到了公司楼下，我们开始分工合作，有人塞信箱，有人贴电梯，桃红色的劣质传单纸嗖嗖嗖地就散了出去。忽然有人从楼道里冲出来，大喊，被发现啦，快闪啊！我把手里剩下的单子一抛，纸片飞了满天，我拉着东明的手，说，快跑！
我是故意去拉他的手的。
我心爱之人的手，温暖，厚实，掌心相接，十指紧扣，哪怕周围刀光剑影，我也愿与他沉醉火海刀山。忽然，我们被玻璃门绊了一下，我摔在地上，东明想拉我，回头却看到凶神恶煞的保安已经追过来了。
他最后看我一眼，脚底像踩了风火轮，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保安把我拎起来，说你们在这里派传单是违法的，还破坏了公共设施，一定得送派出所去。
我正愁不知道怎么狡辩，忽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爸爸。
我看到救星，两眼放光，大喊，苏景熙，原来你也在这里啊，真是好巧哦！保安叔叔望着苏景熙，你同学？
苏景熙点点头，开始替我求情。
后来保安叔叔终于心软了，盯着我说你们这些孩子就不能安分点？我咧着嘴赔笑，连说谢谢，灰溜溜地跑出了大楼。到街口的时候我忽然卸去全身的力气，蹲在地上，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哭出来。
东明弃我而逃的画面始终在脑海里回放。他的背影，那么狼狈，那么懦弱，像一团晕开的浓墨，染黑了整座城市的霓虹。
五
苏景熙又来教训我，他说你就不能安分点，别做那么多出格的事情？我说我这是讲江湖义气，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他好气又好笑，敲我的头说，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我乐了，哎哟苏景熙，原来你还不是太书呆，还知道这句话哟？他说，我的事情，你不知道的多了，说完，好像想到了什么，居然慢慢地脸红起来。我像发现外星人似的，揪着他不放，非要问他为什么脸红。他想反客为主，于是逼着我交周记。我们俩正闹着，有几个女生抱着杂志从面前经过。有人说，你们看，东明又发表小说了，他可真不愧是我们学校的才子哦。
还有人说，听说东明很喜欢文科班的唐娟，还扬言说自己的小说都是为她而写，要用才华打动她呢。
我的心一点一点沉到谷底。
等我买到那本杂志，看过东明的小说，在谷底的心，这次忽然就掉进地狱里去了。
东明的小说，依然是用我的原稿改编的。上次他说是编辑的失误，那这次呢？我再蠢也知道自己被利用了。我想来想去，还在犹豫要不要揭发他，却正巧在操场上碰到了唐娟。她问我，你是田恬？
我嗯了一声。她说，你们班的人看过你的小说，他们说，东明发表的那篇是用你的原著改编的？
我有点紧张，但最后还是承认了。
没几天我再看到东明，他在快餐店里喝得醉醺醺的，一看见我，就拉着我说田恬你现在满意了？唐娟拒绝我，她说我品格低下，你开心了？你不是喜欢我吗？来呀，来做我的女朋友呀？反正我现在没人要了！
我被他满嘴的酒气喷得难受，眼泪直流，他却忽然捏着我的下巴，不由分说吻了上来。我吓得心跳都停顿了数秒，不得已踩了他一脚，他那才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我哭着跑了，满嘴的酒气，怎么擦也擦不掉，像硫酸似的，一点一点浸入我的食道，爬满全身。
回到教室，苏景熙看到我哭，过来敲了敲我的桌子，喂，大白天的，哭个鬼哟？我没有力气跟他斗嘴，趴着继续哭。他在我身边坐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压低了嗓子说，你这么爱哭，将来还怎么做一个行走江湖的侠女？我一愣，他又尖着嗓子扮女声：谁说我爱哭了，我只是，只是不小心有沙子吹进眼睛里了。
这是我的小说里的对白，我泪眼婆娑地看着苏景熙，你、你竟然会看我的小说？苏景熙连兰花指都竖起来了，手腕一点，继续尖着嗓子说，谁说我爱看了？我只是，只是不小心无聊看到了嘛。
我实在忍不住，被他逗笑了，擂了他一拳，说，得了吧，你还怕恶心不死我。
苏景熙指着我，笑了就好了嘛，你本来就丑，刚才跟哭丧似的，更丑。说完他跳起来就跑，我追着要打他，一不小心被桌腿绊了一脚，正好扑进他怀里。他接着我，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那双发亮的眼睛里面，好像藏了很深很深的秘密。他看着我，好像从来没有那么紧张，那么认真过。
六
我一直以为，喜欢一个人，是沧海桑田盲目的追随，就算粉身碎骨，也是甘之如饴。就像那些武侠小说的女主角，就算快要死了，也要笑着跟自己心爱的人说，有你为我流一滴眼泪，我今生无悔。
我知道我很傻。可是，我对自己无能为力。
所以，当东明来找我，低着头向我忏悔的时候，我的心立刻就软了。他牵起我的手，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我有点害怕，可还是不能不点头。
从那以后，我开始小心翼翼地担任着东明女朋友这个角色，我甚至继续把自己的小说送给他，任由他修改之后用他的名字去发表。他说，等我拿到稿费就带你去游乐场，等我拿到稿费就给你买新裙子……我等啊等，都快忘记他许过的诺言了，最后，他只是带我去包子店吃了两笼酱肉包。他问我好吃吗，我嘟着嘴说好吃，他拿纸巾给我擦掉嘴角的油，笑我是个傻瓜。
我真的是个傻瓜。
苏景熙也这么说过我。他说，田恬，东明是在骗你，他根本就是假装跟你谈恋爱，想刺激唐娟。
是的。我知道。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以为，能够成全自己爱的人，也是一种圆满。我委屈到强迫自己去配合他演这场戏。然后，在这场戏里，偷取一星半点的快乐，来填充自己如烟花一般的爱情。
看似绚烂，却最终会熄灭。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东明跟唐娟在一起。他抱着她，吻她，她先是笑，后是哭，温柔地靠近他怀里。他说，我要是不在意你，就不会花那么大的心思来引你注意，除了你，我对别人的感情都不是真的。
我退后几步，把自己藏进树影里。
我这个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就以为抓住了全世界。现在，好梦终于要醒，好戏终于要散了。
我耷着头走在空旷的马路上，阳光那么刺眼，可是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我的手机响了很多次，等我接起来的时候，眼泪就像决堤的海，我哭得停不下来。
苏景熙找到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坐在街心公园的秋千上，苏景熙劈头就骂，你课都不上了，到底想怎么样？
我撇了撇嘴，慢慢地把秋千荡起来。我喊他，苏景熙，我要是现在松手，会不会飞起来啊？
他吓到了，扑过来想抱我，却被我撞开，摔倒在地上。我又哭又笑，去扶他起身。他像着了魔似的，猛地抱住我，他说我好害怕你出事，你这个死胖子，死丑八怪，死闯祸精，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乖乖地听话？
我愣住了。月光撒在草坪上，竟然有一点暖。
苏景熙？
嗯？
你能不能先放开我？我问。
他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他喊我，田恬？我微微张了张嘴，什么？他说，你能不能让我多抱你一会儿，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知道，我一旦松了手，以后就再也没有抱你的机会了。
我的眼泪无声地涌出来，闭上眼睛，侧着脸枕在他的肩膀上。
苏景熙，多可惜我爱的人不是你。
七
我跟苏景熙在秋千架下坐了一整晚，他用他的外套给我当被子，裹着我塞进他怀里。天亮的时候，我觉得有一个软绵绵的东西落在我的额头上，睁开眼睛，苏景熙的影子正在迅速撤离。
我知道他偷偷地吻了我。
我又想起他说，今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抱你的机会了，那副委屈可怜的样子，我微微一笑，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这漫漫长长的一夜，是我的爱情小世界里最初的温暖。后来的我，始终也会记得，曾经有过那样一个少年，给了我那么纯净而真挚的感情。而我，就一直把他悄悄地收藏进了回忆里。
两个月之后，高考结束，我考到了厦门的一所三流大学。而苏景熙被北方的一所重点院校录取。毕业晚会那天，我们很多人围在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轮到苏景熙，有人问他，高中三年，你最美的回忆是发生在哪里？
当场就有人起哄，切，你以为这是西夏公主招驸马吗？苏景熙，你最开心的是跟王姑娘在枯井底啊，还是跟梦姑在冰窖里那啥那啥呢？有人接话，这个问题好适合田恬哦，她是个武侠迷！
大家都看过来，田恬，苏景熙不答，你帮他答吧？
我有点尴尬，看见苏景熙的瞳孔里仿佛还能映出那晚的月色和秋千。我找了个借口出了大厅。
酒店中庭的花园里，情侣三三两两，我依稀看到东明跟唐娟也在，只好故意绕到一个没人的角落里去。过了一会儿，苏景熙跟过来了，戳了戳我的肩膀，说，喂，你干吗一个人跑出来啊？
我说，大厅里太热了。
他问我，你想不想知道我刚才是怎么回答的？
我紧张地搓着手心，还没想到怎么开口，他就说，我最美的回忆，就是跟你在公园度过的那个晚上。
我只能傻笑，苏景熙，不是说好只做朋友的吗？你怎么还提？
苏景熙揉了揉我的头发，大笑起来，看把你吓的。没错，我最美的回忆，就是跟你在一起，我会把它们好好地收藏在这里。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但是，我早就已经接受了现实，你不喜欢我，我不会让你为难。
他说，从今以后，我们天南海北，我相信我很快就能忘了你了。
唔，他又摇摇头，不对，不能忘了你，是忘记我曾经那么喜欢你，记得我还有你这个好朋友。说着，他后退一步，弯腰行了个礼，唱起来，如果我退回到好朋友的位置，你也就不再需要为难成这样子。
我觉得那一幕真是太煽情了，忍不住想哭。苏景熙你这个混蛋，卖萌是没有前途的，你给我正常点！
他立刻指着我，呐呐呐，不许哭哦，这次你再哭，我可不会像以前那样用你的小说来哄你了，其实我也就看过你一篇小说，别的我还背不出来呢。他说完，就像小说里的大侠那样，昂首阔步地走回了大厅。
我望着他的背影，傻傻地笑，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下来。
八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苏景熙。
半年之后，老同学在电话里问我，有两个消息，一好一坏，你先听哪个？我想了想，说，好的。
他说，教音乐的文老师你还记得吗？她结婚了。
我问，不会还是跟那个赌徒男朋友吧？
他说不是，对方是青年才俊，对文老师可好了。
我笑了笑，又问，那坏消息呢？
他说，苏景熙死了。
九
时隔半年，我终于得到了你的消息，却是别人告诉我，你已经不在了。苏景熙，还记得在公园的那个晚上吗？你骂我，你说你这个死胖子、死丑八怪、死闯祸精，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乖乖地听话？
现在，我多想也问问你，你这个死书呆、死混球，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不能了，是不是？
我的面前，只剩下一座灰色的墓碑。墓碑前放着一束枯萎的雏菊。不知道那是不是你的女朋友送来的。他们说，你刚开始和那个女孩子交往。她很温柔很漂亮，对你千依百顺。她被那群流氓骚扰的时候，你就像个英勇的大侠一样冲上去救她。但是，为了救她，你流了太多的血，再也没有醒过来。
你做到了，你说会忘了你曾经喜欢过我，我想，你做到了。
可是，你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剩下我，常常在寂寞的时候想着你的拥抱，你的笑容，还有你的唠叨。
我不爱你，可是，却不能不想你。
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友情以上，恋人未满？谁让你对我来讲，其实是生命里很重要的一个存在？
你一定想不到我还会逃课来看你。如果你知道，一定又会骂我不安分，让人操心。
我长这么大，为我操心的男生，你是第一个。
你知道吗？高中三年，我最美的回忆，也是在那晚的街心公园，有月光和秋千，还有拥抱和你。
因为你，我再也写不出圆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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