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笑嫣然

    一

    最开始，我还不叫语笑嫣然。

    我常常觉得，前有金庸古龙梁羽生，后来就应该有我紫薇宫主。天晓得啥时候这个地球上爆发了一场还珠格格热，以至于我所有的同学都笑我，咦，田恬，你这笔名是偷的人家紫薇的吧，她是格格，你就是公主。

    我说公你个头，我是宫主不是公主，就是江湖上很拉风的女魔头那种，才不是深宫里没出息的温室小花。

    我是武侠迷。平时我不是看武侠就是写武侠，我经常幻想自己可以穿越，回到古代做一个仗剑走天涯的侠女。有一次我在历史课上写武侠小说，被历史老师抓了个正着。他拿着我的小说声情并茂地朗读：刀是什么样的刀，金丝大环刀，剑是什么样的剑，闭月羞光剑，情是什么样的情，美女爱英雄……噗，底下哄笑一片。

    笑得最夸张的就是苏景熙那个混蛋。

    我狠了他一眼，就听历史老师说，就凭你这水准你还学人家写小说，简直是笑话，你还是把语文学好了再来吧。

    为人师表如此刻薄，我开始憎恨我的历史老师。

    有一次历史测验之后，老师说要所有不及格的同学都把试卷拿回家给家长过目，同时写一份学好历史课的计划，请家长签字，并表示愿意监督子女履行这份计划。我觉得这种做法实在太刻薄了，我作为五十九分的受害者，内心表示很受伤。我不想在家长面前丢人，于是冒着家长的名，自己给自己签了字。

    模仿笔迹是我的强项。

    同桌看见了之后立刻央求我也给她签一个。结果，一传十，几乎全班所有不及格的同学都来找我，我一下子变成了十六个人的家长。但我内心其实是很得意的，因为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历史老师斗，其乐也无穷也。

    可是，我没想到苏景熙会告密。

    苏景熙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小白脸，书生气，胳膊上好像永远画着五道杠。他害得我在历史老师面前低头站了两个小时，我也就默默地咒了他两小时，愿他此生得与凤姐喜结良缘。

    当然，沉默的诅咒远远不够，我又不能下降头。我只能再次拿出我的强项，模仿苏景熙的笔迹，给我们新来的年轻女老师写情书。年轻的女老师叫文琳，大学刚毕业，教音乐，是那种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的人儿。

    文老师，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

    文老师，你还记得当年图书馆外的苏景熙么？

    我笑得门牙都快掉了，完了还故意把情书放错地方，放在班主任的办公桌脚旁边，信封上没有署名，果不其然，纯洁而糊涂的班主任把信拆了，苏景熙就遭殃了。当然，作为一个有点智商的人，苏景熙也不难想到，只有我这样天资聪颖的人，才能冒他的笔迹，他来质问我。当时我正在食堂外等人，等的人还没到，苏景熙先来了。我咧着嘴笑得像花儿似的，啊苏同学啊，请问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冒充你了？

    苏景熙不像我，伶牙俐齿的，没说上几句他就歇菜了。我说你没事就赶紧走，别妨碍我相亲。

    相亲？苏景熙仰天大笑，就凭你这副尊容，你还真得早作准备，从校园抓起。

    我呸他，我真的没有骗人，虽然相亲这个词夸张了一点，但我的确是接到匿名电话才来的。

    电话里的那个人说，他很仰慕我，他问我想不想知道他是谁。

    我当然想。我的小宇宙里永远都藏着一份虚荣。等了一会儿，那个人终于出现了。是个戴眼镜的瘦高个。他看见我，很激动，一把就抓着我的胳膊，田恬，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我太兴奋了！

    我觉得他的表现有点不对劲，想挣开他，你先放了我，有话好好说。

    他说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的小说吗？放眼整个学校，就没有一个女生可以像你这样，才高八斗鹤立鸡群！他越说，抓得我越紧，还把手臂伸过来想抱我，说咱们出去吃饭吧，我有好多心里话想跟你讲。

    我开始冒冷汗，使劲地朝苏景熙递眼色，用口型跟他说，帮帮我。他抄着手像看猴戏似的，看了好久，我的胳膊都被瘦高个抓红了，他终于慢条斯理地过来，喂，人家不愿意跟你走，你再这样，我就告诉老师了。

    瘦高个抡起胳膊就揍了苏景熙一拳，那一拳防不胜防，把三好学生苏景熙直接就打趴下了。食堂的师傅都过来劝架。保安也来了，把又吼又跳的瘦高个架起来，他还在张牙舞爪地喊我，田恬，我真的很仰慕你啊！

    二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瘦高个的精神不太正常。他这么一闹，家里人不得不接受校方的建议，暂时给他办了休学。这件事情被添油加醋在学校里传扬，认识我的人都笑我，说我平时难得被人表白一回，结果还是个神经病。

    只有东明不笑我。

    我偷偷暗恋着的明同学，他像个天使一样，经过我面前的时候，他说，听说你的才华把人都迷得神魂颠倒了，哪天能不能让我拜读一下你的大作呀？我结结巴巴地望着他，可、当然可以！

    东明站在楼梯间，回眸一笑百媚生。

    我闻到风吹过来他衣服上的清香，啊，雕牌洗衣粉！我两手抱在胸前呈花痴状，目送着东明销魂的背影离去，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后来东明真的来问我要手稿，我巴不得把我自己也压进纸里送给他。我们并肩走在林荫道上，可我觉得我跟他就像小说里的男女主角，一箫一剑走江湖，神仙眷侣人人夸。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我们看见文琳老师在跟一个男人争执。那男人抓着她的包，伸手进去想掏什么东西，文老师都快哭了，死死地拽着包带。忽然，有人像闪电似的冲了过去，对着那男人的肩膀就是一拳。

    我一看，苏景熙？

    英雄救美的苏景熙这次表现得很威武，指着那男人说，光天化日你敢公然抢劫？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文老师立刻拉着他，说不要报警，他是我的男朋友。

    男人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文老师哭得像个泪人似的。第二天，大家在走廊上议论这件事情，竟然有人说苏景熙是为了文老师跟一个男人在校门口争风吃醋，他们还说，上回苏景熙不是偷偷给文老师写情书来着？他自己说是被陷害的，谁知道那是不是他在事情败露以后找的借口啊？

    我路见不平一声吼，戳了戳说话那个同学的后背，喂，苏景熙没有争风吃醋，你们别瞎猜了。我把事情经过粗略地解释了一下，听完大家都说没意思，“切”了几声就散了。人一散我就看到苏景熙站在角落里。

    他冲我挑了挑眉毛，说，没想到你还是个有良知的人啊。我摇头晃脑地过去，你是不是很想感谢我，那不如把昨天的数学笔记借我抄一下？他瞪了我一眼，没吭声，挺胸收腹回教室里去了。

    呸！好心没好报。

    苏景熙大概觉得可以用他的真诚和善良打动我，第二节课下课的时候，他还是把笔记借给我了，还对我说，其实你这个人挺聪明的，就是不把心思用在正途，你难道不想考一个好的大学吗？你难道喜欢让家里的人失望吗？

    我听烦了，苏景熙我成绩不好关你什么事？别摆出一副优等生的样子来教训我，你们这些优等生，都是老师的跟屁虫而已！我这句话说得太大声了，走廊上刚好有几个优等生，他们都伸长了脖子来看我。有人指着我说，田恬你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别丢人了！回家找你的皇阿玛吧。

    我抡起手里的东西就想砸过去，苏景熙拦着我，我那才反应过来，我手里的东西就是他的笔记。他把笔记抢了回去，说不稀罕就别抄，我愣在那里，觉得周围的人都在笑我，我委屈得想哭，有人拍了拍我的肩。

    东、东明？

    东明笑嘻嘻地看着我，咱们虽然不同班，但是同一个数学老师，我的笔记可以借给你。

    我觉得自己像中了六合彩似的，点头如捣蒜。夜里就连睡觉都把笔记放在床头，睡梦里充满了正能量。第二天经过书摊，照例买了一本自己最喜欢的武侠期刊，可是，我翻开目录就傻眼了。

    新人推荐：东明。

    那篇文章分明是我给他看的我的手稿之一。但东明在手稿的基础上加以修饰润色，竟然发表了！

    三

    我内心所有的失望和悲愤，都被东明的一句话化解。他说，是杂志社搞错了，我明明已经再三强调，这篇小说的原作者是我的好朋友田恬。好朋友这三个字，就像一盏明灯，照亮了我的全部黑暗。

    他还说，我真是太喜欢你的小说了，构思非常精妙，就是写作手法还有点欠缺，所以擅做主张替你修改了。

    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真是对不起！

    东明再三解释，他的眼睛亮亮的，里面仿佛有一整个星河的璀璨。我立刻心软了，说其实我那个水平很菜，要不是你修改，根本没法登大雅之堂，说起来，还是你功不可没。东明说，那我请你吃饭当补偿吧？

    好！一千个，一万个好。我很萝莉地望着东明，觉得他就像天上的神仙下凡一样。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跟喜欢的人单独吃饭，连吃辣椒都像在喝蜜糖。我从小就怕辣，可是东明说吃火锅，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那顿火锅吃掉了我半条命，回宿舍之后胃一直烧得难受，后来实在熬不住，哭得眼泪哗哗掉。同宿舍的女生七手八脚抬我去医院，折腾了大半夜，我才回过魂来。第二天趁机赖在宿舍不上课，给东明发短信：我病了。

    过了好半晌，他才回复过来：是吗？好好休息哦。

    我被他冷漠的回复噎到了，盯着手机屏幕发愣。忽然有来电，吓了我一跳，一看，是苏景熙。

    敬业的学习委员竟然是来催我交作业的。我说我病得半死不活都快断气了，你要是给我买一碗粥送过来就可以交换我的作业，否则免谈。我以为我只是故意刁难他，谁知道他真的把粥买来了，送到我手里还是热乎乎的。

    喏。吃吧，不用死了，赶紧把作业给我。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看着苏景熙走神，心酸地想，如果你是东明那多好啊，那我这一场病，病多几天又何妨。我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可是你一点也不会关心我的，对不对？苏景熙问我，你说什么？

    我如梦初醒，哦，没什么，谢谢你的粥。

    苏景熙忽然笑了，你是病糊涂了吧？说话这么客气的？我也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吃了粥蒙头大睡，天黑以后被电话吵醒，没好气地对着手机吼，谁啊？那边说，田恬，你的病好些了么？我是东明。

    他那么一问，我胃不疼了，心也不疼了，抱着手机不肯放，死活拖着他聊到夜深人静才肯收线。暗恋的滋味，时而在天堂，时而在地狱，东明就是主宰我喜怒哀乐的神灵。我因他的一句问候而彻夜难眠，想起一首老歌，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多希望这场春风能停留在我的世界里，不离，不弃。

    四

    我去医院复诊的时候，遇见了文琳老师。她手上缠着纱布，额头和嘴角都有淤青，坐在医院走廊上，低着头哭。她的男朋友站在窗口抽烟，一边数落她，哭什么哭，不就是要你一点钱吗，会死啊？

    她抬起头来，说，你能不能不要赌了？

    男朋友丢了烟，从她的皮包里拿出几张百元大钞揣着，说，一会儿你自己搭车回家。转身差点撞到我，我白了他一眼，骂了两个字，没种。他指着我，臭丫头，你说谁呢？我瞪着他，说的就是你！

    男朋友伸手来抓我的包，包带断了，啪的一声落在地上。你敢再说一遍？

    我向来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要不是文老师和医生劝着，我还真是想骂他祖宗十八代。后来我才知道，文老师的男朋友滥赌，赌输了就向文老师要钱，文老师想跟他分手，他不肯，争执起来，他连推带打弄伤了她。

    回到学校，我忍不住把这件事情跟班里几个同学说了，他们义愤填膺，说要帮文老师出口气。我们商量之后决定把男朋友的光荣事迹写成传单，贴满他上班的公司大楼里。去的那天我在学校门口撞见东明，他问我去哪里，我昂首挺胸，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当正义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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