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翔

    一

    我和宋瑞雪说，从小到大，我娘一直觉得我是个好孩子。刚说完，宋瑞雪就差点把奶茶喷在我脸上。我说这是真的，我从小到大，在别人都传纸条写情书的时候，我还会为念舒婷的《致橡树》红脸，在别人都懂得1234代表ABCD作弊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们是用手在后脑勺挠痒痒，在男厕所里早已经烟雾弥漫的时候，我差点拨了119火警电话。或许我言辞有些夸张，但是只是为了说明我娘说的是真话。

    宋瑞雪放下奶茶，摸了摸我的头，说：“钱小松，你是要我给你立块牌坊吗？”

    我摇摇头，我说：“所以，你要知道，我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就感觉是犯了弥天大祸一样。”

    我知道说这句话给宋瑞雪听她立马不高兴，但是我必须向她坦白，作为和我交往了半年的女朋友，作为我要带回家去见我娘的女生，加之我不说谎，从不，虽然我不想再强调我是一个好孩子。宋瑞雪拉着我的手，“钱小松，从我答应你那天起，我就是看中了你傻乎乎的样子。”

    同寝室的刘冰洋总是说，钱小松，你傻人有傻福，宋瑞雪会看上你这样的傻瓜，简直天理难容。我知道我挺傻的，从小周围的人都说我少根筋，每次考试拿了第一，同桌都说我是念书念成呆子了。但我一点不在乎。我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晚上十点钟睡觉，从不熬夜，不会玩游戏，听见他们说DNF，我以为是DNA的变种，换而言之，我也特别土。

    每次我和我娘打电话，我都想说买部手机，不为别的，只是不想大半夜的跑到寝室楼下打公用电话，常常一聊聊到寝室锁门，又要找阿姨开门。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我一直不敢和我娘提要求，从小到大，我娘买啥我用啥，不买的东西我绝对不用。小学毕业那年，我娘意外地给我买了台小霸王游戏机，说是庆祝我考上了重点中学，暑假还没有过一半，我就把所有游戏的关卡打通了，然后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娘。我娘就笑着说，谁都没咱家小松强。

    别人都说我傻的时候，只有我娘说我聪明。别人都说我没爹的时候，我从来不觉得难过，我说我有我娘，少个爹算什么。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我开窍了。

    我没想过谈恋爱，我总觉得那是离我很遥远的事情。上小学的时候，班上就有男生女生开始周末单独出去玩了，那时候老师说，绝对不能早恋，我就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我娘了。我娘说，爱情这东西，没道理的，来得快的，去得也快。上中学的时候，班上的男生开始给女生写情书了，那时候老师说，欢迎大家随时举报身边早恋的同学，我还是把我知道的事儿告诉我娘了，我娘说，别人的事情你不要管，不是你的，想也没用。上大学了，寝室的刘冰洋在军训期间就和我们班的班花好上了，接着寝室的老二，老三（我们寝室有四个人，刘冰洋最大，我最小，他们叫我老四）都谈上了，每天都和女朋友你侬我侬，吃饭一起，上课一起，去图书馆也一起，我落单了，我依旧把这事儿告诉我娘，我娘说，有些事，你别急，急了也白急。我娘这么一说，我就一点不急了。

    但这次和往常不一样，往常我一点不在乎身边的人恋爱了，可这次，每当我看见寝室楼下那些出双入对的情侣时，我的心真有点寂寞了。我想我是不是病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刘冰洋和老二老三在讨论他们的爱情，而我却只是愣生生地听着，末了，刘冰洋说，老四儿，你也应该找个姑娘了。我转过身，说，我娘说了叫我别急。

    接着他们仨都笑岔了。

    二

    那是一个刮大风的早晨，我依旧早早地起床，坚持每天从南区宿舍骑单车去东大门买早点。不过那天比起以往稍稍晚了点，因为每天我都要担负着帮寝室另外三个人带早餐的任务，所以我加快了骑车的频率。从小到大，我娘教育我，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这样才算是好男人。但是我没有想到，我只是稍稍加快了一点点速度，就在拐弯的地方与一个女生撞上了。

    “啊——”

    我听见长长的一声尖叫，女主角就粉墨登场了。我的单车重重地倒在地上，龙头齿轮全散了，我只感觉到满头金星，还没弄清楚情况，就听见宋瑞雪指着我说：“你这人怎么骑车的啊！”我注意到她的脚腕出血了，二话没说把她背到了身上。

    “喂，你干吗，你干吗啊……”

    “带你去医务室。”

    “你是谁啊？谁要你背啊……”她一边说一边打我的背。

    以前娘说了，是男人就要肩负起责任，出了事更不能逃避。我也不管宋瑞雪在我背后打得有多重。到医务室的时候，我感觉腰酸背痛，猛地想起买早餐的事儿，娘说一日三餐不可少，早餐更是最重要。便从口袋里掏了一百塞到宋瑞雪手上，“我叫钱小松，生化系化学0801班的，寝室在十五舍309如果你钱不够，就先垫着，回头来找我要。”

    “喂……等等。”

    “怎么了？我没骗你，确实有事，不是肇事潜逃。”

    “我不是说你骗我。”宋瑞雪挥了挥手里的几张纸，“我今早要交作业，刚才正准备去机房，现在看来，不行了。”

    “我能做啥？”

    “能麻烦你帮我把这些打成电子稿吗？我把QQ号写给你，你回头发我邮箱里。”

    “好。”

    我接过那几张纸就风驰电掣地往外跑，我的自行车掰了，我的早餐掰了，估计老大老二老三都快饿趴下了，但是我知道宋瑞雪这事儿摆在这儿，我啥也不能干。我跑到机房的时候，机房的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同学，有何贵干？”我气都喘不过来，就开了一台电脑，老师说：“九点才开网呢……”我说我不玩游戏，但马上想到要传文件给宋瑞雪，还没把屁股坐热，就起身开跑。

    校门口的复印店还好开门了，可是我不怎么会打字，可我想起娘说，有志者事竟成。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打，打完那张纸的时候，第二节课都下了。我按纸上的QQ发过去，然后挺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到了早餐店，包子早卖完了，我准备去吃碗粉，可还没吃，我才发现我早上就带了一百，眼下啥都没了。

    回寝室自然被刘冰洋一群人骂了一顿，因为我没手机，联系不到我，还被老师点了名。睡觉的时候，我把早上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刘冰洋说：“老四儿，结果你也会为了女人误事，看来，你也不傻啊。”我在想，我没有帮刘冰洋他们买早饭，任务没完成，食言了，但是我肇事没逃跑，还把半个月伙食费投进去了，又好像没做错，想来想去，我决定还是找时间问问我娘，我知道我又犯傻了。

    三

    我没想到的是，宋瑞雪还真来找我了。她坐在我们宿舍楼下那块“商贩免入，异性止步”的牌子下，然后宋瑞雪说，嘿，钱小松。我说，嘿。我才发现我不知道她叫啥名儿。我说，你怎么来了。宋瑞雪就一瘸一拐地跳过来，“我把钱还你，上次没花那么多钱。”说着她从口袋里摸出八十块零五毛，我接过来，就准备上楼。

    “喂……你等等。”

    “啥？”我停下脚步扭过头，“又有啥事了？”

    “那天谢谢你了，我指作业的事情。”

    “不是因为我伤了你，你才不能做的吗？不用谢，是我应该做的。”

    “其实，我作业下周才交，那天……”

    我一点没想她的话，只是“哦”了一声就往上走，宋瑞雪又叫住了我，“喂……”

    “啥啥啥？”

    “我叫宋瑞雪，经管系国贸0803班的，宿舍是十二舍，QQ你知道的。”

    “可是我应该不会找你吧。”

    我忘记了那天宋瑞雪脸上是啥表情，我就记得我给刘冰洋他们讲的时候，刘冰洋说：“搞半天，钱小松你还是一个呆子，木头，简直是朽木！”

    再次见到宋瑞雪的时候是秋天快结束的时候，我开始了我的晨练计划，每早提前了半小时起床，因为自行车掰了，所以我开始了我的晨跑，从南区宿舍跑到东大门，再返回。那天开始打霜了，跑在路上冷冷的。这时我瞧着一辆单车向我驶了过来，宋瑞雪骑车的技术真不怎么样，单车被她骑得歪歪扭扭的，她一边向我招手，一边就差点摔在地上。

    “钱小松！”

    “干吗呢？”突然停下来，感觉浑身都在流汗，“这单车不错。”宋瑞雪下车，然后伸手递给我一把钥匙，“拿着，给你的。”

    “给我？”

    “这是捷安特，上次你的车因我而毁，所以我买了一辆还给你。”

    “多少钱？”

    “市场价六百，不过我爸正巧是开单车店的，所以，两百拿到了。”

    “你爸开单车店的，你单车还骑那么差啊？这车我不能收，我娘从小教育我，无功不受禄。”

    “喂，喂，算我撒谎了，这可是特意买给你的。”

    “为啥要买给我？俺没找你赔。”

    “总之你收下吧！”说着，就转身跑走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她上次说她住在十二舍，我看着十二舍门口那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还以为自己到了男生宿舍。我吃了午饭就在十二舍门口坐着，坐到下午上课了，也没看见宋瑞雪，过路的女生都问：“小哥，你这单车怎么卖啊？我看挺新的。”我摆摆手，说不卖。然后又迎来一个女生，“嘿，我看你挺执着的，等你女朋友是吧，几楼的，我帮你去叫。”我摆摆手，说我没女朋友。接着来了一大妈，“喂，卖东西的不准站在女生宿舍门口！”我说我不是卖东西的，大妈就来劲了，“偷窥更不行！”我说我等人，她说：“你找谁？哪个系的？干吗干吗？”我说，我不找了。

    宋瑞雪送了我一辆单车，我心里始终不踏实。晚上我给我娘打了个电话，我娘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既然别人有意，你也不要拒绝。这次我搞不懂我娘的意思了，怎么想怎么觉得和她从小教育我的不一样，我说，娘啊，但我觉得是我撞了她，不该她赔啊。娘就笑了，她说，就当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自从宋瑞雪给了我一辆单车后，我又开始了以前的生活，但是又好像有些不一样了。虽然我说不上来，但是我知道和以前肯定是不同了。首先我的单车不是我自己买的，其次刘冰洋他们不爱吃东大门的包子了，然后我很久没有见到宋瑞雪了，突然有点想见到她。

    四

    一周之后我们班搞团日活动，班长决定找个女生多的班联谊，听说他去和众多班级协商，最后定下一个男女人数各半的班级。我们班很多人都有对象了，和我一样单身的寥寥可数，当然班长之所以这样做，也是因为他处于单身行列。联谊的那个班级女生都还不错，但是我只是觉得不错，以一个欣赏者的眼光评价她们。刘冰洋说：“老四儿，这是机会，你别再犯傻了。”原本一个严肃的团日活动，到了后来变成了大家吃喝玩乐的聚会，班长突然提议要来真心话大冒险，其实我不擅长，但班长下了死命令，只准单身的参加，我首当其冲被推了上去，我虽然傻，但我还是知道幕后黑手是刘冰洋。

    我就知道我自己特不会玩这样的游戏，两下就中了招，对方是联谊班级的一个北方女生，长得心宽体胖，个头跟我差不多，就是脸上青春痘多一点。刘冰洋说：“老四儿，你给演个猪八戒背媳妇儿。”说着就开手机放了音乐，他早有准备，不过我从来都不怎么懂得拒绝，弯下腰等女生上来，谁知道那女生扭扭捏捏，最后下了场。第二轮我又中招了，这次对方是一个小鸟依人的女孩，刘冰洋说：“亲一个……”这下全场都轰动了。

    我娘教育我要愿赌服输，所以我一点没脸红，倒是那小姑娘脸红得跟大苹果一样，马上就要哭了。下面的人吼得越厉害，那女生越是脸红，不知谁又推了我一把，一下就到了那小姑娘面前。

    这时传来敲门声，班长去开了门，我瞧着进门的是宋瑞雪，一下子就退了两步，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一个男生，宋瑞雪一下看见了我，但是又把眼神躲了过去，“我们是来检查团日活动的。”

    那天我才知道原来她是新进的组织部干事，以后每个月都会来检查团日活动。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宋瑞雪的那瞬间，原本一点不紧张的我也脸红了。

    最后我还是没有亲那个女孩子，因为宋瑞雪板着脸说：“以后团日活动不准有娱乐环节。”我倒不是因为她，而是突然想起娘说，不能随便和女生亲，得负责的。

    几天后，宋瑞雪找到我，她问我要不要去桂林旅游，说是学生干部组个团，差个人，人够了就打六折。宋瑞雪的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我，其实我不大想去，但是宋瑞雪渴望的眼神打动了我。我说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她说认识她一个就够了。

    我们学校离桂林特别近，就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从小听闻桂林山水甲天下，出了汽车站没多久，就看见了象鼻山。带队的是学生会主席，他说大家各自行动，中午十二点在这里集合。然后大家就一窝蜂地散了，只剩下我和宋瑞雪。我看看她，她看看我，俩人面面相觑，一下子就笑了。

    桂林的市区并不大，我和宋瑞雪沿着漓江走啊走，中途买了包饼干，她说她喜欢吃草莓味的，但就剩下香草了，于是我给扳开一半递给她，剩下的扔自己嘴里了。宋瑞雪说，钱小松你得说点儿话。我说，那我得说啥啊？她就咯吱咯吱地笑，我不知道她在笑啥，笑完了，我们也把桂林兜了个圈。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和宋瑞雪坐一起，身边都是平时那些打官腔的学生干部。这顿饭我吃得特别不自在，吃下两三口饭就听见有个女生问：“宋瑞雪，这是你谁啊？”宋瑞雪微微红着脸，“同学，同学。”接着又有个男生问：“怎么我们没见过？”宋瑞雪说：“老乡，老乡。”再下来，就学生会主席发话了，“宋瑞雪同志，你脸红个啥啊？”这下我站起来了，全场安静了，宋瑞雪看着我，“你要干吗？”我四下望了望，“刚才水喝多了，上厕所。”

    返程的路上，大家都在唱歌，宋瑞雪问我好玩吗？我说不好玩。我说漓江的水都给污染了，还没俺家的泉水清。我说坐个竹筏还要收钱排队，在俺家从来都是乡里乡亲的打个照面，过河哪需说句话。我说桂林的山没俺家山高，树没俺家树绿。我说桂林山水甲天下是骗人的，来了就觉得是扯淡。

    我以为宋瑞雪会生气，谁知道她又咯吱咯吱地笑，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我也这么觉得。”

    后来宋瑞雪唱了一支歌，《山歌好比春江水》，声情并茂，引来全车人鼓掌，我从口袋里摸出之前剩下的一袋饼干，掰了一半给她，我说：“你唱得真好。”

    五

    我把这些事儿都告诉我娘了，我娘顿了半天，然后说，小松长大了。

    晚上我把这些事儿又告诉了老大老二老三，他们一致首肯，然后刘冰洋说：“老四儿，你该试试恋爱了。”刘冰洋说这话的时候带了点戏谑的意味，虽然我傻，但我听出来了。我说：“那我该咋做啊？”刘冰洋以一位恋爱大师的姿态坐起身来，娓娓道来，“你得先认识她寝室的人，从她身边的人下手，然后你得接近她，然后对她百依百顺，接着你要多和她谈心，让她觉得你是个可靠的人，最后就是送早餐，提热水壶，陪吃陪喝陪上课。”等老大快说完的时候，我已经要睡着了，我想谈场恋爱这么麻烦，还是睡觉简单。

    闭眼睛前，我听见刘冰洋说：“回头你得把那姑娘带给我们哥儿几个瞧瞧，别遇到了柴火妞，你还当块宝。”

    周三的晚上下了自习，我在十二舍门口等宋瑞雪。她穿着大红色的毛衣，梳着俩小辫子。她看见我就笑，说：“你怎么来了？”我摸了摸头，半天没把肚子里的话整理个头绪来，最后撑死了说：“我觉得我挺喜欢你的。”宋瑞雪好像一点不惊讶，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她说：“然后呢？”我说：“没有然后，就想听听你的意思。”宋瑞雪微微偏着头，那夜的月亮可真圆啊，星星把月亮都围着了。

    “我没啥意思。”

    这句话把我硌着了，“没啥意思是啥意思？”

    宋瑞雪又咯吱咯吱地笑起来，“我就喜欢你这傻样儿。”

    我说：“我娘一直说我聪明。”

    接着她就拉着我的手，“行，我看就这样吧。”

    “这样是咋样啊？”

    “答应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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