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诗话:金性尧古诗纵横谈-《无题》诗中男性的女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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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商隐的《无题》诗,收录在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中的,五七言共十七首,除了“万里风波”和“紫府仙人”外,其余十五首,从字面看,都是写男女恋情或妇女生活。但如前人所说,其中有几首七律,有的是隐喻唐代政局,有的是感伤自己遭遇。我们也可以承认,有些诗确是别有寄托,只是究竟指哪一件具体的事实,却是一个猜不透的谜,因而成为“玉溪诗谜”。一定要把某一首和令狐楚、令狐绹父子相联系,就未免有强作解人之感。《四库总目提要》在批评某些注家的穿凿附会的缺点后说:“然《无题》之中,有确有寄托者,‘来是空言去绝踪’之类是也。”只指出某一首有寄托而不强指寄托的具体对象,倒是最有分寸。

    旧时有些学者曾说李商隐在牛李党争中善于反复,《新唐书》本传就说他“诡薄无行”,现代学者已有所辨析,并给他一个政治上的公正评价。这是很有必要的。但李商隐在生活上却是有些“浪漫”,他写的那些艳情诗,严格说来,并不能全都看作爱情诗,如和妓女的往来。另外,他和女道士等也发生过恋情。这在古代文人中,本可存而不论,但它又是考察李商隐创作心理的一个重要因素:为什么那些有政治上、身世上寄托的《无题》诗,偏要用艳情诗来写,甚至把自己置于女性地位?这就是他过去这方面的经历,他的内心深处的欲望,他的两性间的潜意识,一到构思时,又都集中到他的思维活动中。他将整个的自我摇身一变,变成好几个,并将自己感情生活中游离着的痛苦和喜悦体现在这些形象上,他到庄严的圣女祠时,也会有“寄问钗头双白燕,每朝珠馆几时归”的联想,因而光是用“香草美人”一类概念上的比喻,并不能提示其实质。从某一意义上说,这些诗也可称为“灵魂诗”。它的意义往往是不易解的,“朦胧”的,但诗人在写作时也许是自由的。固然,把自己化身为女性这类寄托诗,写的人不止李商隐一个(另详下),未必都从这种心理出发,可是针对李商隐那样的诗人来说,这种心理却是存在的。

    其次是李诗中的性别位置问题。这里先引两首《无题》本诗: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纹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这两首诗,冯浩、张采田(张文见《玉溪生年谱会笺》附刊的《李义山诗辨正》)都说是向令狐绹陈情告哀之作。如“来是空言”两句,冯说系指与令狐绹相见时,绹“仅有空言,去则更绝踪矣”。另有一首“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按照张氏说法,句中的“神女”与“小姑”,就是作者自喻。冯、张两位的说法,是否能够成立尚不可知,但它并非只写艳情而是别有寄托当为事实。除李诗外,张籍的《节妇吟》,就把自己比作强自克制的有夫之妇,朱庆余的《近试上张水部》,就把自己比作即将去拜公婆的新娘,宋代的陈师道,为了表示对老师曾巩悼念的深挚,竟把自己比作“事主不尽年”的薄命婢女。这些诗,在表现手法上确有成功的地方,但我们如果想到作者却是七尺之躯的男子汉时,在审美心理上总感到不协调、不舒服,感情上像是被扭曲似的。说穿了,还是反映着把妇女置于被爱怜、被支配地位的一种偏见,通过感情上的逗弄求得自我发泄。鲁迅先生在1925年写的《论照相之类》一文中,曾经批评过京剧舞台上“男人扮女人”的现象,他就是和“审美的眼睛”联系起来。换言之,男性的女性化,不管用什么样的理由,总不是艺术上可以欣赏的对象。

    如果按照上述冯、张两位的说法,那么,李商隐为了打动一个对他冷淡的高贵的令狐绹,就把自己比作在“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的闺房中等待刘郎到来的女子,我们且不说“妾妇之道”那类陈腐刻薄的话,单就作品的格调说,也是令人遗憾的。他在《谢书》中向令狐绹申谢时,竟有“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语[128],尤叹商隐一代才子,何苦猥琐至此。

    纪昀对《无题》曾有评语云:“《无题》诸诗,大抵祖述美人香草之遗,以曲传不遇之感,故情真调苦,足以感人。特诗格不高,往往失之纤俗,衍为七律,尤易浮靡。且数见不鲜,转成窠臼。”[129]他还引用了沈德潜的“剪彩为花,绝少生韵”的话。

    纪昀评古人诗,要求较严,但常有独到之见,上面这段评语,虽然张采田很不同意,其实还是公平的,也说得通情达理。又如纪氏对《瀛奎律髓》中方回(号虚谷)的好多评论,每有抬杠的话,但对方回把“昨夜星辰”那一首收在“风怀类”中,却认为很有眼力:“观此首末二句,实是妓席之作,不得以寓意曲解。义山风怀诗,注家皆以寓言君臣为说,殊多穿凿。虚谷收入此类,却是具眼。”我们也宁信其为“妓席之作”。再如一向传诵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一联,纪氏也评为“究非雅语”。这评语恐是好些人不能同意的,张采田就挖苦他说:“三、四两句如此典雅而谓之鄙,此真小儿强作解事语,纪氏之诗学可知矣。”可是我们如果把眼界开阔一些,或许会觉得纪评也有道理[130],就在艳情诗中,李诗这两句也嫌俗而太尽。“身无彩凤”和“心有灵犀”一联其实也艳得腻,放在王次回(彦泓)的《疑雨集》中倒相称。

    李商隐是一位有特色有影响的语言诗人,他笔下的许多形象,也确实给予我们以美感,过去还有人称为“唯美诗人”。他作品中一些局部的缺点,自然无损于他在艺术上的总成就。蚌病成珠,他的一些有魅力,有光泽的表现艺术,常常是那种病态社会中变态心理的反射,这也不仅仅李商隐一个人是这样。但从另一方面说,正常的性格,健全的心理,又是我们应当崇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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