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诗话:金性尧古诗纵横谈-滁州西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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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时从《古文观止》中读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劈头第一句是“环滁皆山也”。一个群峰簇拥的皖东山城,立即萦绕于眼前,后来又从《唐诗三百首》中读了韦应物的《滁州西涧》,更被他引进了水声禽语的溪边: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84]

    韦应物曾任一年余的滁州刺史,罢任后又在西涧一带居住过,这首诗当是罢任时作。

    野渡本是古人诗词中习见的题材,因为它渡载的多是离人或送客的水似的深情。但通常总是有人,这时作者看到的却是“无人”,于是这双善于发现诗情的眼睛,就把自然界中常人还不曾体验到的美感,在一刹那的直觉里摄取到了笔端。

    诗里写的季节是暮春,时间是傍晚的雨后或雨中,地点在长江下游。第一句的涧边幽草,已经透示了空间与时间,接下来又以黄鹂深树来补足。正因为刚下过雨,黄莺还躲在树林深处啼叫。说得碎一点,首句是俯视,次句是仰望,末句是远眺。加上头上的莺声,诗人的视觉听觉便一齐活动起来,而幽草、深树、暮雨的色调又十分和谐,这也使我们想起王籍《入若耶溪》的“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名句,它们都给人以特殊的空间感。凡是善于表现大自然之美的诗人,也必是“空间造型”的大匠,他们将自然界分散的多样的感觉,统一成为互相联系的整体。韦诗一开头就用“独怜”,意即“最爱”,说明诗人对西涧深有感情,因为他已经生活了一段时间,但仅仅凭这一点还不够,还需要高度的审美能力(尽管古代诗人自己不曾意识到)。

    这首诗还有一个令人发生兴趣的疑问:是在什么光景下写的?可以有三种设想:(一)照第三句字面看,应是正在下雨时。那么,诗人是冒雨而去了。可能吗?(二)雨停了,因为西涧就在他寓所附近,便出得门来,信步走去,一见潮涨,就想到刚才那阵骤雨。(三)仍然是正在下雨时,只是从寓所中眺望。所以有此设想,是因为看了北宋寇准的《春日登楼怀旧》五律的上半首:“高楼聊引望,杳杳一川平。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但后来又觉得,寇诗是实写,即确是登楼引望而作,颔联顺手运用(详下),并不能作韦诗的注脚,因为韦诗的第一句,观察很细致,决非登楼引望能够看到,因而似应假设为(二)。

    陈衍《宋诗精华录》录有苏舜钦《淮中晚泊犊头》一绝:“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陈衍评云:“视春潮带雨晚来急,气势过之。”所谓“气势过之”,也就是末句比韦诗富有激情,体现了诗人更高的精神世界:尽管是在荒凉的孤舟古祠下,他却怀着偏要看潮生的愿望。是的,好诗总是寄托着诗人愿望的。因此,前三句阴沉郁结的情绪,到这时便一变而为爆破性了。

    欧阳修在《书韦应物西涧诗后》中曾云:“今州城之西乃是丰山,无所谓涧者,独城之北有一涧水,极浅,遇夏潦溢涨,但为州人之患,其水亦不胜舟,又江潮不至此,岂诗家务作佳句,而实无此耶?”欧公错了,如同他在《六一诗话》中批评张继《枫桥夜泊》的“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一样迂执。明人胡应麟在《诗薮》外编卷四中说:“宋人谓滁州西涧,春潮绝不能至。不知诗人遇兴遣词,大则须弥,小则芥子,宁此拘拘?痴人前正自难说梦也。”[85]胡氏只从“诗人遇兴遣词”来批评欧阳修(?),而对唐代西涧是否有春潮,是否有野渡,则认为不必“拘拘”。当然也可以这么说。事实上,韦诗是写实,并非只为了“遇兴遣词”。南宋王铚《默记》(王铚父亲王萃是欧阳修学生)一开头,便记宋太祖赵匡胤仕周世宗时,和江南李景(即李璟)大将皇甫晖战于滁州,正值西涧水大涨,“三军跨马西涧以迫城”。可见五代时西涧之水还是涨的,但可以跨马迫城,和唐代之可以野渡又不同,不过这时离开韦应物时也已二百年,水位自低了一些。换言之,韦氏作诗时如果根本没有供野渡的孤舟,如欧文所谓“其水亦不胜舟”,而是纯然出于虚构,那么,他即使为了“遇兴遣词”,诗的意义和价值就要大减,也就是有美而无真。

    其次是韦诗中“独怜幽草涧边生”的“生”字问题。

    杨慎《升庵诗话》卷八说:“古本‘生’作‘行’,‘行’字胜‘生’字十倍。”这还是仁智之见。与他同时的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说》卷三十六中说,韦应物有手书此诗,刻在太清楼帖中,首句“涧边生”作“涧边行”,次句“上有”作“尚有”,何氏并评云:“盖怜幽草而行于涧边,当春深之时黄鹂尚鸣,始于情性有关。今集本与选诗中,‘行’作‘生’,‘尚’作‘上’,则与我了无与矣。”何氏的话可靠性如何大成问题,即使原诗确作“行”与“尚”,但这和“情性”有什么关系?何氏的意思,以为只有明明白白地写上“行”字和“尚”字,才见得诗人自己在行走在仰望,因而才与“我”有关。也真是近乎刻舟求剑了。其实,就用字而论,“生”却远胜于“行”,这一“生”字本身就具有行动的意味,正为了偏爱涧边幽草丛生才乘兴而行,才表现了语言的潜力,恰恰包含自我在里面,景和情本来就难以截然分开的。

    还有更古怪的是王士禛《唐人万首绝句选凡例》中举的例子:“宋赵章泉(赵蕃)、韩涧泉(韩淲)选唐诗绝句,其评注多迂腐穿凿。如韦苏州《滁州西涧》一首‘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以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象,以此论诗,岂复有风雅耶?”赵、韩所选诗名为《唐诗绝句精选》,谢枋得曾有评注,于韦氏此诗评云:“幽草而生涧边,君子在野,考槃(隐居者)之在涧也。黄鹂而鸣于深树,小人在位,巧言如流也。潮水本急,春潮带雨,其急可知,国家患难多也。”谢氏以宋遗臣而绝食死,他的《叠山集》也颇有苍凉之作,他的《武夷山中》的“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那倒确是寄托遗民哀思,只是评这两句诗,未免横空盘硬语,难怪明人敖英在《唐诗绝句类选》中要说:“谢公曲意取譬,何必乃尔?”

    类此习气,还表现在对上述寇准的五律上,如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八,说寇准知巴东县时,“有‘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之句,固以公辅(三公和宰相)自期矣,奈何时未有知者”。同样是“曲意取譬”。对前人名句的袭取或化用,这在古人诗词中正不乏其例,如欧阳修《采桑子》词之九就有“野岸无人舟自横”之句,也是袭用韦诗。如果按照葛立方的说法,那么,韦应物本人之作此两句,难道也是“以公辅自期”?何文焕《历代诗话考索》就说:“葛公谓其以公辅自期,强作解矣。”

    韦诗对西涧渡水的描写,有艺术上的“美”又有地理上的“真”,却不存在政治上的“善”,寇诗袭用韦诗同样如此。想不到一首一目了然的描写西涧春水的小诗,却引起后人如许的意外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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