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诗话:金性尧古诗纵横谈-风雪夜归人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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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这是大家传诵的刘长卿名篇,末句尤为警策,统摄全诗之魂,恰恰又易生仁智之见:这个风雪夜归人的“人”到底是谁?

    有的以为是投宿者,即诗人自己,这是多数。有的以为是芙蓉山主人。有的以为是路人。

    明末黄凤池编纂、蔡元勋绘画的《唐诗画谱》,曾收有此诗,画面上画着骑着驴子的行人正向一座茅屋投宿,茅屋的篱门边有黑犬向客而吠,篱门内一个僮儿闻声持烛而出,背景是山峰。从这幅图画看,这位夜归人自是诗人自己了。

    但我却另有设想:夜归人恐非指诗人自己。

    第一句的苍山疑指芙蓉山,这句是写诗人未找到主人家时,仰望远山,身经风雪的心情;也可解为将到柴门,回顾苍山渐远。不管怎么样,都不是主要问题。第二句的白屋,指主人家屋子的简陋,白是白丁、白衣之白。《汉书·吾丘寿王传》:“三公有司,或由穷巷,起白屋。”注云:“以白茅覆屋也。”刘诗不一定用出典,只是信笔描摹,而白、寒、贫三字又是相互照应。白屋本身原与雪无关,用在这里却是不切而切。

    三、四两句,写诗人进屋坐定后,忽闻柴门外犬吠之声,随即情动于中,联想到邻近必有人回家了。诗人其实不曾看到夜归人,但读者却已隐隐听到夜归人的踏雪之声。犬闻夜归人步声而吠,诗人则闻犬声而如见夜归人。他把自己的视觉引而不发,却有最大的可见性。叶燮《原诗·内编下》说的“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方为理至事至情至之语”,倒可以借来说明这种境界。

    由犬吠而想到行人,这在乡村本为很普通的反应,诗人却把这种反应上升为使人对生活发生兴趣的亲切感情,外部世界一点一滴的活动,都会在他心理上发生积极的作用,并将我们领进了大可流连的风雪之夜、灯光摇曳的荒村白屋之中,为什么不说风雪夜行人而说风雪夜归人?正是一个针对性的眼子,因为旅途投宿似很难说“归”。

    我的这篇小文原载于期刊上,刊出后又读到陈师道五律《雪》,其中五六两句云:“寒巷闻惊犬,邻家有夜归。”[81]当是用刘诗原意,则他似也理解为犬是白屋以外之犬,“归”是邻人之“归”。最近又读到《唐诗鉴赏辞典》中陈邦炎先生一文,他把夜归人解为芙蓉山主人自己[82],虽然这一点与拙见不同,我的意思不如解为不相干的村人夜归,总之,陈文不是把夜归人解为诗人自己。《辞典》还附有上述蔡元勋一图,恰与陈文原意不相符,虽然作为插图也可并存。

    其次,刘长卿这首诗是什么时候做的,芙蓉山又在何处?

    《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芙蓉山条曾举了五处,有在山东的、福建的、湖南的(两处)、广东的。《嘉庆一统志》所列更多了,有二十一处。因此,一些选注本只得说有好多处,不详所指。这是对的。但我初步推断这首诗是刘氏任睦州司马时(代宗大历年间)做的。

    此诗在四部丛刊本《刘随州集》及《全唐诗》中都置于第一首,接下来的第二和第三首为:

    送张起崔华之闽中

    朝无寒士达,家在旧山贫。

    相送天涯里,怜君更远人。

    赠秦养征君

    群公谁让位,五柳独知贫。

    惆怅青山路,烟霞老此人。

    三首诗的首句皆不入韵,首联用对仗,这在唐人五绝中原很习见,且为正例,如杜甫《八阵图》的“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但二、四两句的韵脚,三诗皆用真韵中的“贫”字和“人”字。刘诗是按体裁而不是按年份编排的,但这三首诗必为同时期所作,并非偶合。第四首也是赠秦系的,第五首题为《夜中对雪赠秦系》。秦系为越州会稽人,长卿好友。秦系还将两人的唱和诗编成集子。《全唐诗》有秦系在会稽写的《耶溪书怀寄刘长卿员外》七律一首,题下注云:“时(刘)在睦州。”唐代的睦州辖境约有今浙江的桐庐、建德、淳安三县地,故秦诗末句有“严陵滩上胜耶溪”语。我因此推想,这首《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是刘氏从他处回到睦州途经芙蓉山主人家投宿后作的,做了这一首又用同韵做了上述第二、第三两首。芙蓉山虽然仍不能确指,但山东、广东境内的可能性应可排除。

    此文写后,又见清黄叔灿《唐诗笺注》云:“上二句孤寂况味,犬吠人归,若惊若喜,景色入妙。”这几句说得不很明白,体会他的意思,似乎也把夜归人理解为别人(芙蓉山主人?)而非诗人自己。黄文的“孤寂”自指诗人旅况,意即诗人已进入屋内,正在惆怅时,忽听犬吠声推想附近必有人归,孤寂之感顿时消减,因而“若惊若喜”[83]。也可能黄氏是指芙蓉山主人,那么,更有可以共语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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