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我不爱安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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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绝佳话题:安霓

    就以那个晚上为起点,来谈谈安霓。在这之前的多数时间里,每当大家说起安霓,子谦会立刻噤声低头。他不想与一个毫无好感的女人扯上关系。人言何其可畏!与一个臭名昭著的女人发生绯闻,无异于把自己推进一口储蓄口水的大锅。此后你不得不承受生活强加给你的探询和质疑。纵使你有一百张嘴,也无法给每个人圆满的答复。子谦没有力气站到风口浪尖接受公众的裁定。他个人的人生态度,是生活需要平静。

    在他们(主要指褚颖虹和赵子澈)嘴里,安霓这个名字总和这样一些形容词并至:差劲、自私、自利、唯利是图、过河拆桥、小奸小滑、爱占便宜、虚荣、倨傲无礼、自命不凡、浅薄无知、智商偏低。如果一味迎合发泄欲,不考虑用词的精准,他们最想送给安霓的一个词是:狗屎。无论是前面的,还是最末这个总结性质的词,都有对应的具体典故。随便举两个例子:

    过河拆桥。这个要追溯到两年前。当时情况十分危急。突然间安霓面临下岗的威胁,原因是剧团三个领导一致将她视为毒瘤,必剜之而后快。那阵子褚颖虹还是她的闺中蜜友。朋友遭逢绝境,褚颖虹挺身而出,利用自己的一点关系帮安霓办调动。经历几番周折,安霓因祸得福,调进了市文化局,从一个生僻戏剧行业的蹩脚演员变为炙手可热的政府部门办公室职员。然而试用期未过,安霓就以令人称奇的速度成为众矢之的。一天下午,文化局一位副局长为个什么事打电话到她所在的办公室,正好她接的电话。她没听出副局长的声音,习惯性地拿腔拿调,语气比市委书记还跩。第二天,她被勒令自动辞岗。这回她利用试用期内硬拉上的一个关系,使自己调往下面一个县的文化馆。接下来大家就听到了她散布出来的一个论调。她说,是褚颖虹暗地里搞鬼,不然她一定会在市文化局干下去。褚颖虹后来一次又一次地用一种悲怆的声音为自己申辩:我搞她?那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我还费那么大的劲帮她干吗?没人能理解安霓为什么会那么说。人们所目睹的一个事实是,从此她与褚颖虹形同陌路。

    小奸小滑。这方面的佐证很多,但因为全部是极细微地在生活小节中体现,故需要感觉敏锐、看事入木三分的人,才能够一语中的。这里不妨借用子谦的妹妹子澈提供的两个细节。一件事是,子澈有次去苏州旅游,回来给安霓带了条丝巾。安霓拿到手里立马又是撇嘴又是摇头,花色啦款型啦全不是她中意的。弄得子澈哑口无言。另一件事是不久前发生的。那天安霓突然给子澈打电话,说她刚买了一张新桌子,要把子澈的桌子还给她。回忆半天,子澈才想起以前曾送过她一张电脑桌。子澈当即愕然。那桌子是以前送给她的,再说了,她没买新桌子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还呢?子澈是这么分析这类小事的。她说,安霓为什么要马上申明不中意那条丝巾?因为她怕欠人情。让对方意识到那东西她不喜欢,并不需要,那这事就可以定位成她卖个脸接受他人的好意了。为什么要还桌子?道理是一样的。现在她有新桌子了,旧桌子扔了的话,她原先欠的那个人情还在那搁着,把这桌子物归原主,人情就还掉了。子澈对她的这些小聪明看得一清二楚。她所反感的是,为什么安霓如此热衷于计算与他人交往中的得失,更何况是朋友之间——当然,子澈越来越看清楚安霓后的现在,她心里早就不把安霓当朋友了。

    用以佐证安霓如何让人讨厌的典故实在太多,多得可以使他们五人任何一次聚会都把她当成话题。那个秋天的晚上,子谦、褚颖虹、子澈,以及褚颖虹的老公徐峻、子谦的准妹夫章晓晨,五人像往常一样聚在褚颖虹家打“保皇”,照例唾弃了一番安霓后,徐峻忽然一拍脑袋,指着子谦说,对了子谦,前阵子我在路上碰到一对老朋友夫妇,无意中我朋友老婆提到了安霓,你猜她怎么说?说是她听说安霓近期正陷于苦恼中,苦恼的原因,是一个原先也在剧团后来辞职去开打金店的男人,在巴结安霓,说是安霓的姑姑、姑父都很喜欢这男人,但安霓自己压根儿对那男人不感兴趣。徐峻疑惑不解地继续说道:“子谦,你听听,她说的这个男人不就是你吗?真有这回事?”

    子谦吃惊非小。安霓这种德性,她怎么去理解一件事都有可能,他犯不着为她的自以为是生气。他感到愤懑的是,安霓竟故意去散布这种说法。为什么他确定安霓在故意散布?因为在他紧接着对徐峻的追问中得知,徐峻那个朋友的老婆是保险公司的,跟他们的圈子毫不搭界,且她根本不认识安霓,连她都知道安霓在逃避他赵子谦的追求,那不是全M城的人都知道他在追求一个不被对方感兴趣的女人了?

    天大的笑话。问题不在于子谦已在公众口水中变成一个死皮赖脸的小丑,男追女天经地义,对一个男人来说,这不必羞耻。问题的核心是,这个男人追的是安霓,一个坏女人。子谦必须设想到,公众极易推导出一个对他不利的结论:一个连坏女人都追的男人,难道不是末流货色?更为重要的一点是,他,赵子谦,从没追过安霓,他要是动过一次追她的心思,下辈子就投胎变成一头猪。他为什么要去承担这种贬损他的、与真实情况背道而驰的绯闻?

    那个晚上子谦确定了一件事:替一个本性鄙陋的女人保守秘密,以维护她的部分自尊心,是极愚蠢的。他和子澈相视一笑。在得到子澈的眼神鼓励后,他决定将近期发生在他和安霓间的秘事公之于众。这件事在发展过程中,他总是烦躁不安、举棋不定,于是子澈全程充当他的军师。她对事情始末了如指掌。在子澈不失时机的多次补充下,子谦把事情经过详尽地给大家讲述了一遍:

    简单说就是两个月前,即夏天的某几天里,安霓的姑姑、姑父不停来找子谦谈心,很明确地告诉他,他们相中了他,想把安霓这个自小寄养在他们家的侄女嫁给他。子谦当然已经知道安霓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一开始就心生拒意。但一来安霓的姑姑、姑父要把安霓嫁给他的意思太过坚定不移,令他感动;二来他想到,自己年纪实在不小了,心里那么渴望找个女人结婚,而安霓尽管声名狼藉,但毕竟他和她从未有过直接的接触,或许她被他们大家妖魔化了呢,她本人不见得那么可恨的,既然有一个唾手可得的结婚机会,他试一下又何妨?子谦接受了安霓姑姑、姑父的好意,配合他们的意思,邀请安霓吃了一次饭。但就是这仅有的一次单独接触,使他比任何人都讨厌安霓。他深恶痛绝的是安霓的装蒜。明明她姑姑、姑父找他游说的事得到过她的首肯(有几次他们劝说他时,她都在场),她非得摆出一副很傲慢的样子。而且她的傲慢不是点到即止,是由始至终。子谦一下子看透了这个女人,觉得她比传说中的还要讨厌。他硬下心肠不再接她姑姑、姑父的电话,甚至在她终于首次主动给他打了一次电话时,他也充耳不闻。这事就这样结束了。

    他并不想把这件事说出去。他考虑的是安霓。这种事发生在她身上,她够没面子的。替女人维护面子,这一点绅士风度子谦还是有的。没料到安霓这么可笑。后来子谦只要一想到她用“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方式散布他与她之间的那件事,就忍不住摇头,进而觉得,安霓已经可笑到令人同情的地步。

    2.“保协”、恐睡症之类

    那年秋天他们五个人被一种东西凝聚在了一起。凝聚他们的是扑克。他们玩的是一种简单却特别容易使人亢奋的扑克游戏:保皇。这个稳定的五人组织被他们自己戏称为“保皇协会”,简称“保协”。每周五下午,雷打不动地,“保协主席”褚颖虹会给其他三人发短信、打电话(她老公当然不用),通知晚上活动的地点、开始时间,所需配备的诸如茶点、水果、音乐碟之类的佐料。在那段时间,五个人一致认为,打保皇是生活中最重要、最必需,最最能够令人兴奋和快乐的事。褚颖虹说,打保皇比洗脚、按摩、做爱,都要有力度。她的意思是,打保皇是最利于她与徐峻夫妻生活和谐的一种活动。打一次保皇,她和徐峻的夫妻生活就润滑两天,否则他俩必须每天吵架。作为一对爱得谁也离不开谁,但总会吵个不停的夫妻,这两个人深知,吵架太烦人了,弄不好哪天吵疲了,各奔东西。俩人不愿坠入那般绝境,于是设法寻找阻止吵架的良药。找到了保皇。所有人都理智地认为,在褚颖虹和徐峻孕育出一种更为行之有效的“止吵良药”——一个小宝贝之前,保皇是必须打下去的。从这个角度说,打保皇之于褚颖虹和徐峻,是很严肃的一件事。

    对子澈和晓晨来说,这二人和谐的恋爱生活正面临一个新的命题,即他俩到底什么时候让恋爱升级,给周围的关心者一份满意的答卷,也给自己一个交代。两个人在这场恋爱前都历经过一场又一场折磨煞人的恋爱,内心里他俩是不希望再折腾下去的,但在节骨眼上,却又不约而同患上了婚前恐惧症,瞻前顾后地,充满为难情绪,怎么都拿不准主意。打保皇可以使他俩从生活的穷追猛打中暂时解脱出来。

    而子谦呢?作为“保协”唯一的单身汉,他痴迷于此的原因就没另四人那么复杂了。随着单身时日的增多,他越来越害怕上床睡觉。人一睡就不再有清晰的思维,而思想不是人区别于其他生物的标志么?他就觉得,睡觉是最没价值的事,跟死了没什么两样。他不是得了失眠症,失眠是没办法让自己睡着,而子谦是拒绝让自己睡过去:他得的是恐睡症,这和失眠是相反的两件事。每到夜晚,他总舍不得睡,总想干点什么,以取代最无意义的睡眠。

    他们通常打一整夜,翌日凌晨,由得分最低的那位请吃早点,或吃夜宵。反正在M城,夜宵会延续一整夜,直到与早点顺利交接。

    特别奇怪的是,在这些“保卫皇帝”的扑克游戏中,子谦总是当太监。这么说不够形象,换种说法吧:假使那个秋天“保协”举办过十五场“保皇运动”,子谦至少有十三个晚上做太监的次数最多;具体到某个晚上那一场,假使那晚他们打了二十局,至少有十六局是由子谦做太监的。他成了太监专业户。到后来,大家索性任何时刻都把他当成太监。

    这桩怪事使子谦常生出这样一种感慨:生活,或生活之外更广阔的世界、他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外的空间里,一定存在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如果生活是种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那么那种力量就是生活的精神核心。它主宰着生活,使生活发生诸如巧合之类的怪事。

    这么分析有矫情之嫌,但没办法,那段时间,甚至那之前更早些时候,包括现在,也就是说时时刻刻,子谦思考事情时特别容易将之抽象化,以至于为自己徒增烦恼。

    绕来绕去绕到子谦的恐睡症上了。现在他必须坦白了:这个事是他的心理作祟。可是,他心里那些抗拒睡觉的念头,并不是他自己能够打败的。他阻止不了它们,就像他阻止不了地球总有一天会消失一样,只能任凭它们在他身体里愈演愈烈。

    要说到恐睡症发作最激烈的一次了。那天夜里,子谦正躺在床上抗拒着睡眠,并又迫于困意的催促急需入眠,骤然间,他感觉自己在一个深而空洞的空间里,直向下坠去。其速之快令他大骇。他猛地意识到,他要死了,正进入濒死状态。求生的本能使他使出浑身的劲,来阻止这种坠落。突然间,他眼睛睁开,同时听到自己的惨叫,并发觉撞到了什么东西上。接着他彻底清醒,发现躺在床心。从坠落到发现安然躺着的这整段过程,时间不超过两秒钟。他感觉痛,一摸,的确被撞了,小腿、大腿、胳膊、侧腰上,都有撞伤,不是肿就是划痕。撞到的只可能是床旁的电脑桌。问题在于,如果刚才一切都是做梦所致,这梦起止都太快了。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他完成了一个梦的过程,并且还向桌子撞过去,再回到床上,这太不可思议。他无法解释这个神奇的速度,只能认为,他和桌子之间的接触不是撞,而是弹。像乒乓球一样,射过去,弹回来。可对于百多斤的人体,这种弹,简直难以解释。那个晚上,他因刚刚发生的事故毛骨悚然,躺在床上回顾它,直到天亮。中间他一度觉得,那不是做梦,而是差点进入一个多维空间。人在似睡非睡的状态时,精神上是最脆弱的,生活的三维空间外的一个空间便乘虚而入,试图将他吸过去。好在他及时使意识生出力量,在即将被那个空间吸走的刹那,挽回了自己。他并不是撞到桌子上,桌子只是一个替代,它是人们熟知的生活空间与另一个未知空间之间的门。他撞到那门上,又弹了回来,大难不死。

    那晚后,子谦对睡觉产生了更大的敌意。他甚至要求自己重新考评他眼下的生活。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安霓的姑姑、姑父兴师动众找上门来。凭良心说,子谦在安霓一家强大的进攻前最终缴械投降,决定与安霓试上一试,最大的罪魁祸首是他自己。他有他性格上的弱处,这他自己也有所觉察,而这种弱处不幸使他最终成为安霓散布出的话题中的一个小丑。他不该迁怒于安霓过分激烈的自尊意识。要怪的话,也只能怪自己。

    就像子谦的妹妹子澈。在他们五人中,数她看事最为透彻。她比谁都早地了解到安霓的讨厌。但早先安霓还在市区工作那时,子澈时不常和她一起去逛街。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在自身致命的弱点前,和子谦一样,子澈输了。她总会无聊,而和安霓逛街会帮助她阻击无聊。

    3.恋爱盲

    子澈告诉子谦,说安霓给她打了个电话。打电话没什么好奇怪的,作为相互的玩伴,她俩经常通电话。可供揣摩的是,安霓专门给子澈打电话诉说一个博士正迷她迷得没了人样。之所以用“诉说”这个通常连缀在苦难、伤痛之类词汇前面的词,是因为安霓的语气的确是在说一桩令她烦恼、不堪忍受的事。不妨将安霓的“诉说”原音重现一遍:

    可喜欢我了。太喜欢我了。博士都这么爱激动吗?见着喜欢的人就激动得不行?他们一家人都喜欢我,都激动得不行。哎呀怎么说呢?你说一个人要遭人喜欢,怎么推都推不了。那真是没治了。他,还有他们家,干吗那么喜欢我啊?你说人家对你示好,你总不能抽他两巴掌吧?那我也太没良心了。怎么着我都得顺着他们点啊。否则人家那好心不是给我当成驴肝肺了?可我一天到晚哪有那么多精神应付他们?我得上班,接电话、打电话,收发文件,里里外外那么多事都得靠我。这不,这两天还有一个领导老烦我,请我给他张罗个事。什么领导啊?离了我就不行了。你说说看,我事儿那么多,还得成天跟他们一家人周旋,多没劲啊?累死我了。

    子澈依葫芦画瓢给子谦复述完安霓模仿着京腔说出的那一大段话,没等他有所反应,她自己先恼了。

    “真是可笑之极,”子澈义愤填膺地说。“她打个电话专门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喔!她知道我听到这种事,会说给你听。这也正是她打电话的目的。她就这点小聪明。她是想让你知道她是那么热门的一个人物,你舍她不要,是你的损失,是你的愚蠢,是你的不自量力——她无非就是想气气你。你生气吗哥?咦!她不是说,是她对你不感兴趣的吗?为什么还要挖空心思来气你?”

    子谦笑而不语。

    “保协”紧接着的一个周末聚会时,子澈再次将安霓那番话原原本本讲给大家听,褚颖虹听完后大笑起来。

    又有男的在追她?她转头问他,赵子谦先生,你追过姓安的这个女人吗?

    子谦一下子乐了。他知道褚颖虹在诱导他回忆什么事。这个事他们早已探讨过。也正因为对这事的探讨,使大家知道了安霓是个根本不懂恋爱是怎么回事的人。像她这样一个恋爱盲,有严重的被追幻觉。男人跟她多说一句话,就是在追她了。她不知道男人自有社会要求他们的绅士风度,并且在某些情况下,对她有所行动,并不等于那个男的就是在追她。

    比如子谦。六年前,褚颖虹还与安霓交好,子澈也刚从戏校毕业才认识她尚把她当成好人,那时她俩都觉得子谦老了,而安霓也快要老掉了,于是想撮合他俩。她们也征求过安霓的意见,安霓许可她们来游说子谦。在她们二人几次三番的说服下,子谦决定一试。那时子谦和安霓虽然都在剧团工作,但没怎么说过话。他只感觉她长得不丑。外貌上,可以接受。他对她的印象基本空白,没有好,也没有坏。于是按褚颖虹她们的要求,他给安霓发短信,请她出来坐一次——至少他得对她有个初步印象,才能决定是否去追求她对不对?安霓别扭得要命。子谦发过几次短信、打过几次电话她都推三阻四的。他便觉得,这个女人太麻烦了。事先又不是没跟你通过气,说先接触下再说,且得到过你的首肯,你装什么蒜?他不再理会她。可安霓竟以为他那几个短信和电话就是在追她了。后来等褚颖虹和她交恶后,从褚颖虹的口中,子谦才得知,安霓当时是多么疯狂地宣扬他对她的“追求”。他给她发第一个短信时,她就把它拿出去给全世界看了。什么“赵子谦真烦,又给我发短信了”,“真讨厌!赵子谦又打电话请我去吃饭。你说我去还是不去啊?”

    这就是安霓的被追错觉。也正是她一直将六年前与子谦的失之交臂,定位为当时没给他机会,才有了她姑姑、姑父如此信心满满地亲自出马,欲招他为婿的前事。安霓,这个没有一丁点儿实际恋爱经验的老处女,一碰到这种事,就仿效电视剧。她压根儿就不想想,电视剧里那些请吃饭、送花、送名贵礼物之类的男追女的俗套,是现实中的男女最想回避,或无法仿效的玩意儿,比之于现实生活中男女感情的微妙、复杂与独特,电视剧里那些老套简直太弱智了。

    那晚褚颖虹接着发出一声冷笑,尖声细气地说,她也不找个镜子照照自己。看看她那张脸吧。到春节她三十是吧?三十岁也没多老啊,现在这会儿,哪个女的不比实际年纪要显年轻啊?四十看着像二十八,五十看着像三十五。可你看她,三十岁还有些天没到吧?脸上的肉都坠了,快掉地上去了。再看她那几条鱼尾纹,跟麻花似的。没用!用多少化妆品都没用,怎么保养都没用。都快老成树精了。还博士追她。她就知道拿咱们没有的来唬咱们。咱们不是文化都高不到哪去吗?她就用博士来显示她自己。博士追她?除非那个博士丑得跟芝麻饼一样。要么是头光懂得啃书其他什么都不懂的蠢驴。

    打完保皇他们坐在大排档上,再次集中火力数落安霓。你一言我一语的。他们说到了安霓的种种劣迹:喜欢在领导们面前耍弄女性那一点伎俩,坦然接受并主动勾引领导们拿语言骚扰她,以为领导就此心满意足,从而她从领导那里获得一点小礼物,或促使领导在她某张百十来块钱的发票上签字。她还真以为那群领导吃她那一套?那些一步步爬上来的老成精的男人,哪个不是身经百战?对付女人,不真枪实干,他们真能替你办正事?做梦吧安霓!只有她这种从未谈过恋爱的女人,对男人的本质一无所知,所以才有那么天真、自以为是的想法。她都不知道领导们背地里怎么说她。都说,他们只不过给她缠烦了,随手给她一点小恩惠打发了她,图个眼前清静。

    最能体现她的人际交往特色的是,她只喜欢跟那些领导的司机、机关食堂里的炊事员、院门口的门卫打得火热,跟他们什么都说,哥们儿似的。司机、炊事员、门卫,都没什么不好,关键问题是,她的朋友圈除了这些人就再没其他人,这就让人觉得她只能在这种范围里活动,在别的人群里,她不受欢迎。她就这点层次。但他们看清了,她跟这些人好,无非还是利用他们:这些人有车、饭菜之类直接而有用的东西呀,她针对的就是这些最便利的小利益。

    大家说得个个亢奋劲十足,食欲大增。对这个女人永无止境的贬损使他们五个人的聚会充满乐趣。最后连一贯不善言辞的晓晨也幽默起来。晓晨推推子谦的胳膊。

    “这么可恶的女人。你把她强奸掉算了。没有了处女膜,叫她还去臭跩。”

    晓晨这么一说,提醒了众人,群情顿然激昂起来。子澈说,“她不就仗着有张处女膜吗?以为在社会上混迹多年,直到现在老皮老肉,都还没给男人干过,她多贞烈多坚强多干净啊。任何女人跟她比都是脏货。她就是这样自抬身价的。她要真不是处女了,支撑她的那些自豪感、自信感,肯定要塌掉一半。对!把她强奸了。”大家都觉得务必有个男人赶紧去结束她的处女生涯,这对促进她的成熟、晓事也有好处。又认为,最适合把这个重任交付于子谦。大家盛情邀请他去强奸安霓,以平民愤。子谦拒。他们四人便恍然大悟,笑成一团地说,也是,你那么讨厌她,跟她干能不能勃起是个大问题。子谦咯吱咯吱跟大家一起笑,不亦乐乎。忽有某个时刻,他也会为大家的狷介心惊:安霓固然是个坏女人,但他们如此津津有味地不停地损她,似乎也有点过分。

    损得最仔细、周到的一次,是这个秋天快要结束的一个周末。客观说,他们也未必全是在损她,其实也是带着点对她的分析。不过是,他们发挥聪明才智,对安霓的未来做一些展望。那晚他们设专题探讨:这个将过而立,仍从未与男人有过一次深入的感情交往、没有性交过的女人,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呢?

    这要分两个方面来谈。就总体人生走向而言,他们这样给安霓下定论:

    她最终将嫁给一个特别愿意对女人死缠烂打的男人。这男人要么是本性特别单纯被她蒙住了,要么是个下三烂。前一种情形,婚后那男人一定会觉醒,因无法忍受她的恶劣,最终与她闹离婚。如果情形不幸属于后者,那她更惨。那种下三烂的男人,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而且变化无常。婚后那男人看不惯她一定会揍她,她又好面子不愿将苦难告白于天下,只好忍气吞声,抑郁度日。那男人说不定吃喝嫖赌样样都来,她也只好哑巴吃黄连。不排除会出现那男人赌输了钱胁迫她以身抵债的情况。总之一句话,她这种别处都精明,唯独在男女关系上特别白痴的女人,婚后不会有好下场。

    就她近期会不会和那个“博士”结婚。大家坚信情形是这样的:

    当然不会。如前所述,“博士”对她的追逐,可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是错觉;或者,是这个嘴硬的女人散布出的假情报,只为气他们一顿。从“博士”这个角度说,人家不见得打算跟她结婚。另外,她自己总是清高的,未必就看得上“博士”,除了博士学历之外,说不定那人有诸多她不满意之处,如容貌极其丑陋之类。这么说可不是空穴来风。子澈最清楚不过了。此前不久,安霓打电话告诉子澈,说她刚通过网络聊天室认识一个帅哥,对人家“还算有点兴趣”(安霓语),虽然人家对她冷淡,但她心里总挂念着对方,时不常为她茶饭不思。那她不是脚踩两只船吗?她要是真愿意跟那“博士”好,能不一心一意?

    所以,这个过了年就三十的女人,还必须站在婚姻的门槛外苦苦企盼。在内心充满焦虑的同时,靠自欺欺人的大话蛊惑大众,以此获得一点慰藉。安霓,这个脑子实在不够复杂,却愣要四面树敌的女人,这个虽然仍是处女,但外表、行事作风最像女人的女孩,她的所思所想,她未来的一切,他们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屁股一抬,大家都知道她会放什么屁。让她自己蹦跶去吧,他们站在旁边做一个耐心的观众就成。

    4.“保协”改革了

    “保协”的存亡面临威胁。问题出在褚颖虹夫妇身上。早先“保协”的存在有效地控制了他俩干仗的次数。而现在,恰恰因为他们的干仗,使“保协”濒临倒闭。作为这对夫妇关系润滑剂的“保协”,在调节他俩关系的功能方面,开始失效。换言之,打保皇再也阻止不了褚颖虹和徐峻干仗了,吵架这件事再也不会因为打保皇而有所改变。有一次,他们正打在兴头上,这俩人突然较起劲来,不几分钟,双双将扑克大力掼到桌上,一前一后冲进卧室专心争吵。其声之大,犹如狮吼。惊得其余三人手足无措。三人拥进卧室,开动脑筋超常发挥口才,终于平息了这次突如其来的暴乱。

    过了几周后的那个周末,这两口子再次当着他们大家的面发生冲突。这次较前次恐怖。保皇还没开场,两口子就干上了。声音比上次还大,震得窗户玻璃直打战,楼下的人都跑上来趴在门口观战。整整一个晚上,原本计划用于打保皇的时间完全被他俩的吵架取代。

    按照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毋庸置疑,这个局面必然逐渐升级。最疯狂的一次出现了。俩人动起了手,从客厅打到卧室,再由卧室打到书房,由书房打回到客厅,又扭打着去了楼梯,接着是这个剧团大院的院子里,最终是马路上。后来俩人鼻青脸肿、咬牙切齿地请求他们大家相信,过了这个夜晚,一个叫褚颖虹的女人和一个叫徐峻的男人,将是这个世界上最没关联的一男一女,他俩的离婚证书不迟于明天中午,就会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大家费尽了口舌,都无法把他俩拉回家去。直到凌晨三点,他俩自己体力不支,才一瘸一拐地互相推搡着回了家。

    当然人们并没有在第二天中午之前看到所谓的离婚证书。这个世界上,就算沧海桑田都烂掉,也无法将褚颖虹和徐峻拆散,更何况区区吵架。但无疑,活动现场的吵架,降低了他们五人打保皇的积极性,“保协”活动频率减弱。先是某一个周末例行的活动取消,接着是两周一次,三周一次,到了最后,等他们发现已经有一个月没聚到一起时,已经是新一年春节过后了。在此期间,他们偶尔也会和褚颖虹或徐峻碰到,问到他俩的关系,俩人声称还是吵个不停,也在想办法解决吵架这件讨厌的事。这段时间里,他俩一心一意地想怀个小宝贝,一直在这方面做着努力,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怀不上,只好将希望重新寄托在“保协”上。

    在终于到来的一次聚会中,他们探讨如何振兴“保协”,恢复它早先的兴旺,并将之顺利传承。最终认为,有效的方法是对“保协”进行改革。怎么改呢?将重点放在活动的形式上。就是说,以后保皇照打,但形式要翻新,要次次都有新意。怎么个新意法?可以去野外打,边打边干点什么事,诸如此类。

    改革后的第一次“保协”活动在森林公园举办。在一片由南国各类树木、花草包围的草地上,五个人架起从公园门口租来的烤箱,一边烧烤羊肉串、牛肉串、鸡翅膀、鱿鱼干之类的食物,一边呼喝着打保皇。那场面是很壮观的,称得上手忙脚乱,却又趣味横生。他们吃得满嘴碳味,说得声带充血。后来他们又租来风筝,拉着线头在草地上奔跑。从白天一直闹到傍晚。天黑后,五人挤在一辆出租车里精疲力竭地各自回家。

    另一次五个人去了X岛。在岛上,他们订了一个套房,不畏春天南国大海仍未温暖的凉意,下海游泳、照相,在沙滩上打排球,甚至说服渔民借给他们一只小船去离海岸千米之外的海面上嬉闹。入夜,他们支起一个大帐篷,在里面打保皇。第二天一早,去房间里睡觉,醒来后坐专线车凯旋归去。

    花样迭出的“保协”活动,有效地调和了褚颖虹夫妇的关系。大家为此庆幸,但也难免为他俩不可知的未来捏汗。管它呢,再生变更的话,再想新招吧。

    安霓,这个早先被他们五人津津乐道的人物,因为跟他们中的多数人疏离时间太久,大家都快提不起精神讲她了,她却在一个不经意的下午撞进了他们的视线。

    那是在M市下辖的T县城最具知名度的一家狗肉店里。那一天他们五个人专程去T县城吃狗肉煲。T县城正是眼下安霓工作所在之处。与安霓一起出场的是一个比她年轻的男人。有关情形如下:

    五个人正在食客爆满的狗肉店吃着,突然大厅另一侧传来一阵喧闹。支撑这喧闹的主要是一个饱满尖厉的女声。他们应声往那里望去,看到一个女人正端坐桌边。在她与旁边的男伴之间,肃立着两个饭店服务员,显然那女人在训斥着后二者。这女人正是安霓。没错,就是她。时至今日,他们最不愿碰到的人就是她了。现在怎么办?她是先于他们到的,还是在他们之后不知不觉间进来的?兴许她早已看到他们了。不管怎么说,尽管五人都对安霓厌恶无比,但从未发生过任何正面冲突。对于她,他们一直维持着表面上的说说笑笑。何况他们现在来到T县城,不上去打个招呼是说不过去的。事实上他们和安霓已经有半年多没见过面了,自从她两年前调入T县城后,他们甚少看到她。

    子澈自告奋勇做代表,前去看望她。在他们五人中,如果还有一个人跟安霓说话不恶心的话,这个人只能是子澈。子澈天生具有两面派才有的表演才能。或许她同子谦这个哥哥一样,有着比常人多的性格弱点,她又那么聪明,早已洞悉了这一点。为了不被自己的弱点困缚,她要求自己在人际交往中,尽量让自己能够委曲求全,借以多收获一些内心的平静。

    不久子谦在这边看到,子澈竟然坐在安霓桌上聊了起来。十来分钟后,子澈回来了。大家问她,打探到什么新情况没有。子澈说,她还是那副鬼样,狗改不了吃屎。大家又问那男的是谁,是那个传说中的博士吗?子澈说狗屁,换了一个人,不过看情形还是她的自以为是。她给我介绍那男的时,并没有说那是男朋友,只在说话时偷偷看那男的两眼。我很明显注意到她看那男的眼神不自信,显得和他挺生疏的。大家想到,安霓如今已经三十一岁了。在公众眼里,过了三十的独身女人身价早已缩水大半。尽管子谦自知也单身,但他毕竟是个男人,公众对单身男人的看法还不至离谱。安霓现在学会给男人面子了吗?

    正说着她,安霓穿过闹哄哄的食客们向这里走来。那男的并没有跟她一起来,这多少印证了刚才子澈对她的判断,也符合他们对她固有的设想。安霓的外表始终有股霸横之气,在这个下午,她那份气势看着比以前更笃定了。不过走近后他们看到她脸上的肉比以前还坠得厉害,下颌全掉下来了,与下巴几乎形成一条直线。这种坠势,通常只会在四十岁的女性脸上出现。真不知道她是遗传基因出问题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安霓用一种极标准的寒暄语言不留空隙地快速同他们每个人说上只言片语,轮不上他们五人插一句话。很快她回去了。

    那个下午从T县回来的车上,五个人变得很沉默。尤其子澈和晓晨,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这数月以来,他们一直很沉默。表面看,谁也看不出他们出了什么问题,但仔细看就是有问题。你要说有什么问题吧,看着又不像,俩人打量彼此的眼神还是像以前一样温柔。反正他俩的关系有点怪异。

    子谦不知道在那个下午车上其他人是不是也在想着安霓,据此观照自身。可以肯定的是,他自己是在思考她。他从安霓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些影子。尽管他和她性别不同,但同为单身者,他和安霓多少会有同一性。他认为该好好想想自己的事情了。每个人的情况都有所不同,但有一点是共通的,即大家都必须依据自身的情况,来修正生活轨迹,以便使个人的轨迹与世界和谐共存。

    从T城回来的晚上,子谦再次遭遇那个说不清是不是梦的惊险事故。这一次,那种瞬间向下坠冲的感觉更为强烈,即便事情过后的几天里,他也能清晰感受到那种坠落带来的惊悚。他没有上次那么幸运。这次他碰到的是腹部,疼得死去活来,还去医院做了放射,在确诊没造成内伤前缝了六针。后来好些夜不能寐的日子里,子谦对夜晚的恐惧使他忍不住想开着灯睡觉。但他觉得一个男人害怕夜晚是可耻的,就是再怕,他也不能找晓晨或别人来陪他,不能整晚把灯亮着。他要同自己对抗到底。但他又总是会想,要是哪天我撞到的是头怎么办?无疑他很可能会立刻死掉,因为那种撞击力大得不可理喻。

    子谦感到力不从心。偶尔他将夜晚的奇遇讲给褚颖虹他们听时,他们开玩笑说,他已被灵异附身,最好去寺庙求个佛像挂在床前。那显然是无稽之谈。他比谁都清楚,他遇到的是精神上的困顿。能够解救他的人,只能是他自己。他需要把他夜晚的颠乱当做他的人生首要难题,尽一切办法歼灭它。

    5.他们的设想之外

    晓晨带回安霓的一个坏消息,这消息使他们大吃一惊。安霓去了T县后,就只有在市晚报当编辑部主任的晓晨能直接获知她的消息。但五年前就不一样。五年前,他们五人,加上安霓,都在一个剧团工作。那时褚颖虹在剧团唱青衣,比褚颖虹大一岁的安霓唱老旦,子澈是全团最有灵气、最年轻的花旦。他们三个男的里面,只有徐峻是演员;晓晨是编剧;子谦干的是边角工作,每当有演出活动,他先行将消息用各种形态的美术字公之于众,即所谓的美工。那年M城文化口发生了一件大事,说它是大事,只是针对他们这些底层岗位上的小兵小卒而言的,在他们这层之上,那是件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情。其实无非只是文化局换了个新局长。这人是上面下来的,下来的目的是在基层这口五味俱全的火锅里涮上一涮,镀一层基层岗位领导经历的金,接着他再回到老巢升职。他只当了一年局长,第二年就走了,却把文化局所属几个院团搞得鸡飞狗跳。这局长一上来就抓些无足轻重的事,自以为很有创意,对于剧团,按理说他一个间接领导不该去管那些细节,但他明文要求每个人都要按时上下班。这个要求极其不切实际,剧团的事都是一单一单的,怎么按时上下班?比方说某段时间下乡演出,一演就演到晚上十二点,演员再从乡下回到自己家里,都两三点钟了,你能叫大家第二天按时上下班吗?再比如章晓晨是个编剧,写东西的人必须被赋予自由,这样他才心态放松,你让他成天惦记着哪个点准时去上班,他写个屁啊!

    有个情况那局长没想到,那也是他的愚蠢之处,稍微体察民情的官员都应该想得到那种情况的。什么情况呢?就是剧团很多人根本不在乎这个饭碗。如今戏剧不景气,像他们那种生僻剧种更面临生存绝境。那时他们的月工资五百来块,比政府补贴那些下岗工人的补助多不了多少,演出一场加十块钱演出费,一个月正常收入不超过七百,想活下去的话,大家都得去自搞创收找外快,事实上许多人也正是这么干的。这只饭碗实在是形同虚设、轻若鸿毛。被那局长折腾了几次后,子谦和子澈首先辞职,子谦在M城四个区各开了一个打金店,子澈自费去星海音乐学院读书,三年后毕业回M城当音乐老师。晓晨身出名门(他爷爷几十年前是M城初建市时的市委领导人之一),原本他是因为在剧团干编剧,任务少,行动自由,有大把时间供他搞热爱的纯文学创作,他这才待在剧团的,那局长那么一搞他就很快疏通关系调到了晚报副刊部。只有褚颖虹和徐峻没动辞职的心思,他俩太爱这个剧种了,从某个角度说,俩人对艺术有种神经质的爱慕,这种精神层面的挚爱所形成的共同语言也是他俩棒打难散的原因。而安霓呢?在这个剧团,只有她是个最不称职、最无戏剧前途、最笨的演员。但作为一个来自乡下的姑娘,她走到这一步,说起来也是干部编制,这已相当不易,所以这饭碗对她来说极其宝贵。她坚定地待在剧团,直到后来团领导一致决定把这个女混混开掉。

    那次晓晨带回的是安霓得病的消息,说半夜里安霓突然不行了,救护车连夜把她送进了市医院。他们推测过安霓的种种发展可能,相信她的未来绝不会跳出他们对她的断想,但就是忽略了她可能会生病。先前他们对她进行设想的动力和依据是她讨厌的性格,忘记了她是个凡人,有着和大家一样渺小、脆弱的身体。平常谁会把急病和一个正当壮年的人联系在一起呢?

    安霓得的是急性肾小球肾炎,这是他们随后探听到的。她就住在M城最热闹的医院里。在晓晨告知他们这件事时,她已住院三天。

    天知道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五人竟不约而同地建议,去医院看望安霓。褚颖虹甚至紧张而内疚地瞪着其他人,说,是不是我们经常骂她,把她骂病了?阿弥陀佛!真是罪过罪过,菩萨保佑她吧。子澈也叹了口气,说,我们以前对她太那个了,毕竟她曾经做过我们的朋友,毕竟人活着都不容易,毕竟大家都是小人物,毕竟——唉!以后说她的话不能太损了,都得注意点,听见没有?至于他们三个男人,心里其实并无太大波动。子谦用搜索引擎在网上查过了,肾小球肾炎不是什么绝症,在医院躺几个星期就会康复,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时值仲夏,M城热得要命。这不打紧,天气还干燥得叫人胆战心惊。子谦甚至觉得可能要地震了,因为M城郊区就有一家地质公园,向人们昭示亿万年以前,这里曾是一个火山口。也不排除发生海啸的可能,刚刚过去的一年,这个地球上好几个地方都发生了可怕的海啸,死去之人数以万计。这当然是子谦自己吓唬自己,只能证明他太容易浮想联翩。五个人花了两个多小时,四处选购探望安霓的礼物,在很快到来的后一天中午,心情沉重地来到安霓的病房。

    安霓抱着两臂,倚坐在床上,两只眼睛紧紧盯住自己的脚尖,一看就让人觉得她在盘算着什么。这个样子和她在他们记忆中的一贯形象特别吻合。见他们五个人来,安霓身体没动,却夸张地笑了。嘴咧得特别开。子谦看到了她一大列鲜红的上牙床。一般情况下,肾病患者的眼泡会浮肿,她竟没有。你们来啦!她用一种听不出感情色彩的语气笼统地给五个人打了一句招呼。褚颖虹上前摸摸挂着的吊瓶,手顺着橡皮输液管撸下来,最后搭在床帮上,一屁股挨着安霓的脚坐到床上,开始用一种前嫌尽释后的热烈语气向安霓嘘寒问暖。其他人也没话找话,尽可能安慰她。安霓总是言简意赅地应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没事。“我没事儿,你看我像有事儿的人吗?”“我没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啊?”“我没事儿,我要是有事儿那多不像话啊!”他们听得出她刻意而为之的幽默,她尽力想使自己身上散发出一种类似电视里那些讲着流利北方方言的小品演员的俏皮劲,只可惜她只能克隆那类小品演员的腔调,却无法使自己的“幽默”像金子一样掷地有声、特别地有质感。聊着的中间,安霓客气地怪他们给她买的礼物,声称她的胃那么小,怎么撑得下那么多东西,不如他们待会儿拿回去好了。不多久她先行切断了聊叙,另一只没插吊针的手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听得出来,她在使唤别人做什么。给一个人的电话里,她说过这么一句:“你怎么回事儿啊?不就叫你办个事儿吗?你他妈的给我快点。”给另一个人:“呦!没看出来!您架子还挺大的嘛,我得找辆凯迪拉克去接您?”第三个:“当然啦!你看着办行吧?我这儿还有一堆人呢,咱就这么说。OK?”

    在接下来半小时之内,来了三个男人。一个二十三四岁,一看就是司机之流;一个矮胖子,也不超二十五岁,笑得特别没有分寸,也就是说,他的嘴从头至尾都会咧得开开的;还有一个年纪比较大,三十五到四十之间,拎了个公文包,不怎么会讲普通话,很谨慎和礼貌,显出一种让人摸不透的谦和。

    等三人都到齐后,病房里出现一种奇怪的气氛。首先他们五个人对这三个陌生人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他们这五人不再说话,纷纷坐远。这样那三人和安霓组成了一个与他们五人界限分明的小团体。但那三人竟然互相并不相识,彼此间也笼罩着一股尴尬气氛。他们五人无法确认那三人和安霓的关系。反正接下来的时间变成了安霓的独角戏。她拿起年纪最大的那个男人提来的饭盒,打开了一边吃一边远远告诉大家,她最喜欢吃的就是手上这份烧麦和北方花卷。吃完了指着他们五人先前放在桌上的礼物,翘着兰花指说,他们给她买的营养补剂什么的,她是不爱吃的,她又没七老八十,吃那些玩意儿干什么?要不给那两个男孩分分算了——她声称那两个年轻些的男孩是她“弟弟”。

    到此他们五人才发现,安霓除了习惯性地发挥了一通她的小精明之外,更主要的,是在向他们示威。她想用这三个好像“招之即来”的男人告诉他们:她呼风来风、唤雨来雨,过着特别滋润、幸福、快乐的生活,以此证明她比他们五人——至少比那两个名花有主的女人要强。那天从头至尾,安霓没看过子谦一眼。

    几天后他们五人又在一块打保皇,徐峻告诉大家一个关于安霓的新情况。徐峻说,安霓根本没得肾病,只是偶感风寒而已。太不巧了,负责给安霓看病的那个医生恰好是徐峻的小学同学,这个消息是徐峻无意中从那小学同学那儿得知的。那同学说,他最近有个女病人特别好笑,可能和单位领导发生点矛盾,就称病来住院,其实最多只是感冒罢了。又说那女病人找她开单,显然是想报销的时候多报点医药费。

    太不可思议了!这个安霓,她什么时候都不忘记要多赚点小外快,连装病的时候都把这惦记着。这个道听途说并没有最后确证的消息,完全出乎大家意料,但稍加思考后,又觉得这相当符合安霓的做派。

    五个人都像吃了苍蝇,对安霓的厌恶加重了,继而确定:安霓,这个无可救药的女人,和他们不是同类,他们必须彻底把她从他们的生活中,甚至他们的嘴里,删掉。扑哧!像抹一粒粘在嘴角好久的食物碎屑一样,说抹掉就抹掉。

    6.相克?相生?

    子谦夜晚的癫狂越来越惊心动魄。那种坠落感时常于深夜降临到他身上。有天夜里,子澈的手机大响,机屏上显示的是子谦的号码。由于已睡着,她没接到这个电话。第二天她回电问子谦找她什么事。他一头雾水。“我找你了吗?”子澈说,“是啊,你昨晚给我打的电话。”他颇不解。“我给你打电话了?”子澈很吃惊。“你要没给我打电话,我手机上怎么会有你的来电显示?”“不得了!出大问题了,”子谦惊恐地想。现在看来,夜里他会做一些自己无法意识到的事,诸如梦游之类。他和子澈一起回想他们祖上有没有出过这种怪事。就想起,曾经有个堂爷爷是个傻子。难道遗传基因开始在他身上发挥效力了?这么想过后,连子澈也惊惧难当,有两夜彻夜难眠。子谦开始陷入一种持续的惊慌之中。白天还好,有无所不在的市声和各种事情淡化这种惊慌,到了寂静的晚上,他彻夜难眠,被那种惊慌弄得几欲崩溃,且这情形有愈演愈烈之势。他甚至想到看过的那些惊悚电影,他真的就觉得,在这个世界之外,有一个X维空间,它能够将那些意志力薄弱的人在最为脆弱的时候吸进去。只不过他每每即将被那空间吸去时,精神中某种潜在的自卫力量及时把他解救了回来。可万一有一天他连这种潜在的自卫力量都丧失了呢?那该如何是好?他实在说不清楚这夜晚的一切。子谦的生活陷入一种隐秘的绝境,夜晚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白天因长期缺少睡眠萎靡不振,满脸憔悴。

    唯一可替子谦释疑解惑的,也许只能是医院。他详细、周到地将发生在身上的情形描述给医生听。医生用一种惯用的宽慰病人的语气告诉子谦,依照他的理解,什么事也没有。如果真想得到什么解释的话,他认为,这是一个精神过度紧张的现代人身上发生的一桩常事。他又说如果信不过他,可以去作些相应的检测,机器会揭示所有的秘密,但他认为没必要浪费这个钱。他伸出拳头轻轻击拍子谦的胸脯,开玩笑说:“像你这种正当年的、好脾气的壮男人,要真出什么问题,天理难容。”

    姑且相信这个医生吧。为了防止真的被X维空间吸进去,子谦睡前找了根绳子将两手两脚固定住。这样一搞睡得特别不自由,更难睡着觉了。但他坚持运用这种自疗法。情形似乎有所好转,至少他再没撞坏过自己。

    当然,他夜晚的这些事情,不是迫不得已,是羞于告诉他人的。这事除了子澈,子谦甚少跟别人说。最多他只是将它扩散到他们的“五人帮”。如果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子谦夜晚的异状,他首先就要被唾沫淹死了。话说回来,谁没有点个人秘密呢?没准很多人都像子谦一样,困厄于某种私密的烦扰中。只不过在白天,大家都忽略了隐匿于身体里的秘密,或故作正常罢了。

    又一个秋天到来时,子谦接到了安霓姑姑、姑父的电话。他们像从前一度做过的那样,先夸了一通安霓,说她多么能干,多么讨领导喜欢,多么会攒钱,多么热爱做家务,对老人多么有孝心,云云。末了,二老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通知子谦,过两天他们要专程来一趟市里与子谦一见。两个老人道出的见面理由,子谦无力拒绝。安霓姑姑的声音温和得挤得出水,她说:“我们特别想你。有一年多没见面了吧?真的,我们特别想你。”

    两个老人坐了两个小时的车,但依然容光焕发。他们自作主张在车站招待所订了间房。等子谦赶去,他俩已经先洗了脸,泡了茶,做好一切接待准备。子谦走进房间,刹那间意识到情形重现。一年前安霓的姑姑和姑父也是像现在这样,三天两头离开乡下住进这个招待所,反复向子谦表述他们欲将爱女嫁予他的意思。此际,子谦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们又来老调重弹了。

    他的预感一点没错。以安霓的姑姑为主述人,二老开始将去年说过的话一一重复。这次,可能去年事情未果促使他们做过些反思,所以他们的话更加周密、详尽。有个去年未曾表达到的意思,这次二老是加以强调的。安霓的姑父跟子谦保证说,自打八岁那年安霓父母双双亡故,安霓过继给他们做女儿后,他们一直深爱着她,所以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急欲嫁掉安霓,不是因为他们急于卸掉肩上的重任,完全是出于对安霓的爱;考虑到她年纪越来越大,怕以后找不到好人。他们另一个着重表达的意思是:去年怪他们的工作没做到家,没做到底,导致子谦追着追着泄气了。如果他们再从中加把力的话,这个事去年不会半途而废。安霓的姑姑模仿恋爱中年轻姑娘的语气嗔怪地说,你也真是的,哪个女孩子不要追啊?我们安霓毕竟没谈过恋爱,害羞嘛!你一个男人怎么就这么点出息,遇到点困难就后退。这怎么行呢?安霓后来都跟我说了——其实吧,你给她打电话不接,你再打啊,你请她出去玩,她不去,你再请啊,你跟她说一句话她没反应,你多说几句啊。她笑着扭头看她的丈夫,说:“你问问姑父,我年轻的时候,他怎么追我的?难道还要你姑父手把手教你?”安霓的姑父赶紧点头,和老伴挤着眼睛大声附和。

    子谦笑望这一对年近花甲的老人。在他们身上,有一种盲目而强悍的自信。这种自信的存在使他们在做一件事时,非常坚定和顽强。有些人并不拥有很多智慧,但他们的一生也能披荆斩棘,决定他们人生成功的正是强大自信心驱使下的坚定、勇猛、果敢、不屈不挠的行事作风。这大概就是安霓一家人的重要特点。这就是安霓被追幻觉的由来。另一方面,安霓姑姑、姑父,作为一对蛰居乡下的老人,对自己独闯江湖的养女有种近乎于崇拜的爱戴,于是他们过分高估安霓,这便是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奔赴市里对子谦死缠烂打的动因。他们坚信只要他们想,安霓想,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被安霓拿下;只要他们主动点,安霓松一松口,安霓想嫁谁都没问题。

    二老终于隆重推出了今天的主题词。安霓的姑姑说:“我们还是去年那个意思。我,还有你姑父、你上回见过的安霓的奶奶、大姑妈,我们一家子,都很喜欢你,觉得你这孩子老实、有礼貌,把安霓交给你,我们放心。这次我和你姑父商量过了,不把这事搞成了,我们就不回乡下。安霓这个丫头,我们最了解她了。有我们在,你还搞不定她吗?拿出点劲头来吧年轻人。”

    子谦不知道他们一家人具体是如何商量的,总之几天后安霓从T县回来了。这一回来,她得在M市待二十天。安霓的姑姑这么解释这个事情。她说,安霓真够孝顺的,知道我和你姑父一辈子待在乡下,这次专门休长假,来陪我们在市里好好享受享受。这个解释很夸张,但子谦姑且装傻吧。他对这一家人接下来的行动忽然充满期待。他们的表现可能不会跳出他的推想,所以这种期待更准确说,是期待感受到结果和设想最终吻合后必然产生的窃喜。但另一方面,子谦确实又是个不为未来作设定的人。他并不明确知道,在未来,什么样的生活是他最热爱的,什么样的生活又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不知道安霓从哪里借到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她总是有办法的)。一家人迅速在市里安营扎寨。接下来的每一天,子谦的手机只要开着,平均每隔一小时,屏幕上就会显示安霓借住那家的电话号。安霓的姑姑似乎一天到晚都在煲汤和做菜,除此之外她的另一件重要事情是喊子谦去品评她的手艺。安霓的姑父呢,启好了酒,始终坐在饭桌旁,似乎总在急切等待一个忠诚的对饮伙伴,显而易见,他等的是子谦。子谦不是特别清楚他们为何对他情有独钟,也许他这个人实在不能被人挑出大毛病,而表面看来又真的太老实、太可靠了,又恰好他们在数年前就认识了他,于是他成了他们最佳的女婿人选。

    在这段时间里,子谦的生活突然出现了从前不曾有过的规律性:每天早晨八点,他房间里的电话准时响起。安霓的姑姑或姑父用一种父母对儿子的亲切口吻在电话里对他说,该起床了,要不豆浆、牛奶、粥或面包就快凉了。中午或晚上,他们要是打子谦家电话没人接,就打他手机。子谦脑子麻木,什么也来不及想,应邀去他们那。饭菜已经在桌上摆得整整齐齐,安霓的姑姑、姑父不停地给子谦夹菜,间或在桌子底下用脚踢安霓,唆使他们的养女也给子谦夹菜。每到那个时候,安霓总表现出一种极不情愿但又不愿违逆老人的顺从,象征性地夹几根榨菜或青椒给子谦。而子谦,则不知该不该对安霓这种少见的乖巧回报以装出来的感激和受用。他觉得,安霓,这个被养父母用一种夸张的形式试图推销出去的女人,她还是原先那个高估自己的人,从来就没变过一丁点儿。生在骨子里的东西,是一辈子不可能改变的。换句话说,谁也无法迫使她不装腔作势,那已经成了她的本能。

    有某种时刻令子谦觉得意味深长,即他们四人在桌上一起吃饭的那几十分钟。在那些时候,大家总是小心谨慎地说着话,但谁都在竭力维护表面的一种和谐。子谦见缝插针地窥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顿然一种难以言传的忧伤袭上心头。他觉得他、安霓,以及她的姑姑、姑父,彼时都充当着同样一种角色:他们都是生活的傀儡,迫不得已而为之地、为了一个他们并不知是否妥当,但却被这一家认为必须的目标,刻意地坐在一张桌子上,他们所有人,都是卑微的生活的子民。

    子谦从没和安霓单独在一起过,但同时,在那二十天的时间里,他每天和安霓待在一起超过六个小时。在那二十天的后面几天,安霓的养父母开始郑重其事地讨论他和安霓结婚后,他们该从一生的积蓄中拿出多少来,用以支援他们小两口买一套超过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大房子。他们并没有其他子女,那么接下来是该跟他们小两口一起住呢,还是仍然住在乡下。有一天,安霓那个定居Y市的大姑妈一家五口人碰巧经过M市,来做客了。那天他们不停断言,子谦和安霓一定会生一个漂亮的孩子,说那孩子生下来会很享福,原因是有很多人带他。越扯越远,他们竟然说到安霓和子谦老了之后也许会跟着出息大了的孩子一起远赴美国,并在太平洋彼岸那块热闹的陆地定居,子谦和安霓的子子孙孙不停地和不同的人种杂交,最终变得一点人样都没有,个个遍体黄毛、眼窝深陷,又难看、又奇怪、又可爱、又可笑——而他们,相互间就再也见不着了,那是特别令人伤感的事,说着说着安霓的大姑妈还扯下一张餐巾纸,煞有介事地擦起了眼泪。

    在这样一种氛围、这样一种顽强外力的推动下,子谦快要变成一个面团,被随意捏成别人想要的形状。有时他会动员自己说,像我这么个惰性的、懒得去追逐女人的家伙,如果想结婚,恐怕就只能接受安霓这种唾手可得的机会。

    他不敢将他眼下这种情形告诉原先“保协”的每一名成员,他想如果他们发现他如此没主见,会个个和他决裂。而事实上,他们四人在这二十天里,也没有谁注意到他。褚颖虹终于怀孕了,为避免孕期情绪波动导致孕事前功尽弃,独自请假回了K城老家,专心孕育小宝贝去了。子澈与晓晨莫名其妙地突然分手,晓晨从大家的生活中暂时消失,而子澈很快为子谦找了一个新的准妹夫,有一次她突然对子谦说,晓晨是个天生的谎言家。这个说法使子谦愣了好几天。不是因为子澈的说法颠覆了子谦心目中晓晨的温雅形象,她这个说法他不一定认同。子谦惊愕的是,一个人在不同的两个时期出现在另一个人心目中的,可能是截然相反的两种印象。这种巨变太过沧桑和奇怪,令他对生活充满了不信任。

    有一件事是子谦那段时间的收获:他睡得着觉了。这确实是个很意外的收获。他想过原因。有可能那段时间安霓一家人主导着他的生活,使他的生活变得特别繁琐和忙碌,他成天被他们缠得不可开交,累得不行,一躺到床上便不再有力气跟自己作战,说睡就睡过去了。这个收获令他惊喜不已,他仿佛找到了一剂治疗绝症的独门解药。在这种惊奇下,他理智地告诫自己:我该尽弃前嫌,认真考虑一下跟安霓结婚的可行性了。

    对子谦来说,困扰他的人生第一大难题是他的恐睡症。那东西太过可怕,其他的烦忧与此相比,微不足道。安霓能坏到哪里去呢?就算史上最坏的那些女人,也会成为某个男人的妻子。而她和那个男人后来的生活,也未必和别的夫妻生活有什么质的区别。和一个坏女人结婚与和一个好女人结婚,结局都是成为夫妻,而夫妻生活本身就可能走向种种结局。褚颖虹和徐峻爱得死去活来,不还是成天吵来吵去,激动的时候用尽最恶毒的语言中伤彼此吗?子澈和晓晨那么和谐,不还是分手了吗?

    子谦终于第一次费尽心机在海边一个星级酒店安排了一顿晚餐。席间,他当着安霓一家人的面,用诚恳的语气第一次直露地向安霓示好。安霓的姑姑、姑父没有表现出比往日更多的兴奋,这个结局显然落入了这对老人的预想,他们偷着乐还来不及呢。安霓一如往常地撇嘴、扭动身躯、做娇羞状,末了向子谦投去不置可否的匆匆一瞥。当天晚上,在安霓养父母手势和眼神的授意下,在子谦鼓足勇气之后,他把安霓带进了他的居所,用近乎于强奸的诸多方法达成了他和安霓间的男女之事。安霓,这个处女,以她浑然天成的装蒜,竟赋予了这种事情新奇的乐趣。

    7.相克也好,相生也罢

    一切照安霓一家(姑且认为只是安霓的姑姑和姑父)的设定,子谦的安霓结婚了。其速之快,甚至超出了子谦自己的想象力。确切说,在那二十天结束后,他和安霓一家就开始着手筹划结婚之事,在紧接着到来的半个月后,他们在酒店宴请宾客,举行了结婚仪式。不算上从前若有若无的交往,他和安霓从接触到结婚时间仅一个来月。

    出乎子谦的意料,当他亲口告知原“保协”各个成员,他和安霓即将结婚时,他们都仅仅只是“啊”了一声,便真诚地向他道贺。褚颖虹甚至在电话里(她仍在K城),竭力夸赞安霓。她那些搜肠刮肚挤出来的赞语倒真使子谦获得不少坦然。子澈踊跃自荐当婚礼的总管兼伴娘。结婚那日子谦看到安霓的姑姑、姑父,以及他的父母脸上持久地挂着同样的如释重负的表情。在他们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他们再也不用为他或安霓的大龄未婚愁肠百结了。他把身披婚纱的安霓背起来,在酒席间跑了一圈,所有人都鼓掌、喝彩、欢笑。婚礼的喜庆气氛不逊于任何婚礼。

    他和安霓没有另买一套超过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大房子。任何事情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难,那么大的房子不是说买就能买的。安霓住进了他的两居室。安霓的姑姑和姑父并没有来同住,他们也只是说说罢了。

    和安霓的结合确实是个错误。与安霓共同生活数日后,子谦发现安霓身上一个他先前从未想到过的大毛病:她是个根本不会替别人考虑的女人。她不会考虑到别人的感受,事实上她根本不去往那上面想。想任何事情,她只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你感冒了,如果不直接告诉她,就算她一天二十四小时跟你待在一块,她也不会注意到。等你委婉地向她表明:她应该在别人生病时至少有言语上的表示,比如安慰对方一两句时,她会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但她依然是一副对你漠不关心的样子。如果你实在忍不住,因她的冷漠生气了,给她来两句不好听的话,她来劲了。她开始不停和你辩论,一直要辩到你认同她没有错为止。否则,她会没完没了地辩下去,不顾你有病在身。她总有她的理由,这个理由被你推翻了,会有下一个从她那里冒出来。结果只能是你怕这么无休止地说下去自己会崩溃,向她告饶称错。

    直到进入现在这般境地,子谦才发现,原先他们五人把安霓看死是对的,但大家却一直没有触及她的根本症结。实际上,安霓被高估了。子谦曾经认为,这个女人最讨厌的地方是她的装蒜。现在看来,她并不具备装蒜的智力。她只是从不去考虑别人,不会想到别人会计较她,会把她当成一个话题大加议论,会对她提出要求。她整个人的感觉神经是麻木的。因为此,她旁若无人、自得其乐。他们大家先前都被各自的聪明误导,把一个简单至极的女人复杂化。其实她不过是个蠢女人。

    但无疑,她的蠢是让人讨厌的:她在愚蠢的指挥下表现出诸多令人厌恶的言行。子谦无法忍受她强悍的愚蠢。终于有一天,新婚未足月时,子谦失控了,对她大打出手。安霓以她无与伦比的倔强永远地记住了这场家庭暴力,事后子谦跟她如何解释都无法使她释怀。她拒绝和丈夫说话,拒绝同床,拒绝一起吃饭,拒绝两个人的衣服放在一起洗。但她坚决不将家里可怕的对垒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的姑姑、姑父。她把自己铸造成一个沉默的窦娥,在他俩私密的空间里顽强地与子谦冷战。不可思议的是,她在网上以匿名的方式去各大论坛发帖,向全世界散布她苦海里的婚姻,将她的丈夫描绘成十恶不赦的混蛋,赚取无数不知情网民的眼泪和口头支援。子谦相信她还会找到别的方式使他俩的矛盾升级。事实的确如此,之后某天开始,她不断用炫耀的语气告诉他,T县有个处长级别的人物看上了她,不顾她是有夫之妇疯狂向她示爱,她问他,她应不应该做该处长的地下情人?他熟悉她的伎俩,并没有被她激怒,对她的挑衅置之不理。但安霓毕竟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对性事一窍不通的处女,如今,在她的春心已被开发之后,在性这一方面,她似乎有了新的态度。有一天,她果真和那个处长上床了,并故意让子谦捉奸在床。两个人都坚决不谈离婚。在不断升级的较量中,延续着形同虚设、烦躁不堪的婚姻生活。

    好了,没必要再替子谦联想下去了。现在申明,刚才所叙他俩婚后的情形,只是子谦某段时期的推想。确切地说,是他和安霓交往到濒临举行结婚仪式,他的结婚恐惧症达到高潮时的一些可怕臆想。毫无疑问,他和安霓的婚姻还没有成为既成事实。只不过,他在安霓一家耐心、精心的设置下,一直浑浑噩噩地和她“恋爱”着。但有一点是真实情况,即安霓的愚蠢,她丝毫不顾及他人感受的个性——子谦对她的新发现。那个“感冒事件”完全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而她把虚拟的网络当成唯一的倾诉地,她用别的男人激发子谦的醋意,那都是她操办出来的傻逼事。也正是由于她身上频频冒出的怪举,才使子谦觉得孤单,使他对接下来的婚姻生活倍觉恐惧,才使他有了联想的依据。

    实话说吧,截至这年冬至为止,子谦的生活这样继续着:

    他成天忙于筹办婚事:订酒席、写请柬、发请柬、拍婚纱照,添置锅碗瓢盆和家具之类物什,把屋里该扔的扔掉,该留的留下,再就是将房间重新粉刷、装修一遍。他父母历来就懒得过问他的事,这次也是。安霓的姑姑和姑父则积极地帮助子谦。那段时间他们就跟子谦住在一起。安霓什么也不用操持,她理所当然地要去T县上班,周五回来,周一早上回T县。子谦和她在一起的时间一周只有两个白天三个晚上。那段时间真是累极了,白天子谦骑着个摩托东奔西走,晚上一沾着床便不省人事。除了操办婚事之外,那些天他好像没做过其他的事。因为褚颖虹的缺席,以及子谦自己生活的变更,保皇不再打了。但有一次周末,他们想试着打一次。安霓取代褚颖虹,子谦的新准妹夫取代章晓晨,仍然是五人。由于这新组建的“保协”说话特别不投机,那次牌打得特别恼火。过后,再没谁提过打保皇这事。

    子谦和安霓从不吵架,连拌嘴都不。原因是他只要和她待在一起,就不停地走神,偶或黯然神伤。他一天比一天沉默。而安霓呢?子谦的沉默恰令她满意无比。他不久就从别人那里听到安霓对他的评价。安霓说,真没想到,赵子谦脾气这么好,看来我是找对人了。她这种人,无疑只懂得通过面上的表征来给一切人与事下结论,她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学会揣摩别人的内心。

    子谦迷上了一种新的游戏:掷骰子。很多时候,他的内心发生着剧烈的冲突,但总无法决断,只好将决策权交给上帝。婚期迫近,他却每天都在想一个问题:到底该不该跟安霓结婚。他把骰子一次一次地抛出去。骰子和他一样变化无常,今天告诉他应该,明天告诉他不应该。看来上帝也喜欢出尔反尔,不可信赖。很多时候,子谦捏着骰子陷入万般惊惧之中。他在想,他多半会和安霓结婚的吧,多半会。他妈的!会,一定会!

    但事情终究还是在即将落幕的时候出现了巨大的变故。具体讲是冬至那天深夜,子谦和安霓送完了最后一张请柬回到他的住处。安霓开的门。门打开走进屋,电灯亮起前的一刹那,子谦在黑暗中嗅到了一种阴冷的气息。这种气息难以用言词形容。怎么说好呢?它让他想到了人人必须面对的死亡。在那一刹那,死亡张着黑色巨翅从他面前呼啸而过。他几欲惊叫出来。

    他随口给安霓丢了句什么借口,慌里慌张地跑下楼去,失魂落魄地沿着马路疾走起来。

    就在随后的第二天,M城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一个临阵脱逃的新郎官的笑话。一个在肥皂剧中频频上演的情节,神奇地在子谦身上发生了。他在婚礼仪式的前一天晚上坐上长途大巴,潜出了M城。在另一座城市,他像一只见不得光的病鼠一样,缩在一个小旅店里。他给一切能够联络到他的途径设置了重重关卡,将自己彻底抛出亲朋好友的视野。等几天后终于控制不住地小心翼翼地给子澈挂去一个电话,他才知道,那几天里,安霓的姑姑、姑父崩溃式地爆炸了。他们调动能调动的一切人际关系,运用能运用的一切手段,以子谦的亲人为主要泄愤对象,高调导演了一台报复秀。子澈捂着被拧得发青的左腮,呜咽着告诉子谦,安霓一家正打算请用警力。但这一回,她一家欲将子谦搜捕回去的目的,已完全不是为了邀请他成为他们家庭的新成员。那家人扬言,要不惜一切代价向子谦这个骗子、强奸犯、混蛋,馅饼砸到头上却浑然不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命不凡的穷光棍——讨要说法。

    8.现在开始损赵子谦

    在那家小旅馆,子谦不分昼夜地做那种坠落的梦。他躺在床上似睡非睡,时刻等待那些梦境的降临。偶尔他猫着腰走到街上,对眼前熙熙攘攘的一切感到困惑。他想冲向一辆车,撞得粉身碎骨,但没那个勇气。他控制不住给子辙打电话的当晚,子辙概述说完家里的战况后,话锋一转开始埋怨他,她说:“哥!你怎么可以这样,弄了个烂摊子,自己溜掉了。那家人有多凶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没被人打过。他妈的!那老东西(安霓的姑妈)真不是个玩意,掐着我的脸就不放了。有你这么当哥的吗?你可把家里人害得不轻。爸身体不好你不知道吗?那家人成天去爸妈那里打打杀杀,你叫他们两个怎么过日子?爸眼看着就要气病了。”

    褚颖虹的声音竟然出现在子谦的耳朵里。她就站在子辙的身边。他正慌神地听着子辙的诉说,就听到电话哗啦一阵响动,那边的话筒就给抢到了褚颖虹手上。褚颖虹竟然在听说子谦家突遭变故时火速赶回了M城。这真是匪夷所思,之前她为了保护身孕弃夫妻生活于不顾,顽固地待在K城,而现在为了朋友竟奋不顾身地挺身而出,这说明她把朋友的安危看得高过一切,还是别的难以理喻的原因?真有点搞笑了。褚颖虹没给子谦一丁点儿面子,她一开口就骂将起来:“赵子谦!你个婊子养的!你什么东西嘛?还是不是个男人?是男人你就别躲。遇到事就做缩头乌龟,让家里那些老弱病残给你擦屁股,你是人吗你?我正式命令你,限你二十四小时内滚回家来,否则老子跟你绝交。”

    子谦是愧疚的。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该死的人了,他想。褚颖虹说得对,一切都是他惹出来的,都是他的错,他不是个东西,可他是什么呢?他在另一个同样沉闷的夜晚仓皇赶回了M城,出乎意料,对于接下来预期中的骚乱,他竟未产生一丝畏惧。事情落到今天这一步,子谦自己却麻木不仁了。他必须直面安霓一家。从子辙口中得知,安霓一家还没有报警,他们肯定只是吓唬吓唬人而已。子谦毫不犹豫地给安霓的姑父打去电话,温和地告诉他,我回来了。理所当然地,很快,在子谦新装修好的住处,他和安霓一家人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站在一起的,还有他的父母和子辙。现在不再是子谦一个人与安霓一家对簿公堂了,变成了两个家庭之间的对垒。

    太出人意料了,安霓的姑姑、姑父没有对子谦有一点不敬。他们对他的态度有一丝改变,那就是他们略微谨慎了些,但对他的偏爱仍写在他们脸上。安霓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老样子,一点点都没变,好像正在发生的事跟她毫无关系。在那一天,子谦预想中安霓一家狂风暴雨般的攻击变成了两家人的争宠。被取悦的对象是他,子谦。以安霓姑父为首的这一家人,俨然把子谦当成了他们家庭的一员,而子谦和他父母、子辙的血缘关系,则硬生生被取缔了。安霓的养父母强调,刚刚发生的逃婚事件,那只是年轻人身上难免发生的一点点小冲动,年轻人嘛,他们有什么谱啊?都怪父母们没尽到职,在孩子冲动的时候没及时发现苗头。父母是做什么的?不就是在关键时候帮着这些不懂事的孩子把握大局吗?孩子不懂事,父母也傻了!子谦是个多好的孩子啊,不吭不哈的,那么乖,都是给教坏了的。现在好了,这孩子到我们家了。谁也别想再教坏他。由我们从早到晚看着,肯定什么事都没有。花好月圆,万事如意,再好不过了。

    子谦的父母理所当然地对来自对方家庭的指桑骂槐予以辩驳,于是这场会面最终变成了一场抽象的辩论。如前所述,眼下吵闹的中心论点已从子谦身上偏离,现在矛头直指子谦的父母。子谦瞠目结舌地站在他们中间,对自己忽然被踢出事外感到惊奇。渐渐他开始因父母正遭受的伤害痛心疾首,又因了安霓姑姑、姑父对他执著的偏爱,不惜变成一对掩耳盗铃的人而心生愧意。他绞尽脑汁地想,如果他再糊涂下去,这事情永远不能收场。他该做点什么。

    得和安霓私下里谈一谈。这件事的中心是他和安霓,但奇怪的是,为这件事大操其心、大施其力的,却不是他和安霓,而是他俩周围的一群人。这大概就是事情乱成一团的根本原因。也许作为旋涡的中心,他和安霓,只要改变一下惯常的镇定,振臂一呼,围绕他们俩的所有飞沙走石,都会在顷刻间被震落到地面上,一切尘埃落定。不是吗?他赵子谦难道不应该把安霓调动起来,激励她挥起双臂,惊走一切纷乱?

    子谦请安霓来到一个僻静的小饭馆。若干年来,他第一次和她倾心交谈,也必将是最后一次吧,但愿如此。这唯一的一次交谈承载了平息战乱的重大使命,他必须小心从事。再不能拐弯抹角了,事实早已证明,对安霓来说这是一着败棋。子谦准确,但尽可能不伤及安霓自尊地恳请她发出拒绝做他女友的申明。安霓表现出的戏剧性远远超出子谦的预料。他前后解释了不到八分钟,刚把那个意思说出来,安霓就像一个江湖大姐大一般,威风凛凛一摆手,说,你说那么多废话不多余吗?不就是因为当初我拒绝了你?你不就为了这点事?不就这点屁事?就因为我拒绝了你,你兜了那么大的圈子来报复我。也不嫌累。她陡然站了起来,用足以把饭馆食客的目光全部吸引过来的力道大喊了一声:“赵子谦!你给我站起来!”等整屋的目光齐向这边聚集起来时,她猛地伸出手,狠狠地抽了他一记耳光。然后她极具表演性地沐浴着满世界的目光优雅地耸了耸肩,比先前更大声地说道:“我告诉你!从现在开始,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

    安霓所作出的回应,她对事情的推理依据、她的台词、表情,包括她最后那一巴掌,都完全克隆于言情剧中最老套的模式,让子谦不得不叹服她简化生活的能力。他望着她拖着舞台剧的步伐扬长而去,长舒了一口气,倒在椅子上。第二天,他收到了安霓的短信。她说,姓赵的,我把两个老人送回乡下去了,请别再骚扰他们了,再见。

    困扰子谦数月的风波这一次应该真正偃旗息鼓了吧。他觉得不出去庆祝一下实在说不过去。接到安霓短信的那个周末晚上,子谦第一次以召集人的身份组织了一次保皇活动。那次的活动恢复到了起先的热闹。没什么冷场,他们玩得不亦乐乎。究其原因,是这一次活动期间,他们一直有一个可以肆意抨击的对象。很不幸,这个被抨击的人是子谦。多日后的现在,子谦的那次临阵脱逃,使他成为大家眼里的一个懦弱的小人、一个睡觉会摔得头破血流的智障人士、一个昏头的老光棍、一个傻逼。褚颖虹挺着大肚子,不断将牌摔到子谦的脸上。起先她还揣测着子谦会不会生气,后来便因为子谦脸上流露出的对自身罪孽的认可的表情,对他无所顾虑了。在褚颖虹的带动下,大家都跃跃欲试,充分发挥自己的造句能力,挖苦、讽刺他,甚至谩骂。子谦的新准妹夫,一个和他还不够熟的人,也试着对他呵斥了一声,见他没有发怒,这小伙也无所顾忌了。子谦因自己的形象突然被定位成一个玩偶而不适,但慢慢他能够充耳不闻了。他拢着牌,在嘈杂的房间里,间或笑一笑,以示回应。可是有一刻,他联想到自己从此将作为一个被侮辱和损害的角色,去激起朋友们拿起扑克牌的热情,对于这样的前景,他无法接受。他猛地蹦了起来,大叫着掀翻了桌子。众人急急躲闪突然成为武器的跳蹦的桌子。除了唯一腿脚不灵便的褚颖虹摔倒前的一声惊叫外,屋子里只剩下了可怕的沉默。天还没有亮,子谦大气不敢喘地呆立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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