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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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有病

    哑鼓说他喜欢老女人。他说的“老”跟真正的老有很大误差。在哑鼓的规则里,二十五岁以上的女人都是老女人。这不怪他,只能说年轻这种东西太霸道了,它可以让人自主裁定人类的各种定论——哑鼓那年才十九岁。

    再具体一点,哑鼓心目中的老女人是指那些有沧桑感的女人,人老心理状态不老的女人不算。论定沧桑感的第一标准,是皱纹的有无。要有鱼尾纹,但不要太多,一条两条就够了,能够维持住沧桑的格局就成。

    安倪第一次听到哑鼓关乎女人的这种论调时就嘲讽地笑了。她一笑,鱼尾纹就上来了,两条都不止,粗粗细细的,三四条,故意挑衅哑鼓的规则似的。哑鼓却是很激动。他大叫:我喜欢你!真的,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女人。安倪收起笑容,把比嘲讽更险恶的蔑视藏在心里,不说话,面无表情。她不想拆他的台。有什么意思呢?向这么小的人展示她的智识,就算把他震慑住,又能怎样?她拒绝利用小挑战去证明自己。只有难度够大,她才有精神去战斗。但她终究是个有思考癖的女人,忍不住就揣度起哑鼓来了。她想,哑鼓无非是个恣意消费年轻的男孩而已。年轻人喜欢用过头的话去撩拨这个世界,不然他们该说什么?当哑巴吗?他们并不真正具备揭发真相的本事。她看过哑鼓的日记,是他自己给她看的。她是个地道的作家,他看过她的东西,很佩服,因此愿意向她敞开心扉。随便从他日记里摘几句话,就可以说明她对他的认识不属于以偏概全。

    我踩着黑夜的尸体,走在人生的背影里,没有人看见我的孤独。

    寂寞像一把流沙,撒入我心田,枯萎我的思绪。

    冷漠、迷茫、悲伤、无助,这就是我。我不想说话。我已经老了,在出生前就死去了。流星划过天际,负载着我暗淡的灵魂。我就是一颗流星,追寻着未知的你,等待你的到来,与我一同走过日月星辰。

    ……

    看吧,都是些不着边际的鬼话,空泛,刻意,假深沉。真正的孤独,他体会过么?暗淡的灵魂到底是什么样子,流星给予人的启迪到底多么叫人无望,人生怎会叫人绝望,他真的深入想过吗?不可能,就算他有意探寻,也将无功而返,年轻终究是根鸡毛掸子,轻飘飘地拂过冰面,却留不下任何痕迹。哑鼓们只是为了孤独而孤独,为了寂寞而寂寞,他们什么都不是真懂,什么认识都不坚实。所以,哑鼓说他喜欢“老女人”,只是他的一句话而已,不代表、也不准确对应他真实的潜在意识。他对“老女人”的喜爱,是不可靠的。凭什么要去喜欢皱纹呢?那些光洁的女孩子的脸、身体、气息、娇嗔,该有多么美妙。哑鼓是在用青春蒙蔽自己,还不自量力地试图蒙蔽他人。

    可是,等安倪看到哑鼓收藏的一辑照片,她发现自己多少有点看低他了。在日记本封皮的夹屉里,几张照片滑落了下来,掉在地上。她捡起来,看到的是哑鼓痴迷的表情。与这表情对应的,是一具尸体。哑鼓拿着手术刀,已经在尸体腹部切开一个口子,他正盯着那个瑟缩的创面。这是他在上解剖课时请同学拍下的。我喜欢尸体。哑鼓说。我考医学院,是因为我对手术刀感兴趣。他如是告诉她。这次他的话因为与他未来的事业对上了号,就变得合乎逻辑了。那么是真的?真的吗?他对尸体有好感,难道不是说明他对老去事物的喜欢是自发的?年长的女人容易激起他的兴趣,看来是一种真切的生理和心理反应。然而她把思路往别处挪了挪,心不由凉了一下。哑鼓的那种喜欢,脱不开怪癖的嫌疑。他之所以没有落入年轻的窠臼,原来是一个怪癖帮了他的忙。她抬头审视哑鼓。若干年后,她终究洞察到,哑鼓确实是个有着奇特思维的人。他不是凡人。

    哑鼓是个网名。让安倪一五一十地说出她与哑鼓认识的过程,那真是太难为她了。这样的回忆太伤脑筋。她早就失去了回忆的动力。不好玩啊,回忆这种脑力劳动。需要用脑子的事都应该靠边站,安倪的前半生差不多就是给它们毁掉的。她怕了。能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一男一女,在网络聊天渐渐盛行的1999年,还能怎么认识?无非是:先在某个聊天室对上号,接着把彼此拉入这一年刚刚发明出来的一种专用聊天工具:QQ。聊天室太吵,QQ上见吧——呶!就这么直白。通常都是这套程序,例外很少,即便是,安倪的年龄刚好是哑鼓的两倍。多么无耻的老少配。安倪想,那个晚上她真是不知羞耻,竟然放任自己去诱惑一个十九岁的男孩子。怎么不是诱惑呢?对一个喜欢成熟女人的少年来说,安倪只要愿意让哑鼓认识就是个诱惑者。如果那天晚上安倪是理智的,哑鼓不会进入她的QQ——正常情况下,她其实是个挺自律的女人。

    给我看看你的照片。这是他们进入QQ这个狭小世界一刻钟后,哑鼓打出的一行字。安倪说,不。她精得很,在没弄清楚对方的情况下把照片抛出去,就跟没戴安全套便去跟人做爱一样,万一那人是艾滋病携带者怎么办?就像19世纪,在那些麻风病的高发地区,谁都有必要在接纳另一个人之前对其保持高度警惕。这就是我们眼下的生活,警惕牢固地主宰世俗生活中的人们。

    哑鼓到底年纪轻,不懂得安全套哲学,安倪不发他不但不恼,还美滋滋地主动把自己的照片晾出来了。不是蜻蜓点水式的晾,简直是个人影展。他把存在电脑里的照片全给安倪发过来了。吓!一百多张。安倪才没精神一张张地看,那得花多长时间啊,她可不想把时间花在巨量的重复性工作上。她有兴趣知道一个陌生聊友的样子,可是要满足这种兴趣,一张两张照片,足矣。

    哑鼓不是个美少年。充其量,他只是五官各就各位而已。但是安倪只看了哑鼓一张照片就心动了,并且决定浪费掉一些时间去做重复性工作。她一边搭哑鼓的话,一边点击下翻键看那些照片。总体讲哑鼓只有两种表情:眉头轻蹩,大笑。鉴于安倪对年轻的理解,她确信哑鼓蹙着的眉头是出于装酷的需要,因为他大笑时候的样子,太天真,太纯洁了。有一张照片,哑鼓站在一个风景区的花海里,人面与花相互辉映,可以看清哑鼓黑白分明的眼睛。安倪用鼠标把它放大,让那眼睛霸占了屏幕,然后她就走神了。她揣度,在自己的少女时代,会喜欢哑鼓这样的少年吗?不!不会的。年龄的不同,会使一个人对迥异的人感兴趣。她还是个少女时,绝不会喜欢这种单纯的男孩。可是现在,偏偏就是单纯的有无,是决定她是否接纳某人的重要标准。于是,男孩子们普遍能激起她的兴趣。假使这个男孩子身上的男孩特质还十分显著的话,安倪就只好喜欢他了。

    真的单纯得要命呢,哑鼓这孩子。他根本就没准备去提防这个世界,一点都没。他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与我们这个警觉至上的新时代没有交集。那个愈来愈静谧的夜晚,他跟安倪诉说一切,好像吃了话药似的。后来安倪知道了,他那次如此无拘无束,是因为上了大学的他最近一年来才得到自由上网的机会。之前他跟母亲在一个小镇上生活,她在所有方面都掌控他。以对他极可疑的态度控制着他,不能干这,不能干那。那真是个叫人失控的夜晚,哑鼓的单纯逐渐对安倪形成了一种攻势,她在他不为所知的情况下慢慢就自动松懈了。我有视频,给你看。把这行字打出去,安倪快速跳到卧室对着梳妆镜把自己的脸整理了一遍,顺便脱光自己,换上了吊带裙。等她再度坐到电脑前,博大、深广的女性世界就此在哑鼓眼前洞开了。你,你太迷人了!对话框里,哑鼓带着惊喜的字咯噔噔地涌动。我喜欢你!你就是我梦里追寻的女人。

    我有皱纹!呶!鱼尾纹!你看。安倪把脸凑到镜头前,向网络深处的陌生男孩展示岁月对女人的无情。她并不是要去考验哑鼓激动心情的真实性,根本就无所谓,他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只是她要让哑鼓搞搞清楚,她真的有点老了,而老这种东西,一点都不好玩。他真喜欢成熟这个“老”的近亲?别逗了!他肯定是没搞清自己,在胡说八道。看到没?好深刻的鱼尾纹。吼吼!

    太好了!我喜欢你的鱼尾纹。哑鼓如是说。

    哦!安倪无话可说,深深地往后靠过去,陷在椅子里。她没有觉得不可思议,只是有点小失落。她还以为是她的美战胜了哑鼓的少年情怀,没想到,战胜少年情怀的竟然是:老。

    别动!就这样坐着。你这个姿势,太有味道了。哑鼓急切地表达。

    不动就不动吧。安倪轻轻地叹息着,对镜头瞥了两下,善意地对着空洞的哑鼓笑了笑。

    不想又成就了对哑鼓的一个魅惑的动作。哑鼓惊喜连篇:啊……好迷人的……

    我要见到你!哑鼓情有可原地冲动了。

    我要见到你,见到你,见到你!接下来几日,哑鼓天天在网上等候安倪,一旦她登录QQ就向她如是宣告。安倪不忍也无力拒绝了。她的心都快生锈了,让一个亮闪闪的小人儿来摩擦那么一小下,也未尝不可。见吧!后来一次她有气无力地回应。

    明天!我明天就坐汽车去上海。

    不坐轮船吗?安倪醒了一下子,她记得,从与上海一江之隔的那个多河地区过来,以往要坐轮船的。可是哑鼓告诉她,早在几年前,人们渡江去往南边,一般都选择坐长途车了,江上开列了好几条汽渡线。上车,由汽渡船捎到江南的马路上,比坐轮船省时一倍。

    这个样子的。安倪发觉自己果然闭塞。她养成不爱出门的习惯已经快十年了。十年前她就二十八岁了,已经给列入了哑鼓的“老”。时间过得太快。

    可是,她在干什么呢?与一个明确可以被归为“下一代”的男孩约会?天!她到底在做什么?

    自责到底还是把安倪制服了。在他们约好见面的当天早上,安倪打了退堂鼓。她给哑鼓打电话,命令他原地别动。没有用的。几天后,哑鼓专门去街上买了个摄像头,请安倪看他忧伤的脸。比之于那些照片,镜头前的哑鼓更清澈、洁净。安倪动情地安慰自己:如果不见面,就会对这个少年造成伤害了。好吧。好。

    他们在11月的一个周末见面。哑鼓住在她租住的小户型房子里。他服从她不爱出门的坏习惯,跟她待在房子里吃饭、看书、打扫卫生、小声交谈。做爱是免不了的,他们都想。多数时候电话响起来,安倪懒得接就不接,哑鼓就用很羡慕的语气赞美她的生活。安倪说,这就是做作家的好处,可以不用害怕得罪人。还有一个,做女作家的好处是,适时不接电话可以增加神秘感。这个狷介行为的好处还不止于此呢,她还可以偷偷地、全力以赴地享受艳遇,而全世界惦记她的人却会因为她的突然消失而误以为她正陷身苦海,她的艳遇因为有对立的外来判断而更加刺激了。她随心所欲地抒发这些小感慨时,哑鼓就弄懂为什么被她迷住了。有那么多与众不同的小思索,怎么能不让她有味道呢。相,因心而生。我爱你!在窗帘拉得死死的房子里,哑鼓灿烂、恣意地笑着,不停这么跟安倪说。安倪不为所动。

    安倪几乎没有朋友。别说朋友了,偌大的上海市里,跟她有往来的人,也就两个。这跟人们对她的普遍认识大相径庭。这个“人们”,特指那些跟安倪一样搞写作的人。至于它的数量,安倪是难以搞清的。写作这个圈子,表面看清清朗朗,实质水深得很,就拿身份来说——很多人都有别的社会身份,他想说自己不是作家的时候就不是,想说是的时候,又是了。超级飘忽。人就跟钱一样,钱要流通了才能实现价值最大化,人得飘忽了才更强悍。所以那些关于安倪是文坛交际花的传说,始作俑者是谁,都有谁参与了这种谣言的传播、扩散和升级,甚至是不是有某人在数年如一日、持之以恒地捣安倪的鬼,都只能是本糊涂的账。只能说,安倪不善于经营自己的文坛生命,要不然她怎么会落得这样的声名呢?她脑子又不是不好使,情商也未必比别人低。有的谣言离谱得很呢,说安倪刚一出道就被某个文坛大鳄承包了,中途还被转包过,转了好几手。看看!她都快成黄金地段的地皮了。吓!这些、那些诡异的人。不过,与安倪的文坛身份对应的“人们”,数量再模糊,也只能是个不成气候的数字——安倪名气不大,也就是圈子里面那些更小的圈子里有人知道并愿意对她津津乐道而已。她写的那些破玩意儿,没法让她声名显赫。“破玩意儿”——这是本地跟安倪有交往的二人之一,那个笔名为意米的女孩的口头禅。

    意米把任何能看到的国内当代文学作品,都喊作“破玩意儿”。她是个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在读研究生,这样喊虽然不足以让人对她刮目相看,但至少可以杜绝人们把她当成蠢蛋。其实她不怎么看当代文学作品的。更过分的是,她连名著都不怎么看,但这并不妨碍她对名著的作者和散落其间的外国人名如数家珍——她经常看名著介绍、名著点评。要实现攻击或标榜的目的,往往知道这些介绍,差不多就够了。在安倪眼里,以攻击抵制被攻击的人都挺可爱的。他们就那么一招啊,简单。不像有些人,成天不动声色,你就搞不清楚他掌握多少绝招。但是往往像意米这样喜欢充当急先锋的人,最招人烦、让人恨。原因是有宽容心的人太少了。其实吧,人的心胸里只要能盛住宽容这厮,就天下无敌了。要想永立人世的潮头,你要么变得够奸诈,要么懂得宽容。奸诈太博大、精深,钻研此道的人太多,安倪自问在这个方向上无力成为一代宗师,只好委身于宽容。这道儿不挤,门庭冷落,她旱涝保收,挺好的。说来说去,安倪能与意米交往,依赖于宽容。安倪得把那颗坚硬的心奋力撕开一个小口子,勉为其难地把宽容嵌进去,他们的交往才得以成立。只要它不往下掉,交往的态势就稳得住。哪天它滑脱了,就是他们的绝交之日。

    构成安倪交际圈的那另外二分之一,有个怪姓:银。安倪因为小了五岁,就叫她银姐。可是她偏要叫安倪舅妈。她的理由很无厘头:她贵州老家曾经的舅妈姓倪。安倪当面修正过她几次,她矢志不改口,于是就这么着了。爱怎么叫怎么叫吧,安倪最烦打嘴仗。说白了,银女人是在哄安倪开心。这她们都清楚。就跟说相声一样,有爱唱的,再有愿意和的,就一拍即合了,大家都不失去什么,还得到了肤浅的愉悦,双赢,挺好。可是银女人干吗那么抬举安倪?希冀呗!她认为安倪能成为她进入文坛的一个突破口。挺让人欷歔的,这个叫银淑莲的女人。她离异,单身,社会上刚有下岗这词她就失去了误以为会伴她一生的铁饭碗。她开过餐馆,摆过地摊,还被劳务输出到日本过,有阵子她赚到一笔钱,却因为炒股蚀了本。1999年秋天这一时段,正值她领受新一轮沦落的人生低潮期。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的野心,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经历跌宕,又兼略有文采,没准能靠写作另辟生存蹊径,就决定去搞搞写作看看。在网上一个文学论坛,银淑莲撞见了整天无所事事在那儿瞎逛的安倪,她以为安倪很有名,跟捡着通行证似的,就缠上安倪了。她天天在网上跟安倪的贴,极尽奉承。安倪没怎么深思,就把手机号给了她,从此银淑莲就开始单方面热线联络安倪。安倪有点烦她,真的烦,她俩不是一条道上的,但是,她又无法抗拒。

    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安倪那么淡漠,谁跟她伸出友情的橄榄枝,她都懒于伸手。她长得好,还从不在人前发脾气,得到友情的机会其实很多。但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爱,最开初其实是特别容易熄火的。叫你主动一次两次,兴许没啥问题,次数多了,对方还那个无动于衷的死样子,往往就只能作罢。所以安倪很难交到朋友。一般人谁会把自己降到那么低下的地步,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敲你这扇紧闭不开的门?你又不是金矿,不是王母娘娘。银淑莲对安倪来说,太珍贵了。安倪再烦她,也抵挡不了她。谁叫安倪是人呢。跟人交流,是人无法抗拒的天性。安倪啊,安倪。看情形能与安倪交往下去的,只有天敌。银淑莲是,意米也是啊,一个样子的。意米也是个会持之以恒找安倪的人,她隔三岔五就会冷不丁地给安倪打电话,“破玩意儿天”“破玩意儿地”地骂东骂西,尽管安倪也常常是被她搅乱了心神,但还是接纳了她。

    那木也是。要不是他坚定不移地频频出现在安倪面前,她怎会跟他好?怎么说他都不是安倪的理想伴侣。他们差得太多、太远了。再说他不但是个有婚姻牵绊的人,还是个卡车司机。这职业,怎么说都太体力了,与安倪纯度极高的脑力人生太不协调。她讲什么,他都听不懂。他讲什么,她也不爱听。可是这个如今奔波在上海与青岛之间的货车司机就有一招,安倪怎么都招架不住:就算安倪骂他,唾他,他都不恼,临到他的车开到上海那天,他依旧去敲她的门。他又有一身好肉,是任何女人碰了都舍不得丢的那类男人。就是说,仅就身体而言,这人挺性感的。所以安倪只好视这个与她根本没共同语言可言的男人为短期伴侣了。短期,一定要短期。安倪知道自己虽然无法抗拒一个人过分持久的逼入,但终究,她是个聪明的人。还有,她有足够的依据相信自己可以和那木短期,因为过往这些年来,她跟为数不多的男人都只是短期过,从未长期。既然她天生有短期的趋势,她就不用怕那木,接纳便是,顺便也从这人身上获得点消费的愉悦,挺好的。

    这就是安倪与哑鼓认识时她生活的基本结构:有两个姑且可以称之为女友的女性和一个与她半同居的男人。看看这个危机四伏的结构——呶!她有病。她确信自己有病:极度自闭,对世人、世事淡漠到几近于零度;该抗拒的抗拒不了,不该抗拒的拒之门外;还有长期独居导致的孤独感引发的诸多心灵恐慌……但是安倪知道,截至认识哑鼓为止,她的生活仍然是可控的。她还能够在自己的心理隐疾与诡异的生活之间找到平衡点,挤出点乐趣来,讨好自己。所以她不怕自己的那些病。因为不怕,她暂时敢于放任它们。这么说吧,她彼时的生活其实不需要哑鼓。如果一个人的生活是需要解药来维持住正常形态的话,她的生活那个时候挺正常的。哑鼓对她来说是突如其来的一道甜点。没他,她饿不死;有他,她的生活突然也可以像有些不动脑子的女人一样出现些熠熠生辉的迹象了,也不错。

    哑鼓不自觉地服从年轻对他的支配,他热衷于向安倪证明他是个已经老掉的孩子。身不老,心老,他积极要表达的,就是这意思。他这样只能更说明他年轻啊。只有年轻人才有精神劲儿去证明自己,证明这个证明那个的,为了证明自己而活、而说。他开口的动机纯之又纯,就一条:把自己往需要的方向拔高。况且,说自己老,其实是没创意的,真正老的——不!成熟的人,都会尽量避免去说不新鲜的话。哑鼓以老或成熟为辩题的言论很多,今天一句,明天一句,他想到就马上说。

    我不想跟同龄的人说话。他们什么都不懂。

    安倪无动于衷,面无表情,摸他的头。哑鼓马上偎到她怀里。安倪说,还有呢?这么说过后她觉得自己很残忍:竟然,她在暗中享受洞察幼稚的乐趣。

    我有孤独症。哑鼓第二次来上海时,盯着安倪的眼睛,义正词严地对她说。

    喔!孤独症……

    你不相信吗?我根本不想跟人说话。除了你!

    安倪这次忍不住笑了。她恰好对孤独症有研究。有一次,为了写一篇小说,她读了大量这方面的资料。她发觉作为医学院大二学生的哑鼓竟然是在望文生义,跟任何对医学一窍不通的人没什么两样,那些人看到这三个字,就仅仅以为那是一种孤独的病症,自闭、孤僻、迟钝,什么什么的。哪有那么简单?稍微研究过的人都懂,这种病复杂得很,很可能是生理的,基因延续,脑子里的某个组件有问题,中过什么毒这些。哑鼓不就是想告诉她,他是个内心孤独感很多的孩子吗?干吗要给自己扣孤独症的帽子?这就好比一个人嘴馋但不是美食家一样,哪儿跟哪儿呢。安倪终于驳斥他了,采用比他更专业的罗列。果然,哑鼓心虚了。

    我们下周有一堂课,老师专门教我们怎么防止对号入座。医学院的学生容易犯一种心理问题:刚学什么,都要往自己身上套一套,想一想,参照一下。昨天我们课上讲到孤独症。

    这就是了。看吧!他都快成精了。安倪想,怎么她就不能猜错哑鼓一次呢?看来他真的太成熟了,成熟得叫她心寒,意冷心灰。

    谁叫哑鼓只能够不断给安倪制造她鄙视年轻的实证呢?安倪只好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了。他再说什么,她都不会用心听。她走神,不停地走神。有时候,她望着哑鼓大放厥词的嘴,就感觉自己变轻了。哑鼓在变虚,她因了他的虚被托起,在某个无声的世界里飘。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她都不觉得伤心。什么都需要力气,哪怕是,去伤心。她连伤心都不能,连一块冰都懒得做。只是涣散,她就是涣散本身,具体起来特别难。这才是病。

    我有抑郁症。又有一次,哑鼓兴致勃勃地说。清亮的眸子里泛起光来,像是在说他有皇室血统。

    安倪把他赤裸的身体拢过来,往身上紧着,感受他诋毁自己的无限激情,这样她就会觉得这个身体更加青春,她多碰碰,就能驱逐掉自己身体里更多的晦气。当然她的走神更专注了。气泡一个接一个置换了她的细胞、器官,她去了宇宙中心。

    她才真的有抑郁症呢,还不止于此。

    有抑郁症的人就该她那样儿:人前越来越妥善,就怕别人知道自己整夜无眠,时常莫名心悸;该认识的人不去认识,不该做的事偏做。这显然不是桩值得骄傲的事,只能是个秘密。就好比那个叫意米的攻击狂或那个有图谋的银淑莲跟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只能耐心地听,好言相劝;只能字斟句酌。因为,不妥善的结果,就是危险。把不妥善暴露给那些不纯洁的人,就是授人以柄。她太想让自己安静下来了,这样可以好好想想自己该怎么办。向别人暴露自我,是为是非自制铺垫。

    我真的有抑郁症。哑鼓不依不饶。每次来他都这么说,在安倪默许他表达自我的时候。肯定是,他暂时没有想到更新颖的青春口号,就只好赖上抑郁症了。安倪听得烦了,决定以暴力来杜绝这个话题的继续出现。

    滚!安倪微笑着说。如果你真的有抑郁症,我就会让你滚蛋。嗯?

    立竿见影。哑鼓的嘴从此再不敢为这个词洞开。他紧张地望着安倪,恨不得把自己曾经在她面前说过的错话全部吞进肚去。爱可以使人懂得自律。尤其对一个初恋者来说,爱就是一根指挥棒。因为有爱存在,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那个时候,年轻的哑鼓太迷恋安倪了。

    可是,哑鼓给自己下的那些定义,难道真的完全出于一个年轻人的另类标榜需要吗?等他们在一起的次数多了,安倪醒觉自己还是浅看了哑鼓。

    深冬,哑鼓第六次住进安倪房子里的时候,忽然开了个玩笑,把她弄了个措手不及。那是在下午,安倪正坐在阳台上打瞌睡,哑鼓轻声蜇过来,先把一张放得很大的照片从她的肩膀上塞过去,摆正到她的膝盖上,然后掰开她的眼睛。安倪就此确信,在那个下午,她明确地看到了哑鼓不正常的一面。

    这是她看过的哑鼓上解剖课的那组照片中的一张,但这张那次她没看到过。哑鼓穿着白大褂,上身倾向前去,脸几乎要碰到平卧着的一具尸体,嘴型呈一种不合时宜的亲吻的状态!

    他竟然向一具尸体献吻?这已经不仅仅是胆量的问题。安倪必须重新估量哑鼓了。正想着,她看到哑鼓的唇向她贴过来。他吻了她一下。

    其实,吻尸体,和吻一个活人的感觉,是一样的。

    他还调皮地对着安倪的脖子,食指代替手术刀,来了个抹的动作。

    安倪突然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低弱的惊叫。手指着照片。

    拿开!把它给我拿开!快!

    哑鼓仿佛没料到她也会恐惧似的,迟钝地望着她,最后还是她自己把照片拨到了地上。哑鼓这才醒觉似地跪趴到她膝前,恳切地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哑鼓的那种恳切劲儿,令安倪意识到,他先前自己并没有预料到这个玩笑会对她构成一种惊吓。她惯以沉稳姿态面对他,致使他误以为她的意志坚如磐石。而在他自己看来,这仅仅是一个摆摆样子的空吻而已,平常得很。他会把不平常看作平常,这就是安倪必须重新估量他的地方。

    让安倪进一步洞悉她浅看了哑鼓的,是接下来的当晚发生的一件事。夜里,哑鼓的手机突然响个不停。怎么不接呢?响到第五次的时候,安倪觉得哑鼓有点过分了。是我妈!哑鼓把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的那个号码指给她看。我现在一看到这个号码就想砸手机。有了下午带给她的警醒,安倪再没像从前那样走神。为什么?她是你妈。哑鼓瞥着手机,它正开始新一轮的锐叫。她何止是我妈,还是监控器。我给她监控十九年了,现在我出来了,她还是忘不了监控我。

    安倪先前陆续听哑鼓说过他的家庭。他家有钱,是他父亲本事大,做床上用品生意,还做到海外去了。在毛里求斯,有一个厂是他家的。他父亲常年不归,一直是哑鼓和母亲两个人在那个小镇上构成这个家庭的主体生活。哑鼓所说的监控,其实是一个有儿子使唤的女人聊解空虚的一种方法而已,怎么看都是可以理解的。并不能说这个母亲变态。安倪相信,如果她活在这种家庭结构下,也免不了会成天给儿子打电话。哑鼓的母亲只比安倪大五岁。听哑鼓介绍他家的那些时候,安倪常常会站到他母亲的立场上。他母亲是个老师,这更坚定了安倪对她的肯定。何况哑鼓也从来没有给予任何关乎他母亲行为异常的例证,所以那个安倪未曾谋面的女人,对哑鼓来说,完全是个正常的母亲。

    你不该这样对你妈。安倪把手机抢过来,替他接通,推到他耳朵边上,他只好接住。

    哑鼓一开口就是骂。你这个女人,烦不烦的?给你一分钟,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最终是,最多只到半分钟,哑鼓就把电话挂了。在那段被哑鼓克扣了的时间里,安倪凝神静听他母亲的声音。她跟哑鼓嘘寒问暖,追问他正置身何处。她的声音听着还有些柔美。安倪很奇怪地对这声音有种亲切感。她突然就教训起哑鼓来。

    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她?她那么爱你。

    我不需要她的爱。转而,他补充道,嘿!我只要有你爱我,就够了。

    你这样很不懂事。

    我不要懂事。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

    你不能不顾你妈的感受。

    我顾她?那谁来顾我?

    你自私。

    我就是自私。我们这一代人,就要自私。

    安倪终于发觉,她再也不应该仅仅把哑鼓当成一个年轻的人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极其具体的年轻人。他不但具有年轻人的普遍特征,还比一般的年轻人更容易走极端。他是年轻人中的年轻人。就是说,他那些关于孤独症和抑郁症的自我论定,并非完全是不走心的空泛标榜,他确实认真地用它们去对照过自己。至少,他发现了他有被此类心理病攫取的潜质。哑鼓脑子很好使,他已经有能力认识自己了,不是吗?安倪回顾自己在哑鼓这个年纪时的心理状况,她发现那时候的她远比现在的哑鼓正常。可是,当她三十八岁的时候,竟变成了这样一副鬼样子: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不对劲,然后真的变得不对劲。以哑鼓现在的趋势,到了她这个年纪,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这种想象令安倪对哑鼓担忧。

    下次你不好好跟你妈说话,我就不会再理你。安倪恐吓哑鼓。

    不!不要不理我啊,我怕!我下次好好跟她说,不就行了吗?

    哑鼓十足一副孩子气,紧紧抱住安倪,头凑上来,索吻。安倪把头别开,以此惩治他。心里,却游过一丝震颤:她隐隐发现了一条新的生活线索。

    就是在这一年,这个夜晚,这个时候,她明确意识到,她可以管控哑鼓的青春。

    青春是缺乏免疫力的,它大方地面向四面八方。去往任何一个方向,对年轻的哑鼓来说,概率等同。仅只一个非正常亲吻的动作、一个该接不好好接的电话,就表明哑鼓身上具备择邪路而去的天性。但是哑鼓也有足够的天资跻身一条阳光大道,因为当他发觉自己惊吓到安倪时,懂得立刻道歉。

    安倪望着哑鼓,感受着越来越明晰地在心头浮现的关乎她与哑鼓的那条线索,思维变得活跃起来。我可以管控哑鼓的青春,她暗中提醒自己。除了她,没人可以落实这种管控。而哑鼓,正处于危急关头。

    安倪打心眼儿里鄙视银淑莲。每天总有那么一两个时刻,她会在心里挑银淑莲的刺。银淑莲几乎成了安倪洞察人性卑琐的固定标本。她怎么可以蹿到写作的道儿上来呢?这条路是对人设了门槛的,并非什么样的人都可以过来晃悠。比方说,你完全是抱着淘金的目的去的,就不具备进入的资格。写作对人格有要求。你得超然世外。最起码,你不能浑身都是世俗味。银淑莲就是一棵被市井生活泡透了的酸菜,不用挤,不必拍,就能往空气中扩散腌渍气息。卑琐对一个小市民来说,不算大错,可一个卑琐的小市民试图去做一个作家,就是搅局了。安倪从根子上与银淑莲对立。但是她却又那么的依赖银淑莲,这真是令人绝望。如果没有银淑莲频繁的电话、隔三岔五的邀约,没有在她们共处时她身上那些热乎乎的生活味儿激活安倪日渐沉寂的身心,安倪的生活会缺了一角。

    换个角度去想,银淑莲有什么不好呢?安倪自己这样才不好。太过一根筋地沉迷于文学,结局很可能就是自杀。生活、生命、大千世界、浩瀚宇宙,都是经不起推敲的,越推敲越叫人绝望,可对文学的执著会使人痴迷于推敲。海明威、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伍尔芙,还有她一度热爱的茨威格、杰克伦敦,最终都自杀了,安倪难道也想走这一步吗?多么可怕的前景!照这样想下去的话,银淑莲的活法就值得称道了。她不具备做作家的资格,却是个最健康的人。安倪难道不喜欢健康的生活吗?是人都向往这个。安倪应该佩服银淑莲。

    那一年快结束的前一天,银淑莲邀请安倪去七浦路——她在那里租了个卖衣服的铺柜,这才是她那个时候外在的主业。在市井气足到吓人的七浦路上,安倪看到了银淑莲。这个四十三岁的女人正蹲在她的铺柜下盘货,刻意盘过的发髻耸动在挂着的一排廉价衣裤下方。她白天晚上都盘着这种高贵得恶俗的发型,有时候安倪怀疑她晚上睡觉的时候,头是不用上床的,而是放在桌上,不然怎么可能这么恒定地一成不变?看到安倪,银淑莲就咋呼。舅妈你先等会儿,我马上就完。她却完不了,安倪坐在柜铺外面的一张凳子上,不停移动凳子以便避让行人,就这么繁琐而无趣地、无所事事地坐着,半个小时过去了。银淑莲终于完了,却打了个招呼就跑掉了。不久她提了个黑色马甲袋回来了,接着她打开马甲袋给安倪分发食物。安倪这次来,是因为银淑莲坚持要请她吃一顿饭。一小碟排骨年糕、一碗老鸭粉丝汤,这是给安倪的;银淑莲自己只有一份大排面。这就是请客的全部内容。安倪想,在上海这个把小气当事业钻研的地方,银淑莲连小气都这么没创意,还好意思树立当作家的理想,真是天有多大心就有多大,这样的人,赶明儿向世界宣告要去竞选总理,估计也有人相信。安倪自己从来不去吃街上这种小吃,她家境很好,吃东西方面从小就讲究。但安倪不好意思表现出抵触,不但做津津有味状,还绞尽脑汁说些赞美的话。天空灰灰的,安倪总感觉有尘屑掉下来,其实并没有。她特别想马上回到自己门窗紧闭的房子里去。终于吃完了,银淑莲开始和安倪谈写作。安倪很恍惚,另外就是吃惊。

    我不想写中、短篇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上个月往杂志寄的小说,退回来了。都第五次退稿了。昨天,我在街上看到几个人手里拿着一本书,最近好畅销的,美女作家写的。现在是美女作家的时代啊,我老了……昨天看到论坛上在讲,文学要死了。过几年就死。大家都这么说。趁早吧。都要死了,还费那个劲干什么……我打算写长篇,也弄本书出来。下岗女工自学成才——觉得怎么样?能畅销啵,亲爱的小舅妈?

    安倪听不下去,找了个由头回去了。夜里,银淑莲的电话来了。她请安倪帮她介绍出版社。真把安倪当成文坛交际花了。安倪应付了几句,掐了电话。睡觉前她拿定主意再不跟银淑莲来往了,可等第二天中午银淑莲又打电话过来,她发觉自己还是像以前那样对这女人和蔼可亲,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怎么用言语抵制她。反而是,银淑莲热烈的话语歼灭了她的瞌睡虫。

    我这是怎么了?安倪走到卫生间,坐在坐便器上讨厌自己,一坐就是一下午。对于病的认识,挤压着她的脑袋。她不用闭眼睛就可以产生幻觉:比钢丝细的寄生虫,在空中蠕动,有一些跳到了她脑门上,钻了进去。病啊,她的病。她何时才能甩掉它,有能力抵制不该交往的人,一个人在房子里坐一天都不觉得心慌。什么时候她真能像她所表现出的那么坚硬呢?一切都扑朔迷离。

    意米又来施展攻击症了。没什么新目标,还是文坛里的新人新事、旧人旧闻。她跟安倪也是在那个文学论坛认识的。仔细想想,那论坛才是个最混乱的江湖,净是些动机不纯的人,当然还有愤青。愤青的普遍特点是爱发牢骚,但某些愤青还喜欢假装发牢骚。意米更应该归属于后一种愤青。这是在安倪去了七浦路的第二天晚上。意米扯着扯着,就打算停了。往常都这样,她突然来电话,骂一通,安倪一般只听不说,慢慢地她会自动熄火。意米主动来电话的热情肯定来自于安倪的沉默,爱倾诉的人最喜欢的就是那些能当好一只优秀垃圾筒的人。偶尔安倪也会应和两句,在她刚刚被某件事把心情弄糟的时候。一旦这种情况发生,意米新一轮的演讲立即开场。不能给她回应,一回应她马上就获得新的进攻线索。那个晚上安倪突然跟意米贬损起银淑莲来。她要么不去损人,一损人其实比谁都到位。一到位就连那些个以损人为业的人都找不到插话的时机。所以那次安倪第一次在电话里牢牢地抓住了话语权,一说就是半个小时。意米竟然有种新鲜的兴奋,这种兴奋的表征是,她会恰到好处地迎着安倪的话题去积极充当一个诱导者。你说得对!对呀!太对了!她见机把这类诱导词插入安倪难得的演说中。终于安倪警惕地让自己戛然而止了。

    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对一个嘴巴四处漏风的人去阐述对另一个人深刻的认识?虽然银淑莲跟意米现在不认识,但终究经常在同一个论坛上出没的,万一她俩哪天对上眼了,交换起各自的所知所识,那不是太危险了吗?

    这一夜安倪怎么都难以真正入眠。起先她做了个浅浅的梦,看到银淑莲和意米坐在草地上畅谈。两个人同时转过头来盯着什么看。这时安倪发现自己站在她们视线的交汇处。银淑莲突然阴下脸来,指着安倪说,你真不知羞耻。安倪转身就逃。意米却站起来追她。安倪不用回头就看到了一把手术刀攥在意米手上。安倪奔到一个桥头,一下子穷途末路了。她惊恐难当地回过身,白晃晃的一片什么东西在她眼前闪了一下,她醒过来了。安倪瞪大眼睛盯着虚浮的窗帘,对梦境回想了一阵子,接着就开始埋怨自己了。为什么她要去攻击银淑莲呢?慢慢她又埋怨起自己不该认识银淑莲和意米,应该迅速斩断与她们的交往。在埋怨中她又浅睡过去。这一次的梦里,没有杀戮,有的尽是悲伤。上下左右全是潮暖的水汽,她在什么地方走着,河道纵横,不断拦住她的去处。后来她走进了一个清朗朗的屋子里,那屋子的地面开始上升,把她给托浮起来,心里却灌满了水银似的,想沉落到地上,却又不能。她痛苦得很,却无处倾诉,一个人都找不到。她又醒了过来,满心悲凄地仰卧着,一时沦陷在那种悲凄感里,竟为这种感觉着迷,越着迷沦陷得越深。后来她想起了史上那些自杀的人,与自杀行为的诡异。为什么那些看着好好的人,某时突然自行走上绝路了呢?像她彼时那种突如其来的悲凄感,是不是正是自杀之魔附身的例证?她一个凛醒,摆脱了那些悲凄,接着就是对自己的担心了。她突然想投身于谁的怀抱,如果这时候有那木在,就好了。可为什么她得依赖于那木这种危险的解药呢?那几乎是一种以毒攻毒。这么想着她又厌恶起自己来。安倪就这样一会儿醒一会儿浅睡地在床上躺到了天亮,最终还是浮起来的日光使她得以有所解脱。

    清晨她坐到沙发上,失神地揣测自己。她想,她的病,真是愈来愈严重了。她不明确她得了什么病,但她清楚她有病。病得多深,她也不确切知道,但她知道是深的。她肯定不会去找心理医生,她认为自己本身就是。为什么她会有病呢?这个疑问因为它的不确定而无法深究。什么都显得虚无、不可理喻。有那么一两个时刻,她觉得自己再这么下去就不行了。她必须找到一条好的线索,去对付召之即来的那个病,去整饬那些对于病的恐慌。她深信,她正处于危急关头。

    二、安倪在戒毒所的短篇小说习作:《线索》

    我们几乎每周都见面。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年。

    他笑起来很美。纯净之美。如果不笑,他的嘴角是耷拉着的,表明青春期的副作用在他体内燃烧正盛,正慢慢对他的人生投下阴影。

    “从现在起,你每天增加笑的次数。在原有基础上增加十倍。以后你的嘴型会长成这样。”

    我在他面前弯下腰来,脸对着他。我把两手食指托住嘴角两边,使自己的嘴变成月牙形状。他很听话。笑。坚持笑住。笑住。我满意地检视他的笑,感受着对他的驾驭,同时心虚。

    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得到他的爱,我大他一倍。每个周五下午稍晚时分、晚上,他跟着一辆不设空调的长途车过来,我坚持去接他。长途车在新客站北门的那个终点站停下前,他有可能被“卖”掉,那条线上的长途车们爱干这种事,为了更精确地赚钱。这样的旅程是繁琐的。他每个周末都在繁琐中度过。为了爱,他承受繁琐。如果长途车停下的一刻,我不能让自己出现在他眼前,我会自责。

    我们通常坐出租车往我的住处赶,都坐在后面。我坚持把他的旅行包横在中间,防止他激动得难以自抑时抓我的手,用腿蹭我。后视镜里司机们低垂的眼睛对我是一种无声的警告。我没有勇气跟一个孩子在陌生人面前亲热。

    进了门,他迫切地把双手交错到我腰后,勒住我,吻我,抚摸我,语无伦次地表白。“我想你!都快想死了。”他说。在这些必要的过渡后,我们就去了床上、沙发上、饭厅,有时直接在浴室里。他已经很熟练了。我是个称职的老师和性的标本。每次,我都会想起第一次的情形:他恳切地向我询问接吻的注意事项,各个部位如何配合——反观他如今的熟练,我心存自豪。我教会了他最重要的事,我之于他的价值、意义,不输于给予他生命的他的母亲。有时候,望着他依赖的表情,我深悉我有机会教会他很多事。我可以成为他的第二个母亲。

    “叫我妈吧!”

    出于某种幸福感,某种自满,某种凌驾欲,我试着要求他。

    “不!”

    “叫叫试试。我喜欢听。”

    我真的喜欢听。我想听到。这样一种呼唤,也许可以令我减少失眠。

    “好吧!姐姐。”

    “叫错了。”

    只是为了满足我,他强迫自己叫了:“妈妈姐!”

    他抗拒那样叫我。那几乎是他对我唯一的抗拒。他说如果那样叫,他会觉得怪。对我的感觉,会流失大半。他只遵从感觉对他的指引。本质上,他是个率意而为的孩子。率性,是年轻的题中应有之意。他本性不错。

    他跟母亲的关系很糟。因为这种糟糕,他身上逐渐演变出一种与周围事物格格不入的趋势。却没有人关注到这种趋势。生活中,他机智地及时将这样的趋势扼杀:他不跟任何同学来往,他们免不了来挑逗他,他就笑,让他们误以为他的孤僻只是一种傻;他跟母亲在电话里吵,在吵得不可开交时,把手机拿到一边,听任电话里母亲兀自絮叨,给予她被说服的错觉;他的电脑里装有上百部恐怖片,常常是,他在看到某个血腥的、阴森的镜头时,按暂停键,痴迷地凝视那个镜头,下意识露出诡异的笑。但是他说,他从不跟同学、朋友、亲人分享他对恐怖镜头的迷恋;他还喜欢手术刀,暗中热切地期盼每一堂解剖课的到来。他说,一个优质的外科医生应该长有一双天赐的“手术手”,他的手与“手术手”相去甚远,但是他比任何医学院的学生都热爱解剖……每一次相会,在有限的激情之后,他都会躺在我怀里,向我倾诉他的各种秘密。在那些时候,我对这个十九岁的男孩开始担忧。

    有一个画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在我脑中盘旋。我并非在梦里看到它,而是在青天白日里。通常都是:在某个特别安静的时刻,它出场了。诱因可能是我对他的一次窥视——那些时候,他要么坐在我的沙发上看电视,要么沉睡,要么,斜着身子倚在门廊边发短信,我在一旁凝视他。那画面整体上灰扑扑的,中间有条并不显明的路,他站在路中央,低着头,慢步行走。忽然,他抬起了头。我看到,他是个瞎子。

    他的左边,是个魔域。一群人身兽面的怪物,以铺天盖地的、散乱的队形,慢慢向他逼近。怪物们各式各样,高的头能顶天,矮的状若蚂蚁;它们或弓着身子,或挺胸叠肚。它们都把嘴张大,嘶叫。他始终低着头,这说明他听不到那些声音。他是个聋子?

    右边的情况与之迥异。阳光普照,草地空旷、无垠,微风沁人心脾,白鹭徜徉在天际。他当然仍未向那里转过一次头。

    然后是,他左侧的怪物们终于扑倒了他。他迅速消失在由它们汇集成的巨大的黑色球状硬物之中,被其消化。路跟着也消失了,这画面不再存有左右的区分。一团黑。一片嘶叫。

    面对这一大片令人绝望的黑,我不能无动于衷。终于,我鼓足勇气跳身进去。于是,那画面中出现了一个女人。看起来却完全不是我。是传说中的观音,她翩然飘向黑色大地,手中拂尘轻甩。黑色爆裂成复瓣的莲花,万丈金光涌起。他从黑暗的子宫中射出,一脸灿烂的笑。天高云阔。

    “叫我妈妈!”

    我撤离遐想,走过去,抓住或摇醒他。与从前不同,现在,仅只这种要求,不用听到他回答,我就有种快感。

    “妈妈!”

    这次他斩钉截铁地叫。他要服从我,这个要求战胜了对感觉的遵从。

    我笑。

    断章三:

    1.我推开他裸露的身体,拉起他的手,引导他坐进我书房的木椅上。你得看书。我从他的电脑包里取出他带来的医学教材,命令他。这个医学院的大二学生揉着惺忪的睡眼,如我所猜测的那样,拒绝。不算果断的拒绝。我说,现在只能是你的学习时间。你除了学习,不可以做别的什么。他见我如此决绝,便开始哀求我。学习的时间多的是。“可是,和你在一起的机会一次比一次少。”他说。“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去想方设法在一起。但你学习的机会,只是你年轻的时候最多。”我这样告诫他。其实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一辈子?太虚妄了。我让自己变得如此言情化,只是想敦促他开始学习。他低下头,若有所思,最终将手从我腰际抽离,捧起厚厚的那本教材。他又抬起头,一脸促狭。“学半个小时,换一次做爱?”我忍住笑,故作沉吟。“五个小时换一次。”“得五个小时?不公平!”他大声抗议,扔掉书,扑到我身上,他又来劲了。我推开他。“那就三个小时,不再有商量的余地,开始吧。”他恋恋不舍地重又坐下,沮丧地目送我关门离去的身影。事实上,那个下午,他看书的时间超过了三个小时,最后还是我克制不住去骚扰他的冲动,主动进了书房,使他从学习的专注中脱离。学习这种事就这样,关键点是进入的难度,只要你能够顺利进入,后面就是自动沉入其间,越沉越深。何况,他是个高智商的孩子。有了这一次成功的助学经验,下一次就容易多了。再下一次,他会主动坐进我的书房,专心捧读他的专业书。他说,就算在学校里,他学习也没有这么有效率过。他又说,自从与我相爱后,他变成了全班最爱学习的人。我的目标并不仅止于此。后来每一次,我打开书柜,让他挑喜欢看的书。我规定他来我这里一次,必须看一本书,还要读透。他竟至渐渐被我培养出博览群书的习惯。后来他在来与去的长途汽车上,都会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不介意身边某个旅客的鼾声或体臭。我的人生阅历告诉我,知识对一个人来说,是最可靠的依靠。他的路还长。我希望他以后走在同龄人的前面。我在对他学习的管控中,产生乐趣,获得向往。我想象他在30岁或者更早前,就变成了一个满腹经纶的人。他将成为我最伟大的成果。

    2.我要他学会扫地、拖地、烧水、泡茶、洗衣服、叠衣服,晨起整理被褥,晚间洗完澡将浴巾、毛巾、牙刷归于原位,他还得提着垃圾袋下楼将它们扔到垃圾桶去。我做饭。他得试着去洗菜、刷碗,而且不能把碗摔碎,否则克扣相会的次数一次。我早已不再那么贪恋两性的相会,但他太年轻,贪图这个。必要的时候,我要让他尝试做饭,慢慢让他学会。我并非意在让他帮我分担做家务的负担。其实我是个做家务活也乐在其中的人。我就是想让他学会这些。是人就得学会。他早该会这些了。现在不会,老了才会,就被动了。他时常嘟起嘴抱怨:“我妈、我奶奶、我爸,如果知道我做这些,会心疼得掉眼泪。他们从小就心疼我,所以我这些都不会。”的确,他连倒杯水都会把杯子冲倒。这种不会,肯定是不可取的。我坚信他的长辈们被爱冲昏了头脑,十九年来,他们在用爱害他。我肯定是对的。他必将成为男人。一个男人必须是顶梁柱。一根顶梁柱必须过硬,会得越多,硬度越大。他起先一直抗拒做任何事。我只有一个杀手锏:他对我的依恋,还有纯洁的、真正的爱。我无数次利用它。我说:“你不干这些就都得我干。要知道,如果你什么都不会,你来了我就得照顾你。我们的相会,就让我有了负担。长此以往,我可能会因为这种负担,杜绝跟你见面。”这种话很有效。他去做了,越做越顺、越好。而事实证明,让他学会做事是好的,证明我的栽培是健康的——他说,有一天他回家,主动把母亲的衣服往洗衣机里放了一次,母亲幸福得泪眼婆娑。这说明他的家人心里是期望自己的孩子能干的,只是他们舍不得让他在摘取果实前摸爬滚打。就因为这方面的显著变化,他母亲再给他打电话时,不再那么问东问西了,他对她的烦,得以减少一些。但还是烦。我认真想了一回,替他找到了一种或许能解决烦的方法。我说:“你以后可以试着主动给她打电话。人都是这样的,你主动把电话打过去,就掌握了交谈的主动权,而且,对方会来不及指责你。”他依言去做,果然有些效果。他得学会去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用妥善的方式,凡事想在前头,而不是被动应对。被动,往往只能输。我希望他成为一个对人有把控能力的人。对他还刚开始的人生来说,获取这种能力和变成饱学之士一样重要。他将成为我最伟大的成果。这种想象使我生出无穷的管控他的动力。我也因此变成了一个有具体梦想的人。

    3.在新客站北门的广场上,我们看到三个鬼鬼祟祟的浅黄头发的人: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半大不大的男孩、一个男童。三人面朝一个方向,走在人群中,保持着设计感很强的距离。他们是小偷,所设计出的距离是为了便于他们获得赃物后及时转运。在这个城市,我多次看到这些长相鲜明的人,做偷盗之事。通常是,男童去抢或偷行人的东西,接着狂奔,转运,最终得手之物在瞬间消失于茫茫人海。我和他同时发现这三个可疑的人。我告诉他,他们是小偷。他站住,向他们张望。“真的吗?”他问我。我说:“你敢不敢、想不想去抓他们?”他犹豫地望着我。我希望他能挺身而出,这将促使他懂得正义的必要性。尽管,满街的人都对这三人熟视无睹。包括我。我们对社会的态度已成定局,他不一样。他有无限可能。“你真想叫我去吗?”他问。我点头,期待地看他。依旧是出于对我的服从,他启步向他们走去。我抓住他。我说,“回来。你得有计划,不能贸然行事。”他说:“那该怎样?”我说:“你先盯紧那小孩,看到他动手了,就打110。然后你直接去逮那个中年男人。抓住那小孩没用,他肯定不到十四岁。擒贼得擒王。而且,你得等赃物转到那男人手里,再逮住他,每一个动作都得准确掌握时机。”他说,“好。我知道了。”但他还有些犹豫不决。他害怕。我激他:“你不敢吗?”他终究还是拿定主意要去了。其实他最终并未得到去逮住贼人的机会,因为那伙人那天迟迟没有下手。下手,并不总是那么容易。后来我们走开了。但我觉得对他来说还是有收获。我只是想在他心里树立正义观。更重要的是,我要让他知道,凡事都需要策略。正义诚可贵,策略之于人的意义更为重要。我不想他以后变成一个对世事麻木不仁的人,不仅如此,我还需要他变成一个有能力掌控这个世界的人。这种能力能否诞生,取决于他能否成为一个有策略的人,一个有智慧的人。一个人必须有智慧,才能去驾驭他人、世事。这世界太过复杂,策略会使他变得强大。强大的人可以使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在我们交往的一年中,我时时、处处寻找时机,向他灌输此类做人的道理。他有潜力做一个妥善、强大的人。他将成为我最伟大的成果。这样的期待,在我心里愈演愈烈。

    那一年,我沉浸在一种造人的快乐中。这种乐趣慢慢成为我与他相会的最大动力,后来成为了唯一动力。我喜欢他年轻的身体,他纯净的笑容更令我着迷,他对我的迷恋亦常令我陶醉,但像我这样的女人,再美好的身体,再强烈的被爱感,都可以变得无足轻重,因为它们俯拾皆是。但是造人的乐趣可遇不可求。因为它对被造者的品相、质量有极高要求。我珍惜这场机会。

    “叫妈!叫一下!”

    “妈!”

    这样的对话让我陶醉。它可以使我更加现实地感受到作为一个制造者的隐秘乐趣。而对他而言,这仅仅是一种语言游戏而已。这种游戏可以在瞬间激发他的情欲,巩固他心里的爱。我们目标相悖,却殊途同归。

    “小妈!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姐妈妈!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对吧?”

    在游戏促成的瞬间快意中,他难免勾画起未来。立刻,他会因为意识到自己对未来的无力掌控而黯然神伤。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一直能见到。对不对?”

    他希望听到来自我的肯定的应答,帮助他歼灭对未来的惶恐。哪怕只是欺骗。

    我不能骗他。让一个人迅速成熟起来的方式,是向他直陈人生最真实的面目,然后他会自觉地迎难而上,解决问题,走向下一步。人生就是这样一种上台阶的过程,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欺骗的结果是使他原地踏步。我希望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大踏步走过爱情斗争的累积期,刹那间就变成一个对爱情有免疫力的人,一步登天,此后,一劳永逸。

    “不!不可能。”我残忍地说。

    我的生命里从来就没看到过一直和永远。我这是在实事求是。

    “为什么?”这个初恋中的孩子恐惧地望着我,“你爱他胜过爱我吗?你要和他永远在一起?所以,不能和我?”

    我曾坦率地告知他我生活中频繁出现的另一个男人,但那个人肯定也不是我的终点。没有人可以成为我的终点,这就是困扰我的最大问题。无法解决的问题。它几乎是我人生的死结。他还小,我无法向他说清这种死结。他也无法理解。我肯定不想让他觉得那个男人比他更为重要,可是,为了得到他的理解,我只能向他提供一种浅明的辨析。

    “你要过好几年才能结婚,而我年纪大了,很快就会让自己结婚。”

    “到二十三岁,我就可以结婚对吧?你等我四年不行吗?”

    “四年?”我哈哈大笑。四年的确太长了。现在,我不用心虚就可以义正词严,“四年对你来说很短,对我来说太长。”

    辩论就此终止。每次如是。多一次严苛的驳斥,他的神经自然会壮大一点。要不了多久,他会在我的潜移默化中认清形势,迈上人生的新台阶。

    我对他说,你必须把我当成你人生的一个过客。你先得树立这种态度。我说:“你应该找一个与你同龄的女孩过一辈子。这才是你的幸福之道。”

    他不语,陷入提前到来的人生困境中。

    我确实应该给他好好规划他一生的感情。我以己度他,深信对他来说一份正常的爱情早来一天他的幸福会早来一步。我死死盯住他的眼。“我现在向你规定,你必须二十九岁之前找到一个女孩,跟她结婚。能做到吗?”

    二十九岁。我之所以要他以此为限,缘于我对自己过往生活的参照。我二十九岁之前很好,然后就是:一天比一天不好。

    他继续用沉默表示抗议。而我脑海中出现了那个管控他的整体计划。我想了想,对他说:“在这之前,你读完硕士、博士。二十九岁了,你赶紧结婚。能做到吗?”

    “我不知道。”他老老实实地说,“姐姐!我只知道,我做不到不和你在一起。”

    “如果你做不到。我们现在就别在一起。”我唯一的杀手锏再次出场。

    “好……好吧。”

    这样的交谈一次又一次。每次其实都是无果而终。但我坚信自己对人生的认识,从而坚信对他的规划绝对正确。这些坚信可以使我坚定既定立场,实施对他的再造工程。我需要我的这场造人行动最终成果卓著。成果越卓著,我将越能感受到,我活着的价值和意义。我难得找到肯定自我的机会,得好好使用它一次。

    我给自己一年时间精心育人,十年后去审核自己的成绩。一年!这是我在心里渐渐树立的期限,我和他交往的期限。我只想跟他交往一年。

    在感受到那种隐秘乐趣的同时,我也会不自在,当他真的用“妈”来称呼我的时候。有时候我还会觉得恶心。这因逼迫而降生的称谓映照出我内心的乖张。我看到了这些投影,无地自容。

    “妈!妈咪!”后来,他总是这样戏谑地呼唤我。他用戏谑换取呼唤的勇气。

    我扭了扭身体。“还是……还是叫姐吧。”

    “妹妹!”

    他小心翼翼地油滑了一小次。他终于不再那么简单了,我又喜又怕,一时无所适从。

    “闭嘴!”

    他再不敢出声,狐疑地凝望我。在这些时候,这种凝视令我心虚。“我的动机太不健康了。”我对自己说。“我这是在干什么?把他当成一种道具?制造虚妄成果的道具?”从某种角度说,我是在亵渎他的爱。他的爱一直在被我蛮横、坚定地亵渎。

    “该结束了。”终有一天,我狠下心来。我不敢看他,“到时候了。我们,结束吧!”

    一如我料想中的那样,质问、哀求,他甚至流下泪来,甚至,以死相逼。因为失去一场爱情而自杀,这样的结果能成为事实的,毕竟少之又少。多数人临到最后还是会选择接受失恋。生命更为珍贵。想和做是两回事。我置若罔闻,一意孤行。我看到了更高远的、他的总体的人生图景。也看到了自己的力所不逮。我该和他结束了,让他快速走向人生的下一步。

    结束的时刻总免不了悲悲切切,但这个时刻还是按计划到来。那是我们相识的第二年秋天,他理所当然地二十岁了。我和他两两相对地坐在房间里。我泡了一壶菊花茶,倒给他一杯,倒给我一杯。我们喝着茶,说些未来的事。都是我在说。他完全沉浸在悲伤中。一个人一辈子总会大悲一次。再有大悲之事到来的时候,他将不会被悲痛所伤。我有理放任自己对他现在的悲痛熟视无睹。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说,“就是……就是在我们认识的第十年,我会让你重新见到我。”

    “不!”他愤怒着,“不!我不要。狗屁十年。我不要。我要一直能见到你。”

    “这十年里,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没?记住我说的话了吧?”

    “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周末了,就来找你。你不见我,我也会来。直到你见我。”

    “如果你这样,我就让你找不到我。”我恐吓他,“嗯?”

    他发现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在这样的辩论有过几次后,他终于认命。后来的一天,我们整夜躺在床上交谈。灯光幽暗。他整夜凝视我的脸。他说他要把我每一个表情牢记。这个承载着我宏大制造计划的男孩,我一生中短期情人中的一个,就这样,伤感地凝视了我一整夜。我们的这场不平凡、不平静的爱情,就此终结。

    “我说话算话。到我规定的那个时候,我会让你见到我……当然,如果到了那个时候,你不愿见到我,忘了这个约定,我也不会介意。”

    “我不会忘的。就算死,我也不会忘。我希望那个时候快点到。”

    我确实不会介意。我只想让他快一点迈入下一步。除此之外的一切,我都不会过分在意。快走吧,我占用他的时候已经够长的了。我的制造计划需要我马上停止这种占用。况且,这占用本身,其实早就让我腻了。

    有一件事尚值得一记。大约在我与他分手的半年后,他的母亲隆重地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了一次。

    “你把我们女人的脸都丢尽了。”那一阵子,她不停给我发此类谩骂的短信。

    我的手机号是他不小心泄露给她的。据说,有一次他回到那小镇,她偷看了他日记的某一篇。因发现儿子曾与一个大龄未婚女人的“畸恋”,她怒不可遏。她愤怒的一部分原因,是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竟然蒙在鼓里,当然并不仅止于此。她的反应,一点都未脱离一个具有恋子情结的母亲应有的反应范围。循着日记本透露出的线索,她在儿子疏忽的某个时机,获得了我的手机号,从此开始了对我的一次顽强骚扰。她一天二十个以上的短信,一股不把我折磨成精神病不罢休的劲。她还扬言,会跑到上海来,砸开我的房门,扇我两个耳光。尽管那些短信本身,令我厌恶,让我烦,但我理解她,不生她的气。她在我眼前从来是一个可怜、可悲,不乏柔弱的母亲。

    我倒觉得这是个机会。我想利用它来检查一下我的制造工程是否已有成效。一桩事故发生了,在我与他之间。他是否有能力将它妥善处置。是否,他学会了人世的部分必要策略。我把正在发生的纷扰告知他——在我们商定分手之后,我们最终并未做到我所要求的那样决绝,仍旧会偶尔电话、QQ联络。也见面,只是很少。凡事都需要过渡。只要总体不违反分手的宗旨,稀落的交往,是可以存在的。他得知此事后,与母亲深谈了一次。

    据说,为了那次深谈得以实现,他沉思了数日。放在以前,他最讨厌让自己陷身于这种繁琐之中。他更多是为了阻止他母亲,为了让我的生活平静,强迫自己去进行这种繁琐。而这种行为的最终达成,对他的成长不无裨益。他在此过程中,获得向成熟迈进的经验。

    “我们什么都没发生过。日记里记的,多数是我的想象。”他学会了善意的欺骗。而对他母亲来说,这种澄清举足轻重。这将促使她在心里树立儿子还是以前她心目中那个感情空白的儿子,从而遣散她将失去儿子的潜在危机感。这种危机感其实正是一个母亲失去理智的潜在动力。

    “我不会喜欢任何女人。我喜欢的女人只有你一个。就算我对别的女人有喜欢,这种喜欢也大不过我对你的喜欢。”他哄她。男人对女人,屡试不爽的一招就是哄。即便是对自己的母亲也是如此。

    只表达到这两层意思,他的母亲就被软化了。一个浸染于人间烟火中的女人,就是这么好对付。她的骚扰就此终止。

    后来有一天,我和他在电话里小声谈论这件事。我们都开怀大笑起来。我笑,不是因为终于摆脱了骚扰,更多的是因为我看到了我的“造人工程”已初见成效。

    我和他,慢慢就不再见面了;再慢慢地,也不再联络了。有一天,我打开我的QQ,发现他的头像好久没亮起过,我索性把它删了。而我的手机屏幕上,再也没有因那个熟悉的号码而叮咚响起。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我的生活中又有一些男人、男孩出现,离去。那个曾经令我激情四溢的制造计划,偶尔会在我脑中闪过。

    只是闪了一下,就不复存在了。

    三、再生

    哑鼓重新回到安倪的生活中时,她已经拥有很多条鱼纹尾了。光这样倒还算了,最痛苦的是,她有过不低于十次的机会,去攀附死神冰冷的双翼。她脑子越来越乱,白天乱,晚上更乱,天气再好,她都会在突然间产生一种被针刺了一下的感觉。偶尔,她也会在纷乱中回想一下过去,这个时候哑鼓纯美的笑容就踉踉跄跄地闪现了,可是,它越来越空灵,幻象似的。谁叫安倪的感情经历那么丰饶呢?在哑鼓之前、之后,有太多的男性从她的生活中穿行过去,还都挺隆重的,没有哪段情简单得可以一言以蔽之。哑鼓对安倪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没什么。真要为那一段情找点特色的话,那无非就是:那段情的发生、延续,得益于安倪的生活因此获得了一条茁壮而且对她有益的线索。因有那条线索存在,安倪在那一年里活得相对自如了一些。在那一年稍晚些的时候,她得以获得某种力量去和那两个准女友绝交,对那个叫那木的准白痴持续的敲门声置之不理,继而幸福地跟他一刀两断。

    当然也有后遗症出现过。有一个时候,促成安倪与银淑莲、意米结识的那个文学论坛里出现了一个诋毁安倪的帖子。这篇不足一千字的帖子遣词造句上有些粗糙,还有不下十个错别字,一看就是一挥而就的。但它的粗暴程度却叫安倪咂舌。这位网名为“轰炸2000”的网友在帖子里大揭“某女作家”的所谓“老底”。他或她(它?)“揭秘”说,某位女作家是个性瘾者,因为上了性的瘾,早两年,她就变成了一个艾滋病患者。得了艾滋病本不值得痛恨,可恨的是,这位女作家明知身患这种世纪绝症却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仍大肆搜捕男人,并且慢慢在心里树立了成为一个超级传染源的邪恶目标。帖子没点安倪的名,但它详细地罗列了这位女作家的诸多特征:近年居住在上海、写作十余年、常发表她作品的那几本冷门文学期刊的名字、某篇代表作的主要内容……不用深究,人们就能推断出,这位女作家,就是安倪。这帖子发出不到两分钟,就有人跟帖让安倪的大名亮了相。紧接着,就是完全针对安倪的抨击、谩骂、诅咒和控诉了。等安倪自己在帖子发出第二日看到它时,它已被一家大型综合网站如获至宝地从浩瀚帖海中捡起来张贴到了这网站的首页。接着下来,几个门户网站纷纷转载,大大小小的网站再转载、再加工后转载,很快安倪就被世人瞩目了,成为那几日最具轰动效应的网络红人。

    喔唷!安倪从未料及,她会以这样一个方式获得盛名。她还以为她会一辈子只能被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呢。说心里话,她还真的不喜欢做一个被太多人知道的人,因为在她看来,那本身就是件特别恐怖的事,她归根究底还是最喜欢波澜不惊的宁静生活。安倪很恐惧。开始,她还挺镇定的,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脑前,瞪着滚滚涌出的无数关乎她的帖子,看西洋镜似的,有种置身事外感,不怎么上心。有一个夜里,她连着做了几个被射杀的梦,惊醒过来后吓得浑身打战,接下来几天,恐惧便稳固地占有了她。她什么也干不了,只能一个人待在房子里思索各种各样的问题,包括这个帖子的来历。有一日,她还发了不高不低的烧,浑身酸痛,昏头昏脑地到处找水喝,差点误喝掉一碗白醋。银淑莲是帖子出现后第一个打电话给安倪的人。她颇为体贴地询问安倪有没有什么事,要不要她过来帮她渡过这个难关。以安倪的敏锐,马上从银淑莲的语气中悟出了一丝线索。银淑莲不会就是那个匿名发帖人吧?想一想啊,就银淑莲的嫌疑最大。为什么?首先,她不是个有道德感的人;其次,她一个月前刚对安倪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责问。当然了,正是这场责问,导致安倪痛下与她绝交的决心。银淑莲那次责问的主题是:安倪为什么要到处说她的坏话?这责问是叫安倪心虚的,的确,她跟意米说过银淑莲的坏话。但是安倪不想跟银淑莲辩解。太不想了,她不想费这个劲。又怎么样吧?说到底她又不是空穴来风,不是胡编乱造,你银淑莲有胆量做文坛垃圾就没胆量听一两句难听话吗?要混文坛,没这种便宜事。需补充说明的是,那阵子银淑莲真让人不可小觑,她花了三个星期写了个长篇,竟然真的很快在文坛闹出了点小动静,还有不少小有来头的人挺像那么回事儿地捧她的臭脚呢,真不知道这个连风韵犹存都谈不上的女人,是怎么跟这些人拉上关系的?银淑莲还真一下子小小发达了一下子。她有本事攀着这次的小发达,抓获更多的小发达,最终大大地发达。安倪相信,她有这个能力。安倪恨的是意米。这个嘴巴漏风或喜欢故意让嘴巴漏风的女孩,不靠谱。

    意米也来了电话。她倒坦率,承认有一次不小心把安倪抨击银淑莲的话说给了别人听,用以佐证她对银女人的某个更深入的论断。但是天地良心,意米发誓说,她真的是无意识地传播了安倪的话的。意米一步到位地断定发帖者是银淑莲,而她决断的语气倒让安倪觉得她亦有可能是嫌疑人之一。她想起同样是早前与意米绝交的情形。也是在电话里,她突然失控了,直陈意米的自以为是,并告诫她如果不改掉这个性格的话,她可能到头来只能一事无成,只能是:用一辈子去换取一个大大的笑话。当时意米差点要疯掉,对安倪恶语相向,大骂安倪是坏女人。而安倪没听她发泄完,就自行把电话挂了。现在,安倪还是武断地挂掉了意米的电话。那是在深夜,安倪深深地体悟着文人心的乖张、偏狭,她又将这种体悟推而广之,深察着世道人心总体上的叵测面貌、人世的不易。而这些,正是促成她变成一个隐在病人的导火索,抑郁症、自闭症、强迫症、分裂症、交往障碍……她不开心,持续地不开心,进而发现,自己病得更加显明了。

    排名第三的嫌疑人是哑鼓的母亲。有件事要说明,安倪后来在戒毒所里完成的那篇小说,多少有想象的成分。至于哪些部分属于真相,哪些是想象出来的,她自己后来也搞不大清楚了。这起网络纷争正好诞生于她跟哑鼓中断交往的一个月后。没这个可能吗?哑鼓的母亲,一个如梦初醒后难免变成攻击狂的女人,蛮横地对安倪造了一次世纪大谣。可能,可能得很呢。一切皆有可能,一切都在风中,不易知,微微可知,扑朔迷离,呸!

    哑鼓在网上看到了安倪的事,在某几天里,持续不断地给安倪打电话、发短信。安倪这边自己都快抑郁得死掉了,哪有心思跟他交谈,再说了,她已经对这孩子没什么感觉啦,屏蔽他吧,永远,一直到永远,把这个世界上不该与她产生线索的人全都屏蔽掉,就这样。安倪一边决绝地抵抗着一切,一边发现着自己的脆弱。她有一天差点哭了,这把她吓了一大跳。她怎么可以哭?这是她不能接受的。她退掉了租房,该扔的东西扔掉,该烧的烧,然后戴着一副大墨镜回老家生活去了。在D省的那个小县城,她可以在什么都不去理会、什么都装作不知道的情况下,也能活得不那么痛苦。她父母在那里有权有势,足以为她提供丰富的物质。物质带来的即时娱乐,促使她对这个世界故作不知。就这样吧,走!快走!离开这个、那个,这些、那些是非之地。

    就是这样,在2000年冬天刚刚来到的时候,一个叫安倪的冷门女作家、幽闭女人,从那些知道她的文坛人、伪文坛人、非文坛人的视野里消失了。这消失来得突兀,让安倪深深地洞悉,她其实是个挺缺乏技能与这个世界抗衡的人。

    安倪真正吸上毒,是2009年春天的事。而一如事物发展的渐进性原则所要求的那样,在那一年之前的八九年里,她是一个一步步向毒品走去的女人。这个逻辑顺序的第一步,即是多年来困扰她的那些隐在的心理病,第二步则是因无力对抗那些病所产生的沮丧感,使她不下十次产生自杀之意,而第三步,是她为了摆脱缠绕她的自杀欲,去寻找解救自己的方式,她后来找到了,却是吸毒。

    在开初挺长一段时间里,安倪在D省那个小县城整日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她的心不在这里。到底在哪里,她自己也搞不明白。仿佛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已经落实不了她的思绪。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身在尘世,心却遨游在天上。在宇宙某个不能被世人感知的某处,有她。她游荡在那里,充当虚无的实体。她也跟亲戚、朋友来往,跟父母、兄妹和平共处,只是她几乎不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面对面谈心。通常她就笑,笑着,坐在他们面前,很安静的样子,让他们误以为她很稳定、妥当。有的时候,她一个人开着车子出去,停在郊外某处路边,看着荒草、河流、尘烟,长时间地感受内心的空茫、稍纵即逝的思维失控。唯独夜晚时光里的痛苦是绝对性的,纠缠着她,夜复一夜。她还是那样,揣测白天出现的每一张笑脸背后可能隐藏的危情,风吹过草尖时微小的震颤所指涉的隐喻,这样的思索在一夜的末尾通常会演变成惊惧的高潮,这个时候,也是她自感最难熬过去的时间段落。反正就是这个样子,她挺神经质的,每天凌晨时分都很恐慌。恐慌之后接踵而至的是无穷尽的失落,进至绝望。渐渐就有一些凌晨里,她生出一种新的担心。“我该不会,不会是要得精神病了吧?”天才们最容易获得精神病的青睐,而她,悄悄揣想自己,常觉得自己身上是具有一些天才性的,她的那些冷门但被部分人称道的小说,就是证据。是啊,梵高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黑格尔有强迫综合征,拿破仑和孟德斯鸠都有癫痫,就拿写小说的世界奇才来说,精神有问题的,也不乏其人,同样是受癫痫困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神经衰弱的安徒生、有歇斯底里症的巴尔扎克……安倪越想越觉得可怕,越觉得可怕就越失眠,越看不到光明。她想象自己患了精神病后的样子,那一定是非常耻辱的。真要沦落到那种地步,她行动不受思维控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那太吓人了。想想街上那些衣不蔽体却一脸得意笑容的疯子,要是她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那岂不是奇耻大辱?

    这么一想安倪就觉得自己前景凄凉。怎么办?要杜绝成为一个他人的笑柄而当事者本人却无法感知的疯子,最妥善的方法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在还有能力决定自己言行的时候死掉。死掉?天哪!她怎么真的想到了这个,像海明威那样用手枪抵住自己的太阳穴,砰的一声告别这个痛苦的世界,像芥川龙之介那样才三十五岁就干掉自己?喔!我的天!救救我吧!安倪小声在心里呼喊。有时候,她特别想把这些欲自杀却不敢的恐慌写出来,像她以前当作家时常干的那样,进行一番渲泄,尔后换取到些许内心的平静。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去写。写给谁看呢?这个社会并不欢迎、鼓励她这种文字,到处都是泛泛的、表浅的对平面生活的解说的故事,好像这就是人之为人的最大概貌,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是一沾枕头便呼呼大睡似的,事实呢,据她所知,许多作家都在失眠。去死吧!这些该写的不能写、不该写的却呈铺天盖地之势的所谓文学,她早就烦透这玩意儿了,还写它干吗?可问题在于,现在不是要她去充当一个文学的前锋、杀手,而是,仅仅只是,她需要解决自己的问题。她该怎么办?如何避免疯掉的结局,真的去自杀吗?天哪!不要,坚决不要,她不能,不要去做那桩事。

    正如世人一度震惊过的那样,在2003年的那个愚人节,她一度喜爱过的年轻时有过天使面容的张国荣自杀了,也正是在那个夜晚,安倪更加明确地意识到,这个世上有很多危机不得已被人们自行遮蔽在心底,她有太多的同类,甚至于,每个人都可能是她的同类,至少,每个人都有一部分是她的同类。可是这么想却并不能使她释然,倒使她更加绝望了。这就是人生呢,可憎、可恶得只能自行忍受的人生。就在张国荣自杀的第三天夜里,安倪尝试着把一瓣用来刮体毛的刀片搁到手腕上。她躺在床上,一只手捏着那薄而脆的刀片,手交错过去,让刀片抵在她细瘦的腕上。终究,她还是狠不下心来。她仓皇将刀片抛于床下,掩面而泣。刀片在灯下闪光,纹丝不动,安倪却听到了它发出的响声,吱吱嚓嚓的,令她耳鸣不止。第二天,她的母亲终于觉察到了她的异常,坐到房间里跟她倾心交谈。老人们往往都会把一切问题最终归结到一个通俗的事点上。安倪的母亲说,你怎么还是不想嫁人呢?再不嫁,真出了什么事,我们该怎么跟自己这辈子交代,你怎么跟自己交代。安倪想了想,也许吧,也许真的是因为她该结婚的时候没有结婚,造成了这种局面。可是,又不是她不想,她是结不了啊,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的心已经成了一窝蜂群,动不动就嗡嗡乱叫,狼奔豕突,使她无力去投身一场婚姻。不!不!再可是一下,她没试过,却又怎知是万万不行的呢?试试吧。就是这样,在这一年夏天快到来的时候,安倪见了一个各方面都叫人赞美的男人,用婚姻去自救了。却闹了一场大笑话。跟韩剧差不多呢,安倪,这个已经四十一岁的女人,在结婚的当日临阵脱逃了。逃得还挺远。一下子就去了深圳。不这样逃不行,浅浅地逃无法让她躲避那些即时的麻烦。亲戚、朋友,特别是家人,对她的临阵脱逃是无法理解的,需要她给予解释。解释,吓!她才不要去磨那种嘴皮子。那么就去深圳吧。在深圳,安倪却差点被吓死。那是个什么地方啊!男男女女都是架永动机,脚在动,心更在动,让安倪看不到真挚和久长,只能看到速朽、轻浮和强悍的虚伪,简直太不适合她了。安倪继续逃,一口气又去了北京。可是在北京让她看到的是更庞大、浩瀚的躁动,叫她更加夜不能寐。她再逃,去了大西北、新疆,甚至海外。仍然是,没有一个地方,能叫她心安。真的是,她不属于地球吗?不该站在这个尘世?那么她真该去尘世之外?不要啊,她还没想明白吗?那是死后的事,早晚属于她的,不用急着去,现在她的任务是面对尘世。安倪后来想,这尘世真要较真了去看,是没有一处好地方的,唯一能称之为好地方的,只能是些向虚的概念,比方说家乡。家乡再惹人烦,也有很多历久弥新的回忆陪伴她,使她不至于那么寂寞,心里有根基感。而根,至少可以让人在恐慌的时候,不被风吹跑。就这样,安倪又回到了家乡。这已经是2005年的事了。她的父母敦厚、练达,倒是不跟她再提婚姻之事了,但要命的是,安倪突然在这次回到家乡不久后,就发现了她一再回避去想的另一种内心的现实,那就是,她需要性。仔细回想,她从很早开始就离开家乡,有性的原因呢。家乡太小了,男人的可选择面太窄,无法使她在突如其来的身体焦灼时分解决那种事。想来想去,她竟然在这一年又回到了上海。喔唷!上海,看来她早年选择来这里居住是种潜意识驱使的呢,她终究还是要回到这里?这里有什么好呀?她说不清楚的。反正,她用了几年的时间画了一个大圆圈,又回来了。可是,她在这里能干点什么呢?这得想想。

    安倪这次索性在上海买下一套房子住了下来,并且又开始写作。真可笑,她竟然又开始写作了,可笑吧。她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闭门不出地写些东西,有一个两个不见得算是朋友的朋友,慢慢又成为圈子里的话题。有一个情况早就发生了:银淑莲已经在圈里圈外都小有名气了。而意米,在发奋苦读两年却没能混出点名堂后撒手不干了,她家里也有钱,成天啥也不做,就是吃喝玩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安倪又和意米扎了堆。意米那时刚刚开始吸毒。她觉得这玩意儿不错,反正她家也不差那点钱,吸个毒也不见得会把家里吸空,就吸了。在绝交了多年后,两个女人倒还是那么互补:一个爱说,一个有能力充当废话收纳箱,于是颇有些紧密地交往着了。有一天,意米提议安倪也试试那个东西。这一提议就没完没了,见一次嬉皮笑脸地提一次。安倪倒是抗拒了挺长时间,却在一个夜里,主动把鼻孔凑向了那些白色的幽灵。

    哑鼓再次见到安倪时,她已经有些形销骨立了,并且正在经受绝经带来的更大的恐慌。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可以让安倪失魂落魄一整天呢,何况绝经。安倪真难过,整整一年,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受着内心里对青年时代的怀念,进而勉为其难地眺望步步紧逼而来的暮年生活,心情沉重。一个人,就这样只能够往下坠落了,像抛物线,终究掠过了最高点,再也对抗不了地心引力。有一阵子,安倪在沉痛中天天忏悔。她想,若是回过来重新走一遍,她一定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懂得做个麻痹大意的女人,这样她指定幸福一生。多么的马后炮啊,时光要能倒着走,这世上还有苦痛么。还是专心忏悔吧。这当然已经是2009年的春天了,也就是安倪刚刚吸过几次毒的时候。她吸毒,也和绝经附赠给她的更为致命的打击有关。每次吸过那玩意儿三四天后,正是她的忏悔情绪最深重的时候。在那种时候的某一次,安倪忽然让自己隆重地投入回忆了一次。她回忆起男人们来了,那些风风火火地掠过她身边的男人。他们性格各异,都有弊端,也各有优点。如今再想起他们,安倪偏偏觉得他们都是可亲、可爱的,只是她自己是个怪而臭硬的女人,错失了他们。是她不好,她太可笑、可恨了,她想。这个春天她做了一件堪称可笑的事。她花了好几天翻箱倒柜地、运用一切能够运用的方式去搜寻所有男人的联络方式,却发现他们都约好了似地钻到生活的更深处去了。找不到,根本就找不到。有一天,她甚至跑到从北边来的一条高速路的出口处,一站就是一整天。她暗暗期待有辆大货车突然停下来,一个脖子挺括的男人把头伸出来,对她说,“嘿!俺是那木,你还记得俺么?上车呗。走!快上来!跟俺走。”无疑她落了空。又有一天,她来到十年前租住的那个房子的门口,想等等看能不能遇到房东,以便把它重新租下来。她记得,她跟一个叫哑鼓的男孩有过一个约定。如果她这一整年都坐在这房子里等,哑鼓会不会过来呢?房子当然早就租给别人了,她不用问房东都知道。安倪自嘲地笑了两下,离开了。站在风起云涌的某个商场负一层的超市里,安倪又狠狠地嘲笑了自己一次:她竟然真的演起韩剧来了,以为一句几可称为戏言的约定能够落到实处。人啊,女人啊,真是奇怪,她这四十八年来的尖刻、敏锐,全白瞎了。

    白瞎就白瞎了吧,既然人真要倒过来活,越活越幼稚,那也没办法。安倪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发现那个叫哑鼓的男孩还真的有点让她怀念,他能够从她记忆中的男人队列中脱颖而出呢。为什么?她想了又想,最终觉得,可能是,这是唯一的一个叫她想起来还能觉得自己有点美好的男性。她曾经很是费了些心血去步步为营地培养他呢。培养,真的是培养。别的男人,似乎都只是被她用来消费的,或者消遣。只有哑鼓身上,倒映过她去爱他人的能力。安倪又去了。这一回她真的去找了房东一次。挺让她意外的,那房东告诉她,有个看着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不久前来过一次,询问十年前租住在这里的一个女人。依照这男人提供的房号以及房东对安倪深刻的印象,安倪被断定为那个被找寻的女人。陡然听到这则消息,安倪心惊肉跳。喔唷!竟然真的可以韩剧的。真的吗?等等,她得冷静一下。她把心情平复了一下子,用力想了想这件事。末了她问房东能不能租给她一套与那套房子邻近的房子。挺好!就在同一个单元,有套房子租期刚到,正好可以给安倪。安倪租下那房子,隔三岔五过来坐一会儿,过后在电梯口一站就是好几分钟。如果哑鼓真的有心赴这十年之约,早晚会来。她如是揣想。就这样安倪见到了哑鼓,喔!她重又见到哑鼓啦!某一天,她看到一个仪表不凡的男人推开玻璃门,走向电梯口。十年后的哑鼓,一眼就认出了安倪。

    哑鼓长开了:高了几公分,脸架子有棱有角了,身板厚实、稳健。他仍然爱笑,唇红齿白——伟大的、茁壮的、动人的那种纯美,依然在他的笑容里屹立不倒。安倪高兴坏了,是真的高兴。她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就为哑鼓笑容中那份持续到今天的纯美。她不要他沧桑。沧桑不好。她高兴看到他还保有一份纯美。他肯定不再幼稚、偏狭了,这从他有板有眼的一举一动中完全可以看出来。成熟着,还纯美着,这种人生最好。是她一辈子求都没能求来的人生。

    他们实打实地拥抱了一次,但没有接吻。看得出来,他们对彼此都不再有那种男女间的小感觉。像亲人相见呢!春天耀眼地停止在这个时刻,他们齐齐地向外面看。那里有树、有花,有光芒,令他们欢喜。有一个两个时刻,安倪眯起眼睛打量哑鼓,心里有种饱胀感。她仔细推敲哑鼓给予她的感觉,就觉得,那是一种儿子带给母亲的感觉,好,好得很啊!

    “我找过你几次。特别头两年,我总来这里找你。”哑鼓说。

    安倪“哦”了一声,沉默了下来。歉意真实地从脸上淌出来,她也不想掩饰。

    “后来我去北京了,硕博连读。去年我刚拿到博士学位。现在我在上海工作。你呢?都好吧?”

    安倪听得惊住了。多么神奇啊。一切与她对他的构划吻合得如此紧凑。她是来为她的“造人计划”验收的吗?她的人生终于满分了一小次了吗?喔!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呢。也就是巧合吧。如果没有她当年的刻意,兴许哑鼓还是会变得像今天一样棒的,他本来就有上佳的天资。安倪说:“我挺好啊。你女朋友呢?”

    只是下意识这么问而已。在她对他有过的构想中,这个时候,他应该有女朋友的,或者妻子。

    “她在外面车上等你。你等一下,我叫她过来。我们上个月刚结婚。”

    “哦!是吗?不……不方便的吧。”

    安倪想摆出一副笃定的样子,就像从前她凌驾于他的那种样子。她想诱使他们的心理关系回到从前的格局:她在上,他在下。但是哑鼓显然今非昔比了。她也今非昔比。她现在多老啊,甚至,丑。眼前的她是劣势的,从心理到生理,她感觉是这样。但她发现自己甘于这种新型的落差。

    “就等三分钟。我很快的。等着我!”

    哑鼓风弛电掣般推门而出。少顷,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女孩跟在他后面走过来。女孩主动向安倪打招呼,好像早就认识安倪一样。这么说她早就知道安倪了?哑鼓把他们的事告诉她过?

    三个人进电梯,去安倪的房子。他们说了很多话。后来安倪的毒瘾犯了,哈欠连天。哑鼓狐疑地看了她两眼,误以为她疲惫。他带着妻子告退。临走哑鼓对安倪说,他会常来看她的。他这么说的时候妻子竟然赞同地笑看着他,令安倪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却又欣慰。

    “下次你们到我家去看我吧。我做饭给你们吃。”安倪卑怯地笑了笑,说,“我平时一般不住在这里的。”

    哑鼓发现安倪吸毒,是稍后发生的事。一如他那天告诉她的那样,三天后,他循着她给他的地址,去了她家里。安倪刚吸了一次,残局没收拾得彻底。哑鼓是医生,又显然变成了一个火眼金睛的人,甚或说,他对安倪的悲剧人生早就有所洞察,因此他稍作观察后就从她家里搜出了安倪吸毒的证据。然后是他跟她的一次长谈。而一个曾经隐伏在他与安倪之间的险情,就是在这次长谈中,由哑鼓说出的。

    “知道吗?你差点死在我手里……我曾经想过,用手术刀把你切开。呵!活体解剖。”

    安倪脑子有点跟不上来。她浑浑噩噩地抬起头来,凝视哑鼓。他表情凝重,不像开玩笑。有股冷气从安倪脚底钻了上来,停在了后背上。

    “那个时候,我觉得女人都太烦了。我鄙视女人。记得我的包吗?每次我去见你,都背着它。那里面有把手术刀。我跟你说,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前,就盘算过,用刀对你——对!就这样!咔!然而,怎么说呢,也许吧,也许我还是很喜欢你的,一下子又不舍得了。第二次,我还是没舍得。我发现自己被你迷住了。我做不到。如果我对你做了那件事,我不知道我的周末该怎么过。你知道吗?我从第二次见你起,就迷上了这种生活:周末坐长途车去你那里,和你两个人待在屋子里头,然后回来上学。但是,用刀切割一个活人的念头,总来骚扰我……在学校里,我只试过切尸体。活体的,只切过兔子、老鼠。”

    安倪大骇,不敢听下去。一些陈年旧事一窝蜂涌到脑子里,又仓皇退去,之后她脑中一片空茫、森冷。她“哦”了一声,把头蒙在了自己的胳膊里。她想象一把随时可能戮向自己的手术刀,躲在一只包里,等待着为它的主人效命。那只包始终就在离她不过几米的茶几上、地板上。她,却从未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随时可能被终结。吓!人生的危机,就是这么细节化,如此具体而微、咫尺天涯。她又想起,那些时候,她偶或会在梦中看到一把寒气逼人的手术刀。看来,人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感受更要敏锐和精确一些。

    “不敢听了吗?听吧!现在,早就没事了。别怕!”哑鼓安慰她,用一个儿子对病榻上的母亲说话的那种语气。

    安倪说:“哦!”

    “但是后来,我是说,慢慢地,那个念头不见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安倪悲伤地望了他一眼。

    “因为,因为你让我感到了一种真正的爱。”

    “哦!”

    “真正的爱就是你曾经给予过我的那样。”哑鼓把安倪的两只手一并握住,搓在他手心里。他说:“你告知我一切,什么是真实的,什么又是虚伪的。你把世界清清楚楚地扔到我面前,切开、解开,给我看到,非但如此,你还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它们当中,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什么是应该的,什么是不应该的,你不会在意我会不会被吓倒……那个时候我恰好盼望能快点看清楚这个世界。没人能帮我,我身边的人看着都很可疑,于是我恨。你及时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让我做一个速成班的学生……我有了另一种激情,去置换那种没头没脑的恨,有了新的方向。你真好!不像有的女人……嘿!我告诉你,其实,在你之前,我见过两个女网友的,都是熟女哦,一夜情……你跟她们完全不一样。我看得出来,后来,你不再喜欢跟我做那种事了,但你还是容忍我一次又一次地去见你。你有责任感……我后来真的爱上了你。我那时觉得,你值得我爱。”

    这世上最艰涩的错位不过如此。安倪想,错位啊。可是,她与哑鼓,就这样阴差阳错地合拍了。她发现自己被哑鼓的回顾、被自己过往并不见得存在的某种爱感动了。她热泪盈眶。

    “后来,我观察你。我越来越喜欢观察你。感受你的一举一动,每一个表情背后可能藏着的隐情。我发觉你并不像你所表现给我的那么坚强。你很脆弱。而且,我觉得,你很孤独,很痛苦,你什么都不跟别人说,什么都埋在心里。我一直想帮你,但是,不知道怎么帮,我太小。我因此痛苦。对你的爱,越来越复杂。到后来,天天对你担心。好几次,我梦见你触电死了。我就在梦里哭喊。叫你的名字。然后你自己也清楚:有一天,你从我生活里消失了。我不能找到你。但我记着你跟我的约定,就只好按你希望的那样,去做一个强大的人。我做到了。现在我可以帮你了,我要回馈你,你愿意吗?”

    安倪从哑鼓的面前站起来,走到屋子里头一面镜子前,打量自己。镜子里是一个干瘪、恍惚、骨瘦如柴的女人。她用袖子把镜面擦干净了,残忍地观摩自己的痛哭。哑鼓也站起来,站在她身后,平静地审视镜子里的这个年老色衰的女人。安倪想,真好!她眼前站着一个她敢于袒露一切的人,无论美或丑。这个人像她失散多年的儿子,接纳她的一切。

    “哭吧!”哑鼓说,“然后,然后我带你去戒毒所。你做得到吗?戒掉这种东西。”

    安倪点点头。像一个孩子向父亲作承诺那样,很郑重地点头。她想,最妥当的爱便是如此:谁也不是谁的母亲,谁也不是谁的父亲,谁也不是谁的儿子,谁也不是谁的女儿,谁也不是谁的情人,大千世界,人人平等而一致。一致,一致啊!最前方的敌人不是别人,不是万物,正是自己的心灵,人人都该对它同仇敌忾。

    安倪在戒毒所里待了五个月。正如世人所熟知的那样,她面对着一场艰巨的战役,抵抗自我的战役。哑鼓上一天班休息一天,逢到休息,没别的事他就开车来看安倪。有时候,他会带上妻子。安倪经常想放弃戒毒,她比别人难度要大。毒品对她这样的人控制力更大。哑鼓和妻子一起想办法帮她渡过这个难关。那女孩,哑鼓的妻子,从未表现出对安倪的排斥,她自始至终都是哑鼓坚实的同盟。某些时刻,安倪偷偷打量她,觉得神奇。她不能设想哑鼓用何种方式使妻子如此平和、热情地面对另一个女人。后来她只好暗地里给自己戴高帽:也许她从前那个乖张的制造计划真的结出了硕果——哑鼓,变成了一个能征服一切的人。他征服了妻子,使她对他唯命是从。不!不见得是这样的,也许恰好是这女孩天性至善至美,而哑鼓,就像安倪从前对他那样,要找就找一个这样的女孩,去填塞他未来还很漫长的人生。

    现在的哑鼓,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思维清晰,动作麻利,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有种笃定的气质,自信却轻易不将这种自信外露。有一次,安倪看到他与那位护理她的年轻护士交涉某件她不知道的事,那个年轻的姑娘情绪激愤,手舞足蹈,而哑鼓却始终保持平和的微笑,直到那姑娘自行偃旗息鼓,末了还冲哑鼓吐舌头,耍起调皮来。又有一次,安倪看到哑鼓在走廊里跟妻子小声讨论着什么,似乎遇到了某个死结,妻子眉头深锁,两人很有一段时间只是对视着,都不置一词。后来哑鼓将妻子拢到怀里,温柔、耐心地抚摸她的头发,直到她自行从他怀里抽身出来,向他笑,耸肩膀。安倪在这些偷窥中想象如今具有巨大说服能力的哑鼓,有种看到万花齐开的幸福感。她似乎感觉到,某些她身上未及树立的某种人性的稳妥性,在哑鼓身上获得了延伸。就像一个人身上被切割掉的那部分,却在另一个人身上再生了。那种感觉非常美妙,让安倪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安倪想象有一天她死去了,在天上百无聊赖地俯瞰人世,却还能够在活着的哑鼓身上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得那么干净。那也是种重生和轮回吧。这样的想象让安倪能够在倏忽间安静下来。

    安倪脸上有了些光泽和红润,重了十来斤,一些早年间的风采在她身上恢复了。她很高兴地感觉着对毒品的依赖性正一点一点被剔除。她深信戒除毒瘾很快就能实现,毕竟,她吸的时间不算长。却还是有些惶恐,在她心里蛰伏着,某些夜里,跳出来吞食她。安倪想,如今这样的局面,会不会是昙花一现呢?万一哑鼓不再出现在她眼前,万一,她那些年深月久的病,再轰轰烈烈地把她席卷一次,她会不会再去吸毒?就是真的彻底与毒品绝缘了,会否有一种新型的顽劣行为,来戕害她?生活中的万一的确太多了,从来就没有一劳永逸。

    哑鼓对她的洞察是及时而准确的。她这么想,他就知道了,仿佛他是她内心的一部分。离开戒毒所之后的某一天,他请安倪坐到了草地上,又与她进行了一次倾谈。秋天快结束了,树叶在发黄,微风穿行在广阔的大地上。哑鼓的妻子体贴地避开他们,去了远处,给他们创造私密空间。

    “我的博士论文研讨的方向,就是人的心理病的隐在性和顽固性。哑鼓说,我知道你的病不是说好就能好的。我也一直在思考你的症结在哪里。你不要担心,我说过,我会帮你,会帮到底。他突然压低了嗓门。你在我还小的时候,给予过我最需要的东西。那么,我现在也得找到对你来说最恰当的方式,来帮助你。”

    安倪笑了。其实她已经觉得他给予她的足够多了,再多,她都会不好意思笑纳。这感觉真好,她不想那么郑重其是,就开他的玩笑。“你把心理病说得那么广泛,那么,你自己有吗?她又挥手到处乱指。你说,这些人有吗?这个,那个,也有吗?”草地上到处都是人,每个人都因了温暖的阳光,脸上布满幸福的表情。

    哑鼓没有心思配合她的玩笑。他忽地把声音压得更低,对她说,“我想好了……我打算,打算给你一个孩子。”

    安倪惊得不行,疑是听错。他要给她一个孩子。他想跟她生个孩子吗?她紧张而羞愧地抬起头,遥望远处。哑鼓美丽的妻子正好也在向她看。哑鼓怎么会这样想?他怎么可以这样。更何况,她是一个绝了经的女人,还能生一个孩子吗?时至今日,她倒是常常想要一个孩子了,可是,那似乎已经变成了天方夜谭。

    哑鼓笑了笑。“是这样的,我和她商量好了。我们打算,给你生个孩子。”

    安倪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随之而来的是疑惑不解,亦有感动。她低下头说,“哦!”

    “或许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你是那么喜欢孩子。准确说,我觉得,你会特别迷恋亲眼看到一个孩子慢慢长大的感觉。你知道吗?你身上有种被你自己忽略的母性。这么些年来,你都疏忽大意了。你喜欢创造感。从前,你都把这种天分放逐到写作中去了。你忽略掉的是,如果你把它放在一个孩子身上,它更能使你感到幸福……”

    安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首先,她觉得作为医生的哑鼓真的成了她内心的一部分。此外,她有点消受不起。她想起某一天看到哑鼓与妻子在戒毒所的走廊里讨论什么的情形,难道他们讨论的正是这事吗?不得而知。她觉得,哑鼓对她,太过用心良苦。

    “她已经怀上了。两个月了。”哑鼓脸上有笑意绽开。“就这样说定了吧。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行了!我做主。就这样定了。”他又探过身来,像她的同龄人或同性那样拍拍她的肩。“你也别想那么复杂。我们都是独生子,还可以再生一个。当然啦!这个孩子,只是让你养,也是我们的孩子哦。以后,我们会经常去看他。顺便检查你带得好不好。嘿!其实你这样想嘛:也是在帮我们啊。我们都忙,没时间带孩子。你等于成了我们的免费保姆。”

    安倪都有点走神了。她竟然真的展开起想象来,眺望起一个粉色的婴儿来到她的生活里,占有她所有原本被用于胡思乱想的时间,她给他把尿、喂食,用沐浴露小心清洗身体,给他念喜羊羊与灰太狼的故事,用推车推着他去看日升日落,夜里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感受他像麦苗抽穗那样快速长高、长重,这样的情景何止是充实,简直就是幸福的化身了。安倪竟然轻笑了两声,自己浑然不觉。

    过后一天早上,安倪打开网络,突然看到她一度非常喜爱的女歌星陈琳自杀的消息。关于自杀的诱因,网络上充满了各种猜测,但没有一个可以真正自圆其说。安倪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颤抖了好一会儿,尔后对哑鼓及他的妻子充满了感激和敬意。后来她把手提电脑拿到床上,搜来陈琳的所有歌曲,不停地播放,一边为她一度喜爱的歌星惋惜,一边顾影自怜。快傍晚的时候,她给哑鼓打去电话,怯怯地说:“谢谢你了!真的,我特别感谢你。”

    哑鼓说:“那好!就这么定了。”

    冬天过去后,安倪去哑鼓家做了一次客。哑鼓的妻子肚子挺得老高,一看就是快临产了。安倪跟她紧紧地坐在一起,仿佛是想把自己的体温传到她身上去,与那个即将出世的孩子进行一次实质性的对接。有几次,她把手探到哑鼓妻子的衣服里,小心翼翼地抚摸,克制心里涌动的暖意,故作平静。天色将晚未晚时分,哑鼓带着她和妻子走进他的书房兼小型实验室。在那里,他激情洋溢地向她们解说他的工作。有一阵子,他将两个女人推到显微镜旁边,请她们观察平常无法感知的微观世界。

    培养皿里躺着的,是一小块人体皮肤的切片。安倪清晰地看到了,组成它的那些组织,甚至细胞。像千军万马,它们在蠕动、复制,生长。哦!这就是——再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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