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的剧本和短篇小说继续源源不断地推出。他之所以能写出各类型的作品,是因为胸怀比较博大,不像心怀怨恨的作家,不像劳伦斯那样立场极端,并且没有大多数作家成功后的洋洋自得和帝国优越感。也只有毛姆才承认生活的多面性,并且对英国人的自大、狂妄看不顺眼。
《养家活口的人》于1930年完成并上演,再次写一个人与传统式的家庭决裂,拒绝再供养他们。
另一种挣脱枷锁、追求自由的情形可在他的《第一人称短篇小说六篇》里找到。这本书描写的是一户犹太家庭,这个家庭并不具有典型性,但在描写犹太的暴发户时毛姆表现出相当程度的同情,这样的题材在当时那些重量级作家的作品中是看不到的。
1932年,毛姆出版的主要著作是《偏僻的角落》。此时他的声誉如日中天,这本书在大西洋两岸同时连载,并且再次成为畅销书。在《偏僻的角落》之后,毛姆从戏剧界隐退了。他最后两出剧本方式虽有不同,但却都忧郁深沉。11月,他的《服役的报酬》上演了,这部剧对战后世界所存的幻想和混乱提出严厉而确切的攻击,并再度暴露了英雄主义的无益,也暴露了那些一边满口忠君爱国,一边却让别人去作战的人们的自我欺骗。但毛姆的这种攻击让大众无法接受,也间接地无法喜欢这部剧。
大众也不喜欢他最后一个剧本《谢佩》里的旨训,虽然第一幕很逗趣。这部剧再度表现了这样的主题:社会对于任何不能与它共持相同卑鄙价值观念的人必定施以报复。自《一个体面的男人》以来,他曾经作过各种尝试,现在却又回到原点。
这两部告别剧坛的作品都未能轰动。毛姆决定放弃戏剧,一方面他觉得戏院经理和观众们的品鉴力低下狭隘,限制了自己的发挥;另一方面,他希望今后能写自己喜欢的东西,不用去讨好别人。
在出版了短篇集《啊,国王》以后,毛姆出了一本《堂·弗尔南多》,写的是他最喜爱的西班牙。毛姆将对西班牙深深的爱恋和对它的神秘的无限向往全部写进书里,他不触及政治,也避免作任何的评断。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全书尽是散漫之谈,因为作者对西班牙这类题材有些力不从心。《堂·弗尔南多》并无创新之处,除了力求吸引读者外,并未体现出真正的主题。
毛姆尽管写得生动,旁征博引,却未能赢得最高学术界的认可。一位批评家对这本书讽刺道:
简言之,除了在故事中的诚实、敏锐、动人以外,毛姆先生并不够格充任文学批评家……他对艺术的完美视而不见,因此他的判定几乎全无价值。我认为他误解了大部分的作家……他列举的事实并不常是可以信任的,而他引证的权威又杂乱无章。
但不管怎么说,这本书仍不失为一部可读而资料丰富的书,至少就它的美味可口而言,应该也算得上是杰作了。大获成功从来不是毫无理由的。
毛姆的作品给人一种没有时限的感觉。如今他已属于文学,不属于生活。他曾说他很享受写作,却从不曾觉得享受过生活。
自《堂·弗尔南多》以后,毛姆总是一副已经退隐了的神态。在朋友的提议下,他又去了西印度群岛和圭亚那等地游历。在好奇心的引导下,毛姆还去了位于圭亚那的恶魔岛,这个殖民地是法国惩治罪犯的地方。岛上的总督招待他住在一间简陋的屋子里,还派了两个杀人犯照顾他。他每天观看刽子手在场地练习,把一段和脖子一样粗的香蕉茎放在断头台上。
毛姆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罪犯,特别是杀人犯,通过了解,诱惑他们犯罪的往往都是微小的金钱方面的动机。恶魔岛之行为他提供了许多别处没有的小说题材。
1936年5月,毛姆前往伦敦,他21岁的女儿丽莎将同一位瑞士驻英国公使的儿子文森特·帕拉维西尼结婚。7月,在庄严而隆重的婚礼现场,毛姆亲手把女儿交给了文森特。文森特有着“伦敦最好看的男人之一”的称呼,连毛姆都觉得他是极俊美的青年,但西莉并不特别喜欢他,只觉得他马马虎虎还算过得去。而女儿丽莎也遗传了母亲的美貌,娇小而迷人,这对神采飞扬的新郎和新娘被伦敦报界称为“金童玉女”。
毛姆送了女儿女婿一所泰晤士河附近的宅子和一大笔股份,西莉的礼物则是发挥她的天赋,帮这对新人装潢新居。毛姆非常满意两人的结合,美中不足的是要和西莉见面。他坐在西莉旁边,一言不发,并拒绝同她一块儿拍照,他一直对她怀着恶意,认为她没有好好教育丽莎。
他告诉朋友说:“丽莎从来不知道该如何照顾自己,或以任何方式使自己生活得更好,这都是她母亲的错,西莉除了社会地位之外不对任何事情感兴趣。她一向都是个势利鬼,只会教导女儿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便是抓住一段好婚姻。”话虽如此,但毛姆自身就很势利,而且他从来没有设法填补丽莎教育上的空缺。
1937年,《戏院》一书问世。这部小说流畅有趣,后来还被改编成剧本。这本小说看不出是时局转变时期的作品。毛姆始终是生活在法国境内,对于世情的变化仍是十分清楚的,他后来分析法国崩溃的原因,见解相当精辟。
这年的10月,丽莎传来喜讯,说她生了个男孩。当了外祖父的毛姆迫不及待地赶去英国瞧他。
在写给侄女的信中,毛姆也抑制不住喜悦之情:“丽莎觉得自己生了个儿子好了不起呢!她要叫他尼古拉斯·萨默塞特。”“他的脸红红的,一脸生气的样子,我猜他不是很赞美这个世界。”
1938年,毛姆首次来到印度。他描写印度的方式和从前描述在马来西亚和南太平洋上英国人的方式不同,毛姆把这种新颖留给了《刀锋》。
毛姆对英国人在印度的种族歧视和地方偏见感到愤怒。有一次他和一位英国低级官吏的太太一起喝茶,那位太太对他说:“你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们是不会和印度当地人接触的,尽量会与他们保持距离。”毛姆马上对面前的这位女士心生鄙夷,他觉得这样的女人,在英国最多是个给人修指甲的。
在印度,最令他着迷的不是英国统治下的风土人情,而是印度本土那些精神上特立独行的圣哲与禁欲的苦行者。印度的贤人们能够超脱欲念,这引起了毛姆的深思。毛姆总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念而求诸别人,这并不是他否定自己,而是他深知作为一介凡人永远无法达到与世疏离的境界。对于灵魂的轮回转世的说法,毛姆也心向往之。
1938年,毛姆的《总结》出版,这部书将毛姆对灵魂和生命的一般思想呈现在大众的面前。《总结》大部分是自传性的,深思而平静,他思索成功与失败,以富含意义的事情来叙述它们,并提出一些明智的忠告。他坚信,好的散文就像一个有教养的人所说的话,他并不夸耀,可是我们感觉得出,他对自己曾经的努力求进且达到事业的巅峰有某种程度的满足。他知道自己并未让批评家满意,可是金钱却补偿了他。
《总结》中透出一种崇高的谦逊,不矫揉造作,浮动着毛姆的聪明智慧。在书的末尾,毛姆论述了人生意义的问题,他说:“快乐不是最终的答复,由于我生性使然,我从人生的痛苦中感受到的比从快乐中感受到的要多。”除了大众的欣赏,《总结》还获得了最严厉的批评家的赞赏。
《总结》墨迹未干,毛姆已经开始撰写《圣诞节》,写的是全世界的政治情形,这可以算是新的尝试。从文学观点来看,《圣诞节》也许不该出版,然而它虽然没有起到实际的警示目的,但却是合时宜的。
以笔为韧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几个月,毛姆的身边一直准备着一小瓶安眠药,他不愿被德国人俘虏。当时一位德国小说家遭纳粹政府放逐并被剥夺国籍,又为法国当局所拘留。毛姆为此义愤填膺,反应热烈,被列入“盖世太保”的黑名单。在毛姆和朋友的联合求情下,这位小说家才得以获释。事后,毛姆十分谦虚,并不居功。
危机继续加剧,法国终于开始设法保护海岸,只是为时已晚。眼见大战就要爆发,莫雷克斯依旧闲适淡定地接待着各方宾朋。毛姆认为过得舒服快乐,就是对纳粹最好的报复。这个世界即将承受更加残酷的重创,而莫雷克斯如同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人们在这里享受着最后的假日。
大战终于爆发,情势的严峻一如毛姆所料。大战开始时,毛姆到巴黎去搜集资料,写了一系列的文章,后来以平装本的方式发行,题名为《战斗中的法国》,竭力鼓舞法国民众的士气。1940年初,毛姆到英国去了三个月,回到里维埃拉时,正值德军入侵比利时与荷兰。
得知这一消息的毛姆哭了,哀伤让他更加衰老。他已经订购了两万个郁金香花球,要使莫雷克斯成为一片花海。现在,他必须离开了。毛姆曾经推测着郁金香花开的时候,希特勒早已被埋葬了。可是,希特勒继续活跃着。
毛姆不敢停留在里维埃拉,他立即前往威尼斯,并幸运地与其他难民挤上了一条即将驶往英国的船。这趟行程拥挤、枯燥而危险,这艘千吨的运煤船内挤满了难民,舱里弥漫着肮脏的恶臭,六十多岁的毛姆很久没有受过这样的苦了。不过毛姆经常出门,没过多久,他便习惯了旅途中的颠簸和艰辛。战后毛姆曾透露,他曾经在旅行中随身携带过10万美元的现金。这确实很冒险,可这次他偏偏手头拮据,仅这一次的经历就已经够他受的了。
眼见自己在《圣诞节》里预见的灾难都一一成真,毛姆十分恐惧,他现在无家可归了,莫雷克斯或许再也回不去了!不过还好,在这样的焦虑愁困里他还有一项可以舒缓神经的消遣——写作。这期间他又出版了一个短篇小说集,内容十分轻松有趣。
10月,毛姆离开伦敦前往纽约。临行前他已尝受过多次空袭的凌厉与炮火的威猛。赫克斯顿仍留在里维埃拉,收拾莫雷克斯的财物,冷静地安排一切,以等待主人战后的回归。
到了纽约后,毛姆看见来接他的丽莎又怀孕了,此时文森特已经被征召加入了英国陆军。毛姆刚刚通过移民局的关口之后,立即要了杯老式波旁酒,无限享受地啜饮起来,接着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事先备好的一小瓶安眠药,摔在地上,又把脚踏上去将药瓶踩个稀烂,说:“现在我不需要它了!”11月间,毛姆开始为英国的战争游说,把自己称为“亲善大使”。在这里,毛姆被当做名人看待,华纳兄弟影片公司还特意为毛姆开了一个鸡尾酒会,崇拜者们纷纷来住处拜访他。不久,丽莎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卡米拉,毛姆又多了个外孙女。
起先毛姆待在纽约的丽兹酒店,每月有1500美元的薪资,他执意不肯多拿,觉得自己的国家正为存亡而战,不应再招摇。他每月给丽莎300美元,并付赫克斯顿薪水,请不起司机。毛姆本身对旁人的怠慢无礼非常敏感,他在社交场合里的举止优雅如绅士。他的诙谐也如女人抗拒不了甜食一样,无法隐藏不用,而他的诙谐和俏皮也时常会得罪一些人。
毛姆喜欢对健康有益的天气,他对美国的“家”也很满意。同时,他可以通过阅读法文书籍来寄托对法国的忧思之情。1942年秋,他开始写《刀锋》,许多的笔记和情节的设计都是几年前所做的。《刀锋》的部分背景在法国,述说的是一个美国青年想经由印度哲学而追寻生命真谛的故事。书中的一个妓女的形象有巴尔扎克笔下法国娼妓的影子,她用情审慎,自力更生,开朗、活泼、快活,在毛姆眼中,她可比那些过分依赖男人的女子可爱多了。与此同时,他的《月亮和六便士》要在美国上演了,在有生之年能够看到这部片子首映,68岁的毛姆心怀感激。这时,赫克斯顿在华盛顿因酗酒身亡,对他的死,毛姆似乎早有预感。有次宴会,赫克斯顿喝了过量的酒之后,就一个人潜进空荡的游泳池里,差点淹死。
人们很难确实地衡量出赫克斯顿的德行,或是他对毛姆的影响。除毛姆之外,大多数接触过他的人都说他不好。不过这些说坏话的人或许是看不惯他在毛姆跟前得宠,他们自己的品行也未必清白。赫克斯顿颐指气使,让毛姆为他这个小辈添酒,固然是不对,可是人们不总是心甘情愿为自己喜爱的伙伴服务吗?提到他的时候,毛姆曾说过这样的话: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对我是多大的打击!我一生当中最愉快的那些岁月——那些我浪迹天涯的岁月都与他分不开。无论怎样,我在前二十年中所写的一切都与他多少有关,即或他只帮我打出稿件而已。
这样的悼述并不热烈,毛姆本来就不擅夸张表达的情感,从他这段说辞里绝瞧不出他对赫克斯顿真正的颂扬和感情。
对毛姆而言,最要紧的是自己独处的时间,以及在这时间里他能产生什么东西。毛姆说,西莉最讨人厌的就是她喜欢热闹、讲究排场,那些动辄搞到三更半夜的宴会让他无法忍受。人们可以抱怨毛姆没有情调,可他是个勤勉的作家,不是闲得没事做的人,虽然他不真正排斥社交生活,然而早上9点钟他还有小说要写呢。
毛姆去好莱坞时仍然维持着这样的习惯,晚宴在10点之后立刻结束。在电影事业鼎盛时期,明星们早上6点之后都需赶赴摄影棚。这就是专业人士的生活,如果想要生产一部作品的话。
1944年4月,《刀锋》在纽约出版,7月在伦敦出版。此时战争还未结束,但是输赢已经毫无悬念。这本书虽写于战争期间,却有人指责毛姆故意鼓吹新信念。其实责备毛姆虚情假意的人不妨这样来看:毛姆崇尚纯真,正因为他明白自己不够纯真,为使书的情景更能适合读者的胃口,他加了些糖,甚至于忠告对东方哲学无鉴赏力的人略过某些章节不看。有人指责他这样一把年纪,又拥有那样一大笔的财富,大可不必把酒酿得那么甜。一个杰出的小说家实在无须怀疑自己的才赋。不过,在告诉人家说你无福消受某样东西之后,也许你更会被引诱去尝试这样东西。就这样,毛姆再度以笔服务大众,他不鄙视自己笔下的妓女,他觉得自己与她们一样,给予金钱很高的评价。
《刀锋》极为成功,它回顾陷于敌境的欧洲,同时也提醒胜利者,或是即将胜利者,没有烽火的生活会是怎样的。毛姆的新小说证明了大战并未改变一切。可是尽管如此,仍有人提出异议,因为观点不同,一位杂志的编辑曾拒绝毛姆写的一篇侦探小说。
《刀锋》要被20世纪福克斯公司拍成电影了,毛姆在加利福尼亚州参加筹备工作。可是这部片子的制作人不喜欢改编后的剧本。等毛姆第一次有幸得见这部被别人改编成的剧本后也傻了眼,当下闭关重写剧本。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分文不取。因为这本书对他意义实在太重大。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对于毛姆的慷慨十分过意不去,他们想,既然毛姆不要酬劳,那就送幅画给他吧。后来毛姆选了一幅法国画家的雪景画,价值1.5万美元,毛姆从来没买过这么昂贵的画。
不过后来发生的事情令毛姆十分诧异,毛姆改写的台词一句都没有出现在电影里。原来电影公司把毛姆的剧本转交给一位剧作家,这位剧作家把剧本改写了12次之后,电影公司才满意。虽然毛姆有好多部小说都曾被搬上银幕,其中《雨》被三次拍成电影,可是他对电影不能像戏剧那样得心应手。曾有人批评毛姆对他笔下的法国一无所知,而由此怀疑《刀锋》的剧本是否真的那么好,还是只是加利福尼亚人的客气而已。
挑剔的评论家
在赫克斯顿之后,艾伦·赛尔成为毛姆的秘书兼友伴。他和赫克斯顿一样的粗俗,只是个性不同。毛姆认为他为人比较深沉,并且像忠犬一样可靠。艾伦应付宾客很有技巧,对长辈也很有一套。毛姆对艾伦很满意,便带他一起回到法国。
再次回到莫雷克斯,这里的一切早已面目全非,原先贵族名流的休闲圣地饱受战争的摧残。先是法国人的抢占,接着是意大利人的掠夺,继而又有德国人来占领,最后又遭受英国人的炮轰。毛姆收藏的酒都被人喝光了,他们还在他的花园里埋了地雷,房子被毁了,只有高更的玻璃画仍在原地。书和所有拿得动的宝物都失窃了,不过其中大部分都在相关部门的协助下找到并归还。
幸好毛姆是个有法子、有财力的人,经过一段短期的修复,这里又重新焕发了往日的光彩。他在《此一时彼一时》中这样写道:“人是多么优秀的动物呀,只要有胆识,有智谋,有金钱,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72岁的毛姆要在重建的家园开始新的生活了。
1947年2月,丽莎离婚了,毛姆很为女儿担心,为此,他为自己的外孙和外孙女设立了信托基金。不久,他恢复了写作,7月里又出版了一部短篇故事集。
《此一时彼一时》出版于1946年。有人认为这部书成于战前。《卡塔琳娜》是毛姆最后的一本小说,这部书在英国第一次就印了5万册,还在杂志上连载过。不知从何时起,毛姆竟成了畅销书的作者。小说以西班牙宗教审判时期为背景,在老年又回到了历史小说,这回不是他少不更事,而是他年老力衰,才使他要借助历史的大事来激发自己的灵感。这部书结构松散,形式老套,流露出毛姆才能的衰退。
《此一时彼一时》和《卡塔琳娜》中都有毛姆惯常的机敏和智慧,可惜常因夸大而遭扼杀。尽管如此,意大利和西班牙是除法国以外毛姆最喜爱的国家,这两本书中对它们的描述仍然有着动人心弦的部分。与往常一样,一些对毛姆惯有成见的人早已准备好言辞要进行攻击了,一位威尔森先生在杂志中发表了一篇文章:
……我一次又一次地碰上品味不凡的人,他们总告诉我说,应当以严肃的态度来看待萨默塞特·毛姆,然而我却无法说服自己他不是个二流的货色……他的小说《此一时彼一时》——我曾发誓要把它看完,可是在前半部里就无法继续了,粗陋难读之处比比皆是,我好多次都以为再也读不完了……它的语言如此陈腐,难免令人心生疑窦,作者究竟有没有能力来拼凑这些东西……
这篇文章激起了毛姆迷的愤怒,他要求这个乖张的威尔森先读读他的几个短篇小说以后再说话,于是威尔森又再表示说:
我尽力地啃了十几个。它们颇为可读——相当有意思。毛姆先生在用词最简朴的时候写得最好。可是这些都是杂志上的商品,大约与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水准相同,但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却更有文学尊严,因为他不装腔作势。毛姆先生把严肃的主题拿来戏耍,他的作品里全是虚假的动机,那是每月耍把戏时所必要的。他是半垃圾小说家,却受到半严肃的读者的追捧,而他们对于写作并不在行。
这番道歉比原先的攻击更加尖刻,威尔森更是故意拿毛姆与同样有过学医经历的柯南·道尔相提并论。这样的攻击对毛姆的影响也不是那么大。他常说他是不看评论的。他曾经订阅过剪报,可是他经常出外旅行,等他回来再看到自己新书的评价时,已经时过境迁了。他发现那些已经不再新鲜的东西既不令人痛快,也不令人痛苦,久而久之,他就不再读书评了。当然,总会有些愤愤不平的朋友赶着来告诉他威尔森是如何可恶,毛姆倒不妨这样安慰自己,他在戏剧、小说和短篇故事的领域里已经大获全胜,威尔森却是一文不名的。
毛姆是变幻莫测的,就像一家时常更换大厨的餐馆,相同的菜品,却总能吃出不同的风味来。有时他以辛辣的向导身份出现,带人们去观看形形色色的大千世界,可当他再次出现在你面前时,又变成一位温吞、絮叨的说故事的人。他的书大量销售,为他带来大笔的钞票,然而他确实是有弱点的,他的作品里缺乏丰富的想象力和象征意义的陈述,它太一目了然,不够深刻,因此他成不了文学巨匠,同时他那反教义的偏见与讽刺,与英国文学的传统理论不相吻合,他缺乏艾略特崇拜式的怀乡情绪,也达不到劳伦斯那样预言式的顶点。
小说创作生涯结束,毛姆决定要自己当评论家了。美国费城一个出版商请他为大众读者精选出十大小说,加以剪裁,并撰写评论性文字。毛姆精选出的十大小说是:《汤姆·琼斯》《大卫·科波菲尔》《包法利夫人》《高老头》《呼啸山庄》《红与黑》《傲慢与偏见》《白鲸记》《战争与和平》《卡拉马佐夫兄弟》。毛姆总说,读书的艺术就是挑选的艺术,他斗胆帮读者做起挑选来了,也因此招致不少非议。
1948年,丽莎同约翰·霍普订婚。霍普是个讨人喜欢并事业有成的单身汉,战后投身政治。丽莎早已有份工作,能够自力更生了。7月,毛姆飞往伦敦主持了丽莎的婚礼。婚礼中,他与西莉各自坐在礼堂的两端,中间隔着很远的距离。
毛姆继续云游各地,回到莫雷克斯时便埋头写些随笔之类的东西。1949年他出版了《一个作家的札记》,开始公布自己收集的小说材料、使用的窍门与技巧等。他在《一个作家的札记》中透露,想写最后一本小说,题为《兰姆贝思的丽莎之子》,故事背景设在伦敦东南部的柏蒙西。但他后来在搜集柏蒙西的资料时,发现这一地区的已遭“福利处”抑制,人们虽然吃住有了保障,但生命的火花却已经熄灭,“丽莎之子”因此未能诞生。究竟是柏蒙西当地的人们失去了贫穷的同时也失了个性了?还是毛姆失去了创作的火焰?不得而知。
《一个作家的札记》影响深远,独具匠心,它提醒作家们,生活与意念同为文学的根本,这部书与《总结》都多少带有司法的味道,只是《一个作家的札记》没那么正式,并充满着琐细的教导和提示。
他依然到各地去旅行,不只是享受当地的风土人情,也享受在当地累积起来的名气。有次在西班牙,感受了奢华之旅后,他在一家最高级的旅馆里准备付账,旅馆的人却说,他们不能向他这样的大作家收钱。1951年,他的一部关于各地见闻的短篇小说集出版了。
1948年毛姆又进入了另一个巅峰,他有四个短篇故事被拍成一部电影《四部曲》,这次连他本人也一并出现在银幕上,他对自己的作品一一加以介绍。在拍摄过程中,起先由于他这位“老家伙”的在场,令大伙都很拘谨,后来在摄制暂停时,一位工作人员走向毛姆,以同事般的口吻对他说:“喝杯茶吧!萨默塞特。”毛姆自然地接过了茶杯喝了起来,拘谨的气氛瞬间化解了。
《四部曲》相当成功。接着又拍了部《三重奏》,都是相同的模式。频频出镜的毛姆变得家喻户晓,在他具有讽刺性的智慧里,透着鲜明的勇气,这吸引了一批追随者。成千上万的信件和手稿涌入莫雷克斯,很多人希望得到他的忠告和斧正,莫雷克斯成了先知的圣堂。在那一时期的作家里,更多的人愿意向他请教并因此受益,因为他的意见坦白中肯,一语中的,且不挑剔。电影中的成功露脸,使毛姆鼓起了勇气在电视上介绍自己的短篇故事,并灌录成唱片,可是没多久他便不再做了,因为这样的工作太累人。
晚年的毛姆竭力地显出亲切和蔼的神态。他创立一个“萨默塞特·毛姆奖”,每年让一位青年小说家去像他一样环游世界。旅游仍然是他莫大的享受,也是他群居的方式,因此他不能停止。80岁时他还去了意大利和西班牙,毛姆活到了80岁真是一大胜利,他就像自己说的那样“收到了长寿赠送的红利”。牛津大学颁给他博士学位,伊丽莎白女王二世赐予他“荣耀武士”的荣誉。对于渐走下坡路的大英帝国,他却觉得未尝没有值得安慰之处:
不错,就整个国家而言,我们变穷了,但是我们也有所补偿,就个人而言,我们变得更为自由。我们已经摒除许多愚蠢的偏见,两性之间的关系更为自然;我们的衣着不再那么正式,也舒适许多;我们的阶级意识不再那么浓厚,我们不再过分多礼,也不再那么骄纵狂妄。
英国变穷了,可是毛姆没有,他有很多的钱,却常为钱操心,金钱对他来说不是一种满足,有时甚至成了他愤怒的起源。他的名画价值连城,可是他却觉得挂在墙上不安心,如果可以,他倒想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后来,他索性把大部分的收藏都卖了,一些遗赠给国家戏院。他收集的印象画派作品曾被拍卖到55万英镑。
毛姆81岁生日那天,戏剧俱乐部为他举办了欢庆宴以示崇敬,他的一位朋友记录了宴会当天的情景:
场面庄严感人,但却是在令人不安和精神紧张的方式下开始。毛姆上场之后大家起立喝彩,等宾客们重新坐定,他便开始演说。他讲了几句寒暄的话,然后顿了一下,说:“年纪大了也有许多好处。”他停下来,咽了口水,润湿下他的嘴唇,并环视下四周。停顿的时间拉得很长,他看来像是变呆了……接下来,还是长时间的停顿,时间已经太久太久了。他往下看,凝视着桌面。整个房间被紧张所笼罩,他病了吗?最后他抬起了头,说:“我只是想想……究竟有些什么好处!”
他的幽默令整间屋子的人恢复了轻松,大家都会心地笑了。
这次庆祝宴会十分成功,似乎毛姆一生的事业也因此而成功地被盖棺论定了。英国国家广播公司制作了他的五个剧本,并演出了他的五个短篇故事。他的随笔出版,初版印了4万册,并仍在继续销售中,毛姆无疑正处在事业的巅峰。一位剑桥大学的学生还就此写了首打油诗:
威廉,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你处在文学事业之巅
你将继续被看好
直至九十九
威廉,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末日的孤寂
为了规避遗产税,毛姆已经把莫雷克斯改成民营公司,股权落在丽莎名下。这样做了以后他便开始忧虑,觉得莫雷克斯不再属于自己,因此开始怨恨丽莎和霍普,他感到自己像是莫雷克斯的客人。1954年8月,丽莎和霍普带着孩子来莫雷克斯玩,可这次的家人聚会却不再如往日那般和谐了,毛姆对女儿,尤其是霍普的感情有了奇异的转变,在毛姆眼中,霍普做的每件事都不对,他甚至管霍普叫“霍普力失”(霍普英文“Hope”为“希望”之意,霍普力失英文“Hopeless”则为“无望”)。毛姆满脑子想的都是:假如丽莎死了,该死的“霍普力失”便会把他扫地出门。任丽莎如何劝解也无济于事。渐渐地,毛姆拒绝修整房屋,理由是它不再属于他,连屋顶漏了他都不管。事情闹成这样,霍普只好识趣地躲开,此后的几年,他再未踏足莫雷克斯。
毛姆继续着乖张的生活,也继续着写作,1959年,他将自己熟透了的思想汇集成一部《观点》并出版了。
莫雷克斯里的生活和往年一样,每日清晨依然在写作中度过,午后与晚间会有访客,但是比以前少了。客人们谈天,打桥牌,若是只有毛姆和艾伦两人时,他们就在户外燃上野火,但不是为了野炊,而是为了焚毁。
著作等身的这样一路走来之后,毛姆的担心从金钱转移到自己的名誉上来,他决不容许“出版界的败类”在他死后对他做破坏性的揭露,他希望留在人们记忆里的是只出精品的他,是设置“毛姆奖”的他,是捐款给坎特伯雷皇家学校的他。于是他焚毁了早年的信件、日记和手稿,并烧得十分过瘾,一旁的艾伦看在眼里,无尽惋惜地跺脚叹气。
毛姆功成名就的一生,却多在懊悔和怨恨中度过,因此烧毁信件和日记等行为也并不为怪。不过,他仍是仁慈而慷慨的。曾有一位年轻的未曾出版过任何作品的作家对毛姆这样评价:
……我同他既不相识,自身又无成就,但写给他的信他立刻就回复了,说请我过去喝茶。毛姆的朋友艾伦·赛尔开车来接我……我们在客厅里等“大师”。现在我可以看见他了,他穿过重重的门,从挂着大幅灰色毕加索画的通道走来,他是个身材纤小的人,年事已高却行动敏捷,他穿着黑色法兰绒的长裤,粗呢外套,颈际好像围了条软羊毛围巾。
“这就是毛姆先生。”艾伦·赛尔说,毛姆同时并伸出了他的手。这使我联想到一个杰出的医生来查看我们今天的情况。他没有太多时间给你,可是只要你还在他面前,你就确定能得到他的关注。
“现在该给你来点茶了,或者你更愿意来杯酒?”毛姆随和地说道。
“谢谢你,喝茶好了。”我说。
一会儿,一个身着白色外套的男仆提着茶具和精美的茶炉走了进来。为了消除不自在感,我在茶里加了点柠檬,毛姆看到后也同样这么做了,这令我受宠若惊。毛姆很好,谈话中显出很关切的样子。他花了十年的工夫,才得以在伦敦推出一点东西。
喝过茶,他告诉我应该找个工作,他一边点香烟一边跟我说话,不小心火柴从他的手指间滑了下去,落入沙发坐垫间的缝隙里。他拍打着隐埋了的余烬,显出老年人大惊小怪的惊慌,他的样子令我不忍,惊恐让他一下子老了很多,我顿时觉得好爱这位老人。过后他问我多大年岁了?我告诉了他,他说:“你还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时间。”
1955年,76岁的西莉过世。据说毛姆异常高兴,并且写下一首歌谣以示庆祝:
哒拉拉……
再无赡养费啦!
哒拉拉……
经过了许多年的努力,西莉已经成为一流的装潢家。她度过了富足的一生,同时她也是个好母亲,对女儿无尽地娇宠疼爱,使丽莎得以顺利地长大成人,还顺利地做了母亲。她从不说毛姆的坏话,对于毛姆的怨愤她从不反击,却对他的成就感到骄傲。
可是毛姆仍旧尖酸、残酷,有时甚至连他的慷慨也都是尖刻的。
毛姆一直保持着轻灵活泼的习性。他定期游泳和潜水,和好友们玩桥牌。他继续写随笔,像个年迈的国王,继续在文学的帝国里逡巡。
他仍每年回一次伦敦,在1958年,他在伦敦时还借助助听器去看了一出根据《月亮和六便士》改写的歌剧。1959年他最后一次去远东。他第一次发表有关马来西亚的短篇时,愤怒的殖民者把他骂得死去活来,可是如今,旧日的怨恨已经消退了,他到哪里,哪里便会无上荣光地接待他。在日本,有4万人去参观他为期10天的作品展。甚至到了70年代时,他的作品竟然还以畅销书的姿态,为人们所争相购买,以致有人还酸溜溜地认为日本人品味太差。
从日本返乡途中,毛姆还去了越南、泰国和缅甸等。对于一位八十多岁高龄的老人来讲,这样的旅途未免太劳累了,那次回来之后,他开始在瑞士的诊所接受一连串的注射,好为身体注入“活力”。
1961年,毛姆开始不肯接见女儿丽莎。丽莎写信给他说:
最亲爱的父亲,您不肯见我,这让我难过极了!我实在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您突然就不理我了呢?别让我们之间这层可怕的隔阂再继续了吧!
附上所有的爱,丽莎
可丽莎等来的回信却太出乎自己的意料了,回信是律师事务所寄来的,信中提到丽莎与父亲发生争端,建议她同丈夫霍普前往事务所一谈。这下丽莎觉得受到了羞辱,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让律师来插手家务事。三天以后,艾伦打电话给丽莎,请她去见见毛姆。丽莎以为父亲病了,急忙赶去,却见毛姆像往常一样精神愉快、兴致高涨。
1962年4月,毛姆准备将他的藏画拍卖掉,包括丽莎名下的在内,总共卖得140多万美元。而丽莎一直以来都以为她名下的画就是送给她的,卖画所得款将有她的一份,因此她控告了拍卖公司,要求获得9幅画的售款,近65万美元。
1962年秋,毛姆的《回顾》打算在杂志上连载,整部作品就像一个狂人在咆哮。在这部作品中,毛姆放弃了之前所有高雅的审美和一直坚守的谨慎原则,用极尽粗野的骂街攻势来诋毁死去的西莉,还指责她势力、自私、用情不专、不择手段等。他把曾经和西莉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和初为人父时的幸福、喜悦忘得一干二净了。写了这样一部作品,不禁引人猜测,毛姆难道决定去死了,并以这种方式让自己孤独地离开人世?这部书出版后,好多老朋友都为此而同他决裂,一位西莉的设计师朋友还特别为西莉写了篇辩护的文章:
萨默塞特·毛姆先生以这样低俗的方式来叙写他的亡妻,究竟是想得到什么?而同样令人不解的是,他选择这样无意义又恶毒的方式,来描述一个已经不再能开口为自己辩解的女人,受到伤害最大的却是自己的独生女儿。
我是西莉·毛姆许多真挚朋友中的一位,我们相识已经超过25年,我要说这位非常不同凡响而又讨人喜欢的女性,她所留给我的印象是多么与众不同。西莉绝不是如毛姆所描述的那样,是个一无资产却一味追求享乐的女人,相反的,她是我有幸认识的一位机智聪明的女性之一。她本身在装饰方面极具创意的天分,影响了20世纪30年代英国和美国的装潢流行趋向。她对于我和许多在事业边缘的青年人都曾给予鼓励和协助。她有着无穷的精力和鼓舞人的意志。我想不出还有哪个人能像她那样逸趣横生,或者在你最需要朋友的时候,能够那样体谅和温驯。
一位叫诺埃尔·科沃德的人曾经是毛姆和西莉两人共同的朋友,他在看了《回顾》之后,告诉另一位毛姆的朋友加森·卡宁说:“写出那些可怕、肮脏的文字的人已经不是我们那个多年的老朋友了,他已经被恶魔附体,现在他是个危险的、令人害怕的、需要躲得远远的家伙。”
虽然《回顾》分别在美国和英国两地发表,却有人谣传,是比佛布鲁克爵士在幕后怂恿毛姆做这样低级趣味的坦白的。比佛布鲁克的鬼点子最多,或许是他花了10万英镑购买了《回顾》的连载权,他不仅是个精明的商人,更是个精明的出版家,他知道不体面的文字往往更能吸引人。
毛姆总说:完全的自白无异于展露自己是个邪恶的坏蛋。他若是聪明些,就不会在大众面前口无遮拦了。《回顾》中事实和虚构交杂,对西莉的诋毁和满篇的自大言语显得肆无忌惮和欠缺涵养。对于这件丑事和它所造成的纷扰,毛姆或许也感到一丝悔愧,此后他再未回到英国,同时也禁止将《回顾》印成单行本。
《回顾》风波刚刚平静,又有流言传到毛姆的耳朵里,说丽莎要让法院判定她父亲已没有能力处理自己的事务。这事传到毛姆的耳朵里,他开始对这种空穴来风不安起来,甚至夜不能寐。毛姆去咨询了一位律师,律师建议他另行收养一个孩子,这样他的权力可以得到转移。
当年12月,毛姆正式收养了艾伦·赛尔为养子。毛姆的律师同时诉请丽莎归还所有的礼物,理由为不知感恩。次日,《每日邮报》刊登一则漫画,画中毛姆抱着一个像艾伦脸孔的婴儿说:“护士,他刚刚喊了我一声‘爸爸’哩!”
1963年,丽莎宣称要诉请法院判定艾伦的收养无效。她对新闻界说:“我并非为钱财的原因而这样做,我只是不能任凭别人摆布,就这么丧失了一个女儿的身份。这不只有关我的尊严和立场,更关系到我的孩子们。”可是毛姆的律师称毛姆有权收养艾伦,并指丽莎的身份并不合法,她不是婚生子女,她出生的时候,她的母亲仍是亨利·威尔康夫人。根据英国法律,非婚生子女只有父母于事后在英国结婚,才能成为合法,但毛姆和西莉当初并不是在英国结的婚。丽莎的律师则辩称,毛姆和西莉同为英国子民,应适用英国的收养法。
英国报界对此事大加渲染,写着“我为何与我所敬爱的父亲争抗”“我不要毛姆的钱”“我当然是毛姆的女儿”等标题的新闻铺天盖地。
最后法庭根据丽莎写给毛姆的署名为“爸爸”的信判决丽莎获胜,艾伦的收养因此无效。法庭宣称,由于两者俱为英国臣民,应适用英国法。英国法规定,非婚生子女之双亲如果最终结婚,其非婚生子女应视为合法。
丽莎获胜了,这么多年来毛姆已经不习惯去体验挫败了。多年以来毛姆一直一意孤行,为所欲为。他的所有受雇者都对他唯命是从,出版商和经纪人在他的书的销售数字之前低头,莫雷克斯的宾客则无人胆敢违抗他的意旨。现在与他抗争的却并非外人,而是自己的女儿。他在这场官司中败下阵来,但他仍不罢休,他继续上诉并等待上级法院复判。
父女之间的怨恨越积越深,甚至外孙女卡米拉的婚礼毛姆都没去参加。而这场与亲人之间的官司也似乎令他衰老。毛姆总是喋喋不休、胡言乱语,有时他会不记得自己是谁,有时他也会为自己的报复性行为和促狭的言行而流泪。宾客们仍然到莫雷克斯来,但面对这个喜怒无常的老人,大家都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分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一天午饭时,仆人用银盘端上来一道龙虾沙拉,毛姆拿起这盘美味的沙拉就往地上倒。“哎呀!威廉,你这个顽皮的孩子!”艾伦说。
“我哪里做错了吗,艾伦?”毛姆问。
里维埃拉住有一个名叫埃里克·邓斯坦的人,毛姆十分讨厌这个人。但是艾伦还是设法让他请邓斯坦过来吃午饭。席间毛姆与邓斯坦两人谈天说地,毛姆时不时地咯咯笑出声来,艾伦很高兴,以为两人终于冰释前嫌了。饭后,两人喝着咖啡,毛姆啜了口咖啡,对邓斯坦说:“快跟我说说,那个卑鄙下流的猪猡埃里克·邓斯坦现在什么情况?”
毛姆逐渐地失去了体力和思维能力。有一次,一位国会议员和一位艺术评论家来看毛姆,他们走进客厅时,看见毛姆从沙发后冒出来,一边整理着裤子——他才在地毯上解了大便,然后像个不懂事的顽皮小孩,抓了满手的粪便。
即使这样,毛姆仍然坚持一年一度的短途旅行,艾伦实在拗不过他,只好带他到慕尼黑,这场旅行真是一场噩梦。事实证明毛姆能够旅行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他不是在清醒的时候怨天尤人,就是在神志不清的时候胡乱行动,他还抱怨艾伦,说他是自西莉以来最爱唠叨的人。
1964年1月,丽莎要求分享名画拍卖所得的官司达成庭外和解,条件是丽莎获得售画所得的25万美元,并放弃一切其他产业的要求。丽莎很愿意和解,她不忍心把精神状况很糟糕的父亲拖上法庭,毛姆也想要和解,于是毛姆和丽莎联合发表声明:毛姆先生和女儿约翰·霍普夫人之间的矛盾已经解决。毛姆支付了所有的法律费用。同一年,丽莎的丈夫霍普先生获得了爵位,她也因此成了贵夫人。
7月里,毛姆草拟了遗嘱。他把莫雷克斯里的所有产权股份留给女儿丽莎,艾伦获赠5万英镑,此外,还有莫雷克斯内的所有财物,并在有生之年收取毛姆的所有版税——每年约5万美元。艾伦故后,版税归属“皇家文学基金会”。毛姆的厨子和司机各获得2000英镑,其余仆人每人各得500英镑。
关系缓和后,丽莎来看望父亲。艾伦在电话中警告她:“在你们之间一定要隔着一件家具才行,他最近凶蛮得很,还攻击过我。”自己的父亲被人说得如此不堪,丽莎很是难过,坚持要来看毛姆。可是见面更令她伤心,毛姆认不出是她,把她当成了西莉,还问她说:“怎么总不肯把店关了?”
1965年1月,丘吉尔去世,与毛姆同时代的人仅剩毛姆一人了。但这枚仅存的硕果也日渐虚弱,尤其是他的神经。他总坐在角落里生气地唠叨着,时不时地会喷出一连串的脏话,有时他会衰弱地抽泣,这些极端的状态总是交替出现。在92岁生日前两个月,毛姆在花园里摔了一跤,跌伤了胫骨。隔了几日,他被屋里的地毯绊了一跤,头撞到了壁炉上。当天夜里,他睡觉醒来,下床时又摔倒在地。艾伦发现他躺在卧室地板上,已经不省人事,艾伦赶忙将他扶起来。恢复了意识之后,毛姆对眼前的艾伦说:“哎呀!艾伦,你到哪里去了?害我找了你好几个月。我要跟你握手,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这句话竟成了毛姆的临终遗言。
艾伦把毛姆送到医院,毛姆陷入了昏迷状态,肺部充血、发烧,而且血液流不到脑部,后来他的腿部失去反射力,医生开始使用氧气。12月15日,毛姆在这家为纪念维多利亚女王而建立的医院里与世长辞。根据法国的法律规定,凡是在医院中死亡的必须接受解剖。为避免毛姆被解剖,艾伦将毛姆运回莫雷克斯,于次日向外宣称毛姆死于家中。
艾伦知道毛姆将要不久于人世的时候,他没有告诉丽莎,在毛姆已经死去整整24个小时后,丽莎才得到通知。毛姆生前指示要火葬,骨灰归葬坎特伯雷皇家学校。他不要任何追悼仪式,他曾说:“追念仪式是现代礼仪中的一种丑陋的形式……它同鸡尾酒会一样是种社交活动……那些在场的人喝着马丁尼时会不禁感到一种满足,因为他们还活着。”
艾伦将毛姆的遗体放在卧室里,开放数日让人们前来做最后的瞻仰。火葬后,骨灰装进孔雀石的瓶里,再装入一只小桃花心木的骨灰盒中,于12月21日运往伦敦。
毛姆的骨灰葬在坎特伯雷教堂尖塔之下,“毛姆图书馆”的墙角边。葬礼在坎特伯雷教堂长老与坎特伯雷皇家学校校长主持下进行。因为毛姆不信任基督教,因此在下葬当天没有唱诗班,也没有诵读颂词等宗教排场,只有一小列哀悼的送葬者,以丽莎为首。骨灰盒上的一块镀镍的牌上刻着:“萨默塞特·毛姆——1874—1965。”坎特伯雷皇家学校是乔叟作品中朝圣者向往、参拜的地方,毛姆曾在这里度过了令他感到痛苦的童年,对于一个像他这样会说故事的人来说,这里无疑是最理想的最后的栖身之所。
毛姆被称为自狄更斯以来拥有最多读者的小说家,同时他还是一个孤僻却放浪不羁的戏剧家,一个曾经救死扶伤的社会名流,一位反对战争的宣传家和间谍。他有严重的性格缺陷,但却创造了大批赏心悦目的作品来弥补他的缺陷。他用挑剔的眼光看待着这个世界,同时也被世人挑剔地审视着。但无论如何,他的作品经历了一代又一代读者的认可和推崇,光凭这一点,他便达到了世界对他提出的一切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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