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与出版商向来处于对立的两个阵营,作家们不喜欢就自己的艺术灵魂讨价还价,于是,很容易在戴了几顶高帽子之后便接受了不利于自己的条件,同时他们对于商业运作丝毫不懂,出版商便利用他们这方面的无知更加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了。但这种局面到了1890年被逐渐打破了。有一小批富有远见的人开始尝试一种新行业,他们介于作家和出版商之间,一手握着合约,另一手则握着预支的稿费。
起先,出版商对于这些所谓的“经纪人”很不欢迎,拒绝和他们打交道,他们总结道:“这是一个中间人的时代。总而言之,他是个寄生虫……他把自己称为文学经纪人……这种病毒十分强烈,出版商们最好避而远之,别被传染。”
这时,有两个勇猛的苏格兰人,亚历山大·波洛克·瓦特和詹姆士·布兰德·品克,他们干得有声有色,使这一新兴行业逐渐得到人们的敬重。瓦特曾代理过柯南·道尔、托马斯·哈代等名家。品克也为亨利·詹姆士、阿诺德·本内特、斯蒂芬·克莱恩等人效过力。
品克个性张扬,毫不掩饰个人对作家的喜好之情,对于不欣赏的作家,他就摆明了给他看。曾有作家因品克不肯帮他,气得要死。瓦特与品克两人都一度当过毛姆的经纪人,不过毛姆的第一个经纪人是个爱尔兰籍的律师威廉·莫里斯·柯勒斯。
柯勒斯1897年开始担任毛姆的经纪人。由他们彼此往来的信件看,这位年轻的作家对于自己早期的成就十分关心,总是设法要使它延续下去。他对《兰姆贝思的丽莎》的销售情形一度不满,并总有怨言,因为见到《月亮和六便士》的销路很好,便要求柯勒斯去向昂温交涉,让他也出个价格低廉的版本。毛姆也时常向柯勒斯抱怨昂温是如何的吝啬。毛姆写信告诉柯勒斯写作的进度,要他帮忙寻找杂志社连载他正在创作中的小说。随着成功之时的光鲜渐渐退去,现实的艰辛日渐展现,毛姆急需将自己的作品发表出去好赚钱过活。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以写作为生,毛姆也不急于一时的创作,他雄心勃勃地拟订了一个旅游计划,想借此进行必要的生活体验作为写作素材。他计划在西班牙停留一年,学习西班牙语,然后去罗马学习意大利文,再去希腊和阿拉伯地区学习当地的语言。但实际上他只去了西班牙,顺道游历了意大利,成为通晓多种语言的作家的壮志未能如愿。
在去西班牙之前,毛姆给了昂温第二部小说的书稿。昂温一直催促毛姆再写一部贫民窟小说,可是毛姆却早已对这类小说失去了胃口。这一时期,他又受到安德鲁·兰恩的影响。兰恩劝告青年作家们从事历史类小说的写作,他认为青年人缺乏生活经验,还不能很好地看待和处理当代的事情,应当多以“过去”为素材。同时安东尼·霍普的历史小说《贞达的囚徒》大获成功,也使毛姆对历史小说跃跃欲试。无论如何,他决定根据马基雅维利所著的《佛罗伦萨史》,写一部有关1487年意大利弗里起义的故事。他在大英博物馆阅读了一些关于中世纪意大利的书籍,获得了准确的时间资料。1897年他到卡普里岛避暑时,每天清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奋笔疾书,像写《兰姆贝思的丽莎》那样废寝忘食。这本书名为《一个圣徒发迹的奥秘》。
艾德华·加尼特对这部作品评价极高,说它“雄浑、清灵且新颖、畅达……毛姆不愧是个聪慧的作家”。有了这份赞美,昂温留下了这部书稿,而且这次所开的条件也比之前略好一些,可以预付毛姆50英镑作为出版费。这一年,美国知名出版商再度来英国采购版权,昂温又竭力推销《一个圣徒发迹的奥秘》,说它是第一好的小说。第一好倒未必,但它却是毛姆在美国出版的第一本书。1898年5月,《一个圣徒发迹的奥秘》在美国共出售2000本,每本1.5美元。一个月后,英国版也上市了,同样出售了2000本,每本6先令。
《一个圣徒发迹的奥秘》以回忆录的形式描述了一个15世纪的武士对自己生平的追溯,武士在命运的安排下,最终脱离凡尘,成为一个圣徒。毛姆模拟了圣者后裔的口吻,为这部书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序言。这部小说的情节像一出通俗剧,其中不乏血腥的厮杀场面、文艺复兴式的情爱故事和虚伪、阴谋等的噱头。
这本书显示出毛姆对格言式的写作风格极为拿手。这部《一个圣徒发迹的奥秘》不像《兰姆贝思的丽莎》那样吸引众多批评者的注意,但仍有《学术》等对毛姆并不看好的杂志对这部书进行评论:“我们似乎可以辨识出这个故事里的人物,和伦敦的贫民窟中口吐脏字和下三滥的阿猫阿狗竟是如此相像。”这本书也没有像《兰姆贝思的丽莎》一样再行印售第二版。
毛姆到了西班牙之后,一直住在西南部的塞维尔。他喜欢这里,因为这儿没有语言的困扰,而且在这里,毛姆感受到了英国灰暗的天空下所感受不到的恬淡。渐渐地,他受到了当地人的影响,蓄起了八字须,抽起了雪茄,时不时地去看场斗牛赛,同时还去上吉他课。另外,他还爱上了一名神秘的女子,她的身份不明,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和一双黑亮的眼睛。总之,这里的一切都让他过得惬意极了:
塞维尔对我的意义,比它对别人的意义要多十倍。我在伦敦度过了那些令人厌倦的岁月,我的心因为有太多的企望而伤痛,我的心灵也在劳顿中日渐迟钝,直到我到了那里,它似乎是个自由的乐土。在那儿,我终于感觉到自己的青春,那里似乎是个瞭望台,可以远眺新生。
在塞维尔有许多白色的房屋和能发出淡淡香味的橘树,在这样的异国氛围下,毛姆写了本西班牙游记类的书,他还写了篇稿子,但后来他决定先不发表,虽然如此,这篇稿子日后却成为他写《人生的枷锁》的依据。
1901年1月,维多利亚女王在统治了英国63年后去世了。爱德华七世继承王位,此后的十年间,英国进入了理性时代与焦虑时代的过渡时期。爱德华本人的风流韵事虽然多得数不清,但是他对大众的道德标准仍然规范得十分严格。
不过,反对这种虚伪礼教的反应,也成了爱德华时期的一个特色。1906时,阿诺德·本内特写了第一本完全关于离婚的小说《上帝为媒》,竟掀起了一股崇尚自我和反伪君子思潮。这在人们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报效国家上的维多利亚时代是难以想象的,而现在竟有人倡导自我意志的实现比身负的职责更重要。
在这段期间里,毛姆出版了不少小说,但都没有获得太大的成功。在出了一册故事集之后,毛姆便和昂温解除了合同,二人就此分道扬镳。毛姆改与哈钦森合作,哈钦森在1901年出版了毛姆的《英雄》。
《英雄》是以怀疑或者人道的眼光来看布尔战争,以及那些从未出过英国国门对实际的战争茫然无知的人们所抱的侵略主义。书中所描绘的英雄人物詹姆斯,因一次鲁莽的行动而获得维多利亚英勇十字勋章,但是他的这项行为却造成了一个人的死亡,这个人原本是可以不用死的。詹姆斯回到英国之后,倾心于自己军团里一个少校的遗孀,她却拒绝了他而接纳了另一个有钱人。他自觉无法面对在去南非之前所认识的那个善良但却无趣的女孩,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个故事读起来让人郁郁不乐,同时也不令人满意,大众读者不喜欢它,批评家也不喜欢。然而,它倒是再次强调了毛姆沉重的观点,他觉得同社会抗争是很难胜利的,他居然胆敢对侵略主义表示轻鄙之意,胆子可不小!这种侵略主义的势力是他从来不敢低估的。他曾经解释“容忍”就是“淡漠”的别名,也许他对英国人的命运漫不经心,毕竟,他们对他没有像对自己那样关心。如果说他的容忍缺少感情,那也是因为他有着一腔悲哀的愤怒。毛姆在《英雄》这本书上首度印上了父亲早年收藏的用来避邪的摩尔人的标记,这个颠倒着的标记也成了他日后的商标。不过这个标记似乎并未给他带来多少好运。
《克雷杜克夫人》是他经由威廉·海因曼出版的第一本小说,主题仍然写的是英国人愚蠢而一致的褊狭生活。刚看到这部书的书稿时,海因曼说只要毛姆按他的要求删掉其中的部分字句,就为毛姆出版。为了出书,毛姆只好妥协,将主人公克雷杜克夫人的一段爱情故事删掉了。虽然之前出了一部极具反响的《兰姆贝思的丽莎》,然而此时的毛姆仍然只是个要与其他房客合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不起眼的小人物,他需要钱。这部书在1902年推出,但并没有预想中的那样成功,甚至连第一版都未能售完。60年之后,毛姆又以这家人为题材出了最后一版,并将曾经删掉的部分还原。
不羁的文士
这个时期里,毛姆接触了很多当时较前卫、大胆的作家们。他当时担任了一家杂志的副主编,负责编辑一份名为《冒险》的文学类杂志。托马斯·哈代等名家都曾经投过稿。此外,他还结交了其他的文艺界朋友,如萧伯纳、弗兰克·哈里斯等人。毛姆很喜欢哈里斯,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伙伴,但是直到后来毛姆富有了,哈里斯却依旧一贫如洗。
在成为职业作家之后,毛姆为什么会选择去当编辑呢?也许是考虑到自己尚无名气,同时,也可能是对是否要坚持作家生涯感到犹豫。
《冒险》是一份寿命极短的杂志,它失败之后,毛姆便离开伦敦前往巴黎。在巴黎,有家名叫白猫的咖啡馆,这里是当时文艺界人士常会光顾的地方,毛姆在这家咖啡馆里认识了很多志气相投的朋友。毛姆和这些文艺界的新星们结识,并随他们一起过起了放荡不羁的生活。在这里,他也遇见了终生的挚友——杰拉德·凯利,凯利是个很有个人魅力的爱尔兰人,他十分健谈,后来成了皇家学院院长。
这群豪放不羁的青年们,对于盛气凌人的服务员不留半点情面,不赏一文小费。他们终日不干正事,只是饮酒、抽雪茄,高谈阔论。
其中不乏性情乖张、脾气古怪的人士,如有位爱尔兰画家,他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毛姆的讨厌,但却肯为毛姆讲述很多关于高更的事情,在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中还可见这位有着古怪性情的爱尔兰画家的影子。
具有野兽派气质的画家虽然狂放、傲慢而自大,但却吸引着凡事挑剔成性的毛姆。后来,毛姆把画家及其他的一众“白猫”的常客都写进了《魔术师》这本“非常枯燥而愚蠢的书”中。
在巴黎这段期间,毛姆结交的画家朋友比任何时候都多,有人认为他收藏印象派作品的兴趣可能是始于此时。事实上,毛姆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才开始大量收藏印象派的作品,不过,他对绘画的喜爱倒是深远而持久的。
1903年,毛姆的事业出现了一道曙光,戏剧社要上演他的第一出剧本《一个体面的男人》。因为戏剧社是一个带有学术性质的机构,他们所搬上舞台的作品都是非商业性的。对于一个剧作家来说,如果自己的剧本能被戏剧社搬到舞台上,那可是一种莫大的肯定和光荣。这类演出并不像通常的话剧那样有一段档期,但它却是伦敦文艺界向世人展示新晋才子的窗口。这个剧本原本是1898年在罗马完成的,只是当时并不被各大戏院经理看好。
1904年,《一个体面的男人》将要在大街戏院首演。听说毛姆的戏剧要公演,本来要出国的哥哥哈利决定留在伦敦不走了。哈利是位有着作家梦的职业律师,也曾出过书,但并未在出版界引起任何反响。在毛姆的戏剧被搬上舞台后,他在伦敦租了间房子,埋首写着那些可能永远都不能上演的戏剧。毛姆时常会去看他,但哈利却越来越古怪,到乡下去时他不肯坐火车出行,偏要骑自行车。他总是抱怨头晕,每次兄弟俩见了面,哈利就批评毛姆的作品低级而浅薄,觉得自己虽然挣扎在饥饿的边缘,却保持着完整的艺术家的人格。他对于喜好交际,成天在时髦的派对里打转的雄心勃勃的弟弟很不屑。
《一个体面的男人》终于首演了,朋友们都穿着体面的晚礼服去捧场,哈利身着邋遢的蓝色西装,满嘴酒气地恭贺毛姆说:“我很高兴看到我的小弟弟事业有成。”
一个晴朗的夏天,毛姆来看哈利,发现他衣着整齐地躺在床上,地上有一个空硝酸瓶。毛姆立刻叫了车子把他送到医院。但由于毛姆发现他时,他已经辗转反侧痛苦三天了,在被送到医院的那一刻,哈利便死了。死亡证书这样写着:“死者死于硝酸中毒,体力不支,因意志薄弱而自杀。”虽然大伙都认为毛姆的成就与哈利的落魄之间的反差是致使哈利自杀的原因,但毛姆却不这么认为:“我相信使他了结自己的,不只是他的失败,同时还有他选择的生活方式。”
处理完哈利的丧事,毛姆便又回到法国,重新融入放荡不羁的文士生活。他还是最喜欢与凯利相处。凯利的个子不高,毛姆不喜欢与比自己个子高的人交朋友,他对身高极其敏感。在毛姆和凯利的世界里,两人都是非传统的英国绅士、艺术家。
多年前,毛姆结识了哈利·菲利浦。菲利浦是牛津大学学生,因为考试没及格,被毛姆邀请去做秘书兼伙伴。1905年2月,毛姆带着菲利浦搬进巴黎的一处公寓。菲利浦经常会有不得体的言行举止,他总是担心这些招致毛姆对自己的厌恶。但不久后,菲利浦便再也无法忍受毛姆:“他的怀疑主义真让人沮丧!我一向凭冲动和感觉行事,而他却认定人们做事都一定是有动机的,我觉得很难同他一起生活。”1905年,菲利浦离开了他的老板兼伙伴,返回了伦敦。
趁着《一个体面的男人》的剧本被搬上舞台,毛姆将其中一部分改头换面,又写成了另一部小说《旋转木马》。戏剧社演出了《一个体面的男人》之后,趁热打铁,又把下一部小说改编后安排在大街戏院演出,虽然结局有所修改,但这次却没有带来更大的成功。
毛姆回到伦敦,可能是要出版《旋转木马》。这是一部实验小说,作品的实验处理谈不上巧妙,也看不出作者对传统文学形式的攻击有多少信心,不过它倒是显示了作者对于自己艺术家生涯的怀疑。在毛姆看来,自《兰姆贝思的丽莎》之后,就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利的。毫无悬念地,《旋转木马》遭遇了令人痛心的惨败,这使毛姆十分惶恐,并因而兴起了离开海因曼的念头。结果他离开了经纪人柯勒斯,因为是柯勒斯费劲唇舌说服海因曼出版的《旋转木马》,毛姆认为,柯勒斯早该将这部书稿扔进泰晤士河里去才是。阿诺德·本内特介绍毛姆去找品克代理,品克答应毛姆替他出版《主教的围巾》一书。
进退两难的剧本
自《兰姆贝思的丽莎》以来,毛姆多次写作均不成功。1902年的夏天,他开始着手创作《魔术师》,想以怪异的情节来吸引大众的注意。魔术师的主人公原型就是著名的灵异学家和魔术师阿雷斯特·克罗利。与毛姆相对规律而有节制的生活方式不同,克罗利凡事都很过头和偏激,终日胡言乱语,说自己是在传达神谕。他最喜欢谈论转世,遇到有人称他魔术师,他便会很严肃地说:“我宁愿人们称我为魔鬼的兄弟。”他练习瑜伽,还经常举行神秘仪式。
毛姆认为克罗利是个冒牌货,喜欢吹擂和夸大自己做过的一些事情。在《魔术师》里,毛姆对克罗利的描述几乎毫无隐饰,除了把名字改成奥利弗·哈多以外。作品中的哈多是个高大结实的人,喜欢使用华丽的辞藻把事情描述得天花乱坠。
1908年,《魔术师》出版了。被塑造成主人公的克罗利却不以为然,并对此有着自己的说法:
1908年岁末我无意间捡到一本书。书名强烈地吸引了我,叫《魔术师》。它的作者不是别人,竟是我旧日的好友毛姆先生,我慈悲、年轻的医生啊!真令人难以置信!他的住处、他的聪明言论……我发现每一处字句、每一个段落、每一页内容竟然熟悉得叫人纳闷……这真让我感到骄傲,因为这个魔术师——奥利弗·哈多,正是在下。我从来也不晓得,剽窃还可以这般千变万化,这般包罗万象而又这般恬不知耻!
除了以上言论外,克罗利还在当年年底,以奥利弗·哈多为笔名向一家杂志社投了一篇稿。在这篇文章里,他把《魔术师》中与其他书本中近似的字句依次列了出来,共有四本之多,强烈地指责毛姆抄袭。他总结道:“毛姆的写作方法就是找几本与题材有关的书,把它们整个抄进书中,有时是一字不漏地抄,有时是修修补补地拼接。”
毛姆遭人指控抄袭并不是头一次了。他在1933年版的《月亮和六便士》的序言中为自己辩解说:“就一个作家偶尔采用其他作家作品中的一两个情节而被小题大做是没有道理的。只要能善加利用,他就可以把它当成自己的东西……我要说,任何作家都可以采撷别的作家作品中对自己有利的部分。”
《魔术师》虽然引起了一阵涉嫌抄袭风波,但因为质量平平,因而销售上并未造成毛姆企盼的轰动。但是,这已经无关紧要了。他在为1907年写成的一部剧本《弗雷德里克夫人》各处寻求演出的机会。这时,一位百老汇戏剧制作人乔治·泰勒,正在欧洲进行一年一度的观光采风。经人介绍,泰勒见到了毛姆,并给了毛姆1000美元的稿费,约定以一年为期限,演出《弗雷德里克夫人》。
泰勒建议这出戏要再活泼点才行,于是毛姆答应再多添加一些俏皮话。当时的欧洲大陆,鸡尾酒还是新鲜玩意儿,泰勒请毛姆喝了两杯这种漂亮的液体,从此,毛姆养成了在午、晚餐之前都要喝一点不太甜的马丁尼酒的习惯,这也成了伴随他终身的一个习惯。
泰勒很喜欢《弗雷德里克夫人》这个剧本,因为它的情节是以一个主角为中心而发展。毛姆认为一个好角色若能获得某个知名演员的青睐而出演,将是吸引观众的一大亮点。可是没有一个女演员肯接受弗雷德里克夫人这个角色,因为其中有场梳妆台前的戏,弗雷德里克夫人为了拒绝一个青年的追求,让他看着她如何在原本平庸的脸上化妆,如何戴上迷人的假发,使他明白她的美丽其实是多么的虚无。其中一幕的舞台说明是:“(弗雷德里克夫人)自幕后走出。她穿着一袭睡服,头发散乱缠结如扫帚一般悬在脑后。她没有化妆,看来憔悴、病黄且布满皱纹……”就此,泰勒也无奈地回应:
我买下它时,心里想到一位很适合出演弗雷德里克夫人的女演员,可是她怎么也不肯接受这个角色。后来我又把剧本给另一位夫人看……她却问我是否存心要羞辱她。那时,我一年的期限已满,所以便放弃了……
到1906年,毛姆已经完成了包括《寻欢作乐》《探索者》在内的五部喜剧剧本,他的经纪人想尽办法要把它们推销给戏院的经理们。《弗雷德里克夫人》不断地被伦敦各个戏院经理推来推去,拒绝的理由都是一样的:没有女演员肯演出梳妆台的那场戏。毛姆在伦敦的戏剧界已经找不到容身之处。
这一时期毛姆的年收入大约是250英镑,他老早就动用起了老本,父亲留给他的遗产眼看就要花光了。他打算回到医院去上复习课程,然后找个航海医师的职位,这种工作是获得学位的伦敦医生都不肯做的。
在切实地实施行医的计划之前,毛姆还是不顾手头的拮据到西西里岛参观希腊神殿去了。这时英国皇家宫廷戏院的经理奥索·斯特劳斯刚刚做生意赔了一大笔,很需要一出戏来填补六个星期的空档。毛姆的经纪人便把《弗雷德里克夫人》卖给他,而一位伦敦知名的女演员竟然很有勇气地接受了这个角色。当这个消息传到刚刚抵达西西里岛东北部海港的毛姆耳朵里时,他对希腊神殿的兴趣顷刻间烟消云散了,他立即写信给经纪人:
你的信真让我喜出望外……我要花三天的时间才能赶回去,在我伟大的奥索毁了演员阵容之前能够回到伦敦,所有之前拒绝我的经理都是天生的白痴。
毛姆立即跳上驶往巴勒摩的火车,再搭客轮前往那不勒斯。在搭乘去往马赛的轮船时,他态度高傲地要他们卖给他一张头等舱的船票,他的气势如此慑人,售票员竟然不敢违拗。就在去马赛的船上,他把最后的2.5先令扔到了船上开设的赌桌上,居然赢了不少钱回到伦敦。
这一天一大早,毛姆昂首阔步地走进了皇家宫廷戏院。经历了多年的失败,他的戏剧终于可以在伦敦的大戏院里演出了,而且饰演主角的还是伦敦演艺界的明星,他的兴奋可想而知。
《弗雷德里克夫人》在10月开演。毛姆的长嫂在日记中写下了首演当天的情景:“他(毛姆)非常苍白而沉默,坐在包厢的后头。这出戏……十分诙谐有趣,我相信它会赢得大众的赞赏。”
果然,第二天早上毛姆醒来时,发现31岁的自己终于一夜成名,他成功了。原是用来应急的《弗雷德里克夫人》在伦敦西区的5家戏院共演了422场。各界的评论都充满了认可与褒扬的词句。当时《学术》杂志的戏剧批评家是奥斯卡·王尔德的密友,他评论道:
《弗雷德里克夫人》是一部完美的作品,因为作者对于他所写的东西极为用心……并且也经过努力而获得了最大的成功。这是完全而辉煌的成功……是对一个迷人的个性所精心安排的一番明智而又新颖的探究。
在《弗雷德里克夫人》演出一年时还举行了庆祝会。《弗雷德里克夫人》开启了毛姆不间断的剧作生涯,在往后的26年里,毛姆创作的29部作品被搬上舞台。
金钱、婚姻与政治
毛姆对金钱十分着迷,一次他对一位美国女戏剧家说:“爱情或许可以使这个世界旋转,可是支撑它旋转的轴承却是金钱。”
像所有怯懦而孤独的人一样,金钱对于毛姆更像是一种保护,在他和与他敌对的世界之间,建起了一道围栏。他为了使这道围栏更结实、更高大而孜孜不倦地追求金钱,先是勤勉而热烈,后来渐渐上了瘾。
毛姆对金钱的过度在意使他背上了吝啬的名声。他的侄儿罗宾回忆,1944年,毛姆的《刀锋》刚刚替他赚进了50万美元,可是在一个寒冬的日子里,他要从医师的诊所到酒店去,街上积满了厚厚的雪,他却舍不得坐计程车而非要搭公车。
对于不必要花的钱,他一分钱也舍不得花,但对于他认为必要的花销,他却爽快得很。他的一处住所的维护费,加上仆人与园丁的工资,一年高达2万英镑,他却丝毫不觉昂贵,但若是在可以搭巴士的情况下坐计程车,他就坚决不干。对于从口袋里出去的每一分钱他都斤斤计较,但对于大笔一挥就付出数万美元的支票他却很慷慨。他曾经给旧日的学校捐了1.5万英镑,如果将他捐出的图书与手稿也算在内,那就更多了。1947年,他建立了一个一年一度的奖励基金,奖额是500英镑。让一个年轻的英国作家到处去旅行,他也会送现金。他还常常匿名送些钱给许多穷困潦倒的作家。
毛姆很喜欢默默行善,可是他却不喜欢人家向他借钱。有一次,他的侄女对他说:“叔叔,我好崇拜您!可是……我能向您借点钱吗?”
“一分没有。”
“可是叔叔,我是您的可怜的寡居侄女呀!”
“那就容我恭喜你这愉快的处境吧!”毛姆说。
毛姆对于金钱的着迷,不只见于日常生活里,他的剧作中也处处渗透着他的金钱观念。令毛姆一夜成名的《弗雷德里克夫人》像许多他其他的剧本一样,处理的是婚姻与金钱的问题。
毛姆利用金钱制造了剧中的悬疑,至于婚姻,它既是问题的解决办法,也是坑人的陷阱。如剧中一个青年人娶个年长的妇人,这是陷阱;一个债台高筑的妇人嫁给一个有钱人,这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在几乎所有毛姆的剧本中,婚姻都是一件关键的事,是社会抑制个人自由的方法,是对社会认同的一种测试,同时也是解决问题的策略。
除了金钱和婚姻的观念外,《弗雷德里克夫人》里还体现了毛姆对犹太人态度的暧昧、矛盾。如毛姆在剧中安排了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犹太人——蒙哥马利船长,他想通过弗雷德里克夫人而跻身贵族,但等她拒绝自己时,他便拿出两张借据,要求她即刻还钱。毛姆要求蒙哥马利这个角色不要选一个粗俗的人来饰演,他觉得若是过分夸大就会显得滑稽可笑了。
毛姆在信件中和作品里对犹太人进行不敬的描述与评论,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又设法免除犹太人作家被拘禁的命运,并结交了很多犹太人朋友。他甚至于愿意相信自己后来的妻子西莉便是犹太人。
毛姆很快就发现,成功就像是滚雪球,越滚越大。由于《弗雷德里克夫人》票房极佳,得以长期演出,市场上也开始渴求同类的东西。毛姆吃了多年的闭门羹,现在却要从箱底翻出一本本曾经遭受过拒绝的剧作来,以应市场的需要。
1908年,英语戏剧的两大制作人之一的查理斯·福罗曼开始接纳毛姆的剧本。过去那些不把毛姆放在眼里的戏院经理们现在也纷纷围绕着他。当年6月,连《弗雷德里克夫人》在内,毛姆一共有四部作品在伦敦西区的戏院里上演。“看过毛姆的话剧吗”已经成了当时人们最普遍提到的话题之一。
这时的毛姆声势夺人,他的名字出现在节目单、广告栏及公共汽车上,毛姆几乎是无所不在。当时的一本杂志上还刊登了一幅漫画,画中萧伯纳咬着手指站在毛姆四个话剧的广告展板前。
此后,毛姆的生活被访问、拍照填满了。他为自己买了一幢荷兰式的红砖建筑的公寓。佩恩与他同住,并为他处理财务。他还被提名为一家戏剧俱乐部的会员,并且不久之后,一跃成为理事。这一年,他让凯利为自己画了一幅画像。后来,毛姆还在宴会里认识了托马斯·哈代,两人相谈甚欢,哈代对毛姆颇为赞赏,但是没有弄清他的姓名,竟问毛姆在哪一行高就。
毛姆的《朵特夫人》分别在柏林、哥本哈根、列宁格勒等地演出。1919年,米高梅公司将《弗雷德里克夫人》拍摄成了一部电影,《杰克·斯特洛》和《探索者》也被拍成了电影。
毛姆编剧技巧纯熟,语言风格细腻,幽默如迅捷的闪电,这些都为人所称道。他在有生之年,一直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他从此再也不曾穷过。
1908年9月,毛姆趁着创作的空当前往意大利度假,在当地盘桓了两个月。他已经答应了福罗曼要为一名女演员写一个剧本,叫《丈夫与妻子》,后来毛姆又将它改名为《珀涅罗珀》。
据毛姆所说,写《珀涅罗珀》是他用来巩固自己对大众的掌握的。在作品中,毛姆赞同爱德华时代人们的观点,认为女人对于丈夫的不忠应该智斗,而不是报复。
1909年,《史密斯》上演,这是自《一个体面的男人》以来,毛姆对社会抨击得最猛烈的一次,他将自己对女子的憎恶毫不掩饰地暴露在观众面前。剧中,贵族夫人沉湎于桥牌,置家庭、丈夫、孩子于不顾。《史密斯》是戏院史上第一部以桥牌戏开场的一出戏,其中一位夫人为了玩桥牌,把生病的孩子留在家里。到第三幕里她们又在玩牌时,她先生打电话来告诉她说孩子死了,而其他的牌友得知这一消息后,对于游戏被打断都烦怨不已。毛姆以残酷的手法显示了剧中人的冷酷无情。与这些贵妇人截然不同的是女佣史密斯,她勤劳、聪明、言行得体。
虽然毛姆憎恨那些沉迷桥牌的贵妇人,不过,在日常生活里,他对桥牌戏倒是十分热衷。桥牌戏在他许多书本和故事里都曾出现过。他把牌桌看成是研究人性的一个课堂,几局下来,就可以对一个人有基本的了解。
《史密斯》上演后场场爆满,观众不断要求作者出场谢幕,可是毛姆却没有露脸。这出戏在纽约演出一百一十多场,后来还被拍成电影。
成名后的毛姆不得不在外表上多下工夫,将自己弄得潇洒一些,因为他总是不间断地接到女士们的邀请出席各种舞会。其中有位阿鲁森女士,在温莎堡附近的斯托克有一栋大房子,一到夏日,她便召集一众贵宾来家里聚会,被邀请的人中不乏贵族、政治家与文艺界的知名人士。毛姆被这群有权有势的人们的高谈阔论包围着,感觉治理大英帝国是他们的家事似的,毛姆觉得他们多半才识平庸,唯一让他觉得例外的,就是温斯顿·丘吉尔。丘吉尔当时才娶了美妻,正在政界中迅速地爬升,毛姆对他非常敬重。
一天晚饭后,男士们都聚在阿鲁森女士家的吸烟室里交谈,有位海军军官滔滔不绝地垄断了谈话。丘吉尔对他的见解颇有同感似的认真倾听着。毛姆却认为军官在胡说八道,危言耸听,便插了句话打断了他。毛姆的话让全场都爆笑起来,这名军官也只得闭嘴。第二天清晨,毛姆独自在抽烟室里看报纸,丘吉尔走过来对他说:“我要同你定一个君子协定。如果你答应决不拿我寻开心,我也答应决不拿你取笑。”
“别开玩笑啦!”毛姆说。
“我很认真的,”丘吉尔说,“你还是答应我吧。”
毛姆虽然答应了丘吉尔,但却十分不解,一位内阁大臣对一个通俗喜剧作家有什么好害怕的!
毛姆和丘吉尔成了终生的挚友,他们相处融洽,彼此了解,两人在各自的领域里都表现得极其突出,却从不用相互竞争。
毛姆欣赏丘吉尔的真诚、坦率,丘吉尔则喜欢毛姆的睿智和文雅。虽然毛姆只比丘吉尔大几个月,但丘吉尔总是喜欢对毛姆说:“我确信你是对的,你比我老这么多!”
严肃的转型
以轻型喜剧发迹之后,毛姆一直活在快乐的巅峰。一天傍晚,他沿街散步,经过一家戏院时,看见那里正在上演《朵特夫人》,他抬头看着落日对自己说:“谢天谢地,现在我可以望着落日,而不必想要怎样描述它了。”毛姆觉得需要暂时放下工作休息一下了,不过,这样的倦怠并未持续多久。他不愿看到自己在伦敦戏剧界的地位被其他人取代,便又埋首于写作。
只要毛姆愿意,一年之中他可以写出六个剧本来。他写剧本从来都没有超过四个星期,《杰克·斯特洛》才花了他两星期。如今他觉得轻松多了,但却因为自己的急躁而遭人指责粗制滥造。他的脑袋里总同时构筑五六个剧本的情节,想好一个主题之后,便很自然地分出各景各幕。一剧才完,已经又开始编写下一出。
虽然有多部作品可以收取版税,但毛姆对金钱的关心却丝毫不减,他常会过问票房的收益如何,并且担心坏天气会使观众减少。虽说如此,在纽约一家杂志提出想请他把《弗雷德里克夫人》改写成小说时,面对金钱的诱惑,毛姆却以“会影响声誉”为由拒绝了,这是他一生中首次感受到用本钱去拒绝的快感。
1909年时,福罗曼曾在约克郡戏院举办了一次“名剧精选季”,邀请了亨利·詹姆士、萧伯纳等人提供剧本,而毛姆却没有受到邀请。毛姆认为福罗曼是把自己看成了只会写喜剧的二流剧作家,心中颇为愤怒,并由此产生了向严肃主题转型的念头,但这次转型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1910年,他只推出了两部剧本——《第十个人》与《格蕾丝》,都没有成功。其中《第十个人》只演出了60多场。
《第十个人》讲了一个寡廉鲜耻的企业家,利用诈欺与勒索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因为不想让离婚毁了自己的前途,便迫使不快乐的妻子留在自己身边。他发行一文不值的债券,通过贿赂和欺诈得到权势。他宣扬:“十个人里有九个是恶棍或是笨蛋,这就是我赚钱的道理。”他老婆提醒他要小心那第十个人。在最后一幕里,第十个人果然出现了,揭发了企业家的阴谋,最后,企业家只好选择跳楼自杀。
在《格蕾丝》中,毛姆再次把上层社会与下层社会作了番比较,但反响平平,只演了70多场。
1910年5月,爱德华七世病逝,爱德华八世继位。有人认为这一年是理性主义演变为存在主义的转折点。毛姆丝毫未受这种改革精神的影响,他的戏剧仍然围绕着婚姻打转。他的戏剧可分成三个时期:早期的戏剧如《弗雷德里克夫人》和《朵特夫人》,写的是婚姻的缔结;如《格蕾丝》和《第十个人》一类中期的剧本写的是婚姻的保全;末期在战后出版的,如《周而复始》与《装聋作哑》等则是婚约的结束。
11月,毛姆在波士顿待了一个星期,相比之下,他比较喜欢纽约,因为波士顿的人似乎瞧不起作家,觉得像作家这样品味低劣的人,早该在100年前就灭绝了才对。在美国,毛姆接受了两家报纸的采访。
12月,毛姆赶回了伦敦,参加大选和《寻欢作乐》的排演。这是他第三个失败的剧本,演出了不到50场。批评家们认为它品味不高,并指出毛姆曾用这个题材写过小说。毛姆则以为,失败的真正原因是英国大众不愿见到教士被人嘲弄,他说他曾因此每天收到50封匿名的问罪信,并抱怨回复这些信真不是人干的事。他住进了梅菲尔区中心的切斯特菲尔德街,这说明他已经进入了少数的特权阶层的圈子。在当时,他的住处会让人联想到私人马车、仆妇、茶会、名门宴请等上层人士的诸多生活场景。与受人尊敬相比,金钱只能说明你小有成就,但如果你能够受到社会各界人士的尊敬,则说明你真的成名了。
一次,一个艺术经纪兼评论家告诉毛姆有家店在出售戏剧肖像画,“你是个戏剧家,应该买下来。”毛姆去了那家店买下了两幅画。后来,他收藏的戏剧画作成了戏剧俱乐部中最好的。但由于他节俭成性,收藏的肖像画清一色都是男演员的,因为漂亮女演员的画通常都比较贵。
尽管最近的戏剧都失败了,戏院经理们依旧争着找毛姆编写剧本。然而这个常给观众带来欢笑的成功剧作家,在内心深处却一直只是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是个在学校饱受戏谑的小结巴,是个亲见患者痛楚的医科学生。不论毛姆身在何处,过去的记忆总是挥之不去,他觉得唯有将它们写出来,自己才能获得平静。因此,他拒绝了所有新剧的合约,自舞台上退隐了两年,将曾遭费希尔·昂温拒斥的稿件又拿出来重新修改,这便是后来的《人生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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