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想跟你谈谈。”大叶菊子在电话那头很放肆地说。
“但现在不行,我还有公务处理,晚上吧,晚上9点,我们在……”麦道仁迟疑着,城关无疑没有他和大叶菊子叙话的地方,他一个县长,走到街上,总会遇着十分热情的或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他选择不到一个能和大叶菊子静静叙话的地方。其实,自从见到大叶菊子,麦道仁也渴望与大叶菊子交谈,渴望见到她充满活力的样子和傲视一切的目光。
“在什么地方你说呀?”大叶菊子催问,然后诡异地笑着说:“知道了,这是麦县长的悲哀,在你偌大的辖区,竟然选不出一个和我叙话的地方。
你怕别人说三道四!”麦道仁的心思让大叶菊子说穿了,怪不好意思的,忙说:“最好你到我家来,我太太会用最热情的方式接待你。”“我为什么要到你家?为什么要见你太太?我只想见你,你不方便就算了。”“不,很方便的,我想知道你见我有什么事?”“见面再说吧。”大叶菊子说完话后沉默了。
大叶菊子的沉默再次勾起麦道仁的胡思乱想,一丝猎奇的心念猛地冒了出来:“好吧,我们在城区东边的墓地见面吧。”“为什么选择墓地?搞得那么恐怖,我讨厌墓地。这样吧,你不用要车了,用我的车,我们去市里。”“为什么要这样?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只想同你叙叙。”麦道仁一下沉默了起来,大叶菊子的话明显富有挑逗的成分,他是迎着大叶菊子的意思上呢,还是回避?面对大叶菊子的直白,他拿不定主意,去吧,顾虑重重,不去吧,又怕失去同大叶菊子叙话的机会。
麦道仁的沉默,使大叶菊子更加得意地笑了起来。然后她话锋一转,说:“麦县长,逗你玩呢,我想试试父母官麦大人的勇气。我敢肯定,麦大人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只是为了官帽的原因,顾虑重重。俗话说,有贼心没贼胆。好啦,不难为你了,告诉你吧,我来城关办事,顺便捐赠20万元修路款,请问咋办手续?”麦道仁感到一种被大叶菊子玩弄的味道,但大叶菊子个人捐赠20万元,又让麦道仁十分感动。他越发认为大叶菊子不简单。他迅速调整了情绪问:“为什么捐赠这么多?”“因为我每年因交通不便的原因要损失20万元。”“那我代表佛冈人民谢谢你!”“我也是佛冈人,你代表我谢我自己么?”“捐款事宜直接找钱副县长办理。”“谢谢,打扰了!”大叶菊子想结束通话。麦道仁忙说:“你不想出名吗?我让县电视台宣传一下。”“为什么要出那个虚名呢?我是个体户,没有功利想法,出这样的名,也无聊得很。”“那么我邀请你到县政府做客,我们好好叙叙。”“我现在不想见你了。”“为什么?”“不为什么,再见!”大叶菊子那里已挂了电话。麦道仁仍拿着电话一阵阵发呆。从通话开始,他就一直被大叶菊子牵着鼻子走,结果遭受了一番奚落。
麦道仁丧气地放下电话,秘书小雨送来一份全县工业生产进度表,麦道仁看了一下数字,立马火了,对小雨说:“这是谁报的?工业企业产值、税收有这么多吗?乱弹琴!”“市里要的,不报上这些说不过去。”“放屁!让王县长来!”麦道仁吼道。
“王副县长不在,到厂里去了。”小雨见麦道仁发火,巧妙地回答,其实小雨知道王副县正在企业局的招待所休息,因中午陪市工业企业检查组喝酒,喝多了。
“你把报表转给工业局、乡镇企业局,就说我说的,把水分挤干,往实里报,通报挨批是县政府的事。”小雨拿起报表,不认识似的看了眼麦道仁,然后悄悄退下。
如果说刚开始麦道仁还在为出一些政绩着想的话,这一段时间他彻底变了,他忘不了冯柱说的“解放快50年了,日子还好不起来”的话,他下定决心,务实地干,否则,村哄乡、乡哄县,一直哄到国务院,有什么意思!正在生气,钟鼎民的电话打了过来,钟鼎民态度和蔼地问:“刚才和谁通话那么久,电话一直打不进去。”自从与钟鼎民争吵以后,麦道仁很少去见钟鼎民,他感到钟鼎民少有的固执与僵化,甚至觉得钟鼎民老奸巨猾。
于是他淡淡地说:“钟书记,什么事?”钟鼎民说:“我想开一个基层党建工作总结会,你也参加吧,会上你要求一下午季上缴的事。”麦道仁说:“好吧,但你必须强调一下加征25元,对佛冈脱贫致富的根本意义。”钟鼎民说:“你还生我的气吧?要气你气好了,我是已经忘记了,但对加重农民负担的事,我保留看法。县委、县政府可不能敲鼓打锣两开张呀。”麦道仁说:“你保留看法,加征钱的事。我一人顶着。”钟鼎民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也不劝你了,你放手干吧。”麦道仁沉吟了一会儿,问:“会议定在什么时候开?”“下个星期二,也就是七月六号吧。”“好吧,就按你的意见办吧。”开完了基层党建工作会,麦道仁心情好一些了,他部署在七月底务必完成午季上缴任务,同时落实午季每人加征的25元任务。也就是说,七月三十日前,除完成全县午季上缴任务外,加征的300万元修路款,务必到位。
县委书记钟鼎民居然在会上也支持了麦道仁,钟书记发话了,乡镇也就不会等待观望了。
开完会吃饭后,麦道仁早早地回到家里,想同殷怡亲热一下。谁知刚进家门,家里已经等着几位乡镇的书记了,麦道仁说:“你们都是平原相对富裕的乡镇书记,上马佛清路你们可要带头支持!”几位书记将宣传加征修路款,平原区群众不同意的意见反馈给了麦道仁。然后便诉苦?乡镇工作不好做,尤其催上交,现在又不准扒粮牵猪拉羊,没办法了。
麦道仁说:“你们别诉苦了,好干也不会让你们干了,你们走钢丝也好,玩火把也好,无论如何得干好。否则,小心我不客气。”几位书记表态支持麦县长的工作后,便走了。他们刚走,尤以俊来了。尤以俊抱着一台VCD,敲开门就说:“麦县长,我内弟在城关做电器生意,你家到现在连一台VCD都没有,殷怡歌唱得好,我是知道的。送一台给她练练嗓子。”麦道仁说:“尤以俊,你别给我花里胡哨的,你有什么事?”殷怡出来了,见到VCD眼一亮,看了看麦道仁的严肃劲,她不敢表露自己的喜欢了。为了VCD,她同麦道仁说过几次了,可麦道仁不让她买,一个县长家属,天天晚上唱歌,影响不好,殷怡说,你个麦道仁,自从你当了县长,我就没有爱好了。跟你这个破县长,活得窝囊透了。殷怡同麦道仁闹了一下情绪后,便知错就改了。也真难为殷怡,天生爱唱爱跳的殷怡,自从麦道仁当上县长后,她不得不努力收敛自己。否则,稍不注意,她的每一爱好,都是别人送礼的理由和传闻的话题。
尤以俊说:“我能有啥事?我老了,下届肯定当不了书记了,不是进镇人大,也是进镇政协联络委的角色了。我犯不着巴结谁,我只是觉得你顶着压力修路,为佛岭出力、办好事,我这个佛岭人该谢谢你。”麦道仁这时情绪好转了,尤以俊说的是实情,难得尤以俊掏心窝子。
想到这他松了口问:“多少钱?我付。”尤以俊说:“付个屁。你麦县长甭给我脸子看,你敢说你当副县长至今,没收过别人的礼品?”麦道仁一时无话,尤以俊说:“谁跟谁呀,是我内弟送我的,我转送你,我家没人爱唱。”麦道仁不好说什么了,殷怡便将VCD收拾进了屋,尤以俊起身告辞。
殷怡用双臂圈住他的脖颈。娇嗔说:“你呀,整天愁眉苦脸的,怎么啦?”麦道仁扯开了殷怡的手说:“我想看一会电视。”殷恰说:“电视有什么看头,我弄了两张三级片,很长时间了。由于没有VCD,我也没说,我们一起看看吧。”麦道仁正经地说:“你怎么可以留那种东西呢?”殷怡边捣鼓VCD机边说:“你甭正经,不就是个县长吗?还断了七情六欲不成。”麦道仁想想,随她去吧,放松一下也好。我麦道仁首先是个人,然后才是县长。这三级片,有机子的家谁没有几盘?
电视上出了画面,男女说一些听不懂的粤语,但动作是清楚的,女人的挑逗,男人的雄武及一些不堪人目的动作,看得麦道仁脸红心跳。电视还没看完,他和殷怡便搂在了一起……殷怡只那么一会,便到了高潮。殷怡高潮时狂呼乱喊,让麦道仁蓦然间想到大叶菊子。做完了事,麦道仁开始后悔,他觉得自己在道德上的颓废,感到十分可怕。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想到大叶菊子?为什么要看三级片?他几乎连滚带爬地关了VCD机子,调整出中央电视台的节目,然后一言不发地看着国际形势新闻综述。殷怡看着麦道仁的滑稽表演,十分可笑,轻声地骂了句:“你他妈的,值得这样吗?”七麦道仁没料到省纪检、监察部门关于减轻农民负担的检查组会来,从接待检查组的一刻起,麦道仁就十分不安。好在钟鼎民十分老到,他把农民上年人均收入的份额加大,蒙过了检查组一行人。检查组的同志十分高兴地喝着酒说:“佛冈这么穷,这两年没有加重农民负担很不容易。是县委、县政府一班人政策水平高的体现。”麦道仁打着哈哈劝酒,钟鼎民却吐字清晰地说:“说实在话,我们也想发展,可上级扶持有限,逼得紧了,我们真想从农民头上挖点潜力,可政策不允许呀!因此,佛冈只能永远贫困落后喽。”检查组人附和说:“是呀,贫困县的书记、县长不好干呀!”麦道仁觉得演这种戏太难受,但又不能不演,因此,几杯酒下肚,他竞头疼脑涨。
检查组的同志提议下乡看看。
钟鼎民说:“你们到哪个乡?随你们定。”麦道仁说:“到佛岭吧,佛岭最穷了,也有代表性。”检查组的同志说:“好,就看看佛岭吧。”把检查组的同志安顿好,麦道仁拿出手机,忙给尤以俊、田大来交待,说如何蒙骗检查组的事,尤以俊说:“放心吧,我干书记这么多年了,其他本事没有,蒙个把检查组的水平还绰绰有余。”麦道仁说:“别说大话,坏了我的好事,唯你是问。”尤以俊说:“你安心睡觉吧,我让检查组高兴而来,满意而归。”第二天钟鼎民陪检查组去了佛岭,不知尤以俊用什么法,反正检查组的人回到了下榻的宾馆,满脸兴奋,说佛冈的减负工作做得不错,政策把关很准。
麦道仁长长地舒了口气,但别样的滋味涌上心头,他不知自己做得是对还是错。再想想企业报表时的发火,觉得自己有时不可理喻。钟鼎民看出麦道仁的不安,安慰他说:“道仁,你不是想修路吗?你就玩这把火吧,现在连我也同你一起玩了。但我还是不赞成你这么干的。”麦道仁说:“你有这个态度,让我已经很感动了,这次我怕把真实情况说了,坏了修路的事。”钟鼎民哈哈大笑,然后告辞。
因水稻快扬花了,麦道仁又了解一些水利情况,万不能旱了秋季的庄稼。接着把扶贫办主任找来,请扶贫办尽快立上一些项目,向省里要扶贫款。扶贫办主任说:“立那么多项目干什么?立的多了,就有些自欺欺人的味道了。”“自欺欺人有时比不欺的好,你把佛清路的项目也立上,说不定能弄来一笔钱呢。”扶贫办主任明知无望还是点头答应了。
麦道仁又找来朱副县长,问了问科教文卫情况,就到下班的时候了。
他坐在办公桌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政府办的同志见县长不下班,都怯怯的不敢走。他们看得出麦县长这段时间情绪特别地不稳定,害怕稍不注意,惹出什么连带麻烦。
于是他们让小雨问问麦县长是不是需要加班。
小雨就去悄悄地问:“麦县长,晚上要不要我陪你散散步?办公室的同志问需要不需要加班?他们等着呢。”麦道仁挥了挥手说:“让他们下班吧,我想处理一些事,你也走吧。”小雨退出来,告诉大家可以下班了。
秦厚军是最后一个走的,他特意过来,问麦道仁明天有没有什么新安排。麦道仁见黑胖高大的秦厚军躬身求问的模样,便生出恻隐之心,说:
“厚军,你坐会吧。”秦主任坐了下来,麦道仁问:“最近有什么反映吗?”秦厚军支支吾吾地说:“没有听到大的反映,小嘀咕还是有的,如说你为了路,把政府一班人往火坑带。”“谁说的?”麦道仁剑眉一挑,加大了声音问。
“你甭问了,你认定了的事,抓紧干吧。干好了,再坏的议论也就随风而散了。”秦厚军真诚地说。
麦道仁看了看表,已经快8点了,便说:“你走吧,我待会儿走。”“要不要车子送你?”“不要,我骑车回家。”麦道仁翻看着文件,越看心里越烦,便不由自主地掏出大叶菊子的名片,拨了她的手机。大叶菊子的声音飘进麦道仁的耳朵,由于佛岭的信号不好,声音有些失真。
大叶菊子问:“哪位?”麦道仁沉默着。
“喂,哪位?说话呀!”麦道仁不能不说话了他说:“麦道仁。”“麦县长,怎么想起我了,是不是不开心?”“有一点吧。谢谢你捐赠的20万,接手农贸公司了吗?”“还没来得及,等镇里闲了才能办手续。”“需要我帮忙吗?”“不需要。麦县长,你不会就为这事给我打电话吧?你有什么事请说。”大叶菊子失真的话中有了些许的焦躁。
麦道仁忍不住,把蒙骗检查组的事说了。
大叶菊子说:“你呀,真是没治了,即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这么说吧,为了自己要干的事业,人格有时又算什么呢。甭说骗一次,就是骗上千儿八百次,又有何妨?何况你的动机是想做好事呢!”“听你这么说,我舒服多了。”“但话又说回来,人都有多面性,就说我吧,看起来风风火火快快乐乐的,其实心里也苦到了无边无际。”大叶菊子有些伤感地说。
“你说的或许对,世上最难琢磨就是人了。”大叶菊子沉默了一会说:“想知道我的事吗?大家传闻的事我都做了,我学到了技术赚到了钱,我在深圳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但我回来了,我想通过我的努力,让佛岭人民富起来。然而,我回到家乡却受到了人们前所未有的鄙夷,我在担心,我这么做,究竟值不值?”麦道仁不知怎么回答大叶菊子,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于是只有叹气的份了。
大叶菊子调整了情绪说:“为了佛冈的振兴,个人的委屈算不了什么,干吧,我的县长。”麦道仁忽然间眼中溢满了泪水。他说:“谢谢,谢谢你的鼓励。”结束了通话,麦道仁回到家里,殷怡和孩子吃过晚饭了,殷怡见麦道仁神游四方的样子,便说:“道仁,你是不是有病?如果不舒服,到医院查查。”麦道仁说:“我没有病,只是感到累了。”说话间,殷怡端出了饭菜,麦道仁吃了几口,实在吃不下了,放下了碗筷,对殷怡说:“晚上陪我去看看父亲好吗?”“父亲,他不是早走了吗?”殷怡不解地问。
“是的,看看他的坟,我心里好受些。”殷怡说:“好吧!”这是个有月的晚上,月光温恬地泻在松柏暗绿的身姿上,把墓区的冷瑟与肃穆衬托得越发惨人。不知名的鸟偶尔发出几声哀鸣,使踏进墓区的人忽然间毛骨悚然。
殷怡说:“为什么白天不来?”麦道仁说:“我需要的就是这种氛围。”殷怡说:“修路不修路的,怎么把你整成神经兮兮的模样了?”麦道仁拉住了殷怡的手,然后十分温情地说:“父亲干了一辈子革命,他曾战斗过的佛岭,现在还很穷。我们这辈人不能愧对我们的先辈。如果我不到佛岭的山油坊村,不是一个叫冯柱的农民说了父亲以前说的话,我不会有所触动。父亲对当时的群众说,等解放以后,日子就好了。可冯柱说,解放快50年了,佛岭的日子还是个穷字。这番话无疑给了我父亲个耳光,同时也给了我一记耳光。”殷怡说:“你想得太多了,看准了路,便走下去,既使头破血流,我也会理解你。”麦道仁心里一阵宽慰,感到少有地激动,拥着殷怡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麦道仁情不自禁地走到父亲墓碑前,手扶墓碑,想着父亲英勇打日本、打国民党的身姿,想起文革时父亲被批斗的惨景。父亲被打断肋骨的时候,他才四岁,父亲卧在床上的怒骂声、呻吟声传到他的耳朵,他十分害怕。父亲骂了四天四夜,就撒手西去了。
麦道仁高中毕业就赶上了恢复高考,真是上天亏待他父亲,却照顾了他。他几乎不费力气地考上了省农学院,然后分配到市农科所,尔后挂职锻炼。由于麦道仁吃苦能干,口碑不错,便改任常务副县长,干了三年,又由副县长升任县长。由副县长升任县长几乎不可能,但由于民意测评,干部群众一致推荐了他,便直升了上来。在别人的眼里麦道仁的政治前途如日中天,但不顾县情的麦道仁,上任伊始,便叫着修路,谁知老天不帮忙,农业歉收,工业企业不景气,能为县财政挣钱的单位一个没有。佛清路把他推上了绝境,路成了他的心病。还有一年多这届政府就到期了,他不能等了,也等不得了。他一遍遍在心里问,错了吗?他肯定地回答自己,没错!他试过各种方法,均告失败,他只有把手伸向农民。但他内心的痛楚自己清楚,迫不得已,实在是迫不得已呀!麦道仁、殷怡在父亲的墓前站了很久,看着荒草凄迷的坟墓,麦道仁心里一阵阵悲凉。本来父亲可以葬进烈士陵园,可父亲临终前说,把他葬在平民中,唯此,他心里才安宁些!这是父亲喊了四天四夜后的临终遗言。父亲平反后,市委要将原军分区司令员的骨头移进市烈士陵园。麦道仁拒绝了,麦道仁记住了父亲的话。
可父亲葬在平民中的清寂,只有麦道仁清楚,随着时间的流逝,还会有多少人会记着父亲?
麦道仁久久不语,十分伤感。
殷怡受到丈夫的感染也伤感了起来。其实那晚的月光真好,只是那么好的月光照不到麦道仁、殷怡身上,月光被松柏的浓密挡住了。这些松柏是麦道仁当副县长时动员居民栽的,现在居然长得这么壮,但茁壮的松柏,给这个墓区带来了什么,恐怕更多的还是凄凉。
殷怡率先打破沉默:“道仁,我们回吧。”麦道仁回过神来,才发现脸上已挂满了泪水,他胡乱地擦了一把,说:“回吧!”/、,午季作物收割完毕,水稻等秋季作物也栽插好了。小麦确实丰收了,加上风调雨顺,秧苗长得出奇壮,农民的情绪稳定,午季上交和加征的300万元修路款,出人意料地到位了。麦道仁感到特别畅快,过去的担心也随着上缴资金的到位而减轻下来。
麦道仁心里乞求,假如秋季农作物再丰收的话,佛清路便可以顺利竣工。
现在农闲了下来,可以利用农闲调集民工打一个穿插战,把路基开出来,等资金运作好了,就抓紧上马,秋季修路的计划,照此情况可以提前,免得夜长梦多。
麦道仁又召开了佛清指挥部成员会议,然后通过投标,敲定县公路局施工队负责佛清路的修建。
忙完了这一切,麦道仁喝着由小雨沏的毛尖茶,居然有了心情哼哼叽叽地唱着说不上调调的歌。
小雨见麦县长高兴,就笑着说:“云开雾散,没想到午季每人加征的25元钱,风平浪静地到了位。”麦道仁说:“感谢佛冈人民。他们理解了我们,不容易呀!”小雨开玩笑说:“还要感谢老天爷,没有风调雨顺的日子,恐怕情况就不一样了。”麦道仁没有回答小雨的话,却让小雨通知交通局的侯局长、公路局的马局长来。
小雨应声落实去了。一会侯、马局长来了。侯局长尖下巴,宽额头,加上长着一双快捷眨动的眼,更酷似猴的形象了。因此,人们戏称侯局长为“猴”局长。侯局长原是部队的副团职干部,转业安排在交通局任副局长,他上任不久,因为养路、护路,加强县、乡公路的整治,有了声誉,很快被任命为局长。侯局长精明灵巧,做事有些泼皮大胆的味道。
他见面便嚷嚷:“麦县长,路基开工了,你该笑了吧。有了佛清路,我这个交通局长的权限又大了些。”人高马大,有些憨态的马局长,憨拙且言语有些木讷地说:“麦县长,你有什么事?我正准备住下去捣鼓一阵子呐。”麦道仁让侯、马局长坐下,又亲自给他俩添了水,然后说:“请你俩来,是想请你们坐镇干,平原路段侯局长负责监管,山区路段由马局长负责。质量出了问题,我打你们的板子。乡镇民工组织问题由钱县长协同指挥。”两位局长表态一定落实好麦县长安排的任务。
送他们走后,麦道仁差点欣喜若狂了,但他压抑住好情绪,给钟鼎民打了一个电话。
麦道仁说:“钟书记,开局不错!看来问题不是想象得那么严重。”钟鼎民有些戏谑地说:“小曲才开唱,大戏还没演,你别高兴得太早!”钟鼎民泼了冷水,让麦道仁有些不高兴,但他还是把修路前前后后的事作了通报。
钟鼎民说:“你安心干吧,其他工作,我让几个副书记多担待一些。”麦道仁这时才感到钟鼎民的厚道。
钟鼎民确实在修路问题上有他独到的思考,大家都知道修佛清路只是麦道仁力主干的,犯了事,钟有退路,所以表面上他坚决不同意,暗中却支持麦道仁,让麦道仁感谢他,若没出事,他当一把手的,不说也有了功劳。
此事正是按照钟鼎民的预想发展,随着时间的流逝,钟鼎民的屡屡配合支持,麦道仁已明显感谢钟鼎民了。
刚放下电话,桌上的手机、电话同时响了起来。先接电话,是尤以俊打来的,尤以俊气喘吁吁地说:“开路要毁山区群众的果树,群众不愿意,要赔偿。”麦道仁连忙说:“好好做他们工作,明天我就去。”手机是大叶菊子打来的,大叶菊子问:“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接电话?”麦道仁问:“有事?”“告诉你一声,农贸公司我接了手,有关手续办妥了,200万付清了,现在我又成了穷光蛋。”麦道仁说:“你的心情我理解,好好干吧!我支持你,明天我到佛岭去,有关情况我跟以俊、大来说说。”大叶菊子说:“我知道你为啥事来,明天见。”便收了线。
天真的热了,骄阳似火,桑塔纳轿车在石子路上,卷起阵阵尘土,像一条灰黄色的巨龙,跟着轿车,久久飘散不去。
坐在车内,望着尘土的弥漫和沿途民工停下活注目轿车的情景,负疚心情再次涌上麦道仁的心头。他想,天这么热,群众这么苦,真是我造的孽。转思,不见缝插针,七拖八拖的,误了好时机,说不定半途而废呢。
得告诉乡、镇,注意搞好防暑降温,别出事故,又平添风波忙乱。
车坎坎坷坷地行驶着,麦道仁又想到群众索赔之事,感到是个棘手的问题:如果开了头,没有个止的时候,群众的观望心态较重,一家索赔成功,就会牵扯十家百家,然后波及全程。如果那样,因索赔,将使佛清路缓建了下来。所以,一定得阻止群众的索赔行为。可如何阻止呢?麦道仁想不出好办法。
下了车,麦道仁才感到情况的严重,因佛清路正好经过山油坊村的大片果林地,这些果木正是挂果的时候,去年因卖不掉,农民利益受到损失。现在因为修路又要挖去一部分果木,群众当然不愿意。
闹得最凶的还是冯柱,在冯柱的带领下,百十号群众手执农具,与佛岭镇派出所的干警对峙着。
尤以俊骂骂咧咧地说:“你们这些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修路还不是为了你们。地是国家的,眼下国家困难,让你们担待一点,你们就闹上了天。”田大来说:“冯柱,去年你带头闹事,闹赢了是吗?现在还想闹。你说解放50年了佛岭还富不起来,我看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一些人,考虑问题、处人做事,以自己利益为中心。如果政府也以自己利益为中心,去年还会收你们的山果吗?”冯柱脸红脖子粗地嚷:“你们政府的人唱得调好听但当不得饭吃。我们小家小户的,得靠粮食,剩的地早不够吃饭了,只有靠这些破烂果木,栽是你们让栽的,现在你们又要挖。如果当初计划修路,你们还让我们栽果树干啥?”麦道仁就在这时到的。他听到冯柱的话,感到是一个无理的说法,按道理是该赔偿他们的损失,可站在县上的角度考虑,自家修路,本身就紧巴巴的,还要赔自家人的钱,不是自家人不帮自家人吗?
麦道仁一下车,便被农民认出来了。
见县长来了,他们一下噤了声。
麦道仁态度出奇的好,他走到冯柱面前,十分真诚地说:“冯柱,你说得在理。我觉得不但该赔大家损失,而且应该加倍地赔。可眼下县里为了修路,把干部的工资都往下拖了。这条路是全县60万人脱贫致富的咽喉,为了这条路,我盼望我们每位佛冈人,都伸出热情的手。政府是谁的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政府做事的根本目的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人民。我不否认这几年政府在大家心目中威信下降了。但从宗旨上说,政府还是为人民服务的。有人认为政府干的事,不是为了个人政绩,就是为了其他不光彩的目的。但我要说,就个别人而言,可能会有人品人格的问题,但各届各级政府,都鼓励大家监督揭发,从今天开始,我承喏谁发现谁有贪污腐败坑农害农的问题可直接找我,我一定处理。”冯柱火气小些,说:“我打见到麦县长的第一眼起,便认定你是好人。
你为我们修路我们欢迎。可损伤果木我们明春吃什么?”这确实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如果不是大叶菊子出现,问题还真没有一个解决的方法。在麦道仁一筹莫展之际,大叶菊子开着三菱吉普车赶了来。
她一下车,便站到一个高岩上,用很好听的普通话说:“乡亲们,修路为了大家,你们的损失我的农贸公司负责赔偿。但我恳请大家明春按我的要求走开发大叶菊的路子,秋季的山果如果要卖,就卖给我,如果我坑了大家,你们可以烧了我的办公楼!”群众瞬间愣住了,他们弄不清在他们口中婊子一个的大叶菊子究竟为了什么要帮助政府排忧解难?这样女人的话能信么?
但事实让他们信了,大叶菊子让她的财会人员当场兑现了赔偿,所有的赔偿才5万多元。
这让麦道仁感动不已,麦道仁知道,这钱政府不能赔的,政府一赔,连带效应太大了,大叶菊子赔,就有了好的托词,其他乡、镇闹索赔,只要有民营大户支持当然欢迎,没有的,那也只好不赔了。他这个县长不发狠心,路就不能尽快上马、完工。
得到钱的群众疏散了去,开山筑路基的工程队又开始了施工。
麦道仁想起昨天的电话,不由得深情地瞥了大叶菊子一眼,说:“走,到你的公司坐坐去。”尤以俊说:“麦县长,我留下来组织民工,让田镇长陪你吧。”麦道仁点了点头,田大来坐上了麦道仁的车。
田大来上了车后,喟叹一声说:“麦县长,我过去误解了大叶菊子,她还真是人物!”麦道仁没有回答田大来的话,对大叶菊子的认识,麦道仁已达到心领神会的境界了。
农贸公司被大叶菊子装潢得焕然一新,大叶菊子又对麦道仁说:“5万元赔款,是从信用社借的,不知以后能不能赚回来!”“你不是不以赚钱为目的吗?”“商人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赚钱,没人愿做赔本的生意。”大叶菊子诚实地说。
麦道仁说:“谢谢你,你帮了我的大忙!”大叶菊子说:“说白了,我这样做,一半为了赚钱,一半为了你。”如果说田大来一直厌恶大叶菊子的霸气,但忽然间,他喜欢上了这种霸气。没有这份霸气,也就没有大叶菊子大刀阔斧的一系列举动,反省自己,缺乏的正是这种霸气。
想到这,田大来说:“菊子,你只要把农副产品市场搞活了,农民只要得到实惠,你赚再多,镇里不眼红。但话又说回来,你这种行为,还是有些嘲弄镇政府的味道,你组织群众生产农副产品就卖得出去,政府组织就不行,政府还不如你个人?”大叶菊子笑了,看着麦道仁说:“麦县长,田镇长不服气得很哩,让我和田镇长赌一把吧!”麦道仁说:“计划与市场,市场与计划,把我们这些官员忙晕了。市场在哪?我们跑得少,往往组织的生产,成了瞎指挥。”大叶菊子来了情绪,说:“我看中你麦县长的可爱,正是诚实这一点。”麦道仁脸微微一红,田大来明显不高兴,想这个大叶菊子,说话、做事太离谱了,没个高低之分,麦道仁竞能忍受,真是奇怪。
中午大叶菊子留麦道仁和田大来等吃下一顿便餐,然后几人在办公室叙了一回话,话叙得虽投缘,但仍有些躲躲闪闪的味道,麦道仁在这种感觉中觉出新奇。
大叶菊子忽然间陷入了莫名其妙的伤感之中,她的伤感使麦道仁感到与大叶菊子当面叙话,还没有在电话中那么自如。
田大来坐了一会,说回镇政府有事,让大叶菊子安排麦县长休息一下。
麦道仁说不累,就与大叶菊子坐在竹椅上喝着矿泉水叙话。麦道仁没话找话说:“大叶菊子,你这名字有洋味!”大叶菊子眨着好看的眼睛说:“想知道它的来历?”“可能有些故事吧?”“是清平一个日本外商给起的,他说我像他在日本的一位情人。”“不叙这些好吗?叙些路的事。”“不是已经开工了吗?你还有什么顾虑?”“担心秋季作物歉收。”“一个县长若把事业全押在农业上,是没有大前景的,我和你一样,把我的事业押在虚无的理想上,或许也没有大的出路。”大叶菊子自有大叶菊子的苦恼,她满腔热忱想为佛岭的群众做些好事,可她的行为在群众的道德天平上,抵消不了一个淫荡女人的坏名声。
一次与冯柱的闲叙中,大叶菊子虔诚地动员冯柱开发大叶菊,冯柱说,拉倒吧,你的大叶菊,像你的人一样不干净。大叶菊子伤感地哭了大半宿,她想,她是犯了道德上不可原谅的错误,但错了就不允许改吗?那是个有月的晚上,大叶菊子坐在小水电站的溪水旁,哭得昏天黑地,公司职员站在她身后,吓得大气不敢出。哭够了,大叶菊子站了起来,对职员们说:
“你们回吧,我没事了。”职员们疑疑惑惑地弄不明白大叶菊子为何如此伤心。
从此,大叶菊子小心翼翼地包裹好自己心灵的伤口,给人们的印象更是霸气十足了。
这一切麦道仁不知道,大叶菊子又如何对他说她道德失殇后的努力与挣扎呢。
说了一些话后,俩人都觉得叙得太正统,于是一时无话,麦县长要起身告辞。
大叶菊子说:“要不要等田镇长来?”“不等了,我走后你通知他一下。我到路上看看。”“好吧,不过我想告诉你,你活得太累。”大叶菊子说完兀自一笑,那份伤感的情绪越发溢满她的眼睛。
麦道仁说:“你说的也许对吧。”麦道仁坐车走了很远,回头望,见大叶菊子仍注视着麦道仁的车。沐着阳光,大叶菊子飘散的黑发,被风吹得飘飘荡荡的。
这么说着,秋季就到来了。随着一场缠绵不尽的细雨,天就凉了下来,过了中秋节,又过了国庆节,秋季加征的每人20元,即1200万元资金全部到位了,虽说各乡、镇反映,秋季征收费了不少周折,但没有出大的乱子,麦道仁真得感谢老天帮忙。
麦道仁一头扎进佛清路的修建工作中,路基修了两个多月,又经过了雨,很结实了。麦道仁让山区乡、镇开出几个石料场供修路用,又找来侯、马局长交待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务必于上冻前让佛清路完工。接着他又带着侯、马局长赴清平市,与清平市政领导交涉路的衔接问题。在得到清平市政领导的允诺后,他连夜又绕路赶回佛冈,到了家里已是深夜一点了。
殷怡说:“你抓得这么紧,可要注意身体呀!”麦道仁精力充沛地说:“身体算什么?只要修好佛清路,累病一场也是值得的。”麦道仁在修路的过程中,实实在在地感到一切都是假的,为老百姓做几件实在事才是真的。
麦道仁那晚很兴奋,他跟殷怡说了很多修路的事,包括大叶菊子。
殷怡说:“她是个很特别的姑娘,干的好了,你想办法替她弄个转干指标。”麦道仁说:“转干?她转干干吗?你的思想落伍了。”谁知这么不经意的话,让殷怡生了气,她说:“我能不落伍吗?我的精力都耗在什么上了,孩子和家你操一点心了吗?我以前是多么的自强,嫁给你后,我只有空等男人的份了。”麦道仁说:“算了,算我没说。”然后麦道仁给殷怡说了《一粒梨种》的故事。有一个穷人,因为饿急了,偷吃了一块烧饼,便被县吏抓了起来。县官审案后,要杀那个穷人,穷人急了,在口袋中无意摸到一粒梨种,便急中生智,对县官说,我有一颗金梨种,但需要一个一生从未做过坏事的人来种,才能结出金梨。县官一听,来了兴趣,便要了梨种。但转思,他做官以来收受贿赂无数,他种肯定结不出金梨,便让县丞种,县丞想,他上次为了修一个佛塔,克扣了银两,肯定也种不出金梨。县丞便让监狱长种,监狱长想,他当了狱长接受过无数犯人家属的礼品,打死也不敢种,便让狱卒种。狱卒很诚实,他说,假如我刚刚扒了他的破棉袄还不算做坏事的话我就敢种。说到这,麦道仁说:“古代吏治黑暗,贪官无数。现在呢?没有贪官污吏了吗?可以说,仍然还不在少数。我担心修路中会出什么差错。”殷怡这时说:“你还别说,侯局长前一星期送来一万元,说是发的修路补助费,请我收下,我没得到你的话就没收。”麦道仁骂:“狗日的老侯,他打什么坏主意?”骂了会,又说起吏治的事,他说:“当一个官,要想抵住各种诱惑太难了。为了荣升,可以昧着良心对上级唱赞歌;为了金钱,可以不要人格地钻营,我总结自己,也是贪官一个,只是我比别的官清廉一些。我不也曾收受这局那局发的种种纪念品么?而纪念品是什么呢?一个包里放上几千块,一个杯子里放一个存折。我们不是统统收下了吗?这段时间我认真反思,我觉得我的人格还不如一个大叶菊子。”“你别想那么多了,现在是个官的谁能保证清廉?你能有这样的心态就不错了。”麦道仁长叹一口气,然后说:“我担心工程款的事呀!”麦道仁的担心并不多余,在侯、马局长负责施工的工程中,经钱副县审批,结算前期工程款时,工程队为了一处质量的问题,送给侯、马局长和钱副县每人一万元。钱副县嫌少当时没接,送给麦道仁的一万元,由于没得到麦道仁的话,殷怡没敢要。之后,侯局长又见到麦道仁时,就掏出那一万元,说是出工补助。
麦道仁当时没有发火,让侯局长拿走,侯局长误解了麦道仁的意思,以为嫌少,侯局长认为现在的县长、书记,嘴上廉政喊得凶,谁不喜欢钱?工程队接这么大的工程,甭说给个几万元,就是给个百把万的,也不算过分。于是他又问工程队要了一万,合计起来两万,全给了麦道仁。
机警的麦道仁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淡淡地问:“钱县长收到了吗?还有马局长呢?”侯局长说:“放心,少不了他们的。”麦道仁说:“为了防止上面查,我们每人打了个借条,条子放我这,需要时我才拿出来,还有我们这么做,钟书记如果知道了还了得,打个借条,到时有个说法。”侯局长说:“还是县长聪明,这么留一手是稳妥点。”谁知侯局长把几人的借条都送到麦道仁的手上时,麦道仁火了,他把桌子一拍就骂:“狗日的侯广多,你活得不耐烦了,竟敢打修路款的主意!”侯局长脸当即吓白了说:“你也收了,你火什么呀!”“我不收,能骗得了这个借条吗?这些东西,明天交给监察局,你准备接受检查。”麦道仁的翻脸,一下得罪了三个人,路的进度缓了下来,麦道仁急得没法,只有把窝囊的赵副县调到指挥部,让他主抓修路。
缺了常务副县长的支持,加上经监察局一查一弄,事情传闻得沸沸扬扬,说麦道仁收受贿金,由于分赃不均,引起反目。麦道仁有口说不清,感到自己掉进了陷阱,也进入了世俗的怪圈。是呀,以常人来想,上马一个近亿元的佛清路,一个县长得个两万元钱还算多吗?还有谁舍得吞下又吐出的,肯定里面有大有文章。关键问题牵涉到钱副县,他一个常务副县长会没有一帮人,那帮人谁不替钱说话,中伤麦道仁不仁。再加上侯、马局长的势力呢?
被逼得急了,麦道仁真想请市纪检会插手,可一插手,农民负担问题还不暴露吗?没得办法,他只好求监察局长,无论如何把案子查清。两个月下来,案子清了,从修路开始,钱、侯、马三人通过工程队收受贿金三万元,最后给的这次不算,麦道仁反复跟钟书记吹风,和县委组织部打招呼,要求免了侯、马局长的职务,让钱副县停职检查。
钟书记却意味深长地对麦道仁说:“这事张扬不得,你免了他们的职务,他们就会反告县委、县政府加重农民负担呀!到那时怎么办?我看对侯、马局长最多给个警告处分,让他们把钱副县长收受贿金的事担一下,把收的钱退回。便算完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后你精心一点便是了。”麦道仁一听,是这个理,如果事情闹大了,肯定要把加征的25元农民负担的事闹出来。麦道仁唯有生闷气的份了。谁让自己一开始就钻进这么个怪圈中呢?于是他把监察局长找来,又把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想法一说。
监察局长是个认死理的人,坚决不同意,麦道仁说:“为了佛冈,只能这么做了。”监察局长还是不同意,说:“是你让我查的,查出了问题,你又让我这么干,我如何对办案人员交待!”最后还是钟鼎民出面解决的问题。
钟鼎民把这一系列事摆平后,极富哲理地对麦道仁说:“道仁,诸葛亮三步一个点子,点点成功;司马懿一步三个点子,点点不成功。做人、行事须瞻前顾后而行。”麦道仁还能说什么呢!当他尴尬地同钱副县坐在一起,他唯有赔礼道歉的份了。
麦道仁违心地说:“钱县长,我误解了你。”钱副县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我们干事业的大忌!”麦道仁说:“为了路我差点连自己都不放心了。”钱副县淡然一笑,说:“那你注定众叛亲离!”麦道仁说:“算我向你道歉,以后我们还须相互坦诚一些。”钱副县说:“你是头儿,你怎么说都有理,我们只是你工作的一个键盘,弹什么调,都随你的情绪。为政最忌互相拆台之事了。”麦道但苦苦一笑,但心中仿佛流着血水似的,他想,现在咋变成这么一个世道了呢?天理何在,公理何在?
但他口头还只好说:“钱县长,请你还具体指挥修路的事。”“不是由赵县长负责干了吗?我看我不必插手了,否则,我说得清一回,就说不清二回了。”麦道仁说:“算我错了还不行!”钱副县见好就收地说:“好吧。”好在钟鼎民出面了,他严肃地批评了侯、马局长,并和钱副县做了一次长达三小时的谈心,才使侯、马局长,钱副县摒弃前嫌,又上了路。但他们嘴上不说,心里恨透了麦道仁。
风风雨雨中,秋季过去了,天冷了,佛清路也通车剪彩了。麦道仁那天穿着西服,打着领带,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钟鼎民也出场了,县六个班子的领导,都赶来分享佛清路通车的喜悦。
麦道仁在剪彩会上,作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说:“由于县六个班子的坚强领导,由于乡、镇的有力支持,全县人民通力捐助,特别是由于筑路工程队的连续作战,佛清路通车了。我代表县政府,感谢大家的齐心协力,感谢群众的无私奉献,没有群众的大力支持,佛清路别想上马,我相信佛清路通车之日,就是全县经济腾飞之时。相信不远的将来,佛冈将以崭新姿态迎接二十一世纪的挑战!”围观的群众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锣鼓,麦道仁的话一说完,群众就锣鼓喧天地闹了起来。
谁也没有想到,正感到兴奋的麦道仁却意外地接到政府办秦主任的电话。
麦道仁对着手机问:“你说什么?”“省纪委来人了,查加重农民负担的事!麦道仁脸刷地白了,心里急速地想着,他们来的是时候了,路通了,我的戏也演结束了。假如他们早来几个月,说不定就没有今天这个场面了。
群众还在闹着,可刚刚还快乐无比的麦道仁一下掉进冰窖,透心透肺地凉着,他只好坚持开完了剪彩会,然后,急不可待地上车,要往回赶。
无意间,见大叶菊子站在他的车前方,向他招手,他无奈且苍白地向大叶菊子笑笑,大叶菊子便快步跑了上来,显得十分激动地伸出手,麦道仁握住了大叶菊子的手,感到大叶菊子灵巧的手十分烫人。
大叶菊子说:“祝贺你,梦想成真!”麦道仁说:“我的戏结束了,你的戏正开演,你演砸了,就愧对佛岭人民了!”大叶菊子自信地说:“放心吧,麦县长,你是我的一面镜子!”“镜子?”麦道仁耸了耸肩,说:“千万别拿我当镜子!”然后躬身坐进了车内。
看见麦道仁的异样,大叶菊子不顾一切地扶着车窗,对麦道仁说:
“你怎么啦?今天你该高兴才是!”麦道仁兀地一笑,眼泪差点流了下来,说:“是的,高兴!”车走了,麦道仁心里难受极了,他知道自己逃不过这场劫难,车在佛清路上奔驰得很快,可麦道仁的心情爽不起来,秘书小雨不知底细,便大胆地同麦道仁开玩笑说:“麦县长,你风度不减当年,大叶菊子恐怕爱上你了,你可要注意殷阿姨吃醋呀!”司机偷偷地一笑,也没有逃过麦道仁的眼睛,麦道仁蓦地火了,说:
“乱说什么!”弄得机敏的小雨不知麦县长又怎么了。
事情的结果太出人意料,没想到去省委上访的正是山油坊村的冯柱等人。冯柱原来不是上访加重农民负担的事。因为林果开发,镇财政所要他们交农林特产税而惹怒了他,他气得不行,说:“屁,因为开发林果,我们吃够了苦,现在又冒出了什么农林特产税。他妈的,还讲不讲理!走,上访去!”发完了火后,他三转二劝的,就有二十多人随他上访。
接待他的是省信访局减负办的同志,人家三问二问的,便问出了加征25元钱修路的事。省信访局把情况跟分管减负工作的省委副书记作了汇报,省委副书记把正在批文的笔往桌上一放,说:“查,一查到底,是谁的问题,追究谁的责任。农村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大事,就有一些干部不明白农村问题的重要性!”于是便有了省纪检会、信访局、监察局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前往佛冈调查的事了。
调查组的成员有两个是前次检查组的同志,他俩就差没开口骂人了,说:“你们居然敢蒙骗我们,你们还像县领导吗?害得我们受了批评!”问题是经不住查的,深入下去,三天便把情况收集了上来,连县政府发的文也搜了出来。
麦道仁在送调查组的辞行会上,反复强调问题是县政府自作主张干的,与县委无关。
县委书记钟鼎民这时发话了,他依然那么沉稳地说:“加重了农民负担是事实,加征的修路款,我是同意了的,责任在县委。佛清路不上马,佛冈永远不会脱贫。”调查组的同志拿出文件,反复说,不能以任何借口,加重农民负担。
钟鼎民说:“情况就这样,我也老了,要处分处分我好了!”在这个瞬间时刻,麦道仁心里一下涌出了热流,他发自内心地向钟鼎民投去深情的一瞥。
调查组的同志说:“钟书记,你不用自责,情况我们非常清楚,你自始至终持反对态度,我们是知道的,这事一是一,二是二。是麦县长的责任,我们不会说成钟书记的。”事隔一月后,下了一场大雪,大雪把佛冈平原山川掩盖了起来,一片洁白。麦道仁正在办公室里索然无味地看雪,却意外地接到了市长的电话。
市长叹息说:“道仁,玩火不是容易的,这次省里查佛冈的事,撇开了我们。我到省纪委替你说情,却保不了你。省纪委让市委免去你县长职务,重新安排工作,并给你党内严重警告处分,你可要经受住打击呀!”麦道仁淡淡地说:“我估计到了结果。”接到市长的电话,麦道仁独自一人走出县政府,他悄悄地往父亲的墓地走去。
秦主任喊小雨,让他陪麦县长一起去,问问麦县长什么事!小雨有些伤感地说:“我知道麦县长是去墓地,麦县长的仕途暗了,我也难以进步了。”秦主任说:“你怎么说这话!”小雨说:“现在谁不知道,麦县长要被免职了。”三天以后,市委组织部部长带着处理意见来了,钟鼎民背了个警告处分,但仍任县委书记;麦道仁则是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免去县长职务,提请县人大通过,并调离佛冈县,转任山原县副县长;钱副县长升任佛冈县人民政府的代县长。
山原县在佛冈的南边,比佛冈更为贫困。市委组织部长宣布结果后,对麦道仁说:“道仁,组织上是信任你的。”麦道仁说:“谢谢,我没有思想包袱,可以说是心静如水。只是对钱副县长任代县长有我的看法。”市委组织部长说:“市委研究了的,也与钟书记通了气,你不要说这些话了。”麦道仁只能噤了口。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三天,三天后雪住了,太阳出来了,麦道仁到县委、县政府辞行。辞行时,钟鼎民握住麦道仁的手说:“希望你能记住这个教训,不干事没事,干事有事,事情往往就是这样。”麦道仁说:“你受到了连累,很抱歉。佛清路通了,我个人委屈算不了什么。”钟鼎民说:“难得你有这么好的心态,中午我一定多敬你两杯!”麦道仁说:“不用了,我上午便走。”钱副县赶来,坚持要为麦道仁送行,麦道仁冷冷一笑,说:“有这个必要吗?”钱副县温和地笑笑说:“送你上路,是我这个代县长的责任。”麦道仁说:“过去的事我不想说了,你岁数比我大,佛冈的路怎么走,你比我有经验。临走时,我想告诉你,县长只有为人民办实事,才是人民的县长,为了个人的私利,即使荣升为市长、省长,也是没意思的。”“谢谢你坦诚相见。但我也要告诉你,县长首先应该考虑如何协调好与同僚们的团结,然后是对上级精神、指示不折不扣地领会执行,才能当得好县长。”县委、县政府没有多少人要送麦道仁赴任。麦道仁心里很难受,人走茶凉的酸楚,他第一次尝到了。麦道仁悄悄给秦厚军打了一个电话,要了一辆车,同殷怡作了一些交待,一个人悄悄地上路了。
阳光真是少有的晴丽,虽然在强有力的雪光映衬下,阳光显得有些软弱无力,但一点也挡不住冬季丽阳的魅力。麦道仁轻轻地呼了口气,对驾驶员说:“到佛清路上走一趟吧!”雪中的佛清路,玉带似的,蜿蜒而去。车行在佛清路上,麦道仁思绪绵绵,想想修路以来的种种艰难,以及钟鼎民的种种表现,让他陷入困惑:修路是取得冯柱他们支持的,可他们为了农林特产税,却带头上了访,连带出农民负担问题;为工程队贿赂的事,他得罪了钱副县、侯、马局长,可他们却没有为修路的事向他发难:钟鼎民明知钱副县修路中的劣行,市委征求他的意见,他却同意他任代县长。一切的一切,一齐涌入他的脑际,纠缠成乱麻,他理不出一个清楚的头绪,便索性不去想了。看着苍白柔弱的阳光在雪原上跃动的样子,麦道仁长长舒出一口气。
正当麦道仁心情越来越好之际,他的手机响了,麦道仁想,可能是大叶菊子打来的,想罢一笑,又想,这个姑娘,真有意思。这么想着麦道仁便心情很好地按下了手机的通话键。
(发表于《清明》1998年6期,曾获《清明》杂志建国50周年小说征文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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