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帽子脚夫[1]老传不久前开始留意到那些奇怪的女性旅客。
老传是东京火车站的红帽子。东海道线的站台是他的谋生之所,他的主顾是每天上下火车的旅客。长年吃这口饭的老传留意到那个现象是迟早的事,并不奇怪。不过,留意归留意,他还没怎么往心里去。
这里终归是堂堂东京的门户,一天总有数万人出入。纵有一两个奇怪的客人,也犯不着太大惊小怪。最主要的原因是,列车到站后,他便要专心寻找自己的客人,完全顾不上其他事。因此老传虽然也会想一想那些女客的事,但那顶多是寻不到主顾、闲得无聊的时候而已。
但是,细想想,开始引起老传注意的那些女客们实在是一些奇怪的旅客。
这些客人并不在东京站上车,而是在东京站下车,差不多每天必会出现一个。每天都是不同的女客,容貌打扮各异,看上去与其他女客并无不同。但是,这些客人必会从下午三点抵达东京站的快车下来。并且再观察得仔细一点,便可发现她们必会从编在那趟快车前部的第三节三等车厢下来。还有,那些女客们总有一名看上去脾气很好的男子来接站,那接站的男子手里代拿的行李,必定挂着枚小巧精致的行李签,上面用红墨水写了粗粗的“三”字。
红帽子老传全靠旅客的随身行李、还有那些携行李的旅客养家糊口。诚然,那些女子乍看上去再平凡不过,与普通女客并无分别;车上也总是客满,下车的旅客又拥挤混乱。不过,那些行李上挂着写有“三”字的古怪行李签、坐三点那趟快车的第三节三等车厢的女客仍渐渐引起了老传的注意。这确实也不足为奇。
其实,最早开始让老传注意到那些奇怪女客的,倒未必只是那随身行李,还有那个总是为她们拎行李、看上去脾气很好的男子。
那男子诚然长着一幅好脾气的面孔,但并不算仪表堂堂。他总是穿件脏兮兮的西装,看上去最多不过是个办事员。每天快到三点时,他便会飘然出现在站台,帽带上插着站台票,夹在其他接站人当中,等着火车到来。火车到站后,男子必定进到第三节三等车厢里,少顷伴着那奇怪的女客下车。那客人携男子下车时,老传早已一门心思服务自己的主顾,要将她们的面孔看清记住,终归做不到。不过,那接站的男子因为几乎每天都见,不知不觉间倒是记下了他的长相。
二
最开始,老传以为那接站的男子是替哪家乌七八糟的旅馆拉客的,将他看作扎眼的抢生意的对头。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老传发现若他只是个拉客的,那手段也未免过于高明。接着,他又注意到行李上的“三”字、三点第三节三等车厢这些细节,逐渐转变了看法,觉得这人大约不是拉客的,莫非是某个有来头的团体的什么接待员。而最后,老传将疑问的焦点对准了每天坐三点的火车来京的那些奇怪的女客。
——真是一些奇怪的女客,她们似乎对“三”这个字相当钟情。老传不急不慢地琢磨开来。
只是老传本来就不善于往深里琢磨事情,总也想不出能够解开这个疑问的好答案。
就这样,不知不觉一两个月过去了。而在这期间,那些疯狂执著于“三”这个字眼的女客几乎每天都会乘坐三点那趟快车的第三节三等车厢到来,依旧由那个接待员跟着,向检票口而去。细想想,这殊非易事。迄今为止,每天一人,已有近百名形形色色的妇人以近乎疯狂的方式来京。这人数还是老传留心这现象后的笼统估计。假如这些古怪的旅客在老传还没注意到之前便已持续这种行为,那么到底有几百名狂热者以同样的古怪方式来京,就不得而知了。老传不由地毛骨悚然起来。每每想到、看到与“三”这个数字有关的事物,他就会莫名地焦躁。这件事眼看着成了他一个人无法扛下的包袱。
于是,老传终于下了决心,要向那位古怪的“接待员”打听打听。
一天下午三点差十分,那男子照例在站台飘然现身,立在众多接站者后方,闲闲地等着三点的快车。老传作不经意状接近他,搭腔道:
“您每天都蛮辛苦的嘛。”
男子一下子变了脸色,随后语气极为慌张地说:
“是啊,每天都要接客人,真是够呛。”
他这样说道,用一种寻求同情似的目光看着老传。老传见机便道:
“唔,我也是足足干了二十年的脚夫行当,等客人的时候有多难熬,我可最清楚了。……对了,恕我冒昧,您的那些客人,还真是奇怪呐。”
男子沉默地瞪大眼睛,脸色更古怪了。
三
“不,您可别想歪了。我这人生性爱多管闲事。无意中看到您每天的客人,总觉得那些女客无论是时间,还是车厢、车票、行李签,每一样都跟‘三’字有很深的关系。我那爱管闲事的性子便不安分起来,觉得这里头莫非有什么有趣的缘故,想向您打听打听。”
男子的表情比先前更显犯难,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地小声讲了起来。
“事实正如您所推测的那样。我在一家名叫‘三’字旅行会的团体做事,类似于一种接待员。我不过是个雇员,不晓得更多内情。您猜得没错,我的客人与那‘三’字旅行会之间有一层略为古怪的缘故。”
“哦?若您方便说,我很想听一听。”
老传不假思索地凑近了些。但就在这时,三点的快车喷着浓浓的烟雾滑行着进了站。
“那我下次再讲给您听。”
男子留下这句话,像往常一样进了第三节三等车厢。今天他陪着一位美貌犹胜往常、年纪大约在二十八九岁的温婉妇人,提着一只大包,一本正经地随那妇人下了地下通道的台阶,向检票口走去。老传也因为找到主顾,一下子忙了起来,这一日便将这事暂时搁在了脑后。
次日,“三”字旅行会的接待员跟往常一样来到终点站台,向老传再三声明自己不过是一介小雇员、不晓得详情之后,接着昨天的话题讲了起来。不过这事儿说来话长,在短短的候车时间里没法一次说完,第三天第四天继续讲,方才听他讲完。事情是这样的——“三”字旅行会与普通的那些纯营利的旅游协会全然不同,是一种慈善性质的公益团体。因会长好积阴德,为着遵从他的意思,就连会长的名字都完全保密。该旅行会的工作专面向那些居住在某个特定地方、父母双亡的三十岁以下女性,只要她们有意来东京一带旅游,便全额提供火车票、住宿费以及零用钱这三样费用,使她们痛痛快快地免费游玩。这事儿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不过正因如此,条件也颇有点苛刻:除了具备上述资格,还必须有该会在当地的分会长推荐才行。而那分会长,听说是该地极德高望重的慈善家。那些经分会长推荐、具备资格的申请者须领取写有那“三”字的标签挂在随身行李上,乘坐三点到站的列车的第三节车厢来东京。然后,有接待员认准这些特征来接站,在三点三十分之前将女客接引至旅行会的事务所。会长会准时来到,将客人旅行所需的经费——这经费须在三百元以内——总之就是那笔钱交给她。说条件也不过就是这些,接下来客人可以随自己的高兴到处游玩,或者处理事情。要呆几天、住在哪里、何时离开东京,完全由客人作主,且接待员也不用负责送行。而那位会长,据说从前不过是个穷苦人,如今却很是有钱,年事已高。他出于某种缘故创立这个旅行会之后,每天不管晴天下雨,必会在下午三点三十分上事务所来,与接待员领来的客人会面。会面也不过短短的三分钟,会长只将这笔钱递过,便匆匆回去。就这样,形成了一天只接待一人的惯例。
那么,这位古怪而神秘的会长为何创立这样一个奇特的公益团体,又为何提供这专与“三”字有关的服务呢?——老传听了一番介绍之后,将问题的矛头对准了最根本的原因。“三”字旅行会的接待员闻言,语气变得感慨深长起来,这样说明道:
“……没错没错,你一定也觉得这一点很不可思议吧。关于这事,我也是从旅行会的会计那里听到的二手消息,完全不了解详情。据说会长在年纪还轻还很穷的时候,生了个没法接到身边养的孩子。那是个女孩,取了个名字叫三枝。不过呢,这也是这段缘故的开端——起先她在母亲身边养着。在这女孩儿三岁时,可怜母亲偶发疾病,竟过世了,女儿便交到关西那边某位心地仁慈的人手里抚养。结果这女孩儿长成了极聪明的孩子,到她上学那时,许是已隐隐约约猜到自己的身世,开始不住地向往起东京这片天空来。然而不幸的是,三枝先天带病,在成长过程中身子越来越弱,从女校毕业时已大病缠身,卧床不起——我觉得可能是一种肺病。就这样,病情虽时不时有所好转,但那身子终归没法让她上念念不忘的东京来。她几乎在病床上度日,就这样十年过去了。恰好在三十岁那年的三月,她终于被病魔击倒,嘴里唤着上东京去上东京去,便撒手人寰。话说那时,东京的父亲交了好运,已成为极有钱的人。他机缘巧合之下见到那女儿的养父母,方才听闻女儿亡故前的可怜情形。这位后来并无子女的父亲惊痛交加,几欲发狂。他那只顾着赚钱的硬心肠起了大变化,决心倾尽自己的全部身家为可怜的女儿求取冥福。于是乎,他因着那可怜的女儿的名字以及纠缠在她命运里的奇妙的‘三’字,创立了‘三字旅行会’,让那位仁慈的养父做分会长,由他推荐安排每天一名妇人作为‘三’字会员,提供处处带‘三’字的服务。这妇人不管她物质上是否丰足,须得无父无母,孓然一身,不满三十岁,且希望上东京旅行。——我听说的大致就是如此。诶呀呀,我竟讲了这么久。现在您应该知道我那些奇怪的客人们与‘三’字旅行会的关系了吧。……对了,我有一事相求。我先前也说过,会长讲究积阴德,所以我说的这些话,就请您收在心里,不要对外声张。……呦,火车来了。”
那奇怪的接待员这样说道,结束了他长长的一番话,向感慨万千、呆立当场的老传略示个意,便奔向到站的火车,去迎那日的客人。
四
老传花了四天听这个故事。虽每天一次、每次只有短短五分钟或十分钟时间,但老传听着这不可思议的故事,觉得这四日就像在听连载的评书,乐在其中。
因为这件事的缘故,老传与“三”字旅行会的接待员一下子像朋友般亲近起来。两人打照面的时间只有一小会儿,且都有事在身,要接待自己的客人,并不能每天都亲亲热热地说一说话。不过,两人碰面时,会愉快地互打招呼。老传觉得自己也与那接待员、他背后的那个旅行会、还有旅行会那些颇有因缘的客人们营造的戏剧性气氛有了一点牵涉。想来在老传那人数众多的同行中间,知道这件事的大约只有他一个。老传对此甚至有种莫名的得意。就这样,十天二十天过去了。
如果事情就这样了结,倒也相安无事。然而,偶然间发生了一起意想不到的事,使得老传与“三”字旅行会接待员之间隐秘的交情破裂了。
这是某一天的事。老传正同一帮红帽子脚夫吃午饭,下车闸口的检票员宇利不期而至,出人意外地说道:
“老传,你是红帽子的老大,兴许知情。好像有一些女客,每天一人坐三点的火车来,总是由同一个男子接站。你知道么?”
“唔,我知道。”
“怎么样,你觉不觉得这里头有什么蹊跷?”
于是老传放下饭盒,三两下将口中的东西咽了,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
“大有蹊跷呢。有一个‘三’字旅行会的缘故……知情的只有我一个,人家还嘱咐我保密来着。不过既然宇利先生问起,我悄悄说给您听也无妨。”
老传正寻思着将心里头的这点得意说给谁听呢,突然被宇利这么一问,他便莫名地来了劲,得意洋洋地将先前从接待员那里听来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宇利听毕微微一笑,站了起来:
“多谢!对了,老传,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今天三点,我检票时你可否站在旁边?我付你搬五件行李的辛苦费。诶,算我求你,行不?”
老传自然是满口答应。虽不知所为何事,总归可赚五件行李的钱。
不久,三点到了。老传懵懵地站在宇利的身后,三点那趟快车的旅客们似雪崩一般向检票口涌来。老传蓦地踮起脚尖,四下里打量着旅客们。
今天“三”字旅行会的客人是个年方二十二三、穿着洋装的姑娘。她让那位接待员拎着只大行李箱,神采飞扬地走在人流的中央,渐渐近前来。宇利到底要做什么?老传不知怎地一下子忧心起来。
很快那穿洋装的姑娘来到宇利跟前,递过车票。宇利接过票后将姑娘放走,却突然伸手向前,拦住了一脸正经地尾随在后的接待员——他以目光向老传打个招呼,正准备通过检票口。
“您等等,请过来一下,很快就好。”
宇利飞快地说道,手脚麻利地将接待员推到老传这边,便匆匆开始收起后面的旅客的车票来。
接待员忽然慌了阵脚。他嘴里咕咕哝哝说着什么,边将站台票往宇利手中塞,边挤向人群,用下巴指了指那位走到距出口三十尺后停下回头看的姑娘。
“我、我拿着客人的行李呢,不让我过去可就麻烦了。”
宇利没有说话,再次将接待员推向老传,一把从接待员手里拿过行李箱,用严厉的口吻对老传说:
“那好,老传,你去将这行李交给那位客人。”
“不不,这是我的份内事,一定得我来拿。”
“老传,快去。我找这位先生有点事,行李你去拿给客人!”
他呵斥似地说着,一边早已转过身去继续工作。
检票员对于老传他们来说已是高高在上的领导。老传凛然一惊,本能地拎着行李箱翻过栏杆,跑向站在那里的年轻女客。
五
就在这时,怪事发生了。那位妙龄美人显得颇为不悦,带着地方口音说道:
“莫名其妙!这箱子可不是我的。”
她扔下这句话,转身快步向出口走去,俄顷便消失不见了。
同时,检票口这边也发生了一场骚动。那位接待员不知在想什么,竟推开宇利后背,欲翻过栏杆,却被宇利拦下,两人推来搡去纠缠了一会儿。其他站员旋即赶来,将接待员制住,他似放弃挣扎,被带往办公室。宇利再次回过身,飞快地继续工作。四下里恢复安静。
那天晚上,宇利下班后来到红帽子们当中,笑着向正发着呆的老传说道:
“喂,老传,你可醒醒脑子吧。……你啊,评书话本之类看得太入迷,人都傻掉了。哈,什么‘三’字旅行会,你竟然相信那种离奇的鬼话。那些都是瞎编的。我也是不久前注意到那接待员和他的客人的。不过谢天谢地,我可不像你,生出这样荒唐的误会。首先,人家跟你说那‘三’字旅行会的女客们都来自一个地方,对吧?但这些天来,我每日从那些女客手中收回的车票,出票车站一会儿是大阪,一会儿是静冈,还有神户和名古屋,完全没有规律,绝非从一个地方来。就这样你还相信那个离奇的旅行会么?呃,就算它确实存在好了。但总而言之,那会长、会计、还有迄今为止接待的数百名客人,实际上统统都是凭空捏造,子虚乌有。今天我们逮住的那接待员算会长,然后某某火车站有一名分会长,最多就这么点人而已。这分会长派驻的某某火车站,其实我早些时候就着手调查了。到了最近,才查出是大阪站。——我就开门见山,跟你讲一下事情的大致经过吧。今天抓到的这个男子,是神田某间钢笔店的掌柜,叫做三角太郎,可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而这钢笔店呢,在大阪有间工厂。到去年为止,大阪工厂隔三岔五将数万支钢笔运往这钢笔店。后来,一手主持这方面事务的三角太郎便与今天早上已在大阪就擒的同伙——那个‘分会长’想出了一个计策,干起偷漏运费的勾当来。也就是说,他们将隔一段时间大量运输的货物分成小份,每天一点,装入提包、行李箱,或者纸板箱甚至包袱,总之伪装成趁手的随身行李,挂上那个写有红墨水字‘三’的行李签。先由大阪的‘分会长’拿到大阪站,买张站台票作送客状,进入三点到达东京的火车,将东西放到第三节三等车厢的行李架上,再若无其事地走掉。火车将这货物当作乘客的行李,默默地给运到东京站。然后下午三点,三角太郎便买了东京站的站台票,装作接站的样子来到站台,找到三点到站的特快列车的第三节三等车厢行李架,拿走‘分会长’搁在那里的挂有‘三’字醒目标记的行李,随便跟在哪个客人后面,假装前来迎接客人的随从出站。就是这样一套伎俩。至于为什么只跟在女客的后头下车,这也是人之常情。既然跟在谁后头都是跟,跟在年轻女子后面自然比跟在糟老头子后面要惬意得多。总之,用这种办法,最要紧的是运货一次每天所需的若干元运费,可以用大阪和东京的两张站台票,也就是区区二十钱解决,实在方便得紧。且不止两次三次,这近一年里每天都在持续,从中节省下来的金额就着实可观了。你应该已经明白过来了吧?‘三’字不过是运货的火车、车厢还有货物的标记罢了。因你对此发生异想天开的误会,前去打听,人家便现编了个谎,诓诓好管闲事的你。对了,老传,我今天也凑了个趣……你说今天是几号来着?”老传皱了一会眉头,随即跳起来说道:
“哎呀,你这样一说,原来今天是三号哩!”
(发表于《新青年》1939年1月号)
注释:
[1]红帽子:指日本铁路各个站点以搬运乘客行李为职业的脚夫。因戴红色帽子而得名。(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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