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富士山北麓,吉田町[1]向南约四千米处的山脚下,有一幢别墅风格的古宅,不知系何人所建。这宅子名为岳阴庄。宅子的灰色墙壁上爬满了茂密的藤蔓,背后遥倚巍巍剑丸尾山鬼斧神工的熔岩台地,前临将山中湖层层环绕着的郁郁葱葱的无边森林。它坐落在略微隆起的山脊上,彷如一幅画般宁静祥和。——油画家川口亚太郎正是在这座寂静山庄二楼朝东的一个房间里猝然死于非命的,还留下了一幅尚未完工而又令人费解的奇画。
事情发生在一个初春甚是少见的晴日午后。几近黄昏时,来了三名陌生的年轻男女,他们提着行李,艰难地走在像是红外摄影拍出来的山中坡道上。其中一看便知是画家的两位男子便是川口亚太郎与他的友人金刚蜻治,女子是亚太郎的妻子不二。没过多久,三人便来到
了岳阴庄的正门前。大概已经提前通报过,看守山庄的老夫妇将这一行人迎了进去。
只一会儿工夫,浴室的烟囱便冒出了白烟,周围山林中静静回荡着挥斧劈柴的声响。可谁知,还未过两个钟头的功夫,就有医生模样的男子提着黑色皮包慌慌张张地奔入山庄,几名警员也突突突地开着摩托车赶了过来。整个岳阴庄笼罩在一种不寻常的气氛中,似是这三位拜访者特意给这座寂静的山中之家带来了喧嚣的种子。
此刻恰是美妙的黄昏时分,天气分外晴朗。耸立于西北方的御坂山脉[2]遮住了依然燃烧着的落日,周边的山脊、谷地乃至无边的树海都被锁在冥冥薄暮里,在西边天空如火的余辉映照下,似活物散发出的毒气般泛着暗淡的红晕。还有散落于周边、如镜面般闪耀的五个湖泊,水波粼粼,一片寒碧,为富士山编织出构图巧妙的一大裙裾,恰到好处地晕染着萧肃屹立着的富士山那纤纤袅袅的淡紫色腰肢。东边的天际处,箱根山只在这里尽显它玩世不恭的本性,以不知何处吹来的薄雾为屏风,藏起它那黑魆魆的身姿,渐渐沉入暮霭中去。不久,山庄的窗子里透出了灯光,慌乱的人影在窗边晃动。还有一点忘了提,岳阴庄是一幢两层楼的洋房,北侧为正门,楼下共五室,二楼有东南两个房间,这两个房间各有一扇大窗子,分别朝向东面和南面。川口亚太郎便是在这二楼东边的房间里被发现猝死的。
仰躺在房间中央的亚太郎还没来得及换下那身行装,只在外面套了一件工装大褂,右手紧紧握着画笔。在他前面的小型画架上,挂着一张将近画完的小幅画布。调色板胡乱地扔在一旁,油壶里的亚麻仁油洒在地板上。或许是亚太郎倒地时踩到亚麻仁油滑倒的缘故,油迹呈现抓挠形成的日文假名“く”的形状。
接到急报后,医师从吉田町赶来,进行了尸检。根据验尸结果鉴定,死因是后脑部受到撞击产生的脑震荡。警员们迅速对证人展开了调查。
最开始接受讯问的是金刚蜻治,他的态度相对镇定,这样回答道:约摸半年前,他们的前辈兼恩师——津田白亭买下了这座岳阴庄;最近他和川口两人向白亭提出想借用岳阴庄,白亭欣然应允;三人刚来到此地,打算久住一段时间;今天早上白亭夫妇来为他们送行,自他们一行人从东京出发时起,川口就是一副琢磨不透的表情,闷闷不乐,不过到了这里之后,他多少有了点精神;案发当时,他自己正在洗澡;此外,他们商议好由川口夫妇使用二楼的两个房间,他本人和看守别墅的老夫妇同住在楼下等等。
紧接着,亚太郎的妻子不二跟金刚一样,也提及川口离开东京时心情不是很好。尽管死者是她的丈夫,却未向她吐露过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她也不知个中情由。不过,到了这幢房子之后,川口大概对这一带的风景甚是中意,精神振作了不少。他把画具搬到安排给他的东边屋子里,然后让金刚先行沐浴,他自己要赶着画张写生,之后便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至于不二自己,她一直在隔壁那间朝南的屋子里收拾行李并布置房间,大约五点时听到东边房间有人倒地的声音,赶忙过去,结果发现丈夫已经身亡……她用耳语一般的声音低低地回答道。
看守别墅的老人户田安吉表示,在案发当时,也就是五点前后大概一小时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浴室后面的广场上劈柴。他的妻子阿富则回答说当时去吉田町采办物品了。
四人的陈述都比较诚恳,乍一听和亚太郎的死毫无关联。然而,前面也提到过,倒下时紧紧握着画笔的亚太郎身边还有一幅未完成的奇妙的写生画,这幅画深深吸引了在场的那位油画爱好者——医生的注意力。
那幅耐人寻味的画是一幅富士山的写生,画在一块六号大小的风景画专用画布上,笔触粗犷,采用直接画法。画布上半幅以夕阳下的天空为背景,中央鲜明地耸立着巨大的淡紫色的富士山,下端是眼前五、六十米处的近景,画着一片树林,一律涂成白绿色。画面不大,构图也很一般,是一幅再普通不过的习作,与他所属画家协会的急进作风背道而驰。川口亚太郎的画风相对稳健。他之所以具备这般沉稳而写实的画风,并非仅是因为出自写实派画家白亭门下的缘故,他更被认为是画坛一颗奇异的新星。言归正传,前文中屡次做过说明,岳阴庄位于富士山北麓,二楼的房间设为东南二室,分别开一个大窗,一扇朝东,一扇向南。而初次踏上这片土地的写实派画家亚太郎竟然闷在东侧开窗的朝东房间里,画出了傍晚时分的富士山。说白了,川口亚太郎在只能望见东方景色的东边房间里,画了幅只有在南边房间里才能看到的富士山写生。也就是说,他特意把自己关在仅看得到箱根山的东边房间里,去画走进隔壁的南边房间才能充分领略到的风景。这实在是令人费解。使爱好油画的医生抱有怀疑的便是这一点。这时,金刚蜻治插嘴道:“即使川口是写实派,偶尔也会有不画写实,仅凭大脑来创作的时候吧!”不过,医生坚持这幅画绝不是光靠想象力画出来的,为此,他还提供了证据。原来,他方才刚到这里时,在隔开二楼这两个房间的走廊里,透过南边房间敞开着的房门,恰好看见了南边房间窗外尚未完全暗下来的风景,与这幅油画完全吻合。说完后,医生瞟了眼目瞪口呆的众人,理了理提包,抱在怀里,随手把帽子扣到头上,同时他回过头,撂下一句话:
“……所以说,这幅画上画的不是从这个房间的窗户看到的风景,而明显是只有从那边——南边房间的窗户才能看到的风景。罢了,你们明天查一查好了。”
二
医生的见解在第二天早晨得到了证实。
正如医生所说,从二楼南边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与川口亚太郎留下的写生画分毫不差的风景。无论是悬在中天的富士山,还是眼前五、六十米近景处的白绿色树林,尽管早晨和傍晚在色彩上多多少少有些差异,但那风景却毋庸置疑。此外,一眼就可以看出,就像先前说过的,亚太郎未完成的那幅写生画,采用的并非是先用各种颜料涂个好几层最后再精涂细绘的罩染法,而是直接画法,显然,画者从下笔开始就大胆直接地使用了最终想要呈现的颜色。所以这幅画是幅几乎快要完工的作品,且在色彩上不存在任何的明显迟疑。
其实亚太郎死亡时所在的东边房间窗外五、六十米处也能看见同南边房间窗户所看到的形状一样的树林,但这些树木并非白绿色,它们在明晃晃的日光照射下呈现暗绿色。而且树林的远处,毫无疑问地横亘着高低起伏的箱根山群。
事态已经很明了了。警员将案件的疑点集中到画这幅写生时亚太郎身在何处上来。
死人会长脚——如果真有这样的说法,那正好可以用来形容现在这种情况。除非亚太郎在南边房间死去之后又自己走到了东边房间,否则,只能是有人用钝器攻击了正在南边房间临摹窗外风景的亚太郎的后脑勺,确定亚太郎死亡之后,出于某种目的,将尸体移至东边的房间,连没画完的画及画具都原模原样地搬了过去,伪装成亚太郎在东边房间遇害的样子。那么,又是谁搬走亚太郎的尸体、煞费苦心地作了这一番漏洞百出的伪装呢?在毫无眉目的情况下,警员们的疑惑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声称案发当时一直呆在南边房间里的亚太郎妻子——不二身上。
不二嫌疑很大。
川口不二有没有在撒谎呢?
亚太郎在南边房间被杀时,他的妻子不二在那里做了什么?
于是,身材肥大的司法主任又重新开始了严厉的审讯。
没想到,在第二次审讯时,川口不二的供述没有丝毫改变。而后接受审讯的金刚蜻治及看守别墅的户田夫妇的证言也和前一次一模一样。不但如此,金刚和户田安吉简直就像提前商量好了似的,极力证实案发当时川口不二一直在窗边整理行李,未曾离开过南边的房间。当时他们一个在后院的浴室里泡澡,另一个在浴室后面的广场上劈柴,透过二楼的大窗户,他们两人都看到了不二的身影。户田还补充说,有一会儿,不二的身影突然消失了,紧接着复又出现,朝着楼下的他们大声呼喊,告知亚太郎的死讯。如此一来,就算川口不二有时间在整理行李的同时去杀害亚太郎,也不可能有时间把尸体运到隔着曲折走廊的东边房间,况且还连写生工具也一起搬过去,伪造出假的作案现场。话虽如此,也没有必要完完全全地相信两位证人的话。即使相信他们所说的,他们也不可能在洗澡或劈柴的同时,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二楼。姑且假设不二是清白的,那杀害亚太郎又挪动了尸体的凶手究竟是谁?会不会当时除了不二与亚太郎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人在二楼?
司法主任有点儿不耐烦了,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继续审问不二。
“太太,我可再问您一次,您在南边屋子里整理东西时,您丈夫真的没和您一起呆在南边的屋子里画画吗?”
“我丈夫当时不在南边的房间。这怎么可能!”
“那么,当时南边房间通向走廊的门是打开着的吗?”
“是打开的。”
“您丈夫当时在不在走廊里?”
“他不在。”
“除了您丈夫以外还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
“这样啊。”
美貌的不二出人意料地镇定。司法主任紧紧盯着她眼底的暗影,心想这个女人要撒谎也不是没有可能。主任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他站起来,吩咐以涉案人员的名义将金刚与不二两人带回警局。
金刚蜻治极不情愿地跟着一行人到了警局所在的镇上后,临时想起还未给昨天在东京为他们送行的别墅主人津田白亭寄谢函。于是他顺道去了趟邮局。但他并没有寄谢函,而是发了一封长长的关于突发案件的电报。
等了许久,也没有收到白亭的回应。结果,当天下午日暮时分,白亭带着一位绅士急慌慌地亲自赶来了。这位绅士是白亭中学时的同窗,如今大名鼎鼎的刑事律师大月对次。大约是白亭听闻爱徒遇害,震惊至极,好说歹说才把他从百忙之中请过来的吧!
不一会儿,二人来到司法室,听主任详细讲解了案件始末。然而,当谈到亚太郎留下的那幅疑点重重的画时,白亭不知何故唰地一下子变了脸色,他紧锁着双眉,浮现出极不痛快的神色。
三
司法主任没有放过白亭这个微妙的变化。
案件的报告突然转了风向,主任开始了猛烈而又阴险的追问。不过白亭好歹也是个人物,他几番掩饰,想摆脱主任执拗的追问,但最终还是力不从心,只好说了出来。
“……这件事不管是对死者还是活着的人来说都是件不光彩的事,所以请您千万不要说出去。……川口与金刚两个人早在十年前就入了我的门下,我家与他们两家的关系也一直很亲密。不过……最近我妻子听说了一件事……川口的妻子不二,她和金刚竟然……竟然,唉,简单说,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好像很不妥。我们两口子都很着急,但川口本人是那样一个好学之人,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工作上,浑然没有察觉。而且,他又是个极端神经质、气量又小的男人,一旦提醒得不恰当,反而会招致不好的结果,所以我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委婉地告诉他。就在四、五天前,两人提出想用岳阴庄,我就一口答应了。原本以为只有他们两个人去的,未曾想到,就在昨天,他们从东京出发时,我们夫妇过去送别,川口的妻子竟然说要同去,当时我们很意外。只有川口被蒙在鼓里,犹自因为要在那边住一段时间而欢喜得不得了,我们担忧极了……我寻思着到了这边以后,只有他们三个人,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想着想着就实在忍不住了,在就要发车时寻机装作轻描淡写状告诉川口:‘到了那边之后,你可要留心不二。’……后来我就后悔了,我果然不该那么做。”
“您这话的意思是?”
司法主任声音很紧张。
“也就是说……我……”
白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主任紧接着话茬说了起来。
“嗯,我明白了……就是说,富士山和不二的发音相同[3],对吧?”
“不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哎呀。这下我总算明白了……看来,这事得从头计较了呵!”
说着,司法主任往椅背上靠去。
“托您的福,一切都开始有了头绪。这样看来,疑问的焦点,那幅谜一般的油画就合情合理起来……对了,现在想想,那幅富士山图并不是在南边房间画的,果然还是在最初发现尸体的东边房间里、死者在临死前画出来的……东边房间地板上洒落的油也好,被害人踩在油上滑倒留下的痕迹也罢,如果说这些都是伪造出来的,那也太过逼真了。尸体并不是从南边屋子里搬过去的,而是一开始就在东边屋子里。……也就是说,像您刚才讲的那样,和金刚之间存在着不正当关系的死者妻子在南边房间整理行李时,瞅了个间隙潜入东边的屋子,从后面袭击了正准备开始写生的被害人,然后再返回南边房间,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另一方面,濒死的被害人在倒地的瞬间看到了加害自己的妻子,虽因恐怖而抽搐不停,仍拼死挥起手里恰好握着的画笔,在面前的画布上画了加害者的名字……呀,这真是个杰作……不二和富士,发音完全一样……简直太完美了!”
司法主任自顾自地陶醉在自己的推断中。就这样,白亭意外的陈述片刻之间将不二推进了暗不见底的深渊。尸体搬移论变成了奇妙的遗言论?警察司法部倾然间躁动起来。
另一方面,由于自己的证词惹起了意外的波动,津田白亭深觉狼狈,便将重担丢给了大月律师,叫他来收拾这混乱的局面。
对此,大月推敲了各种策略,最终把“不得在没有任何实物证据的情况下擅定嫌疑人”当作主要武器,直接向警察局长发动了猛烈的攻势。
谈判一直持续到次日中午。无可否认,大月的名气也发挥了很大效用,最终嫌疑人暂缓拘留,一行人回到了岳阴庄。
次日,为了葬礼及其他准备事项,津田白亭和川口不二在便衣警察的陪同下,带着准备送去解剖的死者尸体到东京。而律师大月对次则继续留在岳阴庄,埋头进行案件分析,收集新证据。表面上,他把金刚蜻治当作助手,内心却觉得他也脱不了干系,暗中监视着他。
至于亚太郎留下的那幅奇异的油画,大月从看到画的第一眼,便对司法主任的遗言论深表怀疑。
假设亚太郎在临死前,真的是为了将“杀害自己的凶手是妻子不二”这个信息传达给其他人才画了那幅富士山,那画上的额外信息未免太多。
比如树林、天空……对了,如果亚太郎画这画只是想提示妻子的名字,那画座富士山便足够了。如果亚太郎死前还有那么多的余力将这些额外的信息以如此纯粹的绘画方式表现出来,那他应该还有很多种更为直接的方法可以选择,比如直接写上文字“不二杀我”或“凶手是不二”。不对,他大可跑到窗边,拼命呼救。――问题肯定出在别的地方。
大月终日在二楼东南角的两个房间之间来回走动,反复思索。然而,他未看到任何曙光。
第二天,他又悄悄地观察了看守别墅的老夫妇,但也是一无所获。
那个被大月巧妙地困在岳阴庄的金刚,像是个不戴枷锁的犯人,但他却显得格外冷静,有时还会去附近的林中写生。不过,看他的画,不知是因为这一带地形独特、阴天比较多的缘故,还是他本人的画风就是如此,总之,画面看起来阴气重重,总带点闷沉沉的感觉。大月每次都会忍不住怀疑画家这类生物的感受性与常人不同。
隔日下午,大月从偶遇的警员那里听说了东京方面对于亚太郎的解剖结果。除了先前已了解到的后脑部受到撞击导致脑震荡造成死亡之外,并没有其他特殊的消息。大月突然想要找一找当时攻击亚太郎的钝器,于是上了二楼。
但这项工作难度相当大。亚太郎后脑部出血很少,并没有到能使血迹沾附到凶器上的程度,也不存在可以判断出受何种凶器所伤的骨折。这种情况下,恐怕手杖、棍棒,包括花瓶、木箱什么的都有可能成为凶器。――一直到日落时分,大月律师都在二楼上走来走去,地板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没过多久,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他急匆匆地跑下楼,大声叫唤看守别墅的户田。然后一直歪着头,自言自语。
“……真是奇怪……”
“……真是奇怪……”
不一会儿,安吉老人来到他身边,大月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问:
“问你件不寻常的事儿,离二楼东边房间窗子五十多米远的对面,有一小片树林吧?”
“是的。”
安吉老人战战兢兢地回答。
接着,他又问:
“那片树林今天有没有改种其他地方的树木?”
“怎、怎么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第一,先生,”安吉瞪大了眼睛,“那么多的树,就算要移植,也非一两天可以办到。”
“唔……太奇怪了。”
“发、发生了什么事呢?有什么树不见了吗?”
“不是……不过实在是不对劲。……话说金刚去哪里了?”
“他正在洗澡。”
“这样啊。”
大月径直上了二楼。
四
次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在司法主任的带领下,几名警员又来搜查凶器,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他们甚至要求大月提供帮助。一群人从二楼放西装的衣柜角落里到楼下厨房水池子的下面,乒乒乓乓地用所谓的警察式搜查法钜细靡遗地开始搜查。
几乎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下午四点左右,司法主任终于发出了欢呼声。那是之前警察已多次拿在手里察看过的一个细长的绘画工具箱,案发当时就滚落在亚太郎的尸体旁边。
原来,眼神犀利的司法主任最终在这只坚固的木箱上一个金属零件的小角上意外地发现了一点针眼儿大小的血迹。
主任离开岳阴庄时,洋洋自得地朝着大月说:
“这下子,总算连物证也齐备了!”
律师微微一笑,敷衍了过去。
不久一行人离开后,大月便若有所思地径直跑上了二楼。他打开东边房间的窗户,坐在窗栏杆边上,痴了似地盯着外面的风景看起来。
在晴朗的日子,不管何时望过去,树海的景色都美极了。无数纤细柔和的起伏无边无际地伸展着。远处的箱根山今日仍被雾霭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沉浸在深深的睡眠中。
后院的广场上,安吉老人挥着斧子劈柴的声音同往常一样发出清澈的回响,不久,夜幕静悄悄地爬上了树梢。浴室的烟囱升起了白烟,安吉老人边劈着柴边和躺在浴池里的金刚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来。阿富婆婆正忙着准备晚饭。
不多时,岳阴庄简便的晚餐就开始了。而大月律师仍呆在二楼上没有下来。阿富婆婆有点儿担心,正往楼上去。就在这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大月下楼了。
然而,看到大月在餐桌旁边坐下时的脸色后,阿富婆婆落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才不过一个小时的工夫,从二楼下来的大月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双目睁得大大的,空洞而又呆滞,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他端着餐具的手微微颤抖着,掩饰不住内心的亢奋。
大月一言不发,草草地吃着饭。
晚饭一结束,他提起手杖,若有所思地向漆黑的门外走去,然后朝着东边林子的方向神神秘秘地散步去了。不过很快他又回来了,径自默默地上了二楼。其他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翌日早晨――
司法主任神采奕奕地来了。
他志得意满地声称,既然昨天搜查房子时顺利找到了物证,待东京那边亚太郎的葬礼一结束,便会立刻拘捕不二。但大月却愁眉紧锁,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主任的话一说完,他突然开了口,所说的话令人意外。
“你仍然认为川口是被人砸死的吗?”
“你、你说什么?……证据那么明显。”
“当然,那是证据没错。川口的致命伤确确实实是碰到工具箱的角上造成的。不过川口可并不是被人用那个工具箱砸死的。”
“这话什么意思?”
“是他跌倒时,自己撞到了工具箱的角上。”
“荒唐!川口明明留下了遗言……”
“那并不是什么遗言。它还有别的意思。”
“此话怎讲?”
“说起来可能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总之,案发当天,太阳快要落山时,这个东边房间的窗外,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位不速之客对我们来说也着实值得吃惊,特别是对于川口,更是不得了。惊愕中的川口不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一不留神,踩在左手所拿调色板的油壶洒落出来的油上,滑了一跤,后脑勺狠狠地撞在了他身后的工具箱上。毋庸置疑,这才是川口亚太郎的直接死因。”
“请等一下。……你从刚才就一个劲地说个不停,但我完全没有听明白。前几天,我要把川口不二当作嫌疑人带走时,你指责我拿不出物证。那现在的情况恰好与当时相同,你也给我看看你掌握的确证,以证明你的方才之言。”
“明白了。”大月郑重其事地说,“我一定会给您看的。只是,我没办法马上做到。在我邀请您来之前,请耐心等待。我一定会让您亲眼看到。”
“……”
司法主任一个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五
两天后,天气晴好,接近日落时分,大月律师履行了对司法主任的承诺。
大月和司法主任坐在东边房间的长椅子里,面朝窗户,喝着茶。
司法主任情绪照旧不佳。他焦躁地咂着嘴,朝着大月说:
“时间还没到吗?”
“是的。”
“他还不出现吗?”
“嗯,请再等一会儿。”
司法主任又喝起茶来。不一会儿,他愈发急躁了。
“那个奇怪的家伙,到底会不会出现?”
“会的,它必定会来。”
“那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个,它马上就出现了。您再等等吧!”
“……”
司法主任不耐烦地看着窗外。
天空里映照着美丽的夕阳,远方的箱根山今日依然深藏在薄雾做成的帐子中。
后院的广场上,安吉老人好像又开始劈柴了。浴室的烟囱里必定又冒起了白烟。
司法主任腾地站了起来,右手端着茶碗,呻吟般地嚷道:
“这、这、究竟怎么回事!”
“……”
“怎会在那个地方……”司法主任的声音颤抖着,“那里怎会有……唔,富士山出现了!……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看过去,不知不觉中,在将箱根山团团包围起来的薄雾帐子上,出现了在这个方位原本看不到的富士山淡紫色的身影。在傍晚的天空中高高地、清晰地耸立着,山麓一带隐在薄暮中。
“您之前不知道会发生这种投影现象吗?”
大月微笑着说。
“嗯,我是最近才调到这边来的!……唔,原来如此。那就是说,这是在落日的映射下投到雾上的富士山的影子啊!”
“那么,接下来——”大月手指前方,“怎么样,您再看看那近处的树林吧!”
“……”
司法主任默默地望着。
“……那真是片美丽的树林……”
“呀呀呀!”主任失声大叫。“咦……怎么颜色变了!”
只见微暗中,原本应该越来越昏暗的那片暗绿色树林,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清晰地呈现出了同南边房间看到的树林一样的白绿色。
“前几天晚上,我调查过了。”大月说,“那片是合欢树林。你看,白天那些暗绿色的小叶子是张开的,一到傍晚,叶子表面就像睡着了一样合起来,露出发白的叶子背面……”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不,我完全明白了。也就是说,川口当时画的就是这个景色。”
“对。”
“那么,然后呢?”
“……我说,主任。”大月的态度严肃起来,“当我们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时,总会产生方向上的错觉,一不小心,就会分辨不清哪边是东、哪边是南。……当时的亚太郎肯定也是这样。离开东京时,前来送行的白亭先生一句莫名其妙的提醒,让蒙在鼓里的川口一头雾水。再加上他天生小心谨慎,故很是烦恼。就像金刚等人说的那样,他一直无精打采,闷闷不乐。然而,到了目的地后,看到如此美丽的黄昏风景,他那画家的热情又涌了上来,心中的疑问也暂时忘却。他立即来到东边房间,透过这里的窗子,恰好看到了以这种方式出现的富士山的影子,便立刻产生了方位上的错觉。他以为这就是真正的富士山,趁着兴致正浓,开始飞快地画起富士山这淡紫色神秘影子的写生来……”
“原来如此。”
“不过,这影子是因富士山被落日映到箱根的雾上才显现的,所以没过多久它便消失了。川口从画布上猛然抬起头,发现富士山竟一下子消失了。他之前一直以为这是真正的富士山,面对这奇迹般的现象,必定吃惊极了。就在这一瞬间,川口脑海里浮现出当天早晨离开东京时白亭先生那句莫名其妙的提醒。那句话是……到了那边之后,要留心fuji……是这样说的吧?……”
“嘿,太厉害了。……就是说,还是像我一开始推理的那样,不二和富士山的发音相同……是不是……嗯,的确不错。实在太完美了!”
司法主任一副非常喜悦的表情,身子向后仰着,鼻翼得意洋洋地耸动着,徐徐看向窗外。
此刻,雾已经被晚风吹开,透过间隙,只看见形状恰似主任鼻翼的箱根山在薄暮中自顾自地沉睡,富士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发表于《Profile》1936年1月号)
注释:
[1]吉田町:位于静冈县中部,是大井川河口西侧的一个小城镇。(译注)
[2]御坂山:位于山梨县南部,甲府盆地与富士山北麓及桂川流域之间,是东西绵延的山地,海拔1596米。(译注)
[3]日语的发音中,富士和不二都为“fuji”。(译注)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