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鬼使神差地又踏进厂区的大门。两排路灯全灭着,他却听见了扫地的声音。顺着声音走去,扫地人也不抬头。他喉咙哽咽地喊了声“赵师傅”,赵老头才停住了扫帚。他问咋不开路灯?赵老头语音沉闷地说:“听说电费也拖欠了不少,该省省了。”他就说那么也没必要扫道路了。赵老头说:“死人也还要净身洗头洗脸哩。不管咋说这还是一个厂子。”说完又挥动扫帚扫去。
雨后的地皮潮湿,贴在地上的树叶发不出哗啦哗啦的响动,赵老头格外卖力格外仔细地寸寸挪动,林立章平时总是“赵师傅赵师傅”地称呼,一下子竟想不起他的名字。终于忆起他叫赵全寿。赵全寿在林立章到任那年就退休了,杨宏绪说赵全寿是多年的老先进,建议把他留在大门口。赵全寿不但成了守门人,而且自觉地当了前场院的清洁工。
林立章心里一阵酸楚,脸上被抓伤的伤痕在夜晚的寒气中也麻酥酥地疼。刚刚转身走了几步,赵全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追了过来:“林厂长,差点忘了你的东西。”说着就向门卫房跑去。林立章走进门卫房,赵全寿提出一袋苹果说:“你儿子让我交给你。”林立章呆看着苹果袋好久,当他琢磨出这和骆竹绒可能有关时,突然觉得这比被人打被人掮更难受。他推着苹果袋说:“赵师傅,您留着吃吧。”赵全寿说:“你的东西,我怎么好留。”林立章接过苹果袋,又放在桌上说:“您是长辈,您是啤酒厂的老臣,权当我林立章孝敬您了。”说完就大步离去。
赵全寿追出来,颤声喊了声“林厂长——”就老泪纵横了。
家属区门外,杨宏绪把一个人送进远处的树荫下,殷勤地拦了一辆出租车,轻轻叩上了车门,又毕恭毕敬地望着出租车远去,这才愉悦地自语了一句:“只要有庙在,不愁没和尚来!”
林立章的儿子儿媳都是本厂工人,一个院子住着,平时很少来往。当初和骆竹绒离婚时,骆竹绒哭夫喊地地说,她什么都认了,只是儿女不能跟林立章走;这样儿女一直是农村户口。林立章到啤酒厂当厂长,儿子就找来认父亲。林立章问儿子想不想留在城里,儿子说他就是为这事来的。花三千元买了个户口,儿子就在啤酒厂当了工人。厂长的儿子找媳妇容易,儿媳还是个中专毕业生。从此林立章心里慰藉了一些,可是唐红为此时常和他怄气。三室一厅的房子儿子不能住进来,小两口一直住在单身职工的简易楼皇。儿媳对他这个公公不屑一顾,见了面也不主动叫爸爸。
一心当个城里人的儿子没想到国家的工厂也能破产关门。林立章匆匆走进儿子的住室,儿媳端着一碗方便面吃着,儿子在一旁洗衣服。林立章说:“鹏俊,咋能让翠苹吃方便面哩?”儿媳接话说:“想吃海参鱿鱼吃不起。”林立章被呛得眼里冒火。儿子甩着湿手抱开了沙发上的衣服算是给父亲让座。林立章耐着性子坐下来说:“爸真是累了。”儿子垂手站着瞅着媳妇说:“听说好些人都联系了新单位,我倒不急,只是翠苹……”翠苹把碗蹾说:“麻烦别人干啥?不行了我到南方打工去!”林立章苦涩地说:“我现在还有脸去求别人。翠苹也别说气话,有我吃的也有你们吃的。鹏俊他妈也会接济的。”儿子沮丧地说:“我跟你出来,我妈就生气,她就是给钱我好意思要嘛。”林立章从兜里摸出一百元说:“爸先给你们留一点。”翠苹看也不看,端起林鹏俊身边的洗衣盆走了出去。
儿媳哐地带上门,林立章知道儿子这几天受尽窝囊气;他问儿子是不是他妈来过?儿子说妈听说厂子破了产,托人捎了两袋苹果还带来了一千元钱。林立章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儿子问那袋苹果他见了没有?林立章点点头又问:“你妈还捎了什么话?”儿子看了看门口说:“我妈说果园里也缺人手,让我和翠苹回到她那里去。”林立章脱臼说这也是好事噼!儿子突然来了气说:“你好意思说这话。城市的人往农村跑,世事真是颠倒了。别说翠苹不愿意;我也不回去!”林立章劝说道:“我儿子这观念就落后了。你妈能有今天……”儿子避开母亲的话题追问父亲:“你只说啥时候能把我和翠苹调到新单位?”林立章捶着昏涨的头说:“爸刚才说过了嘛。你就不想想爸出去四面碰壁,到处丢人的滋味。再说,厂子还有几百号人呢,他们又会怎样骂爸呀?”儿子失望地坐在床边说:“那我们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楼道的灯泡早就不亮了。回到家门口,林立章踩到了几个滑溜溜的东西,重重地摔了一跤。跪在地上摸索时,他才觉得屋门口散落了一摊子苹果。
打开家门,客厅的碎瓷片还未清扫,唐红依然满脸沔痕,歪在沙发一角。林立音打踊僵局地开玩笑说:“唐红清廉起来了,几个苹果也不算行贿,咋就给人家扔出去了?说着就借着屋内的光亮,捡拾门外的苹果。”
刚刚拿进几个放在茶几上,唐红一骨碌起身又扔出去说:“我以为你一整天为安置职工的事忙碌,想不到你是和骆竹绒联络新感情了!”林立章懵懂地说:“你这不是瞎扯嘛?”“我瞎扯?不是骆竹绒心疼你,谁还会给你送苹果!”林立章就想到,一定是那个赵全寿过意不去,又把苹果送了过来。他还想辩解,唐红撒泼地捶着沙发说:“好,好,你现在道路宽广,又是儿子,又是儿媳,骆竹绒也还惦念着你,说不定明天女儿就来看望父亲。我跟上你倒图了个什么?三十多岁的人了,连一个子女也不敢生……”林立章连忙推上门说:“你还有完没完了?”唐红拍打着腿嚎哭说:“我真是悔死了。娘家人到现在还讥笑我。”林立章气不打一处来,“当初你态度比我还坚决!”
唐红扑过来撕扯着说:“你是逼我上吊还是逼我离婚?”林立章手背被抓破了,他头皮发沉地猛推了一把,唐红一个趔趄倒在沙发上。唐红一下子止住哭泣,冷脸看着林立章起身拉下衣架上的风衣。林立章软了声说:“唐红,你这才是逼我上吊哩。”唐红穿好风衣,冷笑一声说:“你都敢动手打人了。”林立章说:“我给你道歉。”唐红说:“算了。我去我蝴6边静几天。不然我就成了收容站的管理员,你跑出去避风,屋里不时有人来找你要饭吃哩!”
唐红向门口走去,林立章从后边揽住了她的双肩,唐红一晃就拉开了门,同时把门啪地带上。林立章没有去追,他知道硬留下来还是争吵。呆坐了一会儿,他后悔当初不该把唐红调到身边。林立章是在纺织厂当人事科长时和唐红认识的,现在想起来唐红不无势利的依附。每一次变动工作拖延或不合唐红的意愿,唐红都要大发一次脾气。林立章不敢往后边想,起身把屋子收拾了一遍。又想门外的苹果还没捡。不是觉得可惜,而是害怕把别人再绊倒了。有人还会说大家受穷,林立章却把吃不完的水果往外边扔。
苹果堆放在茶几上,个个沾上了泥点。林立章想起骆竹绒就是苹果形的圆团脸,不知现在是不是布满了皱纹。长了一权粗大的男人手,干活时也像男人一样使着大力气;女儿的模样他几乎记不清了。当初给儿子买户口办招工时,他让儿子回去问过女儿,女儿却坚决不进城。偌大一片苹果园,也真够她们母女俩辛苦的。
想着这些,林立章的眼睛就潮湿起来。他抓起一个苹果,细细端详了一阵,然后用掌转圈儿一揩,就啃了一大口。楼上不知哪户也传来夫妻的吵架声,依然是女人训斥男人,吵架的内容却听不清楚。林立章口中的苹果咽不下去了,啤酒厂职工今夜的吵架斗气,不是因为出路就是因为钱。一个奇怪的想法突然落在他胡思乱想的心头,故乡白水县早已是远近闻名的苹果产区,眼下正是收获的季节,能不能在那儿给厂里的职工找点零花钱的活路呢?
没拿定主意,他就兀自笑了。嘴上说免掉厂长一身轻松,实际上心里却压上了巨大的石头。把他的心滚磨得生疼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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