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品凶猛-两任缉毒队长沦为毒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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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4年3月25日晚,我来到了昆明。

    当地一名警官告诉我,昆明市公安局缉毒二队最近破了一个贩毒案,毒贩是畹町公安局第一任及第三任缉毒大队的大队长。

    为了这两个采访对象,我斡旋了近一天时间。这也不是云南公安机关办事手续繁琐、效率太低,实在是这两个采访对象特殊的缘故,他们都是昔日的缉毒队长,如今却都以贩毒的身份身陷囹圄,案件还没有进入检察、审判程序,而且一旦被曝光了会破坏整个云南省缉毒警察的形象。各级领导们不得不考虑后果。

    下午四点,我的采访要求获得批准。于是急急赶往位于城郊的昆明市第二看守所,当地警官习惯于将此地称为“二监”。

    在第三审讯室,我屏住呼吸等着犯罪嫌疑人X的到来。他是畹町公安局第一任缉毒队长。

    一个穿着囚衣、个头很高、身材削瘦、皮肤黝黑的年纪在四十七八岁的男子快步走了进来。那神情,那气质似乎不是戴着镣铐的囚犯,而是来汇报工作或要去办什么案件。他已经养成了这种快节奏的习惯。

    X进来后就自觉地坐在囚椅上。他的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脸部最明显的特征是长了一对兜风耳,还有,他两手交叉时,手背上的青筋暴凸着,我听说这种人一般脾气都很火爆。他平视着我,目光中包含的内容复杂极了。

    我们中间被铁栏杆隔离着,于是双方的身份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而如果要是早几年,我面对的可是整个云南省都赫赫有名的缉毒英雄。

    问:多大年纪?

    答:47岁。

    问:你吸毒以前的身体与现在的身体相比,有什么不同吗?

    答:差不多,都一样。

    问:什么时间离开公安局的?

    答:1990年年底。

    问:这些年,你做什么?

    答:在市进出口公司,做生意。

    问:做什么生意?

    答:边贸生意。

    问:你是什么时间去的缅甸呢?

    答:这也没有个固定时间,我一直是在中缅之间来回跑。

    问:认识一个叫111的人吗?

    答:认识,他是我的上级单位的领导,1983年的时候,我们在一起破案。

    问:我见到他了,说起要采访你,你猜他怎么说?

    问到这儿,X沉默不语。但是他的眼神告诉我,那是一种渴望听到什么的神情。

    问:听说我要见你,他有一种特别惋惜的难过,他说,“你这是用刀往我的心尖上扎啊,你怎么能用刀剜我的心?”他对我说,你曾经是非常优秀的侦查员。80年代末期,你们曾经联手侦破过中国第一宗涉外毒品案件,为了那个案子,你们在一起熬了三个多月,同吃同住同经历危险。他清楚地记得,那时你儿子刚出生,你刚当上父亲特别兴奋,为了庆祝你儿子的出生,你们还喝了一次大酒,都醉了,对不对?可是,你走到今天这条路上,让他心痛啊。

    答:唉……

    X一声长叹,叹息的余音被他拉得很长很长,我看到他的眼眶湿了。但他快速低下头去,把泪忍住了。也许是他骨子里仍残留着警察气质的缘故,也许是他表现出很男子汉的缘故,也许是他曾经战功赫赫的缘故,我对眼前这名特殊的毒犯丝毫没有鄙视,只有满心的同情和惋惜。

    我把一条烟轻轻推到他面前说:这是111让我捎给你的,他说大家兄弟一场不容易,你用它在里面解解闷吧。

    X看了看那条烟,又看了看我,我点点头,他信任我了。于是,他快速伸手把烟揣到怀里。我接着跟他聊。

    问:你是怎么离开公安队伍的?

    (采访之前,我刨根问底地问过111,X到底是怎么落水的?111的解释是:X走上这条道路原因很多,我自己觉得他挺冤的。畹町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跟局长不对付,恰好预审科长出事,交代说副局长受贿。于是,副局长被审查。此事本来与X没关系,但X是副局长的铁杆,所以,X也被牵连。查了半年,那个副局长也没事,也就是收过几条烟,但这个过程却伤人。X是耿直之人,咽不下这口气,一气之下离开了公安局。)

    答:我们单位的预审科长受贿被审查,他交代说给我送了礼。于是我受到了审查。

    问:说你收了什么礼?

    答:说我收了几条烟。

    问:你收了吗?

    答:没有。我是被冤枉的。

    问:最后的审查结果是怎样的?

    答:收礼的事情没有落实,他们就查我工作上的事情。

    问:查到了什么?

    答:查到了我财经违纪的事情。

    问:怎么回事?

    答:那个时候,单位的经济效益好,资金有结余,我就决定拿出一部分发放奖金,全大队警察都有份,每人500元,总共发放了不到一万元。这虽说是违纪行为,但又不是揣进自己腰包,正常的处理顶多也就是批评几句,下不为例了事。可是我单位的领导却揪住不放,小题大做,利用这件事情整我。

    问:最后怎么处理的?

    答:查了好长时间,最后说我私分公款,撤销我队长职务,还同时撤销了我副局级侦查员的职务,调到了法制科当一般干部。才多大的事情啊,就对我这样!(说到这儿,X表现得很激动,显然他觉得对他的处理不公平。)

    问:当时你是出于什么心态决定私分公款的?

    答:手下的弟兄们,工资都不高,整天没日没夜地干,连个加班费都没有,我这个当头的,总觉得应该给大家谋点福利,那年单位有了这笔钱之后,我就决定把它分掉。

    问:你觉得冤枉?

    答:是的。

    问:那你向上级反映这个情况了吗?

    答:反映了,处分决定下来后的三个月里,我一直向上级申诉,包括向纪委申诉。

    问:有结果吗?

    答:还没有等到最后结果出来,我就赌气调出公安局,到进出口公司上班了。

    问: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答:撤销对我的处分。

    问:这是什么时间的事情?

    答:我离开公安局一年以后。

    问:那时候你想过要返回公安局吗?

    答:(坚决的口气)不想回去了。

    问:为什么?

    答:看透了。

    问:那你觉得自己到底适合做什么?

    答:当然是当警察破案。

    问:你认为自己是个好警察吗?

    答:我认为不错。工作上尽职尽责,案件破得也多。

    问:立过功吗?

    答:立过三次三等功。

    问:按照时间推算,你应该是中国第一批缉毒警察,是吗?

    答:是的。而且还是我们单位的第一任缉毒队长。

    问:那时你每个月挣多少钱?

    答:200元左右。

    问:你怎么吸上毒的?

    答:边界做生意,缅甸人有这个嗜好,我当时本来是接待他们,给他们弄点,由于自己越来越消沉,就在1997年的时候吸上了。

    问:吸的时候有没有内疚感?

    答:当然有,过去自己打击他们,恨死他们了,过去自己缉毒,如今自己吸毒,生活太可笑了。(说到这儿,X尴尬地自嘲。)

    问:是生活可笑,还是自己可笑?

    答:生活可笑。

    问:吸毒的时候有过幻觉感吗?

    答:没有。

    问:既然没有快感,为什么还要吸下去呢?

    答:因为吸毒的时候,我想像着是把那个可恶的领导吞进了肚子里。

    问:还是一种快感,只不过不是其他吸毒者那样的生理快感,而是一种心理快感,是这样吗?

    答:我想是的。

    问:听说你跟妻子曾经离过婚,是谁提出来的?

    答:我提出来的。

    问:什么时间?

    答:2000年。

    问:为什么?

    答:吸毒吸掉了几万元,我不想再和她生活在一起。

    问:妻子的反应是什么?

    答:她不同意,劝我,很伤心。

    问:但是还是离了?

    答:是的。

    问:2002年你们为什么又复婚了?

    答:我吸毒被抓了起来,她去监狱看望我。我觉得她仍然爱我,对我感情仍然很深,就复婚了。

    问:你觉得,自己的事情,对孩子有没有影响?

    答:还是有影响的。

    问:你对孩子,有没有内疚感?

    答:有。不光对孩子,对母亲,对妻子,都有内疚。

    问:如果能出去,你想做什么?

    答:只想做一个好人。

    问:贩毒的时候,想没想过会遇见你过去的战友?

    答:想过。也确实遇到了我过去的战友,这个问题让我很为难。

    问:还想过什么?

    答:想过母亲年纪大了,72岁,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问:你认为咱们国家搞禁毒,能杜绝吸毒的和贩毒的吗?

    答:不能。有人吸,就有人贩;有人贩,就会有人吸;旧的打掉了,还有新生的。

    问:想念孩子吗?

    答:想念。我爱孩子,孩子也爱我。

    问:你为孩子做过什么吗?

    答:(不语,眼圈里第二次有泪水在转。)

    问:你的孩子会走上你的这条路吗?

    答:不会,永远不会的。(说到这里,他强忍了好久的眼泪,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流淌了下来,他急忙用手背揩拭。)

    问:希望过几年我来云南,还能采访你。

    答:不可能了。(他一声长叹地摇着头,眼中再次充满泪水。)

    问:对111,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此时,他突然两手抱拳于胸前,脸别到一侧,冲着墙壁悲凉地一字一顿地说:我对不起他,给他脸上抹黑了。(说完他深深地低下头,任由泪水滴落下来。)

    采访结束。X被带出了审讯室。

    我很关心他是否把那条烟带回监仓了,上前一打听才知道,烟被没收了。同行的民警悄悄对我说,其实,如果他把烟拆开,往口袋里散装两盒,还是允许的。因为烟没开封,反而整条被搜走了。可见X的本质多么老实,情绪又多么低落。

    X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带走的,还有那偏执与激进的耿直性格。

    我独自留在审讯室,静默了一会儿,心情复杂极了。又一阵脚步声传来,我知道,第三任缉毒队长Y来到我面前了。

    Y今年40岁,他曾经是X的同事和部下,X被免职之后,曾有一人被任命为缉毒大队的大队长,但是没干多久,那人就调任其他职务,Y就被任命为畹町公安局第三任缉毒大队队长。由于第二任队长任职时间短,大家习惯上称Y是第二任大队长。

    我面前的Y中等身材,偏胖,眼睛很大,看到我,他的目光里透着疑惑,随即又做出无所谓的潇洒样子。

    问:你是什么时候到缉毒大队任职的?

    答:我1985年从武警部队复员后,就到公安机关工作,1992年担任缉毒大队长。

    问:你是怎么吸毒的?

    答:心情烦闷,就偶尔吸点冰毒。

    问:有瘾吗?

    答:冰毒不像海洛因,没有瘾。

    问:没有瘾你怎么戒不掉,最后还以贩养吸?

    答:(不语。)

    问:你因为什么心情烦闷?

    答:我干大队长好好的,1997年就不让我干了,说我不是党员,调到了法制科。之后他们还派人到国外找毒枭调查我。出国考察不让我参加,分房子我够条件也不给我,我觉得没有前途,就开始吸毒了。

    问:你当缉毒警察期间,立过几次功?

    答:一次三等功。其余的,我把立功的机会让给手下的弟兄。

    问:你被调到法制科,你认为是领导整你?

    答:就是整人嘛。他这个领导,简直就不是人,他的妻子在家中开枪自杀了,你能说他是个好人吗?(Y愤愤不平地透露我不知道的信息。)

    问:你什么时间离开公安队伍的?

    答:1999年,我提出辞职,单位不同意。

    问:挽留你?

    答:才不是呢。而是继续整我,他们不同意我辞职,却给我来了一个辞退处理。

    问:离开公安局,都做什么了?

    答:开矿,亏了;卖汽车,挣了点钱。

    问:现在最想干的是什么?

    答:出去做点事情。

    问:做什么?

    答:如果同意,还当警察。

    问:你觉得自己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吗?

    答:不是。

    问:当警察呢?

    答:当警察也失败。不过我毕竟有过辉煌的一页。

    问:在你的前半生中,你喜欢哪一种生活?

    答:当然是当警察的那段生活,轰轰烈烈。那时候很有荣誉感,不只是个人荣誉,还有集体荣誉感。

    问:你认为,自己还能出去吗?

    Y狡猾地说:他们应该用我,我可以戴罪立功。你看我的条件有多好?当过缉毒队长,到境外去办过毒品案件,因为贩毒,还认识许多大毒贩,如果用我,可以调出许多毒贩。

    采访到这里,我想起刚进云南时听到的一个缉毒大队“全军覆没”的故事。

    事情发生在云南省某县。

    90年代初,某县公安局缉毒大队在主管副局长的率领下,南征北战,端掉贩毒团伙,在广东广西云南一带都赫赫有名。某年,副局长带着缉毒大队在广东某地风餐露宿半个多月,最后打掉一个贩毒团伙,缴获毒资80多万元。按常规,他们清点之后,马上要将钱上缴。可是,这时,一个被警察称为线人的对副局长说,兄弟们天天啃方便面喝白水太辛苦了,其实你分点钱给兄弟们也是应该的,反正又没人知道。听了这番话,副局长动摇了。他低下了头,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的家庭。妻子患了淋巴癌,倾家荡产地治疗了一年,还是没有结果。医生给妻子已经作了最终的诊断,最多还能活三年。同时,医生又说,如果能马上做一次手术,妻子的生命可能延长一年。而做手术又要花掉一笔钱。

    因为没钱手术,副局长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子,他一直在想,应该借一笔钱,对妻子的治疗作最后的努力,起码,要让妻子去世之前,享受一下本该享受却一直没有享受到的生活。

    副局长在犹豫。

    那个线人又游说道,首先,这件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安全系数百分之百;第二,这笔钱真的上缴地方财政,没准会被哪个贪官贪污去用于养二奶;第三,你的妻子都这样了,你应该用这笔钱给她治病,让她过几天最后的好日子。

    副局长终于被说动了,他决定截留这笔钱了。私分方案是这样拟定的:副局长和手下的民警5人,每个人分得8万元,线人分得9万元。

    他们把剩余的20多万元,连同毒品,上缴了。

    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几年之后,那个线人在一次贩毒时,被广东公安机关抓获了,审讯时,为了争取从宽,他交代出了这个云南警界灰色的隐私。

    副局长和5名民警锒铛入狱,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副局长判得最重,有期徒刑12年。

    没有人上诉,因为他们最初拿这笔钱的时候,就设想过今天的结果。

    在副局长结束看守所羁押投送到监狱的前夜,他的妻子已经病危住院,怀着不能见丈夫最后一面的遗憾,撒手人寰。

    副局长的昔日战友,为这位可怜的警嫂料理了后事。

    还是要通知已经成为阶下囚的副局长。昔日的战友们哄骗他说,嫂子最后留给你的话是:“很感谢你为我铤而走险,好好在监狱改造,提前出来。”

    其实,妻子最后的话语是:“是我拖累了他呀,我不该活在这个世上啊!”

    “给我送一张我老婆的照片吧。”这是他入监以来所提出的唯一要求。

    他怀揣着妻子的遗像,踏上了服刑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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