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狼-狼是铁头铜脖子,腰里挨不住一条子。--汉族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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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把头听到索菲娅杀伤宪兵队长林田数马消息之前,正和前来探望他的老姚坐在亮子里镇小酒馆里喝酒。

    深秋的太阳把花式窗格--灯笼锦的影子投到桌子上,简陋的酒馆的窗户没有玻璃也上不起玻璃,朝外糊着窗户纸。

    小酒馆看上去破旧,但不失特色和气氛。常言说一人不喝酒,两人不打牌。酒馆里三五个食客凑在一起喝酒,喝酒是兴趣,得热热闹闹。划拳行令是关东小酒馆的一道风景。

    邻桌,两个人在热闹地划拳:

    高高山上一头牛,

    两个犄角一个头,

    四个蹄子分八瓣,

    脑袋长在腚后头。

    “挺有意思。”老姚瞥眼划拳的两人说。

    韩把头点点头。

    邻桌的两个人还在划拳,不过改了拳令:

    一辆马车仨马拉,

    上边坐着姐妹仨,

    纯金纯玉纯金花。

    小酒馆的气氛感染了韩把头他们,老姚的手痒,说:“大哥,我们也来两拳。”

    韩把头兴趣不在这里,为不扫老姚的酒兴,他说:“好,来两拳。”

    “一点点,哥俩好,三星照……”老姚和韩把头划拳。

    三壶白酒下肚,老姚脸上的酒色非常好看,红艳艳的。关东人交朋友看你喝酒后的脸色,越喝脸越白,认为你是白脸曹操,缺乏厚道不可交;越喝脸越红猴腚似的,认为你忠厚没心眼儿,愿意结交你。韩把头初识老姚就在小酒馆里,而且是老姚请他喝酒。

    “喝!”老姚实实在在喝酒,用民间的话说不藏奸。

    结局怎么样,客人没怎么着,老姚自己却喝醉了。韩把头后来对吴双说:“这么实在的人,我能不交?”

    交了老姚这样的人韩把头觉得交正了,交对了。他给老姚斟杯酒,说:“兄弟,这四年辛苦你了……”

    “大哥你外道了,当初不是你收留我,一匹瘦马一支火燎杆,我还不早饿死喽。”老姚感慨道。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一匹瘦马一支火燎杆怎么了,打不住大物打小物,总之饿不死。”

    “咋饿不死,这狗舔了子(屌)个顾个的世道噢。”老姚抱怨。

    韩把头警惕的目光扫了一遍食客,怕有军警宪特在场,制止道:“不说这些了老姚,讲点痛快的事。”

    “嗯,说打鱼吧。”老姚头脑还清醒,酒馆这种公众的场合莫论国事的好。日本人雇用了大批嘱托,时时处处收集民情。他说,“去年夏天,咱们打上来一条黑狗鱼,嗬,上秤一秤,八十二斤六两沉(重)。”

    “哦,那么大呀,鱼王。”韩把头惊奇。

    “是鱼王啊!”老姚叙述那件激动人心的事,“它在泡子里叫了几年,月亮圆时它叫的更起劲儿。”

    黑狗鱼月亮升起时叫,韩把头第一次听说,他说:“狼在对月亮叫,祭月,这鱼叫?”

    “世道乱,牛鬼蛇神就张牙舞爪……”

    “看你又来啦。”韩把头打断他的话,“八十多斤重的狗鱼快成精了,该称鱼王。”

    好几年才见一面,有说不完的话唠不尽的嗑儿,小酒馆的吃喝时间就很长。

    两个说大鼓书的人进来,小酒馆又增添了一个内容,掌柜的让他们给客人来一段。

    “那就给老少爷们说段《没有的事》,有人问了,没有的事还说,天下没有的事才说呢。”说大鼓书的人嘴贫,舌巧如簧地唱谣曲:

    月窠小孩喊牙疼,

    鸡蛋坏了钉子钉,

    碾子坏了麻绳缝,

    外面下雨满天星,

    树梢不动挺大风。

    四个跛子来抬轿,

    四个瞎子打灯笼,

    瞎子说是灯不亮,

    跛子说是路不平。

    卅二个哑巴来唱戏,

    七十二个聋子把戏听,

    哑巴唱戏干嘎巴嘴,

    聋子说唱的字眼儿不清,

    和尚养个白胖小,

    老道得了产后风……

    “好,好!”众人喝彩。

    老姚感慨万千,说:“没有的事有人说,说没有的事有人听,大哥,你说这是世道啊。”

    “兄弟喝酒,喝酒!”韩把头还是给打断,怕老姚把话说走了板,他说,“架树台泡子的鱼……”

    “喔,很厚(多),大哥我来找你……”老姚对韩把头说,打了四年鱼,泡子里的鱼倒没见少,十年八年打不光。只是弟兄们四年没摸枪,手痒痒得很,想打物啦。

    韩把头能够理解猎人的心情,虽然捕鱼也是猎,这一打一捕的意义就大不同了。骑马打枪追狼赶熊的刺激,所谓吃鱼不香打鱼香,乐趣全在过程上,放枪和撒网两码事。别说众弟兄们,就连自己都想摸枪了。他说:“我也想回狩猎队去。”

    “忒好了,大家念道你。”老姚一听,乐啦,“咱们一起走。”

    “不是现在,一时半晌还回不去。”韩把头心思未了,说,“远的地方我都找了,只剩下眼皮子底下没找,我再找找他们娘俩。”

    老姚知道他说的眼皮子底下指的是什么地方,说:“出事的地点在甸子上,香洼山他们?”

    “唉,我也知道这是解心疑的事,都四年了,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山上别说叫黑瞎子给舔了,饿也饿死了。”韩把头说得很现实,香洼山的冬天大雪封山,几乎与外界隔绝,野兽会放过送到嘴边的猎物吗?别说四年,一个冬天都熬不过来。

    “找找,也许能出现奇迹。”老姚说。

    “你先回去,转告弟兄们,年前我一定赶回狩猎队。”韩把头说,“到时候我们再商量做什么。”

    “大哥,你争取回队里过年,这几年你没回去,大家伙儿年都没过好啊。”

    “一定。”韩把头表态。

    老姚先离开小酒馆,韩把头遇到一个熟人,两人就高(接着)喝了一壶酒,熟人给他带来了他最最关心的消息。

    “她活着,索菲娅活着!”

    四年里韩把头铁鞋踏破四处寻找,他震惊之余是喜悦。

    “宪兵队到处找她和小松原。”熟人说。

    “小松原?”韩把头大惑。

    “听说他……”

    “我的日本名字叫小松原。”小松原费力地嚼着狍子肉干,说,“是宪兵。”

    天在下雨,白发老人在接雨水。

    “啊,你是宪兵!”白发老人一愣,手一抖,接雨水的葫芦瓢滑落下去,神色慌张。

    “怎么啦?”小松原觉得老人受到刺激,针尖麦芒扎肉的刺激。

    白发老人走出惊恐,他平静地说:“你们找到了我。”

    小松原猜想到一个事件:躲避宪兵的追杀,逃到深山老林。

    “我家在开原。”白发老人提到一个小松原印象很深的地名,他说,“我舍不得孙女啊,她不能没有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小松原脑海里复制出一串眼睛,讶然:“难道与林田数马队长移植眼球有关?”

    “她死了,给熊舔去了半张脸,连同一只眼睛。”白发老人悲伤地说,“到底没逃脱厄运,她的命真短。”

    在同一个地方发生的故事,与小松原有密切联系,或者说是一个故事中的故事,白发老人连贯了一个给时间撕碎了的故事。

    小野要为林田数马抠一只眼球,第一目标不是朴美玉,那时她还没有出现在残忍者的视线里,卖糖葫芦祖孙的叫卖:糖葫芦--!吆喝声吸引了小野的目光。

    白发老人扛着插着糖葫芦的草把,颤颤巍巍的一个山楂树在古老的街上移动,孙女挎着带梁的筐,里边也装着糖葫芦。

    小野买了一串糖葫芦,跟着祖孙走吃了半条街,言说糖葫芦幺细,幺细糖葫芦!

    “糖葫芦的都要了。”小野说。

    孙女跟着小野走。

    香洼山的雨没停,白发老人望向摔在地上的葫芦瓢,接着叙述:“当我知道小野要抠孙女的眼珠,我抽冷子打昏他……”

    小松原清楚小野是干什么的,卖糖葫芦的老头打昏一个练武之人,听来不可思议!

    “宪兵就抓我。”白发老人说。

    宪兵一词在关东人的心里不啻是一把刀,人人见了发抖。小松原知道白发老人混淆了概念,那时不叫宪兵队而叫守备队,追捕他的是现在的宪兵队,过去的守备队。

    “你是宪兵,来抓我?”白发老人说,他看出面前的宪兵不像来逮捕自己的,倒像有人追捕这个宪兵。

    “你不要害怕,听我对你说……”小松原说。

    雨中的叙述如雨丝一样悠长,浸入某种生命的躯体里,一种新的东西重新构成--同情。

    白发老人结束恐惧,他说:“我去玻璃山。”

    “如果她的尸骨在,请你把她埋了吧。”小松原说,说出他的愿望--埋葬玉米。

    “玉米,玉米,多好听的名字啊!”雨中飘着一个苍老的声音。

    白发老人走下山的日子天气很好,一把铁锨扛在肩上,他对小松原说:“明天你替我溜溜夹子。”

    小松原点头。

    白发老人走了几步,又停住,说:“打住狼回来叫我,你一个人可别弄,狼凶狠着呢。”

    早上的太阳停泊在白发老人身上,闪着死亡光辉。小松原预感一个生命即要飞翔而去,没人留得住。这个早晨的预感十分准确,在第二天得到了应验。

    小松原没去看狼夹子,顺着白发老人走过的路线去找他。逃上山时神经高度紧张,又慌不择路,没注意到自己走上的几乎是绝壁崖顶,白发老人隐藏几年不被人发现,是必然的了。

    “和玉米要是到这里,自己说不准已经当上父亲。”小松原带着几分缺憾想。山上的夜晚,他的梦境月亮始终半圆。

    前边没有路,落叶一年覆盖一年,厚厚的堆积着,脚下的草地海绵一样暄腾。小松原在想,白发老人一定是生了翅膀穿飞茂密的林子。他变成一只小鸟,在树的空隙间向前飞去。

    一天前白发老人以飞的姿势下山,这一带他熟悉,虽然不经常来,也不至于迷路。树木间野葡萄藤缠绕,行走相当困难,人要能变成只松鼠就好了。

    一串串成熟的紫色野葡萄,点缀着晚秋颜色加深的灌木丛,让人感觉世界沉甸甸的。白发老人心也踏实,这是一个食物丰富的季节,逃亡中最不为食物发愁。

    倘若不是去埋葬一个叫玉米的女人,白发老人停下来,摘下野葡萄放入葫芦里封住口,半年后就是原汁原味的野葡萄酒了,他一年饮的酒,全是自己酿造的。

    “回来采葡萄。”白发老人盘算着。

    野葡萄,还是野葡萄,这里成了葡萄园,他像是走不出葡萄的包围。他不想碰那闪着成熟之光的野葡萄都不成,一串从两棵树间垂吊下来的野葡萄串,刮到他的脸颊,浓郁的香味极大地诱惑了他。白发老人稍微提了下脚,嘴就可以直接吃到葡萄。

    山里的许多不善于使用手的动物,就这样享受山货吧?

    白发老人的厚嘴唇被染成紫色,淡紫色的浆汁流出嘴角。

    白发老人沉醉在野葡萄园里,一个动物在路边等待他许久了,它不动声色地躲藏在树枝间窥视,闯入它领地的人令它不舒服,待仔细观察吃野葡萄人后,面孔并不陌生,几年前他就追杀自己,一直在追杀。

    白发老人没听到死神移近的脚步声,心里还在酿造他的葡萄酒,甚至于打算多酿些,这个冬天不是自己一个人过。逃跑的宪兵不准备回到狼群一样的宪兵队,小松原看上去是只不吃肉的狼,或者本来就不是只狼,真得换一种眼光看他。

    白发老人嗅觉灵敏,他忽然闻到危险的味道,是熊身上的浓烈松树油脂味道。他握紧铁锨--唯一可与熊搏斗的武器。

    熊走近没立刻攻击,出于怎样的目的难以揣测。它把自己的一只半残废的前爪展示给白发老人,标明一个恩怨故事的曾经发生。若干年前,舔食女孩子遭到板斧的惩罚,它没忘记这个仇。

    仇恨像只蝙蝠纠缠着他和它,岁月缩短了生命的长度,如同一根蛛丝垂吊两块复仇的石头,坠断的情况随时随地发生。

    愤怒的石头遇到了发怒的机会,恩怨今天即将了结。

    形成石头需要千万年,石头形成的山更需要无数万年,一旦两山相撞只需瞬间,山体即可粉碎。

    小松原见到的是两个苍老的物体毁灭前你死我活的搏斗迹象,都伤痕累累,两败俱亡。他不难理解发生悲惨事件的缘故,恩怨要么化解,要么清算,他们共同选择了后者。

    毁掉别人生存,自己的生存也同时给毁掉。毁灭者置在野葡萄藤蔓下,无数颗野葡萄粒落下来,珍珠一样点缀着,死亡在此刻倒让人感觉是一种美好。

    小松原分别埋葬两位老者,一个长眠坟里,一个睡在墓中。很多人认为坟墓是一回事。其实不然,“土之高者曰坟”,葬后不堆土植树者谓之墓。

    给白发老人堆了坟,离他不远的地方深埋了熊,两个死者的不同待遇,看看小松原是怎么想的吧!

    熊本属大山的儿子,生于斯,长于斯,死后灵魂和肉体同大山融为一体,没有留坟包的必要;人可能是草原的儿子,可能是大海的儿子,也可能是大山的儿子,不需要和什么融为一体。生命最后变成一粒沙,随风飘逝。

    风终会把一个坟包刮成一粒沙,消失在浩瀚宇宙的永恒之中。

    索菲娅在狩猎队的院子里坐到天亮,没一个野兽光临,安全度过夜晚。她一夜没合眼,大部分时间目不转睛地盯着院大门,任何一个伤害自己的野兽都要从门进来。

    这是个安静的夜晚,满天星斗,山间的夜晚并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样恐怖,树林没传来猛兽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风吹树叶的沙沙响如音乐之声,悠悠扬扬。

    如果说索菲娅的心是一张纸被恐惧揉皱,现在渐渐地舒展开来。曾几何时他们坐在井沿旁,清凉的气流从深井里涌出,夹带着亲切的气味儿。

    “蘑菇,草蘑的味道。”韩把头说。

    “井里长苔藓,怎会长蘑菇?”索菲娅疑问。

    韩把头没解释井里为什么会长出蘑菇,老井的结构决定必然在夏秋季节生长蘑菇的结果。

    “我们的儿子叫什么名字啊?”韩把头手在山的形状物体上缓慢旅游,他坚信她怀的是个男孩。

    “你的儿子,你说了算。”她心口不一地说。

    来历复杂的孩子,起的名字倒相当的简单,根儿,韩根儿。关东人对根儿看得很重,有句关于根儿的话:“蛤蟆不长毛随根儿”,这就涉及到传宗接代的问题了,韩把头给儿子起了根儿的名字,显然是希望他的根儿生长繁衍下去。

    索菲娅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根儿,应该扎根在哪里,为了一个计划,她要演戏下去。

    根儿出生没一点韩把头的长相特征,他朝宽敞处想:长得像他妈。

    “根儿,你在哪里啊?”索菲娅心里呼唤着,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声声呼唤。

    井沿边儿空荡荡的,谈论根儿的人也不在身边,一切东西转眼间都被吹走,剩下孤零零一个人,自己像一只迁徙途中掉队的小鸟,茫然不知该到哪里去寻找他们。

    “韩把头还能不能回到这个院子里来?”索菲娅沉思默想,认为他一定能回来,她有了新主意:住下来等他回来。

    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摆在面前:吃什么?

    玻璃山不缺野果,更不缺野兽。去拣去捕就可饱腹,问题在于人不是光吃这些东西就可以的动物,油盐酱醋……离玻璃山最近的村镇就是亮子里,可那里是万万去不得的地方。

    回过头来想想,当时是怎么样举起铜蜡台砸向宪兵队长头颅的?索菲娅为自己的勇敢吃惊。不是吗,林田数马在亮子里是土皇帝,绝不比新京那个皇帝差。

    镇上有人打算过年不买门神了,画一张宪兵队长头像贴门上。用当地人的话说,鬼怕恶人!

    索菲娅敢杀这样的人,她自己多少有些后怕。确定已把林田数马砸死才逃走。砸死宪兵队长做下了通天大案,宪兵队不会放过自己,因此,亮子里不能去。

    想在这里住下去,必须下山进次城,置办越冬的物品。

    索菲娅起早下山,从西坡下去,去和亮子里方向相反的索布力嘎镇。半路上路过敖力卜村子,顺便看望一下养母。

    阴差阳错,韩把头迈进久别的院落索菲娅刚走。井沿有人坐过的痕迹,井槽子下长出的谷莠草结出的穗儿让人给掐掉,地上躺着毛荭荭的草穗。

    “是谁?”韩把头疑问。

    谁会到这种地方来,必定是来过此院的人。生人来此干什么?即便是来了,坐在井沿旁做什么?来闻井中蘑菇的味道吗?

    “是她!”韩把头翻然省悟。

    韩把头猜测是索菲娅回来过,寻思她回来的目的:明显是来找他。推想下去,她见他不在,又去了别的地方去寻找。

    “等她,说不准她还要回来。”韩把头做出决定。

    索菲娅活着,根儿就可能活着,传消息的人没说她是否带着孩子,说不定儿子就在她的身边。小酒馆听到索菲娅砸伤林田数马的消息,他心中升腾着一种希望,四年悬吊的心稍稍放下些,四年寻找的辛苦顿时烟消云散。

    走进自己的房间,他遇到了和索菲娅同样的疑问:窗户间的尸骨使他的心陡然又悬到嗓子眼儿。

    “是她?”韩把头不敢深想,是一副女人的骨骼啊。

    他通过骨骼大小,复原一个人,个子很小,肯定不是索菲娅。那她是谁,怎么死在自己的屋子里?

    一时找不到答案,韩把头先把难解的谜团放到一边,动手收拾屋子,恢复过去生活的状态。

    他用只筐挎上无名的白骨到院子外面,挖坑埋葬她。坟包不大,这样小的坟墓风剥雨蚀的,用不上两年就什么也没有了。多少年后她的家人来找也难了,于是他搬起块青石板压在坟上,留下记号。

    “安息吧!”韩把头向不知姓名的死者告别,没有纸钱可烧,他掏出几张满洲国的纸币,在坟头前点燃。

    然后他打扫房间,重新安装好门窗。

    韩把头坐在狼皮上,浸在夕阳血色的光芒之中,他的屋子不缺少傍晚的阳光。正是鸟儿归巢时分,栖在狩猎队院子那棵大杨树上的黑色羽毛的鸟,婴儿哭声一样地啼叫。

    “它是什么雀呀?孩子哭似的……”索菲娅问过他。

    猎人应该认出它,韩把头怎么也没认出它来。在爱音格尔荒原,同它叫声有些像的动物只有狼。

    母狼的叫声,很像婴儿啼哭。

    不久,狩猎队大院里,有个婴儿哭夜。

    “怎么办呀,根儿老哭。”索菲娅问。

    韩把头对待动物似乎很有办法,对待儿子的哭夜他却一筹莫展。老姚说他听说一个方法,不知管不管用。

    “死马当成活马医。”韩把头将一句老话极不恰当地用到解决儿子的哭夜上了。

    “张贴哭夜的帖子。”老姚说。

    照老姚教授的方法,将写有:“天皇皇,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亮。”张贴树木、厕所、院墙壁上。

    此法不灵,根儿哭得更响亮。

    曾经恼人的夜哭,此时此刻韩把头却渴望听到,根儿放量哭,哭翻大院才好呢!

    小松原搬出打靰鞡草人的窝棚,到树洞里来住。白发老人留给他较全科的生活用品。树洞里过冬,一定很暖和。

    干肉是前主人储备的主要品种,狍子肉、野兔肉、狼肉……香洼山人可吃的飞禽走兽这里都有,用上一个冬天没问题。

    “坐吃山空不成。”小松原也不知逃亡生活哪年哪月才结束,有备才能无患。他记起白发老人让自己去溜夹子,在一条狼道上白发老人布设了打狼的夹子。

    小松原脱下最后一件宪兵的外罩,换上白发老人用兽皮缝制的坎肩(马甲),一早一晚山里已经很凉了。带上最适用的铁锨和一把防身的斧子,出发了。

    白发老人常常从西北面背着猎物回来,没有太具体位置,小松原只能朝着一个大致的方向走。

    “狼行有道。”白发老人对他说过。

    小松原寻找那条狼道,找到狼道方可找到百发老人下的捕狼夹子。差不多走上几十里路,也没见到狼道。倒是遇到一两条动物踩踏出来的道眼儿,细小的蹄印,是兔子或是獾子的。

    狼道不会离这些小动物很近,换句话说,小动物绝对不会如此愚蠢的选择,和天敌同行,闻到狼味早就逃之夭夭了。

    小松原觉出树木越来越稀,脚下越来越平整,草原的气息滚滚而来,山林间霉湿气味被草籽的芳香所代替,下山便有钻出某种壳的感觉,心情豁然开朗。

    与山相连的植被是过渡的颜色,介于墨绿和淡黄之间,山地肥沃茁壮了蒿草,茂盛的草丛呈现的暗灰色,令人不安。

    小松原最后一瞥草丛,发觉有一溜草倾倒,是什么动物踩倒的。他蓦然回忆起白发老人的白发上,经常挂着草籽。难道?他激动起来,朝草丛跑去。

    狼道最明显特征是狼屎,小松原发现了一摊风干的狼屎。沿着狼道走下去,草丛更深了,与他齐肩,他前行缓慢,走了许久,草低矬下去,已接近一道土岗。

    这时,小松原发现草丛里有一团东西,他的胸膛里霍然有一只兔子奔跑起来。

    一只花斑狼被钢夹子夹住,它周围的蒿草因挣扎倒下一片,看情形它被夹住有几天了,可以想象出它几天里的拼命地挣脱,终没逃脱。

    小松原头脑里固有狼的印象是它无比凶恶,即使不咬你,也冲着你凶着尖利的牙齿。面前这只狼从年龄上看它已一大把年纪,是个较年老的狼,毛色特别,灰色中带白花,很像猎豹的花纹。再看它的眼睛,没有凶光,倒闪过几丝无助的目光。

    狼的目光比激光厉害,瞬间就穿透了一颗心,阴暗的东西迅速被人性之光照亮,斧子瘫痪在小松原的手里,他向后退了几步,伫立着凝望着狼。

    花斑狼是三天前让夹子夹住的,那时候它捕杀两只黄鼠,吞下后拼命朝洞穴赶,必须在消化前赶回家,才能吐出来喂两个食量大得惊人的幼崽,慌忙赶路不慎踩上夹子。

    第一日,它的挣扎是本能逃生;第二日则是理智,牙咬钢夹子,显然牙齿对付不了人类的钢铁;第三日也就是今天,它绝望了,逃脱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三天对一个哺养一双儿女的母亲来说,最痛苦的是想念儿女,对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忧心如焚的是幼崽的安危饥饱。三天没吃到食物,它们一定饿坏了,假如永远回不去,它们非饿死在洞中不可啊!

    捕猎者还没出现,花斑狼幻想在捕猎者出现前逃脱掉。为了儿女,它有一千个理由逃脱掉。不幸的是,钢夹牢不可破,挣脱比登天还难。它在做一个大胆的设想:咬断自己的腿。

    花斑狼迟迟未动手,并不是它贪生怕死,是考虑到断了这只腿,可以活命,但是残废了,幼崽嗷嗷待哺,三只腿还能捕到猎物吗?

    小松原在揣摩花斑狼此时心里在想什么?恨我?这是极自然的事情,它会认为夹子是我布下的。

    花斑狼没有力气挣扎了,往下凭命由天。

    小松原觉得遇到了难题,是砍死它,还是放走它。他将决定一只狼的生死。

    从小松原心里爬出可怕的记忆--刚来关东的某个夜晚,他在铁路线旁的水泥碉堡里,通过窄小的了望口,他看到他们的队长杀掉一个误入禁地的小乞丐,死时小乞丐手紧紧攥着木头碗,那里边有半块黑乎乎的高粱饼子……他发誓,如有能力就放掉一切可能的逃生者。

    小松原寻思花斑狼属不属于逃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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