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狼-狼的叫声很惨,却不能可怜它的处境。--哈尼族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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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菲娅迈开复仇的脚步,她要借刀杀人,一个宪兵队长杀死一个效忠他的嘱托如捻死一只蚂蚁。

    林田数马做那种事之前,给索菲娅洗某部位,不用水用酒洗,索菲娅以此为切入点。

    “其实你怎样洗都不干净。”索菲娅说。

    林田数马皱眉。

    “有一个很恶心的人碰过它。”她说。

    林田数马气恼地将一壶酒倒下去,平素他噙一口酒,那情形就像在喷花儿,他一直怀着喷花的愉快心情。

    “噗!”

    酒雾一样使鲜花更鲜艳夺目。

    那一时刻,林田数马最惬意。

    一个很恶心的人碰过他的心爱花朵,特别是经索菲娅口里说出来,大大扫了林田数马的兴。

    “我一次住店,郝眯缝眼他……”索菲娅随口编造出一个激怒林田数马的故事。

    --索菲娅和父亲上街,夜晚住在郝家客店。

    店老板郝眯缝眼盯上索菲娅,用酒灌醉叶老憨,后半夜用店里的备用钥匙开开门,向熟睡的女孩动手。

    “爹!爹!”索菲娅喊叫。

    叶老憨被惊醒,酒也醒了几分,爬向炕梢:“放开她……她还没长成啊!”

    “小好啊,小的嫩哟!”郝眯缝眼在一个未长成的青杏上动作。

    羸弱的青杏遭到破坏。

    事后,郝眯缝眼厚颜地说:“叶老憨,民间的四大嫩你忘了怎么说的:青茄苞,嫩豆角,大姑娘的妈妈(乳房),小小子的鸟(阳具)嘛!”

    这个故事让索菲娅编排得漏洞百出,情节安排也有太多人为的痕迹,林田数马完全可以不信。自己心爱的女人说出来的事他相信,玷污他的东西不行。

    就这么简单,林田数马决定杀掉郝眯缝眼。

    小松原到客店去找郝眯缝眼:“队长请你去。”

    “好,好。”郝眯缝眼喜出望外的样子,太君说“请”字,他受宠若惊,“等一下。”

    小松原耐着性子等着。

    郝眯缝眼要给林田数马拿飞龙,他的一个亲戚从北山里带给他一对飞龙,没舍得吃,准备送给有权有势的宪兵队长。

    “给队长尝个鲜儿。”郝眯缝眼的阴阳眼,那只阳眼因为激动而闪闪发光。

    “什么鸟?”小松原不认得飞龙。

    “飞龙,皇帝的供品呢。”一路上郝眯缝眼兴冲冲地说他的礼物,“老话说得好嘛,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半斤么。”

    奴才不知主人变脸,往好事上想:亮子里要成立商会,论财富他不够当会长,副会长还沾边儿。谁当会长,林田数马说了算,他就是让一头毛驴来当,亮子也里没人敢放一个扁屁。

    “队长找我是不是为会长的事呀?”郝眯缝眼想得天花乱坠。

    小松原的确不知道林田数马叫郝眯缝眼到宪兵队干什么,队长令他去叫郝眯缝眼,他就去叫郝眯缝眼来。

    “太君,给小的透露透露。”郝眯缝眼说。

    “嗯?”小松原瞪起眼睛。

    这一招还真灵,郝眯缝眼不再问了。

    小松原带郝眯缝眼进宪兵队的大院,林田数马正站在院中央,显然在等着他们的到来。

    “队长,给您。”郝眯缝眼奴颜婢膝,上前递上礼物。

    “是什么?”林田数马手握军刀柄,问。

    “飞龙,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郝眯缝眼还不知自己死期到了,还向要他命的人介绍烹饪方法:“做汤最好了,放上猴头(蘑)或白蘑汤更鲜……”

    “送他到狼狗圈去!”林田数马未等他说完,下令。

    两个宪兵扑上来,架住郝眯缝眼的胳膊。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大祸临头,顿时脸吓得惨白。颤抖着说:“太君,这是……”

    “喂狗。”林田数马恶狠狠地说。

    “队长饶命啊!太君!”郝眯缝眼声嘶力竭。

    宪兵把郝眯缝眼扔进狼狗圈,到死他也不明白日本人为什么杀他。

    “过来!”林田数马叫过来小松原,指着地上一对飞龙说,“你给远山送去。”

    小松原拿上飞龙,去了远山造酒株式会社。

    “飞龙?稀罕物!”远山老板认得这东西,很难弄到的。

    “队长让送给你。”小松原说。

    小松原走出老板屋子,在院子里遇到玉米,第二次遇见玉米。

    玉米正在远处的两树间搭晾衣物,利用两棵树扯起的晾衣绳很长,却拥挤了赤橙黄绿的女人包装物。

    “玉米没这么多的衣服。”小松原心想,以此推测玉米在远山造酒株式会社里做什么。

    玉米没回避日本兵的目光,双手分开障碍物,-件女人花裤子,头从分衩处探出来,红扑扑的脸蛋像一朵花儿绽放。

    小松原想起另一张脸,朴美玉的脸,在火车站的南闸楼前,她整日绽放。不过她唱着好听的情歌,玉米不唱。

    有人推着独轮车从小松原身边走过,柳条酒篓散发出醇香的酒气。

    小松原觉得自己该走了。

    远山老板始终站在窗户玻璃后面,注视着小松原,等他离开院子,才能出屋去黄楼,吩咐下人做飞龙汤,他知道林田数马不是送飞龙给自己,是给那个俄罗斯女人吃的。

    当夜,林田数马和索菲娅有滋有味地喝着飞龙汤。

    “狼狗吃人从哪儿开始?”索菲娅问。

    林田数马咽口汤,说:“先咬脖子……它们学狼吃人的样子。”

    索菲娅搞不懂狗为什么学狼,而不学熊什么的。

    林田数马说:“狼和狗本是一族,或者说跟人一起生活的狼叫狗。”

    “那你们养的是狼还是狗啊?”索菲娅忽然提出个古怪的问题。

    林田数马一时语塞。

    日本宪兵队养的是狼是狗没定论,是狼也好,是狗也罢,或者是狼狗及狗狼,都吃人吃肉,亮子里客店老板郝眯缝眼叫人类豢养的动物吃掉,成为事实。

    “我敬你一杯。”索菲娅说。

    小野出现在亮子里镇是两年后的秋天。

    在此之前,小野沿着一条穿越关东大地的铁路线的城市寻找,寻找那个叫朴美玉的女孩,一直没有找到。

    三年前在开原摘下女孩的一只眼球,事情过去差不多有四年,就是说林田数马置换眼球事件的发生有四年了。

    朴美玉走出奉天医院时左眼还缠着纱布,一只粗壮的手牵着她,这不是她父亲朴成先,而是第二次注定要改变朴美玉命运的人。

    这个和朴美玉同住一个房间治疗眼睛的人,他叫朱敬轩,是亮子里镇郊的谢力巴德小村的村长。

    “吃吧!”朱敬轩给了同室病友朴美玉一只鸡腿。

    朴美玉对让驴尥蹶子踢伤眼的朱敬轩心里戒备着,尤其是到了夜晚,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俩,朴美玉警惕的目光,盯着对床,怕他有什么不轨行为。

    “怎么不吃呀?”朱敬轩劝,转向朴成先请他说服女儿,“叫孩子吃,瞧她尽吃些粗米大饭,缺养分(营养)。”

    养分?谈何养分啊!药费都成了问题,父女饥一顿饱一顿的,病榻上的女儿一脸菜色,明显营养不良。

    鸡腿是好东西,确定施舍者没不良企图,父亲劝女儿:“吃了吧。”

    朴美玉吃了朱敬轩送的鸡腿,以后陆续吃了他不少的东西。再以后,朴成先在奉天的杂巴地干杂活,被人误杀了,眼睛基本好了的朱敬轩照顾起她来,先是付了药费,后继续给她治病。

    “你考虑得怎么样?”朱敬轩问。

    朱敬轩提出要娶朴美玉做姨太太,她还不太懂姨太太的全部含义,为报搭救之恩,她爽快地答应。

    小野在实践他许下的诺言,两年内找到那个女孩。没找到他来亮子里向林田数马道歉。

    “没什么,不要再找啦。”林田数马说。

    小野便离开了亮子里镇。

    林田数马对自己的右眼很满意,人有时会满意自己身上的器官,有时也为器官生气,中西医就研究出许多药来加强器官的功能。他的右眼有特异功能,是人眼难以做到的。

    “到了晚上,你右眼发亮。”索菲娅说。

    “是吗?”林田数马明知故作惊讶。

    索菲娅第一次发现他的右眼是在夜间,她越过林田数马的身体去小解,玉米把尿罐子放了新位置,她没找到,就划火柴点灯。转身瞥见仰面睡觉的林田数马。

    “妈呀!”索菲娅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坐在猫尾巴上,猫嗷的一声尖叫,惊醒了林田数马。

    “怎么回事?”

    “没什么、没……”索菲娅语无伦次。

    林田数马次日问:“昨晚你怎么啦?见到鬼了吗?”

    “你……你的眼睛。”索菲娅吞吞吐吐道。

    “我眼睛?”

    “晚上发亮。”索菲娅看着他的右眼说。

    林田数马没做任何解释,回守备队部前对她说:“你要听话,别出院子。”

    索菲娅失去水分的植物一样,蔫萎下去。

    两年多的时间里,她没走出远山造酒株式会社的院子,不是她不想走出,而是不准她走出。

    “夫人!”玉米在后面叫她。

    一次索菲娅走到院大门口,隔着花铁格大门望见亮子里的街道,打算出去走走。

    “你不能出去啊。”玉米说。

    “好妹妹,让我……”索菲娅求下人,“我都快圈出病来了。”

    两个大汉出现在大门口。

    “他们不会让你出去的。”玉米说。

    索菲娅没难为玉米,同她一起回黄楼。

    林田数马不准她出院子,出于什么目的她两年多时间没想明白,她惊讶林田数马对一件东西的兴趣没减一点儿,似乎越来越喜欢,这也许是不准自己出院子的原因。

    “怕让外人接触我?怕碰了他的东西?”索菲娅最后只能这样想,再也寻不到更合理的答案。

    黄楼里的日子单从吃穿饱暖上讲,是索菲娅有生以来最奢华岁月,由于经常陪着林田数马用餐,她几乎成了美食家,半个日本人。两树之间已经搭晾不下她的衣服,晾衣绳已向第三棵树发展。

    乐不思蜀吗?索菲娅是不易被征服而改变初衷的女子。两年里她没忘记复仇,借宪兵队长的手杀掉郝眯缝眼,第二个目标是韩把头,问题是没有韩把头的消息,她又没机会出去探听,这个计划进行得很慢。

    “韩把头还在玻璃山吗?”索菲娅要弄清。

    她打算在入冬前干掉韩把头,年前再解决林田数马,心愿就了了。弄清韩把头自己出不了院,她想到韩把头经常提起的一个人--小松原,他是日本人,他有机会去打听韩把头。

    “玉米。”索菲娅拿出一套绸衫,“给你吧。”

    “夫人,你给我的衣服太多啦。”玉米推辞道:“我不能再要啦。”

    索菲娅坚持给她,最后玉米收下,说了一番感激的话后,说:“我真想帮助你做点什么。”

    “我有一件事求你。”

    “该不是放你出院子……其实不是我不让你出……”

    “哦,我不出去。”索菲娅讲了让玉米去找小松原,问一下狩猎队韩把头的情况。

    “喔,我明白了,你是韩把头的……”玉米调动全部的想象力,“你想念他。”

    “不,不是。”索菲娅说,她否认玉米的说法,为的是暂不暴露他和韩把头的关系,重要的是不暴露自己的动机。

    “什么都不是,那你为啥要问他呀?”玉米问。

    索菲娅需要编造,她编造出他们是亲属,问一问他的情况。她说:“我让你打听韩把头的事,你别对任何人说,你那个情郎也不能说。”

    说到情郎,玉米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小烧酒工,在后院的稻草垛里把她酿造几次了。

    “我想学夫人他们……”小烧酒工央求道。

    “都怨我,让你偷看他们的事,学坏了。”玉米说。

    草垛簌簌地响,说明酿造在进行之中。

    “我怕怀上啊!”她担忧说。

    “岂不更好,我可以作爹。”他倒不在乎。

    “还不生出个酒孩儿来哟。”

    玉米有些不好意思,瞪着眼珠否认:“哪有什么情郎,有一只大狼还差不究竟(多少)。”

    “酒孩儿……”索菲娅捅破了窗户纸,“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

    破了窗户纸就揭穿一件秘事,无疑拉近了她们的距离,这对索菲娅以后所要采取的行动有利。

    玉米没敢直接到宪兵队去找小松原,她怕被林田数马看见,追问她找小松原干什么无法回答,宪兵队长三言两语是糊弄不了的。

    小松原时常去钟表铺,他喜欢钟表。玉米就躲在钟表铺斜对过的酱园里,望着铺子,等他出现。

    “你买酱,小姐?”酱园的伙计见她干站着,问。

    “不买。”玉米答。

    “山东大酱,纯大豆的。”酱园的伙计推销大酱。

    玉米待不下去了,走出酱园,站到钟表铺前,也得找个由头,目不识丁的玉米,佯装看门框左右的对联:

    刻刻催人资警醒,

    声声劝尔惜光阴。

    小松原真的来了,见到玉米有那么点喜出望外。

    “玉米。”

    “太君。”

    “你在看对联?”小松原问,马上又说,“钟表铺的对联就是好,里边还有一副:功替铜龙有条不紊,声搀铁马无懈可攻。”

    玉米如听天书,她说:“我等你。”

    “等我?”小松原暗暗惊喜。

    玉米把一件平常而简单的事,弄得特别而含蓄,非常年龄的男女,容易想入非非。

    “这儿说话不方便。”玉米面含羞涩,说。

    小松原提出一个隐蔽的地方,说:“我们去地堡。”

    玉米点点头。

    小松原说的地堡就是铁路线一侧的水泥家伙,一个不被历史承认的怪胎帝国成立后,地堡废弃了,护路的守备部队改成了关东军,去肩负别的使命,亮子里的守备队改成宪兵队。

    在一个傍晚,一对青年男女钻进地堡,发生什么都是自然而然,都是两厢情愿。

    地堡里有一段对话:

    男:“你为什么叫玉米啊?”

    女:“玉米好吃呀,你吃啦,香吧?”

    男:“我第一次吃玉米。”

    女:“嘻,你是第一次吃,忙三迭四的,像给狗撵的。”

    男:“我紧张。”

    走出地堡,天黑得不见五指,他们扶腰搭背地走。离镇子很远,又是拉荒抄近路走,不用担心撞到人。

    “你什么时候上山。”玉米关心着说好的那件事。

    “其实用不着上山。”小松原说。

    玉米生气,埋怨道:“眨眼工夫你就变卦了,啃玉米时你怎么答应俺的呀?”

    小松原不懂什么叫变卦,但是她的口气他还是明白了她说什么,说:“你不就是打听韩把头的下落吗?我在四平街见过他。”

    “四平街?他不在玻璃山上?”

    小松原在四平街见到韩把头是两天前的事,他见烤地瓜摊前有个背影很熟悉,便走过去。

    韩把头无意转过头,看见小松原,倒有他乡遇故人的感觉,很亲近:“太君。”

    “韩把头你在这儿?”小松原惊异,他的印象中韩把头应该在山林里,在狩猎场,怎么跑到四平街来了?

    “找我女人。”韩把头郁悒的样子。

    “哦,你还没找到她?”小松原问。

    “是,是啊!我请太君喝杯茶。”韩把头往肩上的布褡裢里装烤熟的地瓜。

    小松原从他备下这么多吃的分析,韩把头要走很远的路。去和老熟人喝杯茶,重要的是完成玉米交办的任务。

    他们走进茶庄,这是一家茶店兼茶馆,装饰摆设整齐古朴,小松原眼光停留在他喜欢的对联--“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上。

    “二位楼上请!”跑堂的喊道,他见小松原是日本人,自然不敢怠慢,弓身如虾:“雅座!”

    “太君请。”韩把头让客。

    小松原呷口茶,望着韩把头,等待他讲话。

    “我还欠太君一件事情没办呢。”韩把头讲了他答应给小松原弄的两张白狼皮。他歉意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太君。”

    “喔,不需要了。”小松原说。

    韩把头郁积脸上的苦闷淡薄了一些,他说:“本来早该给太君弄到的,你没求过我办什么事。”

    “队长弄到了水獭皮,狼皮不用了。”小松原说。

    韩把头咽下茶,嘴里还苦着。

    小松原回忆一下,还有印象,韩把头留宿小松原在狩猎队驻地,急火火地带人下山,次日早晨才回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肯说,小松原没再追问,匆匆赶回亮子里。他说:“那天,半路上我遇见队长带人沿着爬犁辙寻找。”

    “他们找到什么没有?”韩把头心里忽然一亮,问。

    小松原摇摇头:“没有,我至今也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

    韩把头灰暗下去,一丝希望又熄灭了。他说:“爬犁在半路上出了事,马惊了,狂奔不止,爬犁拖碎成一堆木头。”

    韩把头描述当时惨景,再现了事件场面。

    爬犁碎成一堆木头,小松原想象那个爬犁。来关东几年,爬犁这种简易的交通工具并不陌生。他坐过,还不止一次。刚踏上关东大地皮靴便踩进雪里,生田舅舅喜欢爬犁,带他在辽河边上玩了一整天,乘坐的就是爬犁。

    小松原清楚记得那辆爬犁由一头驯鹿拉着,是爬犁中专门供人乘坐的那种,搭着布篷。一般的爬犁是驴拉,或者马拉,驯鹿来拉的见其高档,相当于现代轿车族中的大奔啦。

    “中国的皇帝喜欢爬犁。”生田舅舅说。

    “皇帝不是有轿车嘛。”小松原说。

    “乾隆皇帝虽然有龙车坐,他对爬犁独有情钟,曾做诗云:架木施箱质莫过,致遥引重利人多。冰天自喜行行坦,雪岭何愁岳岳峨。俊马飞腾难试滑,老牛缓步来妨蹉。华轩诚有轮辕饰,人弗庸时耐若何。”生田舅舅抑扬顿挫地吟道。

    “我处死了那匹惊马。”韩把头说。

    一匹马受惊失去控制,它只顾奔逃,拖碎爬犁,坐在爬犁上的索菲娅母子早已被摔到地上。马一口气跑出几十里路,累了乏了觉得安全了才停下来,身上除了汗冻结的冰霜外,没有半寸的绳套。

    马回望月色下苍茫的雪原,空旷无人,一匹饱经风霜的老马往下做什么?回家,马想回家了。

    两天后,马回到了玻璃山狩猎队驻地,进院子咴儿咴儿地叫了两声,告诉主人它回来啦。

    咳!韩把头一口烟呛在嘴里,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走到院子里,呆望那匹马些许时候。

    众人从韩把头的眼里看到杀机。

    韩把头走到辘轳把井旁,亲手汲一柳罐斗子水,吹起饮牲畜时吹的欢快曲调,素日里饮水的牲畜在主人悠然的口哨中,愉快地饮水,主人便把关爱和奖赏都凝聚在里边了。

    渴得嗓子冒烟的马听到主人的口哨,痛痛快快地喝水,它在生命结束之前的最后一刻喝足甜凉的井水。

    哐!枪响,马应声倒下去。

    “埋了它吧。”韩把头吩咐。

    狩猎队员迷惑:“老把头为什么先饮它水,而后又杀了它呢?”

    一个了解韩把头和这匹马有段不同寻常故事的人,说出了谜底:那年韩把头追踪一头灰狼误入荒漠,他中了狼的圈套,或者说是布下的陷阱,漫无边际的大漠,毒日头火一样的燃烧,跟踪几日的灰狼,不再在眼前摇来晃去,突然间钻沙吞遁地蒸发了,而他和坐骑陷于绝境。

    韩把头平生第一次体会到渴的滋味,他听见自己身体缩水的可怕声音,沙漠和新疆的馕一样,自己变成干烤的馕饼。

    水,生命唯一的希望。可是哪里有一滴水啊?韩把头就将变成一具干尸时,他喝了无比珍贵的马尿,得以活命。

    小松原对猎人处死一匹惹事的马并没在意。韩把头亲手杀死那匹马不准吃埋葬它,可以理解为与它有一定的感情,显然他不知道有喝马尿这一节。他附和一句:“该杀,是它惹的祸。”

    唉!韩把头悠长地一声叹息。

    “没有他们母子的一点线索?”小松原问。

    “三年多啦,我找遍了方圆几百里的城市,没他们娘儿俩的踪影。”韩把头现出几分绝望的神情,说,“生死未卜啊!”

    “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恰恰说明他们还活着,终有一天能找到他们。”小松原宽慰道。

    “太君给我多少宽心丸吃,我的心也宽敞不起来。唉!大冬天的摔到雪地上,大人还有幸存的可能,我儿子将到一生日呀!”

    小松原同情韩把头,他说:“我能帮助你做点什么?”

    “谢谢太君,”韩把头不放弃任何希望,他说,“我的女人叫索菲娅,儿子叫根儿,如果听到他们的消息,就麻烦太君告诉我。”

    “你们狩猎队还在玻璃山上?”

    “白狼群突然在香洼山消失,他们去了架树台泡子捕鱼……山上没什么人了,只剩下我自己。这一晃我下山快半年了,我打算向东找,去新京长春、哈尔滨,因此年底回不了玻璃山。”

    玉米听小松原讲完遇到韩把头的经过,她心中的一个谜团解开了:索菲娅就是韩把头的女人,还有一个孩子。他们母子因马惊摔下爬犁。

    “你还来吗?”小松原迷恋另一桩事情。

    “你愿吃苞米我就来。”玉米说。

    小松原啃了一个冬天的玉米,地堡里的秘密被林田数马探知,他绝对不容许他的士兵和一个中国女孩幽会。在没采取措施前,林田数马在黄楼对玉米首次威胁,他叫住玉米:

    “你别走。”

    玉米完成一天的佣人工作准备离开。她低垂着头,回避一种直视,林田数马盯着她的肚子。问:“太君叫我?”

    “肚子怎么大了?”村田数马直截了当地问。

    “我……它……我。”玉米憋红了脸,无法掩盖凸起。

    “是小松原的吗?”林田数马问。

    玉米迟疑。

    “是不是?”林田数马失去耐性。关于凸起的话题他俩谈及过,小松原对她说,“对外人不要讲,宪兵队的士兵不准许……保密。”

    “那我还生不生下来呀?”玉米问。

    “生,一定生,我背回日本去。”小松原说。

    林田数马吼叫起来:“听见没?到底是不是小松原的?”

    “不是。”玉米口气坚定。

    “那是谁的?”林田数马逼问。

    “我相好的(男朋友)。”

    “把他给我叫来。”

    烧酒小工一身酒糟味儿站在宪兵队长面前,林田数马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声音,问:“你动过玉米?”

    “嗯呐。”

    “玉米肚里的孩子是你的?”林田数马审问。

    “嗯呐。”

    “你敢肯定?”

    “嗯呐。”

    林田数马发怒,斥责道:“嗯呐!嗯呐!你还会不会说别的话?”

    “嗯呐!”烧酒小工瑟瑟发抖,他吓得说不出来话,只有两个字:嗯呐!

    林田数马审问烧酒小工,玉米趁机跑出远山造酒株式会社,去找小松原。

    “不好了,你们队长追查孩子……”玉米慌慌张张地说。

    “孩子?你慢慢地说,追查什么孩子?”小松原懵然。

    玉米比划自己的小腹部位:“队长问我这孩子是不是你的。”

    “你怎么说?”

    “我撒谎说是我相好的,队长正审问他呢。”玉米急慌地,“雪里埋不住孩子。”

    何况孩子不是雪埋,是明显在玉米的肚子里,无法掩盖的。小松原觉得事情不妙了。林田数马队长绝非闲来无事,去问一个女孩肚子怀的是谁的孩子?

    小松原快速回忆一下浪漫事情在哪一节上出了漏洞,铁路线旁的地堡,绝对没人到那儿,队长怎么知道的啊?

    “玉米,我带你走。”

    玉米天生任性,做事不计后果,小松原带她走,她问都没问去哪儿,就爽快答应:“跟你走。”

    夜色帮助了一对青年男女逃亡。亮子里镇一如常态,雨夜买卖店铺早早打烊,街上行人稀少,偶尔可见穿蒲草蓑衣的人走过,只是没人看见小松原用马驮走大肚子玉米。

    远山造酒株式会社深院里的黄楼,在夜幕下显得格外静寂。下雨天,最让人缠绵,最接近性。索菲娅身上涌动着一股暗流,很少主动要求的她,今天特主动,为林田数马温了酒,做好了让他洗的准备。

    “你?”林田数马惊异。

    “我特想。”索菲娅眼里溢出渴望。

    在那个发生很多事情的夜晚,索菲娅的主动要求,阻止林田数马追查的脚步,给逃亡者创造机会。他一夜攀登雪山人困马乏,每次都是他主动攀登,这次是雪山要求攀登者攀登自己,切换了角色,攀登者付出了超常的体力,疲惫不堪地睡到次日上午。

    “你很累人。”宪兵队长第一次说软话。

    索菲娅的心情如疏通过的河道一样很畅,女人愿意看到用自己的柔软战胜男人,他像一只贝壳疲惫在沙滩上。

    林田数马去宪兵队,临走吩咐:“今天看住玉米,不能叫她离开黄楼。”

    索菲娅不知发生了什么,林田数马审问玉米和她的男朋友烧酒小工,都是在远山提供的一间密室里保密下进行的。索菲娅奇怪林田数马突然叫自己看住玉米。

    昨天傍晚林田数马叫去玉米,她一直没回来。

    索菲娅近日来和玉米谈着一件事,是关于韩把头的。玉米从小松原处了解到,出事后韩把头到处寻找他们母子,真情令她感动。

    “小松原说韩把头离开了他心爱的狩猎队,就是为找你们,发誓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你们为止。”玉米说。

    索菲娅让玉米多留心,盼望从小松原那儿多了解韩把头的情况。

    林田数马坐在队长室的椅子上,按了电铃。进来的不是小松原,而是另一名勤务兵。

    “叫小松原来。”

    “报告队长,小松原昨天一夜未归。”勤务兵说。

    林田数马警觉起来,问:“他说去哪儿?”

    “一个支那女人叫走他。”

    “腆着大肚子……”林田数马首先想到玉米。

    “是,队长。”

    林田数马沉默片刻,下令:“集合队伍。”

    “是!”勤务兵领命出去。

    “逃走了。”林田数马想到最坏的结果。

    宪兵队行动起来,将亮子里镇翻一个个儿,他们不是找抗日分子什么的,找他们自己的人--宪兵小松原。

    玉米也没见到人影,林田数马推断是小松原带玉米一起走的,他们能去哪儿?奉天他们可能去,那儿有小松原的舅舅。

    林田数马拨通了满铁医院的电话,回答使他大失所望。对方说生田教授已经奉调到哈尔滨,到731部队任职。

    “他会去哪儿?”林田数马冥思苦想。

    带着一个孕妇,他该是去了一个吃住方便的地方--城市或村庄,安排玉米生孩子……熟人,他跟谁熟悉?

    “韩把头。”林田数马记起狩猎队的把头。

    狩猎队驻地玻璃山有房子,女人生孩子选择这种地方满理想的,小松原同韩把头关系不错……有必要去趟玻璃山。

    “他们可能去了玻璃山。”林田数马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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