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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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林里野生动物不少,但对游牧生活造成威胁的,说来说去似乎只有大棕熊啊,狼啊,野猪啊,还有蛇之类。好在南方那些常见的令人防不胜防的阴险毒物(蚊虫毒物),这里几乎没有(与气候有关吧)。在我看来,最可恶的只有荨麻,被轻轻蜇一下,便火烧火燎地疼好久。连马儿都认得这种草,经过密集的荨麻丛时,不管骑马的人怎么抽鞭子,它们都止步不前,避之不及。

    说到蛇,这个哈语单词也是海拉提教我的呢。我们一起进林子赶牛时,他总是提醒我说蛇多,走路时要注意脚下。为了向我解释他口中的“蛇”为何物,他折了一根细长的草茎,放在地上扭来扭去,非常逼真。

    蛇不会无缘无故主动攻击人,但如果在路上走着走着,冷不丁和你打个照面,乍然受惊的话,它没准儿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扑上来咬一口再说。山里的蛇倒大多没啥毒,被咬到的话顶多疼几天,不至于致命。怕的是牛羊被蛇攻击,尤其是即将搬家转场前被咬了的话,牛羊带着脚部的创伤很难挨过长途跋涉。偏这些蛇哪儿不咬,专爱咬人家的脚。

    不知那些走失的牛羊,会选择什么样的地方独自过夜。丢羊几乎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好在到了第二天它们大都会自个儿想法子重回羊群,或被邻牧场的羊群收留。否则的话,一天少几只,一个月就是百十只,我们这点儿羊还不够用来丢的呢。斯马胡力也不会在每天数完羊后,还那么气定神闲地说:“又有三只没了。”但无论如何,牛羊失群毕竟是危险的事。孤身在外,更容易受到攻击。

    我们出去找羊,大声地呼喊,去向每一处山坡阴面的石头缝处。那里狭窄背风,地面铺积着厚厚的针叶,总留有卧过的痕迹。牛羊领着孩子独自在外的长夜里,母子俩紧紧挤在一起,卧于此处,有没有焦灼紧张地提防着凶猛的野兽和幽静无声的蛇呢?

    狼也罢,蛇也罢,野猪也罢,都没能真正影响到什么。吾塞的生活如此宁静,宁静得简直坚硬而不可打破。我们依从这坚硬的宁静而获取安全感,放心地生活。而蛇啊野猪啊恐怕也同样非常放心吧。大家都走在同样尺度的道路上。

    据说哈萨克牧民有个古老的风俗,就是不为取食而猎杀野生动物(哈萨克族过去的年代里也有猎人,但狩猎是为了保护草场、获取皮毛),人们只食用自己养育的牲畜以及用牲畜换取的食物。虽然不知其中的道理,但客观上看,这种禁忌多多少少约束着狩猎行为。大约与大自然最紧密、最纯粹地联系在一起的生活,需得有最自觉、最牢固的生态保护意识,需得甘心与万物平起平坐而不去充当万物的主人。不知做到这些,需要怎样的纯真与满足。

    斯马胡力说,等我们搬走后,吾塞就热闹起来了。那时,大棕熊也来了,野猪也来了,还有马鹿啊,野羊(那是什么?)啊,全都跑到这边来过冬。因为漫长的冬天里,阿尔泰山脉南部比北部暖和,日照时间长,雪也薄了许多。原来野生动物们也会转场啊,原来它们也是大自然的牧民。

    斯马胡力说:“我们这个房子嘛,夏天是人的房子,冬天,就是熊的房子!”

    等我们全都离开后,大棕熊沿着去年的记忆,熟门熟路找到我们的林海孤岛,找到空空的小木屋。它推门进来,饱饱地睡过一整个冬天。哎,大家息息相关相处在一起,却又将各自的生活丝丝入扣地错开,互不干扰。仔细想象一下那样的画面——大棕熊在大雪深深埋没屋顶的小木屋里呼呼地沉睡……不但是有趣的,更是深沉感人的。

    【真正的夏天】

    在深山夏牧场,白昼越发漫长了,下午时光越发遥遥无边。我们裹着大衣,长久地午眠,总觉得已经睡过了三天三夜。醒来后,一个个懵懂地坐在花毡上,不知如何是好。扎克拜妈妈便铺开餐布给我们布茶,盐溶化在茶中的动静遥远可辨,食物被咀嚼在嘴里的滋味深沉又踏实。

    在吾塞,我们的驻地地势极高,已入云端。当那些云还在远处时,明亮得近乎清脆,似乎敲一敲就当当作响。可一旦游移到附近,立刻沸沸扬扬,黏黏糊糊。

    这是多雨的六月,每天都会下几场雨。哪怕只飘来一朵云,轻轻薄薄的,可能也会下一阵雨。而且总是一大早就阴云密布,淅淅沥沥个没完。当满天阴云释放完力量后,天空立刻晴朗得像刚换了新电池似的,阳光灿烂,气温上升。于是湿漉漉的大地在阳光照耀下大量升腾着白茫茫的水汽,这些水汽聚集到天空,立刻又演变为储满雨水的阴云……如此循环,没完没了,令人疲惫。

    雨水初停时,天空一角的云层裂开巨大的缝隙,阳光从那里投下巨大的光柱,光芒照耀之处,水汽翻涌,热烈激动。而之外没阳光的地方则沉郁、寂静又寒冷。

    我已经咳嗽了半个月了,尤其是夜里,大家在黑暗中静静听着,妈妈轻轻叹息。白天午休时也总会激烈地咳醒。远远路过我们小木屋的爷爷听到咳声后,会拐道过来,站在门口往里看我,问:“孩子,还好吧?”

    我总是穿得厚厚的、圆滚滚的,总是偎着火炉舍不得离开。扎克拜妈妈只好不停地给炉子添柴。

    这时加依娜跑过来,赤着脚,穿着短袖T恤,露着光胳膊。妈妈指着她对我说:“你看,你看!”

    旁边的卡西揭起我的外套一数:保暖绒衣一套,厚厚的条绒衬衣一件,薄毛衣一件,厚毛衣一件,棉外套一件,薄毛裤一条,厚毛裤一条,牛仔裤一条,最外面还有一件羽绒外套。大家摇头叹息不已。

    天气更加凉快,牧草也更加丰饶了。来到吾塞后,奶牛的产奶量明显超过了冬库尔。每天早上三点半,卡西和妈妈就得起床挤奶。我四点起来,劈柴生火烧开水,准备早茶。柴火总是太湿,炉子冰凉,每天早上的第一炉火总是半天也生不起来。斯马胡力则快五点了才舍得离开被窝。他一起来我就赶紧叠被子,收拾房间。刚腾出地方,妈妈和卡西就拎着满满三桶牛奶回家了。我赶紧摆开桌子给大家沏热茶。茶毕,斯马胡力赶羊,卡西赶牛,我摇分离机,妈妈煮奶,揉搓昨天压好的干酪素。等兄妹俩回家时,新的干酪素也沥出来了。那时往往已经上午十点过了,大家才终于又坐到一起喝茶。然后……睡觉,这会儿都那么疲惫。

    早上三点过天开始亮了,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天还没黑透。繁重的劳动铺展进如此漫长的白昼之中,也就不是那么令人辛苦了。只是一个个统统睡眠不足。

    可是每天午眠前,明明大家都已经很瞌睡了,一个个仍慢吞吞地喝茶,好像还在等待什么,又好像知道接下来会有长时间的休息,所以并不着急。

    真的躺倒开始睡觉时,也并不比扛着瞌睡舒服到哪儿去。花毡下的地面不太平整,无论怎么翻身,总有一块骨头被硌着。每当瞌睡得昏天暗地却又浑身不得劲时,真希望自己重达两百斤,敷一身厚墩墩的脂肪,自带床垫睡觉……

    加上总是阴雨绵绵,空气又湿又冷,又没有被子盖(白天没人展开被子睡,那样太难看了),只能披件大衣。真希望自己重达两百斤,像钻在睡袋里似的。

    直到进入七月,直到有一天,三个孩子齐刷刷地变成了光头,我才突然意识到好几天没下雨了!夏天真的来了。毕竟已是七月。

    最暖和的一天中午,小加依娜甚至还穿上了裙子。等我出去转一圈回来,发现妈妈和莎拉古丽也换上了轻薄而鲜艳的雪纺面料的连衣裙。

    那几天我也脱掉了厚毛裤和厚毛衣,顿感一身轻松。出去散步时,走得更远了,去到了好几处之前从没去过的地方。以前总是不愿意跟卡西去赶牛放羊,又累又帮不上什么忙,可架不住她的热情邀请。如今终于有了兴致,一看到她出门就赶紧问:“赶牛吗?一起去!”

    那样的天气,令午休也变得舒服多了。于是每次都睡得天昏地暗,醒来不知何年何月。

    每个阳光充沛的正午,爷爷总是坐在家门口的草地上享受他富于激情的朗读时光,妈妈和莎拉古丽纺线,卡西学汉语,孩子们游戏。羊群吃饱喝足后悄悄回到山顶,大小羊合了群,成双成对在附近的石头缝里或树荫下静卧。孩子依偎着母亲,面孔一模一样。

    如今绝大部分羊羔的体态都赶上了母亲。作为大尾羊品种,一个个的屁股也初具规模,圆滚滚,沉甸甸。走动时左右摇晃,跑起来则上下乱颤。尤其当大羊带着自己的羊羔闻风而逃时,两只一模一样的胖屁股便节奏一致地激烈摇晃。无论感慨过多少次夏牧场的繁华,到了这会儿还是忍不住再次叹息。

    其实,长这么大的屁股也是个麻烦事。尤其下山的时候,跑得稍快一点儿,容易刹不住车。前轻后重嘛,前面猛地一顿,屁股就高高甩起来,整个身子连带着三百六十度前空翻。

    有一次看到一只满脸是血的大羊羔,不知是不是前空翻造成的,整只小羊角都快折断了,一定很痛。母亲身上也被蹭上了许多鲜血。可母子俩依偎在一起,那么平静。

    对了,小羊羔跪地吃奶的样子很可爱。但若是长得跟妈妈一样大了,还要硬挤着跪在妈妈肚皮下吃奶,看着就很不对劲了。

    我的头发早就脏成绺儿了。在没有阳光也没有电吹风的前提下,打死我也不会洗的。如今天气暖和了,便在某个下午烧了水痛快地洗了一场,然后在阳光下坐着,感觉头发跟太阳一样明亮。如果可以,我更想步行去下游的温泉那儿洗。天气这么好,可以当短途旅行。

    原先一天只在晚上吃一顿正餐,但如今白昼漫长又悠闲,偶尔到了中午就会有人嚷嚷着要吃抓饭或拌面。主意一定,大家一起动手。卡西立刻揉面,我下山挑水,妈妈出去背柴。我说:“柴还有呢!”妈妈叹气,说:“卡西嫌柴太大,非要小柴烧火。”没办法,我们一圈人全是给卡西打下手的。

    天气暖和就够幸福了,如果小牛五点钟就回来了则更幸福,早早挤完奶,就可以早早睡觉。

    雨季一过,很快就得往山下搬迁,然后擀毡。擀毡是一年中的大事。斯马胡力和海拉提两个也加紧剪羊毛的进程。又择定日子去耶克阿恰弹羊毛,为擀毡做准备。

    妈妈计划再缝一床褥子,她在卖羊毛前挑出了五大块最匀净最柔软的羊羔毛块,责令卡西拿到沼泽边洗。可这家伙洗了半天也不见回来。我去找她,看到她正躺在岸边休息,等着下一锅水烧热。还看到她的手都泡白了。

    天气暖和,肚子饱饱,又睡够了觉,卡西心情非常愉快,和我说了很多。说阿娜尔罕去过乌鲁木齐,帮一家亲戚带小孩,带了两个月。她尝试着用汉语说这件事,原话大略如下:“阿娜尔罕的嘛,二月的嘛,乌鲁木齐的嘛,一个房子的有嘛,一个巴郎子有嘛,我的亲戚嘛,拿一下嘛!”

    她还说,小时候家里人多,兄妹六个都在一起,这块驻地非常热闹。现在呢,就只剩她和斯马胡力了。并再次提到阿娜尔罕在外面打工多么地辛苦,手都烂了,却只请到了三天假,在县城亲戚家休息。我感觉到她的心疼和无奈。

    第二天,我散步时路过沼泽。沼泽里的植物大多生着针叶,偶有一片水滩里挤着大片大片的肥厚圆叶,很是富足的光景。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卡西昨天在此地说过的那些话,竟如同梦中的情景。自然的美景永远凌驾在人的情感之上吗?又好像不是的……

    因湿羊毛太重,昨天卡西洗完后没法运回山顶,便晾在沼泽边的树林里。此时水分滴尽,已经半干,我便帮着抱回山上。真重!累得大喘气,回家后忍不住灌了一肚子凉水。

    在冬库尔时,卡西学习汉语的那个小本子还很新。到了这会儿,破得像是五十年的逃难生涯中用过的似的,并且前十页和后十页都没有了。但小姑娘的学习热情丝毫没变。我们去找羊,她把本子卷巴卷巴塞进口袋。途中休息时,就取出来温习单词。读着读着,把本子往脚边草地上一丢,仰身躺下,闭上眼睛。我也在她身边躺下,全世界侧过了身子,天空突然放大,大地突然缩小。眼前的世界能盛放下一切,却又什么也不曾盛放过。再扭头看低处的溪谷,溪谷对面是羊道。羊道是纤细的,又是宽阔的。几十条、上百条,并行蜿蜒。羊早已走过,但羊走过时的繁华仍留在那里。

    溪谷的最深处很绿很绿,怎么会那么绿呢?绿得甜滋滋的,绿得酥酥痒痒……唯有这绿意穿越了整个雨季,丝毫没变。

    在卡西的破本子旁边,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草地中三枚娇艳的红蘑菇像精灵张开了三张嘴唇。

    下山时,走着走着,突然卡西惋惜地叹了口气。沿着她的视线看去,一棵松树掉下一个鸟窝。我拾起来,空空如也,看似编织得松散零乱,却十分结实沉重。鸟也不容易,得花多少工夫,吐多少口水才粘成这样一个窝。好在天气已经暖和了,再重做一个想必不会太难。

    天气暖和了,便见到了许多之前从未见过的事物。如大蚂蚁,身子有火柴头那么粗,肚子有黄豆那么大,在倒木上突兀而急速地穿梭。要是小蚂蚁,如此忙碌是正常的景象,但这么大的体格还跑这么快,就显得呆蠢无措。

    还看到了冰雹。以前遇到冰雹,只知躲避,如今却有闲情细细观察。虽说地气热,冰雹落地即化,但还是能在瞬间看到它们真实的形象。之前我一直以为冰雹就是冰疙瘩,囫囵一团,现在才知不是。冰雹在融化成圆润平凡的冰粒子之前,其实是有棱有角的,是尖锐的。而且,就像所有的雪花都是六角形一样,几乎所有的冰雹也都是同一个形状——下端六个尖锐棱面,上端六个侧棱面,顶端是平的正六角形。也就说,一粒冰雹其实就是一颗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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