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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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被有翅膀的小虫子钻进耳朵则是常有的事。你越是抠,它越往深处爬。它的翅膀又大又长,明明进不去还非要往里挤,弄得耳朵轰隆隆直响。但那样的夜里总是那么困乏,于是懒得理它,就侧着身子,耳朵朝上睡。它要是吵得太厉害,就晃晃脑袋吓唬它。没多久,它自己觉得没趣了,就会顺着耳道爬出来。

    最多的是蝗虫,草地里四处跳跃,生机勃勃。从六月到八月,我是看着它们长大的。

    然而这些都不如苍蝇讨厌。因为苍蝇老围着人飞,还嗡嗡嗡吵个不停。妈妈一个人在家的日子,一有空就全力以赴对付苍蝇。当我们回到家,她就得意地提醒我们:看,什么没有了?苍蝇没有了!

    果然,木屋里静悄悄的。妈妈还伸出巴掌向空中果敢地挥动了一番,以展示她当时的风采与意志。

    但到了第二天,我们仍在嗡嗡嗡的声音中睡午觉,不胜其烦。

    在冬库尔的时候,扎克拜妈妈打苍蝇打烦了,就叹息着说:“马上要去吾塞了,吾塞又高又冷,没有苍蝇。”

    果然,吾塞冷多了。别说苍蝇,就连我都有些招架不住。但寒冷只维持了半个多月。到了七月中旬,雨水季节完全结束之后,虽然林间积雪犹在,但温暖天气不可阻挡地到来了。扎克拜妈妈和莎拉古丽有时会换上鲜艳又轻薄的连衣裙(裙摆下仍然穿着厚毛裤)。这时,苍蝇也突然多了起来。

    连深山夏牧场都有苍蝇了!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连扎克拜妈妈都很诧异。她有好几年没进夏牧场了,这些年一直在定居点种植饲草。今年是替换生病的沙阿爸爸进山的。

    较之十年前,气温明显暖和了许多,昼夜温差也在缩小。十年前我在沙依横布拉克牧场生活,记得整个夏天雨水充沛,遍地沼泽,草地又深又浓,每天早上河边都会结冰。现在的沙依横布拉克呢,总是阳光曝晒,草地稀薄,发黄发白,汽车开过时尘土很大。

    气温上升果然是全球性的事,连偏远宁静的阿尔泰深山也没能躲过。

    不但苍蝇蚊虫多了,老鼠也多了起来,半夜总会听到食品角落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

    快要离开冬库尔时,大家开始拆门口的木棚。一挪开里面的杂物,生活在那里的老鼠躲闪不及,四处乱窜,被妈妈一连踩死了两只。拆毡房时,一个小小的老鼠直接从面粉口袋里跳出来,没头没脑地到处跑。大家一起围追堵截,但还是让它给跑掉了。我倒是替它庆幸,毕竟它那么瘦小,肯定还没来得及偷到东西吃。

    由于面粉袋被老鼠咬破了,妈妈只好把另一个旧袋子补一补,把面粉全腾了进去。我看这袋子大约也保不了多久,便建议:“强蓬家不是有两只猫吗?不如找他要一只来嘛。”妈妈撇撇嘴说:“他们要钱的!”

    在牧场上,猫则是气候变暖的另一种新产物,它们专门针对老鼠而来。以往的游牧生活,养羊、养牛、养骆驼、养马,顶多再养一只狗,从没听说过养猫的。

    在阿克哈拉牧业中心村,时常有人到我家杂货店打听猫的事。我家商店过往人流多,在这个僻静的小村算是一个信息集中点和扩散中心。只要我妈帮着把消息散布出去,很快,供求双方会到我家店里碰面。因此我家商店又是个民间交易场所。可作为中人,我妈一点儿好处也落不下。

    我妈也曾打过养猫发财的主意。她买回一公一母两只猫,指望它俩没完没了地繁殖。可惜它俩对不上眼,死活不肯谈恋爱。至于老鼠,它们只跑去抓邻居家的。只听说过兔子不吃窝边草,没想到猫也会在自家门前留一手。于是我们一直养着这两只没用的猫,整天好吃好喝供着,打也不能打,骂也不能骂,怕它们一生气就跑出去不回来。那段时间猫很贵的。

    牧民家的猫不知都是咋养活的。我常常看到这样的情形:小小的孩子扯着自己家小小的猫咪,一手拽脑袋,一手拽屁股,像拧毛巾一样拧啊拧啊。那只小猫苦难深重却一声不吭,愁眉愁眼。要我是猫的话,非狠狠地挠那小孩一把不可。可再仔细一看,那孩子已经是满脸满手的挠痕了。

    猫是孩子们的玩伴,也是生活的帮手。这么重要的家庭成员,当然要认真对待了,起码得比对狗重视吧。否则,为什么只见过满山找羊的牧人,却没见过四处找猫的?出去串门时,一个毡房一只猫,都好端端地高卧在被褥垛上,看上去心平气和,对生活没啥意见。

    莎拉古丽家的猫和加依娜一样娇惯。大家围坐在圆桌吃饭时,它会在每个人身上爬一遍,要每个人都喂口饭给它。大家都对它很耐心,从没见谁一巴掌把它打下去。

    可以说,我目睹了这只白色的黄花小猫成长到如今的全过程。早在塔门尔图时,有一次去莎拉古丽家做客,还以为这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是孩子们的玩具,因为它始终卧在那里一动不动,藏头藏尾,蜷成极小的一团。和加依娜玩闹时,我随手拾起这个“毛绒玩具”欲向她扔去,没提防这“玩具”睁开眼瞅了我一下,吓得赶紧松手。是活的!

    当时这猫咪真是小得可怜(大约和努尔兰家的猫是同胞兄妹),只有手掌心大,弱极了,捧在手上一点儿分量也没有。八字眉,斜眼梢,哀愁地耷拉着小脑袋,浑身软趴趴的。我预感可能养不活。它不但没活力,且实在太小,肯定还没足月。

    迁至夏牧场的路上,我们在可可仙灵驻扎了一夜。第二天启程路过莎拉古丽家的依特罕时,我们停下驼队帮忙装骆驼。正忙这忙那,打包勒绳的时候,突然在满地狼藉中看到一个盛着牛奶的小碟子,我正疑惑着,又听到微弱的喵叫声,便一下想起了那只小东西。原来还活着啊!

    带一只猫转场,其重视程度绝不亚于对待一个婴儿或一只初生的羊羔。然而我还是看到它正在受苦:它被湿湿的衣物(头一天下了大半天大雨,夜里也不停地下,一切都是湿的,包括我们最贴身的衣服)包裹着,塞进一只纸盒子,然后再把这纸盒塞进烟囱里,把烟囱高高绑在骆驼背上,避免撞到路过的岩石。

    一路上每当我策马经过他家的驼队时,总会不停地寻找那根烟囱。怕小猫会在里面憋死,又怕湿气令它生病,最怕的是烟囱会在狭窄的山路上撞到经过的石头。骆驼走路很不小心,头一天,我们的铁皮炉就被撞得扭成一团。

    冬库尔的生活稳定下来后,我们去莎拉古丽家做客。我进门第一句话就问猫还好吗,大家都笑了,海拉提把猫逮出来扔给我看。它居然还好好地活着,虽然仍小得惊人,但精神了许多,行动起来旁若无人。吃饭时,它从外面回来,径直踏上花毡钻进莎拉古丽怀里,并踩在她手背上踮起脚,好站得高一些,张望餐桌上有没有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大约是轻得几乎没分量的缘故,莎拉古丽也无所谓,任它浑身上下到处爬。每当它爬到莎拉古丽怀里,她就吐出嘴里正在咀嚼的食物喂它。猫太小,估计牙还是软的呢。其胃口也极小,玉米粒大的一块柔软的甜奶疙瘩就能吃饱。吃完后很满意地抹抹嘴,舔舔爪子,紧贴着莎拉古丽卧下,调整出最舒服的姿势打起呼噜来。

    等到了吾塞,小猫就已经有我脚那么大了,胆子也更大了,很快就熟悉了山顶方圆五十米范围内的情况,并喜欢上了我家(大约这边没有小孩骚扰),尤其热爱卡西的手指。它天天都过来串门子,缠着大家陪它玩。实在没人理它的话,就钻到我家铁皮炉下面,一边烤火一边打盹儿。可扎克拜妈妈总骚扰人家的睡眠。她先是温柔地“么西么西”唤它过来,再趁其不备,一把捏着它的小脑袋拎起来,再一手拽住两条后腿,一手拽两条前腿,拉伸、拧动、翻转,蹂躏半天才放过人家。但小猫也不介意,脱得身来,回一回神,歪着脑袋想一想,依旧不慌不忙去向炉子底下卧着。

    当小猫越来越依恋我家,并开始留在我家过夜的时候,莎拉古丽就不干了。再晚她也会打着手电筒找过来,把猫抱走。

    吾塞总是云多,风大。孩子们在阴晴不定的天空下追逐游戏,白皮球在孩子们之间滚来滚去,小猫也跟着球跑来跑去,激动又好奇,比孩子们还玩得投入。

    傍晚闲下来,大家会一起荡秋千,有时海拉提这样的大人也会加入呢。那时小猫最兴奋了,沿着秋千绳子上蹿下跳。最后爬到正在荡秋千的斯马胡力的头顶上,努力使自己像一顶帽子似的稳稳当当占据在那里。大家都笑了起来。

    吾塞有猫的消息大约老鼠们还不知道。在山顶东侧斜坡上的一株爬山松下,我发现了一个新的老鼠洞,洞口堆着刚刨出来的干土。老鼠们也不容易,辛辛苦苦地冒雨作业,却没想到附近只住着两家人,物质极不丰盛,而且还养有猫。

    【友邻】

    七月,我们赶着驼队穿过北边开阔又漫长的杰勒苏峡谷,去耶克阿恰卖羊毛。一路上始终沿着河往下游走,河水两岸全是沼泽和草滩。右边的上方是连绵的森林,左边是整块的秃石山崖。快走出峡谷时,经过的草地上有多处被深深刨开的黑色新土。海拉提告诉我,“乔西嘎”刚刚经过这里。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他:“什么经过这里来着?”只觉得那个词听起来熟悉极了,像是儿时用来骂人的什么话。

    我一连问了三遍,他一连回答了三遍。见我还是没明白,干脆用汉语大喊:“猪八戒!”我这才一下子记起来,“乔西嘎”不就是猪嘛!原来他说的是野猪。

    海拉提可真聪明。作为穆斯林,大家虽然从不和猪打交道,但对猪八戒还是很熟悉的。在有电视的定居点,唯一的哈语频道把《西游记》重播了一遍又一遍,牧民们百看不厌。

    往下一路上,野猪留下的痕迹还有很多。可它们怎么会跑到有人活动的峡谷里来呢?还敢在有人迹的路上逗留。

    虽然吾塞已是深山,但每条山谷都有牧人驻扎(往往一条沟只住着一家人,阔绰得堪称“沟长”),又靠近沙依横布拉克和耶克阿恰这两个较大的商业集中区,大型野兽并不多见。这个季节,真正庞大的野生动物群全活动在后山边界线以北。

    阿尔泰山脉在中国的一段是南麓朝阳的一面,虽然也碧青湿润、森林遍布,但远不及背阴的北麓(也就是蒙古、俄罗斯及哈萨克斯坦那边)昌盛浩繁。“南苍北润”,寒温带的树木一般集中生长在阴凉潮湿的北坡。因此,那边更是野生动物的天堂。

    在班班叫个不停的漫漫长夜里,扎克拜妈妈总是吓唬我说有野猪,让我和卡西不要说话,赶快睡觉。骗小孩呢!再说了,就算真有野猪,睡着了就会安全吗?

    看到野猪拱土痕迹的第三天,还真有野猪在吾塞现身了。当时有好几个牧人都看到了,包括斯马胡力在内。

    那天斯马胡力一大早出去赶羊,上午快九点时才回家,马背上一前一后载着两个孩子。走近一看,是恰马罕家的两个假小子。看来是刚从他家喝茶归来。真是惊奇又高兴,自从离开冬库尔后,两家人就再没串过门了。虽然说起来仍是邻居,却隔了两座山头呢。倒是哈德别克兄弟俩放羊经过这边时,偶尔过来喝了两次茶。

    斯马胡力显得特别兴奋,喝茶时才告诉我看到野猪的事。就在十分钟前,它们跑过北面山谷中森林边缘的草地。还是一小群呢,共十一只,三只大的,八只小的。

    我很奇怪,这是什么组合?

    斯马胡力自信地说,肯定是一个公的领着两个老婆,每个老婆给它生了四个孩子……说完哈哈大笑。

    我大喊:“豁切,不信!”但再一想,又觉得有理,总不能两只公猪与一个老婆共处吧?整天打架都打死了。再说,三个母猪带着孩子一起遛弯儿也说不过去。

    我又详细地询问情形。斯马胡力说,它们的颜色和我家那头棕红色的母牛一样。又形容说大的有成龄牛那么大,小的跟半大羊羔似的。前前后后跑成团,一个也不落队。

    哎,想象一下吧,多么快乐自在的一幅春日行乐图!

    我便责问他为什么不抱一只小的回家给大家看看。他怒目而视,用汉语说:“它的妈妈,太厉害的!”

    当野猪身影出现在远处的森林边缘时,在山崖边行走的斯马胡力勒马停了下来。他隔着空旷的山谷,远远凝视它们,一边数着数量,一边等待着什么。两个孩子也瞪大了眼睛,抓紧了斯马胡力的衣襟。野猪们奔跑一阵,慢行一阵,不知是在惊慌躲避,还是自在嬉戏。我猜,看到它们的其他牧人也都会像斯马胡力一样,紧张又惊叹。除去现实的担忧之外,心中滋生的更多的怕是豪壮的热情吧?

    我又问两个孩子:“野猪长什么样?斯马胡力是不是在胡说?”两个孩子只是扭捏地看我一眼,继续喝茶、剥糖,一声不吭。可能目睹过奇迹的心灵,总是心满意足而不慌不忙的。

    以后好几天,卡西出门之前都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散步时不要走远,不要独自下山,不要往北面去。而我自己呢,虽说也有些顾忌,心里却隐隐盼望也能亲眼看一看这些山野的精灵。

    斯马胡力说:“要是真的碰到野猪了怎么办?”

    我说:“那就给它拍个照。”

    大家都笑着说:“豁切!”

    扎克拜妈妈说当她还很小的时候,吾塞这一带野猪非常多,三天两头出没山林。她还说三十年前还亲眼见到过大棕熊呢,就在边界一带,即现在加孜玉曼家深山牧场的驻地附近。她告诉我,熊站起来的话比人还高,抱着树摇啊摇,树就断了。

    我问斯马胡力见过棕熊没有,他嘿嘿笑着说没有。我便嘘之,他立刻又说:“但我看到过狐狸!见过很多!”

    卡西也立刻大声说自己也看到过好几次狐狸。妈妈更得意,说,狐狸算什么!除了棕熊,她还见过狼呢。她说过去狼群很多,现在几乎没有狼群了,只有独狼来袭击羊群。但独狼怕人,很少靠近人的驻地。

    他们每说一句,我就吃惊地“啊”一声。后来大家又齐声问我曾见过什么,我很不好意思地说:“见过索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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