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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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马胡力最动人的时候是唤羊的时候,他并不像卡西那样“啾!啾!噢噢!啊”地大喊大叫,而是抿着嘴轻轻地发出亲吻般的声音:“么!么!”温柔地反复呢喃,语调有急有缓,有高有低,如倾如诉。那时,逃跑的羊会不由自主停下来,扭头定定地看着他,并转身慢慢向他靠拢。

    斯马胡力在羊群里逮某只特定的羊真是又快又准,麻利痛快。我则不行,还没冲到近前,就给跑掉了。我想抓的羊统统都晓得我要抓它,而那些从不躲我的羊,则统统知道我抓的不是它。

    妈妈说,八月打完牧草(为到达乌伦古河后不再继续南下迁徙的牲畜准备过冬的饲草,这也是一年中比较重大的一项劳动)后,她和卡西,还有爷爷及爷爷家的三个孩子会在九月之前回到乌伦古河畔的家里。那时,刚当了爸爸的可可就会来接替两个女人。于是我们吾塞的林海孤岛上就只剩下这两个大男孩和海拉提夫妇了。那时,就轮到斯马胡力当家搞内勤,可可天天在外放羊。到了九月,羊群回到冬库尔,并赶在十月大雪封山前迁回吉尔阿特。同上山的路线大体一致,驻扎地稍有不同。

    嗯,想不到斯马胡力也有主持家务的一天,也会整天忙于做饭、揉面、烤馕、提水、生火、叠被……那情景想想都觉得有趣。又想象斯马胡力挤牛奶和摇分离机的情形,更是乐不可支。可是妈妈说,到那时就没有牛了,妈妈和卡西会把牛群赶回阿克哈拉(骑着马赶,从南到北好几百公里的路呢),留下的两个小伙子只负责放羊。那时也没有奶茶喝了,也没有他最心爱的海依巴克了。

    可是我错看斯马胡力了,他是能屈能伸的。能大男子主义时便拼命地大男子主义,如果条件不许可,他立刻自觉适应新角色,依旧如鱼得水。

    有一次我同卡西去下游的商业区耶克阿恰玩了大半天。回到家,妈妈向我们报告了斯马胡力今天做的事情:摇分离机、搓干酪素、挑水,中午还做了一大锅抓饭。从来都不知道他还会做饭!

    再想想,其实斯马胡力也并不是真的啥活都不干。闲下来时,他也会不声不响进林子扛一根木头回来,然后劈了一堆柴码在门口——抵我和卡西背两天的分量。没外人的时候,斯马胡力也会帮着往炉膛里添块柴。有时候放羊回来,马鞍后会系一大把野葱,为我们的晚餐增添明亮的美味。

    还有一次我离开了足足一个礼拜。回家时路过耶克阿恰,正巧碰到斯马胡力也在那里的机器弹花店里弹羊毛。他一见到我,满脸委屈,哀怨道:“李娟你不在,只好我烧茶,天天早上四点起床,以前五点半才起的。”

    回到家,妈妈得意地指着被垛:“看,斯马胡力叠的!”

    被垛上还装饰性地披着白头巾,垂着长长的流苏。便想象斯马胡力如何把头巾仔细地搭上去,拉得平平展展,再用心整理好流苏穗子。

    妈妈又指指暖瓶:“看,斯马胡力烧的茶!”

    我一尝,不错不错,盐味刚好。

    【伟大的厨子李娟】

    家里难得做一次包子吃,但每次卡西都会切一大堆触目惊心的肥肉块进去,块块都有手指头大小。吃的时候,想忽视它们都很难。

    后来才发现,并不是每次做包子卡西都会切肥肉进去,而是每当家里有了肥肉,卡西就会做包子。

    那些肉一般都是去耶克阿恰的人带回来的,大都是煮熟的。肯定是从谁家宴席上剩下来后,被互相送来送去,最后流传到了吾塞。

    虽然包包子的情景令人发怵,但吃的时候却顾不了那么多了。说实在的,我长到这把年纪,之前根本是一粒米那么大点的肥肉都没吃过,瘦肉上沾了一点点隐隐约约的肥肉丝儿,都会仔细扯掉才入口。若是不小心吃进嘴里一块,一咬,口感不对头,立刻恶心反胃,吃下去的一切喷薄而出。为此,我从来没在外面吃过包子、饺子、丸子之类的由不明内容剁碎成馅的食物。但是托卡西的福,这个毛病总算改过来了。不知是喜是忧。

    物质生活一旦简单了,身边的一切便清晰地水落石出、铅华洗尽,于是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肥肉嘛,退一万步讲,终归不是毒药。再说了,用肥肉炼出的油我能吃,炼剩下的油渣我也能吃,为什么这两样东西的结合物就不能吃呢?什么毛病……

    每当我横着心、绷着脸,大口大口地把那样的包子塞进嘴里时,虽然多多少少有些犯恶心,但领略美味时的幸福感千真万确,不容抹杀。

    也许与体质及生活习惯有关,之前的我几乎从不喝水,除非剧烈活动后嗓子渴得冒烟才喝。而对于一般的渴,能忍就忍,多忍一会儿也就不渴了。反正就是讨厌喝水。

    作为补充,则一日三餐顿顿稀饭,煮得又浓又稠,一年喝到头也不腻烦。嘿,四川人嘛。

    不喜面食,不好消化,多吃一口都会堵得难受。

    但来到山里,情况全面逆转。每天差不多只有茶水(一天最少八碗,斯马胡力他们至少二十碗)和干馕(大部分时候还是用没发过酵的死面烘烤的)可充饥。此外每天一次的正餐几乎只有面食,拌面、汤面、包子之类。偶尔吃一回珍贵的米饭,又总是被卡西这家伙煮得坚硬无比,嚼在嘴里似根根钢钉。

    奇怪的是,如此急转直下的生活巨变,却并没有导致什么严重后果。看来人到底是坚强的,只是表现坚强的机会太少了。

    其实,生理上还是多多少少有些影响,比如……便秘。

    听说便秘是所有大龄女性最悲惨的际遇,它毒素多多、影响皮肤、影响睡眠、影响情绪、加速衰老等等。

    才开始我也忧心忡忡,后来想通了:只听说过有人死于尿不出小便,还从没听说有人死于解不出大便的……看来这事也不太要紧。说到影响,仅仅是“影响”而已,又不是“全面摧毁”。影响皮肤的话就影响呗,反正被风吹得早就满脸起皴结疤了,破罐子破摔了。失眠就失眠呗,真到瞌睡的时候,怎么着都能睡着。至于衰老,人怎么着都会老的……这么一想,更心安理得了。至于毒素问题,则更可笑。如果真有毒,狗也不会去吃它了。

    总之,我很坚强,既坚强又脸皮厚,在哪里生活都能很好地混下去。

    到了现在,我不但饮食上完全习惯了,还接受了许多奇怪的吃法,比如用辣椒酱拌酸奶喝(估计这是卡西家的独创),酸奶拌白水面条,酸奶酪酱拌羊肉汤。

    最最实用的一招是习惯了吃一口饭再喝一口茶。这是迫不得已的。总是用羊油做饭,无论煮抓饭还是汤面,都会挖一大块白白的羊油扔进锅里。老实说,饭菜滚烫时,吃着还蛮香的。但羊油较之猪油之类更易凝固,且凝固后更为坚硬。加上天气总是很冷很冷,吃饭时,稍微吃慢一些,饭菜就凉了,凝结成硬硬的一团一团,即使含进了嘴里也很难化开。嘴唇也总是被一层硬硬的油壳包裹着,整个口腔也硬硬的,像敷了满嘴蜡烛油。咀嚼这样的饭菜,更是跟咀嚼蜡烛似的。这时,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喝口热茶来帮助化开那些油脂,再用力咽下肚子。

    当我的肠胃被全面改造过来后,我也开始全面掌控家里的厨房(其实也就一个炉子、一张矮桌、一把菜刀加一个纸箱),成为家里的首席大师傅。强硬自负如卡西,都默默认同。斯马胡力更是赞不绝口,只要是李娟做的,无论是什么都吃得极卖力,连她烧的白开水都喝得津津有味。

    为什么呢?

    因为我有爱心。

    比方说,卡西这家伙做起饭来天马行空,总结不出一点儿路数。但做出来的食物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总是能保持食物最原始最醇厚的香气,并且越吃越香——包括大火猛炖了两个钟头的青椒片在内。这,就是爱的力量。

    我怀着无限乐趣(绝对无法忍抑的乐趣!)一次又一次用力剜出一大块细腻洁白的羊油,丢进热锅,看着它面对我愉快地苏醒,看着它丝丝入扣地四面融化,润物细无声。再出其不意扔进切碎的洋葱和固体酱油,香气“啊”地叫了一声,喜气洋洋地烟花般绽放。毡房被香得微微地鼓胀。赶紧倒清水!浇灭它的热情!于是香气迅速退却到水的内部。盖上锅盖煮啊煮啊,柴火烧啊烧啊。一旁的面团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暗自变软,并且越来越柔软,越来越柔软……温顺地任我把它切成块儿、搓成条儿、捏成片儿,无怨无尤,躺倒了一桌子。水开了,边开边说:“来吧来吧,快点快点!”满锅沸腾,争先恐后地摇着手。我每丢进几块面片,面汤就会稍安静一点点,但还是无法安抚。直到“熟”这种力量全面覆盖上来,锅中诸位才满意地、香喷喷地渐渐静止下来,炉火也渐渐熄灭。汤饭如鲜花怒放一般盛了满锅。至于放多少盐,不必操心,我的手指比我更清楚。

    哎!作为众望所归的首席大厨子,我得到的赞扬远不及做饭本身带来的乐趣更令人满足!但如此澎湃的热情,却只能做饭给三个人吃,连扎克拜妈妈他们都觉得可惜。于是大家一有机会就帮我传播美名。从此以后,每当附近的邻居要进行联合协作的大型劳动(如擀毡、卷羊毛),大家都会邀请我前去炒菜。

    然而,在人多的地方表现,多多少少有些心虚。心一虚,爱心也虚了。于是饭菜准备得很是狼狈,十几个人的分量堆在一口锅里,搅都搅不动,恨不能扔了锅铲抄起铁锨上。满锅杂碎,横眉冷对我一人。奋力铲三下,也不肯翻一次身。对付犯犟的菜,我唯一的办法只有以暴制暴,大火猛炖,不管三七二十一,煮你个滚烂再说。到最后,满锅呈现的不是鲜花,而是蔫巴的——呃,尸体。

    只好浇点醋,撒点味精,假模假式地提点鲜,悲伤地端出去……

    可是,大家还是吃得高高兴兴。对于我的自责,大家都莫名其妙。

    看来,爱心这东西,无论出现在做饭的人身上,还是吃饭的人身上,其效果都是一样的。

    我要赞美食物!我要身着盛装,站到最高最高的山顶,冲着整个山野大声地赞美!——谢天谢地,幸亏我们的生命是由食物这样美妙的事物来维持的。如果走的其他途径,将会丧失多么巨大深沉的欢乐和温暖啊!

    谢天谢地,食物往往是可口的。如果都非常难吃的话,活着真是没劲……

    谢天谢地,固体酱油是固体的,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洒得到处都是,否则我们动荡的游牧生活将会失去一抹颜色和一缕咸香。

    谢谢蒜,它是辛辣的,却又明明是香甜的。它洁白饱满,举世无双。把它切碎后拌进饭菜里,饭菜的灵魂会立刻变得热烈而高亢。

    谢谢盐,它是咸的,且充满力量地咸着。没有盐的茶水,喝起来轻浮虚弱、怯声怯气。有了盐,茶水才实实在在地厚重起来,才有了“食物”的质地,才能作为可充饥的东西,坚实地顶在肠胃里。

    谢谢每一样能吃的东西,哪怕是两根细细的、放了两个月的干肋骨条,我也热切诚挚地尊重它。

    还有雪白的羊油——脂肪摄入过多怎么会发胖呢?发胖明明是因为好吃懒做。

    还要赞美寒冷,赞美湿润的空气。它们令肚子饿得飞快,令食欲旺盛,令味觉警敏,令最平凡的食物都能带来世上最感人肺腑的享受。

    还有新鲜奶油,用馕块厚厚蘸了大快朵颐,便深知何为“幸福”……可惜的是,为了长期储存这种牛奶的精华,鲜美的奶油只能进一步加工制成固态黄油。当然,黄油也是美味迷人的,但相比之下,黄油像是失去了丰满肉身之后的灵魂,有些缥缈、无以依托。

    我还爱菜刀,出神入化地运刀如飞是每一个美食加工者所追求的境界,可是我却轻易就达到了。唉!

    当然了,到目前为止,也并非什么都令人满意,比如说揪面片的技术……不知为何,总是揪得跟巴掌一样大,而且总是揪得慢吞吞。前面下锅的都煮煳了,后面还有一半没揪完。面又总是那么多,大家都太能吃了!总之,一到揪面片时我就紧张得不得了,又心烦意乱,从手指头到手腕累得快抽筋。卡西那么笨的姑娘,都能揪得飞快、流利又轻松。因此我猜这与技术无关,大约是手指长得不一样……偏偏这种活又总是我一个人干,更是手忙脚乱。

    挤完牛奶的妈妈回到家,看我围着锅团团转,快撑不下去了,便叹口气,洗了手过来帮忙。别看她叹气时显得怜悯又大度,实际上揪起来比我还磨蹭,像掐花一样仔细地掐,而且每掐下一块面片,得甩三下才能使之脱离手指。真令人欣慰。

    【伟大的扎克拜妈妈】

    扎克拜妈妈总是无情地模仿别人说话,还故意模仿得怪里怪气,难怪老是牙疼。

    扎克拜妈妈牙疼时,腮帮子肿老高,整天捂着脸不吃不喝,不停呻吟。大家一筹莫展,只好一声不吭,眼睛尽量不往她躺的地方看。

    妈妈除了牙疼,还三天两头地头疼、胃疼,还总是嚷嚷脖子疼、腰疼。用来治疗的药物有:水煮的蒲公英,一块红色矿石泡出来的红色水,以及索勒的脂肪。但统统没啥效果。

    最见效的治疗只有呻吟。她躺在那里,有气无力地“安拉,安拉……”,并发出嗞嗞嗞的倒吸冷气的声音。如是半小时,就能起身继续干活了。

    妈妈总是每天早上第一个起来,晚上最后一个躺下,白天的午休时间也最短,实在是家里最辛苦劳碌的一个。但是若要写年终总结的话,怕是啥都没得写。

    外面赶牛放羊的活由兄妹俩包了,家里的活由两个女孩分担。说起来,妈妈是没什么具体的任务。但不具体的那些任务一点儿也不轻松——她的任务就是督促和帮助年轻人完成任务。要不然,年轻人拖拖拉拉,总是啥活也干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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