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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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伟大的小孩子卡西】

    还在吉尔阿特的时候,有一次看到卡西准备用洗衣粉来洗头发,我大惊,大喊道:“啊,不可以!”连忙拿出自己的小袋装洗发水给她用。

    结果这家伙一下子就给我全部用完了!于是,轮到我洗头发时,就只好用洗衣粉……

    用洗衣粉洗头发的后果是:一连好几天,头发又黏又涩。脑袋上像顶了一块结结实实的毡片,头发丝儿盘根错节,怎么都梳不顺。而且那光景似乎是再浇一点水,揉一揉,立刻会泛起丰富的泡沫。

    卡西揉完洗发水,开始清头发时,直接把糊满泡沫的脑袋插进浅浅的小半盆清水中晃荡两下就捞出来,然后用毛巾用力擦干。

    而我清头发时,坚决要求她帮我用流水冲洗。她就捏个小碗舀了热水往我头上浇,浇完第二碗就再不给浇了,说热水没了。我说冷水也行啊。她大喊:“啊,不可以!”

    于是我只好满头散发着“奇疆”牌(假冒“奇强”)洗衣粉的刺鼻味道站在阳光下晾晒,指望干了以后情况会好一些。

    干了以后头皮奇痒,头发黏涩,哪像刚洗过,反倒像一百年没洗过似的,还不如洗之前清爽呢。很想再清洗一遍,但当着众人的面……不想做个事儿多的人,尤其还是一件小事。不想把自己的习惯带到陌生的环境里,觉得丢人。只好趁某天正午天气最暖和的时候,跑到山脚下牲畜喝水的沼泽里,跪在一洼小水坑边,把头埋进去狠狠洗了洗。虽然搅得水坑浑浊不堪,但就算用浓度更甚的泥浆水来洗头,也总比洗衣粉温柔多了,就当是敷发膜吧。

    卡西洗衣服的情景也很恐怖,她把肮脏得快要板结的裤子和内衣、被罩泡在一起,打上羊油肥皂揉啊揉啊的,揉出来的黑水又黏又稠,泥浆似的。洗完了也不清洗,直接从泥浆水中捞出来拧一拧就晾起来了。

    不过有一次我总算看到她清洗了一遍,但清洗过的水也同样黑乎乎、黏答答的。

    卡西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啊,这样马马虎虎、百事不晓地打发着自己的生活,扎克拜妈妈为什么不好好教教她呢?我看妈妈洗衣服的情形就地道多了。

    大约“教”也是一种干涉吧。妈妈教过了,看她不理会,只好耐心等待她自己明白过来——等她自己去触动某个机关,然后如大梦初醒般,突然间就了解了一切,突然间全盘逆转,突然间就一下子变成最善于把握生活的人了。

    就像卡西做的饭,无论再难吃,扎克拜妈妈也从不指责,似乎不忍打击她的积极性。要等着她先将“做饭”一事纳入生活中理所当然的轨道,然后再等着她自个儿慢慢发现技术上的问题。反正妈妈最善于等待了。

    毕竟卡西不可能一辈子做饭都那德行,她也在不断地接触做饭这件事情的“真实”之处——她会在亲戚家做客,到了繁华的地方也会上小馆子……总之,总有一天,她会发现好吃的饭与不好吃的饭之间的区别,她会疑惑。像她这么骄傲自信的人,总会想法子学习改进的。她正在不停地长大。

    生命总会自己寻找出路。哪怕明知是弯路,也得放手让孩子自己去走啊。

    而那些一开始就直接获取别人经验稳妥前行的人,那些起点高、成就早的人,其实,他们所背负的生命中“茫然”的那一部分,想必更加巨大沉重吧?

    最奇怪的是,不等卡西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我就先替她释然了。在这深山里,这样的一个世界中,能有什么脏东西呢?顶多只是泥土而已。况且所用的肥皂都是自制的土肥皂,原料清清楚楚、简简单单,没有任何莫名其妙的添加剂。

    再说,从黑水里捞出来的床单,晒干后是那样地白。

    有一天扎克拜妈妈从下游的耶克阿恰串了门子回家,带回一小瓶“娃哈哈”。斯马胡力兄妹俩喜滋滋地一起喝,你一口我一口。有时斯马胡力多吸了一口,卡西会大闹。

    我嗤之以鼻:“那是小孩子才喝的东西嘛!”

    斯马胡力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卡西却边喝边可爱地说:“我就是小孩子嘛!”

    我一想也是啊,卡西才十五岁嘛。

    那瓶“娃哈哈”喝完很久了,卡西还在津津有味地啜着空瓶子。第二天,从木屋角落里拾起来又啜了一会儿,似乎里面还有香甜的空气。

    小孩子卡西啊……

    在冬库尔,六月一号那天,我对卡西说,今天是儿童节。卡西听了立刻从花毡上跳起来:“啊,我的节!我的节!”然后哀叹不已,离开学校的孩子永远也没有儿童节了。

    我们县有个奇妙的传统,儿童节不只是孩子的节日,更是全县人民的节日,那天全县人民都要放假的。所有的学生——从上幼儿园到读高中的——都会穿得漂漂亮亮,在街上由老师领着走队形。此外还有各种活动和比赛,满街都挤满了观看的人。在队伍中找到自己孩子的父母会大叫孩子名字,啪啪啪拍照。而孩子们则目不斜视,昂首挺胸,万分骄傲地经过他们。城里如此,乡间也是如此。

    下午斯马胡力放羊回来,我再一次提到儿童节的事,说:“今天是你们俩的节日!”卡西不屑道:“豁切!斯马胡力太老了,哪里是儿童?”

    卡西一方面四平八稳地过着她的牧羊女生活,另一方面也有自己美妙而奢侈的梦想。她常常说自己以后还会继续上学的。她打算今年九月份去阿勒泰上卫校,学护理专业,以后想当护士。为此,她极为期待,憧憬道:当了护士以后,家里人就都不会生病了,邻居也不会生病了,大家哪里不舒服就赶紧去找她。说完喜滋滋地抹了一把鼻涕,随手蹭到裤腿上。这情形不由令人忧患。

    卡西骑术了得。每当她风驰电掣地从我身边打马奔过,笔直地冲向高高的山岗,我就忍不住叹息:“要真做了护士,真是可惜了一个好骑手!”

    又因为九月份的这个远大目标,她急于学习汉语,总是坚持用汉语和我对话,搞得我整天云里雾里。

    为了这个,扎克拜妈妈总是无情地嘲笑卡西,她惟妙惟肖地模仿道:“李娟!你!大的石头!我的哥哥的!多得很!那边那边!”意思就是:她的哥哥海拉提家驻扎的地方有许多漂亮的大石头,约我一同去看。

    本来没什么好笑的,毕竟人家说得那么辛苦。可被妈妈一学,就非常可乐了。

    为此卡西非常气愤。但每每气愤完之后,再回想一下,也会扑哧一笑。

    卡西真的很想当学生啊!为此她最喜欢背我的书包了,到哪儿都背着不放。放羊时也背,揉面时也背,到邻居家做客时也背。

    卡西这两个礼拜共穿坏了三双鞋。她总结了两条原因:一是质量问题,二是劳动太多。斯马胡力嗤之以鼻,都懒得举例驳斥她。

    总之,卡西这个远远还没长大的,还带着野蛮精神和混沌面目的小姑娘啊……一想到不久后也许会俨然成为阿娜尔罕的模样,整洁又矜持,说话含蓄又得体……便深为可惜。

    对了,后来在杰勒苏的集市上,我出于特殊目的请卡西和斯马胡力吃了一次饭馆里的拌面。果然,我达到了目的。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卡西一直都很郁闷,开始对自己有所怀疑了:为什么他们拉的面细,而自己拉的面粗?我窃喜。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的面最规范最合理,觉得全世界所有的面都应该拉得跟她的一样粗。

    【神奇的大孩子斯马胡力】

    斯马胡力是很讨厌的人。我在外面洗头,刚打上肥皂,卡西就用汉语喊我:“李娟!哥哥茶的倒!”(就是“给哥哥倒茶”,卡西使用汉语时总会以哈语的语法来组织句型)

    我只好顶着满头的泡沫冲进毡房给这个臭小子铺餐布冲茶。

    妈妈头痛又牙疼,正躺着休息。卡西正在奋力揉面,浑身面粉。所以正在洗头的我是最闲的了(要是不闲的话,洗什么头?)。

    我边倒茶边骂斯马胡力:“没长手吗?倒茶很难吗?羊都会放,茶还不会倒?”他边喝边笑。

    斯马胡力的懒惰是相当可恶的,但大家都乐于帮他保持这种懒惰状态。毕竟这样那样的家务事对我们三个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嘛。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斯马胡力这家伙得留到出大事时才尽情地使唤。

    幸亏家里总是不停地出大事,否则太便宜这小子了。

    总之,被惯坏的斯马胡力的空闲时间比谁都多。还在冬库尔的时候,每过两三天就洗一遍头发,穿得漂漂亮亮,扔给卡西一堆脏衣服就出门了。

    每到那时,卡西就恨恨地告诉我,斯马胡力又去马吾列的杂货铺给女朋友打电话了。马吾列的杂货铺里有公用的移动座机。

    斯马胡力每次千里迢迢去打电话,卡西就得帮他去放羊。

    卡西放羊去了,于是我只好帮卡西找牛、赶牛。

    妈妈就只好一个人挤牛奶。

    总之,斯马胡力的悠闲是建立在我们三个的焦头烂额之上的。

    于是,一看到斯马胡力洗头,我就忍不住奚落:“头发洗那么漂亮有什么用啊?电话那边又看不到。”

    他大笑,继续卖力地洗。

    我问他女朋友多大了。回答:“十八岁。”

    怪不得总是苦恼地说还要再等两年才能结婚,原来两人都还没到法定年龄。(再一想,那莎里帕罕妈妈家的保拉提又怎么结婚的?)

    斯马胡力出门一定要穿新衣服,还要穿新袜子,为此我们都斥责他。衣服倒也罢了,袜子穿在鞋子里,是新是旧有什么关系?

    斯马胡力袜子上的洞全在脚心上,站着时什么也看不见,一躺倒就全露出来了。真奇怪,我们的袜子一般最先破大脚趾和脚后跟那两块的。再一想,对了,他常常骑马嘛,骑马得用脚掌紧紧踩住马镫子。

    斯马胡力的爱美之心还体现在对衣物的爱惜上,不像卡西经常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放羊。他的漂亮衣服都无限怜惜地深压箱底,平时则穿得乱七八糟。

    我有一条化纤面料的非常宽松的运动裤,被卡西借去穿过一次后就弄出了三四个大洞,实在没法穿,一直扔在毡房外的墙根下,风吹雨打了很长时间。斯马胡力居然看中了那裤子,说这种面料正好不粘毛,便拾起来抖巴抖巴穿上了,长长地露出一截小腿。弯腰干活的时候,整条小腿都能露出来。

    我们都笑他,前来做客的赛力保和哈德别克也笑他。他自己也笑个不停,但一点儿也不介意。

    我大声说:“珠玛古丽来了!”

    他笑嘻嘻地说:“胡说。”

    然而这时珠玛古丽真的来了!远远地骑着马从山下上来,越来越近。

    斯马胡力呼地闪进毡房北侧的大石头后面,大喊:“李娟,领她进房子!卡西,你们喝茶去!李娟,拿裤子来!”

    斯马胡力的确辛苦。但他可以忍受一切辛苦的劳动,却不能忍受一个“馋”字。

    斯马胡力剪完羊毛回来,我摆桌子布茶,顺手拿起了白色餐布裹着的那包食物,展开一看,是上午卡西舅姥爷路过吾塞时捎给妈妈的一包新鲜的包尔沙克。卡西迅速收了起来,说:“弄错了,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斯马胡力赶紧扑上去摁住餐包,痛苦地嚷嚷:“没错,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但卡西还是态度强硬地撤了下来,换上蓝色餐布的那一包,里面是妈妈昨天从耶克阿恰带回的旧包尔沙克。这一包要再不吃的话,明天就咬不动了。

    这方面斯马胡力不当家,无可奈何,只好埋怨道:“这些太少!哪里够吃!”指望能多多少少加一把新鲜的包尔沙克进来。而卡西也毫不含糊,她二话不说掏出一只四天前的干馕,咔咔咔几刀下去,干净利索地切碎了一大堆,统统扔到他面前。这回保管够了。

    晚上最后一道茶时,餐布上只剩下最后一块馕,除斯马胡力外,我们三人都吃饱了。斯马胡力却死活不愿碰那块馕,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反正非要妈妈再切一块新馕。妈妈不干,生气地说马上就要睡觉了,只为了吃一小块馕而切开一整只馕,剩下的放到明天会变得更硬。两人为此争执不休,各不相让。一旁沉默半天的卡西终于不耐烦了,她拾起那块旧馕啪地扔进斯马胡力的茶水里,事情立刻圆满解决。这下他不吃也得吃了。

    斯马胡力的馋还体现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有时候客人还没走,他就能当着客人的面,毫不客气地打开客人刚刚带来的花布包裹的礼物,翻翻拣拣,把看起来最好吃的糖挑出来,嘴里塞一颗,口袋里揣两颗。然后跳下花毡,该干啥干啥,毫无惭色。

    喝中午茶时,大家围着餐布吃东西,只有斯马胡力在睡觉,怎么都叫不起来,装听不见。我们默默吃了一会儿,突然,卡西用咏叹调一样的声音唱道:“海依巴克真好吃,真好吃,海依巴克啊海依巴克,真好吃……”斯马胡力像触电了似的一骨碌跳起来,冲到外面去洗手,边洗边凶狠地说:“既然有海依巴克,为什么不早说!”

    常常是一道茶都快结束了,斯马胡力才发现餐桌一角摆着稀奶油。他便惊叫一声,把奶油碗夺过去捂进自己怀里。

    进了夏牧场后,斯马胡力总是最辛苦的一个,因此生活中处处优先,他也泰然受之。吃汤饭时,有时卡西盛到第二碗,锅就见底了。她刚吃没几口,就被妈妈喝止,不让她再吃了。妈妈把她的碗推到斯马胡力面前,这小子也毫不客气地接过来翻个个儿,全扣进自己碗里。

    尤其吃拉面的时候,我、妈妈和卡西分到的面加在一起还不到斯马胡力的一半。

    大家都对斯马胡力关怀备至,尤其是卡西。斯马胡力一喝凉水,她就惊叫着喝止,一副惊吓不小的样子,然后亲自给他盛酸奶。而她自己呢,喝起凉水来跟吃饭一样随意。

    一次进城时,我给斯马胡力买了一条运动裤和一件天蓝色的T恤。他平时从来不穿,出远门或参加拖依时才穿,非常珍惜。更珍惜的却是卡西,每次斯马胡力穿着这身衣服回家,她就会催他赶紧换下来,然后帮他叠得整整齐齐,单独放在她自己的一个小包里,高高挂在房架子上,决不和其他衣服塞在一起。哎,要是她对待自己的衣服也如此这般珍惜就好了。

    扎克拜妈妈总是把斯马胡力错叫为可可,大约出于对长子的依赖吧。往年都是可可上山放羊,斯马胡力留在定居点种地。

    但看看斯马胡力干活时的情形,实在不像第一次进山挑大梁的人。在游牧生活中,他显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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