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前山夏牧场(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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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我去苏乎拉家捎话时,低头进门,一抬头却看到房间里坐满了客人,顿时有些尴尬,连忙退到门外,叫了一声“苏乎拉”。话刚落音,她就飞快地跑了出来,头发有些乱,一侧脸颊红红皱皱的,可能刚才正窝在角落里睡觉。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苏乎拉也为自己突兀的行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我们一起回家。到了家,两个姑娘打过招呼,又互相询问几天后的婚礼情况,但两人掌握的信息仍然一样。然后苏乎拉顺手从墙架子上取下斯马胡力的厚外套,往身上一披,往花毡上一倒,继续睡觉。

    我送给卡西的蓝色水钻的耳环被她弄丢了一只。我想了想,将剩下那只去掉耳钉,从妈妈的棉布头巾里抽出三根红色棉线搓成结实的一股,再把那粒闪闪发光的小水钻当成坠子,穿起来做成了一条简单有趣的项链。谁知被苏乎拉一眼看中了,和卡西争了一会儿,硬给要去了。作为补偿,卡西决定和她交换一件衣服。她早就看上苏乎拉常穿的一件黄色长袖旧T恤,可是用哪件换呢?哪件都舍不得。这个笨姑娘想了又想,最后竟拿出我刚从城里给她买回的那件带闪光图案的红色T恤。一次还没穿过呢!苏乎拉一看,喜欢坏了,简直比吊坠还喜欢,简直又是一场意外惊喜啊!便一口答应了。我想阻止也来不及了,扎克拜妈妈也在一旁叹息不止,但也没有劝阻。虽然卡西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但已经有支配个人财产和部分家庭财产的权利了。

    这个笨蛋,也不知整天想些什么,似乎就喜欢穿别人穿过的衣服。当衣服还穿在别人身上时,她无限艳羡,以为自己穿着也会是那副模样,根本不考虑适不适合自己。

    苏乎拉怕她会反悔似的,立刻把新衣服换上了。自然,她穿上是很漂亮的。这令卡西又陷入犹疑之中。她反复对我说:“为什么我穿不好看?(谁说不好看?)为什么我穿着领口那么低?(根本不算低)”叨咕了两三天。

    可怜的卡西,在把那只耳环送给了苏乎拉的第二天,就在草地上捡到了另一只。原想山野这么大,找回一只耳环如大海捞针一般,就轻易地放弃了。谁知……于是她和我商量要不要把苏乎拉那一只要回来,衣服也换回来。我说不行,上面的耳钉都被我摘掉扔了。于是她又抱着一线希望去找那枚小小的耳钉。这回真的是大海捞针了。

    中午苏乎拉来的时候,卡西立刻找她索要耳环。苏乎拉却成功地说服她把另一只耳环也做成一个项链坠子。但就在那时,可怜的卡西发现刚刚找到的那只耳环又弄丢了,急得到处乱翻。在找的过程中很多东西都翻了出来,我发现刚给她买的五角星卡子也弄坏了。

    苏乎拉和加孜玉曼看起来都是爱惜东西的女孩,妈妈和斯马胡力也差不到哪儿去,那么卡西这个毛病是跟谁学的呢?她像是一个懵懂小兽,正在生命漫长的预备期中无所顾忌地闯行,远远看不出今后会长成什么样子。

    又转念一想,不爱惜东西又有什么过错呢?爱惜也罢,不爱惜也罢,那些事物终归会坏掉,到头来总归被抛弃。

    接下来卡西又干了一件蠢事,竟然将我给她买的银耳环同加孜玉曼的铁片耳环交换了。为此,我和妈妈骂了她半天。

    卡西和两个姑娘相处一段时间后,优点没学来,倒学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举动。有一天晚上喝茶时,她突然宣布从此之后不喝奶茶只喝开水,因为要减肥,说完坚定地往碗里倒了白开水。我们都很诧异。牧羊女都开始减肥了,世道真是变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都忘了这事的时候,她仍然只冲开水喝。真有毅力。

    我一边嗞嗞啦啦地弄出美妙的啜茶声,一边诱惑:“奶茶嘛,不喝就不喝,但放一小块黄油总可以吧?”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定地说:“不。”

    然后,为了表彰自己的坚定表现,她舀了一小勺牛奶冲进开水里。至此,她的计划全盘崩溃。

    加孜玉曼很瘦,个子是长起来了,但身子还没开始发育。笔直纤细,纯洁安静。

    苏乎拉看上去也很清瘦匀称,但那天当着大家的面试穿新衣服时,我惊奇地发现这个女孩子脱去衣物后竟异常丰满,平时根本看不出来!因此,卡西减肥的举动可能是跟她学来的。

    我问卡西:“你和苏乎拉谁胖啊?”

    她不屑地说:“当然是苏乎拉了!”

    我又问:“你觉得苏乎拉胖了漂亮还是瘦了漂亮?”

    “不知道。”卡西说,“都一样吧,她胖了瘦了都漂亮,她的衣服都很漂亮。”

    我说:“这就是了——卡西胖了瘦了也都一样的!喝白开水多难受啊,还是喝茶吧?”

    她立刻“豁切”了一句,又独自想了一会儿,说:“苏乎拉胖了瘦了都漂亮,我嘛,还是瘦了好。”然后又拿过镜子悲伤地照了一会儿,更加确定地说:“我太胖了,比苏乎拉胖!”

    我就毫无办法了。

    在冬库尔,卡西的爱美之心迅速蔓延进生活的一切细节之中,每天一有空就打扮得利利索索,然后消失。此外我或扎克拜妈妈一闲下来,她就会要求我们给她梳头发。

    有一次卡西让我给她梳头,一定要梳得光溜溜的,还要我给精心做个小发式。我问:“这回要去谁家喝茶?”

    她回答:“谁家也不去,放羊去。”

    羊群和群山森林陪伴的青春,听起来有些伤心,但卡西自有乐趣和满足。

    妈妈经常说:“卡西哪里是女孩?是男孩,和斯马胡力一样的男孩。”现在再说的时候,恐怕得先想一想了,虽然卡西将鞋穿破的速度一点儿也没放慢,每天赶牛回家后,衣服上挂破的洞有增无减。

    三个女孩的交往中还有一项重大内容是互换磁带。尤其在我家也有了录音机之后,姑娘间的走动更频繁了。

    录音机真是个好东西,我要赞美录音机!当我远远离开毡房走向小溪提水时,音乐仍响在近旁。毡房就是个大音响,音乐从那里平稳愉快地诞生。山野世界为之更加寂静,万物的身姿都微微侧向我们毡房,都在听。我们进森林背柴火,在远处的草地上追赶小羊,那音乐无所不至。那音乐的路在空气中四通八达、平直无碍。在磁带里唱歌的那个女人,似乎并不在世界另一端的录音棚里,而站在我家花毡上。她看着我们生活中的一切,边看边唱。那音乐便与我们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不是音乐打动了我们,而是我们的生活情景打动了那个唱歌的人,打动了音乐本身。

    卡西到哪儿都抱着录音机不放,坐在外面搓干酪素时也把录音机放到身旁的草丛中。

    斯马胡力放羊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关闭当前的音乐,换上自己最喜欢的那盘磁带;第二件事就是倒头睡觉。

    妈妈有时也会就着录音机里的流行歌哼两句呢。有时干活累了,躺在花毡上闭目养神,我便悄悄关闭了音乐,谁知她突然惊醒般望过来,说:“听吧听吧,好听呢!”

    音乐填充着冬库尔的闲暇时光,像是生活的润滑油,令这生活的种种转轴在转动运行时更加顺滑、从容。

    卡西每次去邻居家借磁带,都会着实打扮一番。另外,她每次借完磁带,不是给弄坏了,就是霸住不还。奇怪的是,尽管这样,大家还是愿意借给她。

    许多个阴雨绵绵的岑寂午后,我和卡西就着一盘舞曲磁带的音乐跳舞,跳黑走马和月亮舞,还有各种轻松的哈萨克传统舞步。我也教了她一些我知道的舞步。妈妈笑眯眯地看着我俩疯来闹去,催我们赶快喝茶,都凉了。我们大汗淋漓地坐下,一边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乱七八糟的话题。

    卡西说,若是额头和下巴长了痘痘,那是有人在思念自己。这时苏乎拉来了,我扒开她的刘海,一大片痘痘。我们哈哈大笑。然而看到斯马胡力脸上也有时,我们就做出诧异的样子。这样的臭小子,谁会思念他呢?

    卡西脸上也有两个,我指着其中一个说:“这是阿娜尔罕的。”又指着另一个:“这是沙吾列的。”然后左看右看,无比遗憾地摇头:“没有男孩的思念……”

    她说:“豁切!”

    在这个轻松悠闲的下午,女孩子全聚齐了,妈妈就赶紧出门,把毡房的世界完全留给年轻人。

    舞会是姑娘们无比关注的重大事件。大家一碰面,总会先交流一番各自掌握的有关舞会的最新情报,然后再讨论服装问题,最后没完没了地练习舞步。

    连加孜玉曼这样文静害羞的女孩也为此表现出一定的热切。她为自己不会跳舞而稍显自卑。卡西在这方面无比热情,她拖着人家硬要教,边教边严厉地呵斥:“不是这样!

    不对!错!又错了!……”吓得加孜玉曼永远都没能学会。

    闹着闹着,哈德别克来了,紧接着保拉提也来了。年轻人一多,快乐像烟花一个接一个不停弹射,爆裂出火花。大家东拉西扯,笑个不停,然后又一起跳舞。

    别看卡西平时毛毛躁躁的,跳黑走马的时候,舞姿竟柔曼从容,手臂像藤蔓一样舒展,意味深长。斯马胡力则上蹿下跳,自个儿瞎高兴。哈德别克也跳得蛮像样。苏乎拉则表现得非常生涩,而我一直以为她会跳得最好呢,因为她是个时髦姑娘嘛。加孜玉曼只是随着音乐在花毡上走来走去,胳膊上下挥动,看上去可爱极了。

    舞会开始的前几天,三个姑娘每天都要聚会好几次,商讨大计。

    而舞会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每天还是会聚到一起,孜孜不倦地谈论那个夜晚里的种种插曲,边说边你推我攘笑个不停。才开始,妈妈和我还会注意地听,不时打断询问细节,时间一久,简直跟亲身经历一样熟悉了,便不再理睬她们。可她们还是津津有味地谈论不休。

    苏乎拉说着说着就扭头用汉语对我说:“我们两个嘛,跳舞的时候嘛,踩别人的脚,一会儿踩一脚,一会儿又踩一脚,后来他们都不敢请我们跳了……”边说边咯咯笑。这件事她已经跟我说了五六遍了。

    无论如何,去那么远的地方(那场分家拖依在二十公里之外呢),总归是辛苦的事。三个姑娘玩了一个通宵,清晨到家后一个个疲惫不堪,却还得挤牛奶,赶羊羔,完了才能休息片刻。

    喝早茶时卡西兴致勃勃谈论拖依上的见闻。妈妈仔细地听着,然后冲我说:“李娟真是的!为什么不去?今年夏天再也没有这么大的拖依了!”

    我抱怨:“太远了。”

    妈妈说:“喀吾图都有姑娘过来呢。喀吾图更远,要走一天。你才两个多小时的路就嫌远!再说又不要你走,马在走嘛!”

    我不吭声。何止因为远啊,我还怕冷,还怕打瞌睡,还怕第二天休息不好,更怕年纪大丢人……再说我又是汉族,一个人出现在那样纯粹的场合,多多少少会感到孤独和尴尬的。况且,都去了,第二天谁来干活?

    真羡慕这些姑娘们。莫非真是年纪大了?我深深感到自己不顾一切排除万难地参加舞会的时代(十八岁在喀吾图的时候)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终于决定,下场拖依舞会,说什么也要去一趟。

    冬库尔只有三个姑娘,却一点儿也不冷清。斯马胡力和哈德别克两个还嫌不够,每当加孜玉曼或苏乎拉家来了亲戚,他们就撺掇卡西去探听情况,看客人里有没有女孩子。要是有的话,会兴趣大增地进一步刺探:对方穿什么衣服,多大了,漂不漂亮,谁家姑娘,叫什么名字……这还不算,还非得亲自过去瞅几眼不可。当然,瞅的时候,极力装作若无其事。

    【寂寞舞会】

    拖依上的舞会在深夜里才正式开始。我们干完一天的活儿,天快黑了才动身往那边赶。可卡西一大早就打扮起来了,穿得跟花蝴蝶似的。于是,这一整天里她漂漂亮亮地赶牛,漂漂亮亮地挤奶,漂漂亮亮地放羊,漂漂亮亮地揉面烤馕……等到了出发的时候,就实在漂亮不起来了。新衣服也脏了,鞋子也沾满牛粪,整整齐齐的辫子飞毛乱炸。出发前,她很是慌乱了一阵。

    斯马胡力和哈德别克这两个臭小子也着实修饰了一番。哈德别克的脸从来没洗这么干净过,鞋子也看得出下狠功夫擦了一遍。斯马胡力和女孩子一样,也有自己压箱底的好衣服,时间一到就阔气地换上,手持小镜子左看右看,无比满意。

    下午喝茶时,妈妈一边啜奶茶一边冷眼打量这两个突然光鲜起来的男孩子,说:“明天,斯马胡力和哈德别克从拖依上回来的时候,保准一人带一个姑娘回家。”

    斯马胡力说:“哈德别克会带,我不会。”

    哈德别克连忙说:“斯马胡力才会,我不会。”

    我和卡西晚上八点钟启程,一起高高兴兴走进南面的森林。这次的拖依距离不远,我们徒步过去。

    天气那么冷,卡西只穿了我的一件棉外套和从苏乎拉那里借来的一件长袖T恤。我一路上不停地骂她臭美。不一会儿斯马胡力从后面追了上来,我一看,这小子更是豁出去了,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和一件又单又薄的夹克衫。

    完美的圆月悬在森林上方,我们在月光下穿过森林和河谷。经过下游恰马罕家时,斯马胡力拐道过去叫哈德别克。我和卡西继续前行,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沉陷草丛的狭窄泥路上。走了很远很远,斯马胡力他们两个还没跟上来,我们便站住等待。前面是更浓密黑暗的河谷和西伯利亚云杉林,我们不敢单独前进。

    我说:“斯马胡力真讨厌!把人叫出来就赶紧走嘛,还喝什么茶!”

    卡西说:“不但有茶,人家还有糖!”

    我俩站在月光下眼望来路,四周景物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月光下,轮廓清晰而内容难辨。天空光洁,因镀满月色而呈现迷人的浅蓝,然而看久了,那浅蓝又分明是深蓝。四周无比安静,我俩长久地侧耳倾听。

    我又说:“哈德别克肯定不知道该穿哪条裤子好。”

    卡西正准备发表意见,这时有马蹄声从上游响起。不知为什么,卡西连忙拉着我爬上身边的大石头,我们一起躲进一棵高大的白桦树阴影里。

    那个骑马人走到近旁时,突然唱起歌来。我听到第一句是:“你何时归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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