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前山夏牧场(1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斯马胡力行事诡异。我从莎拉古丽家做客回来,把得到的一块核桃大的冰糖分给了他和哈德别克。为了分匀这块糖,他将其放在手心慎重衡量一番,掏出匕首,用刀背直接敲打起来。我说行啦行啦,放在桌上敲好了!他理都不理。放在桌上砸,会乱迸糖渣。果然,糖敲开了,糖渣倒是一点儿没浪费,手心却破了一大块皮。哈德别克接过他的那一份直接放进嘴里,斯马胡力却把自己那份糖泡进奶茶……又甜又咸,也不知喝着啥效果。

    斯马胡力有许多奇怪的毛病。比如一段时间里,除了吃饭的时候,他一天到晚都戴着口罩,包括睡觉的时候。但我不知道他戴口罩用来管什么,因为只戴到下巴那一截,大大敞露着鼻子和嘴巴。难道为了说话方便?后来发现好多牧羊人都那么戴。也不知下巴有什么好保护的。

    后来他对我说:“嘴巴烂了!所以要戴。”仔细一看,果真嘴唇中间竖着裂了两条血口子。但口罩只挡着了下巴,对嘴唇有什么好处?

    斯马胡力上花毡从来不脱鞋,偶尔脱一回,还要用妈妈的羊毛坎肩紧紧捂住双脚。这令妈妈很不乐意,让我取来斯马胡力自己的红色外套,扔给他裹。我开始还以为斯马胡力脚冷呢。一问才知,是脚太臭。

    斯马胡力口味很特别。所有人都说我的茶冲咸了的时候,只有他说刚合适。所有人都说太淡,还是只有他认为一点儿也不淡。但我一点儿也不感激,因为那两道茶本来就一道太咸,一道太淡。

    斯马胡力有非常可爱的小心机。每次和别人打完架回家,总是兴奋得要死,津津有味地和我们说尽一切细节。但在外人面前诉说时,则严肃而委屈,吞吞吐吐,不停叹息。

    持家的是卡西,但掌控经济大权的绝对是斯马胡力。扎克拜妈妈是名誉主席,两边都不太管事。

    斯马胡力自己可以随意花钱,对卡西却实施大棒政策,不间断地克扣挤压。卡西当然会奋起抵抗,她以喝晚茶的全部时间同斯马胡力死缠烂打,不停把脚上的破鞋子伸到他鼻子下面给他看,又搂着他的胳膊甜蜜地哀求个没完:“哥哥,给十块钱,啊,我的好的哥哥,十块钱就可以了……”用的还是汉语。但斯马胡力丝毫不为所动,冷静细致地同她算了一晚上的账:某年某月某日某地,卡西买过一双鞋;又某月某日,阿娜尔罕给她捎来一双鞋;接下来李娟又于某月某日送她一双鞋……最后算出来:卡西三个月穿坏了八双鞋。大家都笑她,都说:人家阿娜尔罕一年只穿一双鞋的。一直到大家都钻进了被窝,还在取笑这件事。卡西极力辩解,气急败坏。

    但是第二天早上,当卡西黯然神伤地摇着分离机时,斯马胡力走过来给了她五块钱。下一次从城里回来,他也没忘给卡西买了一双花里胡哨的黄皮鞋。

    斯马胡力多多少少还是顾家的。那次搬家经过险峻的哈拉苏时,洗手壶的盖子被骆驼晃丢了,从此洗手很不方便。不久后,这家伙放羊时在山道上居然捡到了一只被别的驼队遗落的铝壶盖。哎,运气真好。他高兴地带回家,结果一比画,太大了,足足大了两号。于是他决定改造一番,兴致勃勃地翻出所有的工具,先把盖子敲平,又沿边剪掉一圈,敲敲打打个没完。等我和卡西从加孜玉曼家串门回来,看到盖子已经歪歪斜斜、拧眉皱眼地扣在洗手壶上了。我捏起那块奇形怪状的破铝皮看了又看,说:“一个小时,就做了这个!”他很不好意思地笑。

    但无论如何,好歹是个盖子啊。我们一直用了一个夏天。有客人来喝茶,一边洗手,一边好奇地打量那块破铝皮。有的人还会屈起食指敲一敲。

    后来我们去上游两公里处的一家毡房做客,发现他家的茶壶盖也是自己做的。令人欣慰的是,做得连斯马胡力的都不如,浅浅搁在壶口上,煮茶时不停地掉进茶壶里。后来在我们喝茶的时间里又掉了五次。

    斯马胡力熟悉家里的每一只羊,每一头牛,每一峰骆驼。若哪天入栏数羊时大家发现少了一只,他会立刻说出是黑脸白背的那只还是一只角长一只角短的那只。真厉害啊,一百多只羊呢,难道他每一只都能记住吗?

    傍晚大羊带着小羊回家后,会有一段时间羊群队伍非常散乱。它们三三两两在附近山头走走停停,不肯向驻地靠拢。那时,李娟为了使羊群集中,山上山下满世界乱追。跑过的路连成直线的话,富蕴县都到了,累得够呛。而斯马胡力只需往空地上一站,嘴里发出一些温柔又轻松的呜鸣声,远远近近的羊群就会渐渐沉静下来,无言地向他靠拢。我想他一定有着能使它们信任的力量。

    我记下了他的一些声音——

    唤骆驼时:冒!冒!

    唤牛:后!后!

    唤羊:嘟儿……咯地咯地……(抿着嘴发出的低柔咕噜声)

    唤猫:么西!么西!

    斯马胡力很辛苦,常常深更半夜还在外面找羊。那些漫漫长夜里,我们睡得最香甜最黑暗的时候,突然此起彼伏的咩叫声渐渐响满山谷。我们才知道斯马胡力回来了。妈妈和卡西便从被窝爬出来穿衣出门接应他,帮他一起赶羊、分羊。但当大家瞌睡得实在起不来时,他也没什么怨言,自己一个人在月光下把小羊从母亲身边逮走,一只一只扔进栏里。然后回家摸到暖瓶找到碗,一个人静静地冲茶吃馕。

    虽然还只是个大孩子,但这个家若没他将多么没安全感!他毕竟是男性,是充满力量的。很多个夜里,朦胧中听到羊群那边有骚动,班班低沉而警惕地吠吼。接着又有沉重的呼吸声在毡房外面响起,越来越近。最后,有巨大的事物紧紧地靠到我脑袋边,和我的脸只隔了一层毡壁。我吓坏了——是什么?野物还是牲畜?狼还是熊?那时候大家似乎都睡死了。我拼命推身边的卡西,低声唤她。但卡西没给弄醒,另一边的斯马胡力倒醒了。他在黑暗中静静地说:“没事。”我就一下子放下心来。不知为什么,那样的时候竟如此信任他。

    【女孩子们的友谊】

    自从我们搬来有许多女孩子(其实只多了莎里帕罕家的加孜玉曼和强蓬家的苏乎拉两个)的冬库尔后,卡西素日的豪迈作风倏然收敛许多,她开始频频为发型问题所困扰。

    她先是从汤拜其的马吾列姐夫杂货店里买回廉价的海娜粉把头发染成葡萄酒色,几天后又用“一洗黑”染回黑色。

    她先尝试着梳两个辫子,但那样的话,进树林时被树枝挂住头发的几率就大大增加了。于是她又全盘到了头顶。

    盘发的第二天,她给我一把剪刀,请我帮她把头发剪成苏乎拉的式样。但我实在下不了手。

    她很不满:“你不是裁缝吗?”

    我不知如何解释,半天才软弱地说道:“裁缝会剪头发的话,理发的也会做衣服了。”

    她觉得有道理,就收起了剪刀。

    加孜玉曼是中规中矩的哈萨克姑娘,从来都是一根独辫,没换过啥发型,看上去服帖整洁,干干净净。

    苏乎拉很像城里的姑娘,她的头发在城里理发店削过层次,显得很时髦。

    而卡西的头发又粗又硬,整天东南西北四面炸开,根本收拾不住,跟她本人一样倔强。就算满头别满卡子,也只能维持一到一个半小时的整洁。为此她伤透了心,每天一闲下来就坐在家门口的大石头上梳头发。

    不过,只有在那样的时刻,这姑娘才会显露出让人啧啧称叹的美好一面:长长的头发如瀑布般披散到腰间,侧着身子的坐姿凸示只有少女才拥有的动人细节。她歪着头,细心梳理,轻轻哼着歌,长长的双腿舒展开来。那情景任谁看了都会心动。

    但那时,若有大牛想悄悄靠近山谷下牛棚边系着的牛宝宝,这姑娘会立刻一跳八丈高,哇啦啦大喊大叫冲下山谷,边跑边扔石头,风度尽失。

    女孩子们凑在一起时,打发时间的方式之一也是互相梳头发。苏乎拉刚从城里回来,是见过世面的女孩,一口气为卡西设计了一大堆发型,把她的头发扭过来扭过去折腾不休。卡西则幸福地坐在花毡上一动也不敢动,只有被扯得疼得实在受不了才大叫一声。

    苏乎拉不但手法别开生面,经验也与众不同。做发型的过程中,她一会儿问我有没有啫喱水,一会儿又问我有没有直板夹,问得我目瞪口呆。我没有——我当然没有!放羊的还用什么直板夹?

    由于真的什么也没有,她只好把炒菜用的葵花籽油浇到卡西头发上固定发型,给卡西紧紧地梳了一根大辫子,从脑门贯穿整个后脑勺,一直编到辫梢最末端。果然相当别致、整齐,且油光闪亮。

    卡西本人喜出望外,苏乎拉也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对她说:“下次拖依就这么梳!”

    我立刻说:“拖依上要是有人搂着卡西跳舞,一闻全是瓜子味,一定以为这姑娘天天嗑瓜子,从来不干活……”

    此外,姑娘们在一起时,还会互相试穿各自压箱底的好衣服。

    卡西对待朋友极大方,总是主动把一次也没穿过的新衣服借给加孜玉曼。加孜玉曼穿上后,她夸张地啧啧称赞,并搂着她用汉语对我说:“加孜玉曼,我的好朋友!”

    然后她又扭头向这位好朋友再三强调:两天后一定得还。

    我说:“不用还了吧,好朋友嘛!就送给加孜玉曼吧!”

    她急得赶紧说了一连串“不”字,又解释道:“这是一件好衣服呢!”

    我笑了,加孜玉曼也笑了,最后卡西自己也笑了起来。言下之意:若不是好衣服的话,还可以考虑。

    三个姑娘里衣服最漂亮的自然是苏乎拉了。一到拖依之前,另外两个姑娘都往她家跑,把她的漂亮衣服统统借光。对于年轻人来说,拖依上最重要的一项内容就是夜里的舞会。哎,漂漂亮亮地去跳舞,怎么能说是为了出风头呢?漂漂亮亮出现在很多人面前,哪怕出不了风头也是极快乐的事啊。

    每次拖依之前,卡西头三天就开始焦虑不安了,将自己所有的衣服试了一轮又一轮,再跑到加孜玉曼家把她的衣服统统试过一遍,再去苏乎拉家试一圈……还是很难抉择。眼看即将出发了(那次是南面的一场为分家而举行的拖依),在最后时刻她才惊惶失措地穿着我的T恤和外套出发了……这算什么事啊。她自己跟财主似的,新衣服一大堆,我总共就那么一两件,还好意思借。再说,为了配合放羊,我都是以耐脏、易洗为原则挑选随身衣物的。一件件灰头土脑的,也不知她看上了它们哪一点儿。也不知是没自信呢,还是没头脑。

    后来发现,不只是卡西,另外两个姑娘也有这毛病。平时穿着打扮都很顺眼很自在,一遇到舞会,就开始对自己方方面面百般挑剔、无限烦恼。三人便聚到一起,互相出主意。

    加孜玉曼的衣服不多,虽然没一件时髦的,但也没有一件不够体面,全都干净、合身,少有破损。

    苏乎拉的衣服虽然也只是极为有限的两三套,但都非常漂亮,款式新颖。最让人吃惊的是,她还有一条短短的蕾丝花边的小裙子。我们这里的哈萨克族姑娘少有穿裙子的,成婚后才穿。卡西虽然当着她的面赞叹不已,但一出了门就非常不满地议论,说苏乎拉那样不好,不规矩,根本不是个哈萨克。

    三人里面,就数卡西的衣服最多了,红红绿绿的,从装衣服的编织袋里一倒出来,就引起另外两个女孩的惊呼。

    然而再仔细一看,会发现这些衣服几乎全都挂了彩,这里挂一个大洞,那里染一块洗不净的油渍……

    总之,在六月初邻牧场那次盛大的结婚拖依举行的前几天,可把三个姑娘忙坏了,不停奔走、取舍、挣扎。经过层层选拔,逐轮淘汰,好不容易才敲定了最后方案:卡西穿苏乎拉的,苏乎拉穿加孜玉曼的,加孜玉曼穿卡西的。

    我觉得这实在是滑稽极了。但三个姑娘对各自的最后造型都极满意,忍不住穿戴妥当提前热身了一把。家里唯一的一盘黑走马舞曲磁带坏了,三个姑娘就自己哼着曲子跳起舞来,我也加入了。后来嫌房间太小了不过瘾,大家又跑到外面草地上跳。妈妈说我们是一群金斗(傻瓜),但我们才不管呢。此时山野寂静无人,大风像大海一样沉重缓慢地经过森林。

    在冬库尔,从五月底到六月初几乎每天都会下一场雨,几乎每天都会经历一个晴朗灿烂的上午和一个烟雨迷蒙的下午。总是在那样的一个下午,雨下到最大并闪起雷电的时候,苏乎拉来了。她低头走进我们家毡房,羽绒衣湿透了,浑身亮晶晶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眼睛水灵灵,嘴唇鲜红。“苏乎拉”的意思是曙光,她的美真像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清晰有力地浮显东方的动人曙光。

    她坐了一会儿,喝过茶后,邀请我和卡西去她家玩。于是我们三人立刻冒雨出发。她家在上游两股溪水交汇处的三角地带上,地势较为低缓平坦,与加孜玉曼家隔着山谷遥遥相望。

    去她家所做的事情当然也只能是喝茶啰。喝完茶聊了一会儿就告辞,苏乎拉出门送我们,一不留神又送到了我家。于是我们铺开餐布继续喝……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头的,也没人嫌雨大。

    每当我出门散步的时候,卡西一定会托我顺路捎话给加孜玉曼或苏乎拉:“说卡西有事找她,让她来家里玩啊!”

    可她能有什么事呢?家里又有什么好玩的呢?无非喝茶而已。再说,说这话时的卡西正忙得不亦乐乎,脸都顾不上冲我扭过来。哪有时间玩!

    比起苏乎拉,加孜玉曼很少出门。每次看到她,不是正在山脚下的流水边支起大锅烧水(水是雪水,极冷,不能直接洗)洗衣服,就是正扛着柴火从森林里出来,整天不停劳动。

    我把话捎到后,正在搓干酪素的加孜玉曼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跟着我飞快地赶来了。果然,卡西没啥事情,只是问她知不知道几天后邻牧场那场婚礼的情况。加孜玉曼说不知道。然后卡西就请她帮自己搓干酪素。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