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春牧场(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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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可能并非它胆小,是它了解自己的极限。它和班班体质不一样,它只是一条普通的田园犬,逞强只会让它丧命。而班班是北方牧羊犬品种,更耐寒更胆大。眼下这可怕的寒冷的大水啊……它不愿意死去,又不愿意离开我们。没有希望了。

    没有家的狗最可怜,从此就成了野狗。如果在城市里,还能在垃圾堆里扒寻些吃的。可这荒山野岭的,到哪里找吃的?今晚它睡在哪里?会不会一个人孤独地回到我们扎过毡房的旧址上,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在那里等待,愿我们马上就会回到家,重新卸下骆驼,热热闹闹扎起毡房,永远生活下去……夏天倒也罢了,饥饥饱饱都能扛得过去。到了冬天怎么办?冬天长达半年,它将带着委屈和不解死去吧?……

    又想到,要是刚才不顾一切把它抱在马背上的话,说不定……那不可能!妈妈和斯马胡力肯定不会同意的。大家都认为狗是肮脏的,对一条狗示好的人恐怕也会令人讨厌。再说了,对于一条从没上过马背的狗来说,骑马的可怕程度恐怕不亚于渡河。万一它搞不清怎么回事,行至河中央看到四面大水,本能地挣扎起来的话,马一受惊,不只是它,我和斯马胡力也跟着性命攸关。

    唉,刚才它要是跟着卡西的羊群多好,可以从上游的吊桥那边绕过来。可是,就算过了吊桥又能怎样?眼下的困难都不能克服的话,往后一路上还有那么多艰难险阻,早晚还是挨不过去的。可能这就是它的命运吧……

    我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间快要接近河心了。河中央的风更猛于两岸,更冷于其他地方。马浮在水中拼命向前游动,我高高抬起两条腿放在马背上,裤子还是里里外外湿透一大片,但也顾不上许多了。此时我们正处于最危险的地段。然而出于对怀特班的悲伤,惧意被冲淡许多。我恍恍惚惚地往前看,眼前视野分成了两个世界,下半部是河水,上半部是彼岸。彼岸广阔的风景正在持续向东推进,而河水则滚滚向西流,两者错开的地方仿佛不是空间的错开而是时间的错开,奇异而锋利,奇异而清澈。心里明明白白还在牵挂着怀特班,却已无力扭头看一眼了。眩晕感铺天盖地。斯马胡力,我们不是要过河吗?我们不是过河吗?为什么你却引着马逆流而上?我们的马头迎着波浪,分开水流,分明在往上游行进。又好像马儿一动不动,只是大水迅速地经过了我们……为什么要逆流而上?我们不是要过河吗?……我糊涂起来,却又不能开口说一句话。时间无比缓慢。我们不停地向上游行进,同时又一直停留在原地,像被困在了河中心。四面波涛滚滚,又那么冷,那么冷。但冷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没有希望。真的没有希望了……

    直到终于接近对岸的时候,才猛地清醒!刚才的幻觉一下全部消失。突然看清流动的只有河水,对岸广阔的风景一动不动,深深地静止着。

    原来渡河的时候,有一个常识,就是不能看着河水,要往远处看,否则会失去参照物的。斯马胡力一直盯着对岸的驼队前行,无论水怎么流都不改变方向,所以走的是准确的直线距离。而我一会儿看水,一会儿看远方,目光游离,心神不宁,所以才有迎着逆流往上走的错觉。

    而班班刚才肯定也产生了同样的错觉。它毕竟是条狗,身子小,淹没水里后,没法看清对岸,只能凭本能逐波向前,所以在水里划出长长的斜线绕了远路。开始我还以为它是被水冲到下游的呢!

    全都过了河后,斯马胡力又检查了一遍驼队。妈妈冲着对岸呼唤着怀特班,一遍又一遍,喊了许久。

    我们再次整装启程,沿着河岸向西走了许久。在河的对岸,怀特班也在往西跑动,不时停下来隔江遥望、吠叫。它还以为自己仍然是和我们在一起的。直到我们在岔路口拐向北面,才永远地分离。我不敢回头看了。这时候,风又猛烈起来,冰冷的太阳高高升起。

    【向北的路】

    最让人伤心的是,过河的时候我把马鞭弄丢了!那可是新的!是前两天斯马胡力刚刚给我做的。而且家里只有我和卡西有像样的马鞭,妈妈只用一截羊毛绳打马,斯马胡力用马缰绳的末梢。

    我哭兮兮地跟在驼队最后,斯马胡力安慰着我。在经过一棵大柳树时,他折了一枝柳条给我代替马鞭。

    但我还是老落在队伍最后。我的马非常蔑视我,理都不理我,边走边啃路边的草吃,一遇到水流就停下来喝个没完没了。无论我怎么踹它肚子,抽它屁股都没有用。还左颠右晃的,想把我当个累赘甩出去。斯马胡力便在路口和我换了马。一骑上他的马,我立刻冲到了队伍最前面。

    斯马胡力的马真是好马啊!稳稳当当,健步如飞。“稳稳当当”是我很喜欢的,至于“健步如飞”嘛……唉,再好的马让我骑都可惜了。

    记得最开始的时候,骑马真是一件苦差事。那时我说得最流利的一句哈语就是:“屁股疼!”

    尤其骑马上山的时候,山路一陡,马就不听话了,只拣自己喜欢的地方去。哪儿草多,哪儿有水,哪条路回家,它可清楚了。

    马是敏感的。若是你没有骑马经验,它立刻就能感觉到,然后就会不服气你对它的操控,心想:“明明我比你强多了,凭什么你骑我?”

    你要是指挥它走错了路,置于危险境地,它就更鄙视你了,心里又想:“自己笨,还连累我。”

    于是它再也不理你了,任凭你又打又踹的(反正它皮厚,也不疼),掉头就走,笔直地踏上回家的路,好赶紧把你卸掉。

    后来稍微熟悉一点儿的时候,它才稍微听话一点儿。但到了危险的地方还是信不过我,站在原地,一步也不肯往前。任我又踢又踹,缰绳都快扯断了都纹丝不动。

    它害怕,我比它更害怕呢。它好歹四个蹄子都踩在地上,我呢,两脚悬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太不踏实了。

    从陡坡一面下山的时候,不需你指挥,它自然晓得走最科学的“之”字形路线。慢慢吞吞地,从山体这边划到那边,再拐个弯悠长地划回来,小心翼翼。依我看,未免小心得过分了,其实完全没必要将这个“之”字形的架势拉这么大嘛。我也看出来了,它肯定觉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一个劲儿地和我磨时间,等到天黑了好赶紧回家。

    骑马放羊,是为了随时赶在羊群前头,把错误的行进方向纠正过来。可当羊群漫天散开的话,对我来说,马跑得再快也收拾不住。更何况一会儿策马朝东跑,一会儿勒过头来又朝西,跑着跑着马就不耐烦了。脾气一上来,说啥都不肯跑了,慢吞吞地跟在羊后面走,还没我步行快。我一着急,干脆跳下马,牵着马就跑。一边追,一边冲羊群丢石头。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混乱局面,把大家统统赶回正路。

    大家远远地看着,都笑我:“有马不骑,牵着马赶羊!”……

    好在这一次是跟着大队伍走的,马比我更晓得千万不能掉队,一路上倒也没让我操什么心。

    真冷啊。到了中午,风势越发猛烈,天地间呼呼作响。太阳虽明亮却毫无温度。脸上像被人揍了一顿似的僵硬,表情僵硬,手指僵硬,双肩僵硬,膝盖僵硬,脚踝僵硬。已经连续骑了七八个钟头的马,感觉浑身都脆了,往地上轻轻一磕就会粉身碎骨。但又不敢随意动弹,稍微踩着马镫子在马鞍上起一下身,都会觉得寒冷立刻逮着空子,迅速袭来,扑在浑身仅存的一小团温暖上。刚才渡河时弄湿了双腿,一直湿透了毛裤和秋裤。但这个与此刻正在攻击自己的寒冷相比,完全算不上什么。起码那两条湿腿此刻紧贴着马肚皮,好歹马肚皮是温暖的。

    羽绒衣的领口高高竖在下巴上,因呼吸而濡湿了一大片,又因寒冷而冻成硬邦邦的,只有靠近嘴唇的地方有一点儿软。由于马儿一走一晃,那一块坚硬反复摩擦着下巴,渐渐把下巴擦破了一大块皮,生痛生痛的。但又不敢放下领口,宁可痛死,也不愿冷死。此刻自己全部的力量与凛冽大风的僵持状态刚刚持平,再增加一丝一毫的寒冷都会令天平陡然倾斜,瞬间将人击溃。

    我不说话,眼睛不乱看,脖子不左右乱扭。全部的注意力用来感受冷,一滴一滴地品尝,再一滴一滴地将之融化。快要到了,快要到了,扎克拜妈妈说中午时分一定会到的。

    斯马胡力穿得非常单薄。谁叫他的新衣服那么瘦呢,里面除了一件毛衣就再也塞不进一根布丝了。谁叫他非要穿新衣服上路呢?不过卡西也穿着新衣服,扎克拜妈妈也格外打扮了一番呢。对哈萨克牧人来说,转场搬家是如节日般隆重的大事。只有我顾不得那么多,穿得浑身圆滚滚的,上下马都得要人扶。而且想到途中一定会很辛苦,到了地方还得干许多活,所以穿的都是脏衣服。对于我这个破坏队形的邋遢鬼,妈妈很不满。

    斯马胡力打着马不时跑前跑后地照应驼队,倒是看不出冷的意思。到底是年轻人啊。

    但一路上大家都一声不吭,似乎都在忍受同样的痛苦。

    不知赶着羊群的卡西此刻走到哪儿了。不知她冷不冷。

    刚涉过大河,浑身湿透的班班此刻也非常疲惫了,不再前前后后地乱跑,跟着驼队一步一步地老实前行。我记得在此之前它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至少好几天没有从我们这里得到食物。在荒野里它都能找到些什么东西果腹呢?又冷又饿的可怜的班班啊。我因担忧它而越发伤心起来,又想到了此时被遗弃在额尔齐斯河南岸的怀特班……仍然没有希望。驼队的行进在继续,冷也在继续。我甚至感觉再也不能挨过这趟行程了……

    过了额尔齐斯河没多久,视野中的绿意陡然浓厚了几分,一些地方甚至能冠以“青翠”一词。路边水流很多。虽然再没经过村庄,但沿途到处是田野,大都还没有播种。怪不得有人说新疆地理特征是“南苍北润”,果然是越靠近北边的山区,就越发湿润清凉。

    途中经过最荒凉的地方不是成片的戈壁滩,而是一大块葵花地。大约种过许多年葵花了,发白的地面严重板结。田梗也是坚硬的,一条一条平行流畅地伸向远方。去年剩下的一些葵花秆稀稀拉拉插在梗子上。这块地有数百亩,我们走了很久才完全通过。此处真像是一块大地的尸体。

    往下走,地形舒缓起伏,一直没经过什么大山。山在眼前的视野尽头,那就是阿尔泰山。

    每到一处水草丰美之处,我就想:“怎么还不停下来呢?这里还不够好吗?”

    但一句话也说不出,寒冷令我深深地躲藏在重重叠叠的冰冷衣服里面,只露出两个眼睛。浑身一动也不敢动,任马儿驮着我跟着驼队走啊走啊。

    然而接下来的地势却干燥平缓了起来,最后完全进入了一片戈壁滩。

    我终于绝望了,眼下这荒茫茫的大地,不知还要走多久才能完全穿过!妈妈不是说中午就能到吗?

    就在这时,路一拐弯,我们绕过一个小土包,看到眼前空旷的荒野上出现了三顶毡房、大大的石栏羊圈和一小群人。

    我看着斯马胡力策马奔跑过去和他们打起招呼来,看着妈妈也勒停了马准备下去。

    我大吃一惊:“就是这里吗,妈妈?”

    妈妈终于露出笑脸:“对啊,塔门尔图到了!”

    我一时不愿下马。扭头四面看看,空旷的戈壁滩微微地起伏着。四面无际,群山遥远。这个地方……简直比吉尔阿特还不如!起码吉尔阿特还有一小片沼泽,还有大块的冰雪,还有连绵的山坡……

    刚才白白经过那么多那么美好湿润的地方了,我还以为最终去向的会是什么更好的地方呢!

    【最最热闹的地方】

    先到的那几家人里走出两三个衣着整齐干净的女人,远远迎上来和扎克拜妈妈握手。大家没完没了地问候,然后一起动手,七手八脚帮我们卸起骆驼来。很快就卸完了,全部家什堆积在远离那几顶毡房的一片空地上。妈妈整一整头巾和外套,带着我和斯马胡力弯腰走进三顶毡房中最大的一顶。

    一进去,立刻就知道了:这趟行程的痛苦真正结束了!

    荒野里居然有如此美好的所在……

    这个毡房相当大,是我家毡房的两倍有余。地面平平坦坦,干干净净。花毡全是崭新的,上面坐着许多人,围着一大块堆满了食物的餐布。那些食物统统闪闪发光,油水很足的模样。而人们统统穿着新衣服。

    看我们一家人浑身寒气地走进来,女人们立刻从外面抬进来一架银光簇亮的铁皮炉。又有人抱进来一堆劈柴(他们居然烧柴!这种地方居然会有整齐的劈柴!而我家平时只有牛粪可烧)。很快生起炉火,柴火烧得噼里啪啦响。大家纷纷把我和扎克拜妈妈让到最靠近炉子的地方。我伸开十个指头紧紧抱住炉子一般烤起火来。

    很快我的奶茶也递了过来(奶茶!我们家只有黑茶),滚烫喷香。我端起来正想喝,妈妈迅速挖了一大块黄油扔进我的茶水。黄油立刻融化在滚烫的茶水里,给茶水镀上一层明亮的金色。那情景令人倍感幸福。

    我正赞叹着,妈妈又啪的往我碗里扔了一枚金黄油亮的包尔沙克(油炸的面食)。

    接下来她不停地扔,一边和主人交谈,一边不动声色地扔啊扔啊。好像怕我吃亏似的,怕我在人多的地方抢不过别人似的。

    我边吃边无限艳羡。这家人可真有钱,真阔气!又暗想:没对比的话,还真不知道我家这么穷……

    总之,经过漫长寒冷的跋涉后,突然跌进这样一个暖洋洋香喷喷的好地方,真是大大地安慰了我们受苦的心啊!

    大家各吃各的,彼此间低声交谈。我们进来之后,宴席便分成了两席。差不多是男女分开的,大约共有二十来个人。满地都是小孩子,旁边还有四五个婴孩躺在一起。难道今天有什么喜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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