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春牧场(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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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厚重的毡帘掀动,一头羊进来了。后面跟进来的人拽住羊脖子上的毛,令它跪在众人面前。我知道要宰羊了。坐在上席的那个平静有礼的年长者伸出双手摊开掌心,开始做“巴塔”(祝祷辞)。所有人也都摊开掌心聆听着。祷告内容很长很长,似乎说尽了一切事情。我虽然经常吃手抓肉,经常听人做巴塔,但从没听过这么长内容的。虽然意思听不太懂,但从他的语气、神情,以及满室人庄严的安静氛围中能感觉到,其内容一定是与感激和祝福有关。我也摊开掌心,做出这种类似乞求的姿势。看向那羊,似乎它已经明白了一切。只见它轻轻地睁着眼睛,凝视着空气中不存在的一点。抱着羊的那人把羊头环进臂弯,也摊开双手郑重地聆听。

    祷告完毕,我和大家一起说“安拉”,用双手向上做杜阿宜。这时,发现妈妈不在了。

    等了半天都不见她回来。我坐在陌生人中间很不是滋味,便悄悄离席,出去找她。

    在旁边几个毡房门口探头看了看,都没有。再走远一些,发现妈妈和斯马胡力已经开始在空地上拆包裹搭房子了!我赶紧跑过去帮忙。这种时候我最能派上用场了。

    因为这次在塔门尔图住的时间不长,我们没有搭正规的毡房。四个房架子只用了三个,把它们拉开,围成圈,绑上放射状的檩条子。也没顶天窗,檩条末端直接交叉着靠搭在一起。

    妈妈曾经形象地告诉过我,这种房子是“头上打结儿的房子”。当时我还不太明白,她就掰过斯马胡力的脑袋,让我看他后脑勺上的旋儿。果然,这样的房子头顶也有一个旋儿啊。

    这样搭起的毡房很小很小,除去铺花毡和架炉子的地方,余下的空地只够让两个人擦肩而过。连被褥都没地方放,只好堆在外面空地上,盖片毡子挡雨。幸好后来几天一直没怎么下雨。

    折腾了两天,又跋涉了一天,被褥像是在土堆里打过滚似的,一拍就腾出一篷白茫茫的烟尘。

    身上也一拍就四处冒烟。

    袜子扯住一弹,也腾起一股土。连最最贴身的内裤也……

    这个地方比吉尔阿特还要干燥,土气更大。路上铺了厚厚一层面粉似的细土,一刮起风来,满世界云里雾里。

    不到半小时的工夫,我们“头上打结儿的房子”就在土堆里立起来了。我催着斯马胡力赶快去迎接还在途中的卡西,自己开始收拾房子。

    收拾房间的工夫,不停地被打扰。一会儿来一个人到门口瞅一眼,一会儿又来个人进房子转一圈。问他们有什么事,也不说话。问他们找谁,还是不说话。

    已经适应了没有人的吉尔阿特,乍然间到了人多的地方,一时半会还真不习惯。

    再想想又觉得可笑。出门四面一望,坦阔无垠的大地上只有我们这几个毡房紧紧偎在一起,像互相靠着取暖似的,又像荒野中迷路的几个人聚成一堆,一步也不敢乱动。东南西北空旷无物,这也叫“人多的地方”吗?

    卡西半下午才疲惫地到家了。我一看只有她一个人,忙问:“斯马胡力呢?”

    她说在后面赶羊。

    于是我又开始担心斯马胡力。

    卡西这么累也不休息一下,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打水,原来要梳洗一番去见爷爷。原来爷爷先我们两天搬到塔门尔图。可刚才在席间为什么没有遇到他?

    塔门尔图居然有现成的水,再不用背冰了!我很高兴,赶紧跟着去看水。

    水源很远。我们离开毡房和人群,在戈壁滩上走了很久才走到一处突然陷落地面的凹坑边。小心地走到坑底,果然最低处停着一汪静静的水洼,水中央扔着一只破轮胎。卡西拎着桶踏上那只摇摇晃晃的轮胎,俯身以一只碗一碗一碗地舀水倾倒桶里,边舀边撇开水面肮脏的浮物。水极浅,且浑浊。估计打满五六桶,这个水坑就见底了,还得耐心地等它一点儿一点儿沁满了才能继续取用。

    于是更怀念吉尔阿特了。

    卡西着实梳洗打扮了一番。有些松散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皮鞋也擦了一遍。然后出门迅速消失在远处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间。

    可不一会儿,她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非常文静体面的长辫子姑娘。对我说,爷爷要我也过去。我立刻紧张起来,赶紧擦一把脸跟着走了。边走边打量那个不认识的姑娘,不由小小地自卑起来。妈妈和卡西他们真英明,都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只有我又脏又滑稽。头一天妈妈和卡西还特意洗过头发,我觉得洗完了还是会在尘土飞扬的大风里弄脏,就顶着灰蒙蒙的脑袋上路了。唉,看来生活再艰辛也不能将就着过日子啊……漂漂亮亮、从从容容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不仅是虚荣的事,更是庄重与自信的事。

    我们进入的还是刚才那顶最大的毡房。原来毡房主人是卡西的叔叔,卡西爸爸的弟弟。今天的拖依(宴会)是分家的拖依,将持续三天。今天是第一天。卡西的叔叔和他最小的弟弟海拉提(其实不是弟弟,是侄儿,是扎克拜妈妈的大儿子。他一出生就根据习俗被赠送给爷爷,成为爷爷最小的儿子)从此分为两个家庭。不仅是毡房,牛羊和牧场也分开了。爷爷也脱离了大毡房,跟着小儿子海拉提一起过。

    毡房里的人比刚才多了一倍,全都是前来祝贺的客人,来自附近的牧场和喀吾图小镇。但人越多,却越安静,满室鸦雀无声。我穿过安静的目光走向上席,心里直发怵,后悔没有擦鞋子,没换条干净裤子。

    一进房子就一眼看到了爷爷。他坐在上席正中的位置,一副旧式哈萨克人的打扮:白胡子,头上包着白头巾,旧的蓝色条绒坎肩,笨重的大靴子。身子又瘦又小,神情温和喜悦。

    而毡房主人却高高大大,威严庄重,架势跟领导似的,一点儿也不像爷爷的孩子。

    我一看就很喜欢爷爷,赶紧上前问候。大家把我让到上席右手第三个位置,满室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房间里越发安静。

    明明知道大家都在等着我开口,但一时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好装傻,一副没见过大场面的模样。果然没一会儿,大家就不理我了,扭头各说各的去了。

    虽然满室都在交谈,但没有一个大嗓门的,全都压低了声音静静地说话。这种氛围真是又有礼又拘束。这时我隐约听到女人堆里有议论我的声音,便头也不抬地喝茶,任她们从头到脚打量着我。

    但听到一句“裁缝的女儿……做得很好……毛衣也织得好……”后,忍不住看了过去。她们都轻轻笑了起来,果然有一两张隐约熟悉的面孔。

    扎克拜妈妈早就给我说过了,喀吾图小镇离此地不远,就在东北方向十几公里处。我小的时候曾在那里生活多年,当时我妈是裁缝,我自然就是“裁缝的女儿”了。另外我还做过织毛衣的生意,村里几乎每人都穿过我织的毛衣毛裤背心之类。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都还记得我,真令人得意。

    我左边的老人很健谈的样子,会说好多汉语。他告诉我,他是爷爷的亲家,是喀吾图的农民。还说他认识我妈,并请我代为问候。

    我说我妈现在也开始种地了。他断然说道:“种地不好!一年一年一年,不好了!”

    我猜他是说“一年比一年不好”。

    他又指着爷爷说:“这个尕老汉嘛(居然这么称呼爷爷),他的儿子拿了我的丫头。我的儿子嘛,又拿了他的丫头——就是这个样子的嘛!”

    原来是双重亲家啊。我被这种“拿来拿去”的说法逗乐了。

    我右边的就是毡房主人,卡西的叔叔。他也会说几句汉语,自我介绍是牧业寄宿制学校的退休教师。我们用汉语聊了没两句,他突然告诉我,他没有胃!因为去年患胃癌,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二……真令人心惊……

    怪不得神情冷峻严厉,并且举止迟缓,一定出自身体上的不适。

    我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他那么大个男人,肯定是不需要安慰的,但也总不能祝贺他恢复健康吧,他看上去明明很难受的模样。

    我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那,还能不能吃肉?”

    他一下乐了:“能!你看,羊也宰了,羊肉马上就端上来!”

    但我没等到吃肉就退席了。毡房里人太多,肉是给客人们提供的,怎么好意思被当作客人安排呢。卡西一直没有入席,问候完就出去了,和两个女孩埋首在室外灶台边一大堆碗碟中奋力大洗。妈妈也在大肉锅旁边跪坐着,喂柴烧火。我看了一圈,也插不上手,就回家继续收拾房子。

    花毡上全是泥土,但是翻遍了所有的包裹都找不到扫把。好在我很聪明,出去在附近的野地里走了一圈,拔回来一大把芨芨草,三下两下就扎了个相当漂亮的扫帚,使用起来所向无敌。

    傍晚,我开始准备晚饭,却发现一个碗也没有了,原来大毡房那边的宴席全借走了。只好烧了茶坐下来等待。好在妈妈和卡西她们回来时,不但带回了所有的碗,还端回了一大盆羊肉汤!还有几块用餐布包着的大骨头!虽然只是宴席上吃剩的,上面已经没挂几根肉丝儿了,我们还是高高兴兴啃了半天。哎,今天一下子吃了这么多好东西!真令人心满意足。

    唯一郁闷的是,大家看到我的扫帚后都不觉得意外,顺手拿起来就用,对它已经很熟了似的。得不到夸奖真是遗憾。

    【客人们】

    夜里我们躺在被窝里,讨论眼下这几户人家的亲戚关系,真是盘根错节,错综复杂。而用卡西这家伙的话来进行介绍就简单多了,只要是男的全都说是她的姐夫,女的全是她的嫂子。

    我问:“怎么会只有姐夫和嫂子呢,姐姐和哥哥都在哪里?”

    卡西想来想去,断然道:“姐姐嘛,就是嫂子,哥哥就是姐夫!”奇怪的概念。

    而且卡西给我介绍的内容往往和客人自我介绍的大不一样。比方说她说某个女孩是叔叔的妹妹,可对方分明告诉我她是叔叔的女儿。妹妹和女儿的区别多大啊,亏她也能搞混。

    第二天,毡房刚刚收拾出来,就陆续有人来我家做客了。大多是参加拖依的客人,顺道过来寒暄两句。

    第一位客人是二姐莎勒玛罕的婆婆。这位亲家母很胖,戴着只露出五官的白色盖头。虽说礼性是生养过孩子的妇人都会戴盖头,但现如今只有虔诚于宗教的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才这么打扮。既然戴着盖头,可谓德高望重,因此穿戴上也不能马虎——衣裙厚实,靴子沉重,银手镯极粗,戒指上的石头极大。我连忙开始张罗茶水,但被扎克拜妈妈止住。接下来看到这位老太太拎起我家的净手壶出门而去。原来只是为了找一个清净的地方做乃麻孜(礼拜,虔诚的穆斯林每天都会做五遍礼拜)……也是,比起其他几顶热热闹闹待客的毡房,我们临时的“头上打结儿的房子”的确安静多了。

    老太太回来后,自个儿从墙架子上取下斯马胡力的黑外套垫在膝盖下,面朝西方,念祈祷词,大约进行了五分钟。这时间里,大家各干各的,然后坐在旁边低声谈论别的事情。一直等她结束之后,妈妈取出餐布裹儿展开,我们一起陪着老太太喝茶。喝完茶收起餐布,撤去小桌子,又聊了一会儿,老太太才告辞。

    等她一走,扎克拜妈妈立刻精神抖擞,大声吩咐我重新摆开桌子铺餐布。接着她像变戏法似的抓出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糖果撒在冷硬的食物间!原来爷爷家结束宴席后,女主人把剩下的糖果分配了一下,妈妈和卡西因为帮了半天忙,于是也分得了一份。哎,亲家母在的时候不好意思拿出来嘛……妈妈便一直揣在怀里,一直按捺着,一直等到她离开了,才给我们惊喜。于是我高高兴兴排开碗冲茶,大家就着糖果重新又喝了一轮,兴奋地聊起这两天拖依上的见闻,议论每一个客人。还是自家人在一起更快乐自在啊!

    第二个来拜访的亲戚是卡西诸多嫂子中的一个。然而她也不是真正上门喝茶聊天来的,她刚到地方,内急,来打听厕所在哪里。天啦,真文明,连我都忘了世上还有“厕所”这么一个东西了。于是我带着她向西南面戈壁滩突然洼陷的地方走去。

    虽然我刚到塔门尔图不过一天,俨然已经成为能够令人信任的“本地人”了。

    果然,这位年轻的亲戚是位城里人。她很能说一些汉语,语速急促,神情认真,不苟言笑。在我们去上厕所的那一路上短暂的时间里,她着急又紧张地告诉了我数不清的事情,包括她和卡西是什么关系,她丈夫和卡西爷爷是什么关系,她丈夫和卡西大姐夫是什么关系,她小姑子和卡西叔叔一家又新近搭上了什么关系……此外,她还完整地告诉了我她所有孩子的情况、她婆家的情况、她家今年夏天的计划、冬天的计划……听得我目瞪口呆,别说插嘴,就连一根牙签也插不进去。但是为什么会如此着急呢?像是一个为自己辩解的人似的,急不可耐地说啊说啊说啊说啊……我除了认真地听啊听啊听啊听啊,似乎什么忙也帮不上了。

    突然,她问我:“你多大了?”

    没想到话题突然就转到了自己身上,我一愣,正要回答,突然看到傍晚淡红色的空气里有几片白色的雪花飘在她深色的呢料大衣上。我大吃一惊:“下雪了?!”

    快六月了还在下雪,这倒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雪是从哪里来的?

    抬头一看,傍晚的天空蓝幽幽的,只有几团薄薄的絮状云雾。

    我们又一起扭头向西北方向看去,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但天边的余晖兀自燃烧着层层叠叠的云霞,通红一片——雪是从那边来的!

    是的,它们并非从天上垂直落下,而是如斜阳一般横扫过大地,与大地平行而来……太不可思议了!太奇妙了,真是从未曾经历过这样的情景!

    身边的城里亲戚也一时闭上了嘴巴。我们俩呆呆地站在空旷的大地上,面向西方,迎着笔直掠过来的雪花,看了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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