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棚搭妥了。
瓦盆、枕头、扁担,一切发丧的物件都准备齐妥。就等娘回来了。
苇席的灵棚正中,是一口黑棺材。钉的,用六分钉。木板极薄,也马虎。棺材盖横立在一旁,松松地搭着棕绳,力套上穿着杠子,前一根,后一根,碗口粗,也斜搭着,足两米。供桌是张饭桌,古旧得很,且开了胶,翘翘着,血呲呼啦的颜色。放着三个物件:绳子、剪刀、一碗浓不见底的汤药。碗是陶碗,镶着黑花边儿,缺了一个口,漾出不少的汁儿,黏黏的、滞着,起了层。
小暑身披重孝,伫在灵棚的东侧。胖脸、鼓着眼睛,嘴为三瓣儿。瞅着西头。
西头排子岭,日头血红,让山啖了一半儿,无缝。涌着牛血云。
清明挟着唢呐,盘腿坐在地上。样子有些呆。胎带的毛病。也向西头瞅着。
正是老秋。该死的死,该藏的藏,应这个节气。不少族人稳着脸,簇坐在一边,只吸烟,并不言语。二十几条雌雄,均具缺陷——胎带的毛病。分别有名:春分、惊蛰、雨水、立秋、白露等,不一。唯一人,称“甲子”,是鸡鸣屯的组长。九十有三,半卧在躺椅上,倒气,独眼。另一只,松肉封着,冷丁,以为无眼。
鸡鸣屯均为一姓:王。兄妹杂婚,古来如此。四周是山,山外亦山,九九八十一嶂,无路。有一河,宽三米,不知源尾何处。时瘦时肥,随着节气。
小暑家,土造,要塌,有死榆树支着。探出一杈,也碗口粗,无皮,晾臊裤子用。小暑有疾,坏了水咀,从小濡炕。今一十有八岁,知道脸为何物,不再晾,挺着。此杈,上吊也中。下面有一方凳。歇着一只鸟,白羽,红嘴——山里汉子叫它“招魂鸟”。地上瘫着一只猫,七窍渗血,绳子还系在脖子上。娘宠着这东西,叫它“妞子”。是女猫,怀着崽儿。瞅肚子,是四个。这东西活不得,蹿上灵棚,死鬼就诈尸。甲子说“先勒了罢。”便勒了。再者,娘也喜欢,在克星坟也是个伴儿。
打春始,死了四个人,都是呆孩儿。三雄一雌,只呆而已。葬在克星坟。克星坟,四周是水,要过去,得摆渡。水极深。
娘推着独轮车从山嘴那儿出来:嘎吱悠——嘎吱悠。车极沉,载着两麻袋苞米。
娘身子壮,气色好——全族二十余者,独一无二。肚子也大了,鼓鼓的。奶子育着汁儿,也鼓鼓的。并无缺陷,只右手多出一指。
娘从山道下来,小暑先跪,乡亲们后跪。唯甲子仍在躺椅上捯气儿。
娘撂了车,瞅着。用袖子擦了擦汗。
灵棚在前,土屋在后。无风。
娘瞅着。
土地上跪着人,都垂着头,有叹气声。
娘心里透亮,冲着躺椅,说了声:“容个空,我换了衣服。”
人,仍跪着。
甲子嘟哝着:“是呢。”
娘便进了屋。
一袋烟的工夫,娘出来,一身干净的衣服,头梳得也齐整。向灵棚走去,看了看供桌上的三个物件,僵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小暑,把妞子先放棺材里。”
小暑瞅了一眼躺椅,躺椅上终于有了声音:“是呢。”
小暑立刻直起身,踱过去,抱了妞子,绕过供桌,放了进去。就地跪下,候着。
娘想了想,说:“这三个物件,不用。”
众人一惊,都扭动,瞅躺椅。无风。
娘一笑,又说:“何苦呢。我躺进去,埋了算了。”
说罢,费了力,进了棺材,躺下,拥着妞子,说:“盖了吧。”
众人又瞅躺椅。有了声:“是呢。”
众人便盖了。
有抽泣声。
甲子说:“静了呗——”
便无声。
有人送过钉子,是六分的。小暑取了,在嘴里一吮,开始钉:咂!咂!咂!震得山响。钉,只进半身。
甲子长叹。
小暑冷了脸,并不抬头,说:“是我娘哩。”
一语之下,哭声骤起。
甲子说:“还是……我……孙女哩。”
小暑一愣,发了狠,用大力,钉子便煞到了底……
“娘,”小暑说,“还有话么?”
娘在里头说:“把苞米放在缸里——气死耗子。”
“哎。”
“告诉排子山西头的老黄头,说我死了,让他回老家吧。”
“……”
“你爹是打春死的,到时别忘了烧纸。”
“哎。”
“你的生日是小暑,别忘了,让人笑。”
“有名哩,忘不了。”
“小暑,你要有志气,就离开这儿,排子山那头有世界,养人哩。老黄头知道路,半个月就能走出去。”
“……”
“抬吧。”
“哎。”
跪着的人,都直了身,围了上来,选了杠子。
甲子说:“清明呢,吹呗。”
“哎。”清明擎起了唢呐,开始吹,呜拉哇——呜拉哇——,极尖,极冲,震得人心裂。
小暑见走了棺材,便高高举起瓦盆,死命地摔下,“怦”!成了八瓣儿。
小暑大哭,如哀狼,极瘆。
这是没招的事!头天夜里,甲子就定了。娘那工夫还在排子山西头的老黄头的窝棚里,老黄头比娘大十岁。娘四十。老黄头,人魁梧,无缺陷,是古林中的好炮手。娘喜欢瞅他,便允了身子。七月后,肚子更大了。
乡亲们才明白,为啥死了呆孩。
前清时,埋了两个。雨水寡妇也跟了一外界的炮手。崽生下来,无缺陷,正欢喜,甲子的爹说:“这不是咱们的子孙!”便令人葬了。还有雨水。打那,屯子消停了两年,没病没灾。
鸡鸣屯容不得没缺陷的人。
祖宗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完人,还是人么?啧!
原载《北方文学》1990年第10期
点评
小说写得极简约、节制,像勾勒一副人物画,清瘦、冷峻、静默,甚至还有点仙风道骨的韵味。这大概属于作者有意为之,写这样一个沉重、悲凉的故事,大费笔墨或许未必能写出那股“凉气”,反而挤占了那些可供思考和想象的空间。
鸡鸣屯四周是山,而且山外亦山,九九八十一嶂,无路。这样的地方与世隔绝,所以我们也就不能再用“世”的一些框架来比对它了。与世隔绝,可以是陶渊明笔下美如画的桃花源,也可以是阿成笔下的鸡鸣屯,他们是世界的两极,极美或极丑。在鸡鸣屯这样的地方,恶习陋俗自古有之,而且力量强大、沿袭数代,他们不与外人往来,近亲通婚,因而人人都有一定的残疾。但他们并不视残疾为丑陋,反而将之视为一种荣耀和身份标记,所以他们容不下没有残疾的人,小暑娘的生命就在这样的“传统”里被葬送了。甲子是这个村的实际首领,掌控着村庄人的生杀大权,也在维护着古老的丑陋的秩序。小暑娘从容赴死,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悲哀,也是对这种秩序的一种默认。如果说这块世外之地被种种陈规陋习笼罩是悲哀的话,那么所有人的臣服和遵从则是更大的悲哀了。大山沉沉,无人醒来。小暑娘之后必定还有更多的人走进这虎口,成为鸡鸣屯“规矩”的祭品。
娘的临终嘱托,小暑会去做么?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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