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
陈老师个子很高。他常穿一件灰布中山装,两肩膀瘦塌塌的,背脊骨却像竹竿一般直。
他讲课时,一只手搭在课桌上,另一只手的指缝里,就夹住一颗粉笔。他的手掌片开后,奇大,白白的,筋凸出来,薄薄的像菜刀。一课结束时,他粉笔一丢,两手掌合住,相互擦一擦,沙沙的。那声音很像剃头师在刮布上刮剃刀。
我入学前,常牵着爷爷为生产队放的牛,到学校门口的空地上去松蹄。到教室的门边,我对着牛屁股踢一脚,喊:陈算盘!待陈老师探头探脑往外看时,我和牛已经隐到人家屋舍的角落里。
陈算盘是老师的绰号,村里人背后都这么叫他。他的真名,却很少有人知道。我八岁时,爷爷说:你也该到陈算盘手下去学几年了,拨得活一块算盘,好管今后一辈子。
这陈老师是块活算盘,经他手教出来的学生,个个算盘珠上走得了马。的的得得,的的的得得得,珠子炒黄豆一般响成一气。学生家长听了,笑眯眯的,说:他娘的,光听这声响,心里就怪味道的。
教室是祠堂改的。先前叫王家祠堂。过去王家发过一阵子,是大户。快解放时,王家败了,这祠堂归公家所有,开过大会,办过大食堂,住过工作队。六四年立小学,祠堂空着,队干部说:现成的,摆几张桌子,比镇子里的学堂都好。
我去读书时,祠堂里开了三个年级。一年级十六人,三年级七人。三个年级摆在三根母猪腰一样粗的祠柱间垅里,老师站在中间,被祠柱比着,他就显得更细。他脸上紧绷绷的,给一年级上拼音课,他喊:啊——,十六个学生就啊——,参差不齐的发声,在祠堂的梁柱上缠来绕去。不知是燕子还是麻雀,在声音的空隙中穿进穿出。
其他的两个年级就自学。
下课后,老师要到房间里去略微休息一会,祠堂有阁楼,老师的房间就做在阁楼里。他爬楼梯时,很吃力的样子。咯——咚,咯——咚,好一会,才看得到他的头快碰住楼梯顶部的一根横梁。老师举起一只手,掌片子在横梁上挡一下,然后头再移进横梁里去。我弄不懂,老师为什么不弯一下腰,非用一个比较吃力的动作。
上课时,老师不敲钟不吹哨。他的头又从横梁内移出来,脚就从楼梯上下来,咕咚声比上楼时响,弄得祠堂里回声很大,学生们远远就听见了。到他下最后一级楼梯,我们已经坐好。
哭虫欺我是新生,将一条蚯蚓灌进我的领口里。蚯蚓在我背脊上蠕动,滑腻腻痒酥酥的。不敢叫喊,就拱背,想赶蚯蚓爬出来。结果我越拱,蚯蚓蠕动得越乱。我终于忍不住,委屈的泪水就出来了。老师正讲着课,忽然对我瞟一眼。他捡过一颗粉笔头,薄大的手片子一晃,粉笔头划出一条白线,朝我这方向飞来。我心里很紧张,却没料到粉笔头正好弹在哭虫的额头上。哭虫的额顶,就有一颗黄豆大的白粉点。
哭虫挨了弹,就接了命令似的,很老实地到我背上拤蚯蚓。他像泥鳅一般,用三只手指头一钳,我背上疼了一下,蚯蚓被他拤牢,我背上的一条瘦筋,也差点被他拤掉。哭虫把蚯蚓放进袋里。他是不敢丢掉的,要带回家给家长看。哭虫无父母,只有姐夫、姐姐,但也少不得挨一顿骂。
这是老师数年做出的规矩。父母以及大人们,想晓得孩子这一天是否好好读书,见有白粉点,就晓得个大概了。然后就喝一声:如实讲来。有谁想耍滑头,将额上的白粉点偷擦掉,那是白费心思。老师总能晓得。第二日上课时,再弹一颗,比先前一颗重。如此一二三,一颗更比一颗重。到了第三颗,石击一般,学生就吃不住了。
老师弹粉笔头,得力于他打算盘。那些算盘珠子,被他左右开弓的两只手弹开拨拢,噼噼啪啪的,他眼睛都不大要看,你不知他的几只手指怎么颤一颤,粉笔头已经到人的额上了。
我爷爷得知哭虫欺侮我的事,说:陈算盘这个人算得是个讲公道的好老师。他就包了二两好烟丝,让我拿给老师。老师看了烟丝说:这烟丝蜡黄,哪里买的?我说:爷爷种的!老师就赞许地点点头,用手指撮出一小撮,将其余的烟丝包包好,递给我,说:告诉你爷爷,我心领了。
老师是不抽烟的,那一小撮烟丝他带给堂客品尝。
老师的家在樟潭镇上。学校离镇有近二十华里,他隔一个月的星期六下午,拎一只席草打的草包,背脊骨笔直,脚步轻飘飘的,步行回镇上去。那草包里装的,八九不离十是烟丝。
老师的堂客烟瘾蛮大,专抽旱烟。她隔一个月到学校来一趟。老师逢双月回去,她赶单月来。来了,除去抽烟就是洗衣服或拆洗被褥。她拎一篮脏衣脏被,向村里人借一块搓衣板,到溪里去洗。洗溪水是舍近求远,村里的堂客,就在村内村边的水塘里洗。老师的堂客说那塘里剖鱼杀鸡,刷粪桶洗脚,再脏不过,哪有溪水好呢?村里的堂客听了,不服气,斜着嘴说:什么溪水好呀,那里冷清,两口子好亲热,肉麻死了。
每次洗衣,老师都陪着去。堂客不叫老师动手。她坐在溪边的一块青麻石上,把两只脚从布鞋里抽出来,扒掉袜子,是双很白的小脚,只是皮有些皱。她把脚浸在水里,搓衣板戳在腿叉子下,将打了肥皂的衣服按在搓板上呼哧呼哧搓。
老师就坐在旁边,很呆的样子。怀里抱住的,是一杆比教鞭还长的烟枪。烟枪上的烟袋在他胸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堂客说:你累了就站起来走一走。他就站起来走一走。走三五步,又返回头,原地坐下,不动。
衣服洗好了,堂客将脚从冰冷的溪水里拢出来。脚已经泡涨了,肉鼓鼓的,老师看着很丰满。堂客说:那么红嘟嘟的,难看死了。老师说:哪里话呢?好看的。老师就将堂客的脚抱起来,塞进怀里焐。堂客说:都麻木了。老师说:焐一焐就不麻了。
就那般焐着。堂客的两腮也红红的。她掏出一个纸媒头,火柴点着,将烟枪横在两人中间,捻出一颗壮壮的烟丝豆,闷进烟盏里,纸媒火一戳,咝咝几声,烟雾就在堂客的嘴上和老师的头顶缠绕如丝。
老师自己不开伙食。不知怎么的,一些日子后其他学生家长就有闲话。老师就改为轮伙,一个学生家一天。村里人都对轮伙有兴趣。有驻队干部,农业技术员以及来往过客,都吃轮伙。老师轮伙有个规矩,办伙的人家桌子上不能有鱼肉,他说肠胃不好,鱼肉容易闹肚子。不上鱼肉,光萝卜青菜的,一般人家又过意不去。有学生家长再三和他说,他松了口,说是一定要添菜,一碗豆腐足矣。就一碗豆腐。村巷里也有豆腐担来去叫卖,剖一碗四分。这样,就常可以看到,那曲里拐弯的巷弄中,堂客手上托一碗抖抖颤颤的嫩白豆腐,有人碰见了,打个招呼,问:某某娘,剖豆腐啦?某某娘就嚷:是喽,今朝轮老师的伙。
老师吃饭时,自带一只搪瓷面盆碗。吃完一天,晚饭碗一歇下,他就掏出一只老式的牛皮票夹,点出粮票钞票,用一只菜碗底压在桌子上。然后打招呼说:辛苦你们了。学生家长客气说:交什么伙食费?老师回话:规矩,规矩。
这样说着,堂客们已经将他的面盆碗刷过揩净,递到老师手里。他将面盆碗夹在咯吱窝里,脊背直溜溜地消失在昏暗的油灯影里。只有他很齐整的脚步声,像竹竿拖在鹅卵石路上,串着,啪得啪得地远去。
老师夹一只碗到人家里吃饭,久了,就有人说闲话,是嫌不干净么?还是怕吃不饱?
他夹碗前真有一次吃不饱。一位很钻骨小气的家长,用小碗给他吃饭。他吃了第一碗,欲盛第二碗时,那家长正好用木饭勺在饭桶的内壁上刮,咕咕的声音,那意思是说:饭桶已经见底了。老师会意,不再吃。那就得饿肚子。饿肚子的事他是不干的,付了搭伙费呢。于是,他干脆自己带碗,碗大,一盛大半碗,正好吃饱。
有个别家长说:什么搭伙费,那几张小角票,塞屁眼都不够。这话老师听到了,他就笑笑。他在祠堂后背挖了一只小茅坑,埋一只能装两桶粪的旧水缸。水缸是原先杂货店的废品。四根竹竿撑起几片挡风遮雨的草帘。老师就蹲在这小茅坑上方便,一天一次。有时,一些什么动物也图稀罕去方便。老师方便时,两脚尖踮得很高,他的背脊仍旧不弯,那样蹲法就很吃力。后来,他在缸边打了一根硬木桩,两手抓住木桩时,重心就稳,这样也就方便了。天长日久,那木桩沾满了粉笔末,风吹雨淋,就结成许多龟裂的小白块。
老师的茅坑我们不大去光顾。有屎憋也要憋回家里。这是爷们父亲们暗地里再三关照的。有尿可以随便。肥屎不肥尿么。我们通常在祠堂的另一个角落里,对着桑树野花杂草,将白晃晃黄交交的液体乱便一气。
那缸里的东西就是老师的。他不准别人随便去挑。他心里排好一个次序,半月一通,由学生家长去掏“宝”。一掏两个大半桶。这样子学生家长就会认为:轮老师的伙也不大会吃亏。
我爷爷将两大半桶粪挑回自家菜畦上,就笑眯眯地说过:这算盘,肚子里的货色真不少。
有一天,老师很认真地要我们这个年级的同学,上他住的阁楼里去看看。我们心里一下子兴奋起来,这就是说:老师要教我们珠算课了。按老师的惯例,开教那个年级的珠算,就让上他阁楼里走一趟。这已经成了他的一种固定仪式。
以往,我们是不敢上老式的阁楼,他和我们保持着这一段距离。阁楼在我们心目中就显得神秘。
我们排着队,很小心很紧张地往楼梯上迈步。步子迈得很慢。我脚底心软绵绵的,好像踩着的不是楼梯板,而是踩在老师的身上。
进了阁楼,我的好奇心一下子没有了。我觉得阁楼和我家的房子没多少区别,只是东西摆得比我家的整齐。被子叠成豆腐干一样,放在床的一角。床上挂着一顶棉纱帐,帐顶布有些黄。床下摆着两双布鞋,一双有泥,一双很干净。床旁一张条桌,一张有些发红的旧藤椅。条桌上是一盏煤油灯,灯罩的顶部很黑。在阁楼的另一只角,还摆着两只箱子,一只樟木板的,镶着全副的铜铰链铜包角,包角上绿生生的,发着铜锈。另一只箱子很简易,是普通的木板钉的。
老师让我们轮流在他的藤椅上坐一下,藤椅会吱咯吱咯叫。我坐着时,觉得瘦垮垮的屁股裂作无数小块了,网眼一般张开来,心里痒丝丝地有什么东西往上拱,我的身子,脑袋差不多在这一瞬间被拱大。一个同学推了我一下,我连忙站起来,才觉得我又变小了。
我们都坐过藤椅后,老师就打开了樟木箱。老师顿了一下,樟木箱内掀出一股陈年瘴气,在小阁楼内左右弥漫。这有些辣有些绵醉的气息渗得我的鼻子忽大忽小的,我拼命熬着,才没打出喷嚏来。
这时,老师搬出来一样物件,他双手托住的样子,很重。他小心地将物件平放在条桌上,解开包住的布,是一块算盘。老师对我们招招手,很慎重地说:你们来摸摸!我们就过去摸摸,一摸我就瞪大了眼睛,原来是块石算盘。它不光算珠是石的,连排档、盘框也是石的。这是一块雕出来的石算盘。它能算么?能算。老师看着我们全摸过后,将左手按在算盘上,大拇指一勾,咯得数声脆响,打出一排珠子,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老师说:你们看住了。只见他薄大的手掌一翻一悠,手指啪啪一串头弹开,一瞬时,一种盐锅里爆黄豆的声音炸出来,一串串地在我们耳边滚。一会工夫,声音没了,算盘上的一至九珠子就调了个头,成了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我们十三个同学都炸着嘴,耳朵鸟翅般弹得笔挺。老师说:别小看这么打一遍石算盘,哪天你们能够像我刚才这般不歇力地打一遍,那就可以在滚了的油锅里用手指弹出一颗花生米来。
经老师这么一说,我们就更加惊呆了。我心里想,到哪一天我才能学到这一手绝技呢?老师的话是真的,他手指尖上的老茧,比我爷爷指根的老茧厚。
祠堂里,石算盘声音响过的第二日,十三块木算盘的珠子就在课桌上滚来滚去。一块特制的大算盘挂在黑板上,这是老师自己动手做的。黄杨木的珠子,足有碗底那么大。珠杆上扎着鸡毛,用来固定珠子。他用左手去推珠子时,脚尖踮起来。他规定我们,也一律用左手拨珠子。他说:右手是握笔的,怎么能打算盘呢?左手打出来,右手记,这才正,这样,我们那一带打算盘的,只要看他开哪只手,看到开右手的,就有人说这是野路子,不正宗的。
老师教我们珠算,几乎是突击性的,天天学。那些天,村庄里能听到东一片西一片的算盘声。晚上的时候,这声音伴了多少爷们父亲们进入梦乡呢……
那些天,老师的心情就显得很轻松。走路时就更加不紧不慢,他那一种楼梯上爬下爬上的姿势,也做得更加稳重。他长年累月穿布鞋。他平日里穿旧布鞋,这些日子里就穿新布鞋。新布鞋鞋底硬,声音就响一些。他啪嗒啪嗒地走进学生家去吃饭,学生家长就迎住,说一声老师辛苦了!他就说应该的,应该的。老师觉得有了一种安慰,很知足的样子。
老师教了加减乘除之后,说这是基本功。能否把一只算盘打精,就要学会另一招,破头算。原来这算盘的算法都从尾数算起,破头算却是从头数算。老师认为:破头算不仅好算,而且算速快,差错少。如果需要,可以边算边报出答数。我们学会之后,一比较,果然好。
到此为止,我们的珠算课就结束了。老师说:想把算盘打得精打得神,就看你们自己。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有没有出息,就看你们今后多练多想多总结经验。
接着就将放寒假。放寒假是过年,年前家家户户总有些猪呀鸡呀的要卖,又有些账什么的需清一清,干干净净地过年么。这么一来,就用得着算盘。我们就在家庭里发挥了作用。我爷爷只要往上横桌旁一坐,就叫我:拿算盘来。然后他报数,我算。一算对,他就说:这三年书没白读。有一天,爷爷卖了一只鸡,明明他心算算对了,仍要我用算盘再算一遍,算盘珠子响几下,他好像才心安理得。
过年时,老师回镇上去。寒假结束后,正是农历正月的上旬。老师提早两天到校,堂客也带来。他带着堂客,挨家挨户的,到学生家拜年。老师对家长说:过年好!他堂客也说:过年好!家长们就倒茶,拿年货出来吃。老师不吃点心,喝一口茶,问学生:这些天做作业了吗?家长就抢着说:作业好像做了,就是算盘打得少。老师就摇摇头说:算盘要经常打打。老师的堂客不管老师,一旁和家长们换着烟抽,一边说:王老五的烟呛得好,有香头,不辣,却煞瘾。
老师就咳一下,是被烟雾呛的。老师咳起来时,那始终挺着的脊背就弯了弯。
他们临走时,家长就包上点烟丝或者是年糕什么的,说:一点点东西,用不着客气的。
老师说:你们太客气了,怎么好意思呢?
老师和堂客再走另一家。
他们走了后,家长的堂客有意看一眼桌子,桌子上空空的。堂客就说:这夫妻俩也有意思,哪有年头里走人家空了手的。男的说:许是他们镇上人不兴这。再说人家是老师,家家走,那得带多少东西?
那也是,话说回来,这人终归有算盘。
本来就是算盘么,陈算盘这名字也不好白叫的。
堂客又说:要是我们这儿子大起来,也像他这么有算盘就好了。
男的说:这就难断定了。
【玉牙】
薛老师是从县城里下来的。
她来接陈老师的班。
来的那天,很多人都跑去看。一会工夫村里人就晓得了,新来的老师很年轻、很漂亮。
她就站在祠堂的门口,祠堂的门墙是青石板砌的,青石板上雕着龙,都粗粗糙糙。那龙都张牙舞爪的。门衬着她,她就像画上的人一样。她很白,面粉捏出来一样。她的脚边摆着两只奇大的旅行袋,她的手里拎着一只鱼网袋,袋内吊着一只花脸盆,脸盆里牙膏牙刷,瓶瓶罐罐的。她有两条大辫子,很油黑地服在木姥姥细的腰眼里。村里的年轻女人,这般粗长的辫子也是有的,可她们的辫子像锄头柄一般木呆呆的。老师的辫子像两根乌梢蛇,下死眼看,会觉得它随时都在颤。
哭虫还是我的同学。不知道他为什么叫哭虫,他在我们心目中有地位,就因为我们从没见他哭过。哭虫大我五岁,他个子又竹笋般拢得快,做很多事时,他差不多都是领头的。这时,哭虫就跑上去拎那两只大旅行袋。老师说:谢谢!然后就笑一笑,辫子就甩一甩。
我们都觉得很好笑。背着老师时,就弄些棕榈树叶打成和老师差不多长的辫,披在头上,一甩一甩的,嘴里女声女气地:谢谢,谢谢。
薛老师住在陈老师住过的阁楼里。下课或者放学,她见我们对那楼梯上探头探脑的,就让我们上阁楼去玩。
这样,那楼梯早中晚都要响许多次。楼梯上声响的节奏就没有陈老师在时那般规律。
阁楼里早已经换了一个样子。原先糟黑的板壁上糊着白纸,桌子、床架什么的,都洗过见过大太阳。窗子上吊着一块花布。窗门是木板的,关窗时,从外面就看不见那花布,开窗时,花布就探头探脑地往窗外面去。远远地望过去,那厚实、黑沉、古板的祠堂高墙上,开出来一片花似的。
薛老师自己做饭吃。她有一只很小的煤油炉,一只小铁锅。很好玩的是一把小锅铲,只有小孩子掌那么一点,猫舌头一般,在薛老师手里探进探出的,很机灵,很活泼。薛老师常买鸡吃,不敢杀,由哭虫动手。通常由薛老师捉住鸡的两腿,哭虫把刀叼在嘴上,把鸡翅膀和鸡脖死捏在左手里,右手一根根很耐心地拔鸡颈上的细毛,拔出可以下刀的一片,哭虫放了刀,嘴对着鸡颈,啵,猛吹一口,细羽就蓬飞起来,点点片片,不是沾在哭虫的短眉毛上,就是歇脚在薛老师很光亮的刘海上。当鸡的鲜血像尿般喷射出来时,鸡就猛烈地挣扎几下,两腿乱蹬,薛老师两只抓鸡腿的手就前前后后地摆动。有星星点点的血溅在哭虫和薛老师的手上,哭虫手上的血是紫黑色的,薛老师手上的血点鲜红如花瓣。褪下来的鸡毛薛老师不要,几个女同学挑拣出一些好毛,扎成毽子,下课后踢,一、二、三,鸡毛毽子翻着花跟头。几个月下来,那些女同学的毽子就踢得很好了,从原来只能踢三五下,一直到踢一两百下。
薛老师高兴的时候,就喜欢摸我们的头,很甜地微笑着,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她的手暖烘烘软绵绵的。哭虫的头薛老师从来不摸。哭虫站条直,差不多有薛老师高。哭虫很想让薛老师摸他的头,他把头发剃得精光,脑壳像个青皮鸭蛋,青筋乱爬。有一天,哭虫站在薛老师面前,歪着脑袋,很痛苦的样子。老师问:你怎么了?哭虫哭着说:不知怎么了,头疼,摆不正。老师说:我看看。老师在他白脑壳黑脖子上左右瞄瞄,说:没什么嘛!哭虫就哎哟哎哟地叫。老师就伸出手来,停了停,往他脖子上一摸,又用另一手扳他头。一扳,哭虫大概觉得痒,就嘻哈笑出来。那副歪着脖子斜咧嘴的样子,像个吃了偏食的傻鹅。
薛老师从不到陈老师挖的茅坑上去方便。那茅坑依然在,我们男生偶尔去用用,偷偷摸摸的,生怕自家长辈看见。茅坑旁已经长满脚踝子深的臭草。常有些老年人,拔了臭草,带回家去熏蚊子。我们学陈老师的样子,蹲在缸沿,挺着脊背,两手抓住木桩。木桩的根部,滋生着一排黑油油的野木耳,很肥。薛老师使用一只上了油漆的木桶,像猪草篮那么大,可以手拎,薛老师天天清早倒马桶,在村口的塘里刷。忽喳忽喳的。拎回学校,就放在祠堂朝阳的地方晒一个白天,晚上拎马桶上楼。
有一天夜里,薛老师坐马桶,忽听得马桶里有怪响,她吓得大喊大叫。第二天才知道,那里面养着几条活泥鳅。
泥鳅是哭虫偷偷放进去的。这事薛老师后来知道了,是一个女生告诉她的。薛老师对哭虫就有戒心。
薛老师上课,和陈老师不一样。她对女生很文气。她发现不听课或做小动作的学生,只是让站起来,或者到黑板的旁边去罚站。站一站,不用听课,对我们是无妨的。薛老师让站,我们就装出很老实的样子,乖乖地站。哭虫晓得薛老师对他有戒心,很不服气。薛老师正上着课,他站起来,将食指当枪管,拇指作瞄准器,对着祠堂的柱子一甩胳膊,啪,嗒嗒,声音就从他的后身滚出来。学生们哄堂大笑。薛老师也熬不住笑,将手掩在鼻子下,肩膀一抖一抖的。一会工夫,薛老师不笑了,脸色很白,她要哭虫到黑板旁去面壁思过。哭虫坐着,很自信的样子。薛老师叫他不动,火了,就过去拉他,拉胳膊,他胳膊灵活得像泥鳅,东一甩西一甩的,薛老师眼花缭乱,她的脸就由白到红,并呼哧呼哧喘粗气。薛老师气得猛甩了一下头,甩不动。她的辫子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哭虫手里,哭虫正搓过来揉过去地玩。
晚上的时候,薛老师就到哭虫家,搞家访。哭虫的姐夫村里人叫小泥滚子,很闷,说不出话。哭虫的姐姐嘴头倒是刀子一般,很尖,她有个绰号:白雪瓜!白雪瓜做姑娘时讨饭,讨到这村里,被小泥滚子留住了。天闷热时,她光着膀子睡觉。小泥滚子和人说到他堂客时,就两句话:我们家饭好,不到一年就把她撑圆了。村里人就说:你们家水也好,不到一年就把她滋白了。小泥滚子就很得逞地闷笑着。这样,就有人送了个白雪瓜的绰号。其实白雪瓜不白,只是矮胖。过了两年,她把弟弟带出来,说是:我前世欠了你的,你去读书吧!哭虫就糊里糊涂地读书。
白雪瓜对薛老师说:你晓得的,我难为死了。让他读书,他不争气。不让他读书,村里人会说我做姐佬的狠心。我要管他,他站起来比我高,哪里打得过他。
薛老师想一想,倒也是的。就回去了。
我家和哭虫家离得不远,去上学时,一般都同行。穿过好几条弄堂,翻一条渠道。渠道边有一栋谁家新造的屋,屋顶刚盖下来,门窗没安。屋主人收了轮盘花籽,把轮盘花秆堆在新屋里。花杆柔软透气。哭虫领着我以及后来的几个同学,在花秆堆里玩。把花秆堆筑成碉堡或战壕,分别伏在各自的工事内,用嘴对射一阵。射过了,炸碉堡或炸战壕。抱大捧的花秆,冲上去,堵住堡顶或枪眼。人家的工事刚炸掉,自己的老窝也被人端了,没有工事,就混战,弄不清是花秆还是人,扑上去,压住。你压我,我压你,花秆一团团满屋子飘飞。倏忽间,人都不见了。人在哪?都拱在花秆内。大堆的花秆里,时不时会冒出一颗热气腾腾似刚煮过的人头。
我们这么玩,就玩出瘾来,把上课的事有意无意地忘记了。薛老师见缺课的学生多,就顺藤摸瓜,摸到这新屋来。她摸来的时候,我没看见,那会我正被人闷压在花秆里。薛老师就爬到花秆堆上来,泥地里扒番薯一般,把我先扒了出来。正在这时,我被人撞了一下,摔倒了。薛老师也摔倒了,满头脸的花秆草衣,她身上压着一个人,那人一只很活泛的手,甩着花秆,唧唧喳喳的,似蛇一般,在薛老师的身上游来爬去。
我先是呆了一会,清醒过来后,就去拖薛老师身上的人,他太长太大,我拖不动,情急之中,就搔他痒。他嘻嘻笑出声来,滚翻在花秆上。
滚着的人是哭虫。这时薛老师已经站起来,一脸羞涩。我们都呆立着,不知怎么好。哭虫滚了一下,上身刚支立起来,只见薛老师的乌梢辫子似牛尾扫牛屁股般,抡了个半圆,“啪”一声脆响,薛老师的一只巴掌就飞在哭虫的脸上。
哭虫先是怔了一下,然后伸手摸了摸脸。薛老师就转身走了。哭虫说:没事,蚊子咬一样。薛老师大概听到哭虫的话了,又转回身,站在新屋的门槛外,两眼死死地盯住我们。一会,她声音很低沉地说:上学去。然后她真的走了。
我们几个人相互看了看,眼神都木愣愣的。没招呼,就一个跟一个地到祠堂去。
哭虫的姐不知从谁嘴里得知哭虫挨耳光的事。哭虫回家吃晚饭时,白雪瓜问:老师打你了?
哭虫咽进一大口唾沫,说:不要你管。
白雪瓜骂:没用的东西,挨耳光了还硬什么嘴。
哭虫只顾吃饭。
白雪瓜很气愤,说:这东西也是的,那里不好打,偏打耳光,这往后让你咋做人?找个机会我给你打回来。
哭虫说:我说过了,不要你管。
白雪瓜很惊讶。第二天她就截住我问:我家哭虫是想上老师啦?我说:不知道。她说:一定是的,这个狐狸精,要害死人的。
薛老师就下决心,要把学校整顿一下,她发誓说,不把哭虫改好,她就不当老师了。
她首先找哭虫谈心,她平日里找学生谈话都在阁楼里,这次她选在课堂上。放学后,她把我也留下来,我和哭虫就绷着脸,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老师在哭虫的对面坐下来,望一望哭虫,说:你姐姐多么不易。
哭虫说:她活该的。
老师说:你这话就不对了,你姐为你操这么大心。
哭虫说:我又没让她操。
老师就叹了口气,并咬了咬下唇,说:还记着我打你的事?
哭虫就低了一会头,然后嘻一下笑出来。
她见哭虫笑了,就说:那好,你们回去吧,以后好好读书。
我和哭虫就回家了。
这之后,哭虫就本分一些。老师觉得很满意,有一次,哭虫做了一件好事,老师一高兴,就伸出很白嫩的手,想在哭虫头上摸一下。她没提防,哭虫把头歪一歪,就摸了个空。
薛老师又买了一只鸡,要哭虫帮她杀。哭虫仍旧是嘴里叼着刀,卷着两袖,猛拔鸡脖上的毛。鸡的两条腿是薛老师抓住的。当哭虫在鸡脖上横着抹刀时,鸡的两腿一痉挛,尾部就挤出一些屎来。薛老师怕鸡屎,让一让,两手就松掉了。鸡的两腿就乱抓乱蹬,哭虫没提防,鸡脖也从他手里滑掉了。那鸡就直挺着脖子,红色的小血栓,一长一短地滗出来,摇摇摆摆往一条小弄堂里拱进去。
哭虫去追,追了好长一截路,鸡就自动倒下了。哭虫抓住鸡的两腿,拎回来,倒挂着的鸡脖这时软绵绵的。哭虫看见薛老师坐在祠堂的石阶上,脸色铁白的,很难看。
哭虫问:你怎么啦?
老师摇摇头,很无力的样子,表示没什么。
这年的冬天,老师结婚,她给每个同学发几颗糖。她和我们说到她男人时,她叫他爱人。爱人长爱人短的。她爱人是城里人。这之后,爱人经常来。一般都不是星期天,来去时两头都见黑。晚上来,一大早走。
后来,薛老师给我们上课,我们总觉得她的声音不如以前好听了,没有整洁感,像一只喷着杂音的有线小广播。同学们老是捂着嘴笑。我很诧异,仔细看了看她,发现她的一颗门牙不见了。
她摔过一跤。她在一条田野的小路上走时,有一只脚突然陷了一下,人就摔趴下了。她踩中一只“恶坑”,是有人事先挖好,并做了伪装。这种“恶坑”我熟悉,哭虫以前经常领我们挖,也经常有人陷下去。
少掉一颗门牙,薛老师就觉得吃东西不方便,难看。她就到城里去补。补回来时,那颗补的牙就很显眼,玉色的。大概补牙不舒适的原因,薛老师的上嘴唇就常常要瘪一瘪。
后来,我们又觉得薛老师胖起来,胖得很快。再后来,薛老师就回城养孩子去了。
有人说:她养好孩子,就不再教书了。
哭虫仍经常和我们在一起玩。他弄一片玉色的小花瓣,放在指头尖上揉一揉,贴在一颗门牙上,他的一颗门牙就是玉色的,然后他也瘪着嘴,将肚子挺一挺,嘴里发出丝丝的声音,女声女气地说:我爱人,我爱人!
【字墨】
祠堂门挂着老式铜锁,风吹得到,雨也淋得着,就是无人拿了钥匙去开锁。据村里管些事的人说:上面派不出老师,派得出也无人敢来。
无书可读,总不能闲着,父亲要我去生产队牵头牛放放。我站在队长面前,队长一按我头顶,说:“还够不着牛屁股,弄头黄牛放放还差不多。”
我就放黄牛。
我们南方的黄牛个小,牛劲也小,以雌的牛为最多。耕大水田不行,只能耕地。黄牛腿短蹄细,走出来的犁路倒是笔直。
地在先坑里。一大早,我把黄牛牵出栏,迷迷糊糊地朝先坑走去。到了,挑一块有草的地方,牛吃草,我到露水很深的草丛里去逮小雀子。小雀子还在打瞌睡,这正是我逮它们的最好时机。
到太阳两三竹竿高时,地瓜稀粥在掌犁人的肚子里晃荡着,远远地朝先坑走来。一张大条锄,锄柄穿在一张犁的弓里,牛扼以及拉犁用的铁链子串在锄板上。掌犁人醉汉一般,哼哼唧唧的声音就窜进我和黄牛的耳鼓里来。
掌犁人放下犁,将梨尾高高翘起,犁头插进沙土。在清凉而有薄雾的田野里,远远望那犁,十分古朴。
掌犁姓吴,村里人碰上他了,先点个头,唤秀才!秀才就是他绰号,真名好像叫亚俊。很洋派的名字,村里人总不容易上口。
秀才中等个子,一眼看上去不觉得胖。秀才下了水,能露出一身肉疙瘩,活似一条黑鱼。我爷爷说他杀坯一样,意思是结实强壮。
秀才照老例先坐在锄柄上歇一息。他坐着时,不吸烟,两管眼珠,总盯住什么看。一看好一会,很难弄清他看一样什么东西。看呆住了,就弄个手指头在沙地上东划西戳的。靠近了去看,他划出的是好几个福字。
他的字笔画很粗,很方正,看上去胀鼓鼓的。连村里不识字的人都能分辨出他的字。看见谁家箩筐等农具上号的字,就说:你这字有墨,秀才写的。
的确是秀才写的。秀才的字是有名声的。爷爷说我们村里就这一手好字墨,指的就是吴秀才。到秀才那里讨点字墨去。村里人家,添置晒箪、水桶、稻方、箩筐什么的,就请秀才号字。秀才怀里揣块砚台,手里捏一管笔,走到人家里,不客套,问:号哪?答:板凳,粪桶。秀才不仅字号得黑,也不计较什么物件上号。什么物件都可以,只要主人需要。
秀才就摆开砚台,到泡给他喝的茶杯里蘸出一点水来,磨墨。墨黑不黑?他用小指甲勾出一点,点在掌心里,放亮处照一照,不黑,再磨。满意了,就动手号。衣袖挽起来,呸,在手心里吐口唾沫,捏死笔,仿佛笔尖上垂有百斤力。然后问主人一声:新还是古?主人回答:古好!秀才就号古。新和古是秀才的专用语,即号新字还是老字。
几样物件号好了,秀才问:还有要号的么?主人就再去找,翻墙角腾物件,什么竹篮、谷柜、粪勺子,只要没号过,都号。
一号半天。吃饭时,主人家请秀才吃饭,秀才也不客气,留下喝酒。酒一般都是自酿的多,糯米水酒。秀才品酒功夫也属上乘,都要问问他,我这成头足没?还差点,也就七八厘吧。
主人劝酒,说:反正成头不够足,力道小,多喝一碗。秀才就多喝。三四碗酒落肚,不大响的秀才话才多起来。秀才说一餐话,口水能接三碗,哗哗叭叭的,下小雨一样。
秀才说:我娘这人,讲起来也是世上难猜。她自家钵头大的字不识一个,吃食、做活都苦死,却晓得发了疯般朝我肚子里灌墨水。灌得我初中毕业时,字墨一肚皮。你们访访看,这方圆几十里地,像我这把年纪的,有初中毕业的么?没有。
秀才接着叹口气。说:话又说回来,有这一肚子墨晃晃荡荡的,啥用?抵不得饭,抵不得粥,难受,一点点用也没。
主人家就说:话也不好这么说,这村里村外,肩上挑的,梁上挂的,墙旮里摆的,跌来撞去,哪样物件上没你肚里倒出的墨。咱们庄户人家,虽少传世的东西,可有这些字墨满天飞,这一世人也做得满满的了。
这么说着话,秀才就容易喝醉。醉了时,人家要送他,他死也不肯。独自强撑着,跌跌撞撞回家去。路上有人撞见,说:秀才,别吐哇!
秀才醉眼蒙胧,舌根成板,一扇一扇的,说:吐——吐些——啥,吐——墨——笑、笑——死——人——啦。
第二日,秀才老婆抱一脚盆被子、枕头去水塘边洗,有人故意问:被子上染墨水啦?
秀才老婆就愤愤地说:染墨水?还染猪水呢!
这就给人落下了话柄。秀才脸色发白,还在头晕肚子胀时,有人故意摸他肚子,说:这里面装的到底是墨还是猪水?
秀才凄然一笑,说:从古至今,你见过几个识字的女客?没文化人的话,计较得么?
秀才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又肯帮人忙,开得玩笑,在村里人缘就好。队长又考虑到他一肚子的墨,派活时,就派些轻松的给他。犁地虽然是一门技术活,但比起割稻、打稻方、施粪、上农药等农活,要轻巧许多。而且犁地还有些个人的小好处。犁花生地、番薯地什么的,可以捡到落花生以及泥地瓜。犁杂草地,可以带只簸箕,将被犁甩翻了根的巴根草、玉竹草捡起来,带回家,晒干,当柴烧。
我第一次牵了牛给秀才时,犁的就是番薯地。番薯地里也有玩耍着的孩子,他们一边玩着,一边眼睛尖溜溜的,朝犁尖头上看。有圆滚滚的红泥蛋出来,就一扑而上,谁抢到手归谁。秀才见此情景,就让我跟在他身后,只要看到他用脚死劲踩一下,就表明有名堂,我就扑上去,扒他的脚后跟。这一招,其他的孩子就不敢用了。扒在秀才脚后跟上,他就尖着嗓子喊:哎哟,我脚后跟都扒掉了。这样,半天下来,我扒了半篮子番薯。将瓜篮悠在黄牛背上,我在前牵牛,秀才背着犁在后面,很得意的样子,直着喉咙唱:
青油灯草白白的心哟——
秀才灯下学孔明;
小娇娘暖了热烘烘一个被,
问呆子,今晚还摆哪门子阵。
番薯一人一半,秀才说:看不出,你个子矮,灵活倒是灵活。好好读些书,会比我有出息。
我说:还读什么书,老师也跑了。
秀才说:这是你们的不对啦。这样吧,我其他的教不了你,教你练练字还是可以的。
我喜出望外,对他说:那你就是我的老师啦!
他说:老师不敢当的。话说回来,书读不读得出,字很要紧。字像蜘蛛爬的人,哪里读得下去书。
秀才就真教我练毛笔字。
他说:农村娃子,没得整块时间练字,要会插空。我放牛时的空子很多,牛放到哪,就在哪地方刨出一小片地画,弄沙子,刮平,用树枝当笔,写一个“福”字。秀才先教我福字。秀才说他写了好些年的字,就这一个字写得最多最饱满最黑。秀才还教我,练字要练腕力。他让我学耕地。耕地时,那只扶住犁尾的手,是要用大力巧力的。
牛归栏时,我骑在牛背上。牛耕了一夏的地,背脊上的毛都磨光了,牛皮被太阳、风雨弄得糙乎乎黄兮兮,树棍子轻轻一划,就是条白印。我就在牛背上练字。牛很悠闲,得意,误以为我给它挠痒痒。一会工夫,牛背上老大的一个“福”字,歪歪斜斜的。牛动,我动,仿佛那福字,也在动。
几个月下来,我写字的技艺就有很大长进。过年时,爷爷买一刀红纸,截开来,说:放着胆,写些对联自家门上彩一彩。
受爷爷鼓励,我真写。写了七八副对联,剩下的纸写福字。结束了一看,福字最多,有十几个。
爷爷看了说:这字四方得正的,乌漆一样黑,算得好字墨了。爷爷就将它们贴了。对联贴门上柱子上,福字呢?谷橱、灶台、水缸、箱柜、鸡舍、猪栏、箩筐,凡是能贴得下福字的物件上都贴一贴。
爷爷守着这一屋子的福字,乐得不得了,逢人便说上一句:真算得秀才。爷爷这么说,指的是吴秀才。
一跨过年关,正月里亲戚来走动,爷爷就让我把秀才请来家坐坐,吃酒。
秀才来了,手里托一包芙蓉糕。爷爷很生气,说他:你怎么倒过来,我孙子是你的学生,该他孝敬你。
秀才就说:正月里上门,热辣辣的,哪好空着手,老规矩,坏不得的。
吃酒前,爷爷就领着秀才和几个亲戚从正堂走到灶间,到猪舍,去看那些我写的对联和福字。亲戚里有齿俐的,说:啧啧,这一手好字墨,比对门那家人的福字不晓得好多少。
亲戚这么一说,爷爷的脸就沉下来,哼一声,说:三脚猫的花头,也值得夸么,这几个鸡爪印子,不值对门的分厘。
爷爷说着,用眼瞟了瞟秀才,因为对门那字是秀才写的。亲戚远道而来,哪里知道。
其实,一村的对联、福字、囍字,都是秀才写的。年关前,家家户户都夹几张红纸到秀才家,告诉秀才写多少副对联、几条横批、几个福字,秀才就弄张红纸记下:林福,红纸四大张,求对联四双,横批六条,福十二个。
一张纸记得密密麻麻的。一般从农历十二月廿开始,到三十夜结束。春联写好了,去拿的人,手里端一只瓷白大碗,碗里装十条年糕或十二只糯米稞,也有送糖糕、芝麻片、八宝菜(豆腐干、丁香萝卜、白萝卜、冬菜杆子、姜丝、蒜苗等炒在一起)的,没人空手,因为是过年。这么一来,秀才家过年就不用打年糕、包糯米稞什么的。
连着忙十来天,一直到三十夜暮色将合,秀才堂客烧好年夜饭,摆上桌,对秀才说:吃年夜饭啦。
秀才唔一声,回答:还有两三笔东西。
堂客一想,不对呀,他光顾了给人家写,自家门上还白乎乎的,没有彩气。就说:自家的还没写?
秀才一拍脑门心,说:看我这记性。赶忙铺开红纸,欲落笔时,却犹豫了,写什么好呢?秀才想总不能和别人的相同。略沉吟一番,秀才喊有了,精神一振,毛笔上下左右一挥:今日是今年,明日是明年。一气呵成时,庄子上空鞭炮声已炸成一团了。
秀才有功德,故而爷爷不乐意自家亲戚贬他的字。不过爷爷很机灵,用那话弥补了秀才的脸。爷爷还高声对我说:你这几个八脚,只能在自家爬爬,到外面你敢划一笔,我就折断你的爪子。
我对爷爷迟疑地说:晓得了。
然后就开始吃酒。秀才三杯酒下肚,脸色就红润起来。他让我走过去,夹了一个猪肉葱酱馒头给我,很和蔼地说:按讲,你的字写得不错了,要紧的是满不得。要好好地坚持下去,高出我,就不会像我这般没出息。
爷爷接着说:哪里话呢?他这一世也别想高过你。我让他将几个字练得黑一点,将来出去闯世面,说不定就用得着。
正月一过,秀才写的那些春联、红福,就在人家的门板、木栓、谷橱上飘飘摇摇了,都是用米汤水刷上去的,再牢,也只能维持两三个月。这种时节,惊蛰雷满地打滚,村里人早荷着锄,光着脚板往田野里跑,有谁还顾着那些春联呢?
这时节,要是谁家小孩子脸上长了疔疮脓肿,挤拔出雪白的一个脓头,就随手揭下谁家门上的对联一角,撕一小片,贴在脓肿上。大人们见了也不说,他们省了买膏药钱不讲,说不定还加一句:对联有喜气的,贴贴好得快。这样,你在村子里走走,常见孩子脸颊上、鼻头尖上贴着红纸,顺笔画辨去,还隐约知道那是一个年字或一个福字。
有一次,秀才去一家人屋里吃酒,吃得头晕腹胀,去猪栏头放尿。一泡尿浇出去,啪啪地响。秀才以为尿住了什么东西,揉揉眼看,红丝丝的,是一张沾满猪粪鸡屎的福字,就踢了一脚,将红纸踢进猪栏里面去。栏里有猪,正拱着稻草,见有东西飞进来,就去啃。
秀才有味道地看着猪把一张红纸连同那个福字全吃进去。回到堂里,秀才说:林福,你家的猪要发了,把一张福字吃落肚。
这话被林福堂客无意听进耳内。几个月后,她想想,那猪好像真的长胖了许多。她是个快嘴,串门或洗衣时就嚷嚷开了。真有几个堂客半信半疑,想一想还是信好。回家找福字,早没了,就到秀才家讨福字。秀才疑惑,又不过年,讨福字做啥用?
来讨字的堂客就告诉他,给猪吃!
秀才先是一怔,想一想就笑了。说:讲讲玩玩的,哪有这事。
讨字堂客说:你骗人。
秀才说:真的不骗人。
讨字堂客说:管你骗不骗,反正纸也吃不坏猪,你只管写几张就是。
秀才拗不过,只得写。
秀才堂客听说此事,也想试试。她自家栏里也有两头猪,捉来四个多月了,只有七八十斤,堂客就对秀才说:你给我也写几张。
秀才有些火,说话就有些冲头:你咋也信这些?
堂客就凶起来:你这个老花佬,嫌我老啦是不是?那几个烂堂客没叫,你就夹尾巴,我求你,你倒打花眼,你安的啥心?
秀才经不住骂,连忙说:写!我写还不成么。他一边铺纸,一边斜眼瞄一瞄到厨房里去忙乎的堂客,嘴里咕哝:真该多写几张,让你也吃吃看,说不定能治你这毒嘴。
结果,秀才家的猪不肯吃那些福字。堂客就弄把扫把去打猪,边打边说:我们这家里没运道,得不了福。
秀才看不过去,劝堂客:都是没话的畜生,打它做啥?
堂客就眼一瞪,说:这下你心里快活了是不是?
秀才只好闭口不言。事后他和我说:其实,我这家里墨味已经太多,那猪日日嗅的,早就不觉得新鲜了。
秀才很怕老婆。说起来也奇怪,他五大三粗的,和牛都能抵上架。他老婆却是病病歪歪的,一生气,额上冒几根青筋,小蚯蚓般,会啪啪地扭动。
据说,秀才堂客做姑娘的时候,长得很好看,腰身很细,前影后影飘飘忽忽的,秀才见头一面心就动了。没料到这事姑娘的父亲反对,说咬文嚼字的人,咯咯巴巴,当看不当用。姑娘自家倒很满意,骂父亲:你还说用不用的,识字班到家门口,你都不让我去,现在好了,把我名字画你脸上,我也认不得。
父亲一听,这话有意思,就说:你认不得我,我也认不得你。你脱下衣服滚,今后别再进我家的门。
姑娘性子很烈,真的三扯两扒,脱剩一件布内衫一条短裤,下雪天,跑十多华里山路,到秀才家来投门。
拜堂后,两人喜欢得很。女人怀孕生产时,接生婆要男的避避。未等秀才跨出房门,她就大叫。秀才一脸惊慌又回身。女人抱住他胳膊,好厚的肉,她一口咬住,牙齿钻进肉里去。秀才喊:等等,咬那只,这只咬坏了写不得字。
孩子养下来了,是个死胎。接生婆为秀才包手。布薄,一息功夫血就渗出来,再包一层。接生婆感叹,亏得这一口咬。
等女人月子坐出,秀才胳膊上的痂才掉。好奇人听说了,拉秀才的胳膊看,那疤酒盅大,圆圆的,似一朵梅花。
后来女人又养几胎,全是死胎。女人又累又伤心,将好好的一条身子就削了几圈肉般,瘦得出奇。
秀才的几个死孩子,都是他亲手用草席包了,清早或晚上挟到大溪滩去埋。挟着死孩子,欲跨出门槛,女人在房里喊:埋深点,有野狗。秀才就答:我带着锄头呢。
出了门,不得碰上人。乡俗是谁碰上埋死孩的,要倒大霉。秀才贴着墙根走,前后注意着人影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好像在偷一件东西。
我和秀才在大溪滩上犁地时,秀才扶犁的手总是很小心,生怕犁尖会戳住一样什么。
休息的时候,他仍用树棍在地上划。划来划去,总是一个福字。
他对我说:我那大儿子不死,也有二十多岁了,最小的也懂事啦。他边说边划,划好福字涂掉,涂掉又划。
秀才的堂客生了大病,烂背脊骨。到公社卫生院治了治,重了,就央人抬回来。遇一过路郎中,说能治。开了药方,让秀才自己去采。怎么采,郎中的药方很怪异,透一股杀气。有味药:蜈蚣、蕲蛇、蝎子、人头骨。秀才先是不敢采,怕误事。后来,见堂客一日日病重,眼看气绝,就抱住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采到了前三味药。人头骨药店不配,只好自己动手刨坟。
那段日子他发疯般刨坟,先是捡无主的,后来顾不得,刨了有后代的坟,就挨骂:绝子绝孙的,不得好死。
秀才听了,平静一笑:绝子孙早应验了,怎么死法就管不得许多。
药,他不敢放家里煎,怕堂客见了,不敢喝。他拎只铁锅,在田野里架个灶。水一开,雪白的骨头,一股股恶臭味冒出来,熏得秀才干呕。嗷——哇,嗷——哇,一声高一声低的,在黄昏降临了的田野里飘荡。晚归的人,毛骨都耸起来,叹着气说:作孽呢。
吃了一阵偏方,秀才堂客病竟见好了,只是不彻底,背脊骨、头颈骨都死,不能活动。到她能下床走走时,弯不得腰,要转,身子一起转,木偶一样。
秀才的一双手,却有了毒气,没日没夜地烂,淌黄水,冒臭味。
这年的年关,无人上秀才的家讨字墨了。秀才家就冷冷清清。
新年爬起来,是个闰年。堂客对秀才说:我们的寿棺该做了。
秀才说:好的。
就请了木匠,锯了买来十来年的两棵粗杉木,打出两口厚棺,堂客说:你在老寿头上号个字。
秀才就伸出手来,手腕板死,弯也弯不了,说:没有腕力,怕是运不了笔呢。
堂客不管,搬出砚台、毛笔,坐着磨墨。手动,身子也动,连轴转的样子。磨墨时,堂客气喘吁吁,说:求求你,号吧。
秀才心为之一动,就饱了笔,蹲在棺头上,静默许久,手抖抖颤颤地写出一个福字。休息会,写第二个,大汗淋漓。秀才对我说:这手笔,砚台跟我数十年,这会我没用了,你拿去吧。我怎么下得手拿呢?秀才说:你不要就砸掉了。
秀才搓着两手,眼睛模糊,仰着头说:我再也写不出字了。
木匠等墨干,就顺着秀才的笔迹刻。几刀下去,木里是黑的。再刻数刀,还是黑的。待两个字全刻好,就看见两个浮雕般黑的福字。
木匠和我都惊呆了。木匠长叹一声,说:今天算是开了眼界。
等到我读上了初中,还未毕业时,秀才和其妻相差几天故去。埋秀才的新棺时,我默哀许久,低沉地叫一声老师。
原载《上海文学》1990年第3期
点评
小说从“我”的视角讲述了三位小学老师的任教经历,三个人物各有风貌和特征,也有共同的身份属性:小学老师。
小说的成功之处首先在于对三位主要人物的成功刻画,陈算盘严谨、正直又有一些陈腐气;薛老师年轻漂亮充满朝气,与学生的关系也最为融洽和谐;吴秀才并没有真正到教室里拿起粉笔教书育人,却成为“我”最亲密的导师和伙伴。对于贫瘠的乡村和年幼的孩子们,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担负起了启蒙的重任,不管各自的性情和命运如何,他们的付出是值得钦佩的。他们尽力地传授知识给这些孩子们,也尽力地与乡村固有的风俗体系融为一体。
小说也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乡村所固有的精神风貌和民风民俗,村人们对屎的重视和对春联的在意,都体现出富有地方特色的文化景观。虽然物质匮乏,但在精神上这里却有着浑然天成的体系,人们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等待着衰老,他们安然、恬静、不慌不忙。几位老师的存在实现了对乡村教育的接力,但“后继无人”,仍然暴露出乡村教育的困境和问题,从陈老师到薛老师再到吴秀才,“断裂”的危机始终存在,不仅是简陋的教室让人唏嘘,人才的匮乏才是更大的问题。薛老师走后,祠堂大门紧闭,生锈的铁锁再无人开启,仅仅依靠吴秀才这样的“教师”显然无法完成教育的重任,这块亟待被开垦的土地,需要更多的力量支援。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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