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一梦-第十三章【上】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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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婉玉一见马上将她叫到卧室之内,怡人冻得脸儿通红,忙捧了一盏热茶暖手。婉玉问道:“怎去了这么久?都问出什么来了?”

    怡人道:“我开始一丁点的消息都打探不出,偏我又不好舍了珍哥儿到外面逛,只好在屋里坐着。可巧碰见了个旧识,姑娘在杨家住着的时候,有个丫鬟叫喜儿的,曾经服侍姑娘一场,今儿个凑巧是她来给珍哥儿送晚饭,我和她说笑了几句,悄悄问她杨家大爷去哪儿了,喜儿说大爷初二那天晚上离家出去了,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呢!等我出门的时候,看见柳老爷的马车停在杨家侧门口,我只匆匆瞧了几眼就赶紧回来了。”

    婉玉道:“我知道了,今日的事辛苦你,这个月的月银多给你加五百个钱。”说完蹙着眉在床上坐了下来,暗道:“杨昊之定是见事情败露,所以脚底下抹油溜了,怕是要在外头避一阵风头再回家,他这般害怕,定是已经跟妍玉有了不才之事,如此一来便难办了……”正想着,只见双生女来了,婉玉忙起身迎上前道:“床已经收拾好了,两位姐姐看看可不可心。”

    梅燕双和梅燕回一瞧,只见暖阁儿里设一张雕花绣床,上头铺着亮堂堂的闪缎泥金被褥,端端正正摆两个玉色纱枕头,床幔为肉桂色,绣百蝶图。床畔有一张黄花梨缀螺钿的小方几子,上头摆着茗碗、痰盒、烛台等物。梅燕回看了笑道:“婉儿妹妹真真儿细心妥帖,色色都想周全了。”

    梅燕双见这暖阁儿里的陈设家具就比她闺房里的要精致贵气,心中不由羡慕,抬头看了婉玉一眼,心中不是滋味道:“怎的偏偏是她有这个福气?明明是个庶出的,还有个盗跖的气性,连足都没缠,大伯和大娘怎会抬举了她?”再一看婉玉丰姿雅丽,确实出落得比自己标致,言谈举止接人待物,竟真和原来不同了,心里又暗暗吃惊。

    婉玉笑道:“姐姐们若是还有什么想要的便只管说,姐姐带来的两个丫头就睡在暖阁儿外头的床榻上,盥洗的脸盆、手巾、香皂和文具镜匣,自有丫鬟端来。”梅燕回和梅燕双均点头应了。

    婉玉见交代完毕,便道:“已经一更天了,姐姐们也早些换衣裳歇着罢。”说完转身便要走。

    梅燕回忙道:“妹妹急什么,我们都还不累呢,好容易凑一起,咱们一同说说话。”

    婉玉见梅燕回笑眯眯的,也不好推脱,只得坐下来,命琉璃看茶。梅燕回极擅言辞,先给婉玉看她闲暇时打的络子,又夸了一回婉玉穿的衣裳,最后道:“听说达哥儿和吴家的表哥进京赶考去了,要我说,这两人定然能金榜题名,尤其是芳哥儿,桂榜上就是头名解元,这次保不齐能中个状元回来。”梅燕双适才神色懒懒的,与婉玉说话不过面子上的虚应,但听自己妹妹提起吴其芳,便立刻朝婉玉看了过来。

    婉玉心中有数,笑道:“他学问如何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二哥哥却是顶顶有出息的,做出来的文章据说连文渊阁的大学士都赞不绝口,爹虽然当面不说,但背地里没少夸奖他。”

    梅燕回本是想勾着婉玉说些吴其芳的事,没想到婉玉竟扯到梅书达头上,只得笑道:“达哥儿从小就聪明,见过他的人没有一个不赞他的。”

    梅燕双心道:“不过是个柳家小妾生的,千方百计扒进我们梅家,这会子口中爹、娘、二哥哥的唤的挺亲。”心中虽不屑,但面上绝不带出一分,问道:“不知达哥儿和芳哥儿是在京城里一处读书么?年下了,可曾来过什么信儿?我爹娘还说要备些过年的东西,命人给捎过去呢。”

    婉玉道:“多谢费心。娘上个月已经派人送过了,倒是没捎回什么信儿,只说两人悬梁刺股,刻苦攻读呢。”

    话音未落,只听有人道:“怎么没信儿?这不是捎信来了。”众人扭头一瞧,只见吴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娇杏走了进来,怀里抱一个包袱。

    婉玉忙站起来道:“你怎么来了?拿的什么东西?”

    娇杏道:“二爷从京城里派回来的人,说过年了,要给家里捎点子京城的东西回来,这一份是给姑娘的。”说着将包袱放在床上打开,只见里头有一幅画和几部书。娇杏道:“二爷信上说了,送给姑娘吃食和首饰未免落了俗套,里头的字画是他在京城淘换来的前朝的旧物,书是吴少爷送的,说是什么珍本、宝本的,我也分不清,就只管全都抱来给姑娘了。”

    梅燕双听说这书是吴其芳送的,心里头又酸又涩,但外人在旁又不好表露,仍强装着笑脸,把茶杯举起来佯装喝茶,又凑上前,将书拿起来翻了几页道:“这书怎的看起来又脏又旧的?”

    娇杏道:“大凡是古董都是又脏又旧的罢?刚我还听太太说,像这样的书,一本就要十几两银子呢!我的乖乖,抵得过我一年的例银了。”

    婉玉偷瞥了那姐妹俩一眼,忙道:“我看没那么贵重,又不是金子银子做的。”说完唤道:“银锁,将东西收了罢。”

    娇杏道:“太太说了,这到底是二爷和表少爷一番心意,姑娘不能白白受人家的礼,总要有些回敬才是,太太的意思是等正月过了,便让姑娘做两色针线送过去。”

    婉玉想了想道:“既然是回礼就不必等过正月了。怡人,把柜子里那两个紫檀木匣子拿出来。”不多时怡人将东西取来,婉玉打开匣子,只见两个木匣子里各放一块玉璧,一块雕独占鳌头纹样,另一块雕鲤鱼化龙纹样。婉玉亲自用帕子把玉璧擦了一回,然后装好了递到娇杏跟前道:“这两样送过去,算讨个好彩头,祝他们两个都能金榜题名。”娇杏领了东西去了。

    梅燕双放下茗碗,拽了拽裙子,漫不经心道:“妹妹和达哥儿、芳哥儿倒是很相宜,只怕是原先同柳家也未曾这么亲近罢?”

    婉玉听得分明,扭过头似笑非笑道:“哥哥们多疼我,愿意送来玩的用的,我岂有往外推的道理?姐姐这么说反倒像是我嫌弃了柳家似的。”

    梅燕双没想到婉玉反将话说了出来,这一愣的功夫,梅燕回连忙道:“姐姐当然没有这个意思,妹妹你别多心……”

    话还未说完,婉玉便接上来道:“燕双姐姐当然没有这个意思了,我适才跟你们闹着玩呢。”说完站起身道:“夜了,我忙了一天也乏了,来日方长,明儿个咱们再好好说话儿,我先去歇着,姐姐们若是不想睡,就尽管说笑去,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问丫鬟们要,在这儿住着就当是在自己家一样,万万别拘谨着。”言毕,转身进了卧房。

    待婉玉一走,梅燕双嗤道:“说什么‘住在这儿就当是在自己家一样’,这儿原本是莲英姐姐的闺房,一个柳家庶出的外人,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梅燕回连忙摆手,但为时已晚,只听婉玉的声音从门旁传出来道:“姐姐这话可说得不像!”说着走进来站在梅燕双跟前道:“这儿不是我的家是谁的家?说我是外人,难不成你就是这儿的主子了?爹爹选了良辰吉日开祠堂认我做女儿的,宗族里的长老们也都认了我的身份。再者说,我原先的出身怎么了?柳家是正四品的织造,若这么比,也指不定谁比谁更高贵些。”

    这一番话说得梅燕双脸儿上通红,满心有气却又不敢讲出来。梅燕回忙站起来拉着婉玉的胳膊道:“好妹妹你别生气,今儿晚上姐姐多吃了两杯黄酒,这会子头晕,说错了话,我替她陪个不是。”说着向梅燕双挤眼睛,要她赶紧赔礼,谁想那梅燕双素来性子执拗,她素厌恶婉玉,此刻虽知自己理亏,却不肯服软。

    屋里一时僵在一处,丫鬟们均噤若寒蝉,垂着头站在一旁。婉玉冷笑道:“如此说来姐姐是觉得自己说的话没有错了?那我可就当不起了,姐姐这样梅家正统出身的小姐竟住在我这个外人房里,今天夜了,委屈你将就一晚,第二日快快将东西收拾好,或是家去,或是去求你的亲大伯、亲大娘给你另选一处住着罢!”说完扭身便回了屋。

    梅燕回看了梅燕双一眼,急得一跺脚跟在婉玉身后道:“好妹妹,你千万莫要生气,这大年下的,闹到长辈那里谁脸上都不好看,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原谅则个,我替她跟你赔不是。”

    婉玉道:“闹到长辈跟前脸上不好看?她可给我脸面了?”说罢语气放软道:“我对她,可不是说你,姐姐若是不嫌便在我这儿住着。”见梅燕回还欲说些什么,婉玉打断道:“姐姐旁的话就别再说了,若她不肯跟我认错,那便搬出去,两相干净!”梅燕回知多说无益,只得退了出来。

    婉玉进了卧房,坐在床沿上长长吁了一口气,怡人端了一盏热茶送到跟前道:“姑娘喝杯茶,消消气罢。”

    婉玉将茗碗接过来道:“我哪里是生气呢,她一个小女孩子,即便说我几句不是,我也当她是年岁小,懒得与她计较。如今这般不过是借个题目发挥罢了。我过继到梅家来,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家里的下人也多有不服,若不是严严的办了几个,我在这个家说话还未必管用。今儿个就趁这档子事儿把威立起来,让各房和旁的亲戚都知道,谁日后再说我不是梅家的人,便是自己寻晦气!明儿个你告诉底下的小丫头子,把这件事传出去,梅家的亲戚上上下下都知道才好!”

    怡人道:“就是怕闹大了让咱们脸上不好看呢。那位是老爷的亲堂弟的女儿,若是闹开了,老爷心里也不知会怎么想姑娘,也说不准会偏帮着谁……姑娘恕我多说一句,咱们毕竟是从柳家过来的,姑娘也不是太太老爷亲生的……”

    婉玉道:“这你不必管,只怕亲生的都不如我呢。”抬头见怡人仍似懂非懂,便推了她一把,笑道:“只管照我说的做便是。还愣着做什么,让人把盥洗的东西端进来罢。”

    婉玉在房中卸妆洗漱,梅燕双和梅燕回心里却七上八下。梅燕回忍不住埋怨道:“姐姐你真是……娘临走的时候还特特嘱咐着咱们要多说几句好话,如今可倒好,好话没说几句,反倒将人给得罪了。”

    梅燕双低声道:“我就是看不惯她小人得志的样子!”

    梅燕回叹着气道:“那如今好了,闹成如今这步田地,咱们又讨到什么好处了?”

    梅燕双心中也隐隐有些后悔,但仍嘴硬道:“妹妹你还说她变了,我看她跟两年前一样,都是一副飞扬跋扈的霸道模样!真要闹大了我也不怕,我就不信她真能把我从这府里头赶出去!她胡闹,大伯大娘还能纵着她?最后大不了我就收拾东西家去,以后不登这个门儿了!”说完赌气往床上一躺,用被子蒙了脸不再言语。

    梅燕回推了推道:“好姐姐,你去跟她陪个不是呗,又掉不了你一块肉,不过是两句话罢了。”

    梅燕双不语。梅燕回又劝了两句,最后只得叹一口气,把丫鬟唤进来,哄梅燕双起来洗漱,而后二人躺在床上安歇了。

    片刻,梅燕回沉沉睡去,梅燕双却辗转难眠,她虽嘴上硬气,心中到底忐忑不安,过了好一阵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十八回【上】梅燕双梦见情郎君

    梅燕双半睡半醒之间,忽觉自己飘飘荡荡来到一处园子之中,只见得四周奇花布锦,小桥流水,幽鸟鸣啼,景色分外雅致。梅燕双走走停停,来至一处芭蕉树下,只见吴其芳正站在芭蕉树下对她招手含笑,梅燕双又羞又喜,唤道:“芳哥哥,我在这里。”说着提了裙子走了过去。

    吴其芳笑道:“妹妹怎的才来,我早已等候多时了。”说着便去牵她的手。

    梅燕双面染红晕,偷眼看去,只见吴其芳剑眉星目,身长玉立,风姿翩翩,只怕是世间再难寻到如此儿郎,梅燕双心头一酥,便任由吴其芳将她的手握了,耳边听道:“好妹妹,自从那日在栖霞山下见过你,我便忘不了了,日日夜夜都想着你。”

    梅燕双喜不自禁,垂了头,轻声道:“这些时日我也是吃不好,睡不香,也只……只想着你……”后半句声音已细不可闻。

    吴其芳道:“当日妹妹掉下来的荷包我已经让身边的小幺儿捡了,如今想完璧归赵,妹妹看看是不是这个。”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青金色绣梅花的荷包,递上前来。

    梅燕双定睛一瞧,果见那荷包正是自己当日故意掉落的那个,这一见更是大羞,将吴其芳的手推过去道:“这荷包已被你拿着了,我不要。”

    吴其芳笑着将荷包揣进怀里,凑在梅燕双耳边道:“好妹妹,那回头我再送你一个。我知道你的心,也盼着妹妹能明白我的心……”

    梅燕双浑身发软,又听吴其芳在她耳边款款诉衷肠,只觉心旌摇曳,遂在芭蕉树下与吴其芳耳鬓厮磨了一番,说不尽郎情妾意。正难舍难分之际,只听远房隐隐传来鼓乐丝竹之声,吴其芳忽将她推开道:“今儿个是我大喜的日子,我该回去了。”

    梅燕双大吃一惊,抱住吴其芳的胳膊道:“什么大喜的日子?你要与谁成亲?”

    吴其芳转过头看着她似笑非笑道:“自然是与达官贵人之女。”

    梅燕双急得哭道:“芳哥,你适才还说你日日夜夜都记挂我……”

    吴其芳打断道:“我乃这一榜的解元,出身名门贵族的小姐方可与我门当户对。我虽记挂你,但你爹不过是个六品的通判,即便你出身梅家,但终究比不上我姑父的女儿婉姑娘。”

    梅燕双怒道:“那婉玉本是柳家小妾生的!跟我们梅家无一丝半点的关系,你切莫让她给骗了!日后她指不定还让大伯送回柳家去呢!”

    吴其芳道:“如今婉妹妹是已入了梅家的祠堂的,这便是我姑姑的嫡亲的亲女儿,姑姑有意许我二人婚配,婉妹美貌端庄,一看便知是贤内助,我自然求之不得。”

    梅燕双心头如同被剜了一刀,抱着吴其芳的胳膊只是抽泣不肯放手,吴其芳一径挣脱,转身便走。梅燕双失声喊道:“不要走!”忽猛一下挣醒,坐起来只觉浑身冷汗淋漓,向旁边一望,见梅燕回合眼安详而睡,方知自己是做了一场梦,长长嘘一口气。

    原来当日刚放桂榜不久,吴其芳并梅书达等几个官宦人家公子到郊外游玩,到栖霞山附近偏巧赶上梅海洲携家眷到栖霞寺里进香,在山脚之下与梅书达等人相逢,因是极近的亲戚,便停下来多说了几句。

    梅燕双和梅燕回姐妹悄悄掀开车帘子向外瞧,梅燕双一眼便瞧见一个年轻公子,轻裘宝带,唇红齿白,俊美好似画中之人。都道是少女怀春钟情,梅燕双一见吴其芳便心生喜爱,忍不住掀开帘子一看再看,却让一众公子王孙瞧见,众人你推一下,我挤一下,或扬声咳嗽向吴其芳揶揄取乐。吴其芳便扭头向这边看来,目光与梅燕双一对,梅燕双登时面红耳赤,一下将帘子放了下来,心中虽舍不得,但又羞臊不敢再将帘子掀起。因她这段时日偷看了几册才子佳人的话本,正是情思荡漾满怀胡思乱想之时,便仿照里头的风月桥段,将自己贴身的荷包悄悄解了下来,待马车一动便悄悄扔在外头,盼着吴其芳能将荷包捡了去,也好如书中所写成就一桩百年姻缘。

    自此梅燕双便对吴其芳存了一段心事,又打听到意中人竟是本地的解元,心中爱慕之情更甚。后吴其芳之父吴澜携妻子儿女上梅海洲家拜访,董氏瞧见吴其芳品格回去亦赞不绝口,梅燕双本以为好事能成,却见董氏又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你们姐妹没福,这精华毓秀的人物儿让你们大娘看中了,想招进门做姑爷呢。”这一句恍若个焦雷劈下来,梅燕双登时便呆了,自此后行动坐卧都是痴痴懒懒的,又添了迎风落泪多愁善感的病儿,唯有梅燕回瞧出其姐心思,每每劝慰开解而已。

    梅燕双此刻坐在床上心灰了大半,听外面有悉悉索索的响动声,一个丫鬟秉着蜡烛站在床幔外头道:“姑娘,可是做了什么梦了?可要吃茶?”

    梅燕双道:“要吃一盅热热的茶,再把我的帕子拿来。”

    丫鬟不多时回来,将帘子掀开挂在金钩上,捧了热茶和帕子递进来。梅燕双将茶吃了,又拿了帕子拭汗,方觉好过了些,躺下之后却怎么也睡不熟,只念着梦中之景,前思后想都不觉是吉兆,再算上睡前与婉玉怄了一场气,此刻又是心酸又是委屈,蒙在被窝里轻声哭了一场,直到天明才又迷迷糊糊合了眼。

    第二日清晨,婉玉一觉醒来,听外面仍静悄悄的,知那对姐妹未醒,就命丫鬟悄悄的进来伺候她洗漱,待将头梳好了,才听暖阁内有响动,银锁进门来低声道:“姑娘,暖隔里两位姑娘已经起床了。”

    一时采纤又一早赶回来磕头,婉玉想了一回,道:“先不传饭。”把采纤叫到跟前嘱咐了两句,然后起身到了暖阁里。只见双生女已穿戴妥当,婉玉仔细打量,见这姐妹俩虽长得一模一样,但梅燕回观之活泼,梅燕双则多两份忧郁之气,又见梅燕双显是晚上没有睡好,眼底微微发青,不由心中一软,暗道:“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子,不知事情深浅,我又何必跟他过不去呢,若是她认了错,我便罢了,立威这档子事儿本也不急于一时。”

    梅燕回一见婉玉立时站了起来,迎上前道:“妹妹早,昨儿晚上睡得好极了。”说着用眼去看梅燕双,心道:“过了一宿,婉玉的气也该消了,我从中说和说和,这一层的事也就揭开了。”想到此处刚要开口,却见婉玉看着梅燕双道:“昨儿个的事儿你想好了没?我就问你一句话,昨天的事儿是不是你说错了话?你若跟我认了错,我便全当你没说过便是。”

    谁想梅燕双因晚上做了噩梦正是满腹委屈颓靡,心中正暗恨婉玉,本有心认错,但听婉玉这一番说辞新情旧绪涌在一处,心头灵机一动竟拿了帕子蒙住脸大哭道:“你!你欺负我!我再不在这儿住了!妹妹,快收拾东西,咱们家去!”哭着起来便要往外奔,众丫鬟连忙拦住。

    梅燕双仍大哭,又偷眼去瞄婉玉。梅燕回与她是双生女,正是心有灵犀,忙上前去扶梅燕双,口中道:“好姐姐,你怎哭起来了,这让婉妹妹多为难,快将泪收一收罢。”说完对婉玉道:“大过年闹成这样也不好,姐姐有错,我替她跟妹妹赔罪,妹妹你大人有大量,这档子事儿就休要提了罢。”心想:“婉玉毕竟是过继来的,在梅家时日尚浅,跟大伯大娘又有多深的情谊呢,只怕她是瞧着面子上不好看,才想挣回一口气罢了,怕是她也不敢闹大,我从中穿针引线,替姐姐认错,既给了她脸面,又不至于让姐姐难堪,两相得宜。”因而又道:“都是亲戚了,妹妹又何必说出绝情的话?就当是咱们小姐妹之间闹着玩的,随它化成一缕青烟去了。”

    婉玉气得怔了,万没想到那双生姐妹竟会倒打一耙,反倒显得她成了心胸狭隘的恶人,手不由死死捏了拳,心中冷笑道:“你们姐妹俩的如意算盘,想瞒天过海呢!若不将这事料理清楚了,传扬出去,我如何在梅家名正言顺管家,全府里上上下下的下人怎能心甘情愿听我之令,我还如何在宗族和亲戚间立足?”先凝神一想,扯了怡人来低声道:“看住这两人,万别让她们出去。”说罢转身便往外走。

    梅燕回忙叫道:“妹妹你上哪儿去?”

    婉玉回过头道:“我去请你们亲大伯、亲大娘去!既然旁的亲戚不容我,我就求他们做主!”说着便往前走。

    梅燕回急得直跳脚,偏生丫鬟扯住了不让她出门,梅燕回挣道:“你们扯着我做什么?还不快拦着你们家姑娘,非要闹大了才高兴?”

    怡人走上前道:“姑娘快莫急了,等待会子太太一来,事情就全了结了。”

    梅燕回啐道:“本是姐们儿间的玩笑,又怎能当真了,莫非你们家姑娘没教过你息事宁人不成?还不快快松手!”

    怡人冷笑道:“适才姑娘话里话外偏袒双姑娘,只怕也不是息事宁人做派。”说完再无二话,只命小丫头将这两人牢牢看着。

    且说婉玉提了裙子一路跑到正院当中,此时梅海泉和吴夫人正在房中用饭,婉玉也不等人通传,一径跑了进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扑到吴夫人怀中,只唤了一声“娘”,便抽泣起来。

    梅海泉与吴夫人登时吓了一跳,但见婉玉连斗篷都未穿,浑身冻得发凉,待一抬头更是满面泪痕,不由又是一惊,忙询问发生何事。

    婉玉抽抽噎噎的并不搭腔,过好一阵,方道:“昨儿个晚上,住在我房里的那两个女孩子,在背后编排我不是,双姐儿说我是柳家小妾生的,攀高枝儿才到了府里……还说我是外人,不是府里的正经主子。我听了心里难受,便出去问她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问她话她也不理不睬的……因为夜了,我也能忍着气回去,流了半宿的泪儿,今儿个一早又去问双姐儿,谁想她反说我不是,说我欺负了她,闹着要家去……她的妹妹也偏帮着她……我……我只能来求爹爹和娘亲……”说着又滚进吴夫人怀里哭了起来。

    梅家二老素对婉玉的话深信不疑,听闻此言,吴夫人怒道:“你怎不是正经主子了?你若不是主子谁还能是?那两个小姐妹看着文文静静像是安分守己的,想不到背后竟然这般嚼烂舌头。”说着见婉玉哭得伤心,连忙安慰道:“好孩子快别哭了,天气冷,别弄坏了身子,待会子我让丫鬟给你端一碗滚热的乌鸡汤来。”

    梅海泉将下人都挥退了,拧了眉头道:“什么霜姐儿、雾姐儿的,是什么人?”

    吴夫人道:“就是你三堂弟家的那对儿双生女,唤作燕双、燕回的。”梅海泉素不理内宅之事,“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婉玉流着眼泪道:“如今这般,我活着也无趣,珍哥儿不在身边儿,守着爹娘还让旁人嚼舌头,别的房只怕是和这两人想的一样,都不认我呢,都觉着我是攀高枝儿来的,不是梅家的正经主子,若是如此,我还不如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吴夫人亲自端了汤来,婉玉也推了,只在她怀里痛哭。

    吴夫人听了婉玉的话如同摘了心肝一般,哽咽道:“你若做了姑子,这不是要了我的命,我生了你们兄弟姐妹三个,独独最亏欠你……你年幼遭不测,便是我看顾不周;后嫁错人家,也是我识人不清。如今你虽回到我身边,想让你过几天好日子,但又让你骨肉不得团圆,让旁人在后面说你的闲话……”说着眼泪便滴了下来。

    梅海泉听了心里亦不是滋味,强笑道:“大过年的怎哭起来了?快将泪收一收,你若是想珍哥儿了,我便差人早些接回来。”

    婉玉见自己爹娘这般,便又换了一番形容,将泪拭了,缓缓道:“我原想着那对小姐妹年纪轻,便也想着将此事压了,只需跟我陪个不是,让我在丫鬟跟前有个脸面便是了。谁想到那两人竟闹着说我欺负了她们,要找亲大伯亲大娘来评理,还要家去,话里话外的噎着我,倒像我是个恶人似的…...我自己吃了亏受了气倒是不怕,怕只怕这事传扬出去,我便没有立足之地了!日后丫鬟婆子还有各房的那些亲戚,还不各个都在背后说我不是梅家的正经小姐?说到这里我便觉得委屈,我分明是爹娘的孩儿……”说着又要落泪。

    吴夫人忙安慰道:“不过是两个不经事的小丫头胡乱说的,你一个明白人,自然知道这样的事不该放心上。”一面说一面对梅海泉使眼色。

    梅海泉则想着另一桩,暗道:“莲英说的亦有些道理,若是外头的人都因她是过继来的便看轻几分,日后她怎能嫁到上等的人家里?即便是嫁了,又会不会让公婆轻视欺负了去?”想了一回,便对吴夫人道:“待会儿你去问问清楚,教一教三堂弟的女儿,留她们到午时就备马车给送回去,说莲英身上不爽利,怕过了病气给她们,派个老嬷嬷过去将今儿的事稍稍透露一点便是了。”

    吴夫人心领神会,点头笑道:“正是这样。”

    梅海泉又对婉玉笑道:“既然已经来了,就在这儿用了早饭罢,待会子让丫鬟打水进来给你洗脸,我带你到书房去,这些天我淘了几幅好字给你看看。”

    婉玉听梅海泉这样一说,知自己所求之事已成,便将泪收了,道:“还是爹爹娘亲疼女儿。”说完站起来亲自布菜奉汤,殷勤侍奉。

    婉玉原以为日后便与这双生女再无瓜葛,谁想日后再起波澜,竟与这二人有莫大的牵连。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下】梅燕回挑唆俏丫鬟

    且说婉玉在吴夫人处用了早饭后随梅海泉去了书房,吴夫人则带着几个丫鬟去了婉玉住的绮英阁。此时双、回两姐妹正坐立难安,骤见吴夫人进门唬得赶紧站了起来,口中齐声唤道:“大娘。”梅燕双心虚,头一直低低垂着,梅燕回悄悄看了吴夫人一眼,见吴夫人脸上淡淡的,心里也不由沉了一沉。

    怡人乖觉,见吴夫人走到暖阁跟前,便忙端了一把椅子请吴夫人坐了,采纤连忙奉茶,吴夫人看了那两姐妹一眼道:“今儿个早晨的事婉儿都跟我说了……”

    话音未落,梅燕回连忙道:“这件事原就是我和姐姐不对,都想跟婉妹妹认错呢,都是我们不该,惹得婉儿妹妹生气。”

    吴夫人摆了摆手道:“不过是小姐妹之间起了口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说着低头抻了抻裙子抬起头道:“你们莲英姐姐去得早,幸亏老天爷又让我得了一个女儿,婉儿就是我嫡亲的亲女儿,她年纪还小,你们做姐姐的多教教她,她若是使了什么小性子,你们也别见笑,都是我和她爹爹宠的。”

    双、回二人听了心头一沉,梅燕回心中叫苦道:“大娘表面上是奚落婉玉,实际上是气恼姐姐说婉玉不是梅家正宗小姐呢!”想开口接上几句将话圆过来,却见吴夫人正用眼睛看她,一时间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梅燕双也听出吴夫人在敲打自己,心中又惊又怕,只管垂了头坐着,手里牢牢攥了块帕子。

    吴夫人又道:“适才婉儿跑去我那里,这孩子实在不像,大冷天连件斗篷都没穿,刚闹唤着头疼,请大夫看了看,说是在风地里受了凉,如今正在我房里头躺着。待会子你们姐妹俩用了饭就随便逛逛罢,不必等她了。”

    梅燕回道:“该死!妹妹竟生了病,是我们的罪过了,我和姐姐一同去看她,给她赔个不是才能安心。”

    吴夫人道:“这就不用了,婉儿感了风寒,你们过去也怕过了病气。”说完站起身道:“文杏,快把早饭给传来,刚我那儿有两碟子小菜没动,也给端来。”又扭过头道:“今儿还有旁的亲戚过来,我就先走了,你们姐妹若是有什么要吃要用的,尽管和这儿的小丫头子们说。”

    双、回二人忙起身去送,等吴夫人一走,梅燕回立刻小声埋怨道:“如今这般就好了?大娘脸上那么淡,就是给咱们颜色看呢,要是传到爹娘耳朵里,该如何是好?早就劝你跟婉玉服个软认错,你偏偏不听……”

    梅燕双心里也正烦恼,但听梅燕回这般一说,心里头愈发烦躁起来,皱着眉道:“好了好了!有的没的说这么多管什么用?我就是看不惯婉玉那小蹄子,好汉做事好汉当,若是爹娘真知晓了,我到时候认打认罚,绝对跟你没有一丝半点牵连!”

    这一句噎得梅燕回一口气憋在胸口,拧了拧帕子冷笑道:“好,你有骨气,我是好心当成驴肝肺,自己活该。”说完径自坐在桌前取了丫鬟端来果子糕饼来吃。梅燕双赌气在床上坐着,一时间屋中无话。

    婉玉在书房里和梅海泉说笑了一回,一时梅海泉有了雅兴便要写字,婉玉便亲自挽袖研磨,两人一边写一边评,也甚得意趣。此时小厮通传,金陵布政使司求见,婉玉便退了出来往吴夫人房中去了。

    刚进院子,便有小丫头子看见,忙亲自打起帘子,婉玉进门一瞧,只见有个女眷正坐在吴夫人身边说笑,此人生得与吴其芳有七八分像,头上发髻绾得整齐,戴红翡滴珠凤头钗,穿一件海蓝菊花刺绣缎袄裙,手腕子上戴一对儿铮亮金镯,一看便知是哪个官宦人家正房太太。婉玉认得此人是吴其芳母亲段氏,便走上前笑着施礼道:“二舅母来了,二舅母过年好。”

    段夫人笑道:“还是婉儿嘴甜。”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红包塞到婉玉手中,又握着婉玉手将她上下打量一遍,扭过头对吴夫人笑道:“我看婉儿比前些日子又长高了,如今可是大姑娘了,模样生得这么标致,跟个仙女似的,不知以后哪个有福气将她娶了去。”

    吴夫人道:“我们家婉儿好处说上一天都说不完,模样还在其次了……她又知书达理,又疼人体贴,交她办事你便只管放心,样样都是极妥帖的。”

    婉玉脸红了笑道:“舅母别听我娘的,有道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娘夸我赞我,其实是羞臊我呢。”

    段夫人道:“你娘这般说了,就决计错不了。”说完又从怀里掏出一方巴掌大的锦盒道:“这是我前些天收拾出来的小玩意儿,昨儿个一试却发现小了,想着不如拿来给你戴,也别糟蹋了这好东西。”

    婉玉打开锦盒一看,只见里头放了个金镶玉戒指,虽不大,却看着十分精致。段夫人把戒指拿出来亲手往婉玉右手中指上一套,笑道:“瞧瞧,不大不小正合适呢。”

    婉玉道:“谢谢舅母爱惜。”

    段夫人扯着婉玉手笑道:“谢就不必了,不过收了我家东西,就该到我家里去做媳妇儿,不知你娘可愿意了?”说着用眼去看吴夫人。

    吴夫人听段夫人这般一讲,心中自然欢喜,但又想起梅海泉所言,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答对,却见婉玉垂了头道:“舅母别拿我打趣了,吃茶罢。”说着便将茗碗端了起来。

    段夫人也不好再提,只将茶碗接过来喝了一口。众人说笑了一阵,因有管事媳妇来请,婉玉便出去了一回,待再进屋时,吴、段二人早已进了里屋密谈。婉玉担心两人要说起她和吴其芳婚事,便轻手轻脚走上前,将耳朵靠在绣线软帘上。

    只听段夫人道:“你二哥……唉,我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也忒迂腐了些,今儿个我原意也让他跟我一同来这儿,让他见一见妹夫,也好再谋个好些差事,偏生他不肯,觉得如此这般便折了身价,成了攀附权贵阿谀逢迎之辈……唉!唉!就是他这个倔驴一样脾气,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都没得出什么名堂,原先在外头也没少受同僚挤兑,做出政绩也尽数被旁人占了去,苦累倒全都轮到他头上了。”

    吴夫人道:“谁说不是,我也想着二哥的事儿呢。如今他好不容易外放回来,爹爹在京城里背着他上下打点,好容易让他到了金陵,让我们家老爷提携一把,谁想到二哥不知发了什么疯,硬是不肯受了,说怕旁人知道了说闲话……这么一来,弄得我们老爷也不好做什么。”

    段夫人叹道:“幸亏我们芳哥儿不像他,还时时规劝他,他却不领情,还反倒把孩子骂了一回。”

    吴夫人道:“嫂嫂也不要烦心,二哥的事儿我想着呢,时不时就跟老爷提一提。我见你这两日气色都比以往好了些,可见近来保养得甚好。”

    段夫人眼眶微红道:“自从来了金陵才过了几天舒坦日子。你二哥的脾气你也知道,做官的时候最是两袖清风,单指望他那点俸银,能有多少田产呢。还是到了这儿,全赖妹妹和妹夫替我们张罗,这才重新置办了庄子和店铺,日子比往常富裕些了,芳哥儿也争气,考中了解元,我这一颗心才算稳当平安了些。”说着便用帕子拭泪。

    吴夫人笑道:“好端端怎的流起眼泪来了,好日子都在后头,待芳哥儿中了进士,家中门庭再改换一番,自然就跟原先更不同了。”

    婉玉在门外站了一阵,听得屋中两人所言所说不过是旁的事情,便也没心思再听下去,心中暗道:“芳哥儿是个顶顶聪明机变人,想不到二舅舅却如此耿直迂腐。人在官场当中若不能左右逢源,怎可能立得住脚呢,这个道理我这个妇人都懂,二舅舅竟然看不透。”又转念想起吴家不过一般稍稍殷实些官宦人家,吴其芳却送了她价值五六十两银子旧书,微有些过意不去,想着如何再回一份重些礼,复走到厅堂当中来,见娇杏仍端了茶往宴息里送,便唤住道:“舅母在母亲那屋,这是给什么人送茶呢?”

    娇杏道:“是吴二太太身边丫鬟抱琴,留在宴息里了,文杏姐姐让我端了茶去陪她说说话儿。”

    此时宴息门前帘子一掀,有个丫鬟举着帘子笑道:“快不必麻烦了。”婉玉扭头一瞧,只见个出落得好生整齐女孩儿站在门口,不过十六七岁,柳眉杏目,形容秀美,合中身材,身穿绛红色棉比甲,配着嫣红色袄裙和汗巾,香肩窄窄,纤腰楚楚,婉玉先一怔,暗道:“这个丫鬟相貌风韵倒是极好,我身边那几个加一起也比不上她。”

    抱琴走上前行礼道:“我叫抱琴,见过姑娘了。”说完抬起头,打量了婉玉几眼,暗道:“怪道大爷回去常提起她,赞不绝口,果然是个绝色。”心里隐隐有些发酸。

    婉玉点头笑道:“记得前几次跟着舅母来是红叶,你看着面生些。”

    抱琴笑道:“红叶姐姐年岁到了,太太恩准放出去嫁人,我便跟在太太身边伺候了。”

    婉玉见她举止可爱,便起了谈兴,问道:“听口音你倒不像是本地,是跟着舅母从福建过来,还是到了此地才添人儿?”

    抱琴笑道:“我倒也不是福建人,是十岁上在京城里就被卖到吴家,一直跟在大爷身边伺候。这些时日大爷上京赶考,红叶姐姐又要出门子,太太身边丫鬟年岁都还小,需人好好调*教,人牙子那里也没挑中可心,我闲在房里也无事,就先跟在太太身边了。”一边说一边小心去看婉玉脸色。

    婉玉叹道:“都是亲戚又何必见外,舅母若是房里头缺人,只管从我们府上挑过去就是了,横竖这里丫鬟们多,比外头人牙子带来干净。”

    正说着,怡人从外捧了礼单子来请婉玉,婉玉打开一瞧,立时皱了眉道:“容王府添丁,依着往年旧例儿便可,账上怎一下子支出这么多东西和银子?再者说,添不过是个庶出小孙子,也不必太过花费。这是谁拟的单子?连旧规矩都不遵了?”说着想起身边抱琴还在,便微微一笑,引了怡人往外走。

    怡人道:“本是要依着旧例儿,但前些时日京城里户部尚书府上添了小公子,咱们就比往常多给了五十两,这一回是容王爷,我想着怎也不能低了去,但添了银子心里也没底,这才拿给姑娘看。”

    婉玉笑道:“你不知道呢,户部尚书胡大人是我爹的同窗旧识,礼重些也应当。容王爷那头倒不必了,循着往年例儿就是,他们那些皇亲戚,咱们只管远远敬着,若是送得重了,或是走得太近,反倒会引出事端来。”

    怡人听了便领命去了。婉玉站在廊下逗了一阵猫儿狗儿,心中也闷闷。暗道:“如今看爹娘的意思,十有八{面玲珑}九想把我许配给吴家了。今日芳哥儿房里的丫鬟也出言试探,那丫头生得不俗,谈吐也好,怕是要做通房。我估摸着,只再等几个月,待芳哥儿金榜高中,到时候便会到家里提亲……若是我闹一场,躲了这一次婚事,只怕也躲不过下一回……”长长一叹,想到要再与一个男人成亲度日,心中不由茫然和畏惧,再念及珍哥儿,心里更像用油过了一遍。当下没有心思玩乐,想来想去仍觉眼下唯有珍哥儿事最要紧,便到紫萱住院子里打听妍玉和杨昊之之事了。

    婉玉这厢走了,却不知绮英阁里那对小姐妹早已坐立不住。这两人感情亲昵非常,即便是赌气也不消片刻就解了,又担心婉玉之事,两人坐在床头商议了片刻,便一同到吴夫人房中向婉玉赔礼。待进了吴夫人住院子方才得知吴其芳母亲段氏来了,文杏便请双、回两姐妹回去,这两人哪里肯依,梅燕双道:“我们是来瞧大娘和婉妹妹,虽说是有客,但也总是一家亲戚,若是文杏姐姐不方便通传,那我们在宴息里等等便是了。”说完一扯梅燕回袖子,两人便轻车熟路往宴息里去了。文杏无法,只得命小丫头子看茶。

    这两人一进屋,便瞧见里头早已坐了一个容貌极清俊女孩儿,抱琴见有人进来忙站了起来,梅燕双将抱琴打量一番,问道:“你是谁?是大娘房里新添丫鬟?”

    抱琴摇头道:“我是吴家太太身边的丫鬟,姑娘们坐罢。”说着便让座,又要往外走。

    梅燕回一把拉了抱琴胳膊笑道:“原来都是自己人,我们姐妹俩也正没趣,不如咱们一起说说话儿。”一边说一边亲热拉着抱琴手坐了,你一言我一语聊了起来。因都是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双、回二人刻意存了讨好的心思,抱琴又是极乖觉,故而几番话下来便已熟络了许多。

    三人说笑了一回,只听梅燕回道:“我跟你悄悄打听个事儿……我听人说婉儿妹妹要和芳哥儿订亲了,不知是真是假?”

    抱琴道:“如今还没订亲呢,但也保不齐就成了……我们家太太常常赞婉姑娘,说见过这么多女孩儿,从没见过这般聪慧伶俐。”

    这一句话刺得梅燕双直堵心,心思一转,压低了声音道:“也亏得大娘用心教导,婉玉妹妹才出息了……想必你也知道,原先她在柳家,是柳家一房小妾生,因为那小妾是个戏子出身,难免就染上些不好习气,打鸡骂狗,像个女霸王一般。”说到此处看了抱琴一眼,用帕子掩了口笑了两声道:“呵呵,这话儿本来也不该讲,但我听说也就几个月前,她还在柳家时候,还为了柯家公子投湖,险些就死了。”

    抱琴唬了一跳,道:“当真?婉姑娘竟为了个男人投了湖?”

    梅燕双赌咒发誓道:“大正月里,若我说的有假,便叫我不得好死!千真万确的事儿呢!”

    梅燕回道:“我们姐妹俩是万万不会浑说。不过眼见着婉玉妹妹如今却出息了,管了整整一大家子,走起路来都带着风,神气得紧。”

    梅燕双眼见抱琴面色发白,心里暗暗称快,接了一句道:“如今她改好了,我们看着心里也欢喜。”

    正说到此处,却听见门外有人道:“什么好事?说出来让我也跟着欢喜欢喜。”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上】听流言抱琴惊芳心

    且说双、回二人正在背地里跟抱琴编排婉玉不是,却听门帘子外面有人说话,三人俱是唬了一跳,惊疑不定之间,只见帘子一掀,文杏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眼光在她们三人身上一扫。梅燕双心中叫苦道:“文杏是大娘身边最有头脸丫鬟,连我们都要敬着她三分,不知刚才话她听进了多少,万一她跟大娘说了……”想到此处心里突突跳得厉害,又见梅燕回脸上也一片雪白,便愈发六神无主起来。

    文杏似笑非笑道:“适才都说什么呢,什么欢喜不欢喜,我好像还隐隐约约听见我们家姑娘名儿。”说着用眼睛去看梅燕双,梅燕双心虚,将脸偏开看别处。

    梅燕回勉强笑道:“没什么,就是闲着没事,说两句闲话乐一回也就罢了。”

    文杏也不再问,道:“太太说了,我们婉姑娘身上确实不大好,要静养一段日子,家里也就不方便留两位姑娘了,适才太太已派了人到姑娘里通报了,车马也已经备好,绮英阁那头,丫鬟们也将东西都收拾妥当,只看姑娘们打算什么时候走。想多留一会儿,便用了午饭也不迟。”

    双生女脸色登时一变,心知这是要赶她们二人家去了,两人面面相觑,梅燕回站起来强笑道:“婉妹妹既然病了,我们也不好再留,免得给大娘再添了麻烦,只是这般走了终究不像,我两人总要跟大娘辞行才是。”说着扯了扯梅燕双衣袖。

    文杏道:“这就不必了,太太跟前儿有亲戚,正商量打紧事儿,姑娘们有心,我帮着传达就是。”

    文杏此言已颇不客气,偏生双、回二人做贼心虚,也不敢分辩,梅燕双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多留了,劳烦文杏姐姐跟大娘说一声,我们这就告辞。”说完和梅燕回走了出去,只留抱琴一个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拧了帕子站在炕边上。

    文杏将托盘放在小几子上,走过去拉起抱琴手,放缓了声道:“这般拘着做什么?你坐,咱们两个人说说话儿。”说着拉着她坐到炕上,慢慢闲话了几句,问她几岁,家乡在何处,平日里都干做些什么等语。抱琴起先忐忑不安,言语上只是唯唯诺诺,但见文杏态度可亲,便渐渐放开了,文杏留神看着,心里想了一回,笑道:“不知怎,我一见你就觉得投缘,我年纪比你稍长一两岁,便讨个大唤你一声妹妹罢。”

    抱琴忙道:“文杏姐姐说得哪里话,姐姐肯叫我妹妹是抬举我了。”

    文杏道:“既然你也认我,我便有几句心底里话跟你说说……咱们做丫鬟,第一要紧事就是记着恪守本分,虽然你我在主子跟前是有些头脸,但终究是个下人,比不得那些姑娘小姐们,她们这会子欢喜了,拽着你磨牙,你图新奇,在旁边听着,日后若有事端惹出来,主子们只会说你品行不良,拐带坏了正经姑娘,重重责罚下来,又该如何呢?”

    抱琴心中一沉,知道刚才那番话文杏都听见了,不由满面通红,拽住文杏袖子央告道:“好姐姐,是我错了!你教我,我再也不敢了!”

    文杏道:“你不知道当中缘由,昨儿晚上双姑娘和回姑娘就跟我们家姑娘斗了气,今儿个早晨我们姑娘连外头衣裳都没穿,哭着跑过来来找太太评理。不管谁对谁错了,这闹来闹去,都是主子们事,跟咱们又有什么相干?好妹妹,我跟你说一句,莫让人家把咱们当成手里头剑,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你自己心里都要有个分寸才是了。”

    抱琴款款点头,此时小丫头子在门口唤道:“文杏姐姐,太太让你过去,问东西送得了没,话递过去了没有。”

    文杏应了一声,将托盘端起来对抱琴道:“那我先走了。”抱琴赶紧起身相送,文杏唤进两个丫鬟进来陪抱琴说话,然后端着盘子往卧室中走,见吴夫人正和段夫人说话,便走上前在吴夫人耳边说了几句。

    吴夫人登时脸色一变,跟段夫人告罪一声,便和文杏来到外头,低声道:“你说可是真?”

    文杏道:“千真万确,我清清楚楚听见,那两人竟说了这样话,我心里有气,太太命我端过去香囊也没送,那两人本还想跟太太辞行,我也拦了下来。适才耽误了一阵,也是为敲打敲打吴家那个丫鬟。”

    吴夫人冷笑道:“怪道婉儿今儿早晨起来哭得跟什么似,我还当是小姐妹之间起了口角,如今可见是黑了心货色,竟要坏我女儿名声!”又朝托盘看了一眼道:“你做得很是,这香囊是宫里赏出来物件,给那两个小蹄子也是糟践!你端过去,让婉丫头挑一个,剩下就赏给你戴着玩罢!”文杏应了一声,领命去了。吴夫如何烦恼,如何想法应对,想到婉玉如今之状添了几分心疼,不在话下。

    且说抱琴自文杏走后就有些魂不守舍。她自小被卖到吴家,段夫人见她模样整齐,性情温柔老实,便把她拨到吴其芳身边伺候。抱琴虽算不得伶俐机敏,但可喜在百依百顺,做得一手好针线,一直也服侍妥帖。后来年岁渐大,也出挑成个美人模样,段夫人有心抬举,吴其芳也喜她妩媚和顺,便收她做了房里人,抱琴自觉终身有靠,侍奉愈发精心。这些时日听段夫人提有意与梅家攀亲,抱琴也有意探探婉玉性情,便千求万求央告段夫人带她来,一见婉玉,观其神色语态,便知是个心中有丘壑人物儿,又见她与怡人说话,更知其颇有几分手段,不由担心婉玉是否性子宽和容人。谁知后来她竟听见梅家小姐妹提起婉玉先前旧事,抱琴心不由灰了一半,前思后想,也不由添了几桩烦恼。

    直至申时,段夫人方才告辞离去。待坐到马车上行了一段路,段夫人便问道:“今儿个你见着婉姑娘了没?”

    抱琴低了头小声道:“见着了。”一面说一面拿了厚棉锦缎大褥盖在段夫人腿上。

    段夫人道:“你觉得她模样性情怎样?”

    抱琴道:“模样没得挑剔,鲜花嫩柳似,看着就伶俐,只怕是男人也比不过了。”

    段夫人笑道:“这就是了,我看着也好,我略套问了几句,看样子弟妹也乐意。待芳儿中了进士锦衣还乡,咱们就到梅家府上提亲,虽说梅家门第高了些,但芳哥儿也是极争气,不是我说嘴,多少王孙公子都比不上他。”说完又见抱琴蹙着眉坐着不语,略一沉吟便知其中有事,推了抱琴一把道:“愣着想什么呢?”

    抱琴忙笑道:“没想什么,只是琢磨着给大爷做衣裳还没好。”

    段夫人道:“甭想骗我,你这丫头最是老实,脸上藏不住心事,你定是听到撞到什么事儿了,若是跟婉姑娘有关,便只管告诉我。”

    抱琴张口欲提,但又转而想起文杏说话,便又把嘴闭上,左右为难间,又听段夫人道:“我知你事事处处都为芳儿着想,若是有为难事也不妨,我必不怪你。”

    这一句话却撞进抱琴心坎,她自小至大眼中唯有一个吴其芳罢了,如今后半生都系在他身上,唯恐他错娶妻室,便将双、回二人话对段夫人说了。又道:“太太别生气,我也不是愿意跟姑娘小姐们嚼蛆。我服侍大爷一场,只盼着他平安,日后娶一房贤淑妻子,也是我造化。我今儿把这事儿告诉太太,也是想讨太太一个主意。”

    段夫人拧着眉久久无言,半晌才道:“今儿个弟妹倒是跟我提了,说婉玉今儿个受了气,因为是过继来,下人和各房亲戚都在背后乱嚼舌头,她那两个侄女就踩了婉玉不是。还说婉丫头生母去得早,前些年在柳家也没少受人挤兑,也怪可怜见。我听了还顺着劝慰了几句。若是婉姑娘为个男人投了湖,也不知有内情没有,但不管怎样,终究也不是体面事。”说到此处拍了拍抱琴手道:“我儿,幸亏你告诉了我,咱们刚来金陵,对婉姑娘先前事儿一概不知,如此看来需找人好好打听打听才是了。你这般替着芳哥儿打算,我日后也不会亏了你,你便放心罢了。”抱琴连连答应,心下安稳,暂且不表。

    此几日无话,却说到了正月初七时候闹出了一桩天大事。妍玉使了个金蝉脱壳法儿,留了封书信,带着丫鬟红芍和杨昊之私奔了。杨柳两家登时大乱,柳寿峰气得病倒在床,一时大发雷霆,一时要将妍玉赶出家门,一时又痛哭流涕自言颜面尽失对不起历代祖先。杨家也四下里派人寻找。两家虽竭力将事情向下压,但奈何纸里包不住火,风声还是传扬出去了。婉玉知道了愈发忧心忡忡,待正月十五一过便忙派人将珍哥儿接了回来。

    如此整个年下便这般过了,待至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便是会试日子,三场考过,杏榜一发,梅书达、吴其芳和杨晟之三人均高中了贡士。待三月十五日殿试考过,梅、杨、吴三家均是点灯熬油等信儿,等了七八天,方有快马报喜回来,方知梅书达和吴其芳均中二甲,杨晟之考了第三甲头名传胪,喜讯传来,众人无不喜气盈腮,各家均放炮庆贺,开祠堂祭祖,不在话下。

    杨峥这些时日因杨昊之之事正烦恼不尽,只觉因这孽障得罪了梅家,如今更与柳家交恶,但此时杨晟之高中喜讯传来,杨峥不由精神大振,大喜之后,心中又默默想道:“即便杨家顶着皇商和户部虚衔,再如何富有,但终究是从商最末一流罢了,事事处处要看梅、柳两家脸色,若是朝中有人那又何愁家业不兴?晟儿看着呆笨,不过是个老实憨厚庶子,这些年来虽无大错,但看着也不出挑,想不到如今竟成了最出息一个了!只怕杨家还要指望于他,往日里我待他生分了些,从今往后便再不能如此了。”

    想到此处,杨峥忙到库房里,命人打开柜子将最上等料子取来,缂丝,提花,二色金、雪绸,不一而足,精心挑了十几匹,命人拿去给杨晟之重新裁制新衣;又从账上拨了八千两银子,找了可靠管事送到京城给杨晟之打点;拿出银子来打了一副赤金点翠红宝石头面亲自送到郑姨娘处,而后连续几晚都在郑姨娘房里歇了,郑姨娘自然春风得意,逢人便说晟哥儿如何有出息,挣了杨家脸面,府里大大小小婆子丫鬟仆役均闻风而动,抢着上前奉承献媚,不在话下。

    而柳夫人一则惦念杨昊之;二则因妍玉之事与自己亲哥哥柳寿峰撕破了脸面,闹得僵了起来;三则又气恼杨晟之高中,郑姨娘得势,急火攻心便病了一场。同时大病一场亦有柳家孙夫人,自妍玉离家之日起,孙夫人便牵肠挂肚,虽痛恨亲生爱女与名声狼藉有妇之夫勾搭,但到底还是疼惜多些,每日里想起都要哭上几回。虽曾到杨家闹过几次,但终究无法。待杏榜发过,宫中又来了太监传旨,原来姝玉诊出了龙脉,皇上赐封为美人,又赏了柳家许多东西。姝玉亦从宫中赏了东西出来,这一回竟不同于过年时候寒酸,赏赐颇丰,尤其给生母周姨娘东西极多,隐有压过孙夫人一头之势。周姨娘大惊,忙取了几样贵重送到孙夫人房里,孙夫人当然不肯收,不咸不淡说了几句,待周姨娘走后,她心里到底不痛快,想到大女儿在宫中虽位置极尊,但久久没有孩儿,竟被个庶女压过一头去;小女儿又不成器,坏了名节,日后也恐谋不到什么前程了,忧思极重之下也大病了一回。

    自年后几家欢喜几家愁,各人均有个人思量。眼见日月匆匆,进士们就要荣归故里了。

    第二十九回【下】思前程婉玉诉本意

    却说过了些时日,梅书达、吴其芳、杨晟之等人陆续回了金陵。^^^三家免不了各摆流水席大宴宾朋,又请戏班子演堂会,热闹了好几日方才散了。

    这一日婉玉正在房里教珍哥儿读诗,只见梅书达从门外走了进来,大喇喇往黄花梨包银榻子上一坐,倚在锁枕上笑道:“看见我来了,还不赶紧把你这里好茶好点心端上来,昨儿那个桂花酿爽口得紧,再给我盛一碗。”

    珍哥儿唤了一声:“小舅舅。”舍了书本跑过来往梅书达身上蹭。

    婉玉啐道:“活土匪,上次来就磨走我一罐子新茶,今儿又过来打什么秋风?母亲赏给你好东西还少了不成?桂花酿早没了,给你兑果子露喝罢。”嘴上这般说,却仍到炕几上亲自端了盛零嘴八宝盒来,又命怡人去倒茶。

    珍哥儿听了立刻扭过头道:“我也要喝果子露,还要吃松子瓤。”

    梅书达弹了珍哥儿脑门道:“就知道吃。”说完一把将珍哥儿抱起来,向上举了几圈,逗珍哥儿咯咯笑了,便放下来对婉玉道:“这小子比前日子沉了好些。”

    婉玉笑道:“跟你一样,像馋嘴猫儿似,一个看不住就拿了糕饼零嘴往嘴里塞,骂了好几次才改了。”又道:“刚去母亲那里请安,听说你被父亲叫到书房去了,是不是跟你说去翰林院事儿?父亲如今是个什么打算?想要你日后到何处任职?”

    梅书达抱着珍哥儿垂头丧气道:“要是说这个便罢了。刚叫我去从头到脚骂了一回,说我如今是有功名人了,还站没站相,坐没坐相,镇日里赏花玩柳、斗鸡撵狗不成体统,要大哥好好教我,改一改纨绔习气。”接着叫屈道:“好姐姐,你说句公道话,我才刚考完,前些时日累得头晕眼花,看见《论语》、《中庸》都恶心,这才舒坦了几日呢,爹就来骂了。”

    婉玉心中好笑,抚了抚梅书达头顶道:“爹爹说得有理,你都这么大人,还有了官职,可不兴再跟孩子似,这次高中进士里,你年纪最小,人人都在明里暗里赞你,你可莫要给爹爹丢了脸面。”

    梅书达道:“这几日跟爹在外头给一群士大夫老头子赔笑作揖,拜来拜去不胜其烦,在家里还要装模作样,那还有什么趣儿。”说着把珍哥儿放下来,和婉玉在榻子上坐了,道:“我心里有数,我文章学问差得远呢,这回高中,兴许还是爹爹旧识卖了面子,爹是皇上宠信之臣,皇上爱屋及乌,点了我做进士也未可知。”

    婉玉笑道:“瞧瞧,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谦逊了?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文章做得好呢,爹爹都给我看过了。”

    梅书达听了脸色一松,笑道:“既然姐姐都说好,那便是真好了。”又道:“听文渊阁学士说,杨家三小子杨晟之文章做得极工整,缜密森严,原本考官们都以为他会被皇上钦点二甲,或是中个榜眼、探花也说不定,但听说圣上不喜他文章中有一句暗讽本朝,思前想后才点了他三甲传胪。^^^”

    婉玉奇道:“杨家三公子素是个圆融守拙之人,想不到他竟敢在会试里讽刺起朝廷了……他写了什么你知不知晓?”

    刚说到此处,银锁打起帘子进屋道:“二爷、姑娘,表少爷来了。”

    婉玉一怔,梅书达拍手笑道:“表兄从回来路上就念叨着要回来看望姐姐,他上次来咱们家,姐姐刚好去亲戚家了,表兄嘴上不说,但脸上还是难掩失望之色……”说到此处,见婉玉瞪了他一眼,便止住不说,只揶揄笑。

    婉玉想了想道:“快请进来罢。”说完命丫鬟把珍哥儿抱走,将茗碗和果子糕饼撤去,重新攒了新奉上来。

    不多时吴其芳走进门,彼此见过后,婉玉让座,吴其芳坐下便对梅书达笑道:“母亲带我来串门子,我拜见了姨丈后找不见你,听丫鬟们说你往婉妹妹这儿来了,便过来看看。”

    婉玉暗暗打量,见吴其芳今日穿了玄色镶边宝蓝底子五彩刺绣直裰,腰系同色玉带,更显出一派倜傥来,容貌俊美出乎杨昊之之上,又多几分儒雅洒脱,面上常笑,顾盼生情。婉玉暗道:“所谓风流才子也不过如此了,怪道梅燕双为了他神魂颠倒。”

    吴其芳亦不动声色将婉玉看了一番,见她穿秋香色斜襟比甲,浅紫衣领,手里捏明蓝纱手绢,淡雅之极,愈发超逸清丽,不由有些痴了,暗道:“婉妹容貌绝美,虽是过继来,但姨妈姨丈疼爱有加,竟比嫡出还要看重。若能与她结为连理,日后娇妻美眷,仕途得助,夫复何求?”正想着,只听婉玉道:“多谢表哥从京城捎了书来。”

    吴其芳道:“妹妹欢喜就好了,妹妹送我那个玉璧,我命人打了络子把玉络上了。”说着将腰上佩玉解了下来,婉玉一瞧,果见是她送那块“独占鳌头”,选了大红和金色线打成了方胜,将玉箍在正当中。

    婉玉接过来看了看,笑道:“这是谁打络子?手忒巧了,赶明儿个也给我也打几根。前些日子舅母来串门,带了个叫抱琴丫头,说做得一手鲜亮活计,我那天看见她裙子上也系着这么个方胜络子,箍着一块白玉,跟这个一模一样,这络子难不成也是她打?”

    吴其芳一愣,看了梅书达一眼,原来这络子正是抱琴打,吴其芳与梅书达交情甚笃,早已听梅书达说起婉玉厌恶姨娘通房之流,梅书达也知吴其芳屋里有个叫抱琴丫鬟身份不同寻常。此时梅书达见吴其芳用眼睛瞧他,心说:“母亲有意撮合姐姐和表兄,表兄才高八斗,年轻有为,只怕日后再难寻这样品格男子……男人年少轻狂难免有两三个相好,跟丫头们胡闹哪儿能算做真呢?”想到此处便向吴其芳使了个眼色,意为自己并未搬弄什么是非,吴其芳心中稍安,对婉玉道:“难不成我们吴家就一个丫鬟会打络子了?若是妹妹喜欢,便告诉我喜欢什么花样,我让丫鬟们打了给你送来。”

    婉玉将玉璧递还过去,笑道:“就捡三四个寻常样式打了就是。”说完唤怡人从柜子里取小荷包来,对吴其芳道:“也不能白白劳碌了你丫鬟,这儿有一包红玉髓雕小玩意儿,你拿去替我赏了罢。”

    吴其芳道:“妹妹这就见外了,不过是几根络子,丫鬟们平日里闲着也是闲着,打这么几根小东西还须你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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