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相思莫如宋词-庭院深深深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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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修·蝶恋花: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总是在想,寂寞到底是什么?是伫倚危楼的黯然神伤,还是独自天涯的形影相吊;是月下黄昏的浊酒断肠,还是梦醒之后的往事如风。很多时候,寂寞只是突然的自我。或者雁过长空,或者雨打芭蕉,或者落花成冢,或者明月如霜,触目的瞬间,都能让人寂寞横生。

    有些寂寞是可以消解的,或许,几盏烛火,几叶风帆,就能让人欣喜起来,远离寂寞;有些寂寞无处落脚,只会如影随形,无论春花秋月,无论夏风冬雪,都不能驱散。红尘岁月里,住着太多倚楼望月、形单影只的身影。这是被时光刻上深深凉意的身影,千百年以后,仿佛仍旧在那里伫立。

    遥望千古人间,许多诗人也曾留下过这样的身影。但是他们至少还可以安坐在酒杯里,沉沉醉去,不须面对外面冰冷的世界。但是我所说的,却不是诗人,而是那些被困在世俗礼教中不得自由的女子。若不是那些陈旧的逻辑和规则,她们可以有属于她们的幸福,与那个命中注定的男子,相遇相爱,相依相守,不惧风雨飘零。

    可是很不幸,处在那些冰冷的岁月里,她们没有选择的自由,没有相爱的权利,她们的人生注定要被别人安排。于是我们看到,当那些负情薄幸的男子绝情而去,当那些任性恣情的男子花天酒地,留在庭院里的女子只能凄然地对着流光,冷落无声。她们的寂寞,属于命运的藩篱,无可比拟。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这样的画面,或许还带着几许春意,却不知,这样的春天,杨柳深处,锁着无数寂寞的身影。她们是被命运深锁的生命,看得到春秋变换,却看不到外面的世界;看得到柳绿花红,却看不到远方的风景。属于她们的,只有那庭院里的花谢花开、云卷云舒。

    “庭院深深”,在那些旧时的岁月里,只这四个字,就足以让无数女子胆战心惊了。要知道,深深的庭院里,锁着无边的寂寞。那里,花谢无声,叶落无情;那里,月光如水,时光如冰。没有人让她们绚烂地绽放,也没有人给她们自在的天空。她们所有的故事,似乎只与寂寞有关,来也好,去也好,无人过问;悲也好,喜也好,独自面对。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很多时候,若是所嫁之人出身贫寒,女子还可以与之过那种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兴许还能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简单幸福;若是所嫁之人出身名门,常常出入秦楼楚馆、舞榭歌台,女子就只能在寂寞庭院里,看尽春去秋来。实际上,即使是出身寒微的男子,也常常是可以与之共苦,不可以与之同甘,当家境渐渐变得盈实,喜新厌旧者比比皆是。

    因为人间流传的是同样的逻辑,所以面对这样的悲剧,大多数女子只能沉默。毕竟,她们只是柔弱的生命,无力改变人世规则。事实上,许久之后,她们终于变得麻木,面对寂寞,无话可说。回首岁月,我们看到的竟然是这样的情景:豪华的车马停在贵族公子寻欢作乐的地方,庭院里寂寞的女子只是伫立在那里,惆怅地望着,却望不见通向章台的大路。她们没有远方,只有寂寥。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暮春的时候,风雨飘零,纵然重门将黄昏景色掩闭,也无法留住春意。其实,对于这些寂寞到了极点的生命,春天又如何,秋天又如何?留住春天,也解不了春愁;别了秋天,也别不了秋凉。

    当然,这里的雨横风狂,不只是眼前的景物凄凉,更是人世的礼教无情。青春也好,年华也好,在冰冷的俗世教条面前,都似乎无足轻重。情人薄幸,冶游不归,而又无可奈何。不知不觉,韶华已逝;不知不觉,年华已老。对于这些无助的女子,这才是最大的悲剧。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两句,写尽了女子的痴情与绝望。悲伤落泪的时候,她多想问问身边的落花,是否知道她的心事。可是,落花却沉默不语,零零落落地飞到秋千之外。

    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落花无声,不会给她任何答复,她不过是含泪自问而已。所谓落花不语,也并非回避答案,只不过她们同病相怜,所以无语凝噎而已。乱红飞过秋千去,这就是她的命运。那里,曾是她青春嬉戏之地,如今却只有落花零落的身影。这样的情境,甚至有几分黛玉葬花的意味了。在泪光盈盈之中,花如人,人如花,最后人花莫辨,两处无语。至此,女子的悲伤与绝望,已到了极致,无需更多言语。

    面旋落花风荡漾。柳重烟深,雪絮飞来往。雨后轻寒犹未放,春愁酒病成惆怅。

    枕畔屏山围碧浪。翠被华灯,夜夜空相向。寂寞起来褰绣幌,月明正在梨花上。

    这首《蝶恋花》也出自欧阳修笔下。真的难以想象,醉意朦胧的醉翁,写起女子寂寞来,也是这样驾轻就熟。可以看出,旧时文人,无论是豪迈放旷还是悠然恬淡,心中总藏着几分清婉与悲凉。他们知道,怎样的庭院,怎样的天涯,有着最深的寂寞。

    同样的春天,同样的庭院,同样的寂寞。对于那些被深锁在命运樊笼里的女子,如果所嫁非人,总是难逃寂寞。他们不愿留在庭院里,面对凄寒岁月,可她们又实在无处可逃。庭院深深,就是她们注定的荒野。

    想必,此间的女子也曾泪眼问花,也曾门掩黄昏。可是无论如何,她仍旧在那里,看花听雨,无人过问。飞花的日子,看似诗意盎然,对她而言,却只有无边的落寞。这样的季节,重重翠柳笼罩在缕缕水雾之中,这样的情景,多像她如谜的命运!随风乱舞的柳絮如漫天飞雪,雨后的春天仍有轻寒让她无力回避。于是,伤春之情,加上微醉的醉意,便形成了病中的惆怅。对于不得自由的人来说,再美的春天也没有意义。

    躺在床上从枕边看去,青山像屏风围绕着绿湖,周围点缀着点点灯光。许多个夜晚,她只能在属于她的逼仄角落里,看这样的景象。寂寞无言,于是起身掀起窗帘,却看见清冷的月光,正在梨花上头。“明月正在梨花上”,多美的画面,却这样令人悲凉。

    关于梨花,我总是想起这样的句子:梨花香,愁断肠;千杯酒,解思量。可是在这里,在这孤寂的地方,梨花也好,月色也好,灯火也好,浊酒也好,都解不开那无边的寂寞。庭院深深,原来如此。

    苏轼·贺新郎:似束芳心千重,恐被西风惊绿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孤独不可言说。”不知为何,此时读着这首词,蓦然间想起了海子的这句诗。那时候,海子身在京城,那里有灯红酒绿,有车水马龙,可是对他来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他只在他的世界里穿梭往来,不愿与俗世有丝毫牵扯。正因为如此,他越来越孤独、越来越荒凉。终于,他离开人海,带着无边的绝望,了断了尘缘。

    无数人贪恋城市,贪恋迷离灯火,贪恋如梦繁华。可是海子却选择了独自人间,独自清欢。在城市多年,他的孤独越来越深,始终如影随形。很显然,孤独在心,寂寞在怀,任何外物都难以遣散。

    这首词里的女子,日子过得清闲而淡雅,但是她并不似人们想象中那样快乐和幸福。事实上,所有的舞榭歌台,所有的美服华屋,都不能让她心中的孤寂走远。如许多独守空房的女子,她的孤独也是不可言说的。尽管她守着雕梁画栋的华屋,却如那幽居空谷,与草木相依的女子,冷暖自知。心中恬淡,天涯也有春暖花开;心中萧瑟,庭院也是野径荒原。

    谁能想到,这样绮丽的词句,竟然是东坡的手笔。不得不说,在宋词的天空下,所有的词人都有着无法掩饰也无须掩饰的清婉与细腻。苏东坡,可以伫立在大江之畔,唱着千古风流,说着人生如梦;可以聊发少年狂气,酒酣胸胆,牵黄擎苍;可以竹杖芒鞋,忘却人间萧索,旷达地说也无风雨也无晴。但是,他也可以在日落之时、明月之下,举杯独酌,忧思满襟,惆怅无限。

    苏轼笔下的佳人,总是那样,风姿绰约,雍容闲雅。这首词里的女子也是如此,高洁如玉,不惹尘埃。只不过,内心深处的悲伤与寂寞,也是无处摆放的。关于这首词的写作背景,前人众说纷纭。据说,苏轼任杭州通判时,有府僚在西湖设宴,官妓秀兰因浴后倦卧迟到,受到斥责,适石榴花开,秀兰折花谢罪,府僚益怒,以为不恭,苏轼遂作此词化解。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初夏时节,寂寞庭院,乳燕低飞,佳人出浴。这是属于她的空间,有着让无数人羡慕的庭院,却也有着让无数人心惊的寂寞。总是这样,越是风华绝代的佳人,就越是孤单寂寞,似乎这就是她们的命运。都说上天是公平的,看来真是如此。给你冠绝群芳的容颜,也会给你不可言说的寂寞;给你锦衣玉食的生活,也会给你无可比拟的荒凉。

    不管怎样,傍晚时分,美人出浴,都是无比旖旎的画面。此时,出浴的佳人手里摇弄着白绢团扇,团扇与素手似白玉凝酥。词人并没有写她的容貌,而只是从侧面入手,写团扇,写素手。尽管如此,佳人孤高绝尘的风采,读者已经了然于心。

    傍晚新浴,手摇团扇,不是谁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不得不说,她衣食无忧,只须在这明净宽敞的地方,尽情尽兴即可。若非如此,她未必能这样娴雅如云、静致如月。但是很可惜,这傲世的女子,需要的或许只是几分慰藉、几分温暖。美服华屋也好,香车宝马也好,只能给她安逸,却不能给她快乐;只能给她优雅,却不能给她幸福。

    词人写团扇之白,不只意在衬托美人的容颜和品质,更意在象征美人的身世命运。自从汉成帝的妃子班婕妤作团扇歌以后,在古代诗人笔下,白团扇常常是红颜薄命、佳人失时的象征。这里的美人,在那个静默庭院,纵然可以弹琴作画、临风弄扇,却总是解不开内心深处无可奈何的寂寥。

    很多时候,无论是梦是醒,无论是昏是晓,她都只能独自面对。庭院再大,也放不下寂寞;花开再好,也开不到心间。此刻,出浴后的她,渐渐困倦,独自沉沉睡去。这寂寞的女子多希望,向晚的黄昏,有个人伴着共看斜阳;梦回的午夜,有个人依着私语缠绵。可是很不幸,她只有自己。

    “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只是傍晚时分,之所以入梦,是因为百无聊赖。入梦之后,朦胧中仿佛有人掀开珠帘,敲打门窗,她的心中不由得充满了期待。可是从梦中惊醒,却只听到那风吹翠竹的萧萧之声,等待她的仍旧是无边的寂寞。

    唐李益诗云:“开门复动竹,疑是玉人来。”苏轼化用了这种幽清的意境,着重写由梦而醒、由希望而失望的怅惘。原来,没有谁来到这里,就像无数个日子那样,就算她有再多希冀、再多盼望,也只能独自守着深深庭院,独自看尽似水流年。我们不知道,她心里念想的是何许人,但我们知道,她不曾如愿。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很多时候,这寂寞的佳人只能与花为伴,她所有的心事只能对花说起。但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她何尝不知道,年年花开,年年花落,送给她的终究是不堪面对的美人迟暮。

    半开的石榴花像红巾叠簇,等浮浪的花朵零落尽,它就来陪伴美人的孤独。这里,化用了白居易“山榴花似结红巾”的句意,形象地写出了石榴花的外貌特征,又带有西子含颦的风韵,耐人寻味。

    石榴花是这样,待到浮花浪蕊开尽,它才悄然绽放。细细看去,石榴花的千层花瓣像美人的芳心情深自束。这孤寂的佳人之所以选择石榴花做伴,正是此花不与桃李争妍,独立于群芳之外的品格,合她心意。只是,这样的品性,这样的孤绝,注定了孤独。

    又恐被秋风惊绿,没错,秋来之时,西风萧索,落花流水,最是让人悲伤。寻常人如此,寂寞庭院里的女子更是如此。自比石榴花,已经将命运交给了春风秋月。花落之时,或许就是梦断之日。草木零落,美人迟暮,这样的结局她早已知晓。

    “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花落的时候,佳人总是万千怜惜,怕也是只能在花前对酒,不忍相看。那样的情景,凄凄惨惨,只有残花与粉泪,零落簌簌,无人知晓。泪眼迷离的时候,她仍然在那里,守着华屋,忍着寂寞。有些事,不愿面对也总要面对。这就是生活。

    许多人以为,拥有了良田豪宅、歌台舞榭,便拥有了幸福。其实,真的不然,有时候,布衣荆钗,粗茶淡饭,只要有个人伴着,不离不弃,便是最大的幸福。幸福离不开柴米油盐,却也不能只以此来衡量。关键是,锦瑟年华,谁与相共。

    赵令畤·蝶恋花:落红日日成阵,斜阳只近黄昏

    欲减罗衣寒未去,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红杏枝头花几许?啼痕止恨清明雨。

    尽日沉烟香一缕,宿酒醒迟,恼破春情绪。飞燕又将归信误,小屏风上西江路。

    世事茫茫,春愁黯黯。不仅是诗人,寻常之人也会有这样的感叹。红尘似海,人生如梦,没有人知道怎样才是完美的人生,没有人知道何处才是真正的彼岸。或许,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彼岸花开。遥远的路上,我们都是匆忙的行客,过山过水,看云看月。我们从不知道,下个路口等待我们的到底是灯火辉煌还是流光黯淡,是风轻云淡还是烟雨凄迷。

    即使是风和日丽的春天,也总有无数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有时候,风景决定心情;有时候,心情决定风景。同样的春天,有人呼朋引伴,把酒言欢;有人独自徘徊,只影憔悴。事实上,我们已经看到,在那些诗意流转的年月里,无数身影定格在春日,伫立楼台也好,沉默庭前也好,徘徊月下也好,醉卧花间也好,总有难言的孤独。

    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知道那些沉默不语的人,到底所思何事。但我们知道,春天对于他们来说,并非美丽的相逢。纵然窗外花红柳绿,纵然庭前云淡风轻,也无法让悲伤止步。心内若黯淡无光,窗前纵百花鲜艳,又有何益!

    这首词里的女子,眼前何尝不是春色旖旎?可她的苦闷与惆怅,却始终无法消解。就像许多庭院深处的女子,她的心事我们可以猜到几分,却总是无法尽知。毕竟,女人心,海底针。我们以为,她希望有个人陪伴,从日落到日出,从花谢到花开。可是,或许她只是希望,彩云从不归去,落花不过秋千。

    赵令畤,初字景贶,苏轼为之改字德麟,自号聊复翁。太祖次子燕王赵德昭玄孙。宋哲宗元祐时,签书颍州公事。当时,苏轼为知州,因赏识他的才华,故向朝廷推荐他。但是,后来赵令畤遭到新党排斥,被废十年。后为右朝请大夫,改右监门卫大将军、营州防御使,迁洪州观察使。绍兴初,袭封安定郡王,迁宁远军承宣使。著有《侯鲭录》八卷。

    赵令畤与苏轼的交往主要集中在元祐时期。从苏轼对赵的举荐和评价看,两人的关系相当密切,相知甚深。赵令畤元祐时期的仕途升迁得力于苏轼,而随后苏轼遭受贬谪,赵亦受到牵连。赵令畤的创作,特别是词的创作受到苏轼的影响,但又体现了独立的个性与风格。其词凄婉柔丽,极近秦观。

    “欲减罗衣寒未去,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闺中之人,总有说不尽的苦涩荒凉。很多时候,她们弹琴作画,品茗赋诗,很优雅,很安静。可是,在这优雅与安静之中,却总是藏着深深的愁苦。总觉得,她们像被搁置在百宝阁里的玩赏之物,玲珑剔透,却冷落凄清。她们将所有交付给遇见的男子,却料不到后来的日子会是哪般模样。

    未必所有女子的寂寞都因为男子负情薄幸,朝秦暮楚。但是不得不说,在那些男权主义的时代里,大多数男子都不曾真正靠近女子的内心,去聆听,去怜惜。所以,即使女子想要的只是片刻的温暖,都很难得到。很多时候,她们只能在幽窗之内,独自承受忧伤与寂寞。

    李清照说,“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说得多好,想必词中女子所想也是如此。这样的时节,虽已是春天,但是寒意仍未消去,于是想要减掉罗衣,却又心生踌躇。当然,她心中的寒意恐怕比窗外的寒意更深,也更难消除。若非如此,她不会连珠帘都无心卷起。庭院深深,深不过寂寞。“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心中的惆怅与愁闷,无须多言。

    “红杏枝头花几许?啼痕止恨清明雨。”清明时节,阴雨绵绵,真是人间何处不销魂。本来,春雨如酒,也能让人流连。但是此时,庭院深处的这个女子,却只有烦忧。她知道,帘外定是:雨打花枝,落红无数!珠帘虽未卷起,她还是十分关切庭院中的花儿,迫不及待地问枝头杏花几许。

    春天里最让人悲伤的莫过于百花凋残,零落成泥。此时,这女子仿佛看到枝头残存的杏花,依稀还带着雨痕,如泣如诉。实际上,花未必有意,人却总是多情,泪眼迷离的不是庭外飞花,而是这孤寂的女子。她本就孤苦无依,又逢着雨打花枝,境况可想而知。

    其实,许多个日子,她只能无聊闷坐,对着沉香的袅袅烟气出神。那样的画面,即使是如今看来,也仍旧让人难过。若非百无聊赖,寂寞冷清,她不会是那个模样。可以想象,她的眼神里甚至有几分绝望。这样的日子,实在让她烦闷,她却只能借酒浇愁。因为恨深酒浓,所以迟迟未醒。最无奈的,是醒来仍要面对沉香烟气,当然还有流水落花。

    “飞燕又将归信误,小屏风上西江路。”这才是女主人公愁思重重的深层原因。她思念着远方的人。不管什么原因让他们分隔两地,她都希望,那人能够早早归来,让她不再形单影只。她多希望,春燕给她带来那人的信息;但是很遗憾,春燕不曾带来只言片语。于是,她只好对着屏风怅惘。淡烟流水的画屏上画的正是遥远的西江路,想当初,那个被她思念过千万遍的男子正是从这里远去的。可是此时,她的深情凝望,只能换来满地凄凉。

    卷絮风头寒欲尽。坠粉飘香,日日红成阵。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

    蝶去莺飞无处问。隔水高楼,望断双鱼信。恼乱横波秋一寸。斜阳只与黄昏近。

    这仍然是赵令畤的词,仍然是凄婉柔丽的笔法,仍然是无处言说的愁怀。这是千百年前无数女子共同的心绪,如花凋落,无声无息;如水东流,不止不休。所以这样的诗词虽然浩如烟海,却总能让人忍不住感叹。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林黛玉含泪葬花的情景,我们都还记得。此时,独自窗前的女子,尽管不似林黛玉那样凄绝,却也是孤寂难耐、苦闷难言。或许,她想要的只是简单的幸福,两个人携手人间,相守到老。可是,她终究失望了,陪伴她的总是月圆月缺、云聚云散。

    漫天飞絮,不解寂寞;满地落花,更添忧伤。这就是她的处境。花落成冢的时候,恐怕她也会沉默着筑孤冢,掩埋自己没有回音的思念。

    “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寂寞深处的女子,面对帘外春光,总喜欢用酒精来麻醉自己,然后在酒醒之际,看落花成阵,流水无情。她们何尝不知道借酒浇愁无济于事,可是春愁独自,除了残酒浓睡,还能如何?

    残酒未醒又满新酒,使她更加慵懒倦困;今年春天的怨恨,比去年春天的更甚。她想要回避却无力回避,想要忘怀却无法忘怀。这世上若是有忘情水,那么所有独自荒凉的人就不必受那些寂寞之苦。这女子注定要在这庭院之内,苦度流年,年年春愁春恨,年年默默无语。何时结束这样的日子,谁都无从知晓。

    “蝶去莺飞无处问。隔水高楼,望断双鱼信。”印象中,戏蝶流连,娇莺自在,可是在孤独者眼中,如词中的女子,无论蝴蝶还是黄莺,都是无情之物。

    无处言说,无处询问,这样的处境,任谁都难以忍受。实际上,不仅无人可问,连蝴蝶、黄莺也都飞往别处,只剩下自己独倚高楼、凝望碧水。苍茫的人间,没有人为她带来远方的书信。这样的日子,本就寂寞无言,此时更是夕阳西下,让她在寂寞之上更添凄凉。她知道,夕阳西沉后,将是漫长的夜,那是她更不愿面对的深渊。

    史达祖·夜合花:相逢不易,相守更难

    柳锁莺魂,花翻蝶梦,自知愁染潘郎。轻衫未揽,犹将泪点偷藏。念前事,怯流光,早春窥、酥雨池塘。向消凝里,梅开半面,情满徐妆。

    风丝一寸柔肠,曾在歌边惹恨,烛底萦香。芳机瑞锦,如何未织鸳鸯?人扶醉,月依墙,是当初、谁敢疏狂!把闲言语,花房夜久,各自思量。

    爱情,总是如烟如雾,让人捉摸不透。刹那的花开,未必就能天长地久;瞬间的欢喜,未必就能海枯石烂。相见时纵然花明柳暗,月白风清,也总要面对此后的似水流年。真实的情况往往是这样,走着走着就散了,回忆都淡了;看着看着就倦了,星光也暗了。似乎总是这样,我们能猜到开头,却猜不到结尾。世事无常,就是这样。

    从相逢到相爱,从相依到相守,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还有很多事要做。世间有情人常见,但是终成眷属的能有多少?若注定只能有几日的黄昏月下,谁又能强求百年的无怨无悔!尘缘这东西,让人喜出望外,也让人落寞悲伤;让人心花怒放,也让人百转千回。

    最遗憾的是,很多时候,爱情还来不及表达,就已经随风逝去,无处找寻。我想,心中有爱,就应当说出口,就算只是单相思,至少不会留遗憾。相爱的两个人,若是都选择矜持和骄傲,爱情也许就会渐渐枯萎。人生很短,错过的人,也许就永远错过,再也不会遇见。那种心有灵犀、心照不宣的感觉虽然也很美,但若是为了不打破美好的感觉而失去爱情,怕是不值得。

    史达祖,字邦卿,号梅溪。屡次科举不中,早年任过幕僚。韩侂胄当国时,他是最亲信的堂吏,负责撰拟文书。韩侂胄败,史达祖受黥刑,死于贫困中。韩侂胄死后,对其牵连影响很深。终究其因是源于其不知进退、骄傲蛮横的个性。史达祖的词以咏物为长,其中不乏身世之感。他还在宁宗朝北行使金,那时候的北行词,充满了沉痛的家国之感。

    这首词,能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初恋,想起那些花前月下的日子,想起那些携手欢笑的时光。无论何时,初恋都是人们用心珍存的春花秋月。尽管很多初恋故事都无疾而终,此后想起也总让人泪眼迷离,但是人们还是愿意珍藏那些记忆。最初的相逢,最后的别离,多年以后再想起,纵然荒凉,却也温暖。

    “柳锁莺魂,花翻蝶梦,自知愁染潘郎。”春天,莺歌燕舞,风轻云淡,可是这首词的主人公却无心赏春,他早已被愁绪笼罩,无处躲藏。这样的日子,纵然微风吹皱春水,杨柳绿了人间,心中若有忧愁飘荡,也只能落得默默无语。

    当年的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梦醒之后发现自己仍是庄子,于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梦到庄子的蝴蝶,还是梦到蝴蝶的庄子。如果梦足够真实,人没有任何能力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于是,有时候忍不住想,人生是否真的只是梦境!这个春天,这首词的主人公,恐怕也会如庄周那样,在梦里梦外游游荡荡,却始终找不到自己。

    愁染潘安,这就是主人公此时的心境。潘安即西晋文学家潘岳,是中国古代十大美男子之首,许多年后仍是花样美男的代名词。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容貌,但是据说,当时因为潘安长相太过俊美,坐车到洛阳城外游玩,总会引得无数女子争相围观。更重要的是,潘安还是与陆机齐名的文豪,而且终身独爱妻子杨氏。所以,千百年来,众多女子将他视为梦中情人。可是此时,自比潘安的主人公,却只能在春天里沉默。很显然,他心中藏着许多事,其中就有那段让他无法忘怀的爱情。

    很多东西,越掩藏,反而越明显。掩得住泪水,却掩不住忧愁;遮得住春光,却遮不住寂寞。这是主人公不得不面对的尴尬处境。悲伤就在那里,荒凉就在那里,无论如何遮掩,总是欲盖弥彰。

    这样的日子,是不该回忆往事的。谁都知道,往事只在时光深处,触不到,摸不着,想起来只会平添烦恼。如果人可以控制思绪,想起该想起的,忘记该忘记的,那该多好!可是谁又能做得到呢?很多时候,不愿想起,却总是想起;不愿回忆,却总是回忆,谁也无法逃避。

    飞逝的流光,带走了太多东西,所以我们害怕回首。可是此时,主人公还是忍不住想起了那些如烟往事,那里不是荒野,却长满了野草。曾经的人,曾经的事,都恍如隔世,让他不堪面对。因为这样的蓦然回首,就连落着细雨的池塘,也让他暗自神伤。或许,他们的故事曾在这里落脚,所以睹物思人,才会这样心伤难言。故事落幕之后,所有的旧物都会成为悲伤的理由,比如云水,比如烟月。曾经装点幸福,如今映照孤单,怎能让人不悲伤!

    “梅开半面,情满徐妆。”徐妆,即半面妆。梁朝侍中信武将军徐绲的女儿徐昭佩,天生丽质,风华绝代。梁武帝天监十六年(公元517年)徐昭佩应召入宫,被立为湘东王萧绎的王妃。承圣元年(公元552年),萧绎即位为梁元帝,因与妻子一向不和,故称帝后不愿立徐氏为皇后,后位始终空着,徐氏只从王妃晋为皇妃,因此心有嫉恨。

    由于梁元帝是独眼,一次临幸时,徐妃只作半面妆,半面梳妆,半面未妆。梁元帝知道她是有意嘲笑自己,盛怒之下,拂袖而去,几年不再理睬徐氏。这就是“徐妃半面妆”的故事。李商隐《南朝》诗有“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之句。

    如果不是被忧伤缠绕,这应该是极美的画面。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诗情在那里,画意在那里。可是此时,主人公真没有这样的心思。所有的旖旎与明朗,都掩不住他心中的落寞与萧索。

    细雨也好,微风也好,都只能撩起寸寸柔肠,让这落寞之人,了然无趣。曾经,他们把酒言欢,欢笑不断;曾经,他们月下相依,烛火摇曳。可是此时,纵然月光如水,独自徘徊,又有什么滋味!

    “芳机瑞锦,如何未织鸳鸯?”再华丽的织机也织不出天荒地老。纵然织就鸳鸯,可是尘缘就在那里,该聚的总要聚,该散的总要散。世间之事若总能如愿,就不会有那么多悲欢离合。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想必许多人都记得,在电视剧《射雕英雄传》里,每次当黄蓉读出这几句词,老顽童都如临大敌,恨不得飞天遁地。可以说,老顽童与瑛姑有过美丽的爱情,有过晓寒深处深情相对的梦想;但是后来,不管何种原因,这些都破灭了。他们注定只能如此。

    这首词里的男主人公,定然也想与心上之人流连人间,诗酒月下。可是,他伫立春风之前,回望从前之事,心里早已明了,此生缘分难续。他们的爱情,不曾表白,已经远去;不曾绽放,已经凋零。

    我以为,年少时候,几分轻狂,几分不羁,也无不可。若是这样,当时将心中的爱尽数说出,或许此时就不会是这般境地。可惜,这只是假设。那些如水般清澈的日子,他们虽然相依相伴,却始终将爱意留在心底,不曾说出。于是,走着走着,就走出了各自的世界。现在,他不得不守着空房,守着回忆;独自醉酒,独自思量。

    也许,真的如人们所说,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红尘之中,穿越人海,穿越荒野,遇见彼此,已是很难。要知道,前世千百次的回眸才能换得此生的擦肩而过。从欣喜的邂逅到无悔的爱情,中间还隔着遥远的距离。

    李玉·贺新郎:立尽梧桐影,谁伴对鸾镜

    篆缕消金鼎。醉沉沉、庭阴转午,画堂人静。芳草王孙知何处?惟有杨花糁径。渐玉枕、腾腾春醒。帘外残红春已透,镇无聊、殢酒厌厌病。云鬓乱,未忺整。

    江南旧事休重省,遍天涯寻消问息,断鸿难倩。月满西楼凭阑久,依旧归期未定。又只恐瓶沉金井。嘶骑不来银烛暗,枉教人立尽梧桐影。谁伴我,对鸾镜。

    莫名的孤独感,让整个世界静了下来,仿佛没有了日月星辰,没有了山水云烟。很多时候,当你安静到了极致,你就是全世界。当然,没有谁能真正做到那样空灵。身处红尘俗世,我们终究要面对世事无常,终究要体会离合变幻。

    这首词里的女子,何尝不想找个角落,让那浮游不定的心事尘埃落定。但是她做不到,她无法停止思念,无法剪断愁思。对于她来说,思念的滋味虽然苦涩,但至少能证明,她仍有思念的力量;至少能让她在孤寂的人间,有个眺望的方向。

    曾经以为,如果不愿让自己黯然神伤,就可以选择无情,不回忆,不想念,不思量,不眷恋。后来才知道,很多事情不是想忘怀就能忘怀,想抛弃就能抛弃的。多情者永远多情,无情者永远无情。天生的情深之人,就算作出无情的样子,却无法避免柔肠百转。相反,天生的无情之人,就算戴着深情的面具,也仍旧是冷血不知情为何物。

    很显然,这首词的主人公做不到无情。无数个日子,她都在这寂寞庭院里等待着,她没有太多奢望,只是希望远方那个人能回到她身边,与她共窗前明月。但是,这愿望却总是遥不可及,那个让她深深思恋的男子,恐怕永远不知道她等待的热情。多年以后,若男子依旧杳无音信,女子定会心事碎落,满地飘零。或许,这就是她的宿命。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耳畔盘旋着这首《叶子》的旋律,眼前伫立着那个落寞的身影。突然发现,这样的旋律,这样的词句,这样的画面,竟然相得益彰,毫无违和之感。只不过,《叶子》里的主人公还可以独自旅行,走走停停;《贺新郎》里的主人公却只能默然等待,无声无息。

    不用靠近,我们也能想象他百无聊赖的神情。对她来说,日子每天都差不多,没有多少变化,就像她荒凉了许久的心事。此时,香炉里的香烟缭绕上升,盘旋似篆文,这时候已经消散;庭院里树木的阴影转过了正午所在的位置。很显然,她已在那里伫立了很久。她只能这样,安静地打发时光。自从那人离去,这就是她的生活。

    若不是百无聊赖,她不会对着烟气和树影,凝视那么久。如果所爱之人在身边,她定不是这副模样。她本来可以幽雅如兰,静致如蕙。但是,心无所依,便少了些情趣,多了些寂寥。琴棋书画也好,诗词歌赋也好,她都提不起兴趣。日子散淡无味,实在非她所愿。

    “芳草王孙知何处?惟有杨花糁径。”这就是她寂寞难言的原因。因为思念在心,所以望断天涯,这就是她的处境。尽管思念已经让她憔悴不堪,她还是无法停止。或许,这就是她对这段情缘的交代。

    “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李重元的笔下,有过这样的凄凉画面。若把《贺新郎》的主人公放到这画面里,怕也是恰如其分,不落痕迹。萋萋芳草,依依杨柳,都无法改变她的心境。她永远都是那样,愁容惨淡,寂寞无言。许多个黄昏,她也必须在杜鹃的啼血声中,从凄凉到凄凉。深掩门扉,却掩不住心中的寥落。

    天涯路远,她不知道远方那人身在何处。此时,唯有飘落的杨花,如点点白雪,落满小径。这样的暮春时节,本就让人感伤,装满思念的人就更是如此。可她实在无力回避,所有的变换,所有的因果,她都只能默然相对。

    有时候,她也想借着酒意,沉沉睡去。但是谁都知道,梦醒时分往往也是梦断时分。醒来的时候,她仍须面对荒凉的人间,仍须在等待中苦恨流年。很多时候,即使头发凌乱,她也无心梳理。所谓女为悦己者容,此时那人身在远方,她纵有千种柔情、万种芳华,又能如何?可想而知,她并不喜欢自己那副病怏怏的模样。但是除非那人归来,她不会改变。

    帘外已飘落残红,春天将尽。面对落花,恐怕没有几个女子能忍住伤心。这里,从小径杨花到帘外残红,无疑是在告诉这女子,春天即将归去。其实,她早已知道,许多个春天,她都是这样,静静地看庭外花落无声。无数次,她对着满地落花叹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青春将逝,红颜将老。

    “江南旧事休重省,遍天涯寻消问息,断鸿难倩。”不知道这里所说的江南旧事,到底是怎样的情景。是云水间的携手漫步,还是断桥边的静默相依;是楼台上的把酒言欢,还是斜阳边的渔舟唱晚?我们不知道。但是可以想象,那段时光让主人公终身难忘。若不是有过那样如诗的岁月,恐怕这女子也不会那样痴情地等待。

    但是在这里,劈空而来的那句“旧事休重省”,让人仿佛听到了她的绝望。难道真的不愿再想起吗?其实,她根本做不到这样决绝。只不过,到处寻访,终无所得,她只好故作决绝,如此而已。感情这东西,怎可能说忘就忘!

    “月满西楼凭阑久,依旧归期未定。”许多个月圆之夜,她都希望那人在身边,圆她相依月下的梦想。可是直到现在,她虽然还未死心,那人却仍然没有音讯,甚至没有只言片语寄来。于是,月圆的时候,她只能悄悄登上西楼,倚着栏杆遥望远方。

    有时候,她会痴痴地想:他现在大概正想着回来,只是日子还没有确定,所以鸿雁还没有传来书信。这样想的时候,她也许会稍感安慰,但是仔细想想,又会觉得自己太傻。于是,“又只恐瓶沉金井”。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有云:“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此词根据白诗以“绳断瓶沉”作比,慨叹爱情破裂已无法弥合。这就有些凄绝的意味了。但是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轻易放手,这是她的选择。

    “嘶骑不来银烛暗,枉教人立尽梧桐影。”时间在静静地流走,已是烛火黯淡时分。她就那样,痴痴地等待着,却只等来夜色深沉。她多希望,在她几近绝望的时候,那人能骑马归来。但是很遗憾,月落的时候,她仍旧只有自己。这样的夜,她的荒凉与寂寞,无处言说。

    昔日鸾镜前,人影双双,也许还有过张敞画眉那样的风流韵事,然而此时独对鸾镜,着实令人柔肠寸断。女主人公自始至终,没有埋怨,直到最后,也只是婉转倾诉,连一点愠怒的情绪都没有。情深如此,让人动容。也许,这就是她对于爱情的理解。

    遥遥望去,她依旧等在那里,怀着深深的希冀。无数次失望后,她依然不改初衷。有时候,等待未必是为了有个圆满的结果,而是为了证明自己不负最初。苍茫的人间,谁让她默然欢喜,谁让她心莲绽放,她始终记得。所以,即使要等成雕像,她也无怨无悔。深情之人,就是这样。

    李清照·声声慢:梧桐细雨秋,人比黄花瘦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秋天虽然总是荒草丛生,落木萧萧,却也只是轮回中的细微片段,几乎无须留意,便已成为过去。太过忙碌的人们,总是在不经意间,错过了年光变换的许多细节,比如新枝吐绿,比如黄花飘零;比如细雨斜风,比如夕阳西下。

    可是,那些天生多愁亦善感的诗人,却总是随着春秋变换,心事浮沉。对于诗人们来说,红尘深处,处处皆有风景,时时皆有相逢。只不过,越是留意,就越容易动情。于是,印象中的诗人,总是这样,悲伤着悲伤,欢喜着欢喜。或许,他们需要的就是在悲喜交加中折叠出的那几分诗情画意。

    对于诗人来说,秋天纵然不是坟茔,至少也是荒原。在这里,他们找不到归途,找不到温暖,似乎也找不到灯火。很多时候,他们只能无边惆怅。伫倚高楼也好,徘徊野径也好;沉默月下也好,踯躅古道也好,心情总是冷冷清清,无法拾掇。借着几杯浊酒温暖自己,却不料,酒入愁肠,更添愁苦。诗人的秋天,秋天的诗人,都是这样,冷得让人不敢靠近。

    这个秋天的李清照,便是如此。茫茫人间,她走过了很长的路,见过了许多事,到此时,她只剩自己,孤零零地守着幽窗,只如窗前黄花。这样的季节,她没有前方,也没有退路。她只能瑟缩着,和窗外的世界面对面。曾经,她豪情不让须眉,这样说:“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多年后,她却在这逼仄的角落,悲愁无限。世事无常,谁都无处躲避。

    靖康之变后,李清照的生活就从未安稳过。在那些烟月随人,云水相依的日子里,她恐怕不曾想到,后来的日子竟是那样。如果丈夫赵明诚没有离世,就算漂泊人间,风雨飘零,至少还可以临风对酒,谈笑风生。可是很不幸,建炎三年(1129年)八月,赵明诚因病去世,四十六岁的李清照不得不开始那段颠沛流离的生活。事实上,迫于无奈,李清照曾再嫁张汝舟,可惜遇人不淑,旋即离异。这样的傲世才女,终生无儿无女,晚年飘零江南,最终孤寂而死。

    这样的结局,任谁都会感叹。可是没办法,世间之事,就是这样没有来由。人生本就如镜花水月,如梦如幻,如风如影,谁也料不到前程几何。把美丽的东西打破给人们看,这也是上天的惯用手法。

    此时的李清照,虽然身在江南,却再也找不到安恬与快意。生活中太多的起落浮沉,总会让人变得沉默、变得索然。亡国之恨,丧夫之哀,孀居之苦,凝集心头,无法排遣,于是,她和着血泪写下了这首千古绝唱的《声声慢》。那时的李清照,恐怕只剩文字,可以给她些许力量,些许安慰。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已经很长时间了,她总在那里寻觅,仿佛漂流在海洋中的人要抓到点什么才能得救似的。其实,她只是想找些许慰藉、些许温暖。这样的秋天,无人为伴,让她如临荒野,她必须找点东西来寄托自己的空虚寂寞。可是,寂寞太深,从无解药。

    想必,她也会借着记忆回到最初,回到那些柳暗花明的时光里。有时候,日子太冰冷,我们只能躲到回忆里取暖。但是回忆如风,毕竟无法永远停留。当我们回到现实,终究还要面对山重水复的真实生活。此时李清照面对的生活,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秋天从来都是这副无情模样,更何况,她经历了许多变幻,只剩孤独的自己。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这首词作于秋天,但秋天的天气应该是乍寒还暖,只有早春天气才能说乍暖还寒。其实,这里写的是秋晨。秋日清晨,朝阳初出,所以有些许暖意;但晓寒犹重,秋风砭骨,更多的还是凄清冷落。

    对于李清照来说,不要说是秋天,就算是春天,恐怕也很难让自己静下来,看云水,听风雨。落寞在心,岂有闲情!心里没个着落,所以才会那样,茫然地寻觅,无边地冷清。很显然,这样的秋天,几杯淡酒无法抵御清晨的冷风寒意。而且,酒入愁肠,滋味并不好受。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这几句,很是值得细细品味。秋天里,人们只知雁过长天,平添寂寥。但是在这里,李清照所见的鸿雁,却如旧时相识,带着几分情意。

    这里有两层意思。首先,北雁南来,好像正是往昔在北方见到的,怀乡忆旧之情不言而喻;其次,大雁掠过,回想起过去在寄给丈夫赵明诚的词中,曾设想雁足传书,如今丈夫已经远去,相识的大雁再次飞过长空,怎能让她不伤心!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上片从独自寻觅无着,写到酒难浇愁;雁过长空平添悲愁。于是,下片由秋日高空转入自家庭院。园中开满菊花,秋意正浓。曾经以为,这里所说的满地黄花堆积,就是指残英落地,其实并非如此。

    实际上,这正是菊花盛开之时。只不过,词人因忧伤而憔悴瘦损,无心看花,无意赏花。然而人不摘花,花当自萎;及花已损,则欲摘已不堪摘了。这里,既有自己无心摘花的烦闷,也有惜花将谢的情怀,笔意深远。也许,只有到这时候,词人才如许多年前那首《醉花阴》所写的那样: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寂寞若是有地方诉说,恐怕就不能称之为寂寞了。此时李清照的处境就是,冷落清秋,寂寞无语。她的日子总是这样,整天守在窗边,孤苦伶仃。黄昏时分的那场梧桐细雨,更是淋湿了她心中微弱的温暖。那样的雨,与其说是下在庭院,不如说是下在她心间。于是,雨滴洒落在梧桐叶上,我们听到的,却是孤寂才女心碎的声音。此中况味,真的不只是悲愁那么简单。

    住在秋天,冷暖自知。若身边有人伴着,还可以看尽秋景,此时虽然荒凉,毕竟还有天高云淡、水净山明;若身边无人为伴,就只能独自彷徨,于是满世界只剩凄凄惨惨,这样的秋天就只有落花满地、梧桐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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