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相思莫如宋词-明月楼高休独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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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千古,沉默不语。月下的人间,浮沉不断,悲喜未央。红尘深处,处处天涯。倚楼望月,望不断千山暮雪;借酒浇愁,浇不灭浮生凄凉。

    范仲淹·苏幕遮:人在天涯,芳草也无情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秋天,尽管也有让人沉醉的风景。落霞孤鹜,秋水长天,驻足于这个时节,常有写意之感、快意之念。但是,这需要恬淡悠然的心境。要知道,当你心静如水,心事也就不会有太多浮沉起落了。可我们终究只是凡尘之人,没有谁能不悲不喜、不惊不惧。于是,面对秋天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总是衰草连天、落叶无声。

    有时候,甚至可以说,这是个让人绝望的季节。经历了夏日的喧闹与绚烂,此时的清冷与萧瑟,能让人在不经意间跌出人海,仿佛身在天涯。秋天里那几分诗情画意,到底不是谁都能寻得。

    若干年前,身在北京。总是欺骗自己说喜欢秋天,喜欢斜阳的温柔,喜欢月色的静美,喜欢晚风的清凉,喜欢黄昏的清幽。可是,真实的情形是,每当秋天降临,听秋蛩鸣叫,看黄叶纷飞,独立高楼,难掩悲凉。毕竟,对我来说,那个灯火明灭、车水马龙的城市,只是异地他乡,纵有几个知己朋友,也难解漂泊之愁。如今想来,当时的秋天,几乎就是我的坟茔。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印象中的范仲淹是这样,不计得失,心忧天下。他似乎总是那样淡定从容、宠辱不惊。可是在这里,我们看到,范仲淹也有落寞惆怅的时候。他终究也是寻常之人,也有喜怒悲欢。生活对谁都一样,有聚有散,有起有落,有得有失,有悲有喜。任你纵横四海,气吞万里,也总要面对世事变幻。

    范仲淹,字希文,和包拯同朝,为北宋名臣。祖籍邠州(今陕西省彬县),先人迁居苏州吴县(今江苏苏州),唐朝宰相范履冰的后人。少年时家贫但好学,当秀才时就常以天下为己任,有敢言之名。为政清廉,体恤民情,刚直不阿,力主改革,屡遭奸佞诬谤。

    在朝之时,他曾多次上书批评当时的宰相,因而三次被贬。宋仁宗时官至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西夏元昊造反的时候,范仲淹以龙图阁直学士的身份与夏竦经略陕西,号令严明,夏人不敢犯,羌人称其为“龙图老子”,夏人称其为“小范老子”。

    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年),范仲淹对当时朝政的弊病极为痛心,提出“十事疏”,主张建立严密的仕官制度,注意农桑,整顿武备,推行法制,减轻傜役。宋仁宗采纳他的建议,陆续推行。可惜不久后,因为保守派的反对而不能实现,因而范仲淹被贬至陕西四路宣抚使,后来在赴颍州途中生病去世。

    尽管范仲淹是大宋名臣,在政治和军事上叱咤风云,但他从不失风雅之度。就像这首词,言辞婉丽,深情绵邈。内容抒写乡思旅愁,以铁石心肠人作黯然销魂语,尤见深挚。题材寻常,但写法别致。

    每个人心底总有个地方,藏着芳草斜阳、田园山水,也藏着断岸垂杨、老树昏鸦。我们可以在世间四方驰骋,风雨无阻,但是当我们停下来,忆起前尘往事,总会突然沉静,总会默然伤怀。午夜梦回的时候,数点人生得失,有谁能忍住悲伤?即使是那些扶摇直上志得意满的人,其实也是在不断失去。多年以后,年华老去,知交零落,值得珍惜的东西越来越少,悲伤也就会莫名而来。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那个傍晚,范仲淹就在异乡的楼台上,看着这样的秋景。白云漫天,黄叶遍地,碧波荡漾,寒烟苍翠。这样的无边秋色,这样的色彩斑斓,本来是充满诗意的。事实上,人们也常常停驻在秋天的户外,看云天,听流水。走在安静的小径上,踩着黄叶,听着水声,倒是真有几分惬意、几分诗情。

    可是,你若身在他乡,心境寥落,这样的云下秋日,便是不同的情调,少了诗意,多了凄凉。天高得让人沉默,叶静得让人茫然,风凉得让人悲伤,水清得让人绝望。很多时候,秋天竟是这样的面目,这实在让人唏嘘。可也没办法,红尘似海,我们只如扁舟,浮游波上,无处落脚。

    开头两句,便将际天极地的苍莽秋景,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元代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长亭送别》引用范仲淹的句子:“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换了时空,仍是秋水长天,仍是黄花满地,仍是凄凉索寞。秋天,本就是这个样子。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从碧天广野到秋水无边,从未改变的是那份挥之不去的愁绪。上面我们已看到,湛碧的高天、金黄的大地伸向远方,连接着天地尽头的渺渺秋江。江波之上,笼罩着翠色的寒烟。烟霭本呈白色,但由于上连碧天,下接绿波,远望即与碧天同色而莫辨,词人已将那幅寥落多彩的秋色图展现在我们眼前。

    而此时,词人又在这幅画上点上疏疏落落的几笔,画上了芳草,画上了斜阳。可是很显然,尽管眼前画意无限,词人心中却落寞难言。于是,他看到的芳草,竟是无情之物。加上斜阳欲晚,山水寂静,整幅画便充满了凄寒意味。长天连水,碧水连山,山连芳草;天带轻云,水带寒烟,山带斜阳,自上及下,自近及远,这般空灵境界,一般的画境很难达到。而我们,也仿佛身在画里,天涯寂寞,云水载愁。

    人在天涯,秋意无限,关山万里,愁思浩渺。这就是这个黄昏,词人所处的境地。他走不出秋天,也关不上秋意。他只能在这冷落的时节,黯然销魂。漫长的人生路,他已经走了很久,看尽世事苍茫。多年以后,他仍旧无法尘埃落定,仍旧必须面对风雨凄迷。

    此时,身在远方,黯然凄怆,却又无处言说。羁旅之人,心境从来都是如此。他多希望,每个夜晚都能沉沉睡去,不须再回忆,不须再伤怀;他多希望,梦里的人间,已是春暖花开。可是很不幸,他仍在异乡,飘零如萍,夜夜难眠。思乡之愁,怕也是无舟楫能载得动。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其实,秋天的夜晚,月光如水。可是对于词人以及无数身在他乡的人来说,那些夜晚,月光再好,夜景再美,也是徒劳。万千愁绪横亘在心头,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听风看月!独自高楼,倚栏眺望,只会更添惆怅。

    于是,许多愁怀之人,夜不能寐的词人,便选择借酒浇愁。只是,借酒消愁,只会更愁。几杯浊酒入口,明月仍是明月,天涯仍是天涯。曹操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可是,很多时候,无论清酒浊酒,只能助兴,不能解忧。泪水漫溢的时候,词人蓦然间明白,杯中之物,只会让他的乡愁更深。词写到此,黯然而止,可是词人的悲伤与寥落,仍在延绵,如楼前的秋天,无边无际。

    身处异乡,秋天是无尽的荒原。所有的风轻云淡,所有的碧天如水,都敌不过寒蝉凄切、夜雨潇潇。蜷缩在这冷落的时节,纵有诗情在心,也是染了厚厚的霜露,让人不忍面对。都说时光如水,可是在这里,却是时光如冰。雁声远过潇湘,浊酒家乡万里,此情此景,又有谁能坦然面对,不愁不忧?

    欧阳修·蝶恋花:时光虽冷,诗意未央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已是凌晨时分,我在城市寂静的夜空下,回到遥远的时光里,不为远方,只为遇见。我始终以为,想要遇见,方能遇见;想要拾起,方能拾起。那些曾经的情怀,那些旧时的诗意,你若以为遥不可及,便真的只在远方,静静摇曳,无法触及。可是,当你洗去尘埃,放下俗念,就能回到最初,找到那些清欢,拾起那些醉意。

    在属于自己的地方,品茗读书也好,对月弹琴也好,饮酒赋诗也好,泛舟湖上也好,总有无尽的诗意。其实,人生于世,不论年岁如何,都需要几分纯真、几分天真。纵然身在城市,做喜欢做的事情,交倾心的朋友,赏被遗忘的风景,听天籁般的声响,因为心无渣滓,也就如临水见山,可以寄情,可以忘情。

    我喜欢并且无比怀念那些远去的情怀。我以为,与其人海跋涉,不如寄情山水,放浪形骸;与其争名夺利,不如月下独酌,醉饮流年。人生固然要追寻梦想,纵横驰骋,却也应该在适当的时候停下来,与山水为邻,与云月相依。毕竟,人生很短,岁月很长。

    多年前,在中学课本上遇见了欧阳修。印象中,他是旷达恣意的醉翁,纵情山水,醉意翩跹。那时候,甚至以为,才情纵横的醉翁,也如竹林七贤那样,放浪山水之间,不受俗世浮沉之忧。后来才知道,悠然的欧阳修,也有惆怅和落寞的时候。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想必,经过许多世事,看过无数聚散,心里沉淀了太多悲欢离合的故事,于是,这个春天以及许多个春天,欧阳修都会莫名惆怅。但是,尽管惆怅万千,他还是可以将所有的心事赋予文字。

    或许,如果不是春花绚烂、春水旖旎,他几乎已经忘记了愁苦、忘记了感伤。可以想象,在很多个寻常的日子里,他可以安然睡去,心如秋水,波澜不惊。可是,当春天来到,他看到春花绽放,杨柳依依,于是往事悄然浮起,再也无法拂去。原来,深埋在心底的愁绪从未走远。

    欧阳修的父亲欧阳观,担任判官、推官等小官。欧阳修四岁丧父,随母亲前往随州,投靠叔父欧阳晔,自此在随州成长。因无钱买纸笔,母亲曾用芦苇秆在灰土上教他认字,因而有“画荻教子”的故事。二十三岁时考中科举,被任命为西京洛阳留守推官,开始了政治生涯。

    仁宗时,累擢知制诰、翰林学士;英宗时,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神宗朝,迁兵部尚书,以太子少师致仕。卒谥文忠。其于政治和文学方面都主张革新,既是范仲淹庆历新政的支持者,也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领导者。又喜奖掖后进,苏轼、苏辙二兄弟、苏洵及曾巩、王安石皆出其门下。

    尽管在仕途上也有不菲的成就,但是那些风起云涌的岁月,欧阳修也曾数度被贬谪。我们以为,他可以醉卧云水,不悲不喜。实际上,经历了那些波折坎坷,他也像许多人一样,心底的愁苦无处摆放。若非如此,这个春天,面对无边春色,他也无须怅惘。

    不管是谁,总有难言的心伤,总有无声的悲愁。春花再绚烂,也开不到心底的荒原;秋月再静好,也照不亮黯淡的心境。只要愿意,谁都可以于时光深处,见山见水,听琴听雨。但是,我们终究只是凡人,心中的伤悲总难尽数抛去。所以,纵然立身山水之间,也难忘却世事如霜。

    为了消解愁苦,有人依红偎绿,有人临山近水;有人吟风对月,有人浅吟低唱。欧阳修选择了借酒浇愁,很显然,这是最不可取的方式。酒入愁肠,只会愁上加愁。但是,他就那样,倔强而无奈地做了选择。或许,在那些幽暗的年月里,他只能如此。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这就是借酒浇愁的结果,他早已知道会是这样,但是没办法。天天在花前痛饮,让自己放任大醉,希望酒醉后可以酣然睡去,无须再与混乱的尘世惨然相对。可结果却是,镜中的自己日渐消瘦,窗外的世界仍旧喧闹。烂醉花间,终究只是刹那的忘却,醒转的时候依旧是,花谢花开,云卷云舒。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这样的春天,这样的美景;可是,对于那些心事黯淡的人来说,再好的春色也染不透清愁。毕竟,心底的荒烟蔓草,不是几寸日光、几缕春风可以化解的。当词人走下小楼,置身于外面的世界,整个春天就毫无保留地呈现在那里;可是,他心底涌起的仍是难以言说的忧愁。曾经的闲情逸致,如今的愁肠百结,时间赠予他的竟是这样的心事变迁!

    河畔芳草萋萋,岸上杨柳依依。见到如此美景,词人却在暗自思量,为何年年都会新添忧愁。没办法,同样的风景,换个时间,换个心境,眼中所见便是截然不同的色调。此时的欧阳修,心中所想或许就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旧愁未解,又添新愁,这般境况,情何以堪!依旧是寻常的春天,但是,心头装了太多心事,从韶光易逝到人生苦短,从世事变迁到沧海桑田,于是,春天就不再是印象中的样子。杨柳也好,芳草也好,晴空也好,月色也好,似乎都透着几分晦暗。独自伫立在桥头,清风吹拂着衣袖,若无烦忧在心,将是何等惬意!

    可他实在找不到曾经的感觉。无边的春意,牵动的竟然只是愁绪,不得不说,这是莫大的遗憾。不过,他毕竟是醉翁,尽管心境寥落,终究还是将身影定格在桥头,任清风吹起片片涟漪,有水中的,有心底的。虽然忧愁,那份诗意却丝毫未减。远方时空下的生命,就是这样,喜也喜得尽情,悲也悲得快意。

    千百年前,人们不需要故作深沉,不需要强求诗意。但是,诗意就在那里,如风如影,如酒如月,从来不曾离去。无论是春天还是秋天,无论是喜悦还是伤悲,那些文人雅士都会让自己静下来,笔墨纵横,写情衷也写离殇,写聚散也写悲喜。看起来,只有那样的时代,才有真正的诗化悲哀。其实,时光虽冷,诗意未央。千年以后,只要你愿意,仍旧可以诗酒流连。

    秦观·八六子:离恨如草,刬尽还生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永远都是这样,多情之人也必多伤。世事无常,聚散难料,曾经花前月下携手流连的两个人,总是在不经意间,各在远方,两处天涯。于是,相思难寄,黯然销魂。多情自古伤离别,所以在那些分别的路口,才会有那么多才子佳人,执手相看,无语凝噎。

    因为用情太深,所以害怕离别;因为万千不舍,所以泪下潇湘。多情之人,不论何时,总是用情太深。对于他们来说,在紫陌红尘遇见,都是难得的尘缘。所以,他们珍惜每次相遇、每段情感。他们何尝不知情到深处人孤独,何尝不知用情越深,离别的时候就越悲伤;可是没办法,天性多情的人,不会虚情假意地爱,不会干脆洒脱地离开。

    青楼的岁月总是那样,旖旎而又凄凉。除了如柳永那样的白衣卿相,文人才子纵然天性长情,对青楼女子无限痴情,却总要远离风月,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过属于自己的生活。只不过,当他们离开停留许久的那个地方,回望那些柔情岁月,总会陷入无边的悲凉。杜牧如此,秦观如此。

    这首词写元丰三年(1080年),全词由情切入,突兀而起,其间绘景叙事,或回溯别前之欢,或追忆离后之苦,或感叹现实之悲,委婉曲折,道尽心中万千离思。当时秦观三十二岁,仍未能登得进士第,更未能入得朝堂,谋得官职。在这种处境下,忆想起以往与佳人欢娱的美好时光,展望此后的路程,使他不能不感怀身世而感叹连连。

    扬州,这个如梦如烟的地方,总有许多故事。这里,有烟雨红颜,有白衣秀士;有绿衣捧砚,有红袖添香。所有故事,都如这里摇曳的烟水,清婉迷离。宋神宗元丰年间,秦观也循着当年杜牧的脚步来到扬州,并且在这里停驻了许久。没有任何意外,这个多情的才子,遇见了那个同样多情的女子。

    可以想象,在他们的故事里,重复了许多曾经有过的美丽情节,从月下对酌到花间流连,从黄昏携手到夜半私语。因为珍惜那样的缘分,因为相信这样的相逢是命中注定,所以任何诗意蹁跹,任何柔肠百转,都不过分。

    尽管我们知道,风月场所大多是赤裸裸的交易,那些所谓的你情我愿、你来我往,充满虚与委蛇。可是,当大多数人买笑后餍足而去,我们却在灯火里看到几个深情款款的身影。他们去那里,尽管也有寻欢作乐的意味,但是当他们遇见心为之动的女子,便甘心付出真情,甚至不惜被世人鄙薄。他们有足够的勇气,只因他们爱得炽烈、爱得深沉。

    只不过,越是美丽的东西就越容易破碎。彩云虽美,风吹即散;琉璃虽美,落地即碎。世间有许多美丽的东西,都经不住时光的磨洗,比如青春,比如爱情。多年以后,忆起当年的往事,我们终究会发现,原来走了很远,只不过是在与绚丽的从前渐行渐远,如此而已。毫无疑问,多情的秦观,在与深爱着的女子远隔千里的时候,会无数次被相思穿越。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不知道是谁,最先用芳草比喻离恨。反正我们记得,李后主也曾在离别之后,这样写道:“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无情之人永远不会知道,“离别”二字,可以如野草蔓延,无边无际。那些不曾付出真情,不曾用心去爱的人们,或许不须在离恨中柔肠寸断,但是他们恐怕也不会知道,爱情可以让人上天入地。

    对于秦观来说,离别之恨如离离青草,生生不灭。如果不是爱得太深,此时的他,不须在相思的苦楚中受尽煎熬。相思之情,谁都有;然而,不是谁的相思都可以这样漫长无际,扫之不尽,挥之不去。

    “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不敢想起,却又忍不住想起;不敢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这就是此时的秦少游,往事并不如烟,依旧清晰地浮在那里,从未消散。在那幅染了无尽离愁的画面里,想必他们也曾执手相看,泪眼模糊;想必他们也曾深情叮咛,难分难舍。可是,不管送别的路走了多长,他们终究还是离别了,从此天涯路远,杳无音讯。想起那日的情景,词人无限凄怆。

    在词人眼中,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女子,正如杜牧笔下所写的那样:“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有时候,他会莫名地想:上天为何会赐她那样的美丽,让我如此神魂颠倒。无端天与娉婷,或许这就是许多男子在遇见心仪女子时的想法。我想,只是相遇的瞬间,秦观已无法自拔。从此,这娉婷袅娜的女子,便永远住在他心里,如花如月。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许多人对这首词并不熟悉,却总是对这两句念念不忘。那些春天里的缠绵往事,让人心驰神往,却又惝恍迷离。夜月下的喁喁私语,春风里的柔情缱绻,经历过的人都明白,世间欢乐,莫过于此。

    可是,我们又都知道,相聚的时候越是欢乐,离别的时候就越是悲伤。很多时候,故事还未落幕,却已人去楼空,两无消息。红尘聚散,自有定数,故事再美,也总要有个结局。遥望千秋爱情,离散分飞最是常见,花好月圆能有多少!夜月幽梦,春风柔情,离别之后只是招摇在回忆里的风影,触不到,摸不着。

    “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欢情如梦,聚散匆匆,这是我们最不愿面对的现实。可是谁又能留住往日的欢情,谁又能永驻月下的黄昏?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痴情的人,纵然知道欢乐趣味少,离别苦楚多,也总会在相见的时候放手去爱,不留遗憾。

    “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是凄迷之景,怀人的深切愁闷中,观此景更增惆怅。流水落花的时节,细雨如愁,相思如草,这是何等凄楚的境地!词人早已失魂落魄,而此时,耳边又传来几声黄鹂的鸣啼,更添烦乱。秦观就是这样善于用画面表述,举重若轻,寄凝重之思于轻灵的笔触之中,如游龙飞空,似春风拂柳。

    当那些欢乐时光,终于付诸流水,至少还有回忆,缥缈浮沉。人生本就如此,我们终究会两手空空地离开。遇见要遇见的人,付出值得付出的情,方能无怨无悔。对于秦观来说,那场离别虽然带给他无尽的苦楚,但他从不后悔曾经深爱过。如今,绿纱巾上的香味渐渐淡去,再也听不到那悦耳的琴声。他只能守着回忆度日,但是那又如何?多情如他,更有何憾!

    廖世美·烛影摇红:旧来流水何处?断肠何必残阳

    霭霭春空,画楼森耸凌云渚。紫微登览最关情,绝妙夸能赋。惆怅相思迟暮。记当日、朱阑共语。塞鸿难问,岸柳何穷,别愁纷絮。

    催促年光,旧来流水知何处?断肠何必更残阳,极目伤平楚。晚霁波声带雨。悄无人、舟横野渡。数峰江上,芳草天涯,参差烟树。

    在古典诗词的世界里,有太多身影,登高望远,在远近高低间寻觅着生命的来由、探究着人间的起落。我们很少看到,诗人在登高之时,可以喜笑颜开,忘却悲愁。更多的时候,善感的诗人们总会在眺望之时,突然沉默,继而荒凉。伫立在高处,看烟火人间,思前尘往事,心中有愁绪者难免会悲从中来。

    有限年华,无限光阴。因为那遥远,登高之时,就会莫名地生出这样的叹息。人生到底只是刹那的尘缘,绽放之后便匆匆凋谢。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任你风流纵意,任你雄姿英发,也无力留住光阴。于是,登上高处,放眼望去,望到的往往是杳渺的去日,以及被时光湮灭的如烟往事。

    廖世美生活于南北宋之交,据说是安徽省东至县廖村人。历史中关于他的记载极少,他的生平事迹也无从考证,现存词也不过两三首。但是这并不影响这首词被后世的人们时时读起。对于词人来说,生命中能有几首词留在世间,也不算遗憾。

    这首词是词人登临湖北安陆浮云楼时所写。就像许多文人雅士那样,登高也必怀远,怀远难免断肠。要知道,这远方有空间的远,也有时间的远。天涯路远,虽然让人悲愁,却也及不上时光浩渺。不管经历过怎样的悲欢离合,我们总是在凄迷的旅途,不断老去,不断失去。多年以后,回首往事,只剩回忆疏疏淡淡,落了厚厚的尘埃。于是,登高怀远,总是难言的况味。

    “霭霭春空,画楼森耸凌云渚。”陶渊明的《停云》中有“霭霭停云,蒙蒙时雨”两句,显然,此时词人登高望远,眼中的景物也是如此。云层低垂,春雨迷蒙,画栋雕栏,凌耸入云。词人立足的浮云楼,仿佛真如其名,浮在云间。不得不说,此时他眼中的风景,是让人沉醉的。无论是云霭还是细雨,无论是花楼还是江渚,都令人心旷神怡。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当年,杜甫登楼,留下这样的诗句。因为世事如霜,无力回避,也无力改变,只好登上楼台,希望消解愁绪。此时,我们不知道词人为何而登楼,但我们知道,当他登上高楼,首先感受到的是天地辽阔、春色迷人。当然,我们也知道,下个瞬间,他的好心情就会急转直下。又或者,他本就带着惆怅而来,如当年的杜老哥。

    “紫薇登览最关情,绝妙夸能赋。”唐代称中书省为紫薇省,杜牧官至中书舍人,故又称杜紫薇。当年,杜牧也曾登上浮云楼,并且写下了《题安州浮云寺楼寄湖州张郎中》,被后人争相传颂。

    去夏疏雨余,同倚朱阑语。当时楼下水,今日到何处。

    恨如春草多,事与孤鸿去。楚岸柳何穷,别愁纷如絮。

    这就是杜牧那首诗,很显然,伫倚高楼,多情的杜牧心中,也充满了愁苦。流水匆匆,带走了太多往事。或许,望远之时,他也会蓦然间想起扬州,想起那豆蔻年华娉娉袅袅的烟雨红颜。可是他也知道,离恨如春草,世事如浮云。当别愁涌上心头,所有的豁然开朗,所有的天地辽阔,都将被愁绪掩埋。

    正如词人所说,登高临远最能牵动情感。天性感伤的人,总会在登高之际,听到时光滴落的声响,于是很自然地生出怅惘。独立在高楼之上,行走在沙漠之中,踯躅在大江之前,静坐在夜空之下,都会让诗人忍不住伤感起来。生命如尘,天地辽阔,怎能让人不感叹!

    “惆怅相思迟暮。记当日、朱阑共语。”没错,登览最关情,此刻,词人心中早已愁苦不堪。日暮时分,登楼伤情,于是相思之情悄然兴起。当那些云烟般的往事浮现在眼前,一帧一帧,不忍挥去,也挥之不去,惆怅就会侵入心底。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就是真实的红尘世事。青春岁月,少年时光,月下花前,风流缱绻,许多人都有过。但是谁又能永远留在最初,不去面对世事变迁呢?流光无情,沧海桑田,我们不愿面对,却也总要面对。

    当年,曾与词人倚着栏杆谈笑风生的那个人,如今早已远走天涯,踪迹全无。此时的词人,心中所想是这样:塞鸿难问,岸柳何穷,别愁纷絮。这首词多处化用旧时诗句,却又自然而然,不着痕迹。这里化用杜牧的诗语,离别惆怅之情溢于言表。他所忆起的人,只如孤鸿,缥缈无踪;他所行走的旅程,空余岸柳,别愁无限。杨柳最易牵惹人的离愁别绪;而人的别愁,又如同无穷柳絮,纷纷扬扬,飞尽又来。

    “催促年光,旧来流水知何处?”岁月如流,年光易失,旧时倚栏共语处的楼下水,谁知今日已流到了何处?我想,词人心中更想知道,当年那个与他携手花间、把酒言欢的人,如今飘零到了何方。没有人告诉他,无情的流光带走了太多东西。他只能落寞地望着远方,茫然无计。

    “断肠何必更残阳,极目伤平楚。”这样的日子,登楼极目,只见连天芳草,平野苍茫。不知何处是归路,已使人神伤泪下,又何必再邂逅残阳?

    杜牧在《池州春送前进士蒯希逸》中这样写道:“芳草复芳草,断肠还断肠。自然堪下泪,何必更残阳。”无论是杜牧还是廖世美,面对芳草萋萋、残阳饮血,心中所感恐怕都是断肠人在天涯。明明是春天,却生出这样的凄凉,这就是登临况味。

    “晚霁波声带雨。悄无人、舟横野渡。”向晚破晴,波声似乎还夹杂着雨声。这里借用“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意,将索寞孤寂的心境和盘托出,再无保留。独自人间,波声带雨,舟横野渡,天涯路远,流水无情,这样的境况,词人心中的惆怅与悲伤,可以想象。

    然而,这还不是终了,让词人孤寂的,还有雨后那些景物:江上数峰青青,芳草天涯之外,烟树参差凄迷。这里分别化用了钱起、苏轼、杜牧的诗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画面开阔,落笔淡雅,细玩词意,情味极佳。远远望去,那画面依旧清晰:数峰江上,芳草天涯,参差烟树。

    伫立高楼,望断天涯,关河万里,归途何处。登临况味总是如此,可以遇见缥缈的远方,却也可以遇见逝去的从前。无论是高山还是高楼,放眼望去,极目四野,在无比的开阔中,总有无限的寥落。所谓高处不胜寒,当你视野可及苍茫烟树,其实,你已经触到了灯火阑珊。

    周邦彦·应天长:人生若如初见,何事西风画扇

    条风布暖,霏雾弄晴,池台遍满春色。正是夜堂无月,沉沉暗寒食。梁间燕,前社客,似笑我、闭门愁寂。乱花过、隔院芸香,满地狼藉。

    长记那回时,邂逅相逢,郊外驻油壁。又见汉宫传烛,飞烟五侯宅。青青草,迷路陌。强带酒、细寻前迹。市桥远、柳下人家,犹自相识。

    总是这样,经历越多,人生就越丰满,也就越不会觉得空走红尘路。可是多年以后,忆起往昔岁月,越是有故事的人,越容易感到悲凉。毕竟,世事无常,不知不觉间,所有的故事都悄然谢幕,只剩窗前明月,仍旧如水如梦,伴着我们寂寞的流年。这世上,没有谁能陪我们直到地老天荒,没有谁能伴我们直到彼岸花开。很多时候,我们只有自己,路过红尘,独自天涯。

    有人说,离别是相聚的开始;有人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不管怎样,该来的人总会来,风雨无阻;该去的人总要去,强留不得。世间之事,聚也好,散也好,都是缘分。我们能做的只是珍惜缘分,珍惜眼前之人。要知道,时光匆匆,今宵把酒言欢,明朝各自东西,这都是寻常之事。当然,越是珍惜,离别之后就越凄凉。

    就像此时的周邦彦,重临故地,不见故人,睹物思人,独自怆然。这个多愁善感的词人,必然要经历这样的心事黯然。念念不忘,本来就是悲伤的开始。他何尝不知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况味?但是,他没有办法,那个身影总在他心里飘飘荡荡,他无力回避。他清楚地记得,当年他们邂逅相逢于人海深处。那女子笑语盈盈,如暗香疏影。于是,他为她打开心扉,从此再也没有忘怀。

    这首词大概是周邦彦重返汴京任国子主簿时忆起往昔所作。无论何时,故地重游总会牵动心事。去过的地方,经过的风景,总有些故事留在心间。在后来的岁月里,再次回到曾经走过的地方,睹物思人,伤感就会默然兴起。人面不知何处,桃花依旧春风,这样的世事变幻,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淡然面对,一笑置之。

    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里说:“京师以冬至后一百五日为大寒食,寒食第三日即清明节矣。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愁,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由此可见,北宋时期寒食节是包括清明在内的大寒食,汴京男女往往于此时春游欢会。周邦彦正是在这样的寒食节与某个女子邂逅,数年后重回汴京,追忆往事,惆怅不已。

    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是这样,相逢越美丽,离别就越凄楚;相依越动人,相思就越伤人。必须承认,当年周邦彦与那个女子相逢于春天,细雨沾衣也好,闲花落地也好,故事无比动人。可是很遗憾,故事很快就成了往事。如今,他们各自人间,两不相知。回到旧地,词人也只能暗自回忆、暗自神伤。人生若如初见,何事西风画扇,只因世事如云,聚散难料,这样的悲伤字句,也就总被人说起。

    “条风布暖,霏雾弄晴,池塘遍满春色。”其实,这本来还是个明丽的春日。春风骀荡,迷雾飘动,晴天历历,芳草萋萋。池塘水绿草清,人世时光静好。如果只是乘兴游春,这样的春色会让人流连忘返。但是,词人显然没有多少好心情,可谓辜负了大好春光。

    心事寥落的人,春光再好也无济于事。几乎是瞬间,画面已经从明朗春日转到幽暗夜色。毕竟,这是寒食之夜,黯然无月,沉沉夜色笼罩着天地,也笼罩着词人的心门。白居易的《寒食夜》里说:“无月无灯寒食夜,夜深犹立暗花前。”此时,词人就独坐在堂上,与无尽的夜色凄然面对。这样的夜晚,没有灯火,没有月光,人间仿佛只剩词人自己,孤独无依。

    “梁间燕,前社客。似笑我、闭门愁寂。”春社离寒食节,时间上很近。古人以立春后第五个戊日为春社,春社的标志是燕子。栖息在梁上筑巢的燕子,是去年社日飞来的老客。因为孤独,词人便莫名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那梁间的燕子,仿佛也在笑他关着门孤单寂寞。

    这样的时节,对于心境寥落的人,只如荒野。很多时候,他们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境况:雨打黄昏,深闭房门,杜宇声声,不忍听闻。怎能不让人神伤!

    “乱花过、隔院芸香,满地狼藉。”王象晋的《群芳谱》里说芸香:“此草香闻数百步外,栽亭园间,自春自秋,清香不歇。”本来,乱花飞过,香气馥郁,意境很美,词人闻到香气,心情想必也会有些许好转。

    可是,我们很不幸地看到,此时词人眼中的景象是这样:残花零落,满地狼藉,这就让所有美丽的意境荡然无存了。只因心事黯淡,飞花也好,芸香也好,都不能让词人稍感慰藉。很显然,这样的春天,这样的日子,早已将他带回到从前,带回到故事开始的那天。

    “长记那回时,邂逅相逢,郊外驻油壁。”《诗经·郑风·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茫茫人海,走向彼此,蓦然邂逅,总会让人欣喜万分。我想,没有谁不盼望这样的相逢,没有谁不羡慕这样的故事。但是,我们也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华丽的邂逅未必能有美满的后来,唯美的故事未必能有唯美的结局。

    当年,苏小小与意中人相遇在西湖之畔,他们也曾乘着油壁车,畅游山水,共醉花月。甚至,他们也曾说过永结同心,不离不弃。故事的开始何其美好,可是结局却是,意中人悄然离去,留给苏小小满世界的凄凉,以至于后来香消玉殒。

    词人经历的那场美丽邂逅,何尝不让他心花怒放。彼时之所见,正如此时,富贵人家点燃蜡烛,轻烟阵阵散出,正如唐代诗人韩翃的《寒食》所写:“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官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可是如今,同样的时节,同样的地点,不见那清扬婉兮的女子,词人只能暗自嗟叹时光如冰。

    “青青草,迷路陌。强带酒、细寻前迹。”物是人非,欲语泪流,这已经让词人痛苦不堪。但是,他心里总是念着那个人,明知往事不能重来,还是开始了漫长的寻觅。沿着当年踏青之路,故地重游,然而芳草萋萋,迷失了旧路。可是他仍旧固执不舍,携酒往游,细寻前迹。

    但是,词人最终也只得到这样的结果:市桥远、柳下人家,犹自相识。那远离市桥的地方,柳条掩映下的人家,分明是当时相会之地。可是,看到那些熟悉的景物,回忆着那个清婉的女子,不过是增几分悲伤、添几许落寞,如此而已。小径被青草遮没,尚可以细细来寻;情感若是迷失,前缘从何再续!

    时光无情,不会因为你的故事华美就把你留在原地,继续灿烂年华;不会因为你的故事惨淡就把你提前带走,给你天高海阔。有时候,忍不住这样想,生命既然只如尘埃,是否可以不经历悲欢离合,不经历聚散浮沉,只在属于自己的角落里,静静地,看似水流年?可是,若真如此,没有起伏变幻,没有明暗交替,人生怕是没有多少滋味。来到人间,到底是要不断经历故事,渐渐学会淡然,才不算白走。

    刘克庄·贺新郎:少年凌云笔,白发书生泪

    湛湛长空黑,更那堪、斜风细雨,乱愁如织。老眼平生空四海,赖有高楼百尺。看浩荡、千崖秋色。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追往事,去无迹。

    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鸿去北,日西匿。

    对于所有人,红尘都是未知的旅程。来到人间,谁也不知道到底要经历怎样的人生,到底要遇见怎样的风景。我们只是茫然地行走,遇见山明水净,也遇见山重水复;遇见烟雨飘零,也遇见斜风细雨。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只是匆忙的行客,风尘仆仆。

    遥望红尘,路途漫漫。我们所寻找的归宿与依存,或许永远都不会出现。实际上,我们能看到的常常只是花谢水流、涛走云飞。漫长的旅途,没有人为我们点起灯火,没有人对我们嘘寒问暖。很多时候,我们只能独自面对,悲也好,喜也好;聚也好,散也好。

    这首词的作者刘克庄,何尝不想让自己的人生没有缺憾?但是,他终究没能实现愿望。遥远的路上,他也像许多人那样,与最初的梦想渐行渐远。于是,这个重阳节,当他登上高楼,心中莫名兴起的竟然是无尽的萧瑟。实际上,这个日子,很多人呼朋引伴,把酒言欢。暖暖的菊花杯里,总有陶然与醉意。词人也饮酒,却只是借酒消愁。就连满地的黄花,都会笑他寂寥。

    刘克庄,字潜夫,号后村居士,莆田城厢(今属福建)人,生于宋朝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年)。宋宁宗嘉定二年(1210年)以父荫入仕,任仕靖安主簿、真州录事。宋理宗宝庆元年(1225年)十月任建阳县知县。因写《落梅》诗“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得罪权贵,为史弥远鹰犬李知孝、梁成大攻击为谤讪朝政,幸得郑清之排解,改任潮州通判,降领宫观闲差,废置十年。嘉熙三年(1239年),擢广东提举。第二年升任广东转运副使,不久摄政广东市舶司。

    理宗淳祐六年(1246年)以“文名久著,史学尤精”,赐进士,历任枢密院编修、中书舍人、兵部侍郎等,官至龙图阁直学士。其间因弹劾宰相史嵩之而先后五次贬官。可惜晚节不保,晚年趋奉奸臣贾似道,为人所讥。诗学晚唐,刻琢精丽,为江湖诗派中的领军人物。

    “湛湛长空黑,更那堪、斜风细雨,乱愁如织。”本应豁然开朗的日子,此时却阴云密布,细雨如愁。很多时候,心情决定风景,同样的高楼,有时感到开阔,有时感到孤独,只因心情不同。如果不是心中愤懑,面对这样的秋天,又怎会乱愁如织?

    登高望远,却得不到想要的快意,这实在令人沮丧。若是平常,还可以对自己说,既来之,则安之。可是此时,词人心中纷乱如麻,愁思如织,千丝万缕。他真的做不到恬淡自处。曾经以为,斜风细雨可以让人变得安静、变得悠然。但是,在词人眼中,这微风、这微雨,却都是寂寥的因子。

    要知道,这个寂寞的词人,曾经目空四海,恃才放旷。尽管因讥刺时政,致遭权臣忌恨,由此病废十年,但他并不因此而畏怯。这在他的《病后仿梅九绝句》中可以看出,“梦得因桃却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幸然不识桃并柳,也被梅花累十年。”不得不说,这是个倔强的词人。对于自己的人生,他有着无比的自信。仿佛他真的可以登临绝顶,俯瞰苍生。但是现在,他只能登高望远,独自怅惘。这样的日子,风雨凄凄,放眼遥望,千山万壑,秋色浩荡。可是,他真的只有凄凉。

    “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多么令人心痛的词句!似乎总是这样,在那些山河破碎的岁月里,柔弱的书生还时常想着收复河山,而朝堂上的王侯将相却蜷缩起来,只谈风月。多么讽刺!这个寂寞的词人,只是一介书生,如今垂垂老矣,忧国之心仍在。他于送黄成父还朝时说:“时事祇今堪痛苦,未可徐徐俟驾。好着手、扶将宗社。”个人受谤废黜都不介意,只有恢复神州,是他最大的愿望。

    面对千崖,联想起唐代杜牧在池州刺史任上写下的《九日齐山登高》:“古往今来只如此,朱山何必独沾衣?”他同意杜牧所云,感触人生无常是古往今来很多人共有的心情,因此也不必像齐景公那样,在牛山独自泪下沾衣。这样的自我安慰,显然掩饰不住他的凄凉。他回忆人生苦旅,只会走向更深的凄凉。

    “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追忆往昔,荣辱也好,兴衰也好,早已杳无影迹。可是少年时候,他曾风华正茂,气冲斗牛,自以为身上负有凌云健笔。那时候,他真的意气风发,想要有所作为,不负匆匆人生。可是多年以后,才华如春华凋谢,他只剩暮年萧瑟。

    这就是人生,不管你曾画下怎样的蓝图,不管你曾有过怎样的梦想,都敌不过似水流年的磨洗。少年意气,凌云笔意,挥斥方遒,指点江山,都只是过眼云烟。刹那芳华,凋残之后,往往只剩无边的叹息。

    刘克庄早年与四灵诗派翁卷、赵师秀等人交往,诗歌创作受他们的影响,学晚唐,刻琢精丽。他与江湖派戴复古、敖陶孙等也有交往。但他后来不满于永嘉四灵的“寒俭刻削”之态,也厌倦了江湖派的肤廓浮滥,而致力于独辟蹊径,以诗讴歌现实。所以他的诗终于摆脱了四灵的影响,成就也在其他江湖诗人之上。

    南宋后期,政治更加黑暗,国势江河日下,金人占领的淮河以北地区始终不曾收复,又逐渐受到崛起漠北的蒙古的入侵。向来心系江山社稷的刘克庄,有不少诗词抒发忧时的孤愤。对于南宋王朝的苟且偷安以及文恬武嬉的腐败现象,他极为愤慨。

    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这几句,结合重阳登高题意,慨恨文士不顾国家多难,只想效法魏晋名士风流,遇到重阳节,总爱提东晋孟嘉落帽的故事。孟嘉于九月九日随桓温游龙山,风吹帽落,他并不觉得。桓温命人写文章嘲笑他,他亦取笔作答,文辞超卓,四座极叹服。

    在词人看来,这种所谓的名士风流,不过是早已过时的狂客行径,不值得每年重阳都拿出来称颂。他所希望的是,天下之文人雅士,都不再贪图虚妄的风流名气,把目光投向远方,看看破碎的河山,看看偏安的逼仄。我想,这就是文人的良心。

    “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词人在感愤之余,觉得自己既然不能改变时局,际此佳节也只能赏黄花以遣怀。但如果只是赏花而辜负了美酒,恐怕连黄花也要笑人太孤寂了。这样的清秋,凄凉难解,只能借酒浇愁,长歌当哭。终于,雨消云收,暮色渐至,夕阳西沉,鸿雁北去。词人仍在高楼伫立着,前尘往事,如烟如梦。当然,让他凄凉的,不只是人生起落。

    人生之初,许多人都曾有过绚丽的梦幻,纵横驰骋也好,风流恣肆也好,仗剑江湖也好,醉饮流年也好。我们总希望,在匆匆的旅途中,遇到要遇见的,领悟应该领悟的。我们以为,经过人间,我们总能够做到不负尘缘。但是,多年以后,当我们老去,看着满镜华发,蓦然间明白,茫茫尘世,我们从不曾得到什么。人生如梦,这就是最后的领悟。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寂寞在心,就是如此。庭院里,纵有水榭亭台、春花秋月,寂寞却无声无息,如影随形。寂寞深处,人如飘絮,无处落脚。独自狂欢,有谁愿意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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