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奥尔加的计划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父亲恢复一些了,我们就不得不给他找些力所能及的事做,至少让他觉得自己可以做点什么来帮助家里摆脱罪责。想要找到这样的事并不难,因为能跟坐在贝尔图赫的菜园里产生类似效果的事儿几乎到处都能找到,但我却给他找了件甚至让我自己都看到希望的事儿。因为我当时发现,每次有人提到我们家的罪过,无论是办事员在办公室还是其他地方谈论这件事,都只提到索尔蒂尼信差受到了侮辱,而没人敢进一步深究。既然这样,我就跟自己说,既然大家对这件事的了解仅限于侮辱信差这个层面——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那么我们只要找到信差并跟他道个歉,至少在表面上把关系缓和了,那么罪责不也就消除了吗?而且就像那些官员说的那样,他们没有收到过任何举报,也没有哪个部门负责处理这件事,因此那个信差完全可以站在个人的立场上——这点至关重要——原谅我们。这个想法可能也起不到任何关键作用,只是胡思乱想罢了,也许最终还是一无所获,但至少可以让父亲高兴起来,也许可以赶走那些提供无用信息来折磨父亲的人,这样父亲也能宽慰一些。当然了,首先要找到那个信差。我跟父亲说了我的计划,他听了起初很生气,你也知道,那段时间他变得极其固执,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我们阻碍了他的成功,在他马上就要大功告成的时候断绝了经济支持,然后又非要让他卧床休息——这是他生病期间才产生的想法;另一方面因为他已经完全没有能力理解别人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所以还没等我讲完我的计划,就已经被他全然否决了。他一心想去贝尔图赫的菜园子里继续等,而且他当时已经不能像以前一样靠自己了,所以就得靠我们每天用推车推他过去。但我也坚持自己的立场没有退让,于是他渐渐地开始接受我的想法,唯一让他不舒服的一点是,如果按照我的计划走,那么他一切都要依赖我,因为之前只有我见过那个信差,父亲根本不认识他。可是城堡里的这些办事员看上去都差不多,就算是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认出那个信差。于是我们每天都到‘绅士’旅店去,在那些办事员中寻找信差。没错,那个人之前是跟着索尔蒂尼的,而索尔蒂尼再也没来过村子里,但是先生们经常互换随从,所以我们当然能在其他先生的随从里找到他,即使找不到,也许也能从那些人嘴里得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吧。这样想着,我们就不得不每晚都去‘绅士’旅店,但哪里都不欢迎我们,更别说是像‘绅士’旅店那种地方了,而我们又不可能像其他客人一样每天去那里消费。可是,后来我们发现,在那里我们还是有些用处的,你肯定知道弗里达觉得那些随从们有多棘手,总的说来,那些人还是比较安分,他们是被轻松安逸的工作给惯坏了,变得迟钝又愚笨。那些官员们在祝福其他人时总喜欢说‘愿你过得像随从一样好’。我听别人说,如果要说在城堡里谁的日子过得称心如意,那肯定非随从莫属,这点他们自己很清楚,并且也懂得珍惜。所以当他们在城堡里,一言一行都受到城堡里规章制度的约束时,会表现得彬彬有礼,这一点我已经得到很多人的证实,甚至从那些来到村子里的随从身上还可以看到些许痕迹,但是非常少,因为他们在村子里不受城堡法规的约束,变成了一群野蛮的狂徒,目无法纪而且贪得无厌。他们无耻到了极点,幸亏他们不能随便离开‘绅士’旅店,除非有主人的命令才可以,这使村子幸免于难。但在‘绅士’旅店的人就要设法与他们周旋了。弗里达觉得这事不好办,所以她很愿意利用我来安抚那些随从。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每周至少有两个整晚和那些随从们待在马厩里。再早些时候父亲还能跟我一起去‘绅士’旅店,他就在酒吧间找个地方睡觉,等着我每天早上带给他消息,但其实每天都没什么消息。直到现在我们都还没找到那个信差,听说他还跟着索尔蒂尼,受到索尔蒂尼的器重。所以当索尔蒂尼搬到更偏远的办公室时,他一定也跟着去了。在村子里的那些随从们也和我们一样很久没见过他了,如果有人坚持说最近还见过他,那可能是弄错了。这样看来,我的计划似乎落空了,但也不完全是。我们确实没能找到那个信差,但是父亲每天去‘绅士’旅店并且在那里过夜积劳成疾,再加上对我的担忧怜悯——他那时的状况还可以怜悯别人呢,这一切几乎将父亲彻底压垮,把他变成了你今天看到的样子,已经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了。但父亲的状况可能还是比母亲的好,我们已经做好母亲随时离我们而去的心理准备了,全凭阿马利娅超乎寻常的悉心照料,母亲才勉强撑到现在。虽然我们没能找到信差,但在‘绅士’旅店里我也和城堡建立了一定的联系。如果我跟你说,我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后悔,你可别瞧不起我。但你可能会想,我跟城堡能建立起什么重要的联系呢!你想得没错,确实算不上什么重要的联系,但是我也认识了许多随从,几乎这几年来过村子里的绅士的随从我都认识了,如果我哪天去了城堡,在那里就不算是陌生人了。不过当然了,我认识的只是待在村子里的随从,在城堡里他们又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也许那时见到谁都不认识了,更别提只是一个在村子里打过几次照面的人了。即使他们在马厩里的时候,他们曾信誓旦旦地说了几百次热切期待在城堡里再次见到我的话,但经验告诉我,这种承诺一点也不靠谱。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我不只是通过那些随从们与城堡建立联系,而且很有可能与那些随从打交道的过程中,让城堡里的人注意到我和我所做的一切——管理好这么一大批随从人员确实是一项既重要又麻烦的工作任务——那个注意到我的人也许会对我友善一些,也许他看得出来,无论我所做的一切是多么卑微,我也是在为我的家庭努力,是在继续着父亲之前无法进行下去的努力啊。假如他们能这么看待我,那么也许也可以原谅我接受那些随从的钱来补贴家用吧。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些其他收获,恐怕你听了之后也会责怪我的。我从随从那里听说到去城堡里头工作的捷径,就是不需要走太多弯路,也不用通过繁杂的官方申请程序就能进去。不过进去之后不算正式工作人员,只算是半试用工的性质吧,既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没有义务才是更糟的,不过因为你已经在城堡里,有近水楼台的优势,因此很容易注意到并抓住一些不错的机会。这样一来,尽管你不是正式工作人员,也偶尔有工作可以做,比如正好有哪个工作人员不在,你又听到谁在喊帮忙,这时就可以赶紧跑过去帮忙,这样一来,几分钟前还不是工作人员的你,立刻就成了工作人员。但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的机会呢?这个说不准,有时候快得很,你刚刚进门,还没顾得上四下观望,机会就自己找上门来了。但不是每个新人都能这么机灵地迅速抓住机会。还有可能你等待的时间比那些正式招聘工作人员所花的时间还要久,而且这种半试用性质的人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通过正式的公共招聘成为正式员工。所以说,他们招人会有很多顾虑,但是因为他们在正式招聘的环节选人选得非常严格,任何一个家庭名声稍有不好的人就会立刻出局,那种人即便参加正式招聘也没什么意义;比如曾有一个这样家庭背景的人参加了城堡里的正式招聘,然后多年来一直战战兢兢地等待着结果出来,旁人都吃惊地问他怎敢做这种无谓的努力,但他却是抱着希望,否则他指望什么活下去呢?但是多年之后,也许那时的他已经垂垂老矣,却收到了未被录用的消息,才明白一切尽失,自己白活了一场。当然这也不是没有例外的情况,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还是经不住诱惑想碰碰运气。有时候正好就是那些声名狼藉的人最终被录用了,总有那么些官员不由自主地被这类人的气息所吸引,在录用考试的时候左嗅嗅,右瞅瞅,动动嘴巴,再转转眼珠,专门寻找这类让他们胃口大开的人,这类官员不得不拿出规章条例仔细阅读来才能抵挡住诱惑。但有时这也并不能帮助这个人得到录用,只是无限期地延长了整个录用程序,始终没有结论,直到这个人去世这件事情才被迫终结。所以说,无论是正规的录用程序还是其他旁门左道都充满了各式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困难,所以在走这条路之前还是先认真权衡一番为妙,我和巴纳巴斯在这件事上就琢磨了很久。每次从‘绅士’旅店回来,我都会和巴纳巴斯一起坐下来,我先讲讲我最新的发现,然后我们讨论好几天。不过巴纳巴斯手里的活儿也因此被耽误下来。你可能会觉得我不应该这样做,毕竟我知道那些随从们说的话都不怎么可信,我也明白他们从来没打算真正跟我讲讲城堡里的情况,总是岔开话题,要想听到一句重点,得不断地求着他们说。但当他们真正开始说的时候,又开始信口开河,夸大其词和胡编乱造的功夫一个赛过一个,所以他们在光线昏暗的马厩里一个接着一个地大喊大叫,没完没了地絮絮叨叨,那些话里顶多只有一点点真实情况的影子。回去之后我把自己听到的一切完整地讲给巴纳巴斯听,但他那时还不具备辨别真伪的能力,而且也是因为当时家里的境况不乐观,他特别想听我跟他讲这些事情,将听到的事情不加甄别地全盘吸收,还带着无限渴望想再多知道一些。其实,我的这个新计划确实要依靠巴纳巴斯来实现,也别想指望从随从那里再打探到什么,索尔蒂尼的信差怎么也找不到,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了。索尔蒂尼和他的信差似乎退居到更隐秘的地方去了,人们经常想不起他们的外貌和名字,于是我总得长篇大论地跟别人描述他们,结果人们费了好大的劲才记起确实有这么两个人,仅此而已。至于我跟那些随从们混在一起的日子,我当然无从得知城堡里的人是怎么看待的,我只希望他们能够考虑到我这样做的初衷,从而抵消掉我们家庭的一小部分罪责,但从表面上看,似乎我做的这些并没有达到这个效果,不过我还是坚持着,因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方式能从城堡里为我的家人做些什么。但从巴纳巴斯身上,我却看到了类似的机会。如果我仔细分析随从们说的那些话,可以推断出一点,就是如果一个人能被城堡录用,那么这个人就可以为他的家人做很多事情。但问题在于,他们说的那一大箩筐话里,究竟有几句是真的呢?这很难搞清楚,但我知道真话肯定不多。比如说,有一个随从曾经郑重其事地跟我许诺了一些事情——那个人也许我今后再也不会见到,或者即使见到也认不出来——他说可以帮我弟弟在城堡里找个工作,如果不行的话,至少在巴纳巴斯通过什么其他方法进到城堡里时帮帮他,比如给他点吃的喝的之类的。因为那些随从们说有的求职者在城堡里等得时间太久,有时会因为体力不支而晕厥或者意识混乱,如果没有朋友的照顾,情况就很糟了。他们说的这些话可能确实有道理,也给我提了个醒,但那些承诺事项却纯粹靠不住。但巴纳巴斯跟我想的不一样,我提醒他不要轻易相信这些承诺,但他只是听到我跟他讲的这些就兴高采烈地表示要支持我的计划。我对他的提醒并没有引起他的重视,反而是那些随从们说的故事让他沉迷得无法自拔。这样一来我又变得孤立无援了,阿马利娅是唯一能够跟父母沟通的人,而我越是以自己的方式继续父亲原有的计划,阿马利娅就越是疏远我,在你或者其他人在场的时候,她还会跟我说话,但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跟我就没什么好说的。在‘绅士’旅店那帮随从的眼里,我就是个玩物,任他们随意破坏,这两年里我没有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吐露过一句知心话,他们满口胡言乱语,没有一句真话,所以巴纳巴斯就成了我唯一的倾诉对象,那时候巴纳巴斯还太小,我跟他说这些的时候,觉察到他眼里闪烁的光芒,直到现在他的眼里依然有这样的光芒。当时我感到十分害怕,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因为这件事太过重要了。没错,我确实没有父亲那般宏大却空泛的计划,也没有男人那样的决断能力,我只是坚持着要从侮辱信差这个点出发,对此进行补救,也希望自己所尽的这点微薄之力能得到肯定。但是,我通过一己之力没能实现这些,我希望能凭借巴纳巴斯,通过另一种更为保险的方式来完成。我们侮辱了那个信差,迫使他从城堡里的一线办公室退到更加偏远的地方去了。那么要想弥补这一点,最自然的方式就是让巴纳巴斯去城堡里的一线办公室当信差,接替之前被侮辱的那个信差的工作。这样一来那个受到侮辱的信差就可以安心留在那个偏远的地方疗伤,忘记这件事情,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但是我也很清楚,这个计划尽管表面看起来十分卑微,但其中也不乏自以为是的成分,因为这看上去我们似乎在指挥着官员该如何处理这种人事问题,或者是在怀疑官员是否有能力拿出最好的方案来解决这个问题,或者其实在我们还没想到这个计划时,官员们早已经妥善处理了这件事。不过后来我又觉得官员们不可能这样误解我,如果他们真这么想,那肯定也是有意为之,这样的话他们可以从一开始就全盘否定我所做的一切,根本无须进一步调查了。因此,我坚定了信念决定按计划行事,而巴纳巴斯的雄心壮志也给了我勇气。在为实施计划做准备期间,巴纳巴斯变得十分自负,觉得鞋匠的活儿太脏太累,与他这个将来要坐办公室的职员身份不相符。而那段时间里,阿马利娅偶尔跟他说一两句话时他竟然敢顶嘴,而且毫不示弱。我并不怪他,就任他在这短暂的快乐中放纵一把吧,等他刚踏进城堡的那一刻,所有的欢乐和傲慢就会一扫而光,这点很容易就能预见到。接下来他就开始了所谓的城堡工作生涯,至于工作状态是什么样的,我之前也已经跟你说过了。不过巴纳巴斯那么轻而易举地进到了城堡里面,更确切地说,进到了办公室里,也就是他的工作场所,这的确让人感到惊讶。这个成功的开始几乎让我高兴得发狂了,那晚巴纳巴斯回到家悄悄地告诉我这个消息之后,我立刻飞奔到阿马利娅面前,把她拉到一个角落里疯狂地吻她,她又疼又怕地哭了起来,而我太激动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且我们那时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于是我当即决定过几天再跟她说。但是接下来的几天却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在这个成功的开始之后,也没什么进一步令人高兴的消息了。接下来的两年里,巴纳巴斯就过着那种枯燥而压抑的日子。那些随从们也彻底放了我们的鸽子,没有帮上一点忙。我交给巴纳巴斯一封简短的信让他随身带着,希望那些随从看了信能够关照关照他,也想提醒他们别忘了曾经承诺的那些话。巴纳巴斯每看到一个随从,就把信取出来举在人家的眼前。虽然他有时候可能碰到了不认识我的人,也或许是因为他这样一声不吭地把信举到人家眼前的行为——他在那里根本不敢讲话——让那些即便是认识我的人都感到恼火,总之一直都没有人帮他,这确实很丢人。后来有个随从可能是被巴纳巴斯好几次把那封信晃来晃去给弄烦了,直接抓过信揉成一团丢进了废纸篓,这倒是种解脱,其实我们早就应该这样做了。我甚至想象得到那个随从丢信时,很有可能说:‘毕竟你们也是这样处理信件的。’不过,尽管我们那段时间毫无收获,可巴纳巴斯还是从中受益了——我是指他变得少年老成,过早地从男孩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甚至在某些方面比其他成年男性还要深沉世故——如果这也算是一种益处的话。我看着如今有些沧桑的巴纳巴斯,再想想他两年前青葱少年的模样,不由得感到难过。但是我从他那里却感受不到作为一个成年男子应该能给我的安慰和帮助。要不是我,他可能根本去不了城堡,但自从他进到城堡里之后,就再也不依赖我了。我虽然是他唯一信任的人,但他可能只告诉了我一小部分他的心事。他跟我说了很多城堡里的所见所闻,但仅从他说的那些事情来看,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他怎么就会因为这点事而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尤其让人费解的是,他小时候胆子那么大,闹起来让全家都要崩溃;可为什么现在已经成年了,到了城堡里却变得那么胆小怕事呢?当然我能理解,像这样每天无所事事地在那里转悠着,等待着,看不到任何改变的希望的日子十分煎熬,日复一日会消磨人的意志,让人的内心充满绝望,到最后甚至除了在那里傻傻等着之外,什么事都做不了。但他为什么不早点反抗呢?既然他很快就意识到我之前说的有道理,他在城堡里根本实现不了自己的抱负,只有那么一点点改善家庭境况的机会罢了。因为城堡里除了那些随从们经常冒些怪念头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低调有序地进行着。但由于志向和抱负是要通过工作实现,而在那里,工作本身却占据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这使得所有的抱负和志向最终都不存在了。因此,在城堡里,就不要再抱着实现抱负之类的幼稚想法了。不过,巴纳巴斯还是很有把握地跟我说,说那些即使看起来很不可靠的官员也是无所不知而且大权在握。他进到过那些官员的办公室,亲眼目睹了他们半闭着眼睛,一边快速打着各种手势,一边飞快地口授命令。巴纳巴斯还见过他们只是动动食指,一句话都不用说,就把那些板着脸的随从打发走,而这些随从在这种时候都会重重地喘着粗气,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还看到当这些官员在书里发现了某个重要的段落时,就往书上猛击一拳,吸引得别人都争相挤过来,伸长脖子想看看书里写了什么,把仅有的那点地方挤得水泄不通。这类事情让巴纳巴斯很崇拜这些人,他甚至认为,如果他能有机会被这些人注意到,和他们聊几句——当然不是作为一个陌生人,而是以同一个办公室同事的身份,哪怕职位非常低,然后跟他们说上几句话——如果能这样的话,也许能为我们家庭带来意外的好处。但是事情并不是像他想的那样发展,而巴纳巴斯也不敢为实现这个目标而有任何进一步的举动。尽管他很清楚,虽然自己是家里年纪最小的那一个,但由于家里所遭受的这种种不幸,他已经被推到了一家之主的位置上,要承担起这个家庭的重任了。还有一件事我得跟你坦白:你是一个星期之前来的,那时我在‘绅士’旅店里听到有人说这件事,但没怎么放在心上。他们说来了一个测量员,而我连测量员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但是第二天晚上巴纳巴斯比平时回来得早——我通常都是在某个时间去半路上迎他——他回来看到阿马利娅在房子里,就立刻把我拉到了外面的街上,把脸埋在我的肩上哭了好半天。那一刻他又变回曾经的那个小男孩了。他肯定遇到什么事情了,而且很显然应付不来,就好像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他的面前展开,而他却无法承受这个新奇世界带给他的欢乐和忧虑。后来我终于搞明白了,他只不过是收到了一封信让交给你罢了。不过,这是他收到的第一封信,也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接到任务。”

    奥尔加突然不说话了。房间陷入了一阵安静,只听得到她父母粗重的喘息声,时不时还夹杂着鼾声。“你们是为了我好才合演这么一出戏吗?巴纳巴斯给我送信的时候完全就像是一个公务缠身的老信差,但你和阿马利娅却故意装出一副不屑的样子,好像他送信的工作只是个兼职,那些信也是无关紧要的。这次阿马利娅还真是跟你保持步调一致了啊。”K有些随意地说道,仿佛是在进一步解释奥尔加刚才说的话。“我们两人是完全不同的,这一点你必须搞清楚。无论巴纳巴斯对他的工作有多少疑虑,但这两封信确实是让他重新变回了那个快乐的孩子。至于对工作的疑虑,他只跟自己和我讲。但在你面前时,他带着作为一名信差的荣誉感,希望自己表现得像他心中真正的信差那样。跟你说件事吧,尽管巴纳巴斯现在越来越有希望得到一套工作装,但之前我还是用了不到两小时赶着把他那条裤子改好了,改成了类似官员们穿的那种紧身裤的样式,这样在你面前就露不出马脚了。当然,在这点上骗骗你还是比较容易的。好了,巴纳巴斯的事就说这么多吧。至于阿马利娅,她是真的瞧不上信差这份差事,现在看到巴纳巴斯似乎取得了一点小成就——这一点她看到我和巴纳巴斯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就不难猜到——却比之前更加看不起这个工作。所以她说的都是她的真实想法,你可别再瞎猜,到最后把自己都弄昏了。K,如果有时候我也说了些看不起信差工作的话,那并不是要骗你,只是因为害怕而已。交到巴纳巴斯手里的那两封信代表着我们家这三年来第一次得到恩惠,当然我还不确定这究竟算不算恩惠。而这个变化——如果真的是我们的转机,而不是错觉,虽然错觉常常比转机更加常见——也是与你的到来有关。这样一来,我们的命运多多少少就要依赖于你了。也许这两封信只是个开头,巴纳巴斯的工作任务很快就不仅限于派送与你相关的信件了——让我们尽可能地这样期待着吧——不过目前一切还都要指着你了。城堡那边无论给我们什么,我们都只能欣然接受。但在这里,我们也许还能主动为自己做点什么,说白了也就是赢得你的好感,或者至少让你不讨厌我们。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尽我们最大的努力,用我们现有的经验最大程度地保护你,让你不至于最终与城堡失去联系——我们的命运可能就悬在这上面呢。那么,要达到这个目的,最好的方式是什么呢?我希望在接近你的同时不让你对我们产生怀疑,因为你初来乍到,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所以对一切都抱有戒心,这不难理解。此外,人们都看不起我们一家人,而你也受到人们这种普遍的态度的影响,特别是受到你未婚妻的影响,那么我们到底应该以怎样的方式接近你,才能保证不与你的未婚妻产生对立,并且也不伤害你的感情呢?即便我们没能避免这点,但我们绝对不是有意这样做的。再说说那两封信吧,在你拿到信之前我就已经仔细读过信的内容了。不过巴纳巴斯没有看信,他坚守着作为信差的职业道德,不允许自己那样做。我刚开始看信的时候,觉得那信已经写了有一段时间了,似乎没什么价值。信上说让你去找村委会主席,那自然就说明他们对这件事已没那么看重了。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该如何引导你呢?如果我们跟你强调信件很重要吧,人们可能会怀疑我们在有意夸大一些显然没什么价值的事情,以送信人的身份试图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是在帮你。而且这样做的话可能反而会让你觉得信没什么价值,这就违背了我们的初衷,等于欺骗了你;但是如果我们跟你说这些信不怎么重要,这同样也会引起怀疑,你会问既然信不重要,为什么我们还要费时间把信送过来?为什么我们言行不一?为什么我们不仅要欺骗作为收信人的你,就连委托我们送信的人也要骗?将信交给我们的那个人可不想让我们在收信人面前说一些贬低信件内容的话;可是如果要我们采取不偏不倚的态度也不可能,因为我们没办法准确估量信件的价值,因为信的价值始终在变化,会引起人们无尽的思考,最后停在人们的哪个想法上也是纯属偶然,所以说人们对信件的看法和判断也具有偶然性,再加上对你的担忧,所有的一切就都乱成一团了,所以不要对我说的话过于苛求。比如有一次,巴纳巴斯回来跟我说你对他送信的工作十分不满,他听到你责怪他先是惊了一下,当然多少也有点信差易怒的脾性,说他不想当信差了。听到他这么说,我是拼了命都想弥补这个错误,哪怕是让我去撒谎骗人,只要能弥补这个错误,什么坏事我都做得出来。但我这样做不仅是为了我的家人,也是为了你好,至少我坚信这一点。”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奥尔加跑过去打开门,一束光从门口来访者的提灯里射进黑暗的房屋。这个深夜访客小声地问着什么,而奥尔加同样很小声地回答着。然而门外的人似乎对奥尔加的回答并不满意,想硬闯进来。奥尔加显然阻挡不住,于是叫阿马利娅帮忙,她显然是希望阿马利娅为了能够让父母不被吵醒,能竭尽全力地将这个来访者赶出去。阿马利娅确实立刻跑了过去,将奥尔加推到一旁,自己跨门而出后立即关上门。没过多久,阿马利娅就又回到了屋子里。刚才奥尔加应付不了的事,她这么快就处理完了。

    然后K听奥尔加说刚才的人是来找他的,是弗里达派他的一个助手来的。奥尔加刚才尽力保护K,不想让助手发现他在这里。假如K之后想跟弗里达坦白这件事,他自然可以这样做,但这不应该先被助手发现。K对奥尔加的做法表示赞同,但他谢绝了奥尔加让他在这里过夜,等巴纳巴斯回来的提议。K也许本来可以接受奥尔加的提议,因为要说在这里住一夜也不是没有道理:首先时间已经很晚了,再者不管他愿不愿意,都已经和这家人产生了如此紧密的关联。要说出于其他原因在这里住一夜可能还觉得别扭,但由于这种关联,那么在整个村子的范围内,恐怕住在这里是最合适的了。不过K还是拒绝了,助手的出现让他吃了一惊,他不能理解的是,弗里达明明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而助手也领教过自己的厉害,但他们却又勾结一气,弗里达居然派了一个助手来找自己,而另外一个肯定留下来陪着她。K问奥尔加有没有鞭子,奥尔加说没有鞭子,只有一根柳条,于是K要走了那根柳条。接着K又问她们家除了正门,还有没有别的出口。奥尔加说还有另一个出口,但是要先穿过她们家的院子,然后翻篱笆进到邻居家的花园里,再穿过花园就能到街上了。K决定走这条路出去。奥尔加领着K穿过院子向篱笆走去,K想方设法安慰她,说自己并不为她刚才讲那些事情时用的小把戏而感到生气,相反自己非常理解她,并且很感谢她对自己的信任,这点从她能跟自己讲这么多事情就看得出来。他还嘱咐奥尔加,无论多晚,只要巴纳巴斯一回来就让他去学校找自己,尽管巴纳巴斯带回的信息并不是他唯一的希望,否则他也太惨了。但是哪怕有一线希望,K也不愿意放弃,他还是想抓住信件这条线索,同时也不会忘了奥尔加。现在奥尔加对他来说几乎比那些信件还重要,因为他现在了解奥尔加是多么勇敢、审慎而又聪慧,她为了家人甘愿牺牲自己。假如让他在奥尔加和阿马利娅之中选一人,那么他几乎用不着花太长时间考虑。当他翻过篱笆准备跳进隔壁花园的时候,还激动地握了一下奥尔加的手。

    当K走出花园站在街道上,依稀能够透过阴冷暗淡的夜色看到那名助手在巴纳巴斯家门前来回走动,时不时停下来将提灯向窗前伸,竭力想透过窗帘向房间里看。K大声叫他,而助手似乎也没有感到意外,不再继续窥探屋内,向K走了过来。“你在找谁呢?”K边问边在大腿上试了试柳条的韧性。“找你。”助手边说边向K走得更近了一些。“那么你是谁?”K突然问道,因为这个人看起来不像是助手中的任何一人,他的面容看起来更苍老一些,神色也更疲惫。虽然脸盘更加丰满,但却布满了皱纹,而且,他走起路来步履蹒跚,略微有点一瘸一拐的,带着一种优雅的孱弱气质。这与曾经走起路来健步如飞,仿佛关节充了电似的助手们截然不同。“你认不出我来了,我是你以前的助手耶雷米亚斯。”“哦?是你?但是你看起来跟以前不像了。”K边说边拿出藏在背后的柳条。“当我只剩下自己,无忧无虑的青春也弃我而去了。”耶雷米亚斯答道。“那阿图尔去哪里了?”K问道。“阿图尔?你是说那个小家伙吗?他不干了。但你对我们也太狠了点,他那个弱身板怎么受得了。他已经回城堡去告你的状了。”耶雷米亚斯说。“那你呢?”K问。“我留下来了,阿图尔也会替我告状。”耶雷米亚斯说。“你们打算告我什么啊?”K问。“我们要告你——你连玩笑都开不起。你倒是说说,我们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只不过是开了开玩笑,笑得多了些,逗弄了下你的未婚妻罢了。而且,我们这么做都是按照指示办事,加拉特派我们跟着你的时候就——”“加拉特?”K反问道。“没错,是加拉特。他那时正好代管克拉姆的工作。在他派我们跟着你的时候就说:‘派你们过去给测量员当助手。’我们当时就说:‘可我们对测量的事一窍不通啊。’但他却说:‘懂不懂测量不重要,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教你们的。而你们的重要任务是让他开心一些。据我了解,他把所有事情都看得很重,他现在刚到村里,立马觉得他的到来是件天大的事,但其实这根本不算什么事,你们要让他明白这一点。’加拉特说的话我都牢记在心,因为那是我们工作的依据。”耶雷米亚斯说。“那他说得对吗?你们有没有按他的指示完成任务?”K问道。“我也说不上,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可能也做不到吧。我只知道你特别粗鲁,我们就是告你这一点。我不明白你也就是区区一个小职员,还不算是城堡职员,居然看不出我们这种工作有多难做,不仅如此,还像个孩子一样故意捣乱,给我们雪上加霜,这太不应该了。你让我们俩在学校的栅栏边挨冻简直是太不近人情了!而且阿图尔是那种听到一句不入耳的话就能难受好几天的人,你居然在垫子上狠狠地揍了他一拳,几乎是要了他的命!再想想那天下午你怎样追着我在雪地里跑来跑去的,累得我差不多用了一个小时才缓过劲来。我已经不年轻了啊!”耶雷米亚斯抱怨道。“亲爱的耶雷米亚斯,你说的都没错,但你应该跟加拉特说啊。是他擅作主张把你们派给我,我又没让他这么做。而且既然我并没有让你们来,自然可以让你们回去。当然我也希望尽量用和平的方式让你们回去,而不愿使用武力赶你们走,但很明显是你们两人逼我这么做的嘛。况且,你们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像现在这样把话说明白呢?”K说。“因为那时候我是在工作,很明显不能那样说啊。”耶雷米亚斯答道。“那你现在不是在工作?”K问。“当然不是,阿图尔已经在城堡提出辞职,或者说至少他正在办理相关手续,办完之后我们就解脱了。”耶雷米亚斯说。“但你来找我感觉还是像在工作一样。”K说。“不,我来找你是为了让弗里达安心。你撇下她去找巴纳巴斯家的姑娘们,这让她感到十分难过,倒不是完全因为失去你而难过,更多的是因为你背叛了她。虽然她早就预料到这一天迟早要来,也一直备受煎熬。当时我走到教室的窗边想看看你恢复理智了没有。但是你不在,只有弗里达坐在一条长凳上哭。于是我走到她身边,我们体谅彼此并达成了共识,把一切都商量好了。至少在城堡里还没处理完我辞职的各项手续之前,我先去‘绅士’旅店当客房侍者,弗里达也回到酒吧间工作,这对她来说肯定比现在的状态好,她嫁给你根本没什么意思。而且,你也并没有珍惜她心甘情愿为你所做的牺牲。但是这个善良的姑娘总是思前想后,觉得可能是冤枉你了,也许你并没有去巴纳巴斯家。虽然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你在那里,但还是要亲自来一趟,证实你确实在巴纳巴斯家。毕竟在经历过那么多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之后,弗里达也该睡个好觉了,当然我也是。于是我就到这儿来了,不仅找到了你,还看到了在你身边对你言听计从的两个姑娘。特别是那个黑头发的真是够野的,竟然为了你挺身而出。唉,不过人们都是各有所爱嘛。可是不管怎样,你也不必从隔壁的花园里绕出来吧,我是知道那条路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