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姗译
威廉·利文斯顿·奥尔登(1837.10.9——1908.1.14):美国记者,幽默作家,外交官,曾居罗马、巴黎及伦敦多年。他还是将独木舟运动引入美国的第一人。
蒙大拿北部边界汤普逊平原发现金矿的消息一经传出,各路勇猛无畏的冒险家纷纷满怀渴望,蜂拥而至。然而等待他们的只有失望。这里地表几英尺下,是能挖出点金子,但数量远不足以弥补淘金者们在此付出的辛劳,忍耐的贫苦,和承受的危险。
第一个在这儿挖出金子的人,也就是以他名字命名这个平原的汤普逊,确实遇上了一个金矿窝眼,一夜暴富。但他的运气是不可复制的。就像大块头辛普森讽刺地说的,“想在汤普逊平原再找一个窝眼出来,就像指望在女人裙子上找到个口袋[1]!”这片地,一年中有八个月都冻得硬邦邦,等到短暂的夏天,气温又高得吓人。营地周围还有敌对的印第安人游荡。营里的矿工都带枪,倒是不怕他们,可一旦大部队撤离,涌去新的热门地方,剩下的矿工恐怕迟早会受到印第安人的袭击。
熬到汤普逊发现金矿后的第一个夏天,营地里只剩三十个人了。孤零零的一间店给他们提供基本的生活必需,既是杂货铺,又是聚会的酒馆。或许因为固执,或许为了积蓄体力、为换新的矿区做准备,这三十个人留了下来,日复一日进行着无望的挖掘。夜晚,他们聚在酒馆里,但毫无欢乐可言。矿工们太穷,没有赌钱的热情,店里卖的威士忌又贵又难喝。
幸运女神对这个营地唯一的眷顾,是周围的印第安人终于走了,据说是去攻击南边几百里外的另一个部落。矿工们渐渐松懈下来,不再警惕着防范突袭。尽管每个人还是随身带着武器去干活,以前全天候的轮值放哨已经取消。繁荣时期营地集资买的加特林机枪也卸掉了子弹,扔在酒馆储藏间,任由它生锈。
那年夏天,只有一个新矿工来到汤普逊平原。他是个中年人,名叫蒙哥马利·卡尔顿。这个复杂的名字当即引起了整个营地的不满,并被忿忿的矿工们迅速改成了“蒙迪·卡洛”——在这个营地,谁也不能带着个长达十五英寸的名字活着。除了名字,蒙迪·卡洛,或者说蒙迪,还有另一个与众不同之处:他恐怕是整个西北部长得最丑的男人。他的脸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一头骡子重重踢过,五官扭曲成了一副可怕的样子。他本是个性情开朗的人,似乎也很乐于在酒馆的聚会中聊天,但矿工们非常冷酷地回应了他的努力。
他们不仅不同情他的遭遇、避免伤害到他,反而直接对蒙迪说,他实在丑到不配与他们在一起。如果他要待着,就必须自觉地谦卑一点。蒙迪没有争辩,接受了这种要求,从此以后就不再主动开口说话,除非别人问到他。他还是经常来酒馆,坐在最暗的角落,独自抽着烟斗,喝着威士忌。不管谁提到他,他都会带着点可悲的欣喜赶紧答话,哪怕有时这群人只是在拿他取笑。
一个阴云密布的晚上,蒙迪比平日晚半个小时来到了酒馆。下了一整天雨,整个营地的情绪和天气一样低压。矿工们觉得自己实在是倒霉透顶,但除了怪自己为何要一直待在汤普逊平原,别无他法。这时,人人都想找一个替罪羊,来忘掉自己的愚蠢。蒙迪已经习惯无人注意地走进酒馆,可这次他发现,与往常故意轻蔑地无视他不同,酒馆里的其他人都正横眉怒目地盯着他。他刚战战兢兢地走到平时的位子坐下,大块头辛普森就大声嚷道:
“先生们,你们有没有发现,自从角落里这个美人儿厚着脸皮挤进来后,咱们大家的运气就越来越差啦?”
“就是!”滑头吉姆跟着喊,“蒙迪这副丑样,一个瞎了眼的黑鬼跟他在一起,都会被他把运势拉低!”
“你们看,”辛普森继续说,“这位美人儿就像使徒约拿[2]。约拿一上船就没有好事,最后水手们把他扔下船,风浪才平息。《圣经》里有很多智慧,只要你们会用正确的方法读它。我父亲就是个牧师,我说的没错的。”
“我们可还没对他那样呢。”滑头吉姆回道,“我们不是水手,蒙迪也不是使徒,你要是觉得我们该把他扔进河里,干嘛不直接说?”
“这对他没坏处,”辛普森说,“他本来就是个脏猪。这个营地也不欢迎除了喝水,就不挨水的人。”
“我跟你们所有人一样!”蒙迪终于被激火了。“采矿不算什么干净活儿,要是辛普森你或其他人偶尔身上带点土,我是不会责怪你们的。”
“够了,”辛普森厉声说,“我们不能允许像你这样的家伙和别的先生一起相提并论。我们忍耐你那张怪脸已经够久了,我不想再忍下去。先生们,你们说呢?”他转身朝向同伴,“我们还要再浪费自己的运气,降低尊严地继续容忍这个不体面的下等货、这只可怜兮兮的土狼吗?我建议抵制他。他可以自己去干活,睡在自己的小屋,但禁止他再踏入我们的酒馆,也不许参与任何集体活动。”
这个提议得到一致通过。矿工们正想找地方发泄对败运的愤懑,蒙迪本就不受欢迎,又落了单,顺理成章地沦为了他们的靶子。辛普森命令他立即离开酒馆,以后也只能趁众人不在的时候来。“而且,”他补充,“不许你去跟别人讲话。哪位先生碰巧跟你说话,你最好也别答应,否则小心点。我们是守法的营地,不赞成使用暴力,但假如你不好好遵守我刚提出的友好合理的建议,咱们这儿就要多座坟墓出来了,由你负责尸体的角色。你听到我的话了?”
“我听到了,”蒙迪说,“我听到你的话像石英矿一样无情。我从来给你们添过什么麻烦?我知道我长得不好,但你们也并非个个都是保罗和阿波罗。你们要是不喜欢我在这儿,何不直接把我拉出去枪毙?这也比你刚才说的那种对待要善意和礼貌些。”
“闭嘴吧!”辛普森语带威胁地说,“我们可不想听你的废话。咱们受够你了,就是这样。”
“我无话再说。”蒙迪起身,走向门口。“你们受够我了,我也受够了你们。你们对我连对只狗都不如,我也不会再去舔谁的手。晚安,先生们。总有一天,你们中的一些人会为自己今天的作为羞愧的,如果你们的心还懂得什么叫羞愧的话。”
说完,蒙迪缓缓步出,把门用力甩上。门背后爆发出一阵欢呼大笑,矿工们又开心起来了,蒙迪·卡洛的牺牲,给这个小酒馆带来一段短暂又略带压抑的兴奋。
蒙迪回到自己凄凉的小屋,点亮蜡烛,一下仰倒在铺上。他是个粗人,不懂什么,但他也能切肤地感到自己所受的侮辱。他知道自己长得很丑,可也从未想到这竟会成为被同类放逐的理由。很奇怪,他对那些欺负他的人并无多少愤恨,也没有一丝一毫报复的想法。他只是静静躺在孤独之中。绝对的孤独,已经将其他感受都挤出了心房。屋外传来酒馆里的笑闹声,蒙迪觉得比在北方的森林里迷路还要更孤苦无助。
来汤普逊平原之前,他住在密歇根的一个大城市里。在那儿,有很多文明优雅的人与他交往,从没有歧视过他。而在这里,在这个贫瘠的矿区,这一群满身污秽,言语粗蠢,生性野蛮的人,居然告诉他,他不配与他们相处。他没有喜欢过这些矿工中的任何一个,一点也没有,只不过,哪怕相互间一句随意的招呼,也是对孤独的一种慰藉。现在,他被判寂寞的无期徒刑,就像一个人船只失事,永远被困孤岛一般。甚至如果矿工们能收回成命,允许他再坐回酒馆里的角落,他都可以不去介意他们会怎么粗野地嘲弄他——只要让他觉得,自己还在人间活着。
但是,不!一点希望也没有。这些人对他残疾扭曲的脸深恶痛绝。他们羞辱他,可能正是因为他不用左轮手枪反抗他们的挑衅,从而没法让他们顺理成章地杀掉他。但蒙迪现在离不开这个营地,他的补给甚至不够去离这儿最近的其他落脚处。除了继续埋头寻找少得可怜的金子,默默忍耐那巨大无边、日复一日的孤寂外,他再没别的出路。思索及此,顿觉人生无望。蒙迪抽噎起来,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泪珠涟涟滚落他满是尘土和疤痕的脸颊。
正在悲痛中,忽然,一阵低沉、探询的“喵喵”声引起他的注意。营地里的猫正站在他的小屋门口——这只猫成天脏兮兮的,野性难驯,谁的话也不听,对谁的招徕都不理不睬。而现在,猫毛发蓬乱的背正友善地倾向前,尾巴表示疑问般地直直翘起。
蒙迪以前多次讨好过这只猫,但汤姆也跟其他矿工一样冷漠地拒绝他。此刻他是如此孤单,有猫来跟他说说话也好。他呼唤猫过来,不过不敢抱太大指望。然而汤姆慢慢迈着步子进来了,停顿片刻后,居然一跃跳上蒙迪的床。它声音嘶哑地叫着,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开过口。它试探地轻舔这个男人的脸,两只柔软的肉爪按在男人的喉咙上。蒙迪不由发出一声巨大的悲鸣,他和猫都感到了一股情感的冲击。男人伸出双臂,紧紧搂住猫,亲吻着它的脑袋。猫咪叫得更响亮了,他把头枕在蒙迪的脸旁,深吸一口气,安然睡去。
蒙迪的心完全复原了。他不再觉得孤独。汤姆,这只猫,在他最痛苦的时候来到,不介意他的丑陋,带给他爱的关怀。从今往后他也不会是一个人了,不管其他人怎么残酷地排挤他。他不在乎他们再说什么或做什么了,只专心感受着脸旁这个亲爱的小家伙温暖的呼吸。它残破的右耳朵一颤一颤,碰得他嘴唇发痒。长长的、有力的爪子抱住他的脖子,不时紧张地抽动,可能是猫梦到自己在悄悄靠近一只胖麻雀,或是在偷营地里的煎鱼。它粗哑、呜噜噜的鼾声对这个寂寞的人来说,是世上最甜美的音乐。“你有我,我有你,汤姆!”蒙迪抚摩着猫皱巴巴的毛皮。“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让那群卑劣的家伙滚蛋吧,我们就是彼此的世界。上帝保佑你,我一辈子都感谢你能在今晚来陪我。”
自那以后,蒙迪·卡洛和汤姆就成了密友,形影不离。蒙迪在只有零星金沙的地方开沟挖凿时,汤姆就在沟边上或睡或坐,偶尔哼两声,提醒他有一个忠实的朋友正陪在他身边。那声音极其轻柔,就像猫妈妈给小奶猫们唱的摇篮曲。午餐时间,他俩共享一份饭。并且据看到过他们的人说,每次都是猫咪先挑着吃,蒙迪就吃他朋友剩下的。晚上,蒙迪和汤姆会并排坐在小屋的门口,低声闲聊。政治观点,社会问题,蒙迪什么都能跟汤姆说。猫咪专心听着,赞同地喵喵几句,偶尔不同意时,叫声就变得短促、发尖,或者直接骂上一声。
每星期,蒙迪不得不去酒馆一、两次,采购日用品。他总是趁营里其他人出工的时候才去,每次都有汤姆陪伴左右。猫咪在他脚边蹦蹦跳跳地跟进去,等蒙迪选好东西付钱时,就一下跳上他的肩膀。酒馆老板说,有一次,他无意中给蒙迪零钱找少了,汤姆大声提醒他朋友注意,一直叫,直到老板重新找钱。“那只猫,”第二天晚上,酒馆老板给来聚会的客人们讲,“绝不是普通的猫咪。如果是的话,他就不会跟蒙迪这么要好了。交上这么一个朋友,而且能像你我这等基督徒一样聊天,这只猫一定是魔鬼的化身,主日学校就是这么教的。你们记住我的话,蒙迪是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那只假扮成猫的恶魔了,他很快就会扛着一袋子邪恶的金块儿回家去了,只留我们在这儿眼巴巴地受罪。”
“蒙迪·卡洛和那只猫之间有神秘关系”的议论传遍了整个营地。虽然还没有人愿意自降身份去和被排挤的蒙迪讲话,人人都在严密关注着他。滑头吉姆说,他有天晚上藏在蒙迪小屋旁的草丛里,听到蒙迪和汤姆把营地里每个人的个性都讨论了一遍。
“一开始,”吉姆讲道,“蒙迪若无其事地问,‘你对那个大块头辛普森怎么看?’那只猫轻蔑地哧了几句,蒙迪说,‘太对了!我也一直是这么想的。我就知道,像你这么聪明的猫一定会跟我有同感。’说着说着,蒙迪又问,‘那你说红发迪克怎么样?什么,你觉得他会把瞎眼猫咪的老鼠偷走,丢给狗?哦,天哪!我也不敢说他不会,他的确是个坏心眼的家伙。如果我是你,我连一根去年的骨头都不会放心让他帮忙收着!’接着他们继续东聊聊西聊聊,谈论政治和宗教。没一会儿,汤姆发出一声号叫,听上去像是在大笑一样,蒙迪也咯咯笑道,‘没想到你也发现那个了,滑头吉姆每次一有机会一定会那样做的!’”
“我都猜不出他们指的是什么,”吉姆继续说,“而且我万万没想到,蒙迪和那只猫,可以像咱们一样自如地聊天!我说,要是继续放任那个蠢货和那只怪猫,他们会控制我们的灵魂的!那时,我们就会向蒙迪俯首称臣,求他统领,求他像对待印第安娘们儿一样对待我们!”
其他矿工也学滑头吉姆的样子,偷听了蒙迪和猫咪的聊天。整个营地对这只猫和他同伴的愤慨越来越大。终于,大家决定,一个被判驱逐的人和一只恶魔附体的猫之间高调的友谊必须终结。本来众人打算立刻将猫射杀,但矿工中一个信奉灵异主义的波士顿人坚持说,只有银制的子弹才能降服这只魔猫。他们很乐意为此付出一颗银子弹,只是营地上除了两三只银质怀表外,连一点点银子都找不出来。
几次恳谈过后,矿工们决定,将猫吊死在离辛普森宿舍几码远的一丛壮实的金缕梅上。处置此类恶猫,这是非常恰当的办法。至于蒙迪,不止一个人提出,假如他来插手阻挠,就立刻把他绑到金缕梅跟前的松树上。
第二天一早,大块头辛普森率领着其他五名矿工,小心潜近蒙迪干活的沟旁。营地给蒙迪分的区域,距离其他矿工的有差不多八分之一英里。其他人占的,是汤普逊平原最有希望出金子的地段,而蒙迪因为容貌的关系,被赶到最贫瘠的一块地去独自干活。
一伙人穿过高高的草丛向前走着,野草在夏天的高温下疯长,被阳光烤得干如火绒。他们计划趁蒙迪还没发现前就先逮住猫咪,所以忽然看到蒙迪把猫紧紧抱在臂弯、朝他们跑过来时,众人都有点窘迫。“印第安人从树林那边过来了!”蒙迪大喊,“汤姆先发现的,他来叫我,我看见有三个混蛋已经朝你们那边的营地溜过去了。伙计们,赶紧去拿你们的温切斯特来复枪,我马上就去和你们汇合!”
矿工们甚至都没顾上考虑蒙迪说的是不是实话。他们把抓猫的计划忘到了九霄云外,也忘记了曾经说过,这个被驱逐的人要是胆敢跟他们讲话就要嘣了他。他们径直跑回各自的宿舍,抓起来复枪,在酒馆集合。这是营地唯一能避一避的地方,它是结实的原木盖的,仅有的一扇门厚实坚固。防守时可以透过窗户向外射击,这能暂且抵挡一下谨慎的印第安武士们——如果可以藏在树林里开枪,他们不会冒险进攻到空地上来。
蒙迪把猫放在自己床上,抓起来复枪,仔细闭好房门,跑去酒馆和他曾经的敌人们站在了一起。不少人都跟他亲切地点头招呼,辛普森在指挥防御,他安排蒙迪守住后窗旁的一个位置。矿工们都清楚,要不是蒙迪的报警,他们恐怕已经惨遭突袭了。众人心下或许也对之前那样对待他生出了几分愧疚,但还没人将这份歉意说出口。
蒙迪此时可是完全没想到这些。他也知道,印第安人这次很可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矿工,但他担心的并不是自己,或其他人。印第安人会闯进他的小屋吗?如果他们找到汤姆,会不会伤害它?他边透过窗户,紧盯着树林边缘可能出现的来复枪筒的反光,边不由地想个不停,同时不忘用他的温彻斯特枪迅速还击敌人的每一次开火。敌人始终狡猾地隐蔽在树林中,只集中火力朝酒馆窗口猛击。有三枪已经命中了。两个矿工的尸体平躺在酒馆地板上,另一个伤员靠墙坐在角落,血汩汩流着。忽然,蒙迪的小屋方向蓬起一簇烟:印第安人点燃了干草,火焰朝关着猫的屋子汹汹而去。
蒙迪眼见此,立刻做出了决定,就像他扣下扳机那样快准狠。“抱歉,伙计们,我得失陪几分钟了。”他说着,从蹲着的窗边站起,把来复枪挎在臂弯。
“你有毛病吗?”辛普森大吼,“你是忽然一下子变怂了,还是想靠你那张丑脸去吓跑他们?”
“我的小屋五分钟内就要烧着了,汤姆还被我关在里面。”蒙迪回答,对辛普森的辱骂充耳不闻,伸手去开门。
“回来!你这个疯子!”辛普森叫道,“为了一只无赖的野猫送命,你还配说自己是个白种人吗?”
“我只想尽力去救我的朋友。”蒙迪说,“全营地都把我抛弃时,是他在我身边。现在他有麻烦,我也要去帮他。”
说完,他安静地走了出去,消失在目瞪口呆的矿工们视线外。
“我就跟你们说吧,”滑头吉姆说,“蒙迪被那只猫下咒了。要不然,哪个正常人会在乎一只猫有没有烧死?”
“你给我闭嘴!”辛普森咆哮道,“你对自己兄弟的死活都不会在意,更别谈对一只猫了!”
“你这是怎么了?”吉姆很吃惊,“是你先提议驱逐蒙迪的,现在倒说的他好像是个该死的锡制小圣像了。”
“蒙迪是一个有血性的矿工,”辛普森告诉他,“是我们以前对他太过分。如果我们能从这一劫中挺过来,你给我记住,从今往后,蒙迪就是我的朋友了。”
蒙迪·卡洛知道自己这是在玩命,但他还是习惯性地小心而行。一离开酒馆,他就赶紧平趴下来,缓缓匍匐到高高的野草边。接着,他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在草丛掩护下向他的小屋爬去。
他很快就来到了矿工和印第安人枪林弹雨的交火前线,不过两边都看不到他,他觉得自己暂时还安全。他稳速向前,目标越来越近。就要成功了,他兴奋起来。忽然,右膝一下重击,蒙迪猛地栽倒。流弹误伤,或许是哪个刚刚接替他位置的紧张矿工胡乱开枪,结果打到了他的腿。
他没法再爬了。但靠着一股坚韧的决心,他揪住粗壮的草根,将自己一下下向前拉去。受伤的腿拖在身后,疼得钻心。他明白伤口正血流如注,只盼望能在昏过去或死去之前,先到达小屋。现在蒙迪可以确定这一枪不是印第安人打的,因为如果是的话,他这会儿早都被剥头皮了。离小屋越近,印第安人发现他的可能性越小。只要再多坚持几分钟,扛住这疼痛和大出血,他就能来到小屋门口了,就能打开门,放他的朋友出来。蒙迪坚定不移地扯着草根,扭向前,嘴唇紧绷。没有呻吟,没有咒骂,也没有祈祷。他像冷静地咬断自己的腿从陷阱逃出的狼一样,全神贯注于眼前的任务。他的全部精神,全部飞速流失的体力,此刻都只集中在一件事情上:他要救那只给过他爱的动物。
捱过漫长的仿佛无止境的剧痛,他终于来到了小屋门前的空地。滚滚浓烟早已经把他吞没,朋友和敌人都看不到了。火正烧到屋顶,热浪袭来,蒙迪一阵窒息,瞬间都忘记了腿的疼痛。猫困在小屋里吓坏了,高声哀叫,这声音给了他力量。他双手插进土里,抓着地拼命把自己往前拽,离门只有几码远了。蒙迪终于够到了门,把它使劲推开,猫一跃而出,疯了般冲进草丛。蒙迪随即昏了过去,脸上带着微笑。
两小时后,一队骑警私自越过边界,及时赶来,驱散了印第安人,解救营地幸存的矿工。他们在蒙迪小屋的余烬旁,看到地下躺着一具漆黑烧焦的尸体,一只全身毛发焦黑的猫蹲在他身边。见有人来,猫咪停下轻舔死去的男人残疾的脸,怨怒地扭头盯向靠近的骑警们。一个骑警下了马,想去检查尸体,猫咪愤怒地朝他扑去,吓得他慌忙跳上马,在同伴的哄笑中逃了回来。猫又回到男人身边,舔他的脸,想用它粗糙的舌头把他唤醒。骑警们都坐在马背上,默默注视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
“看来不先把这只猫嘣掉,我们是没法埋这个人的尸体了。”一个警员说。
“那就先不埋。”警长说,“我们从福特回来的路上再在这儿停一下,到那时,或许这只小猫能听进去点道理。现在让我嘣掉这可怜的家伙,就像让我杀了我最好的朋友一样。”
骑警队继续向前了,只留下汤姆在这荒原,守候着他不会再开口的朋友。
注释:
[1]“窝眼”和“口袋”的英文均是pocket。(译注)
[2]约拿:《圣经·旧约》中,先知约拿为了逃避上帝的旨意,乘船出海,上帝惩罚他,令风暴降临,水手们无奈将约拿抛下海,风暴始停。(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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