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李绅遭魏大姐设局,辜负绣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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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了去啰!”小福儿忽然想起自己的差使,“魏大姊,这会儿我没有工夫跟你细说,劳你驾,先替我们雇车行不行?”

    一问恰好不巧,客栈附近没有车,得到前街的骡马行去雇。魏大姊关照小徒弟:“跑快一点儿,你就押着车回来。”然后对小福儿说,“再快也得一盏茶的工夫,二爷是怎么回事,你赶快告诉我。”说着从抽斗里抓了一把铜钱塞在他的手里,还加一句,“别让人瞧见!”

    小福儿的性情,受了主人的感染,亦颇狷介,将一把铜钱放在桌上说道:“我不能要这个!拿钱买我,我就不说了!”

    “啊!啊!”魏大姊极其见机,赶紧改口,“你别生气,我知道你跟我好,咱们的交情金不换!是不是?”

    小福儿对她的态度很满意,便将他所听到的,与他所懂得的话,都告诉了她,不过还有些疑问却来不及问,因为车子已经雇来了。

    纵然如此,魏大姊仍旧觉得小福儿帮了她太大的忙,他的话对她有莫大的用处。她在想,绣春对李绅是何态度,只看锦儿拼命在拉拢,大致也就可以知道了。退一步说,就算事机好转,已成定局,可是绣春病成那个样子,且莫说万里迢迢到比“云贵半爿天”还要远的地方,就到苏州,只怕也难。反正不论如何,李绅这一趟总娶不成绣春,也就是带不走绣春了!

    只要如此,自己就可稳操胜算。魏大姊一个人想了又想,盘算得妥妥帖帖,不由得在想:原以为是意外的波折,谁知竟是意外的良缘。

    04

    回来已经起更了。微醺的李绅,兴致很好,因为在曹家受到了很大的鼓励。曹的那班清客,都拿班超投笔从戎,以及其他书生筹边的故事恭维他。曹则高诵陈其年的词句:“使尔填词,何人草檄?”说是他早就觉得以李绅的捷才,不该只为他叔叔办些无关紧要的应酬文字。军前效力,一篇露布,可抵十万雄师,才不负他满腹锦绣。

    不过,最能激发他雄心的,却是曹老太太的话。她也接到李煦的信,告知其事,请她劝使李绅应命。她说,这是她近年来最高兴的一件事。娘家的家运不振,李煦又不自检点,不卜此番进京,福祸如何?如今居然有此机会,她相信以李绅的品格才学,必能为她的女婿——平郡王讷尔苏所重用。重振陇西家声,于今有望了。而且她也许诺,只等绣春身子复原,能耐跋涉,立即就会派专人把她护送到西边,让他们团圆。

    为此,李绅久已潜藏的豪情壮志,一下子被激了起来。当魏大姊来向他道贺的那一刻,正是这些情绪最昂扬的时候。

    “二爷这趟去,是要带兵打仗?”

    “不一定带兵打仗,不过出出主意而已。”

    “那,”魏大姊说,“就是军师?”

    “这也谈不到。总而言之,有个机会替皇上出力。”

    “这就很难得了!能替皇上出力,谈何容易?”魏大姊又问,“二爷什么时候动身?”

    “我想后天就回苏州,稍微料理料理,马上动身到青海。”

    “青海在哪儿啊?”

    “远了去啰!”李绅答说,“一直在西边。假如打南京一直往西走,得穿过安徽、河南、陕西、甘肃四个省份,才到青海。这还是在青海东边,倘若在青海西边,还得走好多好多路!”

    听此一说,魏大姊不免胆寒,不由得问道:“青海有多大啊?”

    李绅想了一下说:“大得很!至少有江苏、浙江、安徽、河南、湖北五个省份合起来那么大。”

    “真有那么大!那得多少人来住啊?”

    “有人倒好了,全是荒凉的地方,千里不见人烟是常事。”

    魏大姊倒抽一口冷气,愣住了。

    看她的脸色,李绅不免关切。“怎么?”他问,“魏大姊,你有心事?”

    一语破的,她自然吃惊。不过方寸还不致乱,摇摇头说:“不是!我是替你发愁。”

    “替我发愁?”李绅诧异了。

    “是啊!替二爷你发愁。这么远的路,总得有个人照应你的饮食起居。可是,你那位绣姑娘,病得只剩下一副骨头,起码也得半年才能复原。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上路,朝思暮想,想你那位绣姑娘,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李绅笑了。在豪气万丈的心境之下,儿女之情,旅途之愁,都看得不算回事。不过魏大姊的想法,却使他感受到关切的情意,对她的印象也就更好了。

    “魏大姊,”他说,“你倒也多愁善感。不过,你不必替我发愁。我生性好游,南来北往,一个人走惯了的,就是口外,也去过两次,什么苦都吃过。那虽是二十年前的话,如今我也还相信我能吃得起那些苦。”

    “这一说就不要紧了。”魏大姊闲闲问说,“二爷倒是吃过什么苦头啊?”

    “多啰!连马溺都喝过。”

    魏大姊心里又是一跳,不过这次心存警惕,不让它形诸颜色。

    “不过,话说回来,一路上乐趣也很多,至今回想,吃过的苦是忘记掉了,山川之美,历历如在眼前。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良非我欺!”

    魏大姊对他的话,懂一半,猜一半,知道他兴致很好,灵机一动,便即说道:“二爷倒讲点我跟小福儿听听。”

    “好啊!”李绅沉吟着,要找个开头的地方。

    “慢点!”魏大姊放下手里在纳的鞋底,站起身来,“亲戚家送了一坛自己酿的酒,我爹说还不错,我取来给二爷尝尝。”

    “好啊!”李绅欣然许诺。

    “走!小福儿帮我拿酒去。”

    去了好半天才来,不光是酒,还有个食盒,打开来看里面是一碟盐水鸭,一碟肴肉,另外一个小小的藤箩筐,满盛着盐炒瘦壳小花生,再有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好香的韭菜味儿。

    “这一顿消夜不坏!”李绅起身去开酒坛,盖子一揭,糟香直冲,倒出来看,却是乳色的新酒,试尝一口,酒味亦颇不恶,随即吟道,“‘浊酒三杯豪气发,朗吟飞下祝融峰。’”

    等他转回身来,只见魏大姊已指挥小福儿,将一张条几移到了炉火旁边,安设杯盘。她将包子跟花生挪到一边说道:“这是我跟小福儿的。”

    “你何不也陪我喝一杯?”

    魏大姊想一想,点点头说:“我倒也想喝点酒。”

    于是李绅一面喝酒,一面谈塞外风光。小福儿找了张小板凳来坐,剥着花生,舒舒服服地听着。魏大姊可不像他那么悠闲,一面装得聚精会神在听,一面不断得找李绅不注意时,替他斟酒。

    这种家酿,又香又甜,很容易上口,而后劲极大。李绅因为谈兴正豪,先不在意,等自觉有了六七分酒意,却又贪杯,舍不得放下,兼以魏大姊殷勤相劝,不知不觉地望出去的人影都变成双了。

    魏大姊转眼去看,小福儿的一双眼睛,亦快将闭上,心想是时候了,不必再费工夫吧!

    于是,她说:“二爷,你不能喝了,快醉了!”

    “没有醉,没有醉!”李绅悠悠晃晃地站起身来,只觉地板发软,便在脚上使一使劲,想把自己稳住。

    哪知不使劲还好,一使上劲,重心越发不稳。魏大姊一声“不好”尚未喊出口,他已“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将小福儿吓得直跳了起来。

    “二爷摔着了没有?”魏大姊忙上前相扶。

    “没有,没有!”李绅还在充英雄,挣扎着要自己站起来。

    小福儿是伺惯了的,一言不发,走到李绅身后,双手从他腋下穿过去,往上一提,然后一弯腰,伸出脑袋,左手一绕,把李绅的左臂搭到肩上拉住,右手扶着他的身子。李绅便身不由己让他扶到了床前放倒。

    “二爷的酒可喝得不少。”魏大姊说,“只怕要吐。”

    “要吐早吐了。”小福儿答说,“二爷喝酒不大吐,也不闹,喝醉了睡大觉。”

    “酒品倒不坏,你也睡去吧,这里我来收拾。”

    小福儿愣了一下,心想:你不走,我怎么睡?

    “你别管!”魏大姊只顾自己说,“我不放心!回头醒了要茶要水,不小心把油灯打翻了,着起火来,怎么得了!我家的房子不值,客人的性命要紧。”

    “不要紧!”小福儿没有听清她的话,顺口答说,“把灯灭了好了,二爷向来灭灯睡觉。”

    “没有灯,摔了怎么办?已经摔了一跤,不能再摔了。你别管吧!大姊疼你,代你当差,你管你睡去!”说着,她伸出手来在小福儿后脖子上拍了一巴掌。

    小福儿也实在倦不可当了,既然魏大姊有此一番好意乐得躲懒,自回对面屋子里去睡。

    魏大姊坐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定定神通前彻后地想了一遍,盘算妥当,开始动手。第一件紧要之事是将这个西跨院的门关紧闩上。

    然后收拾残肴,检点火烛。又到堂屋里站了一会儿,但听小福儿鼻息如雷,恍然大悟,怪不得李绅不愿小福儿在他床前打地铺。看样子他这一觉,非到天亮不会醒。

    等关紧房门,看到床,方始失悔,盘算得再妥当,到底还有漏失,应该趁小福儿未走之时,为李绅脱衣睡好。此刻说不得只好自己累一点了。

    他的衣服不是脱下来,而是剥下来的,等剥得剩一套小褂裤,才替他盖上被子,推向里床。这一番折腾,着实累人,她坐下来一面喘息,一面拔金钗,卸耳环。最后拨小了灯,面对着床,解衣卸裙,脱得只剩下一个肚兜,一件亵衣,轻轻掩上床去,拉开被子与李绅同衾共枕了。

    遥听围墙外,更锣自远而近,恰是三更。

    05

    这一个更次,在魏大姊真比半辈子还长。好不容易听到打四更,她照定下的步骤,伸手到里床,将被子掀开一角,李绅的一条光腿,便有一半在被子外面了。

    她得将他弄醒了才好办事,而又必须在半个更次办妥当,因为魏大姊虽说在后巷独住,有时候也宿在柜房里。一面一个小丫头,她有意挑拨得她们不和,几乎不相往来。因此,她夜间的行踪,不易为人所知。但一到天亮,行藏显露,所以非在五更时分离开这个西跨院不可。

    要把他唤醒来,本非难事,难在不能开口,要弄成是他自己一觉醒来,发现她在,那出“戏”才能唱得下去,所以魏大姊只有狠狠心,硬拿他冻醒。

    正月二十的天气,春寒正劲,宿酲渐解的李绅,很快被冻醒了,但知觉并未清醒。把右腿缩了进来,一翻身似乎摸到一个人,自下意识中含含糊糊地问说:“是谁?”

    魏大姊不防他有此一问,想了一下答道:“我是绣春!”

    李绅在若寐若寤之间,一时不辨身在何处,所以不解所谓,及至记起自己把杯雄谈的光景,不由得一惊,此时安得绣春并卧?再伸手一摸,自觉遭遇了平生未有的奇事——是个精赤条条、肤滑如脂的女人睡在他身边,同时发觉自身亦复如此。

    这一惊非同小可,急急转脸俯视,只见魏大姊仰面张眼,泪光隐隐,仿佛受人欺侮了似的,有着无限的委屈。

    李绅有无限的惶恐、歉疚与感激,为的不肯接受这份傥来的艳福。他心里在想,读了三十多年的书,自信能够不欺暗室,现在遇到了考验,千万要有定力!

    这样转着念头,便毫不考虑地说:“魏大姊,我实在感激,真不知怎么说才好。不过,你的盛情,只能心领。你快穿上衣服回去吧!妇人的名节最要紧!”说着伸手被外去找自己的内衣。

    魏大姊听得他这话,感觉上由意外而失望,由失望而伤心,更由伤心而着急,因而急出一副眼泪,翻身向外,掩面饮泣。

    李绅也有些着急,他不但要顾她的名节,也要顾自己的名誉,说不得只好狠狠心摆脱她的纠缠。所以用冷峻的声音说道:“男女之情,不可强求。做人要识廉耻,你不要这样!”

    “要我怎样?”魏大姊急出一计,正好接着他的语气,断断续续地怨诉,“你把我当作绣春,要这样,要那样,我统统都依了你。哪知道你酒醒了不认账!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倒不如拿把刀来,给我一个痛快!”

    李绅惊愕莫名,莫非跟她真个销魂了?苦苦思索,一点影子都没有,摸摸自己身上亦无零云断雨,可资印证。然则,她的话从何而来?

    见他不语,魏大姊知道他内心惶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这个机会不可放过!于是翻过身来,搂住李绅的脖子,将脸贴在他胸前且哭且诉:“我什么都给你了!你拿我当绣春的替身,是我自己情愿的,你丢掉我,我也不怨。你不该占了我的身子又笑我不识廉耻!你叫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说完了,一面哭一面拿整个身子贴紧李绅,揉啊搓啊的,满床乱滚,搞得李绅百脉贲张,气都喘不过来。

    “我受不了嘞!你好好儿睡好行不行?”

    她不再乱揉乱滚了,不过贴得他却更紧了。

    “叭哒”一声,李绅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什么读书养气,什么不欺暗室,李绅啊李绅,你是个浑蛋!”

    魏大姊将一杯热茶,摆在对着灯发愣的李绅面前,温柔地问:“主意打定了吧!”

    “唉!”李绅叹口气,“欲除烦恼须无我!”

    “你也不要烦恼。”她平静地说,“我哪一点不如绣春?绣春有的我都有,我有的绣春不见得有。譬如,我能做我自己的主,绣春就不能,曹二奶奶倒是巴不得把绣春嫁给你,无奈曹二爷舍不得,你也不能为这个害他们夫妇不和。我知道你心好、厚道,一定不肯做对不起亲戚的事!”

    “唉!你这话要早说就好了。”

    “现在说也不晚!”魏大姊又说,“话再说回来,你万里迢迢,不能没有一个人照应,绣春行吗?我再说一句:你真要舍不得绣春,等她好了,你再派人来接她好了。爷儿们三妻四妾常事,我也不是那容不下人的人!”

    “唉——”

    “别老叹气了行不行?”魏大姊打断他的话,“银子明天还是给她送去。这封信,我看,可以免了吧?”她从口袋中掏出一封信来,悄悄地放在李绅面前。

    凝视着“绣妹亲启”那四个字,李绅久久无语。魏大姊亦是屏息以待,屋子里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唉!”李绅还是叹气,“锦儿,你太热心了!让你失望,我对不起你!”

    魏大姊把那封信拿了起来,慢慢地伸向灯火,眼却看着李绅,直到将信点燃,他始终不曾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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