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们与他们之间,或许只缺少这一个最平常不过的动作,一个平等的尊严。
我说:不能给个座吗,警察也是很辛苦的。
谢勇先是一怔,接着说:那去我屋好了,你们几个先回去。
那几人很听谢勇的话,都各自去漱口,回屋。段无情也勇敢同他握了握手,一起走进谢勇的屋内,走进屋子,我立刻闻到一股酸臭的味道,如果说院子里已经可以用乱七八糟来形容的话,屋内基本就是全国“脏乱差”的金牌得主了。
谢勇翻了半天,从桌底下翻出两瓶矿泉水递给我们:没其他东西了,喝点水。
见我们没有动作,谢勇无所谓的笑了笑:算了,你们还是自己出去再喝吧,我们太脏。
我摇摇头:我不缺水,我缺这个。说着,我掏出随身携带的镇妖瓶,深深的吸了一口,刚才那股子紧张氛围还真的勾起了我的油瘾,吸完汽油,顿时感觉生活特别美好,即便是在艾滋病人的房间。
过完瘾后,我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水,段无情一咬牙,也喝了一口。
我看到谢勇冷漠的眼睛里散发出异样的色彩,那是一种渴望,不过很快,他的眼睛又恢复到灯灭般的冷漠。段无情喝完水,笑道:小兄弟,你们平时就在这里生活吧,不知你们做什么工作啊?
谢勇笑了:我们还能去哪,有这么个地方住已经是走大运了,至于工作,哈哈,谁敢用我们?嗯?谁敢用一群艾滋病人。
段无情递给他一支烟,他接了过去,两人点着了烟抽了几口,段无情笑着说:按理说,艾滋病人在安全范围内也是可以工作的嘛,你们没试过吗?一些机械厂电子厂是可以去的。
谢勇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有了一丝痛苦:劳动局曾经帮我们安排过工作,我们曾经很努力的去跟他们相处,很努力的工作,但到头来没人敢走近我们,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们,他们盯着我们的动作,盯着我们的手指,我们动过的东西,他们不会去碰……最后,我们会被老板以一些奇怪的理由辞退,虽然工资从没少过,我知道他们是怕我们急眼了去咬他们。
段无情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多了一些怜悯,他继续说:那你们的父母呢,会给予帮助么?
谢勇苦笑:他们大概都已经忘了还有儿子了,我们为什么出来?因为在本地会连累他们都遭受白眼冷落,不是迫不得已,我们也不愿意离开家乡。
段无情说:即便如此,社会上应该也有救助政策。
谢勇说:有,我们在这儿的防疫站可以领到免费的艾滋病阻断药物,但是生活补助只能在我们老家那边领,每个月虽然只有40块钱——但那是我们能给家里做的唯一贡献。
段无情说:所以你们的生活费就要靠自己。
谢勇笑着说:我明白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所以我们就要去偷去抢来谋生。
段无情说:我知道你们也是无奈之举,但没办法,摊上这么个病。
谢勇说:我们除非走投无路,否则不会去偷的,这一年里,我们偷了也不过三四次,而且也从不偷大钱,很多时候会去偷粮油米面——为了活下去。我们平时也是有点活儿的,不然就要全天候的去偷去抢了。
段无情问道:那就麻烦老弟给我们说说你们平时干点什么活儿,刚才不是说没有工作么?
谢勇说:呵呵,当然算不上工作,替人讨债算是工作吗?
我们两人互视一眼,段无情疑惑道:讨债?
谢勇笑着点点头:没想到吧,我们要比那些小混混好使。不管多难要的账,我们把自己这张又瘦又丑的脸往那一摆,再扔过去一张化验报告单,两小时不到,欠债者都会乖乖凑齐钱,这样要一次,可以拿到债务百分之十的提成。
段无情说:让一万里可以提一千块了,提点倒是挺高的,不过比起黑帮要账要少多了,一些极难要的账,他们提的很高,不过这一招也够损的,真不知是什么人想出来的。
谢勇说:一有这种活儿,我们都很高兴的,一个月能要几次账,我们的生活就可以保证了。但除了五哥,别人是不敢用我们的,其实你别看我们常用艾滋病人的身份吓唬人,包括刚才吓唬你们,但从来没真干过那种事,只是吓退而已,我们不想害人。
一听到这“五哥”两个字,脑子里“唰”地一下,又是他。
段无情继续说:那几位兄弟,你们就要靠这样一直活下去么,有要账的活就去接,没有就去偷,才20来岁的年纪,不觉得现在很荒废,未来很迷茫?
谢勇咧开嘴笑了:我们还有未来?也许十年八年,也许三年五年,也许就在明天,我们的生命随时会终止。
段无情说:每个人的一生或长或短,但总要追逐希望,而不是苟延残喘。我们——你能想象到几个月以前,我们也是被社会抛弃的一群人吗,没人信任我们,没人愿意与我们接触,没有希望,没有斗志,没有信仰,活得就如同一具会喘气的尸体。
谢勇一愣:你们?
段无情看了我一眼,看我没反对,他似乎也想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情绪挑上眉头,一瞬间,他成了艺术人生里擅长催人泪下的朱军,在随后的十分钟内,他声情并茂的将我们的故事完整的陈述了一遍,其中掺杂了复杂而又深入的情感,听的我都在想:我TM真的有那么悲哀?
谢勇听完后倍感震惊,好长时间,他才张开口:没想到你们是群精神病。
我摇摇头:我们只是有主观意识的疯子,不是浑浑噩噩的精神病人。就像你们只是病人,而不应该是自暴自弃的小偷。
谢勇说:但有人给你们机会,谁肯给我们机会?我们也想正常的生活和工作,但没人敢用。
我说:机会是我们自己争取的,不是别人给的,大老爷们要等别人去施舍?
谢勇沉默,不再说话。我继续说:工作的事,我能帮你们。
谢勇突然抬起头,眼睛明亮起来:真的?
我点点头:我榔头说的话,十六头驴都拽不回来。
段无情懵道:上次不是八头么?
我瞥他一眼:上次那八头没拽回来,又去了八头帮忙。
段无情若有所思:哦,原来驴也讲究团队协作。
我冲谢勇道:怎么样,试试?
谢勇神情激动:你要是能帮他们找工作,我愿意跟你去派出所投案。
我说:你记住了,我不是再跟你讲条件。帮你们找工作,是看你们人不人鬼不鬼,希望你们可以振作起来。抓你归案,是我们身为警察的使命,这两者没关系。
谢勇看看门外,目光坚定下来:我们两人跟你们回去,希望你真的能帮助他们,大家的愿望很简单,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
随后,我留给了谢勇时间,让他去和其他几人沟通,我和段无情走出了院子。暖玉他们一直在紧张兮兮的等着我们,看我们完好无损的走出院门,暖玉连忙跑过来抓起我手看了又看:榔头,没咬你吧?
这是暖玉第一次主动摸我的手,我的心跳比刚才面对那几个艾滋病人时还要快:忘记了,不然你再检查下。
其他人哄笑起来,暖玉一把甩掉我手:真烦人,怎么处理的?
我简单将事情经过给暖玉讲了一下,暖玉为难道:原来他们需要对仅仅是平等……问题是有合适的工作么?
我说:很简单,他们只需要去找一些不需要面见客户和同事的工作就好,比如电话营销员,不用别的,就咱社区外面的保险公司就行,我们去做工作,并且替他们宣传,毕竟这是一项社会福利事业,于保险公司而言,是不亏的,既能招到几个肯努力工作的员工,又免费获得了政府宣传。对身体安全不放心的话,他们只需要提供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即可,何乐而不为。
暖玉点点头:我这脑子是有点笨啊,我怎么没想到?
我说:夫唱妇随就好了,不用你操心。
大灯他们都连连随声附和,这时院门打开,谢勇和另外一人走了过来:昨天偷东西的是我们俩,我们跟你们回去接受审讯。
我和他们两人坐到了最后一排,谢勇看看和他腿碰腿紧挨在一起的我,问:你真的不怕?
我说:无所谓怕与不怕,人是要互相尊重的,你能坚守自己道德底线去尊重别人,别人自然尊重你。
谢勇轻声说:谢谢。
我问:还有个事,你说的那个五哥,是开“段氏台球”的那个老板么。
谢勇说:嗯,是他,他名下的公司和店面有很多,是个大老板。
我问:那他都是让你们去找什么人讨债?
谢勇说:他们放高利贷,大都是一些生意人急用钱的,普通老百姓不会用他们的。
我说:他的身边朋友或者手下,有没有一个被称呼为“影子”的?
谢勇想了下:没听过,那人疑心很重,就几个心腹常在身边,好像没听他喊过这个外号。
我从手机里找到之前监控里的“影子”的画面给他辨认,虽然影子戴着口罩,但身材清晰可见。
谢勇看到那照片时眼睛瞪得很大,可是辨认了一会,他还是摇了摇头:没见过,像他这么瘦的太多了。
常人看到戴口罩的人的第一反应应该是:看不到脸,没法辨认。但谢勇却说没见过,再加之他看到照片时脸上所呈现的异相,我感觉有点异常。
我指着照片里的“影子”,说:这人是危险人物,前几天差点害得一女孩自杀,还有拐卖儿童的嫌疑,早抓住他一天,老百姓可能就少一分危险,你提供线索的话,对你没坏处。
谢勇突然道:不可能,他不是坏人。
我说:果然认识。
谢勇似乎有点后悔自己的莽撞,他沉思片刻,慢慢道:我确实见过他,但从来没有过交流——我们几个人前一阵没有经济来源,准备出去偷点生活的时候,这个人开着一辆电动三轮车给我们送来了几箱火腿肠、方便面和一些柴米油盐。说实话,正是因为他,我们才能感觉到这世间还有一点人情味。
我问:那他没跟你们说过什么?
谢勇摇摇头:他什么也没说,把东西卸了就走了,戴的帽子口罩和你手机里拍的一样,我们也没看到脸。
我说:你想一下,他还有什么形态特征,走路有没有一点瘸?
谢勇仔细回想了下,说:好像是有点,下车卸货的时候能看出来腿不利索。当时我们都傻眼了,因为从来没有人敢靠近我们,所以愣在那里一直到他走,可惜连句谢谢都没说出来,唉。
我没再继续同谢勇交流,影子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却上窜下跳起来,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正如他这个人,亦正亦邪,似神似鬼,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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