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这是真的-某种隐约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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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在星期日懒洋洋的节奏中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与阵雨玩着捉迷藏。他俩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她不时盯着他看,问他是否肯定会继续下去,他不再回答这个问题。

    回到家里,阿瑟就坐到工作台的前,打开电脑开始上网。信息高速公路使他得以立刻进入跟主题有关的某些数据库。他在搜索功能的软件中输入了一个请求的命令,在出现的对话框中只简单地打了“昏迷”两个字,网页马上就提供了好几个有关这一主题的书刊、证词、报告和谈话的网址。劳伦走过来靠在桌子的角落上。

    起初他们和纪念医院的服务器相连,在神经病理学和大脑创伤学栏目下寻找。西尔维斯通教授有关头颅创伤的一篇近作,使他们得以根据格拉斯哥标度确定昏迷的不同分类:三个数字代表了对视觉、听觉和触觉刺激的反应。劳伦属于的类别为1.1.2。这三个数字相加确定了这是一个四类昏迷,换种说法就是“深度昏迷”。一个服务器将他们送往另一个信息库,那里有每一类昏迷病人病情发展的详细分析统计表,没有一个人从“四类昏迷”之旅重返人间……曲线、剖面投影、图形、综合报告、书目全都下载到阿瑟的电脑里,然后打印出来。总共有近七百页由不同的中心归类、选择并编目的信息。

    阿瑟点了一份意大利馅饼和两瓶啤酒,然后喊道剩下的就是阅读了。劳伦又一次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他答道:“出于对某个人的责任,这个人在极短的时间内教会我许多事情,尤其是一件事:幸福的滋味。你知道,所有的梦想都有代价!”接着他又重新开始阅读,在他不明白的地方加注,也就是说几乎在所有的地方都加了注。随着工作的进展,劳伦为他解释那些医学术语和医理。

    阿瑟在绘图桌上铺了张大纸,开始把他收集到的笔记综合起来编写在上面。他按组把有关的信息分类,把它们圈起来,然后按照关系的顺序把它们连接起来。这样渐渐绘成了一张巨大的图表,又连接到第二张大纸上,那上面写满了思考推理和得出的结论。

    就这样,他们花了两天两夜的时间,试图弄懂和想象一把能解开摆在面前的这个谜的钥匙。两天两夜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昏迷对于一些研究人员来说,现在是,过一些年以后依然是一片非常模糊不清的区域,病人的躯体活着,却和赋予躯体生命并且给予它一个灵魂的精神相分离。阿瑟筋疲力尽,两眼发红,倒在地上睡着了。劳伦坐在绘图桌前,手指沿着图上箭头指示的方向,查看着这张图表。她惊讶地发现自己食指所到之处,图纸在起伏波动。

    她走过去蹲在他身旁,把手在地毯上摩擦了一下,然后让手掌沿着他的前臂移动,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于是她露出微笑,摸了摸阿瑟的头发,然后在他身边躺了下来,沉思着。

    七小时后他才醒过来。劳伦还是坐在绘图桌前。

    他揉揉眼睛,向她笑了笑,她也立刻报以微笑。

    “你睡床上本来会更好,但你睡得这么香,我都不忍心喊醒你。”

    “我睡了很久了吗?”

    “好几个小时了,但是还不够补充你耽误的睡眠时间。”

    他想泡杯咖啡,然后重新开始工作,但是她阻止了他的冲动。他的介入让她非常感动,但这是枉然的。他不是大夫,她也只是个住院实习医生,靠他们俩不可能解决昏迷这个问题。

    “那你的主张是?”

    “让你像你所说的那样喝杯咖啡,好好冲个澡,然后我们出去逛逛。你不可能借口收容了一个鬼魂,就隐居在你的房间里,自给自足地生活。”

    他想先去喝杯咖啡,然后再走着瞧。而且他希望她不要再提“鬼魂”,她看上去什么都像,就是不像鬼魂。她问他“什么”是指何物,他拒绝回答。“我要说的是可爱的事情,但过后你又要跟我过不去了。”

    劳伦蹙起双眉,一副疑问的神色,追问“可爱的事情”指的是什么。他坚持让她忘掉他刚刚说的话,但是,就像他所料到的那样,这是白费劲。她把两手握成拳叉在腰间,站在他对面,一定要他说出来。

    “那些可爱的事情,是什么东西?”

    “劳伦,把我说的这个忘了吧。你不是个鬼魂,就这些。”

    “那么我又是什么呢?”

    “一个女人,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现在我要去冲个澡。”

    他没转身便离开了房间。劳伦抚摸着地毯,心中一阵高兴。半小时后,阿瑟穿了条牛仔裤,套了件粗绒羊毛衫,走出浴室。他渴望去吃一大块肉。她提醒他现在只是早上十点钟,但是他立刻反驳说,在纽约现在是去用午餐的时候,而在悉尼则已经吃晚饭了。

    “不错,但我们不在纽约,也不在悉尼,我们在旧金山。”

    “这丝毫改变不了我吃肉的胃口。”

    她希望他回到以前真实的生活中去,而且也跟他说了这点。他有幸拥有这样一种生活,应该享受它。他没有像这样将它放弃的权利。对于她的夸大其词,他不以为然。无论如何他只是休几天假。但在她看来,他是在玩一个既危险又徒劳的游戏。他发起火来:

    “从一个医生的嘴里听到这些真是莫名其妙。我本来相信没有天命,相信只要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希望,相信事在人为。为什么我比你更相信这些呢?”

    因为她恰好是个医生,她回答道,因为她必须头脑清醒,她确信他们在浪费时间,在浪费他的时间。

    “你不该依恋我,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你,献给你,与你同享,我甚至都不能为你泡杯咖啡,阿瑟!”

    “真是他妈的,如果你不能为我泡咖啡,将来便什么都不可能了。我没依恋你,劳伦,既不依恋你也不依恋任何人。我没希望在壁橱里遇到你,只是因为你在里面,这便是生活,生活就像这样。没人听得见你,看得见你,没人能够跟你交流。”

    她有道理,他接着说,关心她的问题对于他俩都是冒险。对于她来说,这样做可能会使她抱有虚假的希望,而对于他,则是“这件事要占用我的时间,并在我的生活中造成这种扯淡的颠三倒四,但生活就是这样”。他只此一策,别无他法。她在这里,在他身边,在他的房间“也是你的房间”里。她正处在一种微妙的境地,他要照顾她,“在文明世界里就是这么做的,即便这样具有危险”。在他的眼里,从超市出来扔一美元给流浪汉是一件容易的事,没有什么价值。“只有在将自己本来就不多的东西给予他人时,才是真正的给予”。她对他还不大了解,但是他做事讲究有头有尾,无论要花多少代价,他都决心走到底。

    他请求她给予他权利去帮助她,坚持说她所剩下的真实生命中唯一的事情,就是好好地同意接受这种帮助。假如她以为他在介入这件事情之前并没有考虑过的话,她是完全有道理的。他绝对没有考虑过。“因为正是在人们盘算、分析要做还是不做的时候,时间就流逝了,结果是一事无成。”

    “虽然我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办法,但我会把你从中解脱出来的。如果你应该死去的话,那早就去了。而我正好碰上,就是为了帮你一把。”

    最后,他请她接受他的方法,即便不是为她自己,至少也是为了所有那些在几年后由她照料的病人。

    “你本来可以当一名律师。”

    “我倒是应该成为医生。”

    “那你为什么没做医生呢?”

    “因为妈妈去世太早了。”

    “当时你几岁?”

    “太早了,我真的不愿意提起这件事。”

    “为什么你不愿意谈它?”

    他提醒说她是住院医生而不是精神分析学家。他不愿谈这件事是因为这让他痛苦,提起它会让他悲伤。“过去的就过去了,就这样。”他现在负责一家建筑事务所,他为此而感到非常幸福。

    “我喜欢我做的事以及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

    “这是你的秘密花园吗?”

    “不,花园是没有任何秘密的。一座花园,完全是另一码事,这是一种遗赠。不必再追问了,这是属于我的东西。”

    他很小就失去了母亲,父亲去世更早。他们曾将自己最美好的东西,他们所能拥有的时光给予了他。他的生活就像这样,既有长处又有短处。

    “我还是很饿,尽管不在悉尼,我还是要去吃鸡蛋和咸猪肉。”

    “你父母去世后谁抚养你?”

    “你不会太固执吧?”

    “不,一点也不固执。”

    “这事让人毫无兴趣。根本无所谓,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不,我却对它感兴趣。”

    “什么让你感兴趣?”

    “你生活中的往事,这使你能够这样做。”

    “能够怎么做?”

    “能够抛下一切,来关心一个你所不认识的女人的幽灵,而且这甚至不是为了性的需要,这是让我惊讶的。”

    “你总不会替我做精神分析吧,因为我既不愿意也不需要。没有什么阴暗的区域,你明白吗?过去的事比所有别的事都更具体和确定,因为它已经过去了。”

    “所以我便无权来认识你了?”

    “不,你有这个权利,你当然有这个权利,但是你想了解的是我的过去,而不是我。”

    “要让人明白是如此困难吗?”

    “不,但这是隐私,并不是让人欣喜若狂的东西。这事说来话长,而且也不是我们要谈论的话题。”

    “我们又不赶火车。我们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一直在研究昏迷,现在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了。”

    “你本来应该去当律师!”

    “是的,但我当了医生!告诉我。”

    工作是他辩解的理由,他没有时间去回答她。他一声不吭地吃完鸡蛋,把盘子放到洗碗池里,然后重新坐到工作台前。他转过身去朝着劳伦,她坐在长沙发上。

    “你生活中曾有过许多女人吗?”她低着头问道。

    “当人们相爱时,是不会计算的!”

    “你还说不需要精神分析专家!那些‘计算过的’,你有许多吗?”

    “那你呢?”

    “是我先提出这个问题。”

    他回答说曾有过三次爱情的纠葛。一次在少年时,一次在做年轻男人时,还有一次在“从不太年轻的男人”转变为一个男人但还不完全是的时候,否则他与女友还会在一起。她发现这个回答很守规则。但是她马上就想知道为什么这事没成。他认为这是因为自己过于刻板。“是独断吗?”她问道,但是他还是坚持用“刻板”这个字眼。

    “我母亲把那些理想爱情的故事刻在了我的头脑里,有这些模式是一种严重的心理障碍。”

    “为什么?”

    “那会把尺度定得很高。”

    “把对方的?”

    “不,把自己的。”

    她本想让他深入谈谈,但是他却担心“重弹老调,让人笑话”,不愿谈及。她请他碰碰运气。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机会让她避开这个话题,于是他说:

    “当幸福在脚跟时要辨认它,鼓起勇气和决心俯下身去将幸福拥抱在怀里……并且将它留住。这是心灵的智慧。缺少这种智慧,就只能有逻辑的智慧,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那么是她离开了你!”

    阿瑟没有回答。

    “而且你还没有痊愈。”

    “不,我已经痊愈了,况且我本来就没有生病。”

    “你过去不懂得爱她吗?”

    “没有人是幸福的业主。有时人们运气好,得到一份租约,成为它的房客。房租必须交得非常及时,否则,很快就会被剥夺所有权。”

    “你说的话真让人放心。”

    “所有的人都惧怕日常的生活,如同它像一种令人厌倦而又无法逃避的天命。我不信这种天命……”

    “你相信什么?”

    “我相信日常生活是默契的源泉,与习惯不同,人们可以从中创造出奢华和平庸、杰出和平凡。”

    他跟她谈起没有采摘的水果,人们任其落下烂在地里。“由于疏忽,由于习惯,由于自信和自负,幸福的琼浆便永远不能被畅饮。”

    “你有过经验吗?”

    “说真的还没有过,只是试图将理论转为实践。我相信那种自我成长的激情。”

    对于阿瑟来说,没有比一对穿越时光,以温存逐渐替代激情的夫妻更为完美的了。然而当人们追求绝对时,又如何感受这些呢?他认为保留一部分自己的孩子气,保留一部分梦想,这是无可非议的。

    “我们俩说到底是彼此不同的,但是首先我们都曾经是小孩。那么你呢,你爱过吗?”他问道。

    “你认识许多没有爱过的人吗?你想知道我有没有爱过?没有过,有过,最后是没有。”

    “你生活中曾多次被爱吗?”

    “就我的年纪来说,是的,不少。”

    “你说话很简洁,这人是谁?”

    “他没死:三十八岁,搞电影的,长得挺帅,很少空闲,有点自私,一个理想的家伙……”

    “那么怎么样了呢?”

    “怎么样,他在离你描述爱情的场所几千光年远的地方。”

    “你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问题在于要把自己的根扎在合适的土壤里。”

    “你总是这样做比喻吗?”

    “经常这样,这使得我所要说的东西更加婉转。那么你的故事呢?”

    她和她的电影艺术家一起生活了四年,分分合合的四年。故事中的两个主人公不知互相分离又互相和好了多少回,就像是戏剧艺术给予现实生活多加了一维空间,她形容这一关系是非常自私的,没有意思,只是用肉体的冲动来维系的。“你很性感吗?”他问道。她认为这个问题有点不知羞耻。

    “你不是非得要回答这个问题。”

    “我是不会回答的!最后,他在出事前两个月和我断了关系。对他这是再好不过了,至少他今天什么都不用负责。”

    “你对他感到惋惜吗?”

    “不,但在断绝关系的那一刻我感到有点惋惜。现在我认为两人生活在一起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宽容大度。”

    她对许多总是以同样的理由结束的故事感到厌烦。如果说某些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失去了他们的理想的话,劳伦却恰恰相反。她年岁越大越变成理想主义者。“我觉得要打算两人分享一段生活,就必须停止让自己或让别人相信:假如双方真的没有做好奉献的准备,两人便可以进入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事情之中。人们不可以用指尖去触碰幸福。你要么是给予者,要么是接受者。我呢,我是给予先于接受。但对于那些自私自利的人,那些心计复杂的人,还有那些内心过于吝啬而无法实现他们的渴望和希望的人,我是不屑一顾的。”她最终说她服膺这样的信条:认可自己的真理,辨别人们对生活所期望的东西。阿瑟觉得她的言辞过于激烈。“我受自己梦想的对立面的引诱太久了,与那些能够让我快乐喜悦的东西相逆相反,背道而驰,就这样。”她回答道。

    她想出去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他俩出了门。阿瑟驾着车,行驶在海边车道上。

    “我喜欢来海边。”他说道,以此来打破冗长的沉寂。

    劳伦没有立刻回答,她注视着地平线。忽然她紧紧抓住阿瑟的胳膊。

    “你的生活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为什么要提这样的问题?”

    “因为你与其他的人不一样。”

    “是因为我有两个鼻子让你不舒服吗?”

    “没什么让我不舒服,你只是与众不同。”

    “不同?我自己都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同,那又是什么方面不同?和谁不同?”

    “你很从容!”

    “这是缺点吗?”

    “不,完全不是缺点。但这使人难以对付,好像没有什么能给你造成问题。”

    “因为我喜欢寻找解决的办法,所以我就不怕问题。”

    “不是的,这里面有其他的东西。”

    “又是心理测试的那一套吗?”

    “你有权不回答。但我也有权把我的感觉说出来,我不是在做测试。”

    “我们的谈话像是一对老夫老妻的样子。我没有任何东西要隐瞒的,劳伦,没有阴暗的区域,没有秘密的花园,没有精神的创伤。我就是我,充满了缺点。”

    他并不是特别喜欢自己,但也不讨厌自己,他欣赏自己放任自流和独立于习俗风尚之外的方式。她感受到的也许是这些东西。“我不属于某种体系,我一直为反对它而斗争。我跟我喜欢的人来往,我去我愿意去的地方,我阅读一本书是由于它吸引我,而不是因为‘完全应该读它’,我的一生就像这样。”他做他渴望做的事,并不对事情的所以然提出许多问题,而且“我并不为其他的东西所为难”。

    “我也不想为难你。”

    沉默了一阵之后,谈话又重新开始。他们走进一家饭店暖融融的茶室。阿瑟喝了一杯卡布奇诺咖啡,啃了几块油酥饼。

    “我非常喜爱这个地方,”他说,“这里很有家的气氛,我喜欢瞧这一家子一家子的人。”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坐在长沙发上,上身依偎在他母亲的怀里。母亲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大开本的书,正在向孩子讲述他们一同观看的那些图画。她左手的食指充满温情,缓缓地抚摸着孩子的脸蛋。男孩微笑起来,两个小酒窝绽开了,像是两个小小的太阳。阿瑟久久地凝视着他们。

    “你在看什么?”劳伦问。

    “一个真正的幸福时刻。”

    “在哪儿?”

    “那个孩子,在那儿。瞧瞧他的脸,他在世界的中心,在他那个世界的中心。”

    “这勾起你的回忆了吗?”

    他只是微微一笑,作为回答。她想知道他是否与母亲相处很融洽。

    “妈妈昨天去世了,这事已经许多年了,但还像是昨天。你知道,她走后的第二天让我最为震惊的是,那些房子依旧在那里,在街的两边,大街上的汽车熙熙攘攘继续往来行驶,行人在街上走着,好像完全不知道我的世界刚刚消失了。而我却知道,因为这是我生命中的空白点,就好像散乱无序的底片上什么也没留下。因为突然间整座城市停止发出声音,如同一分钟内所有的星星都陨落了或者熄灭了。她死的那一天,我向你起誓这是真的,花园里的蜜蜂都不飞出蜂箱,没有一只蜜蜂去玫瑰园采蜜,就像它们也知道一样。我所喜爱的是变成这个小男孩依偎在亲人的怀里,随着母亲哼曲的声音被摇晃着,只要五分钟就满足了。当她用手指抚摸我的下巴,让我从醒着的状态回到孩童时代的睡梦中去,重新体会沿着背脊而下的这种战栗——这样,便不再有任何东西能够真正触及到我:学校里大个子史蒂夫·哈钦巴赫的虐待;因为我不懂课文莫尔通老师的叫喊;还有食堂里那些刺人的气味,都不能动摇我。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会像你说的那样‘从容’。因为人们不可能经历体验一切,所以重要的是经历体验主要的东西,而我们每个人都有‘他自己主要的东西’。”

    “我希望上天在想到我的时候能够听见你的声音。我的‘主要的东西’还在我的面前。”

    “正是为了这点,我们不能抛弃这‘主要的东西’。我们回家接着干吧。”

    阿瑟付了账单,然后他们向停车场走去。在他还未坐进车子之前,劳伦亲了亲他的脸颊。“谢谢你做的这一切。”她说道。阿瑟微笑起来,红了脸,他打开车门,什么也没说。

    阿瑟在市图书馆里度过了将近三个星期。这是一座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庄严的建筑,在二十世纪初建成。在它那有着十几个拱顶的威严壮观的大厅里,洋溢着一种与其他许多类似地点迥然不同的气氛。人们在那些保存城市档案的地方,经常碰见方济各会资深教士与那些重回图书馆的上了年纪的嬉皮士在一起,彼此交流有关这个城市历史的闲闻逸事,相同和不同的观点。阿瑟登记在第27室,那里集中了所有的医学文献,他坐在第48排,这个位置毗邻有关神经学的文献。几天之内他在那里啃了几千页有关昏迷、失去知觉以及头颅创伤的资料。这些阅读使他对劳伦的情况更加清楚,但没有一份材料让他有可能解决摆在面前的问题。每次合上一份文献时,他都希望能够在下一篇资料里得到一点启发。每天早上图书馆开门的时候他就到了,座位前摆着一大堆书籍,然后埋头在他的“作业”里。有时他会停下来,离开座位来到电脑台前,把满是问题的电子邮件发给著名的医学教授。一些教授给他回音,有些对他研究的目的感到惊讶。在这之后,他又回到座位上,重新开始他的阅读。

    中午,他在咖啡厅里用餐,只歇一会儿工夫,他还随身带来一些讨论同样主题的杂志,然后直到二十二点图书馆关门时才结束他勤奋的一天。

    那之后,他还要和劳伦相聚,边吃饭边告诉她一天的研究情况,于是开始真正的讨论。在讨论中她最终忘记了阿瑟不是医学科班出身这个事实。他用快速学成的医学词汇迅速地把她驳得哑口无言。他俩之间论据和反驳互相连接或者互相对立,经常辩到深夜,筋疲力尽。清晨,在用早餐时,他告诉她白天要进行的研究中他所采取的思路。他拒绝她的陪伴,说是她在场会让他分心。虽然阿瑟从未在她面前泄气过,而且他的言语总是充满乐观,但每次的沉默都让人感觉到他们没有成功。

    他的研究已经有三个星期了,这是个星期五,他比平常稍稍早些离开图书馆。汽车里的收音机播放着巴里·怀特的歌,他把音量开到最大,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突然,他把车拐入加利福尼亚街,然后停下来买点东西。他没发现什么特别的物品,却突发奇想,要吃一顿节日的晚餐。他决定回到家中后,支起一张桌子,点亮蜡烛,让整个房间回响着音乐,他要请劳伦跳舞,并禁止所有医学方面的交谈。当黄昏灿烂的晚霞映照着港湾时,他把车停在格林大街这座维多利亚式小楼的大门前。他踩着节奏爬上楼梯,耍了几个杂技动作,把钥匙插进锁里,随后把两只提着大包小包的胳膊伸进去。他用脚把门推开,然后把所有的包放在厨房的吧台上。

    劳伦坐在窗上。她正出神地望着窗外,没有转过头来。

    阿瑟用一种调侃的语调招呼她。很明显她心情不好,而后她突然消失了。阿瑟听到从卧室里传出低声的抱怨:“我甚至不能砰的一声关门!”

    “你怎么啦?”他问道。

    “走开,让我安静点!”

    阿瑟脱掉大衣,急匆匆地向她走过去。当他打开房门的时候,他见她站着,贴着玻璃窗,头埋在两只手里。

    “你哭了?”

    “我没有眼泪,你叫我怎么哭?”

    “你哭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他找寻她的目光,但她求他别管她。他慢慢走向前去把她拥在怀里,然后转动她以便看清她的脸。

    她低着头。他用放在她下巴上的手指尖把她的头抬起来。

    “怎么了?”

    “他们要结束了!”

    “谁要结束,要结束什么?”

    “今天早上我去了医院,妈妈在那里。他们在劝她同意实施安乐死。”

    “怎么回事?谁在劝她这么做?”

    劳伦的母亲像往常一样,每天早上来到纪念医院。三位医生在病床前等她。当她走进病房时,一位中年女医生向她走过来,请求与她单独谈谈。这位心理学医生抓着克莱恩夫人的手臂请她坐下。

    医生开始了长篇大论,其中提出了所有的论据来说服克莱恩夫人,让她接受这无法令人接受的事实。劳伦只不过是由她家庭照料的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对于社会来说代价高得过分。继续维系一个植物人亲属的生命比接受死亡要容易,但这要花费什么样的代价?应该接受这无法接受的事实,把它解决掉。这样,每个人都不会有犯罪感。一切都已经尝试过了。这里容不得怯懦,应该有勇气接受它。克隆勃大夫强调她与女儿的躯体之间存在着相依关系。

    克莱恩夫人猛地挣脱大夫的精神控制,她摇摇头表示完全拒绝。她不能够也不愿意这样做。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心理学家的理由多次来回重复,一点一点地蚕食了她激动的感情,代之以有利于理智和人道的决定。女大夫用巧妙的辞令证明拒绝安乐死对于她以及对于她的家人都是不公平的、残酷的、自私的和不健康的。最终克莱恩夫人动摇了。心理学家非常温柔地说出一个更加巧妙、更加让人产生犯罪感的理由:她女儿在监护室所占据的这个位子阻止了其他病人入住,妨碍了另外一个家庭建立希望。医生用一种犯罪感去替代另一种犯罪感……克莱恩夫人终于对原先的想法产生了怀疑。劳伦看到这一幕,恐惧极了,她望着母亲一点一点地在往后退。经过四个小时的交谈,克莱恩夫人的防线崩溃了,她眼泪汪汪地接受了医生小组在谈话中提出的理由。她同意考虑女儿的安乐死。她提出的唯一的条件,也是唯一的请求,是让她再等四天,“为了确信无疑”。今天是星期四,下星期一前任何措施都不得进行。她自己得要做好准备,也要让其他的亲朋好友做好准备。医生们都同情地点了点头,表示他们完全理解。他们感到非常满意这个科学所不能解决的问题,在一个母亲那里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对一个既不死又不活的人究竟该怎么办?

    希波克拉底[1]从未想过医学有朝一日会介入这样的悲剧。医生们离开病房,留下克莱恩夫人一人陪着女儿,她抓住女儿的手,弯下身把头贴在女儿的肚子上,眼泪汪汪地请她原谅。“我受不了了,亲爱的,我心爱的女儿,我真想代你去啊。”在房间的另一头,劳伦凝视着她母亲,内心充满了交织在一起的害怕、忧伤和恐惧。她走过来抱住母亲的肩膀,但她母亲却毫无感觉。在电梯里,克隆勃大夫正跟同事们说话,她为这事的解决感到满意。

    “你不担心她会改变主意吗?”费斯坦大夫问道。

    “不,我想不会的。再说,如有必要我们可以再找她谈。”

    劳伦离开母亲和她自己的躯体,留下她们俩在病房。说她像个幽灵那样到处游荡并不是一种多余的重复。她直接回到窗台上,决定要沐浴所有的光线,看遍所有的景色,闻遍所有的味道,感受这个城市所有的颤动。阿瑟把她搂在怀里,用他所有的温情拥抱着她。

    “你即使在哭的时候也很漂亮。擦掉眼泪,我去阻止他们这样做。”

    “你怎么阻止?”她问。

    “给我几个小时让我考虑一下。”她离开他,又回到窗前。

    “这又有什么用!”她盯着街上的路灯说道,“也许那样更好,也许是他们有理。”

    “‘也许那样更好’是什么意思?”阿瑟用一种咄咄逼人的口气问道,他的问题没有回应。她平常是那么强势,现在却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如果说实话,她只有半条命,她毁了她母亲的生活。用她的话说,“没有人指望她能够走出隧道。”“如果她苏醒的话……可这实在没有任何把握。”

    “因为你甚至有过那么短暂的片刻,相信如果你一死了之,你的母亲就会解脱。”

    “你真可爱。”她打断他说道。

    “我说了什么啦?”

    “没说什么,只是你那句‘一死了之’我觉得挺可爱,尤其是在目前这个场合。”

    “你相信她能弥补你留下的空缺吗?你认为对她来说最好的事情就是你放弃吗?还有我呢!”她用疑问的目光注视着他。

    “你会怎么样呢?”

    “我会在你醒来时等着你,在其他人的眼里也许是看不见你的,但在我的眼里却不是。”

    “这是一个声明吗?”

    她挖苦起人来。

    “别这样自命不凡。”他冷冷地答道。

    “为什么你要做这一切?”她几乎是生气地问道。

    “为什么你要惹人恼怒,咄咄逼人?”

    “为什么你要在这儿,在我的周围,围着我团团转,尽力来帮我?你脑子里出了什么毛病啦?”

    她大声叫喊起来:

    “你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瞧,你变得恶狠狠了!”

    “那么你回答,老老实实地回答!”

    “来,坐到我身边来,你冷静下来。我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样你就会明白了。有一天我们在卡麦尔附近的家里吃晚饭。当时我最多只有七岁……”

    阿瑟的父母请了一位老朋友吃晚饭,吃饭时这位朋友说了一个故事,阿瑟现在便把这个故事讲给劳伦听。米勒大夫是一位著名的眼外科医生,那天晚上,他变得很奇怪,好像局促不安或者胆怯害羞似的,这不像他的性格。阿瑟的母亲非常为他担心,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叙述了下面这个故事。两个星期前,他为一个先天失明的小女孩动了手术。小女孩从来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不了解天空是什么样子,没见过颜色,甚至连自己母亲的脸也不知道长得什么模样。外面的世界她一无所知,没有任何图像进入过她的大脑。她一生都在猜想形状和轮廓,却不能把某个影像和双手告诉她的东西联系起来。

    后来,科科,这是大家给米勒大夫取的外号,竭尽全力做了这个“无法施行”的手术。在来阿瑟父母家吃晚饭的前一天早上,他一个人和小女孩待在病房里,他解开了她的绷带。

    “在我完全取下你的绷带之前,你会看到某个东西。你准备好!”

    “我会看见什么呢?”她问道。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会看见光线。”

    “但是光线又是什么?”

    “是生命,再稍稍等一会儿……”

    ……就像他所许诺的那样,几秒钟之后,白天的光线射入她的眼睛。光线穿过瞳孔,比决堤后自由奔腾的河流还要迅速,它汹涌激荡,全速穿越眼睛的晶状体,把它携带的无数信息传到两只眼睛的眼底。孩子从出生起,视网膜成千上万的细胞还是头一回受到刺激,引起了一种神奇复杂的化学反应,把映入视网膜上的所有图像进行编码。这些编码立刻被传到两根视神经上,这些神经从久睡中苏醒过来,并且急忙将这突然涌入的大量数据传递到大脑。在几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大脑把接收到的所有数据解码,将它们重新组合成活动的图像,并且把组合和解释这些图像的工作留给意识。世界上最古老、最复杂又最微小的图像处理器,突然与光学联系在一起,并且发生作用了。

    小姑娘既焦急又惊恐,她抓住科科的手跟他说:“等一下,我害怕。”他停了一会儿,把小女孩抱在手里,并且又一次告诉她等他拆完绷带时会发生的事。小姑娘理解、领会了许许多多新的信息,并把它们和她所想象的东西进行比较。这样,科科才重又开始拆绷带。

    小姑娘睁开双眼时,首先看见的是自己的手,她转动着两只手就像转动木偶一样。然后她弯下头,微笑起来。她又哭又笑,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那十个手指,就像是为了避开身边的一切,避开成为现实的东西,因为她很可能是受了惊吓。然后她把目光投向她的玩具,停留在那个布娃娃身上:它曾陪伴她度过了那永远是黑暗的日日夜夜。

    在这间大病房的另一头,她的母亲悄悄地走了进来,没说一句话。小女孩抬起头,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她也从未看见过她!然而,当这位妇女离她还有几米远的时候,小孩的脸庞发生了变化。刹那间,这张脸重又变成了一个娇小的女孩的脸。她张开双臂毫不犹豫地呼唤这位“不认识的”妈妈。

    “当科科说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明白从此以后在他的生命中便有了一种巨大的力量,他能够感到自己做了某件重要的事情。实话跟你说吧,我为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纪念科科·米勒。要是现在你平静下来了,你就应该让我好好想想。”

    劳伦一句话也没说。她嘴里咕哝着什么,谁也听不清。阿瑟坐在长沙发上,把在茶几上捡起的铅笔塞进嘴里咬起来。他就这样待了很久,然后一下子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坐下,在一张纸上潦草地写起来。就这样过了近一个小时。这段时间里,劳伦像一只猫咪仔细观察一只蝴蝶或者一只苍蝇一样瞧着他。每当他开始疾书或者停下来,嘴里又咬起铅笔时,她都歪着头,惊奇地撇撇嘴。写完后,阿瑟用非常严肃的神色跟她说:

    “在医院里他们对你的躯体实行了哪些护理?”

    “你是说除了梳洗之外?”

    “特别是治疗方面。”

    她告诉他说自己要输液,不能进食。为预防起见每星期打三次抗菌素。她还说要在她腰部、肘部、膝盖和肩膀做按摩,以防止结痂。剩下的护理便是检查与生命有关的常数和体温。她不需要人工呼吸器。

    “我是自己呼吸的。他们遇到的问题也正是在这里,否则他们大概只需把管子拔掉就成了。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

    “那么为什么他们要说你的住院费用非常昂贵呢?”

    “这是由于床位的原因。”

    她解释了为什么住院部的一个床位会非常昂贵。对于病人的治疗类型,医院里确实是不加区分的。人们只是用各科室拥有的床位数和这些床位一年里占用的天数去除住院部的运营成本费用,由此得出神经科、康复科、矫形外科等各个科每天的住院费。

    “我们也许可以把我们和他们的问题一下子全部解决掉。”阿瑟断言道。

    “你有什么主意?”

    “你曾经照管过像你这样的病人吗?”

    她照管过送进急诊部的病人,但都是短期的,从来没有照看过长期住院的病人。“但是如果她必须长期照看呢?”她想那也不会有什么问题,那几乎都在护士的工作范围内,除非遇到病情突然复杂的情况。“那么你知道怎么办吗?”

    她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输液,这很复杂吗?”他坚持问道。

    “指什么而言?”

    “得到这种药水很复杂吗?我们可以在药店里找到输液的药水吗?”

    “在医院的药房里可以找到。”

    “在普通的药房里没有吗?”

    她想了一会儿,表示可以这么办,可以去买葡萄糖、抗凝剂、生理盐水,然后把它们混合在一起就得到了输液药水。所以这是可能的。家庭病房的病人也是让他们的护士在中心药店订购这些药品的。

    “现在我得打电话给保罗。”他说。

    “为什么?”

    “为救护车的事。”

    “什么救护车?你有什么主意?我可以了解得更多一点吗?”

    “我们去把你劫出来!”

    她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但已经开始担心起来。

    “我们把你劫出来。没有躯体,便没有安乐死了!”

    “你是完全疯了。”

    “还没疯到那个地步。”

    “你们怎么劫我?你们把躯体藏在哪里?谁来照看?”

    “问题一个一个问。”

    她来照管她的躯体,她有所需要的经验,只是得要找到储存输液药水的方法。但是听过她前面的解释后,这个问题似乎不是不可能的。也许得不时地更换药店以免太引人注目。

    “用什么处方?”她问道。

    “这包括在你的第一个问题中,也就是说怎么做?”

    “那怎么做呢?”

    保罗的继父是车身制造技工,在修理急救车辆,如救火车、警车、救护车方面有专长。他们要去“借”一辆救护车,偷几件白大褂,然后去找她,把她从医院里转移出来。劳伦哈哈大笑起来:“但这种事不是这样做的!”

    她提醒他进一家医院不是进一家超市。要转院,我们行话称为“二期”,得有许多行政手续。必须要有转入部门的担保证明,由主管医生签字的出院许可证,救护车公司的转迁凭条,还要有一封迁移的信件,上面这些是一个病人转院的必不可少的手续。

    “正是在这点上你可以参与进来,劳伦,你要帮我获得这些资料。”

    “但是我办不到。你要我怎么做?我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动不了。”

    “但你知道这些东西在哪儿!”

    “是的,但又怎么样呢?”

    “我去把它们偷来。你认识这些单子吧?”

    “当然认识,以前我每天都签单,尤其是在我们科里。”

    她告诉他这些单子的模样。这是一些格式统一的清单,印在白纸、红纸和蓝纸上,上面有医院或者救护车公司的笺头和图案标记。

    “那么我们把它们仿制出来,”他总结道,“你陪我去。”

    阿瑟穿上夹克,拿上钥匙,他好像一反常态,打定主意,不给劳伦对这项不现实的计划提出异议的余地。他们坐进车里,阿瑟启动开启车库大门的遥控器,然后将车驶入格林大街。天已经黑了。如果说城里很安静,阿瑟心里却不然,他飞也似的把车开到纪念医院,将车直接停在急诊部的停车场上。劳伦问他要做什么,他只是嘴角笑了笑答道:“跟着我,不要笑。”

    在他穿过急诊部双层门第一道门的时候,他突然弯腰曲背,然后就这样一直走到接待处。值班人员问他怎么回事。他告诉她晚饭后两个小时突然发生强烈的痉挛,他两次明确地说明以前曾做过阑尾手术,但是从那以后他也曾有过这种难以忍受的疼痛。值班员请他躺在一副担架上等住院医生来照管他。劳伦坐在一张轮椅的扶手上,她也微笑起来。阿瑟把戏演得十分逼真,刚才他几乎要倒在候诊室时,她非常担心。

    “你不知道你正在做什么。”她悄悄地对他说。这时,一位医生走过来替他看病。

    斯巴塞克大夫走过来,把他带到沿着走廊延伸的一个大房间里,大房间里的各个小房间之间只用一道布帘隔开。医生让他躺在体检床上,一边问他疼痛的情况,一边看着卡片,上面有在接待处登记的一切有关信息。除了他何时成为一个男人外,几乎所有关于他的情况都得登记到上面,情况那样具体,就像是警察的审讯记录。他告诉医生阵阵痉挛让人受不了。“你什么地方有这种强烈的痉挛?”医生问道。“肚子里什么地方都有。”这让他痛极了。“不要再添油加醋了,”劳伦在他耳边吹风道,“不然你要挨一次止痛针,在这里过上一夜,然后明天一早让你做肠道钡剂造影,还有纤维内窥镜和结肠镜检查。”

    “不要打针!”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我可没说要打针。”斯巴塞克从他的那份材料上抬起头说。

    “你没说,但我还是喜欢说在前面,因为我讨厌打针。”

    住院医生问他的性格是否有点神经过敏,阿瑟点点头。医生要替他做触诊,阿瑟得告诉他什么地方痛得最厉害。阿瑟又点点头。医生两手交叠,放在他的肚子上,开始触摸诊断。

    “你这儿疼吗?”

    “是的。”他犹犹豫豫地答道。

    “这儿呢?”

    “不,你这个地方不可以痛。”劳伦微笑着在他耳根吹风道。

    阿瑟立刻否定了住院医生正在触摸的地方有任何疼痛。

    在整个诊断过程中她就这样指导他回答。医生诊断他为神经过敏性结肠炎,需要服用抗痉挛药,凭他开出的处方单可以到医院的药房去取药。在这之后,握完两次手,道了三声“谢谢大夫”,阿瑟便步履轻松地走在去药房的过道里。他手里捏着三张不同的单子,都印有纪念医院的笺头和徽章标记。一张蓝的、一张红的,还有一张绿的。第一张是处方,第二张是收据发票,这最后一张是出院单,上面写着醒目的大字“可以转院/可以出院”,还用斜体字印着“划去无用一栏”。他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对自己非常满意。劳伦在他身边走着。他挽着她的胳膊。“我们还是结成了一个好对子!”

    回到家里,他把三张单子放入电脑的扫描仪,把它们复制出来。从此他便拥有了永不枯竭的源泉,可以印制纪念医院所有颜色和所有尺寸的正式单据。

    “你真厉害。”劳伦望着从彩色打印机输出的第一批有笺头的纸张,对他说道。

    “过一个小时,我打电话找保罗。”他回答。

    “我们先谈谈你的计划,我的阿瑟。”

    她说得有理,他必须向她问清楚所有涉及转院过程的手续。但是她要讨论的不是这些问题。

    “那么是什么呢?”

    “阿瑟,你的计划让我感动,但是很抱歉,它是不现实的,是疯狂的,而且对你非常危险。如果你被逮住了,你会去坐牢,以什么罪名呢?这真是该死!”

    “但如果我们不去试一试,对于你不就更危险吗?我们只有四天时间,劳伦!”

    “你不能这样做,阿瑟,我没有权利让你这么做。对不起。”

    “我以前认识一位女朋友,她每句话都要说对不起,她这样过分以至于她的男友们都不再敢请她喝杯水,生怕她因为口渴而说对不起。”

    “阿瑟!别做蠢事了,你明白我要说的话,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

    “疯狂的是现在的情况,劳伦!我没有其他选择。”

    “那么我呢,我是不会让你为了我去冒这么大的风险的。”

    “劳伦,你得帮我,而不是浪费我的时间,这对你性命攸关。”

    “应该有其他的解决办法。”

    阿瑟只看到代替他的计划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劳伦的母亲谈,劝她放弃接受安乐死,但是这个办法实施起来困难很大。他们从未见过面,所以见她不大可能。劳伦的母亲不会同意见一个陌生人。他可以自称是她女儿的好友,但是劳伦认为她母亲会怀疑,因为她认识所有与女儿关系密切的人。也许他可以去一个她常去的地方跟她不期而遇,但必须确定一个合适的地点。

    劳伦考虑了一会儿,说:“她每天早上在海滨遛狗。”

    “好的,但这样我要有只狗遛遛才行。”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只有一根牵狗绳,绳端没系着一条狗,这么走着,马上会让人起疑的。”

    “你只要在海滨散步锻炼就行了。”

    他觉得这个主意很有吸引力。他只要在嘉莉溜达的时候沿海滨行走,对这条小狗表现出好感,抚摸它,然后便可以和她母亲交谈了。他同意试试这一招,第二天就去那儿。次日清晨,阿瑟起了床,套了条卡其色长裤和一件马球衫。临出门前,他要劳伦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

    “你怎么啦?”她害羞地问。

    “没什么,我没时间跟你解释,这是为了那条小狗。”

    她说了声对不起,把头放在他肩上,叹了口气。“很好,”他果断地说,一边脱出身来,“我走了,否则要错过时间的。”他没来得及跟她说声再见,就一阵风似的离开了房间。房门重新又关上,劳伦耸耸肩,叹息道:“他拥抱我只是为了那条狗。”

    他开始散步时,金门大桥依旧沉睡在絮状云团中。这座红色桥梁只有两根柱子的顶端穿出包裹它的云雾。囚禁在海湾中的海水平静无声,早起的海鸥兜着大大的圈子在寻找鱼儿,海堤上铺着的宽阔草坪被夜晚的浪花拍打过,依旧湿漉漉的,那些停泊在码头上的船轻轻地摇晃着。一切都是那么安宁,几个晨练的长跑者划破这充满潮湿和凉意的空气。几个小时后一轮硕大的太阳就会悬挂在索萨利托和蒂伯龙山丘的上方,把这座红色大桥从云雾中解救出来。

    他远远瞧见克莱恩夫人,和她女儿所描述的完全相符。离她几步之遥,嘉莉碎步小跑着。克莱恩夫人心事重重,魂不守舍,就像是肩负着她所有的苦难。小狗从阿瑟旁边经过,突然非常奇怪地停住脚步,嗅嗅他身边的气味,狗鼻子不停地嗅着,脑袋打着转。它走近阿瑟,闻他的裤管,然后即刻躺下来,呜呜地呻吟着。小狗的尾巴疯狂地在空中甩打,它快乐兴奋得浑身发抖。阿瑟跪下身去轻轻地抚摸它。小狗急忙来舔他的手,它那呜呜的呻吟声也变得更强,节奏更快。劳伦的母亲走过来,满脸惊讶。

    “你们认识?”她说。

    “为什么?”他边起身边回答。

    “它平日如此胆怯恐慌,没人能接近它。而现在它像是拜倒在你的面前了。”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的一个非常亲密的女友有一条和它异常相像的小狗。”

    “是吗?”克莱恩夫人心头一紧,极度激动。

    小狗躺在阿瑟的脚跟旁,开始尖声叫起来,一边向他伸出前爪。

    “嘉莉!”劳伦的妈妈叫了一声,“别吵这位先生。”阿瑟伸过手去做了自我介绍,老太太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也伸出手来。她觉得这狗的举动让人极度难堪,对它如此随便表示歉意。

    “没事,我很喜欢动物,再说它很可爱。”

    “它平日里可凶呢,它真的像是认识你。”

    “我对狗总是很有吸引力,我相信在人们喜欢它们时,它们能感觉到。它的确长得很可爱。”

    “这是一条真正的混血种,一半是西班牙种猎犬,一半是拉布拉多猎犬。”

    “它和劳伦的那条狗像极了,真是难以置信。”

    克莱恩夫人几乎要晕过去,她的脸抽搐起来。

    “你怎么啦,夫人?”阿瑟问道,抓住她的手。

    “你认识我的女儿?”

    “这是劳伦的狗?你是她的母亲?”

    “你认识她吗?”

    “认识,很熟,我们相当熟。”

    她从未听说过他,她想了解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他自称是建筑师,是在医院里遇上劳伦的。她为他缝过一条在切割时划破的、难弄的伤口。他们互相产生好感,然后便经常见面。“我不时地去急诊部和她一起吃午饭,她晚上如果下班早,我们也经常在一起吃晚饭。”

    “劳伦从来没有时间吃午饭而且总是很晚回家。”

    阿瑟低下头,无言以答。

    “不过,不管怎么说,嘉莉好像跟你很熟。”

    “我对她发生的事真是很遗憾,夫人,从她出事后我经常去医院看她。”

    “我在那里从未遇见过你。”

    他提议和她一起走几步。他们沿着水边行走。阿瑟奓着胆子询问劳伦的消息,说是有一阵子没去她那儿了。克莱恩夫人说情况还是稳定在那里,也不再抱什么希望。她闭口不谈她自己做出的决定,却用一些完全无望的言辞来描述她女儿的情形。阿瑟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开始为希望辩护。“医生对于昏迷一无所知”……“昏迷的人听得见我们的声音”……“有些人在昏迷七年之后又苏醒过来”……“没有比生命更神圣的东西了,如果生命置一般的道理于不顾,维持原状,那便是应该察知的迹象。”甚至连上帝也搬出来了,“上帝才是唯一有资格安排生与死的主宰”……克莱恩夫人突然停下脚步,两眼盯着阿瑟。

    “你不是碰巧在路上遇到我的,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我只是在这儿散步,夫人,要是你觉得我们的会面不是偶然的,那么该是你问问自己为什么。我又没有训练过劳伦的狗,让它不用招呼便来到我的身边。”

    “你想要我干什么?你究竟知道了什么才向我说这些有关生与死的话?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每天看着她躺在那里,看着她一动不动毫无生气,连一根睫毛都不动一下,看着她胸脯起伏,但是却望着她与世隔绝的脸,对于这些,你一无所知。”

    在愤怒的激动中,她告诉他自己抱着女儿能听见她疯狂的希望,整日整夜地跟她说话。自从她女儿昏迷后,她的生活就不存在了,就等着医院的一通电话,告诉她说一切都结束了。她给了女儿生命。小时候,她每天早晨都喊醒女儿,给她穿好衣服带她去学校,每天晚上在她的床前给她讲故事。与她分享每一份快乐,和她承担每一份痛苦。“当她长成大姑娘后,我忍受她那没有道理的愤怒,分担她初次失恋所遭受的痛苦。夜晚帮她一起努力学习,复习她所有的试卷。在必要的时候我都会自觉隐退。你知道在她活着的时候我就多么想念她吗!在我生命的每一天,我早上醒来就想着她,夜晚睡着后还是想着她……”

    克莱恩夫人说不下去了,她眼含泪水,哽咽无声。阿瑟扶住她的肩膀,向她道歉。

    “我受不了了,”她低声说道,“请你原谅。现在你走吧,我本来就不该跟你说这些。”

    阿瑟又一次向她道歉,摸摸狗的脑袋,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他上了车,汽车开动时他在反光镜里看见劳伦的母亲望着他离去。他回到家中,劳伦正平稳地站在一张矮桌上。

    “你在做什么?”

    “我在训练自己。”

    “我懂了。”

    “事情怎么样?”

    他详细地讲述了会面的情况,对没能软化她母亲的立场感到失望。

    “你本来就没什么机会,她像骡子一样倔,从来不会改变主意。”

    “别这么尖刻,她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你本来是个理想的女婿。”

    “你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是那种讨丈母娘喜欢的家伙。”

    “我觉得你的想法并不有趣,而且我想这也不是我们谈话的主题。”

    “当然不是,可这话我得说!你可能没结婚就要先当鳏夫了。”

    “你用这酸溜溜的口气想要跟我说什么?”

    “没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跟你说。好了,我要去看看大海,我现在还能这样做。”

    她突然消失了,留下阿瑟一个人在房间里,茫然不知所措。“她究竟怎么啦?”他低声自言自语。然后他坐到桌前,打开电脑,又开始撰写报告。在离开海滨时,坐在车里他就做出了决定。没有其他替代的办法,必须赶快行动。下星期一医生就要让劳伦安静地“睡着”了。他列了一张行动所需物件的清单,这对于实现他的计划是必需的。他把文件打印出来,然后拿起电话接通保罗。

    “我要马上来见你。”

    “啊,你从科内瓦瓦回来了!”

    “这事很急,保罗,我需要你。”

    “你要我们在哪儿见面?”

    “随你便!”

    “来我这儿吧。”

    半小时后保罗和他见了面。他们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

    “怎么回事?”

    “我需要你帮我做件事,但不要提问。我想要你帮我去医院搬运一具躯体。”

    “这是侦探小说吗?前一阵是鬼魂,现在又要去搞一具尸体?要是你想继续下去的话,我可以把我的躯体给你,它可是随时都能使唤的啊!”

    “那不是一具尸体。”

    “那么是什么,是一个精力旺盛的病人吗?”

    “我不是开玩笑,保罗,而且这事很急。”

    “我不该向你提问吗?”

    “你也许很难理解答案!”

    “因为我太笨了吗?”

    “因为没人会相信我看见的东西。”

    “试试看呗。”

    “你得帮我去搬一个陷于昏迷的女人的躯体,她星期一就要接受安乐死。但我不愿意。”

    “你爱上一个昏迷的女人了吗?这就是你那鬼魂的故事吧?”

    阿瑟“嗯嗯啊啊”含混不清地回答,保罗深深地吸了口气,往后靠在长沙发上。

    “这在精神分析专家那里看一次门诊要花两千美元。你前前后后都考虑过啦?都好好想过啦?你下定决心啦?”

    “不管你去不去,我都是要去做的。”

    “你对这些简单的故事真是有一股激情!”

    “你知道,你并不是一定要去。”

    “不错,我明白。你来到这儿,我有两个星期没你消息了,你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你要我冒着坐十年大牢的危险帮你到医院里去劫一具躯体,而我呢,我得指望自己大发善心,只有这样,我才可能帮你,你需要什么?”

    阿瑟解释了他的计划,还有保罗该向他提供的东西,主要是从他继父的汽车修理厂里借一辆救护车。

    “啊,另外我还得持械抢劫我母亲的后夫!认识你真高兴,老兄,我一生中缺的大概就是这玩意儿啦。”

    “我知道我求了你很多。”

    “不,你不知道!这些东西你什么时候要?”

    他明晚得备好救护车。阿瑟大约二十三点开始行动,保罗提前半小时到他屋里找他。明天阿瑟一早会给保罗打电话,确定所有的细节。阿瑟紧紧地拥抱他的朋友,热情地感谢他。保罗显得很担心,他陪阿瑟一直走到他的车门前。

    “再次感谢你。”阿瑟把头伸到车窗外说道。

    “朋友就是为了帮忙。我月底也许要你帮忙去山里砍一只大褐熊的趾甲,我会把情况随时告诉你的。好了,走吧,你好像还有许多事要做。”

    汽车在十字路口消失后,保罗向空中张开双臂喊叫着和上帝通话:“为什么是我?”他默默凝视了星星好一阵子,好像没有任何答案从天上掉下来,他便耸耸肩,嘟哝道:“是的,我知道!为什么不呢!”

    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阿瑟奔走在药店和诊所之间,忙于把他汽车的后备厢装满。回到家中,他发现劳伦昏昏沉沉睡在床上。他小心翼翼地坐到她身边,把手紧紧挨着她的头发放下,并没有碰到它们,接着他悄悄地说:“你现在能睡了。你真的很美。”

    随后他同样轻手轻脚地站起来,回到客厅坐到桌前,他刚一走出卧室,劳伦就睁开一只眼,狡黠地微笑着。阿瑟找出昨夜打印出来的医院行政表格,开始在上面填写起来。他留着几行空白,接着把所有材料都放入一个文件夹。他重新穿上夹克,坐上车向医院开去。他把车停在急诊部的停车场里,让车门开着,然后钻进入口处的大门。一架摄像机对着走廊,他却没注意到。他沿着通道一直走到当食堂用的大房间,一位值班女护士喊住他。

    “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来是为了给在这儿工作的一位老朋友一个意外惊喜,护士也许认识她,她叫劳伦·克莱恩。女护士有点不知所措。

    “你很久没见过她了吗?”

    “至少有六个月了!”

    他临时编了一段话,说自己是摄影记者,刚从非洲回来,想来问候这位表妹。“我们关系很密切,她已不在这里工作了吗?”女护士支支吾吾避而不答,请他去接待处,那里的人会告诉他消息的,他在这里找不到她,女护士对此表示很遗憾。阿瑟假装忧心忡忡,问是否出了什么事。女护士很为难,她执意让他去医院接待处查问。

    “我得先出这幢楼房吗?”

    “原则上是的,但是这样你就要绕个大圈了……”

    她给他指路,这样他就可以通过医院内部的通道去接待处了。他向她点头致谢,继续保持他那装扮自如的忧虑神情。从护士眼皮下解放出来后,他又穿廊过道去寻找他要的东西。在一间房门半开的房间里,他一眼瞧见两件白大褂挂在衣架钩上。他走进去,把衣服抢到手中,卷成一团,藏在他的外套里面。在其中一件白大褂的兜里他摸到了一个听诊器。他迅速回到走廊里,沿护士指的线路走,最后从大门走出医院。他绕过医院大楼,爬上停在急诊部停车场里的汽车开回家中。劳伦坐在电脑前,没等他进屋就大声说:“你真是疯到了极点!”他没作声,走近桌子把两件白大褂丢在上面。

    “你真是疯了,救护车在车库里了吗?”

    “保罗明晚十点半开着它来接我。”

    “这些东西你是哪里搞来的?”

    “在你的医院!”

    “你是怎么弄到的?有人可能会逮着你的!给我看看白大褂上的标牌。”

    阿瑟把衣服抖开,套了件大些的,然后转过身,模仿T台上走步的男模特。

    “看看,你觉得怎么样?”

    “你偷了布隆斯维克的白大褂!”

    “他是谁?”

    “一位卓越的心脏科医生,医院的气氛肯定要紧张了,我已经看见一大堆通知要贴出来,保安部的头头肯定要挨骂了。这是纪念医院里最爱争吵又最自以为了不起的医生。”

    “我被某个人认出来的可能性是多少?”

    她让他放心,这种可能性非常小,除非真的不走运。值班人员要换两次,一次是值周末的班,另一次值夜班。碰上原先她这一组的人是没有任何危险的。星期日晚上是另一个医院的另一帮人,所以气氛就不同了。

    “你瞧瞧,我还有一个听诊器呢。”

    “把它挂在你脖子上吧!”

    他照着做了。

    “你扮成医生真是性感极了,你知道吗?”她用非常温柔非常女性的语气说道。

    阿瑟涨红了脸。她抓起他的手抚摸他的手指。她抬眼瞧着他,用一种同样温柔的口气说:“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从未有人这样关心过我。”

    “你把我说成佐罗了!”

    她站起来,把脸凑近阿瑟的脸。他们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他把她搂在怀里,摸着她的脖子,把它弯过来,直到她的头伏在自己的肩上。

    “我们有很多事要做,”他说,“我得开始干活儿了。”

    他离开她坐到办公桌前。她向他投去非常殷勤的目光,然后悄悄退到卧室里,让房门开着。他干到很晚,偶尔停下来啃几口苹果。他将一行行文字打入电脑,面对屏幕,全神贯注地注意那些符号。他听到电视机被打开了。“你是怎么打开的?”他高声问道。她没回答。他站起身,走过客厅,探头到门缝里。劳伦正趴在床上,她从屏幕上移开目光,向他微笑,逗弄他。他还以微笑,又回到电脑前。当确信劳伦已经完全被电视中的影片吸引住时,他起身向一张放有文件格的写字台走去,从里面拿出一只盒子放在桌上,在打开盒子之前久久地注视着它。这是一只外形方正的盒子,上面覆盖着一块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包布。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打开盖子,盒子里放着一沓用麻绳扎住的信。他抽出一个比其他的大许多的信封,把它拆开。这是一封加了封印的信,一串又大又重的旧钥匙,从信封里掉出来。他接住钥匙,放在手中掂了一指,默默地哭了。他没念那封信,却把它和那串钥匙一起放进衣服口袋里。他站起身,把盒子放回原位,然后回到桌前打印他的行动计划。最后,他关掉电脑来到卧室里。她坐在床脚,正在看一部肥皂剧。她的头发松散地披着,看上去好像很平静、很安宁。

    “一切都已经尽可能地准备好了。”他说。

    “还要问一次,为什么你要做这事?”

    “这又有什么用呢?你为什么要了解一切?”

    “什么都不为。”

    他走进浴室。听到淋浴的声响,她又轻轻地抚摸地毯。她手到之处,纤维由于静电作用都竖了起来。他身上裹着浴衣走了出来。

    “现在我要去睡了,明天我得有旺盛的精力。”

    她走近他,在他前额上吻了一下。“晚安,明儿见。”说完她走出了卧室。

    第二天是星期日。时间在星期日懒洋洋的节奏中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与阵雨玩着捉迷藏。他俩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她不时盯着他看,问他是否肯定会继续下去,他不再回答这个问题。中午他们去海边漫步。

    他用手臂抱住她的肩膀,然后说:“来,我们走到水边去,我想和你说件事。”

    他们尽可能靠近水陆交界带,浪花涌上来击碎在沙滩上。

    “好好看看我们身边所有的这一切:愤怒的海水,沉稳的陆地,俯视苍生的群山,苍翠的树木,白天里时刻变化着强度和色彩的光线,在我们头上飞来飞去的鸟儿,试图避免成为海鸥的猎物又在追捕其他同类的鱼儿。浪声、风声、水拍沙子的声音组成了大自然的和谐之声。还有,在这生命和物质的巨大的交响乐中,有你,有我,还有所有这些在我们身边的人。但是他们中有多少人能看见我刚才给你描述的东西?有多少人每天早晨明白这种从睡眠中醒来和看见、闻到、触摸、听见、感觉的特权呢?我们中又有多少人能够忘记片刻自身的忧虑和烦恼,而赞叹这种闻所未闻的景致呢?应该相信,人最大的无意识,就是对自身生命的无意识。你意识到所有这些,是因为你身处险境,你为了生存而需要其他人,这一点使你成为独一无二的人,因为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为了回答这么多天以来你一直向我提出的问题,我要说如果我不去冒险的话,整个这种美丽,整个这种活力,整个这种活生生的内容对你来说就会变得无法企及。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我才做这件事。能够成功地把你带回人世间,将给予我的生命一种意义。我一生又能够给予自己几次机会做这样重要的事情呢?”

    劳伦一句话也不说,最后她垂下双眼,凝视着沙子。他们肩并肩一直走到汽车旁。

    注释

    [1]希波克拉底(约前460—前377):古希腊医生,被后人称为“医学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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