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儿庄涅槃-同心拒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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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杂牌挡锋】

    2014年4月26日上午,一夜透彻的春雨,使久旱的临沂城云烟朦胧。霏霏细雨中,沂蒙革命纪念馆正式开馆。在沂蒙老区工作战斗过的陈毅元帅、粟裕将军、陈光将军、肖华将军及朱瑞、黎玉、谷牧、赵镈等老革命的子女代表莅临开馆仪式,原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军委副主席、国务委员兼国防部长迟浩田发来贺信。作为应邀嘉宾,我有幸登上开馆仪式的主席台。

    八百里沂蒙,可谓钟灵毓秀。战争年代,沂蒙百万人民拥军支前,10万英烈血洒疆场,“一口饭当军粮,一块布做军装,最后一个儿子送战场”,为中国革命作出巨大贡献,涌现出“红嫂”、“沂蒙母亲”王换于、支前模范“沂蒙六姐妹”等英模人物和先进群体。陈毅元帅曾深情慨叹:“我就是躺在棺材里也忘不了沂蒙山人。他们用小米供养了革命,用小车把革命推过了长江!”

    2013年11月,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莅临临沂时,饱含深情地说,“山东是革命老区,有着光荣传统,军民水乳交融、生死与共铸就的沂蒙精神,对我们今天抓党的建设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启示作用。”“沂蒙精神与延安精神、井冈山精神、西柏坡精神一样,是党和国家的宝贵精神财富,要不断结合新的时代条件发扬光大。”

    在沂蒙革命纪念馆,我怀着景仰之情,流连于一幅幅历史图片前。然而,看罢之后,却有些遗憾:在抗日战争的板块里,通篇只看到中国共产党和八路军在抗战,丝毫未见国民党军队的抗战影子。只有两处提到国民党,一处在“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栏目下面,有这样一段文字:面对侵华日军的疯狂进攻和亡国灭族的严重威胁,党在沂蒙山区积极开展国民党上层人士和地方名流士绅的统战工作,建立起各级动委会、各界救国会,形成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壮大了抗日队伍的阵营。

    另一处是在“坚持反顽斗争”栏目下,文字说明是这样写的: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后,国民党顽固派不断制造反共摩擦事件,并配合日伪军对抗日根据地发动进攻。沂蒙根据地党政军正确执行党的统一战线政策,一方面积极争取与国民党合作抗战,另一方面也对国民党顽固派的进攻给予坚决痛击,巩固和发展了抗日根据地。

    是的,在山东的战场上,共产党和八路军确实发挥了中流砥柱的作用。但是,那些在正面战场上与日本侵略者真枪真刀干的国民党军队,那些丧身于日军炸弹、炮弹、子弹、刺刀下的两万多国民政府军队的将士,也应该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我们不能忘记:1938年的那个春天,国民党杂牌军的3.6万多将士,在临沂与日本王牌军杀得天昏地暗、神哭鬼泣,以两万多条生命的代价,消灭日军3000多人,有效地阻滞日军北上会合的步伐,为台儿庄大捷创造了积极的条件,极大地提振屡战屡败的中国军队的士气!

    且让我们把镜头摇回到76年前的那个春天。

    1938年1月,日军王牌部队第五师团在青岛的崂山湾和福岛强行登陆,占领青岛。随后沿胶济铁路线,一路西进。2月上旬,直逼临沂城下,临沂告急。

    第五师团组建于1888年春,是日本编组最早的7个师团之一,也是日军最精锐的机械化部队,有“钢军”之称。第十九任师团长叫坂垣征四郎,曾参与策划九一八事变,因此该师团也称作“坂垣师团”。

    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坂垣师团当月即被调入中国华北地区,先后参与南口战役、平型关战斗和忻中战役,其中一部分参与淞沪会战,还参与南京大屠杀。到1937年底,坂垣师团共击溃30多个中国师,创下显赫战绩。

    临沂是鲁南地区的军事重镇,距台儿庄90公里,为徐州东北之屏障。临沂一旦失守,坂垣师团就会与沿津浦线南下的另一支王牌部队——矶谷廉介师团会合。日军意图很明显:南北两支部队形成钳形攻势,一举占领徐州,彻底打通津浦线。

    此时的临沂城只有少量守军,在日军面前犹如螳臂挡车。危急关头,李宗仁手下兵力窘迫,只好就近抽调守卫海州的庞炳勋三军团驻守临沂,堵截敌人前进,庞部防地则由驻苏北的缪澂流军接替。向来避实就虚的庞炳勋,这回却一反常态,接到命令后二话没说,立刻拔营而走。

    军事会议上,李宗仁向蒋介石汇报战情。听说调庞炳勋部去守临沂,蒋介石大吃一惊,责怪李宗仁:临沂成败事关全局,你怎么能派这个人守呢!

    李宗仁苦笑了一下,暗自想,还怪我呢,这不是你拨给我的杂牌军吗?心里不悦,嘴上却说:我也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啊。不过,凭我对他的了解,我相信他能够担起这副重担!

    有道是哀兵必胜。战幕刚刚拉开,庞炳勋部就为李宗仁争了一口气。

    1938年2月中旬,庞炳勋率三军团集结完毕。三军团只辖一个军,即四十军,由庞炳勋兼任军长。四十军直属只有一个特务营和三十九师,师属两个步兵旅和一个补充团,全军1.3万余人。

    抵达临沂后,庞炳勋派朱家麟的一一五旅驻城东相公庄一带、李运通的一一六旅在城北葛沟一带构筑阵地,派李振清的补充团驻城关附近,自己则率军部和三十九师师部驻扎在临沂南关,指挥所设在山东省立第三乡村师范驻城关学校。

    庞炳勋部到临沂后,百姓夹道欢迎,纷纷献上自己的鸡鸭鱼肉、萝卜大葱、馒头煎饼。一位老大娘迈着小脚,一扭一扭地把一篮鸡蛋送到军部。由此看来,沂蒙人民不只对共产党及其军队情有独钟,对抗日的国民党军队也是踊跃支前的。

    为什么沂蒙百姓在国难当头时支持国民党军队,而在国共内战时却支持共产党军队?只能有一种解释:老百姓拥护的是正义之师。换言之,谁能保护老百姓,谁能维护老百姓利益,老百姓就拥护谁。

    时隔一个月后,同样温馨的一幕,出现在第五战区长官司令部里。那天,美国合众社记者爱泼斯坦去拜访李宗仁时,看到3位农民赶着一群黑猪,从满脸笑脸的卫兵面前走过,径往长官司令部的庭院。这是干什么的?爱泼斯坦问一位跟随他的年轻官员。官员告诉爱泼斯坦:这是农民来慰劳国军。

    看到纯朴的沂蒙百姓如此厚爱,庞炳勋感动得灰胡须直抖,抱拳对劳军百姓说:请父老乡亲放心,只要我庞某在,即使只剩一兵一卒一弹,也要与临沂共存亡!

    此时的庞炳勋,为什么会与内战时期避重就轻、吝惜用兵判若两人?为什么会如此义无反顾、大义凛然?究其原因,除了他受李宗仁感化之外,更重要的因素,应该是他深知此次面对的是外国侵略者,他是为国家存亡而战、为民族兴衰而战。

    刚驻扎不久,庞炳勋就接到情报,有一股敌人从蒙阴沿公路南下。他当即派李振清的补充团前往迎击。

    出发前,李振清给四十军副官处长李凤鸣打电话:李处长,我想请你帮个忙。

    李凤鸣负责后勤运输事务,他问:是要运输枪弹粮食吗?

    不是,想请你派两个司机,随我团一起出发。李振清说。

    派司机有啥有用场?李凤鸣感到奇怪。

    去开日本人的汽车。李振清笑嘻嘻地说。

    到哪开?李凤鸣愈发奇怪。

    嘿嘿,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李振清故作神秘。

    李凤鸣不知李振清葫芦里卖啥药,又不好多问,虽然手下司机不多,还是派出两人。

    3天以后,从蒙阴传来好消息:补充团在垛庄北大石桥伏击了日军一支小股部队,把鬼子揍得丢盔弃甲、抱头鼠窜,击毙、击伤敌军数十人,炸毁3辆汽车,缴获一辆全新六轮卡车,还有9支步枪和甚多物资。李凤鸣这才恍然大悟。

    不过,两个司机并未完全发挥作用。公路上到处被炸得坑坑洼洼,缴获的汽车无法行驶。打扫战场时,李振清见很多百姓围着东洋货看稀罕,灵机一动,让百姓抬起汽车试试。一些青壮年一哄而上,犹如蚂蚁搬家一般,抬着汽车走得飞快。一路上,能开则开,路况差无法行车时,李振清又发动沿途百姓接力抬行。就这样抬抬开开,走了近百公里,好不容易把车子弄回到临沂。

    李振清亲自押车,浩浩荡荡地开进军部,军部的人呼拉一下围上来。庞炳勋接到报告,三步并作两步从屋里奔出,拨开人群,围着车子转了两圈,拍拍李振清肩膀,乐得直咧嘴:有种!这是我军旗开得胜的好预兆啊!

    他忽然想起什么,扯着脖子吼了一句:王信孚哪!

    到!军部秘书王信孚挤进人群。

    你去找支排笔,在车帮上写上一句话。嗯,就写“补充团攻蒙阴虏获日军之装甲车”,然后把车子开到大门前,停在那里展览,让老百姓开开眼界、长长志气,让他们知道,咱老庞家的队伍不是吃干饭的!

    是!王信孚乐颠颠地转身去了。

    汽车在师范学校门前展出后,老百姓像赶大集似的蜂拥而至,马路被挤得水泄不通,人们边看边议论:这小鬼子也是爹娘养的,没啥了不起嘛,照样吃俺中国军队败仗!

    原本人心惶惶的临沂城,顿时民心大振。

    2月下旬,坂垣师团下属的田野支队在飞机、大炮、装甲车的支援下,向莒县进犯。2月21日,日军距莒县城只有十五六华里时,莒县县长许树声仓皇弃城南逃,原本有二三十万人的县城,几乎成了一座空城,而奉令守卫莒城的庞炳勋部队还未赶到。

    正在莒县执行游击任务的第五战区第二路游击队司令刘震东,见状电话请示庞炳勋:莒城还守不守?

    庞炳勋命令:你立即率部入城,争取坚守6小时,援军随后赶到!

    是!刘震东口气坚定。虽然庞炳勋不是直接上级,但刘震东毫不含糊,坚决执行。当天下午5时半,他率部入城,堵塞城门,布岗设防,做好一切固守城防的准备。

    夜间12时,援军一一五旅抵达莒县。因城南公路和桥梁被南逃的许树声破坏,援军只好下车跑步入城。

    2月22日凌晨4时,城外已有敌人在活动。刘震东下令:一定要沉住气!不到一枪打一个的时候,决不发枪。

    到5时半,日军已经密集于县城四周,开始发起进攻。游击队员们待敌开始攀爬城墙时,一齐开火,打得日军鬼哭狼嚎,横尸一片。

    刘震东分拨两营士兵冲出南门,分东西两路包抄日军后方。到9时左右,出城部队已到敌人背后,冲锋号响起,—片喊杀声,敌人狼狈而逃。

    然而,莒县西、北两面却被千余敌人包围,炮火猛烈。二二九团团长邵恩三左臂受伤,仍坚持在城上督战。战斗持续到下午2时,终将敌人击退。

    半夜时分,日军大举反扑,—个班的日军带着一挺轻机枪,偷上城西北角,向城东南面猛烈扫射,城内守军顿时大乱,纷纷向南门撤退。副旅长黄书勋和团长邵恩三登上城南门,组织火力向城西北角反击,同时命令炮兵从城东南角向西北角发射,终于干掉西北角的日军。

    23日拂晓,日军又偷袭城东北角。刘震东在城墙上来回奔跑督战,指挥部下不顾一切抢堵还击。就在这时,一发炮弹呼啸而至,在他身边爆炸,他的头部、腹部中弹,壮烈牺牲。

    在日军的大炮轰击和飞机轰炸配合下,上千名日军步兵围城环攻,守城的一一五旅和刘震东残部抵挡不住,被迫放弃莒县县城,撤至夏庄一带。

    刘震东牺牲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抗日宣传队在临沂为他召开追悼大会。同年3月9日,李宗仁在徐州为刘震东举行隆重的追悼大会,国民革命政府追赠刘震东陆军中将。

    日军占领莒县之后,南下经夏庄、黄庄,向临沂前沿阵地汤头逼近。在此阻击的是一一六旅二三二团。日机每天数次轰炸,又不停地以排炮射击,坦克掩护步兵向守军阵地冲击,炮火异常猛烈。战事持续五六日,二三二团伤亡过重,不得不放弃汤头,撤至后方整顿。

    汤头撤守,太平、白塔吃紧,庞炳勋命令一一六旅二三一团坚守,拖住敌军主力;另由垛庄调回补充团,从葛沟以北抄袭日军的右侧背;由相公庄抽调一一五旅二二九团,沿沭河东岸抄袭敌人的左侧背。当二二九团二营前进至铜佛官庄时,与敌相遇,展开激战,营长汪大章身先士卒,挥舞着大刀冲锋陷阵,不幸被敌人射中。

    日军见中国军队将其左右包围,被迫于3月6日放弃太平、白塔一带村庄,撤回汤头镇,汤头以南阵地重新回到庞炳勋部队手中。

    为了尽快夺取临沂,坂垣师团在飞机、大炮和坦克的支援下,向临沂发起猛烈攻击。此次进攻临沂,坂垣师团除了一个师团的优势兵力外,还附属一个山炮团和一个骑兵旅。双方力量如此悬殊,照理说,三军团的胜算几乎为零。然而,有道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三军团拼死严守,日军反复冲杀,阵前尸横遍野,一时竟无法破城。

    就在庞炳勋拼死抵抗时,徐州城里聚集数十位观战的中外记者和外国友邦武官。闻知凶悍的坂垣师团竟然在庞炳勋的杂牌军面前束手无策,非常惊讶。消息迅速传播开来,令不可一世的日军大挫锐气。

    【冰释前嫌】

    临沂屡攻不克,坂垣征四郎恼羞成怒,将一线攻击部队增至5000余人,令支队长坂本亲自坐镇指挥,再次向庞军猛扑,先后占领沂河以东、汤头以南的南沙岭子、白塔、太平、停子头等村庄,步步逼近临沂城。庞部伤亡惨重,渐渐不支,连电告急。

    李宗仁向庞炳勋发去电报:临沂为台(儿庄)、徐(州)屏障,必须坚决保卫,拒敌前进,已令张自忠部前往增援,并派本部参谋长徐祖诒前往就近指挥。

    接到电报,庞炳勋又喜又惊。喜的是终于盼来了援军,惊的是援军竟是老冤家张自忠。

    从3月初起,张自忠的五十九军集结于滕县以西大坞村、池头村一带,此时正以三十八师的部分兵力袭击邹县之敌,主力则向济宁、兖州间之敌进攻。接到战区长官部急电后,张自忠火速赶到徐州。

    李宗仁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明知张、庞不和,为什么偏要为难张自忠?他实在是迫于无奈,手头兵力太少,只有五十九军可以调动。

    鉴于李凤鸣等人对张、庞恩怨的质疑,这里有必要原文照录李宗仁在回忆录中的一段话:

    徐参谋长颇感为难。我闻讯,乃将张自忠请来,对他诚恳地说:你和庞炳勋有夙怨,我甚为了解,颇不欲强人之所难。不过以前的内战,不论谁是谁非,皆为不名誉的私怨私仇。庞炳勋现在前方浴血抗战,乃属雪国耻,报国仇。我希望你以国家为重,受点委屈,捐弃个人前嫌。我今命令你即率所部,在临沂作战。你务要绝对服从庞军团长的指挥。切勿迟疑,致误戎机!

    自忠闻言,不假思索,便回答说:绝对服从命令,请长官放心!

    可以想象,假如张、庞没有恩怨,当李宗仁说这番话时,张自忠肯定会予以澄清。

    李宗仁心细如发,特地让参谋长徐祖贻随张自忠同行,一是协助张、庞阻击日军,二是调和张、庞二人的关系。

    深明大义的张自忠,自然明白“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道理。他立刻返回位于峄县的军部,紧急动员部署。

    五十九军下辖两个师:三十八师师长黄维纲,辖一一二旅(旅长李金镇)、一一三旅(旅长朱春芳)、一一四旅(旅长董升堂);一八0师师长刘振三,辖二十六旅(旅长张宗衡)、三十九旅(旅长祁光远);连同军直属部队,共约2.1万人。全军装备中正式步枪,每班配有—挺捷克式轻机枪,军中尚有少量的步兵炮和重机枪。此外,每个士兵都备有—把大刀。

    峄县距离临沂90公里,按正常速度需要3天。张自忠掐指一算,若按这个速度,即使赶到临沂,庞炳勋也已全军覆没。他给部队下了急行军的死命令:务必在明天晚上之前赶到,若有违反,军法处置!

    不巧得很,这个时候雨雪交加,道路泥泞。将士们迈开步伐,日夜兼程,硬是在24小时内走完90公里路程。3月12日下午,部队提前到达临沂城外的沂河西岸。

    安顿好部队后,已是天近黄昏,张自忠立即前往庞炳勋的指挥部报到。

    张自忠的部队从天而降,让庞炳勋大吃一惊,不由得对张自忠肃然起敬。以庞炳勋的精明,当然明白:这次张自忠不必打他,只需走慢点,就能借日本人之手灭了自己,报了一箭之仇。他狠狠地捶着胸脯,暗暗地骂着自己:老庞啊老庞,如果换成是你,你可能就这么干了,还是张自忠仗义啊!

    庞炳勋早早走出军团部,恭恭敬敬地立在大门口迎候。当能看到对方时,两人急步趋前,先是互敬军礼,继而紧紧相拥,互相拍着对方的后背,久久不肯分开。

    此时此刻,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这一抱,淤积在心底多年的愤懑,倾刻间烟消云散。

    远处,不时传来密集的枪声,炮弹从头顶上呼啸而过,有一发还落在军部院里爆炸,他俩竟视而不见。

    庞炳勋眼里泛着泪花,使劲晃动着张自忠的双手,慨叹道:荩忱老弟啊,你是我的救星啊!我这里已经不敷应付,部队全都拉上去了,连我的警卫都增援到第一线。如果援军不到,我只有舍出这条老命了。不过,我是决心和敌人拼到底的!

    张自忠笑了:大哥你放心,我—定尽全力帮你打赢这—仗!

    张自忠的话,对庞炳勋是字字千钧。他感慨地说:我年将60,如果能在中国复兴史上增添光辉的一页,固然是我的愿望;即使把我们壮烈牺牲的事迹在亡国史上写上一行,也算对得起祖宗啊!

    张自忠深受感动,紧紧握住庞炳勋的手,摇了又摇。面对共同的敌人,两个宿敌冰释前嫌。

    庞、张闹翻前,曾并肩战斗多年,经常在一起插科打诨,无话不说。此番心结解开后,两人又一下子回到从前,说话无遮无挡。

    庞炳勋快言快语:老弟呀,人家说你在北平当汉奸,我才不相信呢。记得我们在北平,曾和宋明轩一道通电全国,“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所以我对你大为放心。

    张将军仰头大笑:今天倒要他们看看,我张自忠是不是汉奸!

    3月13日,在徐祖贻主持下,两支部队的高级将领召开军事会议,商讨作战计划。

    庞炳勋说:敌强我弱,力量悬殊,我认为当下之策是据沂河之阻,坚守防御。

    张自忠摇摇头:沂河水浅,难以阻敌。日军武器比我们强,火力比我们猛,一旦进攻,我们只有挨打的份。进攻是最好的防御,主动进攻比被动挨打要好。这样吧,我部承担进攻,炳勋兄仍固守城池,配合出击。

    庞炳勋说:荩忱老弟,你的队伍刚刚强行军到此,非常疲惫,是不是先休整两天?

    张自忠说:兵贵神速,乘日军还没有掌握我军的动态,我们明天凌晨就发起攻击,打他个措手不及!

    徐祖贻一拍桌子:好,就这么定了,小鬼子正在加强攻势呢。

    原来,日军第二军司令官西尾寿造已命令第五师团迅速攻取临沂,然后向峄县进发,以配合在津浦线上作战的第十师团。

    军事会议决定,庞炳勋指挥四十军从正面后撤,诱敌深入,使日军的右侧翼暴露在五十九军面前;张自忠指挥五十九军从沂河西岸渡河,侧击东岸尤家庄附近之敌;四十军主力在沂河东岸与五十九军相呼应,包围敌人的主力并予以歼灭。

    3月14日凌晨2时,五十九军强渡沂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坂本支队发起猛攻。此前,坂垣只专攻庞炳勋部,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顿时首尾难顾,只好放弃进攻临沂城,调转头来对付五十九军。双方在沂河两岸拉开架势,反复冲杀,战线曲伸,犬牙交错,形成逐村、逐户的争夺拉锯战。

    与此同时,庞炳勋配合张自忠,沿沂河东岸向北进击,先占领甘屯、寇屯,再分出一部分兵力进攻尤庄、柳行头外,主力向相公庄方面迂回。

    3月15日晨,战局突然发生变化:沂河东岸的日军主力分别由塔桥、车庄偷渡沂河,到达西岸,在两辆坦克、10辆装甲车以及数门大炮的配合下,向五十九军左翼阵地——茶叶山附近的石家屯高地发起猛攻,企图占领制高点,并一度侵入茶叶山,威胁整个五十九军。张自忠急调已经渡河的三十八师迅速撤回河西,阻击过河日军。

    当天,四十军进至平墩湖、曹家丹、东西张官庄、前后河湾之线,于次日向大小刘寨方面进攻。次日拂晓,在河东开始攻击沙埠岭、大小张家寨子、尤庄、东西水湖崖等地,激战数小时,迫使日军向北败退,部队继续朝东庄屯方向追击。

    但日军却视五十九军为心腹大患,避开四十军的进攻,把攻击的重点对准河西的五十九军阵地。

    16日晨6时,日军由莒县开来增援部队千余人,又从四十军正面的东庄屯一带抽调大部,在炮火的掩护下向钓鱼台一带攻击,同时10架飞机对准崖头、茶叶山狂轰滥炸,阵地工事悉被炸平,守卫茶叶山的三十八师二二五团七连全部阵亡,守崖头的两个连仅剩数十人,战士们毅然挥刀冲锋,将敌击退,恢复原有阵地。

    茶叶山是临沂城北的屏障,也是五十九军左翼阵地的制高点,有一个团的兵力守护。这天上午,在日军炮火的猛烈轰击下,茶叶山失守。日军占领茶叶山后,在山脚下构筑起工事,又把半山腰的小庙作为第二道防线,山顶则驻守一个中队。

    午后3时,日军从河东向河西增援五六百人和4门炮,向五十九军左翼阵地发起攻击,战事重心开始转至沂河西岸。整个河西炮声隆隆,火光冲天,一场惨烈的战斗在茶叶山、刘家湖、苗家庄等地展开。

    黄昏时分,二二七团向茶叶山发起攻击,野炮、迫击炮先向半山腰的小庙开炮,然后轰击山顶,部队则猛攻日军的山脚阵地,突破第一道防线后,一股作气攻占了小庙。但是,日军的火力太猛,二二七团伤亡惨重,被迫放弃已占领的阵地,转向刘家湖作战。

    在刘家湖,二二八团已与日军拼杀整整一天。夜里,二二七团加入战斗。村中有一个面积数亩的大水塘,双方在水塘两侧对射,阵地几度易手,水塘两侧堆满数百具尸体。

    激烈的厮杀,使五十九军伤亡惨重,三十八师伤亡近4000人,一八0师也伤亡两千余人,全军在一线作战的部队营长伤亡三分之一,连、排长全部易人。由于五十九军伤亡过重,随军作战的徐祖贻建议撤出战斗,加以整补。

    激战犹酣的张自忠不甘后撤,要求再坚持一天一夜。经李宗仁同意后,他将师长黄维纲、刘振三召来军部,铿锵有力地说:我军伤亡很大,敌人伤亡也大。敌我双方都在苦撑,战争的胜负,决定于谁能坚持最后5分钟!随即下达作战命令。

    入夜之后,炮火连天,枪声大作,五十九军全部出动,饿虎扑食般向茶叶山及刘家湖、小苗家庄、船流、崖头等十多个村庄同时扑去。

    经过—昼夜的激烈战斗,终于将日军击溃。按以往习惯,日军在战场上遗尸极少,即使不能运走,也要割取战死者的一个手指或—只耳朵,回去交给他们的亲属。但这次战斗,日军连割掉战死者一个手指、一只耳朵都来不及,就仓皇逃命。

    在沙岭、大太平、崖头、船流、凤仪官庄等处,一幅你拼我杀的内搏战同时进行着。我军拼死向前,敌军狼狈而逃,各村庄逐个被收复。

    四十军被五十九军的猛烈攻势所鼓舞,也向日军的侧背发起进攻,夺取日军后方兵站尤庄子。固守九曲店的补充团也发动攻势,猛击敌群。

    在五十九军和四十军的合力进攻下,日军被全线击溃,无心恋战,仓皇向汤头、莒县方向逃窜。

    关于张庞两军齐心协力,顽强搏杀,痛歼强敌的情况,当年有一位叫剑心的战地记者,曾随军作过采访。他在一篇《记张自忠将军》的报道中绘声绘色:

    张自忠将军对记者剑心说:“这样的血战了一昼夜,为了达到我们歼灭的任务,便将敌人大部引到沂河西岸,使他们向我们进攻,我们可以逸待劳,杀他们一个痛快。”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便又接着说,“他们虽然有最新式的利器,准备向我们大屠杀,可是攻进了我们的村庄之后,我们立刻又猛烈反攻,和他们作一次白刃战,这时候,坦克车、装甲车、飞机,都失掉了效用,而有许多的敌人的利器,便造成我们的战利品。”他说到这里,更兴奋了,“我们前线上的弟兄,多数已经使上了敌人的自动步枪,穿上了黄呢的大衣了。”

    张自忠将军在回忆在临沂与日军恶战时继续说:

    “在15日的那天,敌人在莒县方面,又运来2900多增援部队,他们在汤头南边下车后,便立刻急行沂河西岸,向我茶叶山进攻。茶叶山是沂河西岸的唯—高地,为兵家必争之地。我们在那里,早配备了雄厚的兵力,他们数度的攻击,只是多死几个人而已。曾经有一次,敌机12架,向我们的茶叶山狂炸,我们的阵地全部被毁,敌人便在大炮掩护之下,用坦克车装甲车向我们冲锋,这样血战了一天,终究被他们占领了。茶叶山如果被他们占领,那末,我们,沂河西岸,将无立足之地,于是我们在生力军增加之后,便乘他们立足未定,加以猛烈攻击,肉搏多时,茶叶山失而复得。敌人在茶叶山碰壁之后,便想包围茶叶山,而制我们的死命,便猛烈向茶叶山附近的几个重要村寨进攻。

    “他们也抱必死决心,倾师进攻茶叶山附近的崖头、刘家湖二处,我们的阵地被炸毁后,即被敌人占领,可是不一会儿,我们增援部队到后,便立刻奋力反攻,和他们肉搏,刘家湖失而复得者4次,崖头失而复得者3次,在那里,真是杀得‘尸积如山,血流如渠’,有一次刘家湖失陷,敌人以为我们决不能反攻了,便在那里设了炮兵阵地,不料他们喘息方定,我们之在此猛烈反攻,肉搏一小时之久,立刻又克复了原有阵地,敌仓忙逃去,所有一连炮兵,几乎全部被杀,他们4门七生五的大炮,只运走了一门,其他3门便被我们夺获。进攻的部队中,有一连长,原是炮科出身的,便立刻将炮位调整,向敌溃退部队猛轰,敌人前遂全部被断送在炮火之下。

    ……

    此时,在场的李文田将军插嘴笑着说:“在抗战的过程中,如果我们要和敌人阵地战,那末,必定要吃到一个大亏。受到了血的教训之后,我们在军事上已经有很大的进展。这一次我们可以说是:将主力战、运动战、游击战,配合起来,才获到了这—个胜利。同时最使我们兴奋的,便是所杀的完全是日本人,没有一个伪满部队和匪军。”

    在接受剑心采访时,张自忠还高度赞扬庞炳勋军团作战表现:要不是庞军的向北猛进,我们前后夹攻,也决不会有这么好的成绩。他还特别列举庞军四连连长郭清顺英勇无畏、视死如归的壮烈事迹:

    郭清顺于15日进攻傅家屯时,他的腹部中了好几颗子弹,他的部下,便劝他回到后方去,他说:“我这伤决计是医不好了,我愿意在我未死之前,亲眼看见我们忠勇的弟兄,占领傅家屯,那我在九泉之下,死也瞑目了。”这一连士兵,便在他们的长官没有断气之前,一鼓作气的占领了傅家屯,这真是感天地而泣鬼神,使我们无限的敬仰与悲悼,痛惜这一位忠勇的将领。

    战斗结束后,四十军补充团团长李振清率部打扫战场,正在一个叫付家草坡的村庄忙乎时,从村旁的树林里急急奔出两个士兵,气喘吁吁地向他报告:

    团长,里面吊着8个鬼子!

    什么?看看去!李振清吃了一惊,横跨下马,一头钻进林子。

    林子深处,果然吊着8个人,都穿着日军军装。有两个胖一点的,把树枝也压弯了,脚几乎快触到地面。

    开始,李振清还以为他们是被当地百姓吊死的,可是四下一看,8个日本兵衣着整齐,铺满落叶的地上没有打斗的痕迹,而且枪支和其他随身物品都放在各自的脚下,一样没少。

    难道他们是上吊自杀?李振清百思不得其解,下令道:把他们都放下来,看看他们口袋里有没有东西。

    团长,这里有一张纸。一个士兵从一个日本兵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着的纸,递给李振清。

    李振清展开一看,上面用汉字草草写着一行字:吾是硫球人,不愿打祖国,望保全尸体予以掩埋。

    李振清恍然大悟:原来他们都是硫球兵!

    李振清幼年读过私塾,后来考入中央军校第七分校(西安分校)第15期,肚子里有些墨水,知道硫球与台湾一衣带水,不少琉球人的祖先是从大陆或者台湾漂流过去的渔民,对大陆的感情始终很深。他得出判断,这8个日本兵可能是他们的后裔,肯定是被强迫征兵来的。

    周围叽叽喳喳议论着的官兵们,霎时鸦雀无声。

    李振清沉默良久,吩咐道:挖一个深一点的大坑,把他们好好安葬。

    一个半人深的长方形大坑很快挖好,士兵们把8个硫球兵抬进坑里,整齐地排放在一起,将他们的随身物品放在身边,还细心地用他们的帽子盖住各自的脸。

    忙完这一切后,李振清脱下帽子,低头默哀。周围的人纷纷效仿。

    默哀完毕,李振清挥挥手,士兵们轻轻地培上土,还细心地捡去土里的石子,生怕砸疼他们。

    蒋介石对临沂之战十分满意。3月17日上午,他致电李宗仁、张自忠、庞炳勋,嘉勉临沂之捷。电报说:临沂捷报频传,殊堪嘉慰。仍希督率所部,确切协同,包围敌人于战场附近而歼灭之。如敌脱逸须跟踪猛追,开作战以来歼敌之新纪录,借报国军之气势,有厚望焉。

    从18日起,五十九军东渡沂河,与四十军一起乘胜追击,目标是围歼退守汤头的日军。汤头在临沂东北45公里,为通莒县之大道。此时,日军坂本支队已陷入重围,成瓮中之鳖。

    就在这时,李宗仁突然来电,命令五十九军停止攻击,留下一旅归庞炳勋指挥,阻止临沂以北之敌,其余即开赴费县,准备攻击矶谷师团左侧背,策应台儿庄正面作战。面对到手的猎物,张自忠好不惋惜,但军令如山,他只好留下一二二旅协同庞军守城,主力部队于21日下午冒雨向费县开进。

    李宗仁的这道命令是否得当?现在看来,有待商榷。本来,张、庞两军可乘气势如虹之际,一举围歼坂本支队,力挫日军之锐气。但李宗仁的阵前抽兵,不仅使坂本支队逃过一劫,给了日军以喘息的机会,也使庞炳勋部队陷入孤军奋战之地。表面看来,李宗仁下这道命令时,或许迫于矶谷师团来势凶猛,他用兵捉襟见肘,只好令张自忠临时救急。但细细分析,更深的原因或许是:李宗仁的重心放在台儿庄,临沂的阻击战只不过是他的权宜之计,是为了阻滞日军北上步伐,从未对重挫坂垣师团抱有希望,临沂之胜纯属意外之喜,他也没有想进一步巩固战果。

    不妨这样设想:假如容张自忠先与庞炳勋合力围歼坂本支队,再留在原地休整,以逸待劳,坂垣可能会有所顾忌,放缓对临沂的攻势和推进步伐,李宗仁将减轻后顾之忧,集中力量围歼矶谷师团,台儿庄之战可能打得更漂亮,徐州的压力也会为之减轻,至少会延迟失守时间,从而可能改变整个中国战局。

    当然,历史没有“假如”。

    历经4天的临沂第一次激战,以中国军队胜利而告终。此役成功阻滞坂垣师团北上的步伐,打破坂垣与矶谷两军会师台儿庄、合围徐州的企图,并造成矶谷师团孤军深入的态势,为台儿庄大捷奠定了基础。

    3月22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通令嘉勉前线各军将士努力作战,并撤销对张自忠撤职查办的处分。

    这场战斗,五十九军伤亡上万人,运尸卡车有120余辆。尽管这样,还有近千具尸体来不及运走,只好就地掩埋。日军损失惨重,伤亡3000余人。

    长期以来的说法是:在这次战斗中,坂垣师团第九旅团第十一联队队长野裕一郎大佐、第三大队长牟田中佐及第九中队长中村等人被击毙。

    我在参加沂蒙革命纪念馆开馆仪式的间隙,与临沂市委党史征集委员会原主任、编审唐士文交谈时获悉:就在几天前,央视七套节目组在临沂拍摄徐州会战的专题片时,曾专门采访他,并告诉他,节目组赴日本拍摄有关徐州会战素材时,意外得知,野裕一郎并非死于临沂,而是死于太平洋战争。

    【复战临沂】

    正当张自忠率五十九军向费县疾进时,身后的临沂战局又趋紧张。

    急于与矶谷师团会合的坂垣,在侦知张自忠部开往费县的消息后,心中大喜,忙纠集4000多人,朝临沂卷土重来,敌机轮番轰炸,重炮连日射击。3月23日,日军推进到距临沂城仅十数里的埠前店、三官庙一带。

    独挡一面的四十军虽然顽强抵抗,奋力拼杀,终因损兵折将而渐感不支。庞炳勋向蒋介石发出告急电:杀敌有心,恨乏实力,揆之现势,临沂城危急万分。

    此时,台儿庄大战也正在紧张地进行之中,临沂如若不保,战役全局必受影响。

    23日中午,李宗仁急电张自忠:第五十九军全部开赴临沂,协力庞军肃清临沂以北之敌。

    激战之后,五十九军连日奔波,将士们没有得到好好休息,已是疲惫不堪。但张自忠不敢怠慢,立即率部杀了个回马枪。

    此时,日军已经渗透到回援路上。五十九军抖擞精神,—路奔杀。日军已经领教过五十九军的厉害,闻风丧胆,仓惶而退。

    3月24日晨,五十九军到达临沂城北。张自忠下令各部安营扎寨,自己马不停蹄,立刻赶往临沂城内见庞炳勋。当他踏入四十军军部时,卫兵们正在收拾行囊,准备撤退。

    庞炳勋一见张自忠,顿时老泪纵横:荩忱老弟啊,真难为你了,要是你不回来,我部必全军覆没,临沂城也势所难保。

    原来,才短短两天,敌我形势已发生易位。日军援军已到,兵力得到补充,报复心切,攻势凌厉,已悉数渡过沂河,占领临沂城北的刘家湖、邵双湖等要地,一路向沂河东岸的桃园、三官庙进攻,另一路向毛家庄、西北园进逼,对临沂城形成从东西两侧夹击之势。

    而四十军已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无法补充兵员,无力抵抗,被迫缩短战线,只勉强守卫临沂城周边的九曲店、小李家庄、石埠岭、黄山之线。

    张自忠拍拍庞炳勋肩膀,笑呵呵地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要说泄气话,小日本是欺软怕硬,咱老哥俩再合作一把,把他狗日的再揍回去!

    庞炳勋用衣袖抹了一把眼睛,叹了一口气:唉,谈何容易哪。

    他走到桌前,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纸,递给张自忠:在你到达前,我刚刚给委员长发了封求援电报,你看看电文。

    张自忠展开电文,上面写着:苦战月余,疲惫已极,官兵牺牲,武器损失,均甚奇重。职本革命军人并不气馁,乃实无战斗,请令五十九军先接职军现在防线,以固临沂。否则,出击尚未成功,而城垣不守,前功尽弃,影响战局。即职自问殊无以对国家及牺牲之官兵,现督励残部,誓死扼守,仍在激战中。伏请迅予定夺示遵。

    庞炳勋解释道:老弟啊,不是我不仗义,非要把你拉下水,生死关头,只有你才能救我于水火啊!

    对于这仗该如何打,张自忠在回援路上已有盘算。他摆出自己的思路:现在战势十分危急,如果以我残破之军固守城垣,或我部接防贵部继续实行正面抵御,均非上策;马上发动攻势,也准备不及……

    庞炳勋一听急了,打断张自忠的话:荩忱老弟哟,我的队伍已经拼得差不多了,这你是知道的。贵部若不接城防,也不取攻势,那我只有全军覆没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自忠摆摆手,接着说,最好的办法是我部逼敌侧背,肃清河西,站稳脚跟,建立阵地。此举既可避免敌绕道河西南下台儿庄,又可引敌回攻,以解临沂之围,届时我再转入攻势,予敌重创。

    好是好,只是我已经朝不保夕,实在撑不住了。庞炳勋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请老弟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尽快进攻,你的恩德,于公于私,我当永志不忘!

    听到庞炳勋如此说,张自忠沉吟起来。他端着茶杯,在屋里来回踱步。庞炳勋眼睛随着他的背影转。庞炳勋了解这位老伙计,如果不是心中没底,他不会这样犹豫不决。

    过了一会,张自忠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搁,断然决定:既然如此,我部全力发动进攻,为你们解围!

    庞炳勋跨步上前,紧紧抓住张自忠的胳膊:好老弟,你对我庞某有再生之德啊!

    张自忠告别庞炳勋,匆匆赶回军部。一番紧锣密鼓的部署后,当天晚上,张自忠下达进攻命令。

    三十八师向东、西明坡及古城村之敌发动突然袭击,不发—弹,挥刃冲杀。日军猝不及防,阵脚大乱,被砍杀不少。到次日晨,三十八师占领古城一带。

    敌增援部队很快赶到,十几架飞机轮番轰炸、扫射,大批步兵在坦克的掩护下将古城村三面包围,发起猛烈的反攻。三十八师奋起反击,凭屋据垣抵抗。张自忠命令集结待命的一八0师迅速逐次增援到古城战场,激战终日,才将反攻之敌击退。

    此时,庞军阵地告急。张自忠急令三十八师抽调3个团,于25日晚8时分别自七沟子、朱皋强渡沂河,向临沂东北的三官庙、桃园、独树头一线的日军发起进攻,以解庞军之围。

    日军乘虚而入,向古城阵地发起反扑,激战3个小时之后,抢占寨西的两个大院。三十八师战士撤出后,知道其中一个院子里堆满高粱和谷子的秸秆,悄悄摸近,将整捆的秫秸点上火,投向院内,继而又把抛弹筒和手榴弹投将进去,院内顿时大火熊熊。战士们趁势将院墙推倒,发起冲锋。敌见势不妙,仓惶溃逃。随后,张自忠把军部移至古城,指挥部队继续实施攻击。

    在沂河东岸,日军用猛烈炮火掩护步兵,向庞军的阵地数次突击。庞军伤亡惨重,眼看就要招架不住,幸亏增援的三十八师3个团及时赶到,抄袭敌背,于26日上午攻克桃园,再向三官庙进攻。

    三官庙的工事是庞军筑的,十分坚固,现在反为敌所利用。三十八师久攻不克,兵力受损严重。双方正相持不下时,日军又调大批援军,由身后独树头压迫而来,并集中炮火袭击。三十八师的一个团浴血奋战,几乎全军覆没。

    日军4架飞机,加上数门重炮,向桃园猛烈轰炸,张自忠部的阵地均被击毁,部队弹尽粮绝,只好白刃格斗,大部壮烈牺牲,不得已于26日晚复撤至沂河西岸。

    此役虽使临沂之围得解,但三十八师渡河的3个团却伤亡2000多人。不过,日军也同样损兵折将,伤亡惨重。

    四十军三十九师特务营营长白玉峰,晚年曾特地到沂河以东原战场三官庙、桃园等村实地走访,同当年一些战事目击者座谈回忆。

    三官庙村党支部副书记杨青发告诉白玉峰,当时四十军的士兵,光着膀子和敌人拼杀,曾经三进三出,同敌争夺。村里的草房全被烧光。村里、村外,敌遗尸数百具。事后敌人来收尸,把尸体像垛麦捆一样垛起来,泼上汽油烧化。牺牲在这里的四十军官兵的尸体,也有很多被当地群众就地掩埋了。

    在桃园村,有位姜老大爷,亲眼看到四十军从汤头撤下来的情况:农历二月初二的下午,大批第四十军官兵从太平方向南撤。有些满脸血汗,手提大刀边走边喊:老乡们,快跑吧,鬼子来了!经他们一喊,全村老少,一夜全跑光了,避免了一场屠杀。在桃园以西沂河滩上,曾经发生过一场恶战。四十军的500多人,白天渡河,被日军用机枪扫射,全部战死在沙滩上。

    白玉峰在城北七沟子走访时了解到,在一次战斗中,五十九军打死数百名日军,村里的孩子光子弹壳就拣了数百斤。

    彭于埠村党支部书记彭守刚回忆说:村北面有个大庙,里面有四十军构筑的暗堡。一天下雨,敌人的汽车陷在暗堡旁的泥坑里,敌军下来推车,被暗堡里的四十军官兵杀伤很多。有几辆汽车被打坏。没有打坏的,被四十军开走了。

    白玉峰还了解到,日军曾将尸体运到孙于埠村集中烧化。村民看见,光烧剩的尸骨,就堆好几车子。

    3月26日,战斗进入白热化状态。日军步兵、炮兵三四千人,西渡沂河向五十九军左翼运动,已到达临沂以北地区;新由高密增援而来的铃木联队也渡河西进,先头部队已到达义堂集附近;同时,在临(沂)费(县)公路距临沂10公里处,又发现千余日军,临沂城陷于敌炮有效射程之内。

    此时,四十军已基本丧失战斗力,临沂局面主要靠五十九军支撑。但五十九军也因苦战经旬,伤亡过半。

    26日晚,张、庞再度紧急会商,认为若不增派援军,临沂恐难再守。战区参谋长徐祖诒将情况告知李宗仁。李宗仁闻报后,立即下令增兵。

    27日早7时,集结于义堂集附近的铃木联队,兵分三路向五十九军发起进攻:一路由二十里铺、大岭向小岭攻击,一路经由响河屯攻击南沙埠,一路经城后攻打古城。其中尤以小岭方面战斗最为激烈。日军6架飞机往复盘旋轰炸,村中房屋全被炸毁,浓烟滚滚,火焰烈烈。三十八师守军因无所依据,阵地曾一度失陷,又被夺回,大部伤亡。

    眼看阵地将不守,师长黄维纲不得不用电话向张自忠请援。

    张自忠说:你们要坚决顶住!我们困难时,敌人更困难,要坚持最后5分钟!

    黄维纲焦急地说:问题是正面部队快顶不住了,我这里实在无人可调了!

    张自忠勃然大怒,对着话筒吼道:没有人吗?为什么还有人说话?说罢,把话筒重重搁下。

    咚地一声,黄维纲只觉得耳朵一麻。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一摔话筒,直奔阵地督战。

    张自忠话虽这么说,却深知黄维纲的为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轻易求援的。他立即亲率保卫军部的手枪营,还有六七六团二营前往赴援。到达阵地后,他登上南道、北道的小高地,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敌情。

    日军似乎有所察觉,连珠般的炮弹射来,在张自忠周围纷纷爆炸,可他却似钢浇铁铸一般纹丝不动。这等临危不惧的沉稳,立即使军心大稳。

    通过观察,张自忠发现敌军的破绽:其左翼攻势猛烈,右翼火力较弱。他立即命令,对左翼佯攻吸引敌人火力,组织敢死队向右翼发动袭击。

    敢死队很快组成,队员个个膀大腰圆,呲目欲裂。他们身佩大刀,趁着朦胧夜色,由小岭村后秘密绕至敌后背,抡圆大刀,杀得鬼子哭爹唤娘,丢盔弃甲。正面部队喊声震天,乘势而上,日军全线崩溃。

    3月28日晨,日军又增添千余步兵和12门炮,共纠集4000余人和20余门炮,向小岭、南沙埠、古城发动更加猛烈的反扑。这时的五十九军,已是师劳兵疲、伤亡惨重,但哀兵不倒,喋血抵抗,激战竟日,阵地岿然不动。

    日军则源源增兵,攻势不减。五十九军苦撑至入夜,仍不见援军赶来,四面阵地八方告急,张自忠把能抽调的预备队全部投入战斗,自己持刀跃马,往来督战。他发觉,防守正面过宽,兵力分散,遂当机立断,下令收缩战线,于午夜转移至临沂西北的七得、前后十里铺、前后岗头、道沟之线占领新阵地,以同四十军东西呼应,拱卫临沂城。

    坂垣师团被阻临沂之际,正是矶谷师团在台儿庄吃紧待援之时。久攻临沂不克的坂垣暴跳如雷。29日一早,又向五十九军进攻,韦家屯、亘后、岗头一线炮火连天,敌兵如麻。

    五十九军官兵虽然疲惫至极,仍咬紧牙关,阵地不让敌人半分。战至中午,日军弃尸五六百具,仍进展不得。

    无奈,日军改变策略,将兵力转移集中,专攻前后岗头。守军坚忍苦撑,击退日军两次进攻。

    3月29日,张自忠打电报向李宗仁报告战况:职军两日以来伤亡两千余人,连前此伤亡达万余人。职一息尚存,决与敌奋战到底。

    正当守军殊死苦战的时候,传来援军已到的好消息,精疲力竭的官兵精神大振。张自忠振臂一呼:五十九军全线出击!全体官兵又似下山猛虎、出水蛟龙般地朝敌扑去。此时的日军,也因连战疲乏,惶惧困惫,在山崩海啸面前力不能支,向东北方向逃遁而去。张自忠立刻部署全面反攻。

    3月30日拂晓,庞、张两军在增援部队的配合下,全线发起反击,又将坂垣师团赶出30多华里,一直溃退到莒县和汤头,解了临沂之围。

    就在这时,矶谷师团的濑谷支队在台儿庄招架不住,日军第二军司令官西尾寿造命令第五师团火速前往救援。坂垣慌忙停止对临沂的进攻,带领主力开往西南。留下的两个大队,在我守军的追击下向汤头退去。

    这是临沂之战的第二次胜利。五十九军参谋长李文田在日记中兴奋地写道:昔日所向披靡不可一世的皇军之坂垣师团,为我中华好男儿已打得威风扫地,“铁军”碰到了打铁汉!

    战斗结束后,张自忠的五十九军和增援部队全部调走,临沂仍由庞炳勋孤军坚守。

    庞炳勋的三军团共在临沂坚守一个多月,损失惨重,全部兵力只剩下3000人,还不足一个旅。

    李宗仁后来在回忆录中说:若非张自忠大义凛然,捐弃前嫌,及时赴援,则庞炳勋所部已成瓮中之鳖,必至全军覆没。其感激张氏,自不待言。从此庞、张二人竟成莫逆,为抗战过程中一段佳话。

    【三战临沂】

    在临沂两度受挫后,坂垣一方面向临沂守城部队频频发动攻势,另一方面通过汤头、义堂集、向城、兰陵一线向台儿庄输送辎重和援军,他本人则坐镇汤头,扼守义堂集、艾山一带,以保其交通线安全。

    在台儿庄决战期间,张、庞的任务主要是扼守临沂,阻断日军的补给和增援。

    台儿庄决战尾声,坂垣下属的坂本支队才到达台儿庄。坂垣命令坂本支队:迅速歼灭当面之敌后,即攻下沂州(临沂)。

    此时,张、庞守军均苦战月余,精疲力竭,既未得到休整,又无后援,再遇强敌,实乃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守军一面扼守临沂,一面采取分路游击的形式,骚扰、破坏日军的交通线,待援军到达后,在朱陈、向城等地展开阻击战。

    4月2日,临沂阵地的形势又紧张起来。这天早晨,日军40余辆汽车满载士兵到达汤头。随后,从蒙阴方向来的500名日军到达费县附近的上冶地区。

    张自忠获悉情报后,得出判断:日军将再度进犯临沂。他立即命游击队前往截击,同时令主力部队严阵以待。

    午后一时,战区司令部来电,令五十九军以主力固守临沂附近原阵地,同时抽调部队,一路向临沂、沂水间,一路向蒙阴、费县间游击。张自忠迅速下达命令:三十八师派部赴临朐、沂水一带,一八0师派部赴新泰、蒙阴一带伏击敌人。

    4月3日下午,日军在沙埠庄发起进攻。守军击退敌人后,三十八师乘势攻占文埠屯。

    入夜,日军从化沂庄、乾沂庄分头向五十九军阵地发起猛攻。张自忠调集部队,在姜庄激战两小时,打退敌人进攻。日军对姜庄实施报复性轰击,整个村庄顿时烟焰弥漫,毁于一旦。

    4月4日,日军派出四五百名步兵,在密集的炮火和多辆装甲车掩护下,再次从乾沂庄、化沂庄方向进攻,角沂庄、砚台冷的守军苦苦坚持,顽强地守住阵地。

    由于对正面阵地屡攻不克,5日晨,日军转向侧翼的房家庄攻击,并围攻古城、城前等村。房家庄只有警戒部队,但战士们不畏强敌,竭力抵抗,激战到中午,房家庄所有民房悉被炸毁,守军无所依据,日军乘势冲入阵地。这时,古城、城前也被日军占领,守军被迫撤至西墩阵地。

    就在五十九军陷于苦战、自顾不暇之时,战区司令部向张自忠下令,要求他必须阻断敌之接济。原来,坂垣在对临沂阵地发动进攻的同时,又从义堂集一带向台儿庄方面运送辎重和援军。

    这对张自忠来说,实在是一桩艰难的任务。但是,久经沙场的他,深知这道命令的分量:我军正在台儿庄与日军殊死搏斗,能否阻断敌人的接济之路,直接关系到台儿庄的胜负及战局的前途。

    张自忠毫不犹豫地下令,调一八0师一个团游击胡子峪,三十八师一个团游击乔家湖。

    这天晚上,战区长官部又来急电:台儿庄之敌正向东北溃退。张自忠马上命令一八0师主力前往堵截,其原防务交由三十八师接替。

    4月5日晚,三十八师游击队在乔家湖遇敌。这支日军有200余人和百余辆辎重汽车。游击队当即迎头痛击,击毙日军数十名,焚毁辎重车辆六七十辆。与此同时,一八0师游击队在芦家湖一带击毁焚烧十余辆日军辎重汽车。

    正当五十九军左右开弓之时,突然传来坏消息:5日下午,朱陈被艾山方向开来的三四百名日军占领。

    朱陈是临沂西南的重镇,失守后将直接威胁临沂安全。张自忠急忙调兵开赴朱陈,据守临沂城的庞炳勋也派出工兵营和学兵营。

    晚八九时,张、庞两军将朱陈包围。日军几次突破包围,一度占领距临沂城更近的湖南崖、湖西崖、王庄,均被张、庞部队收复,将其逼回朱陈寨内。

    这时,由晋南开来的姚景川骑兵十三旅到达临沂。张自忠除派一部向敌后方搜索,破坏交通、扰敌运输外,将其主力用于对付朱陈之敌。8日,九十二军十三师吴良琛部也开到临沂战场归张自忠指挥,张自忠也将十三师用于解决朱陈之敌。

    坂垣察觉张自忠意图后,慌忙从同口派来增援部队。双方的力量都得到加强,因而仍处于对峙状态。

    4月9日,朱陈的日军企图从西南突围,张自忠一声号令,部队将日军打得缩了回去。此后的十来天内,日军多次组织突围,张自忠也发动多次进攻,双方均无战果。

    就在这当口,临(沂)台(儿庄)公路上的向城又燃起硝烟。

    向城是日军后方补给线上的重镇,从3月底起,日军—直派守备队驻守。4月3日,李宗仁向张自忠下令:破坏敌之交通,截断敌之补给。张自忠立即派部围攻向城,差点拿下向城。

    4月11日,日军派出林田支队增援向城。张自忠派骑兵十三旅一、三两团截击林田支队,在薛南遭遇日军步炮兵六七百人。在骑兵十三旅的凌厉攻势下,日军败下阵来,朝将相台、贾庄方向逃窜。

    日军不甘心,13日晨,500名步兵、上百名骑兵,加上4门重炮和五六十辆三轮摩托车,从北面往向城开进。张自忠立即派出骑兵十三旅二团,在大中村截击敌人。激战中,双方伤亡都很大。午后,骑兵二团终于占领大秦庄一带高地,阻断日军的增援之路。同时,二十军团的骑兵团占领肖陵、东作一带高地,七十七团高营占领将相台一带高地,与大秦庄高地相拱卫。

    也是在这天,国民政府军委会任命张自忠为第二十七军团军团长,仍兼五十九军军长。一时间,五十九军成为抗战明星部队。

    14日晨,林田支队动用所有火炮,向我阵地发动猛烈攻势。截击部队严守阵地,分毫不让,战斗呈胶着状态。相持数日后,林田终因火力优势渐占上风,突破封锁线,越过大中村,将补给送达向城。完成增援补给任务后,林田支队又于次日冲破包围,朝东北方向义堂集窜去。张自忠立即派骑兵十三旅截击,十三旅在芦家湖前堵后截,焚毁了10辆给养车。

    此时,整个战局已经发生很大变化。台儿庄战役已经结束,受挫后的日军急于挽回颓势,决定发动更大规模的战争。

    4月7日,日本大本营下达攻击徐州的作战命令,企图将徐州地区的中国军队主力全部歼灭。华北日军重新调整部署,集结部队,向鲁南地区发起进攻。

    4月14日,第五师团的国崎第九旅团和长野第四十一联队、栗饭原第四十二联队都已经集结到义堂集地区,临时配属第十师团的坂本支队也由峄县出发,4月19日进入向城。

    临沂战场上,原本呈胶着相持状态的双方力量,天平立刻发生倾斜,敌强我弱的态势严重。

    从4月16日开始,国崎支队向临沂外围阵地发起攻击。张自忠率领五十九军和援军浴血奋战,拼力抵抗。阻敌3日后,大岭、小岭、西钦宿、水甸、林庄等阵地相继失守。

    19日上午,临沂西门城墙被日机重磅炸弹炸塌,日军乘隙侵入。四十军守北关部队腹背受敌,只好撤入城内,庞炳勋命守备沂河东岸阵地的二二三团也撤回城内。

    苦战两月下来,四十军严重减员,临沂城内的部队已经没有多少战斗力。日军很快占领城内北半部及北关、西关,又开始进攻东关,对守城部队形成包围之势。守城部队奋勇抵抗,与日军展开激烈的巷战肉搏,600余官兵阵亡,约占守城部队十分之六七。

    4月19日下午,在请示战区司令李宗仁后,庞炳勋黯然下令:守城部队向城外撤退。夜间12时以后,全部守城部队皆由东门撤出。

    至此,持续近两月之久的临沂战役终告结束。

    三战临沂,虽然以临沂沦陷而告终,但它的重大意义不可抹煞。此期间正值台儿庄决战,张、庞两军据守临沂,牵制了日军第五师团的兵力,阻截了日军的补给和增援,对于保证台儿庄决战的胜利,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正如五战区参谋长徐祖诒所说:临沂守军“前后支持50日之久,俾由台儿庄北上之我军不感侧背之威胁,完成包围敌于附近山地之企图,实徐州会战中最为重要之关键也”。

    【血洗临沂】

    临沂市志办公室主任朱海涛是个热心人,听说我要了解临沂之战的往事,他把已退休的老主任李兴河请到办公室,第二天又把临沂市委党史征集委员会的老主任唐士文拉来,向我介绍临沂之战的情况,还帮我收集史料。

    唐士文和李兴河对临沂之战的历史了然于胸,而朱海涛最念念不忘的,则是饱受战火殃及、惨遭日寇屠戮的临沂百姓:在临沂之战中和临沂失守后,共有3000多百姓被日寇杀害!

    坂垣征四郎向来嚣张跋扈,国民党中央军尚不放在眼里,区区杂牌军何足挂齿?以为攻克临沂指日可待,没想到竟在阴沟里翻了船,在临沂被阻50多天,颜面尽失,恨不得切腹自杀。所以,日军除了对中国军队痛下杀手外,还对临沂手无寸铁的无辜群众大开杀戒。

    朱海涛提供的史料,翔实记载着百姓遭受屠杀的情况:

    3月下旬的一天,天刚放亮,日军如狼似虎地闯入古城村。农民王汉友一家4口躲在地瓜窖里,被日军用点燃的秫秸堵住窖口,活活烧死。接着,日军放火烧房,农民王殿思背起被火烧伤的母亲往外逃,没跑多远,被日军用枪打死,母子双双倒在血泊中。一个躲在墙角里吓昏的老嬷嬷,被日军拖到街上点火焚烧,老人惨叫,日军却站在一边狂笑。不到一天的时间,古城村就变成一片废墟,断垣残壁,血迹斑斑,全村被杀害62人,有一户被杀绝。逃难的群众在渡祊河时,又被日军抓住数十人,用刺刀逼着脱光衣服朝河里跳,谁不跳,上去就是一刺刀。除个别人死里逃生外,多数人惨死在水中,日军却在岸上狂笑。

    日军进大岭村后,更是无恶不作。刘志贤母亲的嘴巴、王富德母亲的乳房被割掉,姜志敏之父及祖母等27人被枪杀。躲在村西观音庙里的避难群众,除二人逃脱外,被日军用机枪打死45人。全村300多间房被烧光,姜志茂、赵洪义、姜志顺、张守信等4户被杀绝。

    与此同时,日军不断派飞机对城里滥肆轰炸,特别在城垣弃守之前的两三天内,轰炸扫射日甚一日。一枚炸弹在城内北大街路南王贞一杂货店的防空洞爆炸,在洞内避难的男女老少30多人,有的被炸死,有的被闷死,无一幸免。颜家巷郁鸣漪一家,除本人逃出外,其他人全部遇难。郁本人也因忧愤过度,当晚自缢身亡。西门里路南开杂货店的李润生之父被炸死在自己家中。在西门里天主教堂内避难的群众被炸死炸伤300多人,修女尤姑娘被炸得骨肉分离,糊到墙上。

    日军占领临沂城后,把战场上受到的窝囊气撒到百姓身上,疯狂报复,对临沂大肆屠城。随着朱海涛的讲述,我的面前出现一幅血淋淋的画面:

    日军每到一家,遇人就是一刺刀,对中青年妇女先奸后杀,连老人、小孩也不放过。有个郑嬷嬷被一个鬼子抓住,要糟蹋她,李树英的三公爹说了句“她老了”,就被鬼子一刺刀捅死,旁边两个邻居也一道被捅死。可怜的郑嬷嬷,遭奸淫后仍然被刺死。

    来不及逃走的居民纷纷跑到西门里天主教堂,寻求避难。但是,德国神甫慑于日军淫威,不敢开门。很快,教堂门前挤满700多名百姓。日军堵住几个路口,架起机枪,开始疯狂的集体大屠杀,子弹犹如一条条毒蛇,扑向手无寸铁的群众,700多名百姓无一幸免!事后,用车拉了好几天,才把尸体清理干净,那个惨啊!

    日军只要在城里发现居民,不留一个活口。他们从南门里一杂货店院里的防空洞中搜出20多人,当场用刺刀刺死。崔家巷一户的娃娃出疹子,门口挂红布条,日军怕被传染,点火将孩子活活烧死。西门里太公巷一个姑娘,被日军轮奸后又用刺刀刺死。老营坊巷东一个姑娘,被敌人轮奸致残后死去。日军搜查城隍庙东杨家园时,妇女纷纷跳井自杀,死尸塞满井筒。茶棚街胡士英家的防空洞里藏了很多人,日军堵门用机枪扫射,并向洞内扔手榴弹,走时还在胡家大门上写上:此院死尸大有。北门里路西一老太太年过七旬,卧病数月,生命垂危,全家7人守在病床,日军将男子全部刺死,女的被逼得背起病人一同跳井。一次,日军驱赶30多人清扫北大寺,干完活后,喝令他们排好队,用机枪扫射。

    家住城里书院街的孙建芝一家躲在城墙洞里,她和母亲实在渴极了,偷偷跑出来找水喝,被日军发现,跟踪到城墙洞前。日军先是往里面打枪、扔手榴弹,又往里放毒气。孙建芝的棉袄被子弹穿了好几个洞,幸亏没伤着皮肉。她的三舅当场被打死,三舅母被打断腿,大舅、舅母和表哥实在坚持不住了,就一起爬出去,都被日军刺死。鬼子走后,幸存的几个女子商量,与其叫鬼子杀死,不如自己死了好,就一起跑到丁家园跳井。她姥姥和大姐先跳进去,都沉了下去。她和母亲、二姐后跳,因井底塞满了跳井的人,娘仨没有被淹死,被人救上来,又躲到徐家园地窖里,白天不敢露头,半夜出来找水喝、找树叶和野草充饥,一直在地窖里熬了100多天。从那以后40年间,只要一回忆起这段往事,孙建芝就会浑身发抖。

    日军在城里屠杀十多天后,又在火神庙旁和南门里路设两处杀人场,用军犬、刺刀连续残杀百姓。王学武的父亲被日军用刀剁成3截,徐廷香父亲、吕宝禄等人被军犬活活咬死。

    杀了人后,日军又点火烧城。从火神庙以西、僧王庙前玉聚福街东、洗砚池以南,北到石碑坊、杨家巷至刘宅一带,大火一直延续六七天,整个城西南隅化为灰烬。南关老母庙前、阁子内外,房屋全被烧毁。

    唐士文悲愤填膺:日军占领临沂城后,短短几天内,有据可查的,就有2840多名无辜群众惨遭杀害,酿成山东最大的惨案,临沂城内血流成河!

    你应该去见一见宁振芳,她是临沂大屠杀的幸存者。唐士文向我建议。

    这主意好!我来帮你联系。热心协助我寻访的宋瑞高自告奋勇。老宋是位转业军人,曾任《临沂生活报》总编辑、临沂市文化执法局的副调研员。

    宁振芳的家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子里,门牌号是兰山路尚家巷28号,这里距西门里天主教堂只有五六十米。老人今年76岁,面部慈祥,耳比较背,右眼失明。

    1938年4月21日,鬼子进城当天,发现一些百姓躲在西北坝子的3个防空洞里和西城墙根,先用机枪扫,再用剌刀捅,当场就杀害480多人。宁振芳全家10口人躲在防空洞里,9口被刺刀捅死。当时,宁振芳刚出生48天,正钻在母亲怀里吃奶。母亲穿着件大棉袄,上下挨了3刺刀,幸亏伏身护着她,她才没被刺着。

    老人平静地叙述着:街坊陆大爷被鬼子撵去掩埋尸首,听到俺哭出声来,才发现俺,见俺满头满脸都是血,赶紧撕下俺娘的一块袄大襟,把俺包起来,放到筐头里,背到天主教堂里藏了起来。两三个月后,俺被在天主教堂里做饭的养母抱去,当成亲闺女养大,俺就跟着养父姓了宁。俺的右眼,是被俺娘的热血扑瞎的。

    日寇屠刀下侥幸逃生的宁振芳,长大后受到共产党政府的关怀,被安排在公路部门工作,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育有两儿两女,均已成家。如今,她与老伴安度晚年。

    【寻访旧址】

    为了寻访当年临沂之战的旧址,我从城里到城外,费尽周折。受访之人对那场激战知之甚少,即使专门从事史志研究的人,有时也给我指错了道。

    我想寻访庞炳勋的南关指挥部——山东省立第三乡村师范驻城关学校旧址,有人告诉我就是现在的临沂第二中学。我兴冲冲地赶去,里里外外搜寻旧址痕迹,想像着当年张、庞这对昔日冤家在这里激情拥抱的情景,想像着南关美国医院的近百名四十军伤员惨遭日军残杀的情景,想像着这些遇难者曝尸于麦地成为累累白骨的情景。

    不料,寻访归来后,唐士文的一番话,却让我大跌眼镜:指挥部旧址是在临沂第二实验小学,并非是在临沂二中——现在的临沂二中位置,当年还是一片庄稼地呢。我又赶到临沂二小寻访,虽然一无所获,毕竟了却一桩心愿。

    我沿着沂河两岸一路寻访。路旁的指示牌上,一个个熟悉的地名跃入眼帘:三官庙、诸葛、钓鱼台、崖头、刘家湖、茶叶山……三官庙村已经看不出农村的样子,尽是一排排新建的高楼大厦,三官庙修缮一新,委身于高楼的脚下。诸葛、钓鱼台村、崖头等村绿色葱茏,也找不到一点旧战场的痕迹。

    每到一个村,我都请村干部帮忙,把80岁以上的老人请到村部。76年前,也是这样的春天,这些老人的父母正带着年幼的他们东躲西藏,侥幸逃脱日寇杀戮。我原以为,他们肯定对那段记忆刻骨铭心。让我失望的是,这些目光宁静、表情安祥的老人,大多茫然地摇着头,没人能说出一个囫囵的故事。有的甚至不以为然地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记它作甚?

    我真想告诉他们一句: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转念一想,把话咽了回去。不能苛求这些老人,这样的话,对他们已经失去意义了。在这些饱经风霜的老人眼里,一切都已云淡风轻,天大的事都俱往矣。是啊,他们已经将接力棒交给后代了,这个世界正在与他们渐行渐远。该铭记那段屈辱岁月的,是我们这些并不年轻的后代,还有比我们更年轻的后代!

    我在崖头村没问出有价值的东西,就转向刘家湖村。崖头村与刘家湖村毗邻,同属于兰山区白沙埠镇,崖头村的支书王运良是个热心人,他领着我来到邻近的刘家湖村,找到村支书于金法。

    于金法听说我是来找抗战旧址的,爽快地说:走,我带你去!

    在村中一处倒塌的泥坯房,于金法停下脚步,指着一面土墙说:当年,中央军就躲在这座房子里,通过墙上的雀眼狙击鬼子。

    村后有一个养殖场,一个矮小精瘦的中年人正在忙乎着。听说我们找旧战场,他热心地同于金法一起带路。于金法介绍,他叫刘德双,是村里的养殖专业户。

    刘德双说:俺村里本来就有很多汪(水塘),同日本人打仗时,鬼子的飞机又炸出很多坑,汪就更多了。听老人讲,打完仗后,这些汪里的水都被血染红了。我们小时数过,共有37个,现在基本都填没了。

    他俩领着我来到一个水塘前。这个水塘较浅,几近干涸,面积超过篮球场。于金法指着水塘说:村里人管这个汪叫鬼子汪,里面埋满了尸体,以前周围都是树和芦苇,没人敢来。

    正说着,一个拎着鸟笼的老人蹒跚而来。于金法说,他叫刘大山,已经80多岁。

    刘大爷一番话,让我毛骨悚然:中央军与日本人打仗那年,我才6岁。开仗时,村里人都跑光了,打完仗才回来,房子都烧没了,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有中央军的,也有日本人的。全庄的青壮年用绳子拴住尸体,有头的就拴住头,没头的就拴住脚,拉到这个汪里扔进去,一头是中央军,一头是日本人,整整拉了一个星期。这个汪原来很深的,后来被尸体填满了。

    刘德双的手往水塘周围的旱地一划拉:这一带,一扒都是骨头,越挖越多。前几年,我在这里还挖出两个炮弹呢。

    刘德双的话,让我想起之前在崖头村听到的一个故事:村里有个叫刘焕金的人,年轻时到刘家湖的水塘里捉鱼,鱼网捞上来一只骷髅头,里面尽是活蹦乱跳的虾,足足有半斤。这个故事,一直堵着我的心口。

    沂河西岸的茶叶山,也是我寻访的重点。有人告诉我,临沂人现在管茶叶山叫茶山,山上有座庙。我一路打听到了茶山,山上郁郁葱葱,果然有座天齐庙。细问之下,才知这座山已被当地一家企业买断,无论是上山还是进香,都须买门票。天齐庙是一位台湾张姓老太太十多年前出资建的,张老太原是沂南人,后来去了台湾。

    我打听当年在山上打仗的事,把门的一男一女浑然不知。听说我要找茶叶山,他俩恍然大悟:你找茶叶山呀,你找错了,喏——他俩指了指几公里外的一座山包说,那才是茶叶山!

    那座山就在我刚经过的路旁,山脚下不远就是崖头村,半山腰上也有一座崭新的庙。因为天色已晚,我只好无功而返。

    第二天,我向唐士文求证。他说,茶叶山不是一座山,而是方圆几十公里内的几座山统称。听了我的描述,他判断崖头村旁边的那座山就是当年的旧战场。

    第二天,我又特地来登这座山。山脚有家简陋的“农家乐”餐馆,名字取得挺洋气:玉泉山庄。年轻的老板孙伟宝指着半山腰的庙宇告诉我,听村里老人说过,那里原先有座小庙,好像是打仗时被炮轰掉了。他这一句话,让我得出判断,这里就是曾经发生过激战的旧战场。

    离庙还有半里远,就能听到“阿弥陀佛”的念唱声,声音把半座山都包裹了进去。寻声望去,才发现树上挂着好几只扩音器,不由得叹服起建庙者的良苦用心。庙宇尚未完全竣工,登庙台阶刚建了一半,但庙里已经香火缭绕。殿堂前,几个善男信女正在虔诚地跪拜佛像,旁边几个做法事的僧人正念念有词。原来,这满山的念唱声就是他们发出的。

    山上正在开挖一条通往山顶的公路,孙伟宝说是气象部门要在山顶建塔。站在山顶,不远处的沂河像是一条腰带,蜿蜒地镶嵌在绿色原野上。俯瞰脚下的一个个村落,我在想像着那场鏖战的场景。山下的念佛声不依不饶,固执地直往耳朵里灌,让人无处可躲。

    我心里忽然五味杂陈:政府有钱建馆,民间有钱修庙,怎么就没人想起在旧战场上立几块碑,让那些战死沙场的孤魂野鬼有个立身之所,也让我们这些怀旧者有个凭吊之处呢?

    时近黄昏,无日的天空格外地灰暗,我的心情也有些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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