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海涛愤愤的,下午办案成功的好心情被一扫而光。他回到副大队长办公室,刚一进屋就碰到找他签字的小吕。
“那……那……那队,我……我……”小吕说话有点结巴,平时没事,一遇到领导就严重。
那海涛正在气头上,一听小吕这状态更是冒火。“那那那什么,好好说话不会啊!”那海涛是小吕的师傅,在工作上自然对他更加苛刻,“你整天这么说话能成一个好预审员吗?预审员讲究的是什么啊?你给我说说。”
“预审……预审……讲的是……是……”小吕努力克制着说话的节奏,但结巴却越来越明显。“预审讲的就是与人沟通、与人斗。调虎离山、引蛇出洞、旁敲侧击、欲擒故纵,斗智、斗勇、斗心,藏锋、藏智、藏势,关键时举证、看破绽突击。想要在预审界混出成绩,成为名提,必须熟练撑握这些技巧。你说你连话都说不利落,还怎么跟人沟通、跟人斗啊?啊?”那海涛这股无名火,一股脑地撒在了小吕身上。
小吕的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顿时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那海涛看小吕这样,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哎,我啊,就是对你恨铁不成钢。说话,找我什么事?”
小吕努力克制住委屈,断断续续地说:“法制……处,送……过来一个案子,您看……看分给谁。”他说着递过材料。
那海涛取过材料简单一看,是经侦支队送来的一个职务侵占的案子,案件并不复杂、金额也不算很大。“给你吧,不是我说你,你真得好好练练了,特别是这张嘴。预审员靠嘴吃饭,靠嘴干活,靠嘴跟嫌疑人斗法,嘴是武器啊。你连嘴都练不好,那还怎么当预审员?”那海涛说着就往批示栏上签字,“转大队吕铮办理……”
小吕知道师傅是为他好,但还是不自信地问:“师傅,这……案子给我……行……行吗?”
“嗯?有什么不行的?你怕啊?有什么事我给你兜着,大刀阔斧地问!不就一国企高管吗?这再拿不下怎么当我‘那三斧子’的徒弟?”那海涛笑了一下。
小吕受到了鼓励,表情也不再苦瓜了,“行……师傅,我一定……好好干!”说完,转身要走。
“哎,你等会。”那海涛叫住小吕,“你把刚才那句话再给我重说一遍,别紧张,慢慢说。”
“嗯。师傅,我……我……一……一定……”小吕又紧张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你这样,跟我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师,傅,我,一,定,好,好,干。说!”那海涛说。
小吕停顿了一下,按照那海涛的频率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师,傅,我,一,定,好,好,干。”
“哎,这不结了。”那海涛笑了。他真是对小吕恨铁不成钢,但有时却又自私地觉得,有一个人能在自己面前紧张也挺好。而他却忘了刚才自己在齐孝石面前的狼狈相。
夕阳西沉,雾霾中的傍晚灰蒙蒙的。橘色的余晖在灰黑的天幕中弥散着,像没被搅匀的西红柿蛋花汤,毫无美感。
那海涛走到龚培德的办公室门前,轻轻地敲门,“师傅,在吗?”龚培德是他的第二任师傅,也是他现在的直接领导,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他习惯这样称呼龚培德。那海涛想汇报一下白天破案的情况,但敲了半天,屋里都没有动静,他停顿了一下,拿出手机拨通了龚培德的电话,却发现是关机状态。
“那队,您找龚支?”这时,预审支队的内勤蒋梅走了过来。警察之间层级分明,预审支队是正处级单位,下设几个副处级的大队。警察之间的称呼,习惯把简化的职位挂在姓名之后。那海涛是副大队长,正科级,同事们就高不就低,叫他那队,而龚培德是支队长,正处级,同事们就尊称他为龚支。
那海涛客气地点了点头,“是啊,有个案子我想跟他说说,人呢?一天都没见着。”
“他……”蒋梅欲言又止,“那队,你还不知道吗?”
“啊?知道什么?怎么了?”那海涛疑惑。
“龚支早晨被市局纪委带走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蒋梅回答。
“什么?市局纪委?纪委凭什么带他走?出什么事了?”那海涛惊讶,一连几个疑问。“哎……还不是上次那个案子,嫌疑人一出去就开始告龚支,说他在审讯时进行了刑讯逼供,正好那天讯问室的录像出了问题,嫌疑人身上又有伤,龚支有口难辩。”蒋梅回答。
“龚支不可能刑讯逼供的,谁出这问题他也不会出。”那海涛了解龚培德的性格,一向严谨的他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但也不至于被市局纪委带走啊,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就下定论呢?”那海涛自言自语。“他走时说了什么没有?”那海涛问。“没说什么,就跟着纪委走了,要不你给他打个电话试试,都这个时候了,人也该回来了。”蒋梅说。
“打了,关机。”那海涛有些恍惚,“嗯,那没事了,蒋姐。到点儿了,你下班回家吧,要不赶不上班车了。”
“嗯,那要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那什么……”蒋梅停顿了一下说,“我有个同学在市局纪委工作,要不晚上我旁敲侧击地问问看,打听打听龚支的事情到底严不严重?”她一副关切的表情。
“不用不用。”那海涛忙摆手,“我相信龚支没事的,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他本来清清白白的没什么问题,你这一问反倒显得咱们心虚了。”那海涛考虑得比较周全。
“也是……好,那我走了,明儿见。”蒋梅冲他点点头,转身走了。
那海涛默默伫立在师傅龚培德办公室门前,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腾起来。这种感觉说不好是因何而起,却挥之不散。他自然不会相信龚培德会在审讯中动手打人,这绝对不是师傅的工作作风,但市局纪委如果不掌握真凭实据,也不会轻易将人带走,特别是像师傅这样的正处级干部,况且还在提拔副局长的肯綮儿上。要不是因为这个案子,师傅的副局长公示将在周末结束,他将走上警察生涯的又一个巅峰。但事不凑巧,恰恰就在这个考察的关键节点,控告他的举报东窗事发,这不但很有可能毁了师傅来之不易的努力,也将连带阻碍那海涛自己的仕途进展。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虽然不是个好词,但也是不争的事实。
“哎……”那海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怎会想到,这件事会引发如此恶劣的影响。师傅,到底出了什么事?那海涛焦急万分,师傅这个称谓,是属于龚培德的。
7.退休腾地儿
“还记得去年破的那个案子吗?”老赵自顾自地饮了一口酒说。
“哪起案子?”齐孝石停了嘴里嚼的花生米。
“就是经侦移送过来的那起税案,市局的领导觉得疑难重大,就让龚培德亲自主审的那个。”老赵说,“这些天闹的动静可不轻啊,在移送起诉的时候,犯罪嫌疑人不但全盘翻供,还说龚培德在审讯过程中使用了刑讯逼供。检察院给他验伤,还真验出了问题,左边第三根肋骨骨折,腹部还有青肿,又赶上龚培德在问关键一堂笔录时,讯问室的监控坏了,调不出录像,这下让龚培德有口难辩,一下就被攥住把柄了。这不,听说今天早上被市局纪委给带走了,到下班时还没回来。”
“啊?被市局纪委带走了?”齐孝石大惊,“我怎么没听说啊?”
“你怎么没听说……你除了眼么前的那点事,关心过什么……”老赵摇头,“下午在技术室的时候我本来想告诉你,但瞧你那个德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你倒让我说话啊。”
“哎……这不裹乱吗……”齐孝石感叹,“我不相信龚培德能干出刑讯逼供的事儿,他这人的性子我了解,这么多年了,只听说过他不收案子耍鸡贼的事,却从没听过他为了案子玩猫儿腻干杂七杂八的。我看这事有蹊跷。”
“嗯,我觉得也是。这里面没准有事儿。”老赵说着就与齐孝石碰杯,“这小龚啊,一辈子精明,没想到在这肯綮儿上栽了跟头,这眼瞧着就副局长了,就差几天公示就结束了,这下,完了。”老赵一声叹息。这帮老警察混了一辈子了,凡事都看得明白,到这个岁数早就没了幸灾乐祸的闲心,而只有兔死狐悲的感叹。
“我说他啊,就是个官儿迷,一辈子就会往上爬,副科、正科、副处、正处,哪他妈有个头儿啊,到最后还不是退休回家?”齐孝石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酒。
“要我说啊,还是你活得明白,活得自在,再过几个月就退休了,平安落地,挺好。”老赵无缘无故地叹了口气,“哎……但你和小龚啊,再怎么着也都算是预审‘名提’,在警察圈儿里有头有脸儿,比我强,都比我强。”
“狗屁‘名提’,有个屁用!当了一辈子碎催,到老了在单位也臊眉耷眼,谁还记得你那点儿光荣历史啊。现在的人啊,猴儿爬树,看着上边人的屁股,拿自己屁股对着底下人。我和龚培德算什么预审‘名提’啊,要说‘名提’那得说是襄城预审支队的‘老鬼’,丫年轻时多牛逼啊,脑子快,手段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经手的案子没有不干净利落脆的,连公安部都调他去外省审人,最后呢?不也就四十多岁就栽河里淹死了。到现在谁还能记得他?要我说啊,岁数大了就给年轻人腾地儿,别让人家说咱们占着茅坑不拉屎。”齐孝石叹了口气,“我这一辈子啊,跟人斗嘴、斗心眼,斗了半天自己的窝儿都散了架了,媳妇也走了,闺女也不在身边,到头来真是应了那首歌唱的了,‘一无所有’啊……哎……”齐孝石说着沮丧起来。
“嗨,你瞧你,下午那股子混蛋德行都哪去了?”老赵摇头,“但要说起‘老鬼’,也是真够可惜的,听说他当时就为了省俩钱儿,脑溢血了还自己蹬着自行车上医院,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哎……他可是预审圈里的传奇啊……”老赵叹了一口气,“这当警察的啊,都是表面风光、内心彷徨,在人前耀武扬威,实际上活得比谁都不如。听说‘老鬼’在没了之后,给老婆孩子没剩下几个子儿。”
“操,就这样那帮大老爷还不给警察涨工资呢。”齐孝石啐了口吐沫,“他们是整天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喝茶,压根不知道这帮穷伙计的艰难日子。”
“得了得了,莫谈政治。”老赵马上转移话题,“我倒劝你啊,趁着还不算太老,戒烟戒酒,锻炼身体,再续个老伴,别老一个人独着了。”
“呵呵,续个老伴,我他妈还再生个大胖小子呢。”齐孝石自嘲地坏笑,一脸褶子把眼睛都给挤没了。
“你个老流氓,忒矫情,一辈子就没正经过。”老赵也笑了,“我说的是真话,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啊,我老伴认识一个丧偶的,岁数也不大,还不到五十……”
“得得得,你让人家好好待着吧,行吗?喝酒,喝酒。”齐孝石举起酒杯,逼着老赵一饮而尽。
那海涛在市局门前等到将近九点,才等到龚培德。龚培德今年五十出头,身材健硕,一张方脸鼻直口阔,在路灯的照射下,却满目愁云、脸色铁灰。
“师傅,怎么回事啊?”那海涛三步并作两步迎了过去。
“别问了,累了……”龚培德有气无力地说,“送我回去吧。”
“嗯,回哪?”那海涛问。在他的印象里,龚培德在单位住的频率是要远大于回家的。“回单位吧。”龚培德靠在汽车后座上,仰面不语,心事重重。
在回程的路上,那海涛透过后视镜看着龚培德的满目愁云,思绪不由得回到了多年以前。那时自己刚刚二十出头,因为努力钻研业务,不怕苦累,已经成为了预审科最年轻的预审员。预审员虽然只是个虚职,但与书记员相比却有着天壤之别。当了预审员就意味着可以独立受理案件,就意味着从幕后走到台前,可以按照自己的侦查思路进行审讯,这是所有从事预审工作的警察要迈上的第一个台阶。按照预审科以往的惯例,走上这个台阶起码需要十年左右的时间,这十年需要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打水擦地、记录订卷,干别人不干的活,忍受默默无闻的苦累。而那海涛却因为跟了预审科里的鬼才,名提齐孝石,仅用了四年时间便被破格提拔为预审员。齐孝石教那海涛的方法只有一个字,那就是“干”,实践出真知,一切从行动开始。那海涛获得了比同龄警察多出数倍的实践机会,再加上自己勤奋努力,很快便开了窍,一连拿下了几个重特大案件,让领导和同事们刮目相看。
当时那海涛年轻有为,雄姿英发,审讯以稳准狠见长,步师傅齐孝石的后尘,也得了个外号,叫“那三斧子”,也算一个小有名气的预审名提。虽然知名度还远不及师傅的“七小时”,但与同龄人横比,却是一马当先。
既然话说到了“七小时”,那就不能不说说这个外号的由来。这个外号来源于当年齐孝石破获的一起惊天大案,那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对手是一个三进宫的老炮(老流氓)。
8.名提“七小时”
那是2003年初的一天,预审科接到紧急任务,要派遣一名预审专家配合市局刑侦支队突审犯罪嫌疑人。预审科选了又选,最后在龚培德的主动让贤下,选中了齐孝石承担重任。齐孝石知道龚培德为什么不接这活儿,犯罪嫌疑人外号叫老三,当年四十多岁,是南城有名的老炮,年轻时曾因为抢劫和盗窃被分别判了五年和三年有期徒刑,去年又因为敲诈勒索被刑事拘留,但因被害人临时更改口供被取保候审,最后逍遥法外。是人都能猜出被害人是受到了老三的威胁,但就是找不到证据。刑警队的兄弟们好说歹说,被害人就一口咬定说是自己冤枉的老三。老三出去后,恶习不改,仅隔了半年时间又犯罪升级,干了一起惊天大案,杀人碎尸。
被害者是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少女,几天前外出游玩后就再没回家,直至她的尸体残肢被河水冲到岸上,才被路人发现报案。由于性质特别恶劣,为减少社会的恐慌情绪,市局成立了专案组,要求限期破案。发现尸体的地方并非第一案发现场,且被河水浸泡,无法确定准确的案发时间及地点,对案件的破获造成了极大的阻力。
被害者居住的小区属于回迁房,居民结构复杂,人员流动性强,且没有监控设施。专案民警只得通过小区外的监控获取线索。但由于外围监控距离较远,图像不够清晰,民警又从基础工作做起,对周边的群众进行询问,同时集中力量对小区内的所有可疑人、重点人进行排查,发现老三的作案嫌疑最大。老三不但有前科,而且根据走访的居民反映,当天还曾经尾随过被害的少女。但由于没有直接证据,无发对他立即实施抓捕。有经验的老侦查员不打无准备之仗,在详细分析老三的性格特点和前科情况之后,使用了引蛇出洞的招数。他们找了几条警犬,大张旗鼓地在小区进行痕迹取证,这下引来了不少居民围观。在人群中,刑警们发现了老三的身影。老三牵着自己家的黑背犬,以遛狗为掩护随时注意着刑警们的动向,有时甚至就在旁边像没事人似的看着,惊人地冷酷与冷静。刑警们经过观察,以及对多条线索的分析、串并,初步锁定了老三就是杀人碎尸的重要嫌疑人,于是进行了传唤。
但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老三进了看守所之后,吃喝一点都不耽误,只是一到审讯的时候就缄口不言,问急了就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叫嚣,“有本事你们就崩了我”,让许多预审员都吃了苦头。这个案件当年被公安部列为了督办案件,如果迟迟拿不下来,不但让居民人心惶惶,也无法给被害人家属一个交代。市局局长跟公安部的领导立下了军令状,如果拿不下案件,自己就引咎辞职。所以选齐孝石来主审这个案件,无疑是将千钧的压力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齐孝石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不会像龚培德那样前思后想权衡利弊,也不会反复考量这个案件如果拿不下的后果。审讯对他来说不只是一个工作,还是一种挑战。预审干久了,反而会对软弱的对手产生厌倦,齐孝石在内心里渴望遇到难啃的骨头、棋逢对手的较量,也许那样获得的胜利才能真正体现出自身的价值。给他打下手当书记员的,就是当时刚参加工作的那海涛,他唯一收过的徒弟。
那次的审讯很艰难,齐孝石惯例式准备的三包烟、半杯茶弹尽粮绝,从始至终也没机会掏出来核桃。话赶话,事跟事,一句顶一句,随时发问随时变线,警察和罪犯头脑的对抗几乎到了巅峰状态。刚开始那海涛做记录,后来连续三个小时手就有点跟不上了,预审科的老科长邢克生就过来当记录员,再后来局长都亲自旁听审问。审讯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除了齐孝石和老三你来我往的快速答辩,其他人一句话都不敢说。
刚开始老三面无表情,目光永远看着墙壁,无论齐孝石怎么发问都不与他直视,任凭怎么发问也不回答。齐孝石就开始用激将法,从老三小时候打架被送工读学校聊起,一直说到他抢劫了十块钱被判了五年,再到他老婆跟他离婚,出来找不着工作,讽刺挖苦嬉笑怒骂,逼得老三忍不住还嘴。齐孝石见有成效,就继续煽风点火,说老三不是爷们,这么多年连媳妇也讨不着,人生失败。老三从愤怒到再次沉默,在心里实际上已经输了一筹,齐孝石此番做法,就是为了打掉老三心中的盲目自信,让他感到自己的卑微与无力。果然,此役过后,老三不再狡辩,所有的回答就剩下三句话。
“不是我。”
“不知道。”
“有证据就崩了我。”
这三句话一出,老三只剩下消极抵抗。齐孝石当然不会放过继续对他进行打击,在齐孝石抽完第二包烟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他抿着到了根儿的高沫儿酽茶,凭着自己长期失眠的底子,与老三打起了疲劳战。他开始对老三“围城打援”,他模拟案发现场,逐一讯问老三家的各处角落,从门厅到卧室,从衣柜到餐桌,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不落下一处。虽然老三仍是那三句话的回答,有时甚至避而不答。这反复的讯问看似机械,却目的直接,那就是齐孝石在重复的发问中仔细观察着老三表情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以此去判断老三内心的想法。在说到住所的卧室时,老三的眼睛突然一动,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齐孝石似乎找到了线索,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好一会儿,再次“无意中”提到了卧室这个词,老三的眼睛又动了一下,齐孝石心里觉得有戏,就开始围绕着卧室做文章,果然老三在疲劳战术的打击下,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这时,齐孝石给身边当书记员的邢科长悄悄地写了一个条,上面是:重新勘查卧室。
又过了两个小时,三包烟、半杯酽茶弹尽粮绝之际,邢科长终于走进了审讯室,不动声色地递给齐孝石一个字条,上面的内容令他兴奋不已。
“经勘查,嫌疑人卧室墙壁系重新粉刷,在粉刷下发现血迹。”
成了!齐孝石心里有底了。这个至关重要的线索,验证了他的判断,犯罪嫌疑人老三没有条件在其他地点处理尸体,碎尸地点肯定在他家中。但喜怒不形于色是预审员的基本功,齐孝石面沉似水,但在心里却开始默默盘算起如何在适当的时机使用这颗“子弹”。掌握时机发出证据,是预审策略拍山震虎的最重要环节,如果时机把握不好,不但会浪费“子弹”,还会造成敌我心理态势的反转。齐孝石没有选择立即出示证据,而是相时而动,准备在关键时刻给老三致命一击。不久,这个时刻到了。
在审讯进行到第七个小时的时候,老三终于抽了一颗齐孝石的烟,两人之间的针锋相对也渐渐转入到了缓冲区。齐孝石谈起了自己母亲的去世,说当了警察这么多年,没什么事是后悔的,而只有因为审人没能看到母亲最后一面才是终身的遗憾。没想到,一向冷酷的老三却在这个话题下动容了,他默默地抽着烟,宛如一尊雕塑,冷漠的表情抑制不住心底的波澜。
“我们刚才又对你家进行了搜查,因为要有见证人在场,所以把你母亲接到了你家。”齐孝石如是说。
老三紧闭的双眼突然圆睁,“你们把她怎么样了?”老三竟是质问的语气。
“我们不会为难老人的,但老人很疲惫,搜查完之后就睡在了你的卧室。”齐孝石死盯着老三的眼睛说。
一秒、两秒,齐孝石从老三冷漠的眼神中慢慢看到了犹豫、矛盾、退缩,直至恐惧。齐孝石知道时机来了,决定使用那颗关键的“子弹”。
“但我们没让老人在那里住,因为你我都知道……那是你干事儿的地方!”齐孝石肯定地说。中国话中的一语双关和一词多义,是外国话没法比拟的。齐孝石所说的“干事儿的地方”,就是一语双关,说是指碎尸的地点吧,没问题,但要说是干其他事的地方吧,也行。这样一来不仅起到了拍山震虎的效果,还给自己留了余地,一箭双雕、进退自如。
老三浑身震颤,眼神中全是绝望。
“老三,什么都别隐瞒了。说白了,你丫横竖都是死罪,别犯邢怂让我看不起你,死得有点尊严,就算吃颗黑枣也得像个爷们,我们会通知你的亲属照顾你的母亲。”齐孝石下达了最后通牒。
撂了(公安行话,招供)!撂了!老三认罪了!七个小时!唯一的关键证据!不愧为预审名提,齐孝石在全面掌握老三前科记录、生活履历、家庭情况、作案现场等情况,分析其性格特点、辩解策略等等的基础上,跟他打了一场时间不长但对抗激烈的攻守战斗,最后一举拿下了口供。这是典型的“浑水摸鱼”,再“重点突击”。
齐孝石走出讯问室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抽了局长递来的一根香烟,消瘦的身形在月色的照映下宛如剪影,他就那么站着、站着,足足有十来分钟。
这是那海涛至今也忘不了的镜头。
“讯问,一般是不能中断的,我们在审讯对方,对方也在揣摩我们,哪怕只暂停一小会儿,对方的心理防线就会重新筑起,之前的全部努力就可能付之东流。”这是齐孝石不止一次教给那海涛的预审方法。“第一个小时聊,第二个小时磨,第三小时绕,第四个小时引,第五个小时迷,第六个小时拍,第七个小时供!”这是齐孝石之所以能七小时内攻无不克的制胜法宝。烟、茶,都是顶着自己腰杆的武器,核桃其实不是什么工具,而是他曾经的老伴给他买的小玩意儿。那海涛因为跟了齐孝石而迅速长进。在那次审讯之后,齐孝石就有了“七小时”的外号,这些年无论“七小时”审什么案子,都能在七个小时内拿下口供,在警界同行的街谈巷议中,他已经成了继襄城预审“老鬼”之后,又一个被神化了的人物。但不料,就在齐孝石扬名警界一帆风顺没多久,他却重重撞上了一座令他折戟沉沙的暗礁,从此一蹶不振,从巅峰到谷底,一切的荣誉都离他远去,只留下一个“七小时”的虚名和逐渐衰老的躯壳。
那海涛也终因耐不住寂寞,接受了龚培德抛来的橄榄枝,转投到了他的名下。齐孝石勃然大怒,与那海涛恩断义绝,从此没了师徒名分。一声叹息啊,世事无常,百转千回,岁月的尘土可以将往事掩盖,却遮挡不住人心中的爱恨,未来裹挟着现在,变为过去,一晃十年,物是人非……
9.陌生的名提老友
夜静了,看窗外的景色唯一变化的就是路上车尾灯的闪烁。这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城市,白天的繁华喧嚣是它的假面,身处其中却感受不到真实的心跳和呼吸,而只有在深夜,它才会剥去伪装、露出瘦骨嶙峋的身体,像我们每个人一样寂寞和无助。
齐孝石酒喝大了,摇摇晃晃地回到了预审支队的办公室,楼道静得诡异,时间过了十一点,值班员都已经入睡。齐孝石觉得头晕,刚才和老赵干了整整两瓶二锅头,老赵吐得稀里哗啦的,齐孝石就看着他哈哈大笑,最后笑着笑着自己也吐了一地。哎,时光啊,总是他妈的匆匆而逝,想当年刚来预审科那会儿,老赵这小子还是个挨欺负的小四眼儿。齐孝石不由自主地回忆着,但手中却没停下动作,他挪开办公室靠墙的桌子,把放在里面的行军床搬了出来,三下五除二地打开放平,又从铁皮柜子里取出被褥,平整地铺好,但找了半天,枕头却不见踪迹。他在漆黑的房间里伫立,周边没有一点声音,回忆中的豪情壮志与现实的枯萎呈现巨大的反差,他很沮丧,机械地寻找着枕头,感到无所适从。齐孝石浑身上下摸了半天才找出香烟,但找了半天却没了打火机。妈的,睡觉没枕头,抽烟没火,这简直就是自己生活的隐喻。齐孝石正烦着,身后突然发出了声音,灯也亮了。
“老齐,还没睡?”
齐孝石回头一看,来人正是龚培德。
“操,找不着枕头了,睡什么睡。”齐孝石酒劲还没过,说起话来像孩子般的沮丧。龚培德脸色青灰,愁眉不展,他下意识地帮齐孝石在屋里寻找,走了几步从一个椅子上拿起了一个枕头。
“是这个吗?”龚培德问。
齐孝石摇摇晃晃地过来细瞅,“是,拿他妈我的枕头当靠垫,小吕这兔崽子……”齐孝石轻声地咒骂。“你有事儿吗?”齐孝石想起了龚培德还在身边。
龚培德欲言又止,抿了半天嘴唇也没说话。
“没事我睡了啊,和老赵这孙子喝大了……”齐孝石对龚培德还算客气,但两人毕竟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龚培德知道这是逐客令,但还是没走。他本想说,“老齐,咱老哥俩喝点去”,但齐孝石此刻已酒足饭饱。龚培德哑巴似的站在那里,一点没有往常的骄傲和自信。“你是不是有事啊?”齐孝石一屁股坐在行军床上,靠着枕头说。
“嗯,也没什么事,就想和你聊聊。”龚培德说。
“聊?聊什么?有什么可聊的?”齐孝石半卧着说。他的酒劲退了一些,表情又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样子,他对待龚培德一直是这个态度。
龚培德拉过把椅子,坐在齐孝石旁边,两人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正好可以摆个饭桌。但现在是在办公室,既没有饭桌,也没有白酒、花生米,就空空地隔着那么个距离。
“老齐,咱们认识多少年了?”龚培德没头没尾地说。
“多少年了?我不记得了。”齐孝石没好气地说。
“三十年了,三十年啊。”龚培德说。
“陈芝麻烂谷子的……你有事吗?有话直说。”齐孝石说。
“没事就不能找你聊聊?”龚培德反问。
“行,没问题。你是头,我是兵,你是大拿,我是碎催,无论是聊天还是做思想政治工作,我都得听着。怎么着?用我立正稍息吗?”齐孝石拿出一颗烟叼在嘴里。
龚培德取出打火机打着,送到齐孝石面前,齐孝石犹豫了一下,把烟嘴迎了过去。他没接齐孝石的话,自顾自地说:“记得那时咱们都二十多岁,你最大,老赵第二,我最小。”龚培德对着天花板笑了一下,“你最能折腾,老赵最腼腆,我最听领导的话。预审科一开会啊,你准迟到,动不动就捅娄子,老科长没少替你扛雷。老赵呢,踏踏实实的,跟现在一样,没审出几个大案子,也没犯过啥错误,内勤干了十年,又被调到技术,这一辈子踏踏实实风平浪静的,也挺好。”龚培德说得很感慨。
“你撒什么癔症,到底想说什么?”齐孝石疑惑。
“呵呵,没什么,就是觉得感慨,这一晃几十年了,好像就在昨天。现在想想,咱们年轻时你争我抢的,都想冲在前头,但最后能得到什么呢?什么也得不到。”龚培德说。“别跟我这念秧儿,我是一辈子什么也没得到,你能没得到吗?笑话。”齐孝石有些反感,“我马上就退休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一辈子除了年轻时挣蹦过几下,还不是闷了这么多年。你不一样啊,预审支队的大支队长,好几个二等功、三等功的,全国预审能手,咱俩不一样,不能往一块扯。”齐孝石吸了一口烟说。
“你呀,老齐,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怪我?”龚培德说。
“怪你?我怪你什么啊?”齐孝石索性跷腿躺在了行军床上。
“还不是刘松林那个案子让你背了黑锅。”龚培德少有地直接。
齐孝石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那确实是我的错,当时为了竞争预审科的科长,那个案件我不敢承担责任……让你背了这么多年……哎……对不住了……”龚培德缓缓地说,也掏出一颗烟,点燃,“什么叫铁证如山啊,就是口供与证据一定要紧紧相扣,不能有一点差错,重证据轻口供说的简单,但办起案来,谁能完全杜绝主观臆断啊。”
龚培德说完也沉默了,房间里顿时安静了,除了门旁的一个白炽灯损坏前的忽亮忽灭,世界仿佛都停止了运转。
10.十年旧案
时间一下就回到了2004年。非典过后的城市有种获得新生的轻松,公共场所重新开放,人们再次涌上街头,万物回春、百废待兴。
预审科却接到了经侦移送来的一起案件,本市新远集团的老总刘松林因为涉嫌一起经济案件被刑事拘留。新远集团是本市的纳税大户,主营房地产业务,在酒店、传媒、娱乐等方面也有涉及。因为案情重大,预审科决定由副科长龚培德亲自上阵作为主审。龚培德为此做了大量的前期工作,不但对刘松林的个人经历、家庭关系、企业情况做了全面的调查,还对新远集团近年来的经营状况做了资料搜集。经侦移送的罪名是刘松林涉嫌向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他为了获得一个项目的经营权,向对方主管人员行贿高达两千万元人民币。
这起案件虽然领导关注、金额特别巨大且涉及嫌疑人身份非同寻常,对于预审员来说有着不小的压力。但对于像龚培德这样的预审“名提”,这个案件的审理难度并不大。所谓向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罪,实际上手段和罪名都和检察院管辖的行贿罪大同小异,只不过依照分工,属于国家工作人员的,由检察院反贪局负责,而属于非国家工作人员的,由公安部门负责。行贿和受贿,本就是拴在绳子两头的蚂蚱,一个认了,另一个也跑不了。这起案件人赃俱获,账目、受贿人的口供都基本拿下了,对待刘松林这样的行贿者,基本等于是瓮中捉鳖。
龚培德开始审理的时候顺风顺水,不到两天就拿下了基本口供。但事不凑巧,到了第三天的时候,龚培德突发疾病,腹泻不止,被紧急送到医院治疗,这审讯刘松林的工作就被紧急调到了齐孝石手里。齐孝石没有怨言,临危受命,迅速熟悉材料,蓄势待发。而就在他接下刘松林的审讯工作后,却发现了不同寻常的问题。
刘松林全面翻供,之前关键性的供述环节不但被全面推翻,而且都有了合理的解释。齐孝石费解之极,他反复查看之前龚培德做过的笔录,又详细研究了经侦所做的前期工作和大量获取的证据,不明白龚培德怎会在一夜之间就从混沌变为开悟。这时,刘松林聘请的律师团同时在外界施压,说公安局错抓好人,让本市的优秀企业家身陷囹圄,一时舆论哗然。经侦的领导也顶不住压力,多次过来和预审开会,询问刘松林的下一步处理到底是该报检察院批准逮捕,还是直接取保候审。齐孝石综合分析了刘松林行贿的事实,让经侦配合他一起再做几步关键工作,争取不以口供为主要砝码,零口供批捕。于是警方再次讯问了涉嫌受贿的相关企业人员,得到的结果竟然也是全面翻供,企业人员称与刘松林的款项来往是正常的借款关系,而且还由其家属找出了之前打下的借条。怪事层出不穷,涉案公司的会计也紧急报告警方,说警方要其交出的账本丢了,和自己汽车后备箱的其他财物一起,被人窃走。齐孝石不信,让会计提供报警记录,没想到去刑警队一查,会计还真报案了。无奈中,齐孝石想到了调取刘松林行贿前后的监控录像,没想到监控室的水管漏水,把设备和录像带全部泡坏。一切证据都消失了!
经侦的领导打了退堂鼓,告诫齐孝石也要量力而为,毕竟如果是冤假错案,公安机关是要为此承担行政赔偿的。但齐孝石不管,他知道世界上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他又以自己的方式分几次问了刘松林相同的重点问题,发现刘松林的供述不但前后不一,而且在刻意回避着什么,特别在几个关键的问题上闪烁其词,一看就是经人指点。搞预审的都异常敏感,齐孝石明白了,这里面有诈。但他不想去猜测,也不敢去猜测,这一切是否与龚培德有关。
“账丢了,呵呵,说是放在汽车后备厢里被撬了,还真报了案了;水管漏了,录像带进水了;受贿的翻供了,说自己是借款,查他的银行账户吧,还他妈真有每个月两万的还款。借了两千万,每个月还两万,要还一千个月,将近一百年,还不要利息。我操,这他妈鬼才信啊!”齐孝石突然发作,猛地从行军床上坐起,“你信吗?啊?”他质问。
龚培德一惊,眼神复杂,“老齐……咱能不能……不提这个……”龚培德缓缓地回答。
“我就想问问,是不是有人在这儿吃里扒外了,跟我这打马虎眼了?”齐孝石提高嗓音。
“老齐……这……”龚培德无言以对。
“他们走你的托儿了?”齐孝石直逼着龚培德,一下把十年来在心中郁积的疑问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呢……我……”龚培德回避着。
“今儿个这儿就咱俩,你也甭抖机灵,我也不弄那猫儿腻。都他妈是审人的人,抖攒儿耍鸡贼,那是不局气。我憋了这么多年了,就想问你一句,你他妈是不是湿鞋了?是不是!”齐孝石步步紧逼。
“老齐,这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到现在你还过不去吗?”龚培德说。
“过不去!”齐孝石斩钉截铁地回答,“这么多年了,我就想问问你,你丫还是不是一个警察,是他妈当官重要,还是良心重要?你丫要还拿自己当警察,就拍着胸脯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在那案子上湿没湿鞋。别跟我这儿掉腰子装孙子,你要是不说,咱俩之间的这道坎永远也过不了。”齐孝石气喘吁吁。
“哎……”龚培德一声叹息,站了起来,他摇了摇头,“老齐,我自认为没做亏心的事,没坏了警察的良心……”龚培德说。
“没有就好,没有就能睡个踏实觉,就不怕人家找后账。”齐孝石说着又躺了下去。
“哎……”话不投机半句多,龚培德站了起来,“小那……你还得好好带带。他虽然搞了不少像样的案子,但还是随了我的毛病了,做事太急,有时缺少方法策略,容易吃亏。”
“哼,笑话。”齐孝石把双手枕在脑后,“他是你的徒弟,我带什么,人家是副大队长,人称‘那三斧子’。急有急的方法,缓有缓的道理,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我没什么可教他的了。”
龚培德无言以对,“咱们的事,不要放在孩子身上。再怎么着,他也叫过你师傅。”龚培德叹了口气,“我失眠的毛病一直治不好,这些年来没睡过几个好觉,行,你休息吧,我走了……”
龚培德说完,缓缓地离开了办公室。
齐孝石用余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有种心酸,泪腺似乎要开始工作。但他极力地抑制住这种不明不白的伤感,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强压下去。龚培德也老了,虽然他比自己小了几岁,但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那步伐和体态也大不如前。酒精让人感性,齐孝石的鼻子又开始发酸,他叹了口气,感觉自己也是越发脆弱了。想当年预审科的邢科长说啊,要想当一个合格的预审员啊,基本功之一就是要掩藏好自己的真实情感,不然就会被别人利用,成为弱点。呵呵,这句话虽然听着扯淡,但在实际工作中却是至理名言。
齐孝石不争气地再次失眠了,那深藏在内心的往事像失控的DVD一样,强硬地循环播放。那个案子是他预审生涯的分水岭,他由巅峰到谷底,一落千丈,一败涂地。
刘松林最后被取保候审。为了挽回名誉和证明清白,他一不做二不休,高薪聘请了几个律师,一方面大肆宣扬公安局违法办案、错抓良善,一方面高调申请行政赔偿、要求惩戒相关办案人。检察院向公安局发来了执法建议书,要求公安机关依法撤销案件、对当事人进行妥善的安抚赔偿。市局对齐孝石做了内部处理,免去了他预审科副科长的职务,转为一个普通民警。“预审七小时”的神话就此破灭,成为了办案武断片面的代名词。
齐孝石从主管审查经济案件的重点岗位调换到了审查小偷小摸、伤害盗抢的探组。刘松林不但全须全尾地重回商界,而且相关的涉案人员也都逍遥法外,齐孝石恨在心里,却无能为力。他是一名警察,不是行侠天下的剑客,不能未经审判去惩恶扬善。齐孝石没有放弃,几次找到经侦的江浩队长要求重新查案,但都被严词拒绝。江浩队长说的也有道理,案结事了,人要是能抓早就办了,现在检察院都要求结案了,侦查部门也束手无策。齐孝石几番挣扎,最终只得无奈承认了这个现实,世上没有常胜将军,法律的利剑有时也无法斩断所有罪恶的荆棘。但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齐孝石折戟沉沙刚过了几个月,他一直全力培养的徒弟那海涛也选择了离开,转投到了龚培德的门下。
“哎……”齐孝石躺在软塌塌的行军床上,腰部一阵酸疼,他披着警服坐起来,光着脚盘起腿,默默地抽烟,不时剧烈地咳嗽。回忆像个剪辑失败的电影,顺序错乱,一下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预审科那时还在城东的焦化厂附近,每天都能看到不远处喷涌而出的黑烟。年轻时的齐孝石、老赵和龚培德还都是书记员,属于没家没业没钱的三无人员,没事就在一起喝酒聊天。谈起自己的梦想,老赵说,要在这个城市立足,踏踏实实地生活,找一个好媳妇,生一个健康的孩子,把父母从外地接过来;龚培德说,要走仕途,要当官,官当得越大就越能实现自己惩恶扬善的抱负;而齐孝石呢,说了些什么呢?大概是诸如“要成为最厉害的预审员”这样的废话。而就在那天傍晚,齐孝石和龚培德在焦化厂的篮球场上打起了赌,也不知起因是什么。记得当时齐孝石说,只要龚培德能在篮球架下扎马步三十分钟,自己就连吹十瓶啤酒。老赵刚开始还劝,后来看到俩人都脸红脖子粗地斗气,也就不再管了。于是,龚培德这家伙还真的在篮球架下扎了三十分钟的马步,到最后五分钟的时候,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半泡尿还尿在了裤子里,但还真就没松腿。三十分钟后,龚培德仰躺在地上双腿抽筋,却忍住疼哈哈大笑,叫嚣着让齐孝石连吹十瓶啤酒。后来的事情齐孝石便记忆犹新了,在小饭馆里,自己豪迈地一下打开十瓶啤酒,从喝完一瓶接一瓶到喝完一瓶吐一瓶,从饭馆喝到了洗胃的医院。那时真年轻啊,头天洗了胃,第二天早晨还接着审人。哎……
但如今呢,齐孝石又想,老赵到他妈现在也没住上梦寐以求的大房子,爹妈到死也没能到大城市生活,倒确实是踏踏实实、忍气吞声了一辈子。龚培德呢,当了大官实现了愿望,却和老朋友们形同陌路,仕途让他变了嘴脸,一出口就是官话,只顾往上爬,不看脚下的路。而自己呢,到底在这一辈子与人斗的日子中得到了什么?他找不到答案。天慢慢地亮了,办公室窗帘的缝隙里透出微光,齐孝石感到身心俱疲,烟也再抽不出味道。他默默地想,这都是怎么了?为什么年轻时热得滚烫,到最后却冷得冰凉,本来挺好的几个人,到头来都成了冤家?这世界,到底他妈的怎么了?
11.职务侵占一千万
那海涛和小吕在晨曦中漫步,从早晨八点半开始,新一轮的预审工作即将开始。今天要审讯的就是几天前经侦移送过来的案件,B市新时代公司某高管涉嫌职务侵占。那海涛现在是预审支队二大队的副大队长,主要工作是对口审理经侦支队移送的经济案件。经济案件大都涉及金融犯罪、职务犯罪、票据犯罪以及集资犯罪等,相比侵财、伤害等刑事案件,案情更为复杂、涉及人员更广、知识面更杂。
新时代公司是一家国有控股的企业,在B市主营连锁超市业务。如果被举报人的职务侵占事实成立,那他所侵占的资产也就是国有资产。那海涛一边走一边翻着案卷,职务侵占这个罪名,说白了就是公司企业的内部人员利用职务便利,侵吞公司企业资产的行为,一般要挪用占有三个月以上,同时达到一定的金额。这个罪名看似简单,但在执法的实践上却存在一定的问题。那海涛这几年主要接的是经济案件,没少跟这类罪名打交道,职务侵占罪的成立必须由被害人举报,也就是必须由受损失的公司负责人进行举报。现在公司大都为股份制,存在多个经营者,职务侵占罪常常会沦为公司股东相互打压、相互攻击的道具。比如一个股东在未经其他股东认可的情况下,占有了公司的财产,那其他股东就可以联起手来以公司的名义状告该股东职务侵占,以此将对手排挤出公司。经济案件错综复杂,民事与刑事的界限模糊不清,有时公安机关在报案人的迷惑下,本意是打击犯罪,结果却是插手了经济纠纷,这种情况屡见不鲜。那海涛深知,公安机关办案打击的是法律规定的违法犯罪行为,而绝不是给企业的内斗当枪使的,所以每遇到重大的职务侵占案件,那海涛总会要求底下的预审员重新对报案人进行询问,以掌握报案人到底是否存在贼喊捉贼的背后企图。
该案从案情上看并不复杂,新时代公司的总经理陈沛侵占公司一千万元,手段也非常低端,通过虚构的开销名目使用虚开的发票报销,这种手段说通俗了就是涉案人以没有实际发生过的虚假会议费、差旅费等相关费用发票,到公司进行正常报销,之后将报销金额占为己有。陈沛从新时代公司成立至今,一直任该公司的总经理职务,也许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看,这家国有控股的企业已经是他自己的了,所以这一年来开始肆无忌惮,指使底下的财务人员通过虚开发票的形式给自己虚假报销款项,公司监管形同虚设。
今天来的报案人是新时代公司全权委托的法务部经理常骁。那海涛让小吕主问,自己给他做书记员,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好好锻炼一下小吕的工作能力。小吕人挺好,老实本分,勤勤恳恳,就是实践经验太少、太软太嫩,还没有被锻造成一个真正的预审员。搞预审的得什么样啊?原来刚参加工作的时候齐孝石告诉过那海涛,就是“别拿人当人,别拿事当事”,再牛逼的人也别拿他当回事,别有压力,该拍拍、该问问,再软弱的人也别看不起他,没准就是个蔫人出“豹子”、蔫狗咬人的主儿。事情也一样,再大的案子放跟前儿也得理清思路,别被吓倒,再小的案子也得注意细节,没准一个毛病让人家揪住了全盘皆输。那海涛知道,其实自己身上的这些本事,大都是跟齐孝石学的,齐孝石搞案子不拘一格,出奇招、有新意,和其他预审员不同,他是在用心搞案子,拿破案当挑战。但十年前自己那个冒失的选择,却让这段师徒情谊烟消云散。悔啊,当时自己年轻气盛干事太绝,因为齐孝石被停职,接不了案子,自己耐不住寂寞便改投师门,做了不该做的事情。虽然后来的师傅龚培德一直对自己提携有加,从预审员一直把他提拔到了副大队长的职位,但那海涛知道,论工作能力龚培德根本没法和齐孝石比。但仕途这个东西有时并不是和工作能力挂钩的,走仕途需要的是综合素质,龚培德除了工作能力不如齐孝石外,其他方面都远胜于他。
“您好,我们是预审支队的办案人,我叫那海涛,他叫吕铮,今天要对您举报的情况进行询问,希望您配合我们的工作。”那海涛在候问区向常骁介绍着。
常骁客气地起身与那海涛和小吕握手。“啊,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配合你们的工作。我来之前,公司的领导特意叮嘱了,让我在报案的同时做好后勤工作,你们在办案中有什么困难就提,出人出车都没问题。”常骁说。
“车和人都不需要。”那海涛强调了一下,“这位是案件的主办预审员,一会儿要给您重新做一份笔录,还得麻烦您再说一遍。”
“好,您放心您放心,你们问我什么我就回答什么,一定实事求是。”常骁回答得干脆。
询问室里,小吕让常骁看完《询问通知书》和《证人诉讼权利告知书》并签字按指印,询问便正式开始。那海涛明显能感到小吕的紧张,但仍要逼着他去练。预审是公安工作中比较复杂的一个警种,如果做不到沉稳、练不出城府,就一辈子出不了师,干不了主审。经常有四十多岁的书记员主动要求调离岗位去其他警种的,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总给年轻人打下手,丢脸。
“姓名……年龄……出生日期……工作单位……个人简历……”小吕按部就班地询问,迅速进入工作状态,一点没有向那海涛汇报时的惶恐与不安。在审讯中,每个预审员都要发起主动攻击,确保审讯台后的绝对权威。
常骁列举了被举报人陈沛侵占一千万元资金的事实,在小吕询问为何公司董事会没有监管的时候,常骁解释因为陈沛一直任公司的总经理,人事、财务一把抓,董事会对他的工作能力非常认可,且信任有加,所以掉以轻心,放松了监管力度,才导致了恶果。权力一旦失去监管就会滋生腐败,陈沛年轻有为,却从一个优秀的企业家堕落成贪污犯,也实在令人可惜。那海涛听着常骁振振有词的举证,仔细观察着他的眼神和表情。
预审和人接触,有时就像古玩淘货,要想辨货的真伪,先要看卖家的诚信,不察言观色,打了眼就要自己认栽。同时也像医生看病,望闻问切,要从细节入手,看是病在腠理,还是病在骨髓,辨明病因,才能对症下药。从这些年的经验来看,无论是犯罪嫌疑人、报案人和证人,没有人的叙述能做到完全真实。犯罪嫌疑人为了逃避打击推脱抵赖,供述时百般狡辩;报案人有时被怨恨左右,会夸大举报事实;而证人则更为复杂,有的记忆不清、供述不明,有的身处旋涡、回避或沉默,有的虚构事实、心怀鬼胎,有的则明知情况、拒不配合。所以在预审初期,既要防止被别有用心的证言干扰,又要避免审讯中的武断,造成冤假错案。去伪存真、获得真实的证言,才是日后工作的基础。
询问室经过隔音处理,关上门便与外界隔绝。三个人在密闭的八平方米空间里,相互面对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那海涛故意盯着常骁的眼睛看,想从中探寻是否有躲闪或彷徨,常骁从容地迎着那海涛的眼神,平和淡定。
“你们公司是如何发现陈沛职务侵占事实的?”小吕问。
“是通过公司财务部员工沙伟的举报。”常骁回答。
“说一下沙伟的情况。”小吕说。
“沙伟,男,30岁,在新时代公司的财务部工作。”常骁回答。
“他和陈沛有什么关系?”小吕继续问。
“他是陈沛招来的员工。”常骁回答。
“陈沛招来的员工?”小吕抬起头看着常骁,“那他们之间有无亲属或朋友关系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但公司的许多人都知道,实际上凭沙伟的资历,是不可能到财务部任职的,他是陈沛亲自招来的员工,也算是他的亲信。”常骁说。
“亲信?”小吕愣了一下。
“他有什么证据证明陈沛职务侵占的事实?”那海涛插话说。
“他是这件事的经办人,是他陆续为陈沛虚假报销的一千万元。”常骁回答。
“嗯……”那海涛点点头。
“这么说……”小吕停顿了一下,“沙伟是良心发现?”
“不是。”常骁否定了这个猜想,“我看沙伟是出于恐惧,明哲保身。”
“出于恐惧?”小吕疑惑。
“是,据沙伟向我们公司董事会的交代,这一年来,他如坐针毡,没睡过一个踏实觉,作为财务人员,他明知这种行为是违法犯罪,但受陈沛的压力也不得不这么做。而如今已经累积到了这么大的数额,他也只得明哲保身,把这个情况上报公司了。”常骁回答。
“沙伟有侵占财务的情况吗?”小吕问。
“至今还没有发现。”常骁回答。
“陈沛这个人平时在公司的口碑如何?”那海涛又插话。
“陈沛的工作能力很强,公司在他的带领下,几年来的发展也很好。但他就是有点……有点……”常骁欲言又止。
“有点什么?”那海涛追问。
“有点独断专行。”常骁回答。
“嗯……”那海涛停顿了一下,“陈沛与你们公司的董事长卓越关系如何?”那海涛又问。
“啊,很好啊,陈总和卓越董事长的关系很好。”常骁回答。
“真的很好吗?”那海涛继续问。
“是,真的很好,这个情况您可以到我们公司进行走访。卓越董事长是国企派驻到我公司的,是国家工作人员的身份,所以平时并不在公司坐班,公司的大小事情都是由陈沛打理。遇到突发情况或重大事项,陈沛会向卓越董事长汇报。从两个人的合作来看,一直是很默契的。”常骁回答。
那海涛这两个看似与案情无关的问题,实际上却是本案的关键。他要以此判明,到底陈沛案发的原因是不是源于公司内部的斗争,而报料人沙伟是否是公司其他股东派到陈沛身边的内鬼。
这时,那海涛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是预审支队办公室的电话,他没有接听,挂断了电话。在询问过程中是不允许接听电话的,更何况询问室内还有监控在录音录像。
12.心里那道坎儿
清晨九点,齐孝石跌跌撞撞地进了家门,一宿的失眠令他疲惫不堪,齐孝石就索性告了个病假,回家补觉。却不料刚进家门,就看到了女儿齐欢。
“啊,爸,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今天不上班啊?”齐欢有齐孝石家的钥匙,每周都会来一次,给他打扫卫生。
“啊,来了啊。嗨,昨天和你赵叔儿喝多了,头疼,上午请假了。”齐孝石无精打采地回答。
“哎,不是我说您,快六十的人了,没事别老喝那么多酒。就说上次吧,您把赵叔儿给喝到医院去了,瞧把赵婶儿给急的。”齐欢责怪地说。
一听这话,齐孝石反倒乐了,“呵呵,是,上次是有点过了,老赵这小子顶不住劲了,崴泥了。但那也不能怪我啊,是他喝美了非要跟我拼酒……”齐孝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哎,您啊。”齐欢摇头,“那昨天晚上您睡哪了?别说是在马路上啊。”
“哎哟,那怎么可能呢?你爸再怎么着也是个警察,你就记住喽,只要我跟赵叔儿喝酒,只有他睡马路上的时候儿。”齐孝石得意洋洋,一扫刚才的颓废。
“行了行了,瞧您英雄的。”齐欢转身进了厨房,“我妈和张叔叔去苏杭旅游刚回来,给您带了点儿无锡的排骨,我放冰箱里了啊,微波炉热热就能吃。还有张叔叔给您拿了两条苏烟,我放橱柜里了。”厨房传出了洗菜的声音。
齐孝石一听这话,就不那么自在了。虽然与前妻离婚了这么多年,但一想到她和后老伴老张的美满生活,还是不免心生凄凉。他用最轻的动静叹了口气,然后摸出了点儿八的中南海,默默地点燃。“哎,那什么欢欢……你妈……你妈最近怎么样啊?”齐孝石隔着一间屋问女儿。
“挺好的啊,他们这趟走的时间不短,回来我妈都晒黑了。”齐欢在厨房里回答,“中午给您做热汤面吧,别喝酒了啊。”
“得,谢谢你了啊。”齐孝石说。
“爸,您还跟我客气什么啊。”齐欢系着围裙从厨房走了出来,“对了,爸,我还要跟您说多少遍啊,出门戴口罩。现在外面都什么样子了?天天污染爆表,好不容易有个晴天,还得靠大风吹。这网上都说了,PM2.5致癌,我上次给你买的N95口罩呢,你戴没戴着啊。”
齐孝石就爱听女儿唠叨,那样子和她妈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他左右看看,屋里已经让女儿收拾得井井有条,焕然一新。“哎,我戴,我戴。就今天忘了,一会儿出门准戴。”齐孝石应付道。
齐欢今年二十五岁,长得娇小可爱,仿佛一朵出水芙蓉。她和其他娇生惯养的女孩不同,素面朝天,看着就独立自信。一转眼,齐孝石与前妻已经离婚十五年了,这些年女儿一直跟着前妻过,齐孝石除了每月按照法律规定支付自己工资百分之三十作为女儿的抚养费之外,其他几乎毫无作为。警察的收入微薄,别看每天的工作是冲锋陷阵,在审讯台后耀武扬威,但一提到经济问题,就不免捉襟见肘。干了将近四十年警察,齐孝石的工资也就五千出头,更何况在女儿齐欢最需要关心呵护的年纪,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工作上。所以在他看来,如今女儿还能记着有他这个爸爸,还能接长不短地过来看看他,已经是阿弥陀佛的万幸之事了。
“我看您啊,也别老这么一个人凑合了,有机会也再往前走一步,别老独来独往了。”齐欢说。
“哎哎哎,这是女儿跟爹说的话吗……”齐孝石不自然起来。
“嗨,这有什么啊。谁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您说是不是?再说了,也该有个人管管您的生活了,没多长时间您就该退休了,这以后总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啊。”齐欢说的句句在理,而齐孝石听在心里,却不是滋味。
“行了行了,别总跟我说这个了,我的事儿不用你管。”齐孝石犯了脾气,简单粗暴地打断齐欢。
“爸,您就总是这样,别人的意见一点都听不进去,我说的怎么了?幸福是靠自己争取的,而不是消极地躲避。”齐欢这点随了齐孝石,伶牙俐齿。
“你烦不烦,烦不烦……”面对女儿的质疑,齐孝石一点没有当预审员的强硬与果断,甚至有点不知所措,浑身难受起来。作为父亲,他不想在女儿面前承认自己生活的混乱和寂寞,但事实又摆在面前,不容分辩。
“行了,爸,你呀就是嘴硬,我做饭去了,你少抽烟。”齐欢总算给齐孝石一个台阶下。“那个……”齐欢停顿了一下,“海涛说过几天想请您吃顿饭,您看……”
“不去!别跟我提他!”齐孝石一听这名字心里就冒起一股邪火。齐孝石最不愿意看到的一个现状,那就是女儿齐欢正在和那海涛谈恋爱,而且已经快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爸,都过去多少年的事儿了,您就别再记恨了。”齐欢也是爆脾气,又走出厨房说,“他也跟我说过,当年擅自换师傅的事儿是做得不对,但这事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您就不能原谅他的年少无知、一时冲动吗?”
“我过得去过不去跟你没一毛钱关系。”齐孝石气呼呼地回答。
“怎么跟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齐欢反驳,“我是你女儿,那海涛是我男朋友,你们总这样,让我怎么办啊!”齐欢提高了嗓门。
“你怎么办跟我有什么关系啊?这是你跟他的事!”齐孝石也火了,一下从沙发站了起来。
齐欢愣在那里,泪水涌出眼眶,“爸……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样,一点都不关心我……是,我的事是跟您没关系,要是有关系的话,您也不会在我发烧的时候还在单位加班,让我得上中耳炎;就不会一次都不参加我的家长会,让同学们笑我没有爸爸;就不会在姥爷去世的时候都不来看一眼……”齐欢泪水涟涟,一下将齐孝石多年来作为父亲的失职都一一历数。
齐孝石愣在那里像接受讯问一样手足无措。是啊,女儿说的都对,这些年来,自己为家庭负过责任吗?自己对妻儿有过交代吗?在工作上,自己一事无成,一败涂地。在家庭上,也一无所有,分崩离析。妻子、女儿、徒弟,无不离自己而去。这才叫失败呢,这才叫悲剧呢。齐孝石深深地叹息,刚才的邪火在一瞬间被冰冷熄灭。他重重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齐欢取过纸巾,擦干自己的泪迹,缓了缓情绪说:“爸,我知道您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但在海涛的事情上,我真的希望您能原谅他,我再次跟您说一句,我和他不可能分开,不可能……”齐欢擦了擦眼泪,“就是您再使用什么方法,我们也不会离开……”
齐孝石知道自己前段日子干的缺德事被女儿发现了。因为这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在女儿面前抬不起头来。但在心底,他确实不想让齐欢和那海涛走到一起。他不是还记恨多年前那海涛的背叛,而是因为不放心把女儿交给这名年轻的预审员。嫁给一个警察,特别是搞预审的警察,作为家属是要付出常人无法理解的代价的。工资微薄,工作辛苦,上班有点儿下班没点儿,逢年过节的时候不是执勤就是加班。连续不断的审讯工作,熬夜毁身体不说,还要抵御钱色的诱惑。哎……这是干吗啊,一辈子跟自己较劲。但齐孝石的这些话却没法和女儿明说。这些年来,虽然女儿齐欢很懂事,隔三差五地来看自己,但毕竟从小不是自己看大的,彼此之间还是有着一层隔膜,这种隔膜是一种客气的陌生感,不是靠一两天的相处能消除开的。这是岁月积攒下的惩罚,是永远也弥补不了的亲情缺失。
这时,齐孝石的电话响了,他一看号码,是老赵打来的。
“哎,你看啊,刚才还说到你赵叔呢,现在电话就打过来了。”齐孝石借此机会,调整与女儿之间的尴尬。
“喂,老家伙,昨天回家媳妇跟你翻车了吧,哈哈。啊?什么!你再说一遍!”齐孝石的表情迅速变化,“你再说一遍!谁自杀了!什么!怎么会!”
齐欢也被父亲的举动弄得诧异,刚才的小脾气也一扫而光。“怎么了?”她走到齐孝石身边,关切地问。
齐孝石挂断电话,重重地跌坐在沙发上,眼睛茫然地平视前方,出神了半天才说:“老赵……老赵说……龚培德……自杀了……”
13.畏罪自杀
齐孝石来到焦化厂的时候,远远地看到旧办公楼下已经拉上了警戒带,四周人群聚集,警灯闪烁。他三步并作两步往近处跑,刚穿过旧楼旁几辆废旧的汽车,就觉得胸口发闷,一下蹲在了地上。
“妈的,真他妈的是老了。”齐孝石气喘吁吁地摇头,费尽了全力才重新站了起来。举目望去,那海涛正在和两名制服民警相互推搡,纪委副书记沈政平在一旁劝阻,却无济于事。
“操,这王八蛋撒什么癔症呢!”齐孝石心里暗骂。
那海涛在询问完常骁之后,才回拨了预审支队办公室的电话。在电话中,内勤蒋梅带着哭腔告诉他,龚培德支队长在城东老焦化厂废弃的大楼上,坠楼身亡。
那海涛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要不是小吕扶了一把,几乎跌坐在地上。
师傅,你怎么会自杀呢?怎么会!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你什么没见过,多少大案子从你手上经过,也都有条不紊,你在预审行里是出了名的稳准狠啊,怎么今天就这么想不开呢?那海涛痛哭流涕,小吕在一旁不知所措。
“你这是让那帮纪委的孙子给逼死的啊!”那海涛泪流满面,咬牙切齿,攥着拳头一直从审讯室外忍到了事发现场。
那海涛等不到汽车停稳,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人群前。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海涛语无伦次,质问一名在现场的警察。
警察认得那海涛,对他很客气,“那队,死者是龚培德支队长,我们经过勘查,初步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应该是自杀,坠楼身亡。”警察回答。
“什么?自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海涛突然狂躁起来,一把抓住了警察的双臂,“不可能!不可能!我师傅是不会自杀的,决不可能是自杀!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那海涛摇晃起警察,“你们怎么回事!怎么这么轻易就下了判断!周边的目击者走访了没有?痕迹指纹取了没有?尸体检验做了没有?”那海涛几近疯狂地喊着,对面的警察无可奈何地任其发作。
这时,纪委副书记沈政平走了过来。他今年五十出头,身材瘦高,黑框眼镜后是一双严肃谨慎的眼睛。
“海涛,你干什么!”沈政平一把攥住那海涛的手,“这里是现场,不是你们家,你闹什么?”
“沈书记,你来得正是时候。”那海涛失去了理智,转头对着沈政平说,“我问你,我师傅是怎么死的?啊?他当了这么多年警察,干了这么多年预审,弄错过案子没有?”那海涛一把反攥住沈政平的胳膊,“你们纪委为什么要带他走?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你们知不知道这样做,是毁了他的名声?”那海涛提高了嗓音。
“你疯了吧,那海涛,在这个地方说这种话?”沈政平也生气了,“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还像不像一个副大队长?像不像一名人民警察?”
两名制服民警过来阻拦那海涛,而那海涛仍不依不饶,紧紧抓住沈政平的胳膊。这时,一个人走到那海涛面前。那海涛抬头看,来人正是齐孝石。
“放手。”齐孝石说。
那海涛泪如雨下,仍不放手。
“放手!我让你放手!”齐孝石大喊。
那海涛这才缓缓放开了沈政平。
“你要认他当你师傅,就好好地配合刑警勘查现场,别他妈在这儿裹乱!混不吝是吧,有本事能让你师傅活过来啊?能吗?不能就滚一边去!”齐孝石一张嘴可没好话,“你以为就你难受啊,啊!我们心里都他妈好受啊!”齐孝石说着眼里也转起了泪花,“这老家伙,昨天晚上还找过我呢,我说怎么看他不对劲呢……怎么……怎么这一下,人就走了?走了!”齐孝石自责地哀叹,眼泪顺着一脸的褶子分流到各处。
“什么?他找过你?他找你干什么?对你说什么了?说什么了?”那海涛情绪激动,忙问齐孝石。
“他最后跟我说的话,是让我……好好带带你……”齐孝石停顿了一下,“他说你虽然搞了不少像样的案子,但做事太急,有时缺少方法,容易吃亏……”齐孝石克制住情绪,努力把龚培德最后的话说完。
那海涛全身颤抖,泣不成声,他双手再也聚不拢力量,身体缓缓蹲了下去,“师傅……师傅……”谁也无法将此刻的他与那个自信骄傲的预审员联系在一起。
两个小时后,刑警终于处理完现场,经过仔细的痕迹检查,基本排除了龚培德他杀的可能。但尸检还需要一段时间,龚培德是否服毒或者服了迷幻药物,还要做进一步鉴定。
纪委副书记沈政平和那海涛、齐孝石一起来到了龚培德的办公室,依据局领导的指示,纪委的民警还要在两个人的见证下,对龚培德的办公室进行搜查。
“人都死了……还要搜查他的办公室吗?”那海涛不理解地问,声音哽咽。
沈政平看着那海涛哭红的眼睛,冷静地说:“海涛同志,我理解你此时的心情,但作为警察,你刚才的行为过于鲁莽,太不成熟!我们首要的任务是查清事实、还原真相,而不是感情用事,扰乱秩序。咱们都是警察,算起年龄你也该叫我一声师傅。当警察的,从穿上这身衣服起,就要做到严格执法、依法办事,就要懂得令行禁止、公大于私。龚培德的不幸不仅你痛心疾首,我们也非常难受,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因此而放弃自己的职责。你明白吗?”
那海涛的愤怒消散了,变为一种无力,坠落在空洞里。他当然知道沈政平话中的含义,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确实太有失原则了。在警徽面前,他不仅是龚培德的徒弟,更是一名人民警察,一名预审支队的副大队长。
“书记,我……知错了……”那海涛低下了头。
“知道就好,亏你还是个领导干部。”沈政平恨铁不成钢地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含义很重。
“老齐,龚培德昨天晚上见过你一面?”沈政平问。
齐孝石点头,“是,昨晚十一点左右的样子,我没回家,在办公室留宿,他来办公室和我聊了十来分钟。”齐孝石如实回答。
“嗯,聊了什么?”沈政平问。
“也没有什么实质的问题,就是和我叙旧,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当时我还琢磨,“好么秧儿”的扯这些干吗,现在想起来确实不正常。你也知道他平时的德行,没事儿不甩闲篇儿。”齐孝石说。
“具体说了些什么呢?”沈政平打开笔记本,拿笔记录。
齐孝石知道这不是随意的聊天,而是纪委的调查,就仔细地回忆起来,“他到我们队的大开间儿,说什么我们认识三十多年了,提到了我和他还有老赵刚参加工作的情景,然后又说十年前的刘松林案件让我背了黑锅……”齐孝石事无巨细,一点一点地将昨晚的事情全盘托出。他边说边摸出一颗“中南海”,自顾自地点燃。
沈政平没有打断齐孝石的陈述,默默地记录完毕,“刘松林的案子,具体是什么情况?”
“那个案子说起来就长了,是十年前经侦转来的一个行贿受贿的案件,刚开始他是主办,后来因为他闹病,就转到了我这里。最后案子没办成,咱们局还给对方做了行政赔偿。”齐孝石说。
“哦,我知道那件事,就是那个做生意的到处告你的案子?”沈政平想了起来。
是啊,十年前的那起案件弄得满城风雨,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不仅弄得B市警界人人皆知,还让齐孝石处于上升期的警察生涯戛然而止。
“是啊,那时你还在刑警队呢吧,就是那事。”齐孝石大大咧咧地说。
沈政平原来是刑警大队的副大队长,这几年才被提拔到纪委当副书记。
“你为龚培德背了什么黑锅?”沈政平又问。
“这个我也说不好。龚培德就那么一说,也没解释,当时我喝多了,也不想多问。我觉得吧,他可能就是觉得那个案子最初自己弄得不利索,才让我弄砸了的。嗨……那是我自己手潮点儿背,跟他没一毛钱关系。”齐孝石避重就轻地回答。
沈政平凝视着齐孝石,听出了那话里的言不由衷,但还是没有深究,“嗯……还说什么了吗?”他问。
“走的时候,他好像最后说什么,‘一辈子没睡过踏实觉,我走了’的话……”齐孝石回忆起来。
“看来他是准备好了才走的。”沈政平叹了口气说。
“是……现在想起来,他找我可能是有什么话要说,但我……哎……”齐孝石叹了口气,“但我……没给他好脸儿,他也就没吐口儿……”
那海涛默默地听着,眼泪又夺眶而出,“书记,我师傅他不可能刑讯逼供,他搞了这么多年预审了,是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你们找他谈话,又搞搜查,这是对他的不信任啊。”
沈政平看着海涛沉默了一会儿,“这事,本来不该对你们说,但事情都发展到这一步了,我就把基本的情况透露一些。我怀疑龚培德在自杀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沈政平说。
“什么?深思熟虑?”那海涛惊讶地重复着。
“是啊,我刚开始也不相信,认为不可能,但在刚才的勘查中,刑警在焦化厂旧楼的楼顶,发现了这个东西。”沈政平说着,从皮包里取出一个取证用的塑料带,塑料袋里是一张纸条,“你看看,就会明白他的用意了。”
那海涛接过塑料袋,一字一句地看着里面的纸条。字迹是龚培德的没错,上面写着:
预审,预审,就是靠所谓正义的谎言去揭穿恶意的谎言。但谎言一出,所有人都要付出代价。与人斗,是最残酷的斗争,结尾绝不是输赢,而是相互摧残。我斗了一辈子,没睡过一晚的踏实觉,身心俱疲,得到的只是空名和永远无法圆上的谎言。累了,真累了,我睡了。我不会坐在审讯台下,等待纪委和检察院去审我。我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的家人和战友,请转告老齐,我欠他的,此生无法偿还,只待来世吧。
龚培德绝笔
“根据刑警调取的附近监控录像,龚培德应该是今早凌晨四点到的焦化厂,他把车停在了厂外,步行上那栋六层的旧办公楼。同时根据技术勘查出的现场遗留物和脚印,龚培德在楼顶留下了三十多个烟蒂,还反复踱步,最后在清晨六点左右坠楼身亡。他的尸体到了上午十时许才被来焦化厂遛狗的居民发现,打了110报警……”沈政平陈述着情况。
那海涛和齐孝石愣愣地看着纸条,呆若木鸡。齐孝石想象着龚培德站在焦化厂旧楼楼顶,俯视着不远处废弃的篮球场,回忆着年轻时曾在那里打赌、奔跑、追逐的场景。
“我操,你丫……欠我什么啊……”齐孝石默念。
14.不明资产
在预审支队大楼门前,齐孝石和那海涛送沈政平上了车。齐孝石让那海涛先回去,看他走远了,自己却一拉车门,一屁股坐到了车的后座。
“沈书记,你刚才还没说清楚啊,这事到底怎么回事?龚培德到底犯了什么事?”齐孝石问。
“老齐,你是老同志了,也该理解我们纪委的工作。有些情况在调查清楚之前,是保密的,不能说。”沈政平解释道,“虽然在龚培德的办公室里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但这个事件还在调查过程中,不仅仅是走个程序那么简单。”
“噢,是这样啊。”齐孝石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前面的司机,“小秦,我跟你们书记有话说,你下车待会儿。”齐孝石用命令的语气说。
沈政平会意,“小秦,你先下车抽根烟吧。”
司机下了车,齐孝石一下就变了态度,“姓沈的,你在别人面前是书记,是领导,在我面前别他妈猪鼻子插葱——装象,儿媳妇的肚子——装孙子。我在预审科当预审员的时候,你丫还给我打水买盒饭呢。现在当领导了,不认人了?姥姥!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必须给我交个实底儿!”齐孝石把忍了半天的气儿,一下子爆发出来。
沈政平看着齐孝石,无奈地摇头,“老齐,这个事你管不了。不光你管不了,我们纪委也只是在调查阶段,还不能完全证实。”
“狗屁!不能完全证实,你们丫带龚培德走?不能完全证实,你们搜查他的办公室?别跟我这扯淡!你丫蒙小民警还行,蒙我?没戏!”齐孝石不依不饶,“我就问你两句话,你给我讲明白了,我就立马走人。讲不明白,我告诉你姓沈的,我这还没几个月就退休了,惹急了爷谁都不吝。”
沈政平无奈,“行,你说,哪两句话?”
“第一,你们审查龚培德,到底是因为他刑讯逼供违法办案,还是因为他的其他行为,比如经济问题?第二,他的死,到底跟你们调查的事情有没有关系?”齐孝石问道。
沈政平听齐孝石说完,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老齐,你问的这两句话,确实是本案的关键。但是……”沈政平停顿了一下,“这两个问题,我都不能回答。”
“嘿,你跟我这装孙子是吧。”齐孝石翻脸了。
“你先别激动,听我说,听我说。”沈政平做了个手势,“既然说到这个分儿上,我就跟你透漏一些基本的情况。但有一点,咱们君子协定,这些情况你绝不能外传。这既是对我们纪委调查案件负责,也是对龚培德名誉的负责。”沈政平十分严肃。
“咱俩认识不止一两年了吧,老沈,我这嘴严不严你也不是不知道。”齐孝石改变了对沈政平的称呼,“我现在老着脸求你,就是想知道真实的情况,龚培德,到底是为什么死的。”
沈政平点点头,“我当然相信你,既然你‘七小时’张嘴了,我就多跟你说几句。这段时间确实有不少人在举报控告龚培德,除了那个刑讯逼供的案子,我们还多次接到匿名举报,称龚培德的银行账户里有大额的不明资产,作为预审支队的公职人员,他还在以法律顾问的身份,给许多个公司出谋划策,插手经济纠纷。”
“什么?”沈政平的话虽然印证了齐孝石的猜测,但还是让他大吃一惊,“你们查他的账户了?他账户里有多少不明资产?”
“五百万。”沈政平回答。
“五百万!”齐孝石震惊了。
“是,这笔钱他说不出来源,跟他和家人的收入都严重不符。”沈政平说,“其实,作为刑讯逼供案件,我们是没必要搜查他办公室的,今天的搜查也主要是为了这个案子。”
“是一次性打进去的吗?”齐孝石问。
“不是,是每隔一段时间打一次。”沈政平回答。
“隔多长时间?”齐孝石问。
“老齐……”沈政平犹豫。
“隔多长时间?”齐孝石接着追问。
“你拿我当审讯对象了吧。”沈政平说。
“我就问你隔多长时间!”齐孝石不依不饶。
“一两个月一次。”沈政平叹了口气,放弃了抵抗。
“一两个月……”齐孝石若有所思。
“哎,老齐,我们纪委的纪律你也不是不知道,不能向非相关的案件调查人透露情况,我说的够多了。这一切都要严格保密,我相信你,也希望你遵守我们之间的承诺。”沈政平说。
“那就让我参加纪委的调查组吧。”齐孝石说。
“这不可能。”沈政平说。
“怎么不可能!”齐孝石急了。
“你马上就要退休了,而且还与龚培德存在利害关系。”沈政平回答。
“什么他妈的利害关系?我和他有一毛钱关系吗?”齐孝石生气了,拍了一下车的玻璃。车外的司机小秦见状忙跑过来,又被沈政平打发走了。
“他在遗书上写了,欠你的。你想想,这能是没有利害关系吗?”沈政平反问道。
齐孝石一下又蔫了,哑口无言。是啊,他欠我的?操,丫欠我什么啊!齐孝石扪心自问。
“哎……老沈,你知道,我和龚培德是一起分到老预审科的,到现在都三十多年了。我问他的情况,不是想给他到外面散去,我没那么脏心烂肺。我就是想知道,有什么天大的事儿,能让像他这样的老预审过不去。自杀?这事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呢?”齐孝石反问,“这孙子的性格我了解,好强。我不是背着人说坏话,他这人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还真是干预审的料。我在想啊,他昨天晚上找我,一定是有什么想跟我说的,没准就是那件让他过不去的事儿,不然怎么也不能都临走了,还往纸上写那样的话。哎……要不是我堵他的嘴,没准……没准……”齐孝石说着就哽咽起来,“哎……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沈政平看着齐孝石通红的眼睛,默默地摇了摇头。
“哎……”齐孝石一声长叹,“为什么要选择焦化厂呢?为什么呢?”齐孝石不解地问着自己,不禁又想起了昨晚回忆的那些场景。龚培德在焦化厂的篮球架旁赌气地蹲着马步,浑身上下被汗水浸透,老赵在一旁喊着加油加油,而自己则背着手不屑一顾地给他算着时间。“二十分钟了,别撑着了……”自己曾经这么说过吧。但龚培德都尿了裤子却还是不认输,他真硬啊。
“这老家伙,一辈子都没认过输,年轻时为了跟我打赌,蹲了三十分钟马步。怎么老了老了,就他妈怂了,就他妈软了……我没怪过他啊,其实昨天晚上我想说来着,那案子是我自己搞砸的,跟他没一毛钱关系……但这老家伙啊,蠢啊!”齐孝石泪水决堤。
沈政平也动容了,“是啊,我也不解,怎么像龚培德这样心理素质过硬的人也会自杀,是有不对的地方……老齐,虽然你不能加入纪委的调查组,但发现情况随时都可以向我通报,放心吧,龚培德是咱们共同的战友,如果有冤,我们一定会为他昭雪伸张。”
“哎……人都死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齐孝石叹了口气。
沈政平看着齐孝石,问道:“有烟吗?”
“嘿,你什么时候也抽烟了?”齐孝石拿过烟给他点燃。
“想事儿的时候偶尔抽一根。”沈政平吸了一口说,“龚培德的案子,我觉得另有蹊跷。刑讯逼供和他大额资产来源不明的匿名举报,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段内发生的。我觉得,不排除是同一伙人所为。”
“嗯,我也这么想。”齐孝石点头,“还有,听说龚培德给对方做笔录时的监控录像坏了?那在场的书记员呢,不能证明吗?”
“监控录像不是坏了,而是被他关了。”沈政平更正说,“那天审讯时,龚培德特意支走了书记员,让他去监控室把监控关停,之后大约十分钟后书记员才重新回到审讯室,所以无法证明龚培德没有进行刑讯逼供。”
“噢……”齐孝石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了,“那书记员也没看到嫌疑人身上是否有伤?”
“书记员供述说没看到有伤,但在我们的追问下,他承认了曾看到嫌疑人身上有灰尘,应该是在他出去时嫌疑人曾经摔倒在地。”沈政平说。
齐孝石点头,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你觉得龚培德支走书记员就是为了要打他吗?”
“没那么简单……”沈政平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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