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一个惊人的消息在B市公安局内不胫而走。预审支队原副大队长那海涛,被市局纪委双规。所谓双规,是指依照《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机关案件检查工作条例》相关规定,要求有关人员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就案件所涉及的问题作出说明。
那海涛是在他的办公室被带走的,纪委的副书记沈政平亲自带队实施双规。据在场的内勤蒋梅回忆,纪委的人告知那海涛涉嫌受贿,数额是一百万。一百万,这个数额相当于一个普通警察十多年的工资。不但数额令人咋舌,严重程度也令人发指。
那海涛被纪委的两名民警带上警车,警车呼啸着转了个圈,从市局大院出来,在院外的市局招待所停住。一共没有几百米的距离,那海涛的人生却像过山车一样,从巅峰坠到谷底。他走下警车,踉踉跄跄地走进招待所。按照双规的规定,双规地点不能设在司法机关的办公和羁押场所,所以市局招待所内的一间套房,就成了纪委实施双规的临时地点。时间正值中午,那海涛不时遇到陪外地同行前来用餐的同事,有的人知道原委,就低头闪身,装作不认识。而有的人则不明就里,依然和他打着招呼。那海涛脸色铁青,只得点头应承,心里却如刀割般难受。走进房间的时候,窗外正对着市局看守所,那海涛深深地叹了口气,望着远处那五米多高的厚重铁门,想象着那铁门内空旷寂静的监区筒道。那是他工作战斗的地方,是他立功受奖一鸣惊人的平台,但谁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以另一种身份再次走进那里。那海涛思绪万千,五味杂陈,却面不改色,既不辩解也不喊冤。他缓缓地坐在椅子上,回头望着看押他的两个民警,眼神空空如也,毫无生气。
几日来,纪委的民警对那海涛进行车轮战般的讯问。那海涛是预审的高手,对纪委民警的讯问对答如流,遇到关键问题并不躲闪,反而理直气壮振振有词。面对举证,那海涛苦笑着摇头,说他也无法解释,因为根本就不知道那笔款项的来由,没准是哪个糊涂蛋错汇到自己的账户也说不好。几轮审讯下来,纪委民警纷纷败下阵来,谁也没能把“那三斧子”问出个所以然,审讯处于停滞状态。沈政平眼看着那海涛银行卡内的巨额数字铁证如山,却没办法拿下他的口供,异常焦虑,一时间进退两难。他在将情况上报市局领导的同时,亲自拉下了审讯提纲,准备重操几十年前的旧业,会一会这个“那三斧子”。
招待所的套间一里一外。里面是卧室,放着三张单人床,那海涛睡靠墙的一张,而靠门和靠床的两张则睡着看押的民警。外屋已经被布置成一个审讯室的模样,一张桌子横隔在房间正中,桌子后面是两张椅子,前面是一个板凳。
纪委副书记沈政平与那海涛对视。一高一矮,一里一外。屋里有种难闻的味道,说不好是不是空气中混合了怨愤、胆怯、彷徨和侥幸。沈政平和纪委民警在桌子后端坐,那海涛则坐在矮小的板凳上,那是昔日他做主审讯时,嫌疑人的位置。
“姓名?”沈政平问。
“那海涛。”那海涛回答。
“职务?”沈政平问。
“民警。”那海涛回答。
“今天为什么被带至此处双规?”沈政平问。
“因为我涉嫌受贿一百万元人民币。”那海涛抬起头看着沈政平的眼睛。
“你是否收受了贿赂?”沈政平也是预审出身,懂得循序渐进。
“没有,我没有收受贿赂。”那海涛说。
“你是否明知自己的银行卡中有这笔钱?”沈政平问。
“我知道。”那海涛一改常态,如实回答。
“那你如何解释自己没有受贿?”沈政平问。
“那我请问,什么是受贿?”那海涛开始反问。
“什么是受贿?你自己不清楚吗?”沈政平将问题踢了回去。
“我当然清楚。”那海涛的语气毫不示弱,“受贿罪是指国家工作人员利用职务上的便利,索取他人财物,或者非法收受他人财物,为他人谋取利益的行为。沈书记,是这个概念吧?”
“是。”沈政平回答。
“那好,请问,我银行卡里的一百万元,是谁打给我的?您知道吗?我到底为谁谋取了利益?您掌握吗?如果不知道,不掌握,那又凭什么说我是涉嫌受贿?”那海涛问。
“你这是什么态度!”沈政平拍响了桌子,“我现在要问的人是你,是要让你交代这一百万元的来源!”他斥责道。
“不对,书记,您这样说是不尊重事实。”那海涛摇头,“法律讲的是尊重事实,是疑罪从无,如果你们没有获取确凿的证据就贸然抓我,那我有理由认为,是有人栽赃陷害,而你们则是在制造冤假错案。”那海涛果然是齐孝石的徒弟,一张嘴就咄咄逼人。
“你到了这个时候还振振有词?”沈政平虽然落了下风,却仍在保持攻势,“怪不得别人叫你什么‘那三斧子’,原来是无理狡三分。那海涛,作为一个党员,你敢用党性保证你没有非法收受他人的财物,为其谋取利益吗?你敢拍着胸脯保证吗?”沈政平话锋一转,从政治上展开攻势。
“我,没有必要对你们做任何的保证。”那海涛根本不接招,“如果有确凿的证据,请你们向我出示,如果没有,我希望你们恢复我的自由。”他一字一句地说。
“看看这个,你怎么解释!”沈政平说着甩出一摞照片。书记员拿起照片,走到那海涛面前向他出示。
“照片上的人是不是你?而你对面的人是不是邓楠?这个你该如何解释?”沈政平质问道。
那海涛笑了,他摇了摇头。“书记,我无法确定这照片上的人是不是自己,而且也不可能确定另一个人是邓楠。我倒想问问,你们是如何确定照片中这两个人身份的?”他再次反问。
“这……”沈政平愣住了。他意识到自己在审讯中犯了错误,不仅过早地使用了关键证据,而且这个关键证据还缺乏相应的科学验证。是啊,仅凭外貌相似,又怎能从法律上确定照片中的人员身份呢。“那海涛,你这是在强词夺理!”沈政平败象已露。
“呵呵……”那海涛仰起头,笑了起来,“同时我还想问你,你们的这个证据是什么来源?这个来源是不是合法?如果来源不明,那就是程序上的不合法,就根本无法作为证据使用。”他语气不重,但掷地有声。
沈政平憋红了脸。他自然不能说出这些照片,竟然是从署名沙伟的犯罪嫌疑人那里寄来的。
齐欢在市局门前哭得歇斯底里,任凭民警怎么劝阻,也非要见上那海涛一面。她反复重申着那海涛是被冤枉的,自己有充分的证据。经过的路人纷纷围观,不一会儿市局门前便被围得水泄不通。
齐孝石听闻此事赶了过来。他拨开人群,一把拽住了齐欢。“欢欢,你听我说,听我说!”齐孝石用力晃动着齐欢,让她清醒。齐欢却一把推开齐孝石,继续要闯进市局。
齐孝石急了,再次拽过齐欢。“现在不是你闹炸的时候,这是纪委办案,你撒什么癔症!”齐孝石语气发狠,他第一次对女儿这样说话。
“爸爸,您是在说我吗?”齐欢泪流满面,看着齐孝石的眼睛问,“我这不是闹,我这是为海涛伸冤。他是冤枉的,难道您不相信这点吗?这么多年了,我让您管过我什么,我求过您什么?现在,我就求求您,爸,您帮我跟他们说说,让我见见海涛,我有话要对他说,求您了,爸。”齐欢悲痛至极,浑身颤抖。
“欢欢,你不懂,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事儿,这是法律,需要的不是辩解,不是喊冤,而是证据。那海涛是我徒弟,他现在这样,我心里也憋屈,也难受。但法律就是这样,不能越雷池半步,谁要是犯了事儿,就是说出大天去,也没有退身步儿。欢欢,听话,你先回家。”他苦口相劝。
齐欢突然停住了哭泣,她睁大着眼睛呆呆地看着齐孝石。“爸,我想听你说句真话,就一句。你到底相不相信海涛是被冤枉的?”齐欢质问道。
“我……”齐孝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你就是不信了?”齐欢反问,“好,你不相信,我就不再跟你说,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去证明那海涛的清白。”齐欢说着就转过身,跑出围观的人群。
“欢欢,欢欢……”齐孝石刚想去追赶,没跑出几步,就觉得胸口发闷,眼前发黑,一下摔倒在地上。齐欢大惊,跑了回来。
“爸,爸……你怎么了?怎么了?”齐欢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齐孝石捂住胸口,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说:“欢欢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的心啊……”他的眼泪也流淌下来,“你在这裹乱,只会让这件事出更多的岔子,不但帮不了那海涛,还会害了他。我跟你说过,不想让你再走你妈的老路。这搞预审的人啊,一张嘴就瞎话溜舌,看似精明,但只要一玩不好,就没准得把自己折进去。这他妈是个要命的活儿啊,你但凡有个其他的选择,也别再陪着那海涛走这一辈子的险路。千顷地一根苗儿,你是你妈的命根子啊……”齐孝石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齐欢心疼地抱住父亲,哭得像个泪人。
78.师徒对决
纪委办公室里,齐孝石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哎,老齐,你少抽几根,注意你的身体。”沈政平关切地说。
“操,身体……”齐孝石苦笑,“现在人的魂儿都没了,还要这个臭皮囊有个屁用!”他没好气儿地说,“有话直说,今儿个叫我来是为了什么?你这是唱的哪出儿?”
“今天叫你来……”沈政平停顿了一下,“还是因为那海涛的事情。”
“那海涛的事儿?”齐孝石皱眉,“怎么了?那点儿弯弯绕还没整明白?”
“哎……”沈政平一声叹息,“他交代问题的态度很不好,不但负隅顽抗,还颠倒黑白,说是纪委在违法办案。你说这人,哎……”沈政平一筹莫展,“而且有个情况我也想告诉你,我们除了接到你和小吕的举报外,还接到了另外一个人的举报……”他停顿了一下。
“另外的人?”齐孝石抬起头,看着沈政平,“是谁?”
“是沙伟。”沈政平回答,“我们还掌握了一些其他的证据,可以证明那海涛涉嫌收受化名为沙伟的犯罪嫌疑人的贿赂,以帮助其逃脱法律的制裁。”
“沙伟?”齐孝石惊讶,“操!这王八蛋的举报你也相信?”
“我也不想相信,但是……却不由得我们不去相信。”沈政平看着齐孝石的眼睛说,“现在的情况是,不但小吕获得的那些照片是署名为沙伟的人寄来的,而且就在几天前,沙伟还亲自给纪委打了电话,举报了那海涛的受贿行为。他使用的是市局附近的一处公用电话,在电话中,他提供了给那海涛汇款的银行账号。经过我们调查,那个银行账号正是一个叫作宋涛的个人账户。这与我们从那海涛公寓搜出的银行卡账户内的信息相符。老齐,宋涛这个名字你应该不陌生,这是沙伟的另一个化名。”
齐孝石沉默了,直到烟头烫手才回过神来。“哦……那你……找我干吗?”他抬起头问。
“我是想让你亲自去审讯那海涛。”沈政平坦率地说。
“什么?让我去审?”齐孝石摇头,“你别给我整这幺蛾子了,他是我举报的,你让我审,这他妈不是起哄架秧子吗?我……我可是他的师傅啊,就是按照法律程序,也得避避嫌吧。再说……”齐孝石又点燃了一颗烟,“我已经退休了,不再有执法权。你别怪我掉链子,这活儿,我干不了。”他封了口儿。
沈政平看着齐孝石,也点了点头,“是,我知道,你说的这一切都对。要说避嫌,第一个要避的人就是你,你和那海涛曾经是师徒关系,前一段时间还一直在共同侦办案件,让你审讯他确实不合情理。再说执法权,你已经退休了,虽然还在返聘期间,但让你去审讯一个在职的警察,也显然不符合法律。但是……如果不是我们万般无奈,也不会想请你亲自出马。”沈政平一脸苦相。
“万般无奈?”齐孝石诧异。
“哎……”沈政平叹了口气,“你的这个徒弟啊,嘴太厉害。我们从各个分局挑选了搞预审的精兵强将,几轮下来,却都不是他的对手。找个硬的吧,那海涛更硬,针尖对麦芒,一句顶一句,没三句两句就给人家预审员噎得脸红脖子粗,哑了火儿;找个软刀子吧,一上来那海涛就打哈哈、说政策,绕着预审员讲法律,最后不但他的口供没问下来,预审员还自觉得理亏了。我是真没辙了。所以……我要不是万般无奈,也不会请你出马。老齐,你现在虽然退休了,但能力强、业务好,那海涛的预审都是跟你学的,拿下他的口供,就只有你能办到了。再说你是他师傅,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到底是不是受贿,该不该受到法律的惩处,你这个当师傅的也该亲自给他把关。老齐,咱们都是干警察的,该明白这情与法之间的选择,我相信你能公正地对待那海涛的问题,黑白曲直你一定要问个明白!”沈政平诚恳地说。
齐孝石看着沈政平,缓缓摇了摇头,愣了一会儿,又无奈地点了点头。
执行双规的套间,极像审讯室。预审员的职业生涯,一半的时间都要在这种封闭的环境下度过。审讯室里密不透风、寂静阴冷,厚厚的隔音墙形成了与世隔绝的密闭空间,每天都上演着直面内心的智慧斗争。嫌疑人或抵抗挣扎,或逃避躲闪,唯一的目的就是获得侥幸的自由。而预审员的职责则是揭穿虚伪、呈现事实,消除一切可能妨碍公正的谎言。
齐孝石与那海涛相对而坐,两个人都沉默着,气氛凝重得瘆人。世界上其实根本没有公平,所谓的公平也只不过是某个阶段相对的平等。如今,昔日的师徒隔着桌子一高一低地对视,距离近在咫尺,而身份却是天壤之别。一个是审讯者,一个是嫌疑人。
“我今天来,不是以预审员的身份。我现在退休了,顶天儿了也就算是曾经干过警察,再搞讯问那是裹乱、胡来。但我今天还是来了,为什么呢?就是想看看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脚底下拌蒜,走了麦城让人玩了,还是手里掰不开镊子,缺金少银,犯了糊涂。现在这儿只有你和我,没有书记员、记录员,你给我交个实底儿,咱们都别玩虚的。揣着明白装糊涂,那没劲。”齐孝石做了开场白。
那海涛抬头,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师傅,我折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折了?”齐孝石摇了摇头,“折了?这么多预审员都拿不下你。折了?你一开口还见谁灭谁。你这像个折了的样儿吗?”齐孝石拿出了拍山震虎的架势。
“师傅,我不这么做不行。我不扛过去那些预审员,就没有再上战场的机会。”他一字一句地回答。
“你……”齐孝石一时语塞。
“师傅,您真的认为我会为了这点儿钱而心动吗?”那海涛反问,眼神复杂,“我是您和龚培德的徒弟,我如果真要收钱,会让他们往我自己的卡里打吗?”
齐孝石迎着那海涛的眼神,表情没有一点变化。“我不管你是罗锅下楼——钱紧,还是真有什么其他收钱的理由。但有一点改变不了,那就是你的卡里有一百万,可丁可卯的一百万,这是你十年也挣不来的银子。你自己说,这该怎么解释?能解释得了吗?”齐孝石的态度坚硬得出乎意料,“每个人都会变,燕么虎儿也不是第一天就会飞的。这个世界太复杂,诱惑太多,有时白的会变成黑的,善的也会变成恶的。我搞预审三十年了,装得人五人六儿的主儿没少见识,昨天还吃精米白面,明天就啃上了窝窝头。我有一个原则你该知道,看不见摸不着的一律不信,眼见为实。搞预审的都有一个底线,那就是事实和证据。你说自己冤枉,有证据吗?”他反问道。
“哎……证据……”那海涛摇了摇头,“师傅,您认为我是在跟你耍诈吗?您用拍山震虎,我就用避实就虚?您用侧面迂回,我就用借力打力?哎……师傅,请您相信我,这件事绝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你别逼我!事到如今,许多事我不能说透。”他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顾虑?有什么让你这么肝儿颤啊?”齐孝石皱眉,“是害怕自己,还是……别人……”他声音有些颤抖。
“师傅,您别管了,也管不了。”那海涛摇头,“您退休了,就别再掺和这些事了,回家好好照顾欢欢,我的事我自己处理。”他语气急切。
“你还以为自己能扛吗?”齐孝石问。
“我能不能扛是我的事,与您无关。师傅,您也别费力气了,我是您教出来的徒弟,光靠预审手段想套出我的话,您觉得可能吗?”那海涛与齐孝石对视。
“你他妈是个混蛋!”齐孝石突然急了,“你还认我这个师傅吗?”齐孝石质问。
“我……”那海涛看着齐孝石的眼睛,“我认,我当然认,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没您的教导,我也不会在预审圈儿里混出模样。”
“那你还跟我这儿藏着掖着?”齐孝石继续问。
“我可以说,但不是在这个地方。”那海涛回答得肯定,“您放心,双规这种手段,制约不了我多长时间,就算他们把我刑事拘留了,按照法律程序,能约束我的最多也不过就是30天的期限。只要我撑过去,纪委就得放人。他们没有直接的证据,我不相信能执行逮捕。等我出去了,案件就能够继续。”那海涛语气坚定。
“他们没有直接的证据?我有!”齐孝石说。
“什么?”那海涛惊愕。
“是我举报的你。”齐孝石斩钉截铁地说。
79.舍身计
“师傅……您……”那海涛不知所措,“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您知不知道,您这样做会毁了我的整个计划,让我前功尽弃!”那海涛突然愤怒起来。
“爷们儿,你丫现在折了。我跟你明说,现在审讯室的监控是关着的,外面的人什么都听不见。咱们说话,既别抖机灵,也别玩猫儿腻,什么技巧都别用,就直来直去地说。”齐孝石说,“我就想听你的实话,你到底要干什么?”他死死盯住那海涛的眼睛。
那海涛没有躲闪,与他对视着。“师傅,您让我说实话,我怎么知道……”那海涛停顿了一下,“我怎么知道,您不是跟我使诈呢?”师徒二人对视着,昔日的信任一扫而光。
“哼哼……”齐孝石冷笑,“这搞预审的人啊,都他妈的这个德行,天天拿嘴玩人,拿脑子琢磨人,拿手段算计人。到头来,屁大点儿的事儿都怀疑,谁也不敢相信。”
“这能怪谁呢,还不是您交给我的吗?”那海涛反驳,“您不是说过,搞预审的要有三份儿,第一份儿是手,第二份儿是嘴,第三份儿是脑袋吗?”
“你还记得这个?”齐孝石冷眼相对。
“忘不了,用手记笔录,用嘴套话,用脑袋玩人。这本事不是好学的。”那海涛停顿了一下,“学会了,自己也好不了。”他补充道。
“嗨,你这么说我可不爱听,同样学一门儿手艺,有人能济世救人,有人却为虎作伥。菜刀能切菜,也能杀人,那你说它是工具呢,还是凶器?路是自己选的,甭怪别人。”齐孝石说,“我举报你,就是因为你收钱了,而且收的还是那帮王八蛋的钱。你甭跟我说他们陷害你,他们怎么不陷害我呢?要论讲故事啊,你还差点儿。”他语气强硬。
“您还不明白吗?那一百万是投名状啊!我不是要收他们的钱,而是要打进他们的内部!”那海涛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哦,那你是承认收他们的钱了?”齐孝石问。
“您……”那海涛知道自己中了套。
“收了多少钱?”齐孝石的手中没有纸笔,只用嘴问。
“师傅……”那海涛想解释。
“多少钱!”齐孝石拍响了桌子。
“您到底相不相信我?”那海涛大喊。
“我谁也不信,就相信事实!”齐孝石也提高声音。
那海涛重重地叹气,低下了头。“师傅,那我就给您讲讲事实。”那海涛抬起了头,“您知道我给欢欢拉存款转正的事儿了吧?”
“我知道了。”齐孝石冷冷地回答。
“您该知道我这样做的用意吧?”那海涛问。
“别问我,你自己说。”齐孝石回答。
那海涛沉默了一会儿。“好,我说。我给欢欢拉钱,让她转正,这当然不是为了她好,而是要把她拉下水。”那海涛语出惊人,“我怎么会不知道正毅集团的凶险?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把自己心爱的女人送到风口浪尖?但是……我没办法,真的没有其他的选择了。”他叹气,“如果只是我自己收了他们的钱,没有做出其他的保证,您认为他们会这样轻易地相信我吗?拉欢欢下水,我没有私心,全是因为公心。是,我对不起她,但没办法,她是警察的女人。我没有别的选择。师傅,您真的那么天真地认为,光凭四小预审的对决就能赢得胜利吗?我告诉您,不可能。如果能轻易获胜的话,邓飞就不会至今还囚禁在医院的病房里,随时要绑上约束带。如果能轻易获胜的话,我师傅龚培德就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现在我们查的主犯是谁,您我心知肚明,但仅凭现有的这几个嫌疑人的供词,真的能把这些罪行与他联系上吗?不可能!不可能!”他非常激动,“无论是邓飞、张楚,甚至是沙伟,他们上面都有一个防火墙,将幕后黑手隔开。这堵防火墙密不透风、坚硬无比,仅依靠现行的法律是根本无法逾越的。师傅,我前思后想,只有一个办法才能击穿这个障碍,那就是我来充当他们之间的防火墙。”
“你来充当防火墙?”齐孝石紧皱眉头,缓缓地摇头,“玩舍身计?你认为自己有这个本事吗?”
“对,就是舍身计!”那海涛强调,“无论我有没有这个本事,我都会拼死一搏。哪怕付出沉重的代价,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师傅,我要替死去的龚师傅昭雪,我要让这帮罪犯付出代价!也许我会成为牺牲品,也许一旦失利我会和龚师傅一样的结局,说不清道不明,无法辩解自己的行为,甚至会从执法者变成罪犯。但如果不做任何努力,他们将继续无法无天,逍遥法外,还会制造更多的恶行,剥夺更多善良人的权利,像癌症一样蔓延。我过去做的和现在做的事情,就是要成为他们犯罪证据链中的紧密一环,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承上启下,一同落网。”
“可笑……可笑啊……舍身计……你这是跟谁学的啊?”齐孝石摇头,“你真拿自己当大铆钉了?认为这么干就能成功?”
“我没有成功,当然没有!”那海涛的声音有些颤抖,“因为您,因为您的举报,让我全盘皆输,让我的计划前功尽弃。你知道吗?师傅,就因为您的怀疑,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失,也浪费了我整个计划中至关重要的最后一步!”他热泪盈眶。
“你呀……”齐孝石重重地叹息,“干了这么多年预审,还他妈掰不开镊子,一脑袋糨糊。”齐孝石摇头。
“师傅,您甭说了。”那海涛一声叹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对不起,师傅,是我拉上了齐欢,让她一起担惊受怕。原谅我,她是我的女朋友,我为了让他们相信,只能让欢欢也成为计划中的一环。哎……但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计划被捅破了,我失去了人身自由。就算能侥幸出去,也失去了被他们利用的价值。”他万分沮丧。
“你还以为自己能全须全尾地出去?”齐孝石问。
“我……”那海涛彷徨地看着他。
“有我在,你也得在这待住喽,哪都去不了。”齐孝石话里有话。
“师傅,您举报我,到底是想干什么?”那海涛突然醒悟了,“您为什么要破了我的舍身计?”
“呵呵……”齐孝石苦笑,“为什么要举报你,破你的舍身计……我用你刚才回答我的话回答你,你别管了,也管不了。”
“师傅,这案子不该您管了,该由我上,您别瞎掺合了,太危险!”那海涛越发清醒起来。
“你至今还相信他的清白吗?”齐孝石岔开话题问。
那海涛知道他话中所指是龚培德,他一字一句地回答,“我当然相信,从过去到现在,我从未怀疑他的清白。”
齐孝石点头,却没接话茬儿。“你现在待在这儿,才最安全。”他没头没尾地说,“当初要是他能被关在这儿,就不会因为那么点儿的屁事儿,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你甭以为自己聪明,借着打败几个预审员的机会,能促使沈政平把我找来,听你的这番废话。也甭以为能说动我,让我带你出去,我告诉你,那不能够!我话撂这儿了,你十天半个月肯定出不去,有我在,你就没有机会。我既然能让你进来,就有本事让你待住了,哪也去不了。舍身计?呵呵,愚蠢之极!你搞了几年预审,觉得自己翅膀硬了,能抖点儿小机灵了?可笑。你付出的连龚培德的一半都没有,拿什么资本跟他们斗。还拉上个垫背的,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实际上傻到家了。”齐孝石恨铁不成钢,“你真的以为那帮孙子相信你了吗?”
那海涛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歇菜吧!我告诉你,纪委接到的第一个举报你的电话,就是沙伟打的。”齐孝石说。
“沙伟?”那海涛惊愕。
“你以为收了他们的钱,是纳了投名状,可以让他们相信你已经下水。但人家可不这么想,他们给你下的是鱼饵,是毒药,吞下去容易,吐出来难。那海涛啊那海涛,我看你真是越活越抽抽儿了。”齐孝石说。
“那……那您为什么要举报我?”那海涛不解地问。
“你得给我好好地活着。你活着,才有人知道这个案件的全貌,你活着,我闺女才不会身处险境。”齐孝石老谋深算地说,“那帮孙子给你下的套儿是要你身败名裂、彻底完蛋,只有你进来了,没有利用价值了,他们才能放心,把注意力从你身上移走,你和欢欢身上的危险才会消除。”齐孝石语出惊人,“那海涛,我是你的师傅,这个案件的全貌只有我和你知道,如果万不得已,必须用舍身计,也是我,而不是你!同时,我也是欢欢的父亲,你丫给我听好了,为了我闺女,你也得好好活着,别他妈跟龚培德一个操行,动不动就寻死觅活。她这后半辈子……”他停顿了一下,“我就交给你了……”
“师傅,您到底想干什么?”那海涛预感到不妙,急切地问。他此时已经大彻大悟,齐孝石破他舍身计的真正目的,是要保护他的人身安全。而齐孝石自己,则是要孤军奋战。
“这个你管不着,也管不了。我不会拿你们的安危做赌注。只有你进了号儿里,我的心才踏实。这里最安全啊,武警端着家伙保护你,牛逼大了,呵呵……”齐孝石苦笑,“我他妈干了一辈子预审了,过手的案子不少,却从没见过哪个像这个一样费劲难缠。我得试试,自己到底能不能玩儿过这帮孙子。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一辈子了,到了还不给自己找个乐子。小子,你是除我之外最了解这个案件的人,你要好好记着那些证据,一个也不能落。我送给你一句话,真正的预审没有招数,最大的招儿就是一颗公心。”齐孝石说完就站了起来。
“师傅,师傅!”那海涛慌了,“您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咱们在一起还有个照应、有个商量,一定能战胜那帮孙子的,师傅!”
“小家雀儿甭跟老家雀儿抖攒儿,你那两下子,还嫩。”齐孝石摇了摇头,“好好对待欢欢,甭跟我一个德行,拿鸡毛当令箭,丢了西瓜捡芝麻。好了,踏踏实实地睡个觉,我走了。”齐孝石说,“这个你留着,也算有个念想儿。”他说着掏出了一对核桃,放在桌子上。
“师傅,您这是干什么?您留步,听我说,听我说。”那海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您已经退休了,这步棋不该由您走,我还年轻,应该我去冒这个险,您不行,您……”那海涛语无伦次。
“操,你丫这是瞧不起我啊。”齐孝石撇着嘴说,“甭跟我这儿玩哩格儿楞,我今天过来是审讯你,刚才说的一切话都记在这里了,这个东西我先留着,等我想让你出去的时候,自然会交给纪委。”齐孝石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录音笔。
那海涛沉默了,他明白此刻自己无力拆解齐孝石的招数,也没有能力去阻拦齐孝石的选择。“师傅,有两件事我希望您知道。”那海涛说,“第一件,我觉得有内鬼在咱们中间。第二件,我也潜了一个人在他们身边……”
齐孝石把录音笔放回到口袋里,不屑地笑了笑。“不用多说。你那点弯弯绕啊,还瞒不过我。你干的事儿,早就让人家给明了。不就是那个宁大队办的人吗?我告诉你,有的人想借力打力,趁乱取胜,有的人想浑水摸鱼,借刀杀人,但那风筝的线儿到底缠在了谁的手上,还不一定呢。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别相信自己的判断,也别说什么眼见为实,有时闭着眼啊,反而能看到真相。”齐孝石说着就走出了屋门。
“师傅!师傅!您保重,千万不要干傻事!”那海涛满眼含泪,大声呼喊。这时,两个纪委民警从门外走了进来,把那海涛拦了回去。
在市局招待所门前,沈政平在焦急地等待。看齐孝石出来了,赶忙迎了上去,“老齐,他……撂了吗?”
齐孝石看着沈政平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默默叹气,“哎……没戏,铁嘴钢牙橡皮腮帮子,一句实话没有,什么都不承认。我……也无能为力……”说完,扬长而去。
沈政平看着齐孝石的背影,眼神里意味深长。
80.孤注一掷
心中没有了恐惧,也不会再有新奇;没有了憧憬,也就不会再有冲动。当一切归于平淡,安逸便会成为新的恐惧,正如年龄在岁月中跌宕,循环往复却物是人非。年轻最珍贵的,是对陌生事物的惶恐,一旦这种惶恐消失,我们便真正丢失了青春。
肮脏的空气,吸下的全是灰尘,呼出的全是谎言。齐孝石在灰霾中行走,穿梭在人群里,看着戴着各色口罩的人们无望的眼神,突然心生悲凉。人们总在憧憬新的一天,试图将过去遗忘,重新开始。而这一切都只是在自我欺骗罢了,谁也脱离不了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的麻木世界,新的一天,只是在惯性中的艰难前行而已。
地铁通道里,一个小伙子在唱歌。他把装着零钱的吉他盒摊在地上,席地而坐,拨动琴弦。
这个世界没有天使
这个世界没有天使,只有无数爱情白痴,
幻想爱是那个样子,到了最后一切消失;
这个世界没有天使,只有无数爱情白痴,
我算其中一个地址,有时幸福要等来世;
在你离开我的午后,阳光不再那么温柔,
忘记怎么泪往下流,忘了怎么失去所有;
原来痛是这种感受,一阵麻木布遍胸口,
我们亲手捏碎幸福,然后分别露宿街头。
齐孝石在他面前驻足,掏出几张零钱,轻轻地放在吉他盒中。小伙子报以腼腆的微笑。他的年轻与阳光,让齐孝石感慨万千。哎……时间真是一辆单行快车,呼啸而过,一去不返。谁都有过青春,在青春的稚嫩与傲慢中,我们都曾经认为,自己的人生不会拘泥于眼前,世界上还有更高远的天空。那时就算热情屡屡受挫,也不会丢失最初的信仰。我们发誓过不会背叛誓言,要用最真实的声音去记录每一刻的感受。但爱与痛惜,却随着温水煮青蛙的平淡成为过去,当我们麻木不仁地沿着朝九晚五的齿轮旋转,注定那个曾经纯净的心灵,会沾满灰尘。一切的掩盖也改变不了岁月留痕,衰老,不是因为年龄的长大,而是由于憧憬被淹没成疲乏。
齐孝石的脑海里始终萦绕着小伙子歌唱的旋律。他恍恍惚惚地走出地铁,看着朦朦胧胧的世界,在B市最繁华的CBD商业区,突然热泪盈眶。他缓步走到正毅大厦门前,仰头看着面前这栋高大巍峨的建筑,感觉此刻的自己是无比的渺小。他努力克制住情绪,抹去不争气的泪水,将脚步迈得坚定,来到大厦的前台。
“我找你们刘总。”齐孝石对前台的女员工说。
“刘总?”前台的女员工皱眉,她上下打量着齐孝石,不屑一顾地问,“你找哪个刘总?”
“刘松林,你们正毅集团的董事长。”齐孝石一字一句地说。
“你找他……”女员工停顿了一下,“有什么事吗?”
“我是他表舅,刚从老家来,看他混得不错,过来沾沾光。”齐孝石面无表情地回答。
女员工将信将疑,但还是不敢怠慢,“您是他……表舅?看您这岁数儿……”女员工欲言又止。
“嗨,我们家比他们家穷,老家儿娶媳妇迟、生孩子晚,等有儿子的时候,他们家孙子都满地跑了。穷大辈儿,穷大辈儿呗。”齐孝石回答。
“哦……”女员工轻轻点头,她拿起电话,拨通了号码,“喂,董事长,您好,我是前台,有一位……”女员工不知怎么表述,“哦,有一位您的亲戚要找您,哦,是男的,嗯……”女员工又上下打量了齐孝石一番,“六十多岁的样子。”
齐孝石撇嘴,“我没那么老。来,我跟他说。”他一把抢过了女员工手里的电话,“喂,刘董事长吗?我是你表舅,现在就在你楼下,下来说两句呗。”他语气强硬。
电话那头的刘松林笑了,他知道齐孝石会来这手。他拿出一支香烟,身边的秘书为他点燃。“老齐吧,有几天没见了……怎么?有话对我说了?”刘松林不慌不忙地问。
“甭废话,爷爷现在到你楼下了,甭跟我这打马虎眼,见还是不见?有没有那个胆儿?”齐孝石使用激将法。
“呵呵……”刘松林默默地摇头,“对不起,我没有时间陪你,我也想不出,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谈的。”刘松林语气骤冷。
“怎么着?破罐子破摔了?觉得胳膊拧不过大腿了,以为服个软儿就完事了?呸,我还告诉你刘松林,没这么简单。你明的不来跟我来暗的是吧,真刀真枪不行来下三路是吧。有事不敢冲我来,冲我家人下家伙是吧。孙子,我还告诉你,还甭跟我这蹬鼻子上脸,爷不吃这套……”
刘松林拿远话筒,不屑听这些狠话,直等到没了声音,才再次靠近耳边。“我告诉你,姓齐的,我这个人也有个毛病,说一不二!”刘松林的眼睛里露出凶光,“我说过了,我会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你。让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他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齐孝石还想继续挖苦贬损,却不料被刘松林终止了通话。他还想逼着前台员工拨通刘松林的电话,而就在此时,从大堂的一侧齐刷刷跑过来几个保安,一下把他围在了中间。
“老瘪犊子,找死是不是!”为首的保安队长恶狠狠地质问。
“操,你这是挡横儿来了是吧。没错,我就是找你来了,怎么着吧!”齐孝石回嘴一点不含糊。
“嘿,你他妈说我是‘死’是吧。行。”保安队长一下就火了,“兄弟们,都搭把手,把这个老瘪独子给轰出去!”
他话音一落,几个保安顿时来了精神,对齐孝石推搡起来。齐孝石左右挣扎,但毕竟对方人多势众,没几下就抵挡不住,被众保安连踢带打轰出了正毅大厦。他出门一不留神,脚下一滑,摔倒在台阶下。
“老逼,我告诉你,给我滚远点儿!我们董事长说了,以后见你一次打一次,打死了公司出面打官司平事儿!”保安队长叫嚣。众保安哄笑着,把齐孝石丢在灰黑的雾霾里。
“我操……我操你们姥姥!”齐孝石痛苦地捂住前胸,呼吸急促,几近窒息,“刘……刘松林……你这个王八蛋!你丫等着,我……我他妈跟你没完!”他想爬起,却浑身无力,几次用力撑住身躯,却再一次倒地。周围有不少围观的路人,却没有一个人伸手相助。他们都对新闻报道的老人讹诈事件心有余悸,谁也不敢贸然搀扶一个摔倒的老人。
寒冷的冬日没有风,沉沉的雾霾占据着所有的空间。齐孝石跌倒在地上,感到一种濒死的绝望。世态炎凉人心冷漠,也许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黑暗。
81.苦肉计
刘松林挂断电话,直视着大班台下的沙伟。“你有什么话快说,我很忙。”他傲慢地说。他面前的大班台上,展开着一张新的地区规划图,那是他即将开拓的崭新战场。
“我要去公安局自首。”沙伟语出惊人。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刘松林皱眉。
“现在只有这个办法,才能真正洗清我和你的联系。”沙伟思路清晰,“邓飞疯了,田超和张楚被抓,现在公安局死盯的人只有我一个。我知道,他们释放我的目的,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在我身上做文章。”沙伟与刘松林对视,话有所指,“如果我按照你说的方法,继续逃亡,这一辈子将永无宁日。所以,我想去公安局自首,说出我的上线不是别人,而是龚培德。”沙伟加重了语气,“这样一来,就能堵死公安局的退路。龚培德死无对证,再加上那海涛被抓,预审方面已经没有人能构成威胁。他们顶多给我按上一个冒名顶替的罪名,至多一两年我就能够出来,到时一了百了,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咱们再无往来,我也算报答了你对我母亲所做的一切。”
“幼稚!荒谬!”刘松林摇头否定,“你以为这样做,就能承担所有的责任了?你拿公安局的那些人当傻子?”刘松林从老板台后站起,径直走到沙伟面前,“不行,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风险,这件事不用再讨论了,就按照我说的做。你立即离开这个城市,从所有人的视线里消失,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摆脱公安的纠缠。”刘松林语气坚决。
沙伟当然明白刘松林的想法。是啊,只要自己逃了,就等于切断了邓飞、张楚等人与刘松林的关系,警察的所有注意力也自然会被吸引到自己的身上。刘松林只是要拿他当解压阀和替死鬼。在逃亡的路上,自己将注定永无宁日,而刘松林则可以重新开始崭新的计划。
“老板,您不明白我的一番苦心吗?我这样做,是要用苦肉计最终摆脱公安的纠缠啊!如果按照您的方法做,我即使能逃离一时,也无法逃脱一世啊。”沙伟索性开门见山。
“我明白你的顾虑,我会加倍付给你报酬。”刘松林轻描淡写地说。
“呵呵……”沙伟缓缓地摇头,“您……已经不再相信我了,是吗?”沙伟看着刘松林的眼睛。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刘松林脸色冷了下来。
“您中了预审的计,难道真的相信那些狗屁案卷了吗?真的认为邓飞叛变了吗?”沙伟的语气也冷了下来。
“你疯了吗?你有什么资格去质疑我?”刘松林抬起头看着沙伟,语气平缓却暗藏愤怒。
“我想问您,为什么在水里放的是LSD制剂,而不是事先说好的昏迷剂?”沙伟一改往日的谦卑,与刘松林对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没有人往水里放过东西。”刘松林面无表情地回答,“我看你的精神像是出了问题,该找个地方治治。”他话里有话。
沙伟知道这是刘松林在威胁自己,却毫不退缩,“老板,您欺骗不了我。但邓飞是我的人,怎么处置他是我的事情。您无权插手!”沙伟继续质问。
“混蛋,你只不过是一条狗!”刘松林突然暴躁起来,挥手就是一个耳光。他人高力大,沙伟被打得一个趔趄。
“好,我知道您想说的答案了。”沙伟没有愤怒,他捂住被抽红的脸,语气放缓,“老板,无论您想不想听,我都要说,你中计了。现在你我的对立,恰恰是警察想要的结果。”
“你我?呵呵……”刘松林蔑视地笑了,“我告诉你,你和我不同,我们永远不可能并列相称。”刘松林说,“从现在起,你与我再无任何关系,你马上离开B市,越远越好,我会照顾好你的母亲。等风平浪静的时候,我会让你们远走高飞。现在就滚!我不想再见到你!”刘松林说着就转过了身体。
沙伟对着刘松林的背影默默伫立,他停顿了良久,深深给刘松林鞠了一躬,“老板,您为我家人做的,我终生也不会忘记,我该为您做的事情,也尽力而为了。现在预审已经群龙无首,想必也不会再有什么威胁。您放心,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背叛您。”
刘松林缓缓转过身,俯视着沙伟,“我送给你一句话。永远不要把自己的胜利寄托在对手的失误上,这个世界的竞争你死我活,要的是百分之百的胜利,而不是赌博中的概率。你该明白,你的安全就是我的安全,而我的安全,也就是你母亲的安全。”刘松林紧抓着沙伟最软弱的地方。
“我明白,明白……”沙伟的眼神不再自信,暗淡下来,“老板,我走了。”沙伟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口罩,默默地走出了房间。出门时,正与进来的邓楠相遇。两个人视线交汇,瞬间错开,反方向地越走越远。
“老板,您找我?”邓楠垂手而立,毕恭毕敬,像昔日的沙伟一样忠诚谦卑。
刘松林转过头,默默地看着他,眼神复杂。
82.金蝉脱壳
久违的蓝天,看上去竟让人有种冲动,想一下扑到它的怀里。被灰霾压抑得过久的人们纷纷涌到室外,宣泄似的享受自由呼吸的权利。生活再艰难,也不能被迷雾压垮,灰颓再肆无忌惮,也总会被阳光击溃。
沙伟穿着一身崭新的冬装,拿着行李箱走到了车前。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有种久违的暖意。三年了,他付出了别人想象不到的代价,也获得了别人想象不到的财富。现在,一切都即将远去,他也要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个他毁灭别人又将自己毁灭的地方。沙伟打开车门,踏上这辆套了牌的SUV汽车,就算再先进的设备也无法锁定他的方向。虽然舍弃火车和飞机,路途会变得遥远,但他相信那个道理,欲速则不达,有时舍近求远反而会让自己更加安全。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安全之后才踩动油门。汽车像离弦之箭一般,驶向繁华的街头。
自由了,沙伟知道,此刻的自己彻底自由了。汽车飞快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每一分钟的流逝,都意味着与这个城市告别时间的缩短。他厌恶这个城市,厌恶在这个城市生活的每一分钟。离开虽然不是结束,但毕竟可以暂别烦恼。他相信自己,能够在未来的某一天挽回败局,逆流而上。刘松林拒绝了自己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等于解开了套在他头上最后的绳索。此刻,他不必再为刘松林赴汤蹈火,也不必再强迫自己用自由和生命去对抗公安的追捕。就算刘松林的拒绝带有怀疑,也无所谓。无论是黑是白、是正是邪,自己完成了那个承诺,也得到了应有的报酬。他打开汽车里的音响,调到了纯音乐的频道,他恨透了语言,不想再听任何人说话。哎……叹息有时也是一种深呼吸,放弃过去,才会有崭新的开始。他看着车窗外沿途的风景,突然有种莫名的感动。
沙伟摇开车窗,把旧的手机用力地抛甩出去。手机跌坠在阳光里,被摔得七零八落。他从包里拿出一部新的手机,几下操作,拨通了电话簿里唯一的号码。
“喂,妈……好久没给您打电话了。”沙伟的语气变得温和,“嗯……是……我这些天一直忙,最近还要出一趟公差。嗯,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去看您了……”沙伟的心里生出涩涩的酸楚,“您还好吧?嗯,刘总是个好人……哦,对了,我又挣了一笔钱,已经给您汇到了账户里,放心,您的病一定会治好的,别担心钱。妈,您别哭啊……”沙伟也热泪盈眶,“放心吧,过几天我就回来了,嗯……我想吃您做的鲅鱼馅饺子,嗯,还有……”沙伟说着说着开始头晕目眩,“妈……我……一会儿再说……先挂了啊……”他越说越难受,眼前的高速路由清晰变成模糊,全身也躁动起来。“坏了!”他暗想。
沙伟下意识地在车里搜索着,一下就将目光停留在了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上。他努力抑制住颤抖的右手,把矿泉水瓶拿到眼前仔细地看着。这一看便大惊失色、毛骨悚然,就在矿泉水的底部,有一个极其细小的针孔。
“啊!啊!”沙伟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他痛不欲生,浑身上下燥热无比。他感觉身体忽轻忽重,眼前的事物呈现出万花筒的效果。沙伟泪流满面,大声地哭泣,车速越来越快,他几次拼命地换挡、踩下刹车都无济于事。这辆SUV像一个铁皮棺材,加速度地在无休止的长路上疾驰,“妈……妈……我叫什么名字啊……”沙伟想疼了脑袋,也想不出自己的姓名。“妈……好好照顾自己……儿子不孝……妈妈……”
凄厉的喊叫在无人的高速路上被呼啸的风声淹没,一辆崭新的SUV汽车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在高速路上飞驰着,永无停止的可能。
沙伟张大了嘴,却再也发不出声音。他感到心跳减缓,自己即将融化在面前暖洋洋的阳光里,他微笑着,心想:无论如何,我自由了……
而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猛地从后面冲了过来,狠狠地撞上了沙伟驾驶的车尾。SUV轿车顿时猛烈地旋转起来,偏离了冲向路基的轨道,车身一侧,又重重地翻滚。沙伟神情恍惚,天旋地转,四周轰鸣着,整个世界正在坍塌。但剧烈的疼痛稍纵即逝,渐渐的,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沙伟索性闭上眼,时间静止,眼前出现了一整片湛蓝如洗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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