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市上绿豆沙生意最好的就数矮子张。矮子张有一副响亮的大嗓门,他在京剧团里原是学花脸的,可是他的身材不争气,老长不高,加上平时又怯怯懦懦的,所以一辈子也没唱过一回主角。幸好那时候有大锅饭吃,总算稀里糊涂地混到五十多岁退了休。别人退休都忙着发挥余热,该发的都发起来了,可是矮子张一无本钱二无胆子,守着一百九十多元退休金虚度了几年时光,直到去年看见夜市红红火火地热闹起来,才动了心思。经过半年多的考察谋算,终于下决心做起绿豆沙生意来。
矮子张别无所长,就是喜欢自己动手搞点家常小吃。绿豆沙是京剧团里的常备夜宵,因为能清火润嗓,矮子张爱吃,也爱自己做,想不到现在竟成了赚钱的手艺。
由于“下海”太迟,好摊位都叫别人占了,他只好挑着担子四处“游击”。不过他有一副好嗓子,而且中气尚足,只消用上三分劲,那清亮悦耳、抑扬顿挫的吆喝声,就足以让半个夜市中吵嚷嚷、乱哄哄的人们一齐扭过头来,这力量一点不比那些漂亮影星做化妆品广告的效果差。
矮子张心细,每逢上演叫座的电影,电影院晚上都要加场,这样一过了12点钟,别人都收拾家伙回去了,矮子张却不动声色,悄悄地将担子落到街口别人空出来的地方,等最后一场电影散场,总能卖上个十几二十碗的。
今晚附近的大光明电影院放映《秋菊打官司》,矮子张又跟往常一样,在街口处安安稳稳地等着散场。
“绿豆沙!要大、大碗……”
矮子张一惊,抬头只见一个大块头青年站在摊前,一阵浓烈的酒气扑到矮子张脸上,虽然路灯昏暗,矮子张也好像看见了对方血红血红的两只眼睛。
大块头一连喝了两大碗绿豆沙,末了摸摸衣袋,并不见掏出钱来,只是嘟哝了一句,就走了。
这种人,矮子张也不是头一回遇上,除了忍气吞声,别无良法。报告警察么?嘿,大不了关他几天,等到他放出来,你就等着砸摊子挨刀子吧!
大块头没走多远,一屁股坐在街沿上,怪声怪气地唱起来了,一会儿是“爱得死去活来”,一会儿是“这点痛算什么”……唱着唱着,忽然又很伤心地抽泣起来。过了一会儿,只见他掏出一把几寸长的弹簧跳刀来,“啪”地打开,又“刷”地收拢;又打开,又收拢……嘴里还咬牙切齿地骂街。
矮子张一看这阵势,预感到有不祥的事情要发生,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当机立断起身收拾家伙。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对面小巷口出现了一位小个子青年,正朝这边走来。矮子张不知道他的姓名,只知道他每天晚上八点钟左右挟着一个黑皮讲义夹从这里走过,到深夜这个时分就回来了。听人说这是一位中学教师,也是搞“夜市”的——去给什么成人自学考试中心上辅导课。
大块头等小个子走近,猛然站起来,将刀收起,袖子一捋,迎面堵住:
“你认……认得老子吗?”
“你……不认识呵。”
“啪!”大块头一记耳光打了上去。
“你……怎么平白无故打人?”
“打人?今天老子要你的狗命!开你娘什么辅导班,把老子的女朋友也……辅导走了……老子是……好欺负的么?”
“通”又是一拳。
“哎哟!你别……乱说,我……也是结了婚的,怎么会……”
“结了婚的……更坏!第三者!我要你……”
“什么叫第三者你懂不懂?真……混!”
“我不懂?我混?反正,她讲过……她不愿意……跟我好了,我……也不想活啦……”
这最后一声简直像荒野上的狼嗥,矮子张听得毛骨悚然。接下来,他看见两个人在摊前扭作一团,打了起来,小个子当然不是对手,只有挨打的份儿,不时发出绝望的呼救声。
矮子张浑身的血液都像结了冰,他本想挑着担子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但现在他的心被小个子的命运拴住了。眼见跟自己一样的弱者被欺凌,他比别人倍感不平,但他既不敢喊,更不敢上前劝解。就这样,他一会注视着眼前的搏斗,一会瞟瞟空旷的大街,巴望有人闻声来救。但是偶尔有一两个人路过,一看这场面,不但不来干涉,反而加快脚步溜之大吉。
就在这时候,大光明电影院散场了,矮子张顿时觉得有了一线生机。大概大块头也意识到了,他腾出一只手来掏出弹簧跳刀,“啪”地打开,就朝小个子头上戳去,小个子慌忙用两只手死死扼住大块头握刀的手腕……
“住手!”矮子张不知哪来的勇气,拼力大吼一声,如同晴天里响起个霹雳,路灯也似乎忽闪了一下,连摊板上反扣着的一垛碗也实实在在地歪倒了,最上面的一只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大块头愣了一下,小个子趁机猛力一推,返身跑上了大街,一转眼无影无踪了。
大块头没有去追,木头似的呆站了一阵,忽然回过头来,用血红的眼睛瞪着矮子张。
“坏了!”矮子张刹那间感到了新的恐怖,刚才大吼一声实在是来不及考虑这一后果的,现在可要看自己的乖巧和运气了。
“小师傅,”矮子张沙哑着嗓子叫了一声,“你们两人的事,本来我不该管,但是你们这么一拉一搡,万一……碰翻了我的摊子,那我一家一当不是……什么都完了吗?”
“什么都完了……什么都……完了?都……完……”大块头机械地重复着这一句话,一阵晚风吹过,他打了个寒噤,似乎支持不住,颓然坐到地上,抬头望着夜空,像是在数星星。
矮子张连忙舀来一碗绿豆沙,端到大块头面前:“来来,再喝一碗,解解酒。”
大块头双手接过碗,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品尝,好像这一碗绿豆沙特别香特别甜,剩下一口还没喝完,他突然抓住了矮子张的手腕。
矮子张头皮一麻,想叫也叫不出声了。
“你是个好人,大好人!你救了他,也救了我……不然,我一刀下去,什么……都完了,都……完了!”说着,又抽泣起来。
“今晚吃了你几碗绿豆沙,身上确实没……没钱了,明天……加倍……还你!”
“不要,不要,”矮子张惊魂初定,又似乎受宠若惊,“你清醒过来……就好,就好。几碗绿豆沙算什么?我多掺一勺水罢了。俗话说,浪子……”矮子张发现自己又说远了,赶快将舌头打住。
大块头走了,又有人来买绿豆沙了,矮子张又忙碌起来。不知是心有余悸还是心有余喜,他的两只手哆嗦个不停,碗里的绿豆沙溢出来,把摊板上洒泼得湿漉漉的,惹得几位老顾客又好气又好笑。
(黄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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