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从异教徒到基督徒(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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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吃饭时总是喝绍兴酒,就像法国人边吃边喝一样。

    中央研究院在上海成立时,他任命我为英语主编。我每天早晨和他同乘一辆汽车,因为我们俩住得距离不远。我恐怕当年是个爱说话的青年人,但是他总是很客气地说:“是,是,你的说法不错。”

    当时有一位杨杏佛,是蔡先生的助手,此人有非常之才,能一边与人闲谈一边写信,确实能如一般人所说的一目十行。他告诉我,蔡先生对人的请示从不会置之不理。若是有人求他写一封介绍职业的信,他立刻就写。政府要人知道是他写的,反而置之不理。

    蔡先生和宋庆龄、杨杏佛、艾格尼丝·史沫特莱(Agnes Smedley)、鲁迅、我,一同成立了一个自由保障委员会,若有个人自由受到威胁,就予以保障。后来Noland的案子发生了。他是共产党员,被捕后监禁起来。我们这个委员会遂起而行动。宋庆龄和史沫特莱一同坐夜车由沪入京,向有关方面请求释放。国民党和共产党正在上海交恶。杨杏佛因为曾说要把绑架共产党女作家丁玲的那辆车牌照号码宣布出来,因而遭人谋害。此事之后,蔡先生主持的自由保障委员会便无疾而终了。

    萧伯纳——民国二十年一个晴朗的冬天,英国大名鼎鼎的作家萧伯纳到了上海。他十分健康,神采奕奕,身后映衬着碧蓝的天空,他显得高硕而英挺。有人表示欢迎之意说:“大驾光临上海,太阳都出来欢迎您,萧先生果然有福气。”萧伯纳顺口答道:“不是我有福气在上海见到太阳,是太阳有福气在上海看见我萧伯纳。”

    在上海宋庆龄的寓所,有一个小聚会。我那时已经认识史沫特莱很久。另有一个截然不同的共产主义作家Frome夫人,是一个古怪而虔诚的理想主义者,Vincent Sheen的Personal Biography(Modern Library版)一书中曾有记载。在民国十六年国民革命北伐之前,国共合作之时,虽然我始终不是国民党党员,她和我用英语展开一次笔战。后来,在汉口再度相遇。她和宋庆龄过从甚密,后来随宋与陈友仁到莫斯科。

    我在这儿必须把宋庆龄和印度潘迪特夫人(Mrs.Pandit)相会的情形说一下。共产党成立新中国不久,潘迪特夫人应邀赴中国大陆访问,用的语言当然是英语,她和宋庆龄都预期在别后重逢时畅谈一番。印度的代表团在十点钟有个约会,潘迪特夫人安排在九点半和宋庆龄见面。宋还是穿着平常的服装,身边站了一个翻译。两位夫人见面照例问候完了,宋庆龄竟无话可说,因为,其实她们俩关于印度洋问题已经通信谈论多年。后来,潘迪特夫人也觉得无话可说。潘迪特夫人一看钟,时间已经是九点四十五,于是转达她哥哥尼赫鲁的问候之后,很热情地告别,回到印度代表团那里去了。后来,我在Ada habad和潘迪特夫人相见,相处三日,她把那次会见的情形亲口告诉我的。尼赫鲁气派宏伟的府第曾为我而开,招待我的菜是特别的法国菜。那时我才幸得机会在潘迪特夫人陪同之下在夜晚出去瞻仰恒河,她那时还不是统治亿万印度人的领袖。潘迪特夫人有三个女儿,我们都认识,现在都已结婚。她做联合国安全理事会主席时,我们常相见。有一次,尼赫鲁来和我们一同进餐,他在一整天的工作之后,吃完饭,转眼就睡着了。

    第十一节 论美国

    我之成为一个超然独立的批评家,是从我给英语刊物《中国评论》的《小评论》(Little Critic)专栏写稿开始。我既不是国民党党员,那时我又不拥护蒋先生,有时写的批评文字苛酷无情。小心谨慎的批评家为讨人人高兴而所不敢言者,我却敢写。同时,我创出一种风格,这种风格的秘诀就是把读者引为知己,向他说真心话,就犹如对老朋友畅所欲言毫不避讳一样。所有我写的书都有这个特点,自有其魔力。这种风格能使读者跟自己亲近。

    如果时机需要,我有直言无隐的习惯。民国十九年,丹麦王储将到南京访问。有一带穷人住的破房子,这位贵宾必须从那儿经过。南京的刘市长慌忙之下要把那些破烂房子拆除,否则围起来,却不在别处为那些穷苦农人提供栖身之处,这样,贵宾就好像神仙一样驾一阵清风一直到达南京富丽堂皇的高楼大厦了。这件事,没有人在乎,也没有人注意。我在《中国评论》上呼吁大家要想到穷人在寒风苦雨中的苦难。这篇文字触怒了当时给予这本杂志津贴的机关,怪我居然敢揭露其不仁民爱物之“德政”。此本刊物的经理人(K.P.Chu)立刻坐夜车赶往道歉,答应此后绝对身为良民以国家利益为前提。

    这若比起民国十五年三月十八日北洋政府的屠杀学生,则又微不足道了。北洋的段祺瑞执政府,在准许游行示威的学生进入北京铁狮子胡同的执政府大门之后,由当时教育总长章士钊下命令,执政府的卫士挥动七节钢鞭把学生打倒在地。

    我当时在场。各学校伤亡的学生都用洋车运走,头和身上血迹斑斑,一连串的洋车在东直门大街排成了一大行。我以女子师范大学的教务长身份到现场时,看见两口棺材,里头装的是我们学校的两个学生。北洋政府真的考虑周到,居然还没忘记给他们打死的学生预先准备棺材。这种残忍的行动,在美国任何城市,都足以引起暴动的。第二天,在九个大学学院校长的会议席上,五个校长赞成支持北洋政府当局,四个打算表示以温和的态度向政府抗议。

    那九所大专院校,因为是向北洋政府领经费,所以不宜于提出抗议,有人这样推断,不知算不算理由。遇到这种情形,我在《语丝》上肆无忌惮地说了话。

    《中国评论》这份英语杂志得到赛珍珠的注意。在她和理查德·华尔舍环游世界时,她催我赶快把我的第一部书《吾国与吾民》写出来。这本书一出版,立刻成了美国的畅销书,也建立了我在美国读者心目中的地位。这本书在美国的畅销书目上成了第一名,其地位可谓空前的显要。Clifton Fadiman主编的《纽约客》(New Yorker),因为对本书评论稍迟,赶紧向读者道歉。在后来的版本中,我把认真痛论中国问题的取消,改为评论中日战争的爆发,这是极为读者所需要的。

    那时,我是唯为蒋中正先生效力的。当时我把喉咙都喊哑了。那是“戴维斯和塞维斯”(Davis and Sorvice)和史迪威时期。那时史迪威来到中国,犹如到印度去对一个印度酋长作战一样。史迪威这个人粗暴而傲慢。他要求在湖南控制人力而自己充任超级统帅时,实在超出了他的权限。蒋委员长要求美国政府撤换他。

    因为有美国力量为后盾,史迪威就像独裁暴君一样,他不是来帮助国民党蒋介石的,他把枪炮和弹药全留给共产党用。倘若他很有效地“恪尽其职责”,就像罗斯福总统派油轮到开罗去援助蒙哥马利一样,结果会大不相同吧?当然他有他的理由——根据他对民主的意见。不过不论怎么说,一国的使者企图干涉另一国的内政,我对这个深为气愤。美国的中央情报局不赞成韩国的李承晚总统,于是根据美国所谓的“民主”,便将他推翻。美国中央情报局不赞成越南的吴庭艳政府,又根据所谓美国式的“民主”而把他推翻。美国中央情报局推翻了越南的吴庭艳政府,还企图枪杀吴庭艳和他的政党。结果如何,是有目共睹的。……无论如何,美国派到中国来的应当是个外交家,不要派个粗野的庄稼汉,要派一个中国人认为具有绅士风度的人来。

    民国三十三年,我问军政部部长何应钦,在过去几年史迪威给了中国的国民党什么,他的回答是,只有够装备一个师的枪弹而已。在民国三十三年,我看见中国的驴由中国西北甘肃玉泉的油田,驮着宝贵的石油到西南的昆明,我真要为中国哭起来。何应钦胸怀愤怒,我也颇有同感。

    史迪威的外交政策,只是赞同把“戴维斯和塞维斯”的报告限于对中国共产党的极力称赞。参议员Judd告诉我,他曾经到过中国,他带回五份报告,都是对中国共产党有利的,而没有对蒋先生有利的,他把这些文件给美国大使馆看。大使馆的人只对共产党的友人才伸出友善的手。在这种情形之下,蒋先生在一年之内完成了滇缅公路,那是美国政府估计要三年才能完成的。布鲁克·阿金森(Brooks Atkinson)同史迪威返回美国时,汇报了蒋先生对抗日没有兴趣,只是对打共产党有兴趣。

    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苏俄在原子弹轰炸广岛三天之后参战,中国共产党进入东北接受日本军队的投降和整理其在东北掠夺的物资。国民党中央军把进入东北的门户张家口封闭了。当时,在中央政府军与共产党军队之间有一个暂停战火的协定。马歇尔命令中央政府军自张家口撤退。此后,共产党军队进入东北的路因而畅通。这一步之差,对以后的影响实在太大。共产党军队去时带的是大口径的短枪,后来却有了全新的大炮做攻击之用。马歇尔只是使共产党军队乘机集中起来。马歇尔将军被国共双方的战事弄得心烦意乱,铩羽而归。有一个对我中伤的谣言,在一派人之间流传。我写的书一直本本都成功而畅销,但是到民国三十三年我的《枕戈待旦》(The Vigil of a Nation)出版,情形有了改变。我突然备受冷落。传言何应钦付给了我两万美元。这谣言是我听见赛珍珠,J.J.Singh,史沬特莱三个人说的。在纽约市政厅的集会上,艾格尼丝·史沫特莱在大众之前提到这件事,我立刻质问她,要求她当众再公开说明。

    福尔曼(Foreman)到云南游历了三个月,于是自命是中国通。他问我:“林先生,你到过云南吗?”我说:“没有。可是共产党这些年一直在中国,我这些年一直和他们打交道。”在会场上,史沫特莱有意不再提这件事。我敢说,我在蒋委员长侍从室那些年只是挂了个名儿,我并没向中央政府拿过一文钱,只是为拿护照方便一点而已。

    我在中国漫游一番,回到美国,当时的情形,我自然明白。我一回去,就在广播电台上说:“现在在重庆的那批人,正是以前在南京的那批人,他们正在捋胳膊,挽袖子,为现代的中国而奋斗。”第二天,我接到我的出版商理查德·华尔舍一个严厉的警告,告诉我不可以也不应当再说那样的话。我当时不利的环境是可想而知的。我只是把那件事看作一场失利的战役,我只是战场上的一名伤兵,对这事并不很放在心上。

    我们这个时代几个杰出的作家是:

    托马斯·曼(Thomas Mann)。他从日内瓦回来之后,我在纽约的国际笔会上遇见过他。他说英语,他的英语是复杂的德文结构,没法儿听,也没法儿懂。当时还有Eve Curie和另外几个人,大家一同在讲演人的台子上。我讲的是明朝的太监魏忠贤的事,他在世之时各县就给他立生祠。在与赛珍珠同坐的台子上,有一个客人问我:“太监是什么?”

    我和Carl Van Doren也见过多次,他对我很和善。他的妻子Irita——后来与Wendell Wilkie交往,还有他哥哥Mark Van Doren(哥伦比亚大学教授),都是我很好的朋友。我最喜爱活泼愉快、斯文典雅的学者Irwin Edman,他是美国的哲学家,他的英语极为简练。他搜集了些很长的留声机片子,那是他业余的嗜好。

    罗素,虽然年事已高,还机敏灵活,目光有神。我记得是在朋友的公寓住宅里遇见他的。不幸的是,他娶了一个美国菲列得尔菲亚城的小姐(大概是他第三个,也许是第四个妻子),这位妻子太以她的“爵士罗素”为荣而时时炫耀。每逢说话,她就一个人包办。很多朋友愿向罗素提问题,这位太太便插嘴代答。大家感兴趣的是听罗素说话,没人喜欢听她的。所以朋友们见面也是人人感到失望。

    在Knopf Sartre夫人的公寓住宅里和萨特相见,也是件新鲜事。萨特坐在一把椅子里,我们大家都坐在地板上。我们都很轻松。他的英语说得很好。他的措辞用字极其精确,犀利而动人,但是有时他会前言不搭后语。我能想象到他在Raspail大道,一边喝咖啡,一边和许多崇拜他的“自觉存在论派”的小姐们闲话的神情。这些自觉存在论者创始了不擦口红不抹粉的时尚。这种时尚后来被观光的嬉皮游客所采取,就成了美国现代文化的特色。他们认为万事不如在佛罗伦萨或是在罗马仰身而卧,或是伏卧在地,阻碍通往大教堂的道路,使人无法通过。

    萨特否认人生有何意义,却力言我们为何而生活,以何为目的,全由我们自己决定。他的主张也不完全是否定一切。

    由于赛珍珠和她丈夫理查德·华尔舍,我才写成并且出版了我的《吾国与吾民》(My Country and My People),这本书的推广销售也是仰赖他们夫妇。我们常到他们宾夕法尼亚州的家去探望。我太太翠凤往往用国语和赛珍珠交谈,告诉她中国过去的事情。赛珍珠把《水浒传》翻译成英语时,并不是看着原书英译,而是听别人读给她而边听边译的,这种译法我很佩服。就像林琴南不通英语,译司各特的《艾凡赫》和《天方夜谭》时的情形一样。赛珍珠对收养美国父亲韩国母亲生的孩子,很感兴趣,后来又收养印度婴儿。她有一个农场养牛。收养婴儿与扣减所得税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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