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从异教徒到基督徒(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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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rving Babbitt对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影响,是够深的。娄光来和吴宓把他的学说传到中国。吴宓,看起来像个和尚,但其风流韵事可以写成一部传奇。吴、娄二人的中文都很好,对文学的观点都是正统的,因此与当时正风行的白话多少有点格格不入。他二人和我在班上坐一条长凳子。我被迫去借Port Royal浏览一下。我不肯接受Babbitt教授的标准说。有一次,我毅然决然为Spingarn辩护,最后,对于一切批评都是“表现”的缘由方面,我完全与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的看法相吻合。其他所有的解释都太浅薄。我也反对中国的文体观念。因为这会把好作品都打落在一连串文章句法严格的“法规”之中,不论是“传”,还是“颂”,或是“记”,或者甚至于一部长篇小说。殊不知苏东坡写作时,他别无想法,只是随意写来,如行云流水,“行于不得不行,止于不得不止”。他心里并没有什么固定的文体义法。

    我无耐性读Kittredge教授开的莎士比亚的伊丽莎白时代的英语,他的课我只听了一两次。他穿着灯笼裤,身子笔直,看他这位活百科全书在哈佛校园里漫步,倒还不错。

    一场灾难来了。我太太得了急性盲肠炎,我把她送交一位天主教的医生。他一定是把我太太的内脏仔细搜索了三个钟头,一定以为这是观察中国妇女脏器的好机会。我认为割盲肠原算不了什么,所以当时我仍在看盎格鲁撒克逊文字的文法,后来才觉得手术的时间未免太长了。此后不久,我太太显示受了感染,要第二次开刀。钱都已经花光,我只落得用一罐老人牌麦片做一周食粮之用,又急着给她哥哥打电报,请惠借一千美元。我太太以为我以艰苦卓绝的精神渡此难关,颇有英雄气,后来常喜谈论此事。钱寄到了,我算得了救。第二次手术后,在医院住了很久。我记得那年的二月满街是雪,我是设法弄了一辆雪橇把妻接回家的。她康复还家,家人又行团聚,我们庆祝了一番。

    在前面我应当已经提到在我们横渡太平洋时,妻曾经发作过盲肠炎。因为我们正在蜜月之中,清华同学发现我们老是在船舱里不出来,就向我们开玩笑。殊不知我们的痛苦之甚。我们须做个决定。是不是要在夏威夷上岸去把盲肠割除呢?这么一来,妻的嫁妆那笔钱我就要用尽了。但是,痛苦终于慢慢减轻了。我们决定冒险继续前进,没料到大约六个月之后,这个病又犯了。

    妻和我两个人在一起,时光好甜蜜。这一段时间,我正是理性高度发展,但是感情尚未成熟。直到如今,吃西餐时,我还不知道用哪个勺喝汤,用哪个叉子吃鱼。横渡太平洋时,妻对西餐桌上的礼貌规矩已经完全精通,我弄错时,她常常纠正我,这真出乎我的意料。

    吃西餐时,我常把我的酒杯和邻人的酒杯弄乱,不知哪个是我的,因而常喝错了酒。因为犯错出于无心,我还是一样心安理得。大学里教授夫妇惯于照顾外国学生。绥尔太太是被指定照顾我们的社交生活的。她自己的名字是杰茜·威尔逊,是威尔逊总统的女儿,她丈夫是哈佛的教授。一个礼拜天,十二点钟,有人告诉我们绥尔夫妇要来看我们。那时,前面说过,我们正住在赫石街。那时我太太已经从医院回到家里。我们和房东太太共用一个厨房,我们住两间房。另外还有一位拳击教师,一位未嫁的小姐,他们二人都在和大学有关的一家饭馆里做事。有一次,我负责清理厨房,从厨房门后的一个口袋里倒出一只死老鼠,慌忙之下,我把那只死老鼠扫到地板的一角儿,而没有藏在垃圾桶里。对这件事,我觉得很丢脸。

    我们已经去过绥尔夫妇家。他一定是个北极探险家,因为他家客厅里摆着北极熊的牙,还有威尔逊总统很宝贵的画像,像上他三个女儿围桌而坐。有一天傍晚,我们去吃饭,结果弄错了日子。我们并没有急速返回,反倒硬赖着吃了一顿饭。当时,绥尔教授出来欢迎我们。绥尔太太赶紧准备饭。那是我们社交上的一次失礼。

    在哈佛读书一年之后,系主任看了看我在圣约翰大学的成绩单。因为我各科的成绩都是A,他要我到德国的耶拿去修一门莎士比亚戏剧,不必出席上课,即可获得硕士学位。这是我终于得到这个硕士学位的经过。

    第七节 法国勒克鲁佐

    我一决定离开美国,立刻就向法国的勒克鲁佐美国主办的中国劳工青年会申请一个职位。那是一九一九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一年。那个青年会接受了我的申请,并且愿付我夫妇的旅费,我一时简直快乐得迷糊了,天下会有这样的好事?在一九一七年,也许是一九一八年,中国加入了协约国,并且派了十万劳工到欧洲去,工作是运送并葬埋死尸。在《凡尔赛和约》上,日本攫夺了中国的山东省和若干租界,因此在学生参加爱国运动声中引起中国全国的罢工罢市的抗议。不过在勒克鲁佐的青年会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我为中国劳工编了一本千字课。我们有四五个人在一张饭桌上吃饭,这几个人里有一个中国厨子,他的一只手老是哆嗦,所以每次他手里端着一碟子菜时,你不知道他是要送给你呢,还是要从你手边拿回去。青年会里的中国男人可以和法国小姐缔结良缘,因为当时法国太缺少男人了。我和妻住在青年会外的一栋房子里。我们睡的床非常高,而床垫子又非常厚。这栋房子的缺点是厕所在后花园外。不过我们住得很舒服。

    在那时,我既不会法语,也不会德语。自己下功夫自修德语,我居然能自己动笔写德语信去申请入耶拿大学,颇为自得。妻从一位法国太太那里学法语,她们二人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妻在波士顿买的一件浅褐色的大衣,穿着看来蛮神气,我和妻在勒克鲁佐照的相片上,她就是穿着那件大衣。

    后来直到我们过了德国,才看见巴黎,所以我们对卢浮宫,或是香榭丽舍大街,或是协和广场等地,都是一无所知,过了相当久,我们才从火车上向外望了望。我们倒是看见了凡尔登,那就是法德两国打沟壕战往复冲杀打了三四年的战场,结果双方都没得到那一片土地,那片土地打得不剩一棵树,没有一片荫。多少团的军队战死,他们的刺刀那时还依然乱抛在地面上。后来法国的马其诺防线就是在那里兴建的,被认为是百攻难破的坚强堡垒。我们经过时,谁都可以从地上拾取遗留下的刺刀。

    在勒克鲁佐时,我很希望能找到我那失踪的祖父。我祖父在咸丰十年太平天国之乱时,漳州大屠杀中,被太平军夫拉走,去扛东西,后来始终音信杳然。我父亲当时藏身床下,仅以身免。祖母带着我父亲和另外一个才一两岁大的婴儿逃到鼓浪屿,后来把婴儿给了一个有钱的吕姓医生,我家和那位医生一直相交甚好。他们的住宅很大。我们三兄弟在鼓浪屿读书时,都是他们吕家女人的教子。我被给予曼娘,我在《京华烟云》里写的曼娘就是她的影子。她的未婚夫死了,她就成了未嫁的寡妇,她宁愿以处女之身守“望门寡”,而不愿嫁人。吕医师挑选了两个孩子,打算抚养长大。在我看来,这位处女寡妇不愧为中国旧式妇女中的理想人物。我到她屋里去时,她常为我梳头发。她的化妆品极为精美,香味高雅不俗。她就是我所知道的“曼娘”。平亚的死,在《京华烟云》里记载得很忠实。曼娘和木兰二人常常手拉着手。在《京华烟云》这本小说里,我最熟悉曼娘。

    在两三岁时送给姓吕的那位叔叔,后来中了举人,我颇以有如此显贵的亲戚为荣耀,因为他是我们林家的血统。我姑母的儿子,在江苏也是很有名气的学者。我到鼓浪屿时,那位林叔叔死了。他死前曾把一个儿子送到英国去,后来做了工程师。我祖母再嫁给一个姓卢的,我们家还有他的一张照片。但是祖母仍然算我们林家人,我父亲也是一样。我在法国时,心里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在那些华人劳工之中找到祖父。这种希望自然不大,我可是曾经仔细找,毫不放松,看看是否年龄上有相似的。我觉得这个想法也很有趣。

    第八节 耶拿镇和莱比锡大学

    在耶拿镇,我们过的日子很快乐。耶拿镇是歌德的故乡,是个小型的大学城,和海德堡一样,是个颇有古风遗俗的市镇。这个小镇的活动以在俱乐部里的学生为主,还有他们的女房东、学生的郊游、出去看决斗等事。他们的功课就是皮肤上的伤留下的瘢痕,似乎是瘢痕越多,学位越高。我和妻手拉着手去听课,一同去郊游,第一次尝到德国大学生的生活滋味。我们都已成年,不再有点名和小考的麻烦。我们何时把功课准备好,就随时自动请求考试,三年、五年,甚至十年都可以。我们没有请假这回事。春天,我们可以到布拉格去,然后给教授寄一张明信片表示问候即可。生活何等自由!虽然有此自由,上课的人数还是依然如常,每个人都照旧苦读,因为是出乎本心想求学。

    我们住在公寓里,有沿着墙造的砖炉子。有人教我们调整火的大小,用灰埋火保持火种,使火整天保持温暖,并没有冷热水管子,我们要用壶和盆洗浴。我忽然想起来,歌德和席勒也是用同样的壶和盆洗浴,却写出那么好的诗。每天,我们享受愉快的散步。真是天上人间的生活。我从美国的哈佛大学而来,在此,我的生活观也改变了,我爱上了这旧大陆的风光和声音,它和新大陆是那么明显的不同。在美国,不管是在纽约,或是在旧金山,看见的是同样的冷饮柜台里同样的牙刷,同样的邮局,同样的水泥街道。欧洲则变化甚多,在法国卢瓦尔河流域,有旧式古城堡、狭窄的街道,有布鲁塞尔的大教堂,比利时列日城繁华的市街,圣莫里茨和因特拉肯的灿烂风光。我对一切古老的东西,古老的风俗、衣着、语言,都是极其爱好,极其着迷。

    我们看见歌德的房子,很受感动,尤其他收集的物种演化的资料,还有他自己零零星星的杂物。我很受他所著《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感动,也深爱读他的《诗与真》。但是我读之入迷的是海涅的作品,诗之外,应以他的政论文字为最可喜。

    不久,我就因为莱比锡大学是印欧文法的比较哲学的重镇,而被它吸引住了。Siebold的语音学是很杰出的。他曾发明了一套方法,用声调去分析一本古籍。我又读到Passy的语音学,它是一部极具参考价值的书。这些都与区分中国古音的“等韵”研究有关。区分古韵对于决定古音是极有价值的。这要根据陈兰甫和黄季刚的根本研究入手。不过清儒王念孙、段玉裁,还有近来瑞典的学者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都已经有很大的成就。

    关于Dürerbund文学书目顾问学会,我认为大有用处。这个学术机构向读者提供忠告,使读者知道对应某一个专题当读某些书籍。Jagemann教授是教我后期德国浪漫主义的讲师。我不能去找他打听相关的参考书目,也不能去问别的学生。后来,在纽约我帮助编了一本供大学生阅读的书,销售了一百多万册。一本好的导读类书,对自己研究的学生而言就如同锁的钥匙一样。有这样导读的书在手,让学生自己去研究,对这项专题方面,你等于已经提供他浩繁的材料。这是我针对大学生研究一项专题所采用的方法。关于这一点,容后再予详论。

    妻与我一同去上Max Forester的英语课。我们俩就犹如兄妹一样。从那时起,妻就注意到我必须衣着整齐,这是她对丈夫的要求,至于我个人,倒认为无所谓。在食物方面,她使我一定要营养适当;可她对自己则自奉甚简,绝不讲究。后来,一个和很出名的音乐批评家离婚的美国女士,是我们的朋友,对我说:“林博士,你们婚姻上没有什么问题吗?”我回答说:“没有。”她甚为诧异,她于是知道了中国婚姻是与美国婚姻不同的。

    在德国莱比锡我们没有朋友。若是到附近的地方去郊游,我们就到莱比锡的Denlsmol。每周我们也到火车站的浴池去好好儿洗个澡,买些好点心回家。我们渐渐和Schindler博士夫妇成了好朋友,这位博士后来成了Asia Major杂志的出版人。另一位特别要好的朋友是Frau Schaedlich,她一度是我们的房东。妻和这位太太无事时一同嚼鰽鱼。她有一个好漂亮的儿子,是在希特勒兴起时被杀死的,那时他才二十岁的光景。这位太太是犹太人,逃到了伦敦。后来我听说,她又回去取东西,正赶上她的房子坍塌,她就被活生生埋在里面。那是一九四五年。

    在莱比锡工业展览时,所有欧洲的出版商都去参加。那时,我们正住在郊外。我们的女房东是一个孤独寂寞的寡妇,同时又患有色情狂。她无时不在喝啤酒,吃咸肉,抽烟。她把自己作的诗给我看,存心引诱我。她有一个女儿,已到适婚年龄,很厌恶她这位母亲的行为。有一次我从她门口经过,她正在发作,一阵病来就昏倒,要我过去把她扶起来。我叫我太太过去,她假装苏醒过来。在工业展览期间,她有一个常来的客人和她一起住。她告诉我们那位男子像歌德一样,还告诉我们他们俩在一起相处的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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