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如今我的周围总围着不少漂亮的女孩子。她们较为共同的特点是庸俗透顶且把脸都涂得乱七八糟的且都自认为千娇百媚。
她们对我发生兴趣当然事出有因。首先我脑门上贴了个了不起的大文凭,这说明在工厂里哪怕我是个大傻帽也终有一日会熬上高级职称。另外,我是被本市作协及传媒界一致评为的“后生代”青年作家,属“外向型”人才,搞不好哪天就冒出个惊天动地的大名来。当然,我的长相总体来说还算说得过去,反正是男人样儿,男人嘛,其实都差不多。
不过这些姑娘在我身上花心思注定是打错了算盘,我不会简简单单就跟谁钻进婚姻那个鸟笼子。我渴望着奇遇,你懂吗?就是那种人生的奇遇!
倘使说奇遇属于浪漫主义范畴,而现实主义在我来讲就是在工厂里要比在学校里快活。在震耳欲聋的车间里听机器轰鸣要比在鸦雀无声的课堂上听老师念经来劲得多。
不过工厂里没人拿文学这东西当回事儿。我在这里变得更加老气横秋了,也不想写什么东西了,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的。
不过对于我的工作我还算比较满意,我是厂长秘书,我喜欢把年终总结和工作汇报写成抒情散文那种形式,既流畅又具抑扬顿挫的韵味。
我们厂长因此对我很满意。他料定我前途无量。
我们厂长是五十年代的大学毕业生。长得不像电影电视上的改革家倒像是河边提笼子遛鸟的某个未老先衰的男人。他总是穿一双破三接头皮鞋,鞋破得异常动人,总是或明或暗假惺惺地冲别人甜蜜地微笑。我们厂长私下里说当领导的在穿着上切不可太张狂,否则栽了跟头不知道找谁算账去。
B.有一段日子我一天早晚两次用那种淘米水洗脸,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的脸上滋生了不少那种被尊称为“青春痘”的物质。据说淘米水治愈此症有奇效。告知我这一招的是我的朋友大牛。大牛在电视台电视剧部当导演,北京电影学院的肄业生,上大课的时候跟某位知名大导演坐过邻座。青年电影制片厂拍《魂断日本海》,他跟着实习当助理导演,理所当然地去了趟日本。
大牛写过不少现代诗,据说还认得北岛。上次市作协换届开代表大会,大牛被增选为理事,于是一下子神气得就差上天了。据说大牛光进行过“第三类”接触的女朋友就不下两位数。也难怪,为了上镜头那帮傻丫头们都恨不得把屁股撅到你脸上去。不过大牛表面上还是习惯做正人君子状,调情也是偷偷摸摸地调,多少有点儿累人。
有一回大牛对我说他手底下有一批姑娘,问我要是有那心思就对他说用不着脸红不好意思。我说我是宁吃鲜桃一口,不捡烂桃一筐。大牛听罢立马像是在看一个癔症患者一样看着我说:“你小子是不是过糊涂啦?都什么皇历了你还念这本经,再念连你自己都该长绿毛出来啦。”
我想我也许的确是一直过得稀里糊涂的。几年来,我心平气和,知足常乐,丝毫不为那帮财发得如火如荼的哥们儿眼红;我崇尚与人为善,吃亏是福,抽劣质香烟的同时也不忘了忧国忧民,喜欢唱舒缓轻柔的流行歌曲一一不过却总是那么几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可时至今日,我却搞不明白我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大牛说搞不明白最好,搞明白了人活着就没劲儿了。我想这话倒是有点儿道理。
C.我们厂长的上级领导给了我们厂长许多标兵称号,诸如双增双节领导标兵、文明生产领导标兵、技术革新推动标兵,热心群众文娱活动标兵等等,这后一条也就注定了我们厂长是个舞迷(据说这也是企业改革者的通病)。注定我们厂的舞会将举办得隆重热烈且有模有样。
我们厂长今年五十有四,大腹便便,家里有一个老婆跟两个孩子。不用说,这种年龄的男人大多在家里活得比较窝心,对清清爽爽抑或花枝招展的女孩子都有一种特别的情感。但我们厂长却专门喜欢找那些饱经生活洗礼和摧残的半老徐娘们做舞伴,冲这一点就说明他绝对非同一般,尽管他的舞姿看上去总让我想起电视上专杀害虫的“来福灵”广告,但他能拖着自己笨重的身子在舞池里摇来摆去的劲头着实让人可感可佩。
我早就想好了,我打算以我们厂长为原型创作出一部讴歌国有企业改革者光辉形象的电视连续剧,并为主人公捕风捉影出一位半老徐娘式的工程师级的寡妇舞伴。剧中的主线便是他们二人顶住了上下左右东西南北的压力跟非议,不顾方方面面大大小小的流言蜚语,终于使得一家长期亏损外债累累工人长期发不出工资来的企业扭亏为盈。结局的高潮部分当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把我的构思讲给干导演的大牛听,大牛说听着怎么这么耳熟,不过要是能够拉到赞助,他倒是乐意接拍的。只是在这个本子里还是再多来些男女主人公在浴室里内心斗争的桥段。我说我们工厂的女浴室修了一年半到现在还没修好,大牛说那就改游泳池吧,那里镜头大,可以考虑比基尼。
我于是决定开始动手创作我的剧本。在动手之前,我特意花了能买五十斤玉米面的人民币买了盒香烟,按着企业改革家运筹帷幄的姿态喷云吐雾了一个晚上。
D.尽管我平日里有意无意乃至在蓄意制造机会,“奇遇”却终究未能发生。因而我不得不很没面子的接受朋友的介绍,去和一个据说蛮漂亮蛮艺术气的(这都是他们说的)姑娘见面。不瞒你说,据朋友讲,这位蛮什么蛮什么的姑娘头上烫着时下非常时髦的北欧发式,在学会把香烟从鼻孔里缓缓喷出来的同时还迷上了交谊舞、现代诗并略知萨特及波德莱尔。据朋友大胆预测,我此次的成功率将在八九成之间,原因是异友好觅,知音难寻。
我决定披挂上阵了。在此之前我认真读了《男人的魅力》一书,并把即将见面我要表现出的举止做派归纳为八个字:玩深沉型,做男人状。
我和这位蛮什么蛮什么的姑娘的见面地点被安排在艺术博物馆后脸儿的一座仿古青石亭榭的里面,此处兼具艺术及历史纵深感。说实话我们的见面挺高雅,没有繁文缛节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复杂。
“你大概也知道了吧”,她说,“我不是那种社会上一般的姑娘,她们平日里别看一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可身上就带着股俗气和小市民气,庸俗得很,恐怕连科隆香水产在哪个国家都不知道。我不反对打扮,女人嘛,谁不爱打扮,但我讲究适度。时髦没什么不好,可也分层次,别看她们穿得花花绿绿的,那些衣服在香港还不都是贫民窟地摊上的货。个体户是有钱,也就是十万几十万的,祖上识文断字的有几个,还不都是扛大活的出身,几辈子没见过钱,如今黑透了心钻咱们国家空子。这些人要是到国外去别说发财,三顿饭混囫囵了就算不错……我这人喜欢高雅的情调,如今到处都是打击音乐吵得人脑仁儿疼,我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待在家里,身边最好有一架三角钢琴,即便是不弹,它也能给人制造出一种氛围。我顶讨厌那些吃饱了没事儿干就去打台球泡茶座的,无聊得很。我喜欢在闲暇时间里听听原版的贝多芬,在星期日去郊游,最好有辆微型汽车,那才叫生活呢……”
面对这样一个丫头,我的深沉型和男人状恐怕是难以“玩”下去了。我想眼前这个蛮不错的姑娘大概搞错了谈话对象,要不就是没弄清我的实际收入。说实话我倒是更希望她能跟我谈谈时下市场上的青椒多少钱一斤抑或某明星到底有多少个男朋友之类的。我略作沉吟状,然后在她侃侃言谈的间隙不失时机的插话。我说我是在工厂里靠薪水吃饭的,我说我每个月连固定工资加奖金加浮动工资加副食补贴加时有时无的稿费也就维持个温饱。
可蛮不错的姑娘很快便不让我说了,她看来很不乐意我打断了她的谈话流畅性。她似乎也没有听进我提示性的进言,而继续说她喜欢听点儿圆舞曲什么的,说市里哪家的西餐馆正宗,说什么三室两厅。可就是不说钱从哪来,三室两厅谁给,以后谁做饭?谁扫地?谁又看孩子买大白菜?
我边听脑袋边在不停翻个儿,浑身冷飕飕的。我想这丫头再说下去肯定得要了我的命,我想给我介绍的那个朋友肯定是存心拿我开涮,我想我又该有题材写小说了,我想……后来我就不想了,我连“拜拜”都没有来得及说,就落荒而逃。
E.我持着加盖作协公章的商函去找我们厂长。我说我打算创作一部以他为原型反映国有企业改革家风范的电视连续剧因而得请两个月的创作假。我们厂长说为了繁荣社会主义文艺创作他可以准我三个月的假,并让我晚上去他家里看他屁股上当年叫造反派打出的棍伤。
我开始理所当然的待在家里,一天到晚睡得昏天黑地。我不想起床不想说话更不想写什么东西。我一想起自己竟然要给我们厂长凭空编出一段风流韵事来,胃里便一阵阵的翻江倒海。
我学会了探戈,这是我有生以来学会的第一种交谊舞。探戈是一种表演性很强的舞蹈,风格高雅、热情四溢,舞步有韵味,音乐是四二拍以切分音为主……我在这里叙说探戈舞的特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我变得已然很有韵味了。
我的探戈舞跳得越来越动人了。我常去的那家舞厅很有几位常来常往的丫头为我侧目,使我在大汗淋漓之余颇有些许自我陶醉间的飘飘然。
F.电视台要拍一部名为《风雨山水情》的革命战争题材电视连续剧。外景地选在桂林,据说这是为了要用秀丽的风光去衬托战争的残酷。
大牛给我来信,说桂林这地方都说好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比如桂林的山水),但姑娘还不错。说他现在不想写诗也不想干导演了,只想娶个桂林的姑娘。
G.我又上班了。
电视剧本理所当然地泡了汤。我们厂长说电视剧搞不成不要紧,反映他除了电视剧还可以采用时下流行的报告文学的形式。
我又开始了按部就班的生活,不同的是我的舞姿使我荣膺了厂交谊舞培训班的教席,但属于纯义务性质的,而我却每天都在算计如何捞点儿外快什么的。
我从几个文学杂志社的哥们儿那弄来一批过期杂志,傍晚在夜市打地摊儿卖。赚了十六块零四角,自己又添了六角钱买了两盒“箭”牌香烟。
现在我正在给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做家庭教师,辅导数学和政治外加带写作文。每星期三个晚上,每月两百元整。那孩子的父亲是个卖大果仁儿的,母亲屁股强大腿也无限丰满,从我身边晃过总弄得我老半天回不过神儿来。
因而近来时时自觉恐怖,想我一世功名弄不好得栽在这上边便有一种天昏地暗之感,可自我安慰的便是终有一日我大约也该必然会有这样一个老婆的。
不过到目前为止我的终身大事仍旧未见一点儿眉目,这迫使我又开始憧憬奇遇的出现。至于奇遇出现的时间地点环境什么的我倒不是很在乎了,反正怎么说憧憬和幻想什么的都差不多。
嗨,幻想之类的事儿就跟人们写的小说一样,是不可以当真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