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你管-死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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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玉珍其实是不想死的,至少她不是真的想死,她是要拿死这事儿吓一吓李福有。她想,把李福有吓住了,李福有就不会逼她去做那件丑事儿了。在乡下的时候,李福有就怕她吓,她一吓,李福有就缴械。可现在变了,李福有不怕她死,当然就更不会怕她吓了。

    李福有对陈玉珍说,活腻歪了你就跳河去,反正河上也没盖毡布。

    这话,简直就是存心要把陈玉珍给气疯掉。气头上,陈玉珍就真要死一个给他狗日的李福有,还有工厂里所有的人瞧一瞧。所以,陈玉珍把寻死的地方选在了离工厂不远的一段河堤上。平时,晚上总会有不少工厂里的工友在这一带河堤上闲遛。陈玉珍想,她跳河,说不定就会有人下河去救她。可说来也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下雨的缘故,这天晚上的河堤上却冷清得叫人发慌,这令陈玉珍好不郁闷,就像一个粉墨登场的演员终于鼓足了勇气上得台来,却发现下面其实根本就没有一个观众。

    这会儿,陈玉珍已经翻过了河堤上的铁质护栏,她的手不大,手掌只能勉强攥住栏杆,这令她感觉到生铁铸就的栏杆的冰凉与粗糙。在这个夏末的夜晚,天气已有了几分秋天里才会有的那种沁骨寒意,这让陈玉珍不禁接连打了好几个寒战。陈玉珍的嘴里不停地嘟囔着:“都他妈给我见鬼去吧,都他妈给我见鬼去吧。”而且音量越来越大,最后简直就是在冲着夜空喊了。她其实也是想让周围的人听到(周围如果有人的话)。其实,这句话她已经在自己的心里念叨过好长时间了,只是她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喊出声来。

    现在的陈玉珍是什么也不在乎了,她就是想去死,她要让李福有以及所有想瞧她笑话的人知道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是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这使她在这一刻有了一种挺悲壮的感觉。她本能地用手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这很像是某个电影里的某个经典镜头。她甚至想,如果自己会跳水的话,来一个花样入水动作应该也是不错的,就是结束也要结束得漂亮一些嘛。可是,即使她的入水动作跟专业跳水运动员一样优美,在这个连星星也没有的夜里又有谁会来欣赏呢?她的眼前突然掠过了一道挺耀眼的光束,她想这应该就是另一个世界向她所展示的第一缕光亮吧。她想,就这样吧,就让一切都他妈的见鬼去吧。可就在这个时候,噼里啪啦的几大滴雨点却生硬地砸在了她的脸上,这把她吓了一跳,也让她本能地将自己的身体缩靠在身后冰冷的铁质护栏上,原本已经松开的攥着护栏的手又重新紧紧地抓住了栏杆。大约是猝不及防之中造成的慌乱,陈玉珍的一只鞋掉到了河里,河水发出扑通一声闷响。几乎是与此同时,天空中也滚过了一声闷雷,这雷声更像是一枚炸弹在陈玉珍的心里炸开了花,这枚炸弹把陈玉珍跳河的勇气一下子给炸得粉碎。陈五珍开始害怕了。她不是怕死,她是怕在这样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去死。小时候她姥姥就告诉过她,凡是在雷雨天死的人都会变成孤魂野鬼,所以,陈玉珍从小就害怕雷雨天。每到有雷雨天的晚上,她都是不出门的,睡觉的时候也要拿被子蒙住脑袋。陈玉珍想不明白刚才还是晚风习习的天气怎么一下子就下起了雨,而且雨还越下越大。她用手抹了一把脸,才发现手掌中已经全都是雨水了。

    直到陈玉珍再次笨拙地翻过河堤上的栏杆,她的一只光脚踩在冰凉湿漉的水泥地面上,她才意识到那只掉到河里去的皮鞋在她心里的分量有多么重。方才,她还是个决意要去死的人,她身体上所附着的任何东西对她来说都毫无意义。而现在,她不打算死了,至少是不打算在这个晚上死了,雷雨令她不得不想法儿活下去,于是她自然就想起了她那只掉进河里的皮鞋。她还想起了她晾在外面的那一床毛巾被和两件洗过的衣裳。那是她今天早上才洗干净的,出来的时候忘记收了。皮鞋是她最喜欢的,是她偷偷攒了三个月的加班费买的,其实,不光是她的皮鞋,她的衣服和裙子也都是她最喜欢的。现在,它们被雨水浇湿粘在了她的身上,仿佛是她的另一层皮肤。

    上不仅没有行人,而且连机动车都很少。陈玉珍想起了这会儿她那不知是在谁家里打麻将的丈夫李福有,眼泪刷地就流了一脸。

    厂里没有人知道李福有和陈玉珍是夫妻。这当然不能怪别人,这是他们从乡下出来前就商量好的。出来前,李福有对陈玉珍说,人家要是知道咱俩是两口子的话,最多只会要咱们两人中的一个,城里人不愿意雇两口子在一个单位里做事。陈玉珍搞不懂城里人为啥不喜欢夫妻二人在一起做事。但既然这是城里人的规矩,她也没有办法。在厂里,他们以表兄妹相称。李福有是表兄,陈玉珍是表妹。

    他们做工的地方在这座大城市的地图上根本找不到。那个地方在一个像一团麻绳一般缠在一起的巷子尽头,靠河,是一个大院子。院子里面所谓的厂房其实就是几间随时都可能被城管人员扒掉的违章建筑。厂长叫马桂棠,南方人,多年前一个人扛着铺盖卷跑到这座北方城市来闯世界。

    马桂棠的工厂不大,只有几十个工人,生产电器元件。李福有在生产组,陈玉珍在包装组。生产组当然就是搞生产的,而包装组就是把生产出来的电器元件放进印好的包装盒里。包装这活儿说起来挺轻松,实际上能把人累死。每天从早做到晚,总是一个姿势一股劲儿,一点儿不比做别的轻松。不过,陈玉珍手快,她总能一个人做出两个人的活儿来。因为是计件工资,所以陈玉珍每个月都能比别人多拿上一二百块钱。可不管赚多少钱,陈玉珍也存不下一个子儿,这倒并不是因为她开销大。陈玉珍很节俭,进城后她只偷偷地用加班费给自己买了一双皮鞋,钱实际上都贴给李福有了。李福有不仅每天要喝酒,而且差不多每天都要找人去摸麻将。在乡下的时候,李福有虽说爱喝酒,却不怎么打牌,更不摸麻将,顶多是在农闲的时候,跟人家斗斗纸牌啥的。斗一天的纸牌下来,输赢也就在几块钱之间。也不知道是咋了,到了城里,李福有除了喝酒之外,又添了赌博的毛病。纸牌他不玩了,他现在只摸麻将。李福有对陈玉珍说,你看人家城里人活得多潇洒,人家赚钱不是用来存的,是用来消费的。我摸麻将有输有赢,别看现在是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可总有赢回来的时候,我认识好几个人都是靠摸麻将帮家里起了楼房。

    因为输了没钱给人家,李福有没少被人打骂,于是陈玉珍也就没少挨李福有的打骂。在乡下,李福有虽说是个混混,可对陈玉珍还好,总能变着法儿地讨陈玉珍的喜欢。李福有的嘴甜,能把死人说活了,按陈玉珍她娘的话说,李福有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张嘴。嫁给他,陈玉珍得为这张嘴去满世界挣饭吃,可陈玉珍还是嫁给了李福有。为这事儿,陈玉珍跟全家人都闹翻了。主要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他们结婚时间不长就一起出来闯世界了。他们要干出个样子来给乡亲们瞧瞧,不管李福有是咋想的,反正陈玉珍是这么想的。

    不过,再怎么着,陈玉珍也不会想到李福有会让她干那个事情。

    这段日子以来,李福有对陈玉珍出奇的好,连麻将都不去摸了,这让陈玉珍心里挺感动。陈玉珍想,人都是会变的,有人一点点会变坏,有人一点点会变好。只要李福有不去赌了,好好地和她过日子,哪怕他懒点儿赚钱少点儿她也不在乎,谁让她当时被鬼迷住了心窍,让李福有几句好话就把自己给了他呢?可事情却远没有陈玉珍想的那样单纯。那天,李福有小心翼翼地对陈玉珍说,你看咱门厂长咋样?这话把陈玉珍给说愣了,她不清楚他们厂长跟他们之间有啥关系。她问,是那个胖子吗?李福有说,也不是很胖,咱们马厂长的身材在城里男人里根本就算不上胖。

    “他胖不胖跟咱有啥关系?”

    李福有说:“马厂长才五十岁,城里可不比咱们乡下,五十岁的男人在城里刚算是中年人。”

    陈玉珍不明白李福有为啥要跟她提那个姓马的,这让她越想越不对劲。陈玉珍忽然就跳起来冲着李福有大声喊:“李福有,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去找人家马厂长借钱了?”

    李福有说:“看你这女人扯哪去了,我就是借钱也不会借到他头上呀。不过,不过,要是他马桂棠主动把钱送到咱的手里,你说,咱们是不是也没有不要的道理呀?”

    “你疯了,咋会有这好事?那个姓马的连正眼都没瞧过你,他还会给你送钱?”

    “没错,他是没有正眼瞧过我,可他正眼瞧过你呀……”

    陈玉珍说:“李福有,你这话是啥意思?”

    “这话,咋说呢?嗨,这么说吧,咱们马厂长瞧上你了,所以他来求我,不对,是他来求我们……”

    陈玉珍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红得像是煮熟的螃蟹壳,红里还微微地带着那么一点儿紫。她本能地跳了起来,她原本是要骂几句什么的,可她只是张着嘴站在那里,一只手捂着胸口望着李福有,她想说话,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后来,李福有就把事情对陈玉珍说了,陈玉珍听后险些没晕过去。她从前听说过这种事情,在他们老家,这种事情被人们称作“拉帮套”。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李福有竟会抢着做这种事情的主角,这不是“拉帮套”,这简直就是拉皮条。

    李福有说:“我们组长说了,人家马厂长是想包你一段时间,人家马厂长是真心喜欢你,不过,你放心,说好啦,就一段时间,时间长了,我也不答应啊!至于费用嘛,由你说了算。不过,这事儿我想好了,咋说也得先要他三万块。”

    陈玉珍本来是想扇李福有几个耳光的,可不知怎么,她想抬起胳膊来,却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陈玉珍的眼泪哗地流下来了。

    陈玉珍说:“李福有,你他妈的混蛋,我要是拿这个赚钱,我早就去做三陪了,还用跟你跑到这里来受这份罪?”

    李福有涎着个脸说:“这跟做三陪可不一样,三陪是啥人都得陪,你只陪好姓马的就行。我听说他在南方光“二奶”就好几个,人家到这边开工厂,是暂时寂寞,是想,想……”

    陈玉珍说:“李福有,要是你愿意你就去陪他姓马的睡吧。”

    “人家不是看上你了嘛。再说了,外人只知道咱俩是表兄妹,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算不上难看,赚了钱,咱们就远走高飞。”

    陈玉珍说:“你他妈的混蛋。”

    李福有说:“你说的没错,我自己也骂自己混蛋来着,可谁让咱没钱呢?而且我已经答应我们组长了,人家借给我两千块钱……”

    没等李福有说完,陈玉珍突然上前一步,胳膊抡圆了,啪的掮了李福有一个耳光,这回,陈玉珍算是使上了全身的劲儿。

    马桂棠在这个晚上特别想找人聊天。刚才在厂里,他跟手下的几个班组长凑在一起喝了点儿酒,不知怎么,他就想起了那个叫陈玉珍的女工。想起了这个女工,马桂棠就感觉自己的眼前一亮,酒杯虽然还端在手上,可感觉上好像已经喝下去了。

    他是半年前注意到这个女人的。这个女人长得白净、秀气,年龄看上去也不大,但做活时候的麻利劲儿却是一个顶仨,一看就是个持家过日子的好手。他让会计查了底档,果然年岁不大,才24岁。在厂里,这样的岁数应该说并不算小了,可跟马桂堂比起来,她还很小,甚至可以做他的女儿了。马桂棠五十岁,虽说这样的岁数对男人来说似乎还算不上很大,但毕竟已经不年轻了。对于这个叫陈玉珍的女人,马桂棠不只是想与她做那事儿,那太下作了。单纯做那事儿,马桂棠是用不着找陈玉珍的,街上的小姐有的是。他甚至也不是要包她做“二奶”,说实话,马桂棠是有点儿看上这个女人了。这个年轻女人干活时候的麻利劲太像他死去的前妻了,而这个女人的音容笑貌又很像是他年轻时候喜欢过的一个女孩子。马桂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对一个女人动真情了,自从老婆死后,他找过几个女人,可这些女人都是看中了他的钱,都不是跟他安心过日子的人。马桂棠是想找一个能跟自己一起好好过日子的女人。当然,这个叫陈玉珍的女人他并不十分了解,可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唯一令他不放心的是年龄问题,他比她大得是多了点儿,这令他多少有些惶恐。说实话,跟这么年轻的女人在一起,他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也缺乏足够的自信。马桂棠虽说有钱,可他的钱还不足以让他自信到忘乎所以的地步。

    马桂棠想,那个叫李福有的民工真能靠得住吗?他对这个人有一点儿印象,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却并不喜欢这个人。马桂棠其实只是在喝酒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跟他下面的几个班组长说了说陈玉珍。他说他觉得那个叫陈玉珍的女人很像他年轻时候喜欢过的一个女人,干活麻利,结婚后过日子也肯定是一把好手。说者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听者却是有意了,李福有他们生产组的组长马上就找到了李福有。他跟李福有说,真是天大的好事呀,咱们马厂长看上你家表妹了。

    好像是在跟谁赌气一般,马桂棠把车子开得很慢,而且他还成心把车子开向了河边的小马路,那里毗邻河堤,幽静,车子少。他喝了酒,走那里应该不会被警察罚单。于是,马桂棠就看见了那个沿着河堤踽踽独行的女人。令他诧异的是,这个女人不仅手里没拿雨伞,而且一只脚穿鞋,另一只脚却是光着的。在明亮的车灯映射下,她的那只赤足显得格外刺眼。

    马桂棠的心猛然一紧,因为这个女人在他看来十分面熟,是她,没错,就是她,可是,怎么会是她呢?

    “你是陈,……陈玉珍?快,赶快上车,别在外面淋雨,会淋出病来的。”

    陈玉珍愣了,她一下子没有认出马桂棠来,等她认出了马桂棠,她转身就要跑,但她的一只手却被马桂棠一把紧紧攥住了。

    马桂棠说,上车。

    陈玉珍犹豫了一下,她用手摸了一把像是刚刚用水洗过的头发,看也不看马桂棠,转身上了马桂棠的车。

    “你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马厂长,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我知道什么?”

    “你不是要花钱包我吗?”

    马桂棠不说话了,他想否认,他的确要否认,因为他想的可不是仅仅要包她,他是要……可马桂棠心里想说的话,这会儿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脸上的汗都急得淌下来了。他说:“那是,那是他们,他们瞎说呢。”

    “马厂长,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敢做敢当,你不会是个孬种吧……”

    马桂棠说:“我不是……好,那好,我说,我的确是喜欢你,我想……马桂棠没有把话说完,就猛一脚踩在了油门上,车子像是一把射出的利箭,嗖的一下就划过了雨夜。”

    马桂棠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把陈玉珍带到自己的家里,他没有征求陈玉珍的同意,他甚至是有些粗暴地把陈玉珍搀进了他的家门。在这一刻,马桂棠有一种要豁出去的感觉。他觉得这是天意,是老天把这个女人推到了他的身边,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他要把这个女人弄到手,不管采取什么方法。当然,他并不想采取强硬的方法,他要跟陈玉珍谈谈,他甚至不奢望陈玉珍会承诺他什么,只要她不拒绝他就可以。

    连陈玉珍自己都觉得奇怪,她为什么会不打不闹地跟这个男人来到他的家?她好像并不太讨厌这个已经不年轻的男人。这令她不解。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都在恨这个姓马的男人,就在方才,在河边,她还在诅咒这个男人,她要跳河寻死,表面上是李福有逼的,实际上,还不是让这个姓马的男人逼的……但是,这会儿,她却端着他递过来的热茶坐在他家的沙发上。这个男人问她什么,她就答什么。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恨不起眼前这个男人了,她甚至还用余光扫了几眼这个男人。她看到这个男人正火辣辣地拿眼睛盯着她呢,她的心禁不住怦怦直跳。

    陈玉珍说:“我要……我要回宿舍了。”

    马桂棠手下的工人因为都是外地人,所以都住在工厂里,工厂里有工人宿舍,男工住一起,女工住一起。

    马桂棠说:“算了,你看都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去呀?不行,你就住我这里吧,你睡屋里,我睡外面。”

    陈玉珍说:“不行不行,这样不好。”

    马桂棠说:“玉珍,你别走了,我,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对你说。我,我喜欢你,我不是想占你便宜,我是想,是想和你一起过日子,真的,请你相信我。”说着,马桂棠俯下身子一把搂住了陈玉珍。浑身湿透了的陈玉珍被马桂棠这么一搂,感觉到某种异样的温暖。

    陈玉珍说:“你们男人咋都这样,咋都这样……”陈玉珍的手里还端着茶杯呢,后来,陈玉珍的话就有些含混不清了。

    马桂棠说:“玉珍,我喜欢你,真的,我不是玩弄你,我要娶你,答应我好不好?”

    陈玉珍瞪大了眼睛,她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她的身子在这一刻软成了一摊泥,她就这样软塌塌地被马桂棠抱了起来,然后被抛到了里屋的床上……

    陈玉珍与马桂棠做了那个事情,而且留在马桂棠家里过夜,这完全出乎了他们两个人的预料。事后,陈玉珍简直无地自容。在卫生间里冲洗的时候,她觉得方才的事情简直就跟做梦差不多,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白皙的身体,脸不禁微微地有些发烧,她想,陈玉珍呀陈玉珍,你咋不去死了呢?你不仅不去死,而且还跟一个男人做了这样的事情。陈玉珍呀,你是不是骨子里就是一个贱女人,是一个放荡的女人呢……想到这里,陈玉珍颓然地坐在了卫生间冰凉的水泥地面上。

    马桂棠给陈玉珍预备了干净的换洗衣物。这些衣物都是马桂棠的,马桂棠轻轻地敲了几下卫生间的门,然后把换洗衣物放在了卫生间的门口。陈玉珍想,这是个细心的男人哩,应该是一个不会打老婆的男人吧?陈玉珍又想到了李福有,她想,她要报复李福有,没错,她一定要报复李福有,她现在就是在用实际行动报复李福有呢。可是,除了报复之外,她承认还有一点儿别的什么东西正在她的内心深处滋长,是什么东西呢?她说不清楚。

    陈玉珍要走。马桂棠说,你穿着我的衣服怎么走?马桂棠说,不如这样吧,明天一早,趁工厂宿舍里的人还没起床,我把你送到厂里。陈玉珍没有说话,但她的表情却是默认了。

    马桂棠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你睡屋里面,我睡在外面的沙发上。”

    陈玉珍说:“你不知道吧,其实,其实我,我已经结婚了,我们骗了厂里,我老公就是,就是李福有。”

    马桂棠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瞪大了眼睛盯住陈玉珍,说:“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陈玉珍低下了头,摇了摇脑袋,忽然嘤嘤地哭了起来……

    马桂棠犹豫了一下,然后似乎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他再次搂住了陈玉珍。他说:“没事的,没事的,你哭什么呀,李福有这样的人,你不值得为他哭,你说呢?假如,假如你愿意离开他,假如,假如你不嫌我老的话,我会娶你。”

    这下子陈玉珍哭得更厉害了,她的手搭住了马桂棠的肩膀,到后来,她干脆整个人都吊在了马桂棠的身上。

    早上,陈玉珍起了个大早,却没有想到马桂棠已经先于她起来了。马桂棠说:“我为你做了早餐,我是头一次给女人做早餐。”马桂棠又说:“你这么年轻,真的不会嫌我老吗?”

    陈玉珍没有说话,她只是搂住了这个男人,从昨晚到现在,她是头一次主动搂这个男人。

    李福有打了一个通宵的麻将,到凌晨五点钟的时候,他输了五百多块钱,摸摸口袋,这回是真没钱了。他一个人往工厂回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在盘算,这回无论如何也要让陈玉珍同意跟了马桂棠,他好尽快从马桂棠那里搞一笔钱出来。

    在厂里,李福有与陈玉珍以表兄妹相称,李福有每次想跟陈玉珍做那事儿,只能在外面租房子,可以论天,也可以论小时。陈玉珍说:“李福有,你是不是背着我带小姐到这里来过?”李福有说:“你这是骂我哩,我连摸牌的钱都不知朝哪里去偷,还有闲钱去救济小姐?”所以后来陈玉珍骂李福有说,你是想卖老婆救济自己,你不光不是个男人,你就根本不是个人。

    凌晨五点,天已经开始放亮了,只是亮得还不彻底。快到工厂的时候,李福有看到了马桂棠的那辆车,他还看到一个女人从马桂棠的车里钻了出来。这令李福有万分惊愕。莫非,莫非马桂棠已经有女人了?马桂棠不会不要陈玉珍了吧。这样一想,李福有忽然感到浑身发凉。

    马桂棠的车在小巷子里转了几圈,很快就开走了。那个女人好像是穿了一身男人的衣服,她头也不回急速地朝小巷尽头厂子的方向走去。李福有紧赶了几步,他一定要看看这个女人的庐山真面目。快到工厂门口的时候,李福有终于看清了这个女人。看清了,李福有险些没背过气去。

    李福有一把抓住了陈玉珍喊:“你这个贱女人,你瞒着我都干了些什么?”

    陈玉珍被李福有吓了一跳,但她很快就镇静了下来。陈玉珍使劲挣脱了李福有的手。“李福有,你喊啥,放开我。”

    “你把事情给我说清楚,你咋从马桂棠的车上下来,你们……”

    “李福有,我们离婚吧。”

    李福有张大了嘴巴,像是没有听明白:“你,你说啥?”

    “我要跟你离婚,我要嫁给马桂棠。”

    接下来的事情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陈玉珍找人写了份协议离婚书交给了李福有。她说:“只要你同意离婚,我啥都不要。”李福有完全让陈玉珍给弄懵了,他一直不能想明白的是,陈玉珍咋会跟马桂棠搞到了一起?她不是不同意吗?也许,也许他们早就背着他李福有把事情做了……一想到这些,李福有简直快疯了。

    李福有去找马桂棠,他说:“姓马的,你打算公了还是私了?”

    马桂棠说:“公了怎么说,私了又怎么说?”

    李福有说:“公了我就去告官,告你强奸我老婆。私了嘛,一次性给我十万,不,是二十万,咱们就两清。”

    马桂棠说:“我知道你一直都想靠卖老婆发财,可陈玉珍是个人,不是一个物件。不过,只要你同意离婚,我会考虑给你一些补偿的,但不会是二十万。”

    李福有说:“没商量,就二十万。你不答应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晚报的刘记者在报社里的外号叫“刘社会”,这个绰号包含了两层含意,一是指刘记者的身份,刘记者是社会新闻版的记者;二是说明刘记者的社会经验丰富,属于方方面面比较吃得开的人。那天记者接待来访刚好由他轮班,他觉得眼前这个叫李福有的民工所提供的线索虽然缺少某些轰动效应抑或爆炸性因素,但由于此人系事件的亲历者,还是颇有一些新闻附加值的。外来务工人员本来就属于弱势群体,有关他们遭受不公平待遇以及被拖欠工资的事情几乎每天都能在媒体上见到,现在竟然发生了老板欺辱霸占外来工人妻的地步,足以令人拍案而起。

    刘记者说:“陈玉珍是你老婆没错?”

    李福有说:“没错,我们打了结婚证的。”

    刘记者又说:“那个叫马桂棠的人是采取威逼利诱的手段夺走了你老婆没错?”

    李福有说:“那当然,要不是因为他是厂长,手里攥着几个臭饯,我老婆年纪轻轻的咋会跟他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

    刘记者说:“这就好办了。”

    不过,刘记者并没有贸然行动。他有他的想法。在他来看,这件事情固然有新闻价值,可毕竟不是那种非抢不可的新闻,他还要看这件事情有没有可运作的余地。于是,他给马桂棠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刘记者把这件事情的社会恶劣影响掰开揉碎地对马桂棠说了好几遍,然后,他就开始跟马桂棠商量广告的事情。说实话,马桂棠这人有点儿不开窍,他一听对方张嘴就是十万八万的,着实心疼。他想,有这十万块,还不如给那个李福有呢,也好让他放过陈玉珍。于是,马桂棠就把刘记者给回了。马桂棠的确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事情本来就不大嘛,但马桂棠不知道,有时候小的事情也是可以做大的。

    晚报上的消息很快就登出来了。题目起得吓人:《外来工遭欺辱无处申冤苦女子遇色狼以泪洗面》。马桂棠被报纸上的消息吓傻了,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无论如何自己也要想办法申冤。没等他去申冤,区里面的妇联、劳动局、综合执法办公室的人就都来了,连派出所的同志都惊动了。那几天,马桂棠简直成了众矢之的,他越说似乎越说不清楚。

    只有陈玉珍在证明他的清白。陈玉珍说,我没被马桂棠欺负,我是自愿的,我喜欢他。人们说,有我们为你做主,你不要怕,你要大胆地把你心里的委屈说出来。陈玉珍说,我真的不是被马桂棠胁迫的,倒是我丈夫李福有一直都在胁迫我。人们似乎对陈玉珍的话不感兴趣,人们看陈玉珍的目光十分严肃并且意味深长。陈玉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她想,只要马桂棠心里有她,她就什么都不在乎。但马桂棠怕了。马桂棠对陈玉珍说,我俩可能没有缘分,要不这样吧,我给你们一笔钱,你说多少是多少,只要你劝你那个男人别再闹了……

    陈玉珍说:“你不是说要娶我吗?”

    马桂棠说:“可我没有想到会这样……”

    作为受害者,李福有见了上面来的人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自己弄得跟当年的杨白劳一样。他说我要上告,我一定要上告,我要拿起法律的武器。在法院,李福有要求马桂棠赔偿他精神损失费五十万元,据说已经有律师准备无偿帮助李福有讨还个公道。

    律师找陈玉珍取证找不到,记者们找陈玉珍采访也找不到,陈玉珍失踪了。

    陈玉珍又去跳河了。这一回她真的跳下去了。幸运的是,她被厂里的工友救了上来。陈玉珍说,你们救我干吗?我要去死,我要死给你们看看!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陈玉珍闭着眼不说话,她不吃也不喝,就像是植物人。李福有来了,刘记者来了,还有不少人都来了,她一概不说话,她在等一个人。

    马桂棠来了。

    陈玉珍说,你还娶我吗?

    马桂棠看了看四周,周围站着不少人,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回去了。

    陈玉珍说,你不娶我,我就死给你看。

    马桂棠说,傻丫头,别说傻话。我想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让他们说去吧。今后,我们俩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你这么年轻,哪能死在我前面呀?日后等我老了,我还指望你照顾我呢。说着,马桂棠就俯下身子,轻轻地在陈玉珍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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