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3-睢阳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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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话时神态悠闲,笔直的长腿舒展,根本就像一个流连于酒肆与赌场的风流公子,但张巡蓦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心惊。

    似乎知道对方还想问什么,裴昀边打牌边随口说:“出城作战,你有几分胜算?”

    张巡精神一振,立刻挺直腰身:“被动防守是死路一条,粮草最多只能支撑三个月,入冬后仍会断绝,只有出城作战才有一线生机。我和叛军交手几百次,了解他们的实力,他们人数虽多,但士兵们不适应河南的气候,很多人生病水土不服,士气十分低落,我曾以两千兵力打过赢过他们一万人。”

    “嗯嗯,”裴昀扔了一张牌下来,身形优雅地微微前倾:“还听说你曾经诈降骗了尹子琦六十匹马。”

    张巡苦笑摸了摸鼻子,点点头,突然意识到对方说得没错——假象,诱敌,甚至诈降……正是这些“诡道”,让他在叛军压城时一次次坚持下来,一次次死里逃生,险中求胜。

    “昨天尹子琦大败,士气必然受挫,相反我军有了粮草补给,士气正旺,加上新一批的‘拒马’打造成功,是该在城外交锋一场,挫敌锐气了!”说道这里,张巡眼底精光一闪。

    似乎被胸膛中的热血激荡,他站起身走到营帐的沙盘前,用树枝划出一条弧线:“前锋在城外交战时,我再带着睢阳主力部队五千人,从这条线路绕到叛军后方,直捣尹子琦大营!”

    裴昀把牌洗好,只是慵懒地看了他一眼,问了他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叛军为什么要打睢阳?”

    张巡神色一顿,有些意外对方的问题。

    睢阳是唐军与叛军争夺的战略要冲,它牢牢遏制着江淮粮道,叛军只要能攻克睢阳,就可以直下江淮,断绝大唐的财税与粮草补给,釜底抽薪剿灭唐军。而唐军坚守睢阳,则能阻止叛军南下,拉长叛军的战线,与河北、河东与关中遥相呼应。

    “如果此刻的天下是一局棋,那睢阳,就是棋眼。”张巡回答。

    裴昀点了点头,似乎是肯定了张巡的话,他也站起身来,走沙盘前面,嘴里还叼着一张牌,随手指了一个地方:“那这里呢?”

    张巡一怔,没有明白对方的用意,那处城池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当初他苦战不敌,被迫撤离的地方——雍丘。

    “这里是雍丘。”张巡如实回答。

    “可以屯兵多少?”

    “大约四万。”

    这句话一说出来,张巡他抬起头,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如今河南大半都为叛军所占领,雍丘东接襄邑,北临杞州,有粮草源源不断供给的路线,是屯兵的首选。尹子琦四万大军在城外十里扎营,本身就不合常理,既然睢阳的战略位置如此重要,安禄山对睢阳志在必得,也就不会只派兵四万——如果我估计得不错,此刻雍丘应该还有四万大军,与睢阳城外大军一明一暗,成呼应之势。”

    张巡骤然一惊,后背刹那间被冷汗湿透。

    裴昀似笑非笑的眼睛,分明只是盯着沙盘,却仿佛倒映出战场残酷的烽火,千疮百孔的河山。

    “尹子琦是一个能忍的人,你与叛军交手过数百次,自认为已经洞悉他的实力,殊不知他等待的也许正是这一刻——你兵强马壮士气高涨,而他暂处下风。

    “只要你主力出城,八万叛军就可以前后夹击,剿灭唐军,长驱直入,占领睢阳。”

    说话间他伸手在沙盘上一抹,原本铜墙铁壁的阵势,仿佛蛋壳般不堪一击,被轻轻一推,就在那人的微笑里,轰然坍塌!

    这一刻,满身冷汗的张巡有种错觉,眼前这个人,对尸横遍野的战场早已熟悉。他是踏着累累白骨活下来的人,千军万马都在他眼底。

    “别忘了哥舒翰的六十万大军是怎么败的,”裴昀转过身去,高大的背影几乎遮住了日光,“潼关失守,并非败在士气,而是败在心浮气躁。如果不能战胜,就只能拖延,睢阳守一日,就是胜一日,睢阳守一城,就是守天下。”

    “你究竟——”张巡愕然脱口而出……手心尽是劫后余生的冷汗,眼前的战局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清晰到有些悚然……仿佛身在万丈悬崖的山巅,有人白衣负手,将群山指给他看。

    站在他眼前的,究竟是什么人?

    不等张巡回过神来,副将南霁云心急火燎地掀开营帐帘子:“张御史!守城的床弩出了毛病,将士们都不会修,还是要找白侍卫——”

    “知道了。”张巡适时打断了副将的话,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还未开口,却听裴昀头也不回地说:“你见过我未婚妻,而且还受过她的恩惠——为何说谎?”

    张巡错愕地张了张嘴,但对方并不给他继续编造的机会,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她打造的兵器,我全都认得。

    “夜里城中有敲击声,那是打铁的声音;刚才走上城墙,我更加确定。她打造的轻型“拒马”,能灵活地移动,拒马上的刀尖能恰到好处地刺破骑兵的马掌,令敌军人仰马翻;她锻造的床弩,能发出十尺长箭,射到四百步开外——她若不在城中,谁给你这些武器?”

    四周安静,张巡良久无言以对。

    这些兵器,是守城最坚固的壁垒;替他打造这些兵器的人,是他能守城至今的最大助力。

    几百场仗,无数奇兵利器,都出自那个女子之手。

    “兵器的确是一位女子给我的。”冷汗从张巡脸上流下来,他咬了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带你去见她!”

    四

    古木参天,树下绿意四溅。

    打铁的熔炉散发着热力,女子身姿亭亭,露出雪白丰腴的手臂,有节奏地打铁,一下又一下,火星四溅。

    “静思……?”裴昀的声音微微发颤,难掩心绪起伏的急切。

    听到脚步声,女子回过头来,一张陌生而似曾相识的面孔。

    不是静思。

    出现在他眼前的女子,竟是张巡身边那个戴手套的俊秀“侍卫”!只不过那时她穿着士兵的衣服,娉婷身形裹在铠甲之中。

    烈日之下,只听张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娥是个奇女子,她在睢阳帮我良多,不愿别人知道她的身份,我也就替她保守这个秘密,并非有心欺瞒。”

    不是静思。

    竟然不是静思……裴昀的脑子里有些乱,连日来的疲惫突然袭上心头,他直觉地知道,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走过万水千山,他只差一点就可以见到她,但这最后的阻碍,却仿佛比之前的所有艰难险阻还要棘手焚心。

    从火炉里散逸出的热气包裹着裴昀周身,突然,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刹那间,裴昀只觉得倾斜的天地都朝自己扑来,女子打铁的声音那样刺耳,像是一下一下敲在他的胸膛上,让胸口几欲炸裂。裴昀踉踉跄跄想转身,却眼前骤然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女子的面孔。

    她一身荆钗布衣,用蘸水的巾帕为他擦拭额头,举止温柔婉约,像不胜凉风的莲花开在仲夏:“好些了吗?”

    清风在窗前逗留,屋子里的陈设格外简陋。

    “这是哪里?”裴昀猛地坐起身。

    “是我家。”张巡推门走进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刚才你突然晕倒了,吓我一跳,可能是铁炉周围的热气太重,很多人都受不了,我不该带你去那里。”

    裴昀皱眉将手抚上胸口,绝不是中暑。他很清楚当时胸口骤然被撕裂和捶打般的感觉,此刻仍残留着令人心悸的隐隐牵痛。严寒暑热,沼泽旱地,他在行军途中遇到过无数常人难以想象的恶劣环境,但他的身体和意志都能征服。

    这将他击败的,到底是什么?那种压倒性的毁灭,他上一次体会,是身受陨铁剑的创伤……

    如今想来,已恍如隔世。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他甚至看到火光中有一道绿色的身影……是昏迷前的幻觉吗?

    “不是你。”裴昀皱眉,仰头看向眼前的女子,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三个字。

    “我姓白,名叫阿娥,”女子笑了笑,耐心地说,“我是乱世中的一个孤女,仰慕张大哥的忠义节气,所以投身于他帐下,尽绵薄之力助他抵御叛军。”她蓬松的乌发上插了一枝水红色的簪子,颈项白皙修长,声音也舒缓如水。

    说话间,她将巾帕浸在水盆中打湿,再将帕子轻轻绞干。

    这一次她没有戴手套——裴昀意外地发现,那双纤纤玉手极为骇人,竟然像是刚被烙铁烫过般鲜红!

    阳光落在这个女子身上,点点斑驳都是谜题。裴昀微微皱眉:“谁教你打铁的?”

    阿娥轻声回答:“教我打铁的是个姑娘,她的名字叫祝静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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