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3-睢阳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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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一脸“生是土豪的人,死是土豪的死人”的坚贞表情,让叶铿然额头的青筋不由得跳动了几下。

    天色已晚,张巡和士兵们也不多逗留,很快起身告辞。

    简陋的屋舍被烛光映得温暖。

    “赶了这么久的路,终于有地方可以休息了!”琳琅高兴地伸了个懒腰,在屋子里四处走动,边转边问,“那个张巡是什么人?将士百姓都很服他的样子。”

    “张巡是个奇人。”裴昀笑吟吟打了个哈欠,“安禄山兴兵叛乱时,战火烧到河南真源县,他带着不愿投降的百姓,兴起义师。”

    张巡前半生从来没有打过仗,甚至从来没有摸过刀剑,可他率领的散兵游勇渐渐变成精锐之师,竟然让叛军接连吃下败仗。坚守雍州数月之后,他又带兵转移到睢阳,越战越勇,成为了叛军最大的噩梦。风雨飘摇的河山中,张巡坚守睢阳,唐军旗帜不倒。

    人并非生而懂得战斗,但一旦举刀反抗,就会越战越勇。

    “在战争和绝境中,每个人都会变。但张巡一介书生,突然懂得用兵作战,险境中数次以少胜多,仍然有些匪夷所思。”裴昀转向叶铿然,“方才的声音你听到了?”

    叶铿然点头:“听到了。”盲人的听力总是比常人敏锐的。

    方才几人正在闲聊时,窗外隐隐传来有节奏的敲打声,但仔细听去,又好像只是风声。

    张巡肯定也听到了。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你们都知道些什么?”琳琅好奇地跑过来,撒娇地搂住叶铿然的腰,少女的手臂温软,叶铿然被她搂得动弹不得,声音清冷:“别闹。”

    “叶哥哥,告诉我嘛!”琳琅本来要缠着他打破沙锅问到底,见叶铿然眉头微皱,不由得担心起来,着急地问:“叶哥哥,你是不是不舒服了?头晕吗?胸口闷吗?你哪里不舒服?……”

    “被你吵得头疼。”叶铿然神色虽冷,却耐心地任由她搂着乱摸额头和胸。

    这时,一个少年从窗口跳了进来,头上还粘着几根稻草,面容和裴昀极像,心无城府地吐槽:“爹!为什么你们都能正大光明地进来,我却要趁天黑偷偷摸摸地进城?”

    “那是因为——”裴昀眸子里星辰灼灼,笑着揉了揉少年的头发,“你和我长得太像了。”

    “哈?”

    裴昀严肃地说:“你爹我耍帅的时候,怎么能有一个英俊程度不相上下的你在旁边?”

    “……爹你够了!你是怕我变出原形吓到人吧!”少年恼怒地摆摆头,用力把自己的脑袋从对方的大手中钻出来。他名叫裴大少,并不是人类,自小被裴昀收养,十分依恋这个不靠谱的爹。

    之前在城东驱赶满载火药的假粮草车诱敌的,就是他。

    “大少,干得漂亮!”裴昀大笑,伸出长臂把裴大少勾到怀里:“来来,今晚给爹暖脚!”

    夜深了,琳琅和裴大少都已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突然传来清冷的声音:“睡不着?”

    裴昀睁着眼睛侧过头,看到叶铿然笔直地躺在月光里,双手一丝不苟地放在身侧,无论何时,他都是最为标准的军人。

    “嗯。”裴昀望着黑暗的虚空。

    叶铿然沉默了一会儿:“祝姑娘不会有事的。你再不强迫自己休息,体力会透支。”

    为了今日一战,裴昀已经四天没有合过眼了。睢阳城是一座被叛军包围的孤岛,带着粮草入城,哪怕他是天下名将,也艰险万分。单说制作火药就危险重重,用硫磺、雄黄、炭与硝石混合制造百车火药,确保安全万无一失,只怕这些天来裴昀绷紧的心弦就没有一刻放松过。

    对于冷淡沉默的叶校尉来说,这样关心的话语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裴昀露出大大的笑容:“叶校尉,难得你这么肉麻,好了,睡觉了睡觉了!”他翻了个身,抱住身边一只巨大的白虎——裴大少入睡后变回的原形。

    若是初次看到的人,只怕要被这威风凛凛的白虎吓晕过去,但裴昀似乎早已习惯,很自然地把头枕在毛茸茸的虎肚皮上。过了一会儿,他从雪白的虎毛中探出一张同样雪白的脸:“不对啊,叶校尉你刚才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我听到你呼吸声不匀。”叶铿然缓缓睁开眼睛,虽然看不见东西,但眸子仍然美如清潭。

    “所以你是在陪着我失眠吗?”

    “……”叶铿然额头的青筋跳动了几下,终于忍无可忍地侧过身去,“滚。”

    三

    第二日,天还未亮透。叛军经过之前的惨败,不敢再轻易攻城,只按兵不动。城下一片黑压压的寂静,有种山雨欲来的惊心动魄。

    裴昀找到张巡时,对方正在指挥士兵安放城防武器。长夜的清光照在城墙上,青砖间还残留着昨日苦战的血迹。

    战事漫长如夜,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但所有将士都在各司其职,日夜坚守。

    裴昀来到张巡面前,见对方正在摆弄一件“拒马”,武器体积虽不大,不过铁齿排列精巧,称为巧夺天工也不为过。裴昀眉头微耸:“你打算出城作战?”

    张巡眼皮一跳,抬起头来。将领之心,原不该轻易被人看穿。

    可不等张巡说话,裴昀的注意力似乎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他伸手探向张巡的肩膀,好奇地拈起一只软壳螺。

    那是一种河边常见的螺,似乎是农家用来养鸭或鹅的。张巡原本想着心事,闻言也不禁愣了一下:“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养鹅的螺……

    多年前在真源县做官时,张巡在溪水边曾经捡到过一只小鹅,鹅翅膀受了伤,那时他还是多愁善感的书生,心中柔软,他替小鹅包扎好伤口,带回家中养了数月。

    若非战火蔓延至身边,他或许仍在庭院里写字听雨,养鹅自娱吧。

    “张御史?”裴昀叫了一声。

    沉浸在回忆里的张巡一时间并未回过神来,他恍惚觉得,自己的人生被那场战火横劈为两半,上半生,他诗书风雅,或许比别人多几分傲骨,但和杀人打仗毫无关联。

    当太守命令他出城迎接叛军的那一晚,他彻夜难眠,汗水沾湿了衣衫,乱世之中,文弱书生能有什么用处?那日天明之时,他穿戴整齐,来到护城河边准备自杀殉国。

    秋风萧瑟,冰凉的河水没顶而至,他悲哀却并不后悔,他不曾有过远大的志向,也没有在官场左右逢源的天赋,家国破败,他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不过是有尊严的死而已。

    肺里呛进了河水,就在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时,周身却突然热起来。像是有火焰在水里燃烧,炙烤得他全身发烫,眼前血红的一片,像是鲜血,又像是烈焰,那颜色渐渐在水中融开,占据了整个视线……

    失去知觉往水中沉下时,他恍惚看见,一枚红色的羽毛轻轻地,像刀刃一样插入了他的胸膛……

    “张御史?张御史?”

    裴昀一连叫了几声,张巡才回过神来:“啊?”

    裴昀随手把螺扔掉,明亮的眼睛给人一种奇特的信心:“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你做,跟我来。”

    见识过他作战的谋略与手段,张巡不敢怠慢,立刻打起精神跟在他身后。

    两人从城墙回到营帐,裴昀让他屏退左右,一脸严肃地压低声音,左顾右盼问:“你这里有没有纸牌?”

    “什么?”一瞬间,张巡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把牌拿出来,我们来打牌吧!”年轻人一派气定神闲,把打牌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让张巡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蝉在营帐外聒躁地鸣叫,像是同情悲惨的睢阳主帅。

    张巡后悔莫及,摸牌的时候,有种自作孽不可活的挫败感。被骗回营帐打牌已经够倒霉了,更倒霉的是,他的运气也不好,不一会儿,只见裴昀又甩下一张牌:“胡了!”

    张巡心中挂念战事,打牌自然心不在焉,一连输了好几把。他摇头苦笑:“你手气真不错。”

    “打牌靠的可不是手气。”裴昀笑眯眯地说。

    “那靠什么?”张巡不耻下问。

    “脸皮。”

    “……”

    裴昀把牌重新洗好,朝张巡做出“请”的姿势:“这一局,你觉得谁输谁赢?”

    “我自愧脸皮和牌技,皆不如君。”张巡黑着脸答。

    见裴昀笑而不语,他忍不住起身拱手,问出心中的疑问:“刚才你怎么看出来,我想出城作战?”

    “喔,”裴昀抓了满手牌,“‘拒马’这种兵器不太常见,它是对付骑兵战马的,如果只是守城,不需要这种独特的兵器;而且城头守卫的士兵衣襟都是左肩沾湿,夜深露重,说明夜里他们北望放哨,如果只是守城,不需要如此看重敌军主营的风吹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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