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赴任途中遭杀害
清咸丰十一年(1861年)初春的一天夜里,一伙不明身份的匪徒举着火把,大喊大叫地闯进了曲靖知府衙门。随后就传出打斗声、叫喊声,闹腾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平静。当地的老百姓一直等到天大亮了才壮着胆子,摸进知府衙门里看看情况。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府衙大门口躺着一个官员,已经死去好一段时间了;府衙内的房间里乱七八糟,一片狼藉,明显是被洗劫过了。
一桩惊天大案就这么发生了。这个案子之所以是大案,之所以震惊朝野,流传至今,不是因为杀人抢劫,而是遇害者身份特殊。大门口的那个遇害者,不是一般的官员,而是朝廷新任命的陕西巡抚邓尔恒。朝廷的封疆大吏,在赴任的途中惨遭杀害,怎么能不震惊朝野呢?
那么,这个邓尔恒是谁呢?他怎么会死在曲靖呢?
邓尔恒是第一次鸦片战争前后与林则徐齐名的著名大臣,曾经担任两广总督、闽浙总督的邓廷桢的儿子。套用现代的时髦说法,邓尔恒是一个“官二代”。他这个官二代自身也非常努力、非常出色,道光十三年考中进士,从翰林院开始做官,当了几年京官后,外放湖南担任知府,逐步升迁为封疆大吏。邓尔恒仕途的主要时间集中在云南,他在云南做官十年左右,从知府升迁到了布政使。咸丰十年,邓尔恒升为贵州巡抚。他高高兴兴地离开昆明,向东北前往贵阳赴任。走到半途,朝廷又调任他为陕西巡抚。邓尔恒就改变方向,折向北方,准备到西安赴任,中途经过曲靖,借宿在知府衙门。惨案就在他借宿的当天晚上发生了。邓尔恒带的行李、财物被洗劫一空。《三朝纪略》记载,匪徒“搜得金叶千斤,他宝无数”。
一般的杀人抢劫案就是恶性大案,更何况遇害者是陕西巡抚呢,朝廷对此案非常重视。所以,云南当地官府不得不详细汇报案情,汇报案子侦破进展。
当时云南的巡抚叫徐之铭,他在案发几天后上书咸丰皇帝,汇报了邓尔恒遇害的详细案情。徐之铭说:“邓尔恒从云南到陕西赴任,我考虑到云南省治安情况不太好,一直派兵护送。走到曲靖境内的时候,曲靖知府唐简也主动派兵保护。但是,邓尔恒自称自己携带的行李不多,不用官兵保护,只留两个仆人侍候就可以了。想不到,当天晚上,土匪李宝翻墙跳进知府衙门,想偷点东西,结果被邓尔恒发现了,遭到邓尔恒的殴打。李宝夺路要跑,邓尔恒堵住大门,大喊大叫,不让李宝逃跑。李宝急了,他原来就和邓尔恒有仇,在慌乱之中挥刀杀害了邓尔恒。知府唐简接到警报后,当即带人缉拿凶犯,已经把李宝抓住,就地正法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徐之铭还把曲靖当地官员的情况说明一并附上。
按照他的说法,惨案的发生是由于邓尔恒自己疏于防范,窃贼李宝临时起意造成的。总之,整个案子没有阴谋,没有黑幕,是一起普通的杀人、抢劫案。
但是,徐之铭汇报的案情,漏洞太多,遭到了咸丰皇帝的质疑。咸丰皇帝毫不客气地下旨斥责徐之铭。咸丰皇帝提出了五大疑点:第一是安保方面的疑问。“知府唐简既欲派兵巡查,何以中止?”曲靖知府唐简既然要派兵保护邓尔恒,为什么又中止了?邓尔恒在云南为官多年,不可能不了解当地的治安状况,为什么要主动撤销安保?
第二是奏折所说的邓尔恒的举止和身份不符。“窃盗拒捕伤人,固属常有之事,惟邓尔恒系大员,何以轻身堵门。”邓尔恒是朝廷大员,怎么会不分轻重地以身犯险,轻率地用身体去堵门,阻挡盗贼逃跑呢?
第三个疑点是李宝和邓尔恒的关系。“即谓该犯李宝系因怀恨,所以将该抚伤害,但是昏黑之中,何以知堵门喊捉贼之人就是该抚。”就算是李宝和邓尔恒有仇,但是,在深夜中,李宝怎么就知道堵门喊捉贼的人是邓尔恒呢?
第四,“在场各犯既已就获,该府等自应迅速解省,听候审办,何以遽将各犯正法,以致无可质对。”按照司法程序,抓到犯人后,当地府衙应迅速把犯人押解到昆明,交给上司审讯办理。为什么要把犯人就地正法,导致死无对证呢?当地知府要急着掩盖什么?
第五个疑点是目击仆人。“邓尔恒既留两仆在内,则被害情形均应目击,何以并未取供词。”案情中并未提到邓尔恒两个仆人的情况。如果没有遇难,那么他们就应该是最关键的目击证人,何以没有他们二人的证词呢?
咸丰皇帝的质疑说得都有道理。徐之铭拿出这样的奏折,很难让其他人信服。就在这个时候,民间一些关于邓尔恒遇害案的传闻传到了咸丰皇帝那里。
邓尔恒遇害后,在民间,特别是云南当地的官民议论纷纷,很多人都传言是清军副将何有保派遣亲信史荣、戴玉堂杀死了邓尔恒,抢劫了财物。大家都说邓尔恒遇害案是一起有预谋、有组织、有政治背景的谋杀案!事情根本就不是徐之铭说的那样!根本没有李宝这个人!徐之铭版本的故事,完全是他杜撰出来的。还有人说徐之铭这么做,是因为他本人就牵涉邓尔恒遇害案,而且嫌疑很大。
这些民间传言很快就流传到了朝廷。最高层意识到,邓尔恒的案子会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难题,很不好办。咸丰皇帝和军机大臣们都皱起了眉头。为什么邓尔恒案让皇帝都这么为难呢?这就要从云南的实际情况说起,从徐之铭这个人说起。
云南在清朝是一个闭塞落后的边远省份,划归云贵总督的管辖。清朝另在云南设置巡抚及以下官员具体负责地方管理。因为云南交通不便,少数民族众多,清政府对云南的管辖不同于内地省份,在很大程度上承认少数民族土司、宗教领袖等人的权威,默认部分少数民族地区实行自治。加上云贵高原天高皇帝远,清朝对云南的控制不像对内地省份那么强大。
第一次鸦片战争后,清朝的实力受到极大削弱,对地方的控制普遍打了折扣。云南的清朝官府力量也跟着受到削弱。尤其是到了19世纪50年代后期,太平天国起义爆发,清政府的实力江河日下,朝廷自顾不暇,自己都管不了自己,根本没有力量去管云南。不仅如此,朝廷还不断抽调云南的驻军和储备去镇压太平天国。巨大的财政压力,再加上云南地方官府的横征暴敛,使社会问题迅速激化,突破了社会稳定的临界点,各地都爆发了武装起义。一股股的武装力量,攻城略地,最后形成了几股大的部队。
他们占山为王,割据一方,又相互攻击。官府只能坚守一部分州县,省会昆明好几次处于叛军的包围之下,云贵总督恒春甚至因为守城无望,上吊自杀,局面非常混乱。
咸丰八年(1858年),朝廷任命徐之铭担任云南巡抚,对他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徐之铭是贵州人,嘉庆十一年(1806年)出生,科举出身。他从翰林院开始做官,然后外放地方,历任湖北按察使、湖南按察使,逐步升迁为封疆大吏。朝廷让徐之铭主政云南,也许是考虑到徐之铭是贵州人,多少熟悉云贵一带的情况,所以提拔他当云南巡抚。面对朝廷都感到棘手的难题,徐之铭有办法摆平吗?徐之铭的办法是浑水摸鱼。
云南各地起义军的情况比较复杂,有不同的利益诉求。徐之铭收受其中一些起义军首领的好处,默许他们对占领区域的实际统治,还委以他们官职,美其名曰“招安”。此外,徐之铭还不经过朝廷批准,收编民间武装,大量授予官职。最离谱的是,徐之铭是云南巡抚,竟然越权委任贵州省的官职,遭到贵州省的强烈抵制。他这么做的结果是,咸丰年间,云南省官匪一家,纲纪废弛,社会风气大坏。
徐之铭进一步浑水摸鱼,纵容手下为非作歹。徐之铭有一个亲信,叫何有保。徐之铭特意栽培他,把他一步步提拔为副将。在徐之铭的纵容下,何有保作恶多端,占据云南省的边界地区,公开抢劫财物,甚至连官员的财物也敢抢。每当云南有地方官员升迁或者离职或者退休,离开云南走到云南省的边界地区,何有保就派人洗劫他们。绝大多数官员都急着离开云南这个是非之地,能离开就谢天谢地了,遭到抢劫后都选择了忍气吞声,不和何有保、徐之铭计较。
总之,云南省的真实情况是天怒人怨,暗流涌动。
仔细分析徐之铭的所作所为,我们可以看到,徐之铭本身其实代表了清朝的一类官员,我们姑且称之为“徐之铭式的官员”。这类官员的第一个特点是,做事情敷衍了事,只追求糊弄过去,不干实事,不求实效,更不敢面对问题,解决问题。徐之铭也许觉得,工作做得好坏和自己没有必然关系,反正这又不是自己的事情,是国家的事情,是朝廷的事情,做得再好,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物质利益。相反,多干多出事,埋头做工作,反而容易做出问题来。所以,徐之铭选择什么也不做。面对云南的问题,徐之铭是什么都不干,既不说剿匪,也不说和起义军谈判。反正,只要云南省会昆明还在,徐之铭就可以继续做他的云南巡抚。所以在他当巡抚期间,云南各地的起义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大半个云南省都被起义军占领了。
徐之铭式的官员的第二个特点是,非常在意自己的利益。和工作相比,徐之铭更在意级别、待遇和银子。他也许觉得,只有这些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才是实实在在的。清朝的官员任期一般是三五年,官员三年准调,五年准升,越到后期调动得越频繁,能稳稳当当干满一个任期的官员越来越少。这一方面是因为官员的工作越来越繁杂,越来越难做,朝廷和上司不断通过官员调整来提高工作效率;更主要的方面是,官场上人满为患,僧多粥少,官员的任职和升迁渠道不畅。朝廷和上司为了安置更多的官员,不得不频繁调动官员,安插人员。在这样的背景下,徐之铭等官员更不会埋头工作、谋划长远了,他们把主要精力都投入给自己谋福利、抓银子上去了。徐之铭不是想办法解决云南省的各种问题,而是想办法利用问题谋取私利。
当时和徐之铭一起“搭班子”的云南布政使,正是被害人邓尔恒。他和徐之铭的仕途经历非常相似,可是政见却很不相同,在一些方面甚至是截然相反的。邓尔恒力主镇压起义,他亲自指挥了多次平叛行动,积累了政绩,赢得了声望。由此,我们不难推测,邓尔恒是知道徐之铭的所作所为的,两人的关系也比较紧张。
咸丰十年,邓尔恒升为贵州巡抚,离开昆明去贵阳赴任,但是走到云南和贵州交接的地方时,行李、马匹都遭到了何有保的抢劫。和其他人不同的是,邓尔恒非常生气,扬言一定要追究抢劫的事,要向咸丰皇帝上奏弹劾这件事情。很多人都听到邓尔恒这么说了,所以在邓尔恒遇害后,大家很自然地相信,何有保得知邓尔恒的态度后,极有可能决定先下手为强,杀了邓尔恒自保。
那么,徐之铭知不知道何有保的计划呢?我们找不到两个人密谋的直接证据。但是从逻辑上说,邓尔恒在云南做官多年,对云南的实际情况非常清楚。现在,邓尔恒要远走高飞,去其他省当巡抚了,极有可能向皇帝汇报云南的情况,揭发徐之铭的所作所为。徐之铭害怕了,他可能比何有保更害怕邓尔恒上奏折弹劾。所以,徐之铭非常可能鼓励甚至是命令何有保杀害邓尔恒灭口。民间的传闻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就在危险向邓尔恒袭来的时候,朝廷又调邓尔恒为陕西巡抚。他就改变方向,折向北方,准备到西安赴任。中途经过曲靖,借宿在知府衙门。
惨案就在他借宿的当天晚上发生了,邓尔恒的行李、财物被洗劫一空。
可以说云南当时的情况实在是太复杂了,朝廷或许也相信邓尔恒遇刺并不简单,背后极有可能牵涉政治斗争,所以当民间传闻传到咸丰皇帝那里的时候,咸丰皇帝才会感到如此为难。
那么,民间流传的这个版本到底是不是邓尔恒遇害案的真相呢?徐之铭真的和邓尔恒的死有关吗?朝廷又会怎么处理此事呢?
第二回无人接手烂摊子
新任陕西巡抚邓尔恒在赴任途中被人杀害,案发地云南巡抚徐之铭向咸丰皇帝报告了案情,遭到了咸丰皇帝的驳斥。事实上,徐之铭在云南多年来胡作非为,把云南搞得一团糟。他有很大的嫌疑,可能串通副将何有保杀害了邓尔恒。那么,咸丰皇帝知道徐之铭的真实面目吗?朝廷又会怎么处理邓尔恒案呢?
其实,朝廷早就对徐之铭不满了。
从咸丰皇帝和当时人们的笔记书籍中可以看出,大家对徐之铭的评价都很低,客气的说他是“养寇自重”,不客气的就直接说他“行事荒唐”。朝廷根本就不信徐之铭的报告,认为“真假难辨”。清朝的《文宗实录》,也就是记录咸丰皇帝活动的官方档案,保留了好几封提到徐之铭的圣旨,这些圣旨都是公开发往全国的。咸丰皇帝在圣旨中,明确指责徐之铭的奏折常常“前后自相矛盾”,骂徐之铭“办事乖谬、奏报欺饰”。
早在案发的三四年前,咸丰皇帝就下旨把徐之铭免职了,先后任命了贾洪诏、林鸿年等人为云南巡抚。但是,新任的巡抚根本不敢到任。这几个人都没有踏足云南境内一步,只是待在成都,对云南的情况道听途说,然后以云南巡抚的名义向朝廷发出一些例行公文而已。事实上,他们几位连“遥控”云南都谈不上。
贾洪诏、林鸿年等人不敢到云南到任的理由很多,比如说云南的治安非常差,赴任途中安全得不到保障;又比如,云南各地游荡着起义军,叛乱蔓延全省,割断了对外的交通要道,等等。总之,如果你不想做一件事情,借口多的是,一抓一大把。
另外,云南割地称雄的豪强、胡作非为的官员,都靠徐之铭来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保住了徐之铭,就是保住了自己的利益。他们支持徐之铭霸占云南巡抚的大权,有些胆子大的还公开吹捧徐之铭,说只认徐之铭,不认其他人当巡抚。有了地方豪强的拥护,徐之铭有恃无恐。他借口新任云南巡抚没有到,没有完成职务交接,自己继续执行巡抚大权。所以,徐之铭一直待在昆明没有走,在事实上掌握着云南巡抚的大权。
在这里要稍微解释一下这种特殊情况的产生。古代官员上任,需要跋山涉水,时间很长。在没有到任之前,职务可以由原来的官员继续担任。
双方正式的角色转变,要从移交印信、档案资料完成那一刻算起。这个手续没有完成,在理论上,原来的官员还有权力发号施令。我们可以通过一个例子来具体了解一下其中的内涵:清代有一个知县,接到老家来信,说老父亲去世,按照制度他要立刻丁忧,主动离职。于是,知县立刻就申请了丁忧,把印信和档案都封存在衙门里,踏上奔丧的路途。走了几十里地,知县发现有一个地主在强抢民女,于是就带着用人,抓住地主要法办。地主就抓住程序问题,狡辩说,你已经丁忧离职了,不是知县了,没有执法权了,不能办我!知县却说,我的确是离职了,也交出知县大印了,但是新知县一日没有到任,我就拥有一天的执法权。最后,上级官府支持离职知县在新知县到任前还拥有执法权,老百姓也都默认这样的做法。
徐之铭就抓住了这个特殊的制度,为自己霸占巡抚大权寻找合法性。
而贾洪诏、林鸿年等人又不敢到昆明来,徐之铭就不可能完成职务交接手续。所以,他就此霸占了云南巡抚职位三四年,还是用巡抚大印发号施令,给朝廷和皇帝报告云南的事务。
邓尔恒遇害案爆发后,咸丰皇帝认识到,云南的问题已经非常严重了,如果再不痛加整顿,局势有失控的危险,得派个得力的人,到云南去解决难题。咸丰皇帝看中了新任云贵总督刘源灏。
刘源灏年轻的时候办过实事、好事,还领兵打过仗,但是担任云贵总督的时候已经年近古稀了,已经变成了和大多数人一样的“刘源灏式的官员”,只想安全退休,稳稳当当地把自己最后几年过好。
刘源灏接到任命后,借口自己身体有病,不能马上赴任。他这一病,就病了大半年,云南还是徐之铭等人的天下。朝廷肯定不满意,催刘源灏赶紧到任,措辞越来越强硬。刘源灏顶不住了,干脆申请病退了。大家这才明白,咸丰皇帝找错人了。你不可能希望一个等着退休的老官僚,去解决一般人碰都不敢碰的疑难问题。
刘源灏、贾洪诏、林鸿年这些人,代表了另外一类清朝官员。他们和徐之铭式的官员不同,我姑且称呼他们是“刘源灏式的官员”。如果说徐之铭式的官员的最大特点是“干坏事”,那么刘源灏式的官员的最大特点是“不干事”。
刘源灏式的官员的代表,首推同一时期的著名大臣曹振镛。曹振镛的父亲,就是我在之前浙江府库亏空案中提到过的钦差大臣、户部尚书曹文埴。曹振镛的官位,远远高于他父亲,做到了内阁大学士兼军机大臣,盘踞高位几十年。有人向他请教当官的秘诀,曹振镛公开说:“当官没有什么秘诀,就六个字:多磕头,少说话。”遇到什么事情,都揣摩领导的意思来办,从来没有自己的主见,更不会主动去做什么事情;做人,谁都不得罪,既不说别人的好话,也不说别人的坏话,遇到谁都挂着标准化的微笑,人称“水晶狐狸”。曹振镛就是这样的人,他活了八十多岁,经历了乾隆、嘉庆、道光三个皇帝,是名副其实的三朝元老,死后,还得到了一个大臣能够得到的最高谥号:文正。
按照现代行政管理的标准,曹振镛无疑是一个昏官,是不能学习的反面典型。但是在清朝,很多人羡慕曹振镛,以曹振镛为榜样,学习他,希望能够复制他的成功轨迹。曹振镛的成功,在清朝是可以复制的,可悲可叹。
表面看起来不干事比干坏事要好,但是,正是大多数人的不作为,才导致了少数人敢于胡作非为,能够胡作非为。“刘源灏式的官员”的危害,一点都不比“徐之铭式的官员”的危害小。正是他们助纣为虐,培养出了徐之铭这样的坏蛋,导致云南的局面日渐糜烂,渐渐不可收拾了。
就在朝廷为云南问题伤透了脑筋,找不到解决方法的时候,咸丰皇帝驾崩了,同治皇帝继位。
此时,距离邓尔恒遇害已经过去半年多了,眼看着这个案子要成为悬案了。朝野议论纷纷,尤其是言官们,隔三岔五地上折子要求调查真相。
其实,大家都知道,邓尔恒案子的难点就是云南问题的难点,这个案子是和整个云南的混乱局势搅在一起的。碰邓尔恒案子,就是在碰云南问题这个大炸弹。一般人不敢办,只有找一个敢办事、能办事的人出来!那么,谁是合适的人选呢?
新的最高权力层,还真找到了一个候选的人叫潘铎。那么,潘铎是否有能力解决云南乱局呢?
潘铎是江苏南京人,年纪比徐之铭要大十岁左右。他也是进士出身,从京官开始做起,幸运地在年轻的时候被挑选入军机处,担任军机章京。
军机章京是军机处中协助军机大臣们处理具体事务的中级官员,维持军机处的日常运转。军机章京虽然级别不高,但是可以帮助一个年轻人迅速熟悉权力中枢的运转情况,熟悉各种各样的规章制度,扩展自己在朝野的人脉资源。中国古代官场的很多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所谓的“政治经验”是不能继承、不能教导的,只能在这一点点的熟悉、一点点的扩展中体会和领悟。所以,军机章京的历练,对一个人的发展很有帮助。
潘铎在军机章京的职位上得到了很好的历练,坐上了升迁的快车道。
迅速升为郎中、御史,外放地方知府后,因为办事能力出众,被破格提拔为道台、盐运使、按察使、布政使,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正式出任河南巡抚。此时距离他考中进士不过十五六年时间。看来道光皇帝非常欣赏和重用潘铎。
潘铎又是另外一类官员,我们可以称之为“潘铎式的官员”。这类官员的主要特点是,责任心强,敢做事,也会办事。他们是真的希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真的追求个人价值和工作价值的统一,真的相信“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潘铎式的官员也知道工作中会有许多问题,会遇到很多的麻烦,可能“多干多出错,不干不出错”。他们也关心自己的职位和待遇问题。但是,他们相信,职位和待遇是和成绩相联系的。有问题,就找方法解决,方法总比问题多。所以,潘铎式的官员会认真工作,真心地解决问题。
我们翻阅中国古代历史,发现古代的官员大都可以归到“徐之铭式的官员”“刘源灏式的官员”和“潘铎式的官员”这三类群体中。他们类似一个纺锤形的结构,中间最多,两头最少。也就是,像曹振镛这样“多磕头少说话”、明哲保身的人最多,徐之铭那样胡作非为的官员很少,潘铎那样认真踏实的官员也很少。当然了,这样的划分不是绝对的。很多官员的身上体现出了不同的特点,在不同的类别中间游离,可能年轻的时候很喜欢干事情,责任心强,年纪越大就越无所作为,或者大多数时候不作为,混日子,偶尔干一两件好事、实事点缀一下。
但是,潘铎在河南巡抚的职位上没有更进一步,而是走上了下坡路。
正所谓“多干多出错”。从咸丰元年开始,潘铎不断受到牵连,被降级处理。首先是潘铎在担任河南巡抚的时候,推荐了一个陈州知府的人选。
清朝的时候,所有官员任免的权力都在中央,但是中央并不了解地方的实际情况和候选官员的情况,所以往往需要封疆大吏提意见。在很多职位上,中央的吏部通常根据封疆大吏的意见,就任免了官员。这样,省里的总督、巡抚就变相掌握了很大一部分地方官员的任免权。他们可以举荐人选,但是必须对推荐人选负连带责任。如果你举荐的人选出现了问题,事后要追究你的推荐责任。潘铎推荐的这个陈州知府上任后贪污受贿被查处,潘铎被牵连,受到了降二级调用的处分,调任山西按察使。
不过,咸丰皇帝和朝廷还是相信潘铎的,所以在第二年就升他为湖南布政使。本来这是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想不到,潘铎刚上任,就遇到太平天国运动从广西席卷到湖南。太平军沿着湘江北上,一路攻城略地,一直攻克了武汉。咸丰皇帝震怒,对沿途官员都依法严办。湖南布政使潘铎因为对湖南岳州等地失守要负领导责任,再一次受到降二级调用的处分。潘铎颇有些心灰意冷,就申请病退了。朝野都为潘铎这个人感到可惜。
邓尔恒遇害案发生后,长时间得不到解决,很多人都想到了赋闲在家的潘铎,觉得他能干事,也想干事,渴望东山再起,是派到云南去解决疑难问题的不错人选。朝廷最终决定,派遣潘铎前往云南,彻查邓尔恒遇害案。
那么,潘铎能处理好邓尔恒遇害案吗?他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呢?
第三回老将出马
邓尔恒遇害案暴露出了云南的混乱局势,问题很严重。朝廷也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要撤换云南巡抚徐之铭。但是派遣了几拨官员,可惜这些官员连云南都不敢去,更不用说解决问题了!最后,朝廷决定起用赋闲在家的潘铎,希望他能去云南彻查邓尔恒遇害的案子,解决云南的乱局。那么,潘铎能够成功吗?
朝廷肯定是希望潘铎能够马到成功,所以采取了两方面的措施,希望能有助于问题的解决。
第一是对潘铎“高配使用”。官员重新起用,在清朝行政制度中有一个专有名词,叫作“起复”,意思是起来重新当官。官员起复,一般是降一两个级别使用,或者是同级别使用,很少有提拔使用的。
潘铎在病退前,已经从巡抚连降四级了。巡抚是从二品,降四级后是从四品,也就是知府的级别。所以,潘铎起复,任命他为知府级别的官员,是正常的。但是,朝廷为了表示对云南问题的重视,更为了增加潘铎的权威,破格授予潘铎二品顶戴,比巡抚还高一个级别,同时,任命潘铎的职位是署理云贵总督。云贵总督是统管云南、贵州两省的最高军政长官。对于潘铎来说,朝廷这样的安排,的确是“高配”了。
第二是朝廷调动各方面资源,配合潘铎。当时,清朝朝廷的处境很不妙,用四个字来形容非常恰当,就是“内忧外患”。内忧是太平天国占据了东南半壁江山,钳制了清朝军队和财政的主要资源;外患是清朝刚刚和英法联军打了一场第二次鸦片战争,损失惨重,英法联军火烧了圆明园。
内忧外患,清朝元气大伤。在咸丰皇帝统治的最后几年,云南的局势迅速恶化。咸丰皇帝很想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但实在是调动不了什么资源,没有办法向云南投入实质性的军队和财力。同治皇帝继位后,朝廷的处境稍微有所好转,能够调拨一些人力、物力投向云南,但是也非常有限。我们来看看朝廷到底是怎么配合潘铎的。
首先,朝廷派大臣张亮基和潘铎合作,去云南督办军务。张亮基是江苏徐州人,也是科举出身,仕途是在云南起步的,曾经担任过云南巡抚、云贵总督。现在,朝廷让熟悉云南情况的张亮基和潘铎合作,希望能解决难题。
其次,朝廷清楚解决云南问题必须要有军事后盾,平定云南各地的叛乱,最终还得要靠刀枪来说话。但是,朝廷把军队都投入和太平天国及英法联军的战斗了,没有多余的部队可以调拨到云南了。于是,朝廷就让四川省想办法支援云南。
有了朝廷的大力支持,云南的问题似乎可以得到解决了,邓尔恒被杀的真相也应该很快得到解决。那么潘铎此次赴云南,能顺利完成朝廷交办的任务吗?
潘铎、张亮基先后取道四川,与四川总督商量,希望四川总督能够派部队一同到云南去。大家想到四川,是因为之前四川省为了镇压石达开率领的太平军、镇压各地的起义,招募了很多兵勇。潘铎觉得四川可能有多余的兵力。但是,四川总督不愿意帮忙,他说,四川省内的治安还没有平定,小股武装力量此起彼伏,自己的军队还不够用呢!虽然我们很想帮助你,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潘铎、张亮基和四川总督谈了好几次,总督就是不答应派兵帮忙。
云南的徐之铭,早就知道朝廷派潘铎、张亮基来彻查云南问题。他担心两人带兵到云南对自己不利,就唆使云南豪强和地方武装力量扬言,谁带外面的部队到云南来,我们就打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同时,云南的武装力量还隔断了从四川到云南的道路。
张亮基内心深处对解决云南问题没有信心,看到云南地方武装的挑衅后更加动摇了。他消极起来,观望起来,不怎么愿意去云南。朝廷几次下诏书,催促他和潘铎早日去云南,张亮基还是保持观望。潘铎则无所畏惧,没有军队没关系,没有同伴也没关系,我一个人去!从四川到云南的交通不是断了嘛,也没有关系,潘铎就从四川取道贵州,中转到云南去。
他在西南高原的崇山峻岭中艰难跋涉,身边没有一兵一卒,只带着屈指可数的几个仆人。
清朝官员上任,是非常风光的。小小知县,都能组织起好几百人的随从队伍。总督通常能组织起上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蔚为壮观。像潘铎这样,主仆几个人,风餐露宿的情况,不能说绝无仅有,但也是百年难得一见。
潘铎带着几个仆人,不畏艰险,进入了云南境内,走到曲靖的时候,有一个清军将领,叫马联升的,主动来拜见。马联升是回族人,在混乱中拉起了一支队伍行走一方,他和云南巡抚徐之铭的关系不错,徐之铭曾经委任他为总兵。可以这么说,马联升是一个半官半匪的武装首领。
马联升见到潘铎,客客气气的,他神秘兮兮地对潘铎说:“总督大人,有人给我写了一封信,让我在半路杀害总督大人,这样的事情,我肯定是不会做的。但是,总督大人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马联升的这番话,表面上看起来是在帮潘铎,是站在潘铎这一边的,实际上,他是在赤裸裸地威胁潘铎。徐之铭和地方豪强,肯定不希望潘铎到达昆明开展工作,所以就恐吓潘铎,希望能把他给吓回去。但是他们看错了人,潘铎是一个勇于任事、不畏艰险的人,他敢于独自来云南,就已经做好了直面危险的准备。
潘铎很严肃地对马联升说:“谢谢马将军的提醒!我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当好这个总督的。”一路上,潘铎收到好几次类似的恐吓,他都置之不理,一心一意往昆明赶。
很多事情其实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困难,只要动手去做就成功了一半。其中缺少的就是勇气和毅力。潘铎查案的情况就是这样。
潘铎的坚决态度在云南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之前,朝廷委任潘铎为云贵总督去调查邓尔恒一案的消息传到云南,云南各方面的人心里虽然咯噔了一下,但还是在观望,很多人不相信潘铎能干什么实事。现在,潘铎排除种种障碍,越来越逼近昆明,看来,潘铎是多年来,第一个真心实意要解决云南问题的总督。于是,各方面的态度发生了激烈的变化。
潘铎是什么人?他是朝廷任命的云贵总督,代表着大清王朝,背后有整个帝国的力量在给他撑腰。有人虽然嘴上说,要杀了潘铎,但是不敢下手。因为杀害潘铎就是和整个大清王朝作对,就是公开和朝廷为敌。云南的地方豪强再蛮横,也得掂量一下自己有几斤几两,敢不敢和朝廷公开对抗!所以,云南的坏蛋们都很发愁,很担心。
现在,潘铎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到了昆明,可是他刚一到昆明,就听说何有保被自己的亲信给杀害了,凶手分别叫史荣、戴玉堂。根据民间传闻,何有保是杀害邓尔恒的最大嫌疑人,他这一死,难道邓尔恒案真的要变成一桩悬案了吗?据传当初就是史荣、戴玉堂这两个人受副将何有保的指使,率兵杀害了邓尔恒,抢劫财物。可是如今他们为什么又反戈一击,把主子何有保给杀害了呢?于是潘铎马上下令缉拿史荣、戴玉堂。
史荣、戴玉堂很快就被逮捕归案,经过审讯,潘铎了解到了事件的真相。
首先,史荣、戴玉堂承认受何有保的指使,杀死了邓尔恒。对于他们为什么要杀何有保,两个人交代说,当听说朝廷派出的总督潘铎动了真格,要把案子追查到底,他们非常担心。他们担心自己会被当作替罪羊,最先推出去。在这种情况下,凶手集团内部原先就存在的矛盾被激化了。
何有保的部队,杀人越货,抢劫财物,事情做得越大,问题也越大。其中一大问题,就是分赃不均。他们拿的是不义之财,不可能有明确的分配方案。他们不可能像现代的股份公司一样,谁占多少股份谁就拿多少收益。
强盗的利益分配,完全是靠内部决定,没有公平公开和正义可言。史荣、戴玉堂觉得自己杀人越货,冲锋在前,应该拿得多,所以很多时候都把抢劫来的财物隐藏起来,只上交给何有保很少一部分。何有保觉得自己是首领,是自己挑的头,自己应该拿得多,应该掌握赃物的分配权。所以,何有保多次向史荣、戴玉堂索要财宝,两个人不上交,何有保生气了,甚至还把两个人抓起来拷打。史荣、戴玉堂早就对何有保怀恨在心了。
现在,潘铎要来了。史荣和戴玉堂决定先下手为强,在何有保把自己当作替罪羊交出去之前,先把何有保干掉。于是,在一天夜里,史荣、戴玉堂带领部下,袭击了何有保。双方爆发了内讧,内部厮杀了起来。内讧的结果是,何有保被杀死了。
遗憾的是,何有保一死,死无对证,无法知道徐之铭有没有参与密谋,徐之铭幸运地逃脱了干系。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处理徐之铭?如果一五一十地查办起来,徐之铭的问题很多,即使他逃脱了与邓尔恒案子的关系,在其他方面也有很多不法行为。但是,把徐之铭革职,投入监狱,很简单;要想把云南的问题解决好,很困难。所以,对徐之铭的处理,要放眼长远,从全局出发。
所以,潘铎上书同治皇帝,对邓尔恒遇害案做了一个总结。他认为案子是何有保指使史荣、戴玉堂犯下的。史荣、戴玉堂供认不讳,徐之铭并没有参与密谋,也没有包庇何有保,不用承担直接责任。但是,徐之铭在邓尔恒案子上疏于防范,应该承担间接责任。
暗地里,潘铎给朝廷上了好几道密折,解释自己不查办徐之铭的原因,主要是考虑到“徐之铭尚能抚回”,也就是说保留着徐之铭,对维持云南各派力量的平衡有帮助,对整个局势的缓和有好处,所以暂时还不能把徐之铭干掉。
朝廷同意了潘铎的建议,对邓尔恒案做了最终处理:遇害者邓尔恒依阵亡例赐恤,谥号“文悫”,授予子孙骑都尉的世袭职位;凶手史荣、戴玉堂斩首,何有保虽然已死,也被戮尸斩首;徐之铭连降三级,留在云南戴罪效力。
潘铎这么处理,既赏罚分明,又没有株连扩大,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清史稿》说“抚局初定,省城稍安”。面对难题,痛下杀手容易,慢慢扭转困难。这就好像是一个得了疑难杂症的重病患者,给他一剂猛药容易,慢慢用药调理他的身体,争取彻底康复困难。潘铎选择的就是慢慢扭转云南局面,立足实际情况,一步步地来。《清史稿》说潘铎“意欲因势利导,徐图补救”。云南的混乱局面持续了多年,潘铎到来后,开始有所好转。
那么,潘铎有没有彻底解决云南的问题呢?遗憾的是,没有。
潘铎在云南,可以说是一个光杆司令,没有一兵一卒。他慢慢积蓄力量,建立总督直属的部队。对于昆明以外,数量众多的民间武装力量、豪强叛乱势力,潘铎以夷制夷,拉拢温和派别,孤立强盗派别,打击明确反清的武装力量。两年后,也就是同治二年(1863年)正月,潘铎被一支混入昆明的回民叛军杀死。潘铎在临死前,还对着叛军骂不绝口。朝廷得知消息后,对潘铎做出了很高的评价,嘉奖潘铎“万里赴滇,不避艰险,临危受命,大节凛然”,依总督阵亡例赐恤,追封太子太保,谥号“忠毅”,授予子孙骑都尉兼云骑尉的世袭职位,可谓是倍极哀荣。
潘铎阵亡前后,徐之铭躲了起来,事后被革职,听候治罪,不久死在了云南。云南的局势一直等到清政府镇压了太平天国运动,调集资源拥进云南后,才得到根本性的好转。
从当时的资料和文人笔记来看,朝野对潘铎的评价都非常好,对徐之铭一致反感。可见,善有善报,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官场中也一样。潘铎式的官员,最终还是战胜徐之铭式的官员、刘源灏式的官员,得到了大家的肯定。那些实干兴邦,造福百姓,推动社会进步的官员,人们会牢牢记住他们,他们也会长期活在历史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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