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有泪-人间有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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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凤被这一场雨,彻底地清洗过了。她回复了神志,完全醒过来,也重新活过来了。回到房里,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她就乖乖吃了药,而且,觉得饿了。雨鹃捧了刚熬好的鸡汤过来,她也顺从地吃了。大家含泪看着她吃,个个都激动不已。每个人这才都觉得饿了。

    晚上,雨停了。

    雨凤坐在窗前的一张躺椅里,身上盖着夹被,依然憔悴苍白,可是,眼神却是那么清明,神志那么清楚。云飞看着,心里就被失而复得的喜悦涨满了。他细心地照顾着她,一会儿倒茶,一会儿披衣,一会儿切水果。

    她看着窗外出神。窗外,天边悬着一弯明月。

    “雨停了,天就晴了,居然有这么好的月亮。”她说。

    他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深深地凝视她。

    “对我而言,这就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转头看他,对他软弱地笑了笑。

    “看到你又能笑了,我心里的欢喜,真是说都说不出来。”

    她握住他的手,充满歉意地说:

    “让你这么辛苦,对不起。”

    他心中一痛,情不自禁,把她的手用力握住。

    “干吗?好痛!”

    “我要让你痛,让你知道,你的‘对不起’是三把刀,插在我心里,我太痛了,就顾不得你痛不痛!”

    她眼中涌上泪雾。他立即说:

    “不许哭,眼泪已经流得太多了!不能再哭了!”

    她慌忙拭去泪痕,又勉强地笑了。看看四周,轻声说:

    “结果,我还是被你‘金屋藏娇’了!”

    他注视她,不知道是否冒犯了她。然后,他握起她的双手,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看着她。温柔而低沉地说:

    “雨凤,我要告诉你我的一段遭遇。因为那是我心里最大的伤痛,所以我一直不愿意提起。以前虽然跟你说过,也只是轻描淡写。”

    她迎视着他的眼光,神情专注。

    “我说过,我二十岁那年,就奉父母之命结婚了。映华和你完全不一样,她是个养在深闺,不解人间世事的姑娘。非常温柔,非常美丽。那时的我,刚刚了解男女之情,像是发现了一个无法想象的新世界,太美妙了!我爱她,非常非常爱她,发誓要和她天长地久,发誓这一生,除了她,再也不要别的女人!”

    她听得出神了。

    “她怀孕了,全家欣喜如狂,我也高兴得不得了。我怎样都没有想到,有人会因为‘生’而‘死’。幸福会被一个‘喜悦’结束掉!映华难产,拖了三天,终于死了,我那出生才一天的儿子跟着去了。在那一瞬间,生命对于我,全部变成零!”

    他的陈述,勾动往日的伤痛,眼神中,充满痛楚。

    她震动了,不自觉地握住他的手,轻轻搓揉着,想给他安慰,想减轻他的痛楚。

    “你不一定要告诉我这个!”她低柔地说。

    “你应该知道的,你应该了解我的全部!我今天告诉你这些,主要是想让你知道,当你抗拒整个世界,把自己封闭退缩起来的那种感觉,我了解得多么深刻!因为,我经历过更加惨痛的经验!映华死了,我有七天不吃不喝的纪录,我守在映华的灵前,让自责把我一点一滴地杀死!因为映华死于难产,我把所有的过错都归于自己,是我让她怀孕的,换言之,是我杀死她的!”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痛楚的云飞。

    “七天七夜!你能想象吗?我就这样坐在那儿,拒绝任何人的接近,不理任何人的哀求!最后,我娘崩溃了!她端了一碗汤,到我面前来,对我跪下,说:‘你失去了你的妻子和儿子,你就痛不欲生了,这种痛,你比谁都了解!那么,你还忍心让失去媳妇和孙子的我,再失去一个儿子吗?’”

    云飞说着,眼中含泪,雨凤听得也含泪了。

    “我娘唤醒了我,那时,我才明白,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金钱,不在于权势,只在于‘爱’,当有人爱你的时候,你根本没有权利放弃自己!你有责任和义务,为爱你的人而活!这也是后来,我为什么会写《生命之歌》的原因!”

    雨凤热烈地看着他,感动而震动了。

    “我懂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讲这个给我听,我好心痛,你曾经经历过这样悲惨的事,我还要让你再痛一次!我以后不会了,一定不再让你痛了!”她忏悔地说。

    他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轻轻地拥住她。

    “你知道吗?当你拒绝全世界的时候,我有多么恐惧和害怕吗?我以为,我会再‘失去’一次!只要想到这个,我就不寒而栗了!”

    “你不会失去我了,不会了!不会了!”她拼命摇头。

    “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

    云飞这才抬头凝视她,小心地问:

    “那么,还介意被我‘金屋藏娇’吗?”

    她情不自禁,冲口而出:

    “藏吧!用‘金屋’,用‘银屋’,用‘木屋’,用‘茅草屋’都可以,随你怎么藏,随你藏多久!”

    他把她的头,紧压在胸前。

    “我‘藏’你,主要是想保护你,等你身体好了,我一定要跟你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告诉全天下,我娶了你!在结婚之前,我绝不会冒犯你,我知道你心中有一把道德标尺,我会非常非常尊重你!”

    她不说话,只是紧紧地依偎着他,深思着。半晌,她小小声地开了口:

    “慕白……”

    “怎样?”

    “我没有映华那么好,怎么办?你会不会拿我跟她比,然后就对我失望了?你还在继续爱她,是不是?”

    “我就猜到你可能会有这种反应,所以一直不说!”

    “我知道我不该跟她吃醋,就是有点情不自禁。”

    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一瞬也不瞬地,看进她内心深处去。

    “她是我的过去,你是我的现在和未来,在我被我娘唤醒的那一刻,我也同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不能活在过去里,要活在现在和未来里!”他虔诚地吻了吻她的眉,她的眼,低低地说,“谢谢你吃醋,这表示,我在你心里,真的生根了!”

    他的唇,从她的眉,她的眼,滑落到她的唇上。

    雨凤回到人间,雨鹃的心定了。跟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郑老板的求亲。她没有办法再拖延下去,必须面对现实,给金银花一个交代了。

    这天,她到了待月楼。见到金银花,她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金大姐,我今天来这儿跟你辞职,我和雨凤,都决定以后不登台,不唱曲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金银花已经满腹怀疑,气极败坏地瞪着她,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姐弟五个,忽然之间,连夜搬家!现在,你又说以后不唱曲了,难道,我金银花有什么地方亏待了你们吗?还是提亲的事,把你们吓跑了?还有,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谁那么大的胆子,敢伤你的脸?”

    雨鹃咽了口气,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关系到女儿家的名节,尤其是雨凤,她那么在乎,自己一个字都不能泄露。她退了一步,说:

    “你不要胡思乱想,你对我们姐妹的恩情,我们会深深地记在心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这次匆匆忙忙搬家,没有先通知你,实在是有其他的原因!不唱曲也是临时决定的,雨凤生病了,我们一定要休息,而且,你也是知道的,雨凤注定是苏慕白的人了,慕白一直不希望她唱,现在,她已经决心跟他了,就会尊重他的决定!”

    “苏慕白,你是说展云飞!”

    “我是说苏慕白,就是你说的展云飞!”雨鹃对于“展云飞”三个字,仍然充满排斥和痛苦。

    “好!我懂了。雨凤跟了展云飞,从此退出江湖。那么,你们已经搬去跟他一起住了?是不是?”

    “应该是说,他帮我们找了一个房子,我们就搬进去了!”

    “不管怎么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就对了!那么,你呢?”

    “我怎么?”

    金银花着急,一跺脚。

    “你跟我打什么马虎眼呢?雨凤不唱,你也不唱了!那么,雨凤跟了展云飞,你不会也跟了展云飞吧?”

    “哪有这种事?”雨鹃涨红了脸。

    “这种事可多着呢,娥皇女英就是例子!好,那你的意思是说不是!那么,郑老板的事怎么说?你想明白了吗?”

    雨鹃对房门看了一眼。阿超正在外面等着,她应该一口回绝了郑老板才是。可是,她心里千回百转,萦绕着许多念头,真是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

    “金大姐,请你再多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好不好?”

    “我觉得你是一个很爽快的人,怎么变得这样不干不脆?”金银花仔细打量她,率直地问,“你们是不是碰到麻烦了?你坦白告诉我,你脸上有伤,雨凤又生病,你们连夜搬家,所有的事拼起来,不那么简单,珍珠他们说,早上他们来上班,你还有说有笑。你不要把我当成傻瓜!到底是什么事?需不需要郑老板来解决?你要知道,如果你们被人欺负了,那个人就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雨鹃瞪大眼看着金银花,震动了一下。

    “我们好像一直有麻烦,从来没有断过!你猜对了,我们是碰到了麻烦,可是,我现在不想说,请你不要勉强我。我想,等过几天,我想清楚了,我会再来跟你谈,现在,我的脑子糊里糊涂,好多事都没理清楚……总之,这些日子以来,你照顾我们,帮助我们,真是谢谢了!现在,你正缺人,我们又不能登台,真是对不起!”

    “别说得那么客气,好像忽然变得生疏了!”金银花皱皱眉头,“你说还要时间考虑,你就好好地考虑!这两天,待月楼好安静,没有你们姐妹两个唱曲,没有展家兄弟两个来斗法,连郑老板都是满肚子心事……好像整个待月楼都变了。说实在的,我还真舍不得你们两个!我想……大家的缘分,应该还没结束吧!”

    雨鹃点头。金银花就一甩头说:

    “好了!我等你的消息!”

    “那我走了!”

    雨鹃往门口走。金银花忽然喊住:

    “雨鹃!”

    雨鹃站住,回头看她。金银花锐利地盯着她,话中有话地说:

    “你们那个苏慕白和展夜枭是亲兄弟,不会为你们姐妹演出‘大义灭亲’这种戏码!真演出了,雨凤会被桐城的口水淹死!所以,如果有人让你们受了委屈,例如你脸上的伤……你用不着咽下去,你心里有数,有个人肯管,会管,要管,也有办法管!再说,雨凤把云飞带出展家,自立门户,你们和展家的梁子,就结大了!这桐城吗,就这么两股势力,你可不要弄得‘两边不是人’!”

    金银花这一篇话,惊心动魄,把雨鹃震得天旋地转。一直觉得郑老板的求婚,不是一个“不”字可以解决,现在,就更加明白了。一个展云翔,已经把萧家整得七零八落,再加上郑老板,全家五口,要何去何从呢?至于郑老板的“肯管,要管,会管,有办法管……”依然诱惑着她,父亲的血海深仇,自己和雨凤的屈辱,怎么咽得下去?她心绪紊乱,矛盾极了。

    从待月楼出来,她真的是满腹心事。阿超研究地看看她,问:

    “你说了吗?”

    “什么?”

    “你讲清楚了没有?”

    “讲清楚了,我告诉她我们不再登台了!”她支吾着说。

    “那……郑老板的事呢?也讲清楚了吗?”

    “那个呀……我……还没时间讲!”

    “怎么没时间讲呢?那么简单的一句话,怎么会没时间讲?”他着急地瞪她。

    她低着头,看着脚下,默默地走着,半晌不说话。他更急。

    “雨鹃,你在想什么?你心里有什么打算?你告诉我!”

    雨鹃忽然站定了,抬头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哑声地说:

    “昨天晚上,我听到你和慕白在花园里谈话,你们是不是准备回去找那个夜枭算账?”

    “对!等你们两个身体好了,我们一定要讨还这笔债!他已经让人忍无可忍了,如果今天不处理这件事,他还会继续害人,说不定以为你们好欺负,还会再来!这种事发生过一次,绝对不能发生第二次!”

    “你们预备把他怎样?杀了他,还是废了他?”

    “我想,你最好不要管!”

    “我怎么能不管?万一你们失手,万一像上次那样,被他暗算了!那怎么办?”

    “上次是完全没有防备,这次是有备而去!情况完全不一样,怎么可能失手呢?你放心吧!你不是心心念念要报仇吗?我帮你报!”

    雨鹃瞪着他,心里愁肠百折。

    “我不要你帮我报仇,我要你帮我照顾大家!你答应过我,你会照顾小四,他好崇拜你,你要守着他,让他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雨凤和慕白,他们爱得这么刻骨铭心,雨凤不能失去慕白!你也要保护他们,让他们远离伤害!小三、小五都好脆弱,未来的路还那么长,这些,都是你的责任!”

    “你说这些干什么?好像你不跟我们在一起似的!”阿超惊愕地看她。

    “我不要你们两个受伤,不要你们陷于危险!我宁可你们放他一马,不要去招惹他了!”雨鹃的语气里带着哀恳。

    “你要放掉他?你不要报仇了?你甘心吗?”

    “我不甘心!可是,如果你们两个有任何闪失,我们五个,要怎么办?”

    阿超挺直背脊,意志坚决地说:

    “雨鹃!跟展夜枭算账,是我一定要做的事,如果我不做,我就不是一个男人!因为他侵犯了你,对大少爷而言,是一样的!他鞭打我,暗算大少爷,我们都可以忍下去,伤害到你们,他就死定了!他明明知道这一点,可是,他还是胆大包天,敢去做,他就看准了大少爷会顾及兄弟之情,不敢动手!如果我再不动手,谁能制得了他?”

    “你动手之后,会怎样?你们想过后果没有?一命要还一命!”

    “这个……我想过了。大少爷是个文人,从来就不跟人动手,真正动手的是我!如果必须一命还一命,我保证让大少爷不被牵连,我会抵命!”

    “你抵命,那……我呢?”

    “你……”他怔了怔,“情况不会那么坏,万一如此,你多珍重!”

    她瞅着他,点点头,明白了。在他心里,受辱事大,爱情事小。在自己心里,难道不是这样吗?一直认为报仇事大,其他的事都不重要。什么时候,自己竟然变了?她低下头去,默默地走着,不再说话,心里是一片苍凉。

    第二天早上,大家吃完了早餐,小四背着书包,上学去了。云飞看到雨凤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生活也已经上了轨道,就回头看了阿超一眼,阿超很有默契地点了点头。云飞就对雨凤叮嘱:

    “我和阿超出去一趟,会尽快赶回来,书桌抽屉里有钱,如果我有事耽误,你拿去用!”

    雨凤和雨鹃都紧张起来。雨凤急急地问:

    “什么叫有事耽误?你要去哪里?”

    “放心!我有了你这份牵挂,不会让自己出事的!”云飞说。

    雨鹃奔到阿超面前,喊:

    “你记着!你也不是无牵无挂的人,你也‘不许’让自己出事!”

    阿超点点头,什么话都不说。两人再深深地看了姐妹二人一眼,就一起出门去了。

    雨凤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出大门,心脏“崩咚崩咚”跳得好厉害,她跌坐在一张椅子里,心慌意乱地说:

    “我应该阻止他,我应该拦住他……”

    “我试过了,没有用的!”雨鹃说,“我想,这次的事件,他们比我们受到的伤害更大!再说,我们也不能因为自已的儿女情长,就让他们英雄气短!”

    “我不在乎他们做不做英雄,我只在乎他们能不能长命百岁,和我们天长地久!”雨凤冲口而出,“只有珍惜自己,才是珍惜我们呀!”

    雨鹃困惑而迷惘,她是不会苟且偷生的,能和敌人“同归于尽”,也是一份“壮烈的凄美”!但是,她现在不要壮烈,不要凄美,她竟然和雨凤一样,那么渴望“天长地久”,她就对这样的自己,深深地迷惑起来。

    云飞和阿超,终于回到了展家。

    他们两个一进门,老罗就紧张地对家丁们喊着:

    “快去通知老爷太太,大少爷回来了!快去……快去……”

    家丁们就一路嚷嚷着飞奔进去。

    “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云飞和阿超对看一眼,知道家里已经有了防备,两人就快步向内冲去。一直冲到云翔的房门口,阿超提起脚来,对着房门用力一端,房门“砰”的一声被冲开。云飞就大踏步往门里一跨,气势凌人地大吼:

    “展云翔!你给我滚出来!我今天要帮展家清理门户!”

    云翔正在房里闲荡,百无聊赖,心烦意乱。眼看云飞和阿超杀气腾腾地冲进来,他立刻跳上床,拉着棉被就盖住装睡。

    天虹吓了一跳,急急忙忙拦门而立,哀声喊:

    “云飞!你要干什么?”

    阿超蹿到床前,一把就扯住云翔的衣服,把他拉下床来。云翔大叫:

    “你是什么东西?敢跟我动手动脚!”

    阿超咬牙切齿,恨恨地喊:

    “我让你知道我是什么东西!”

    他双手举起云翔,用力往地上一摔。云翔跌在地上,大喊:

    “哎哟!哎哟!奴才杀人啊……”

    阿超扑上去,新仇旧恨,全体爆发,抓住他就拳打脚踢。

    这时,祖望、梦娴、品慧、纪总管、齐妈、老罗、以及丫头家丁纷纷赶到。一片呼叫声。祖望气极败坏地喊:

    “云飞!他是你的弟弟呀!他已经遍体鳞伤,你怎么还下得了手?难道你就全然不顾兄弟之情了吗?”

    云飞目眦尽裂。

    “爹!你问问这个魔鬼,他有没有顾念兄弟之情?我今天来这儿,是帮你除害!你再袒护他,你再纵容他,有一天,他会让整个展家,死无葬身之地!”

    品慧尖叫着扑了过来:

    “阿超……你敢再碰他一下,我把你关进大牢,让你一辈子出不来……”

    梦娴就合身扑向云飞,急切地喊:

    “云飞!有话好好说,你一向反对暴力,反对战争,怎么会这样沉不住气?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阿超一把推开了品慧,把云翔从地上提了起来,用胳膊紧勒着他的脖子,手腕用力收紧。云翔无法呼吸了,无法说话了,涨红了脸,一直咳个不停。阿超就声色俱厉地喊:

    “大少爷!你说一句话,是杀了他,还是废了他?”

    云飞还来不及说话,天虹冲上前来,“扑通”一声,给阿超跪下了。凄然大喊:

    “阿超,你高抬贵手!”

    她这样一跪,阿超大震,手下略松。喊着:

    “天虹小姐!你不要跪我!”

    “我不只跪你,我给你磕头了!”天虹说着,就磕下头去。

    “天虹小姐,你不要为难我,这个人根本不是人……”

    天虹见阿超始终不放云翔,便膝行至云飞面前,哭着拜倒下去。

    “云飞,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我也知道,云翔犯下大错,天理不容!我知道你有多恨,有多气,我绝对比你更恨更气,可是,他是你的弟弟,是我孩子的爹,我什么都没有,连尊严都没有了,我只想让我的孩子,有爹有娘……请你可怜我,成全了我吧!”

    云飞听了,心为之碎。一伸手,要搀扶她。

    “你起来!不要糟蹋你自己,你这样说,是逼我放手,可是,他没有心,没有感情,他不值得你跪!他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实在不可原谅……”天虹跪着,不肯起来。祖望大喊:

    “云飞!不管云翔有多么荒唐,有多么混账,他和你有血脉之亲,如果你能狠下心杀他,你不是比他更加无情,更加冷血吗?”

    “现在,我才知道什么叫‘恨之入骨’,什么叫‘切肤之痛’!他能把我逼到对他用武力,你得佩服他,那不是我的功力,那是他的功力……”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吼声,天尧带着展家的“夜枭队”气势汹汹地冲进门来,个个都是全副武装,手里有的持刀,有的拿棍,迅速排成一排。天尧就往前一冲,手里的一把尖刀,立刻抵在云飞的喉咙上,他大笑着说:

    “阿超,你动手吧!我们一命抵一命!”

    阿超大惊,不知道是去救云飞好,还是继续挟持云翔好。

    云飞仰天大笑了。一面笑着,一面凄厉地喊:

    “爹!你这样对我?这个出了名的夜枭队,今天居然用在我的身上?你们早已严阵以待,等我好多天了!是不是?好极了,我今天就和他同归于尽!阿超……”

    天虹本来跪在云飞面前,这时,一看情况不对,又对着天尧磕下头去。她泪流满面,凄然大喊:

    “哥!我求你,赶快松手!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就磕头如捣蒜。

    “天虹……”天尧着急,“你到底在帮谁?”

    天虹再膝行到纪总管面前,又磕下头去。

    “爹……我也给你磕头了!请你们不要伤害云飞……我磕……我磕……”她癒得额头都肿了。

    纪总管看着这个女儿,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着她还有身孕,心碎了。

    “罢了罢了!”他抬头大声喊,“天尧!放掉云飞!”

    天尧只得松手。他一松手,天虹就转向阿超,再拜于地。

    “阿超……我求你!我给你磕头……求求你……求求你……请你放掉云翔吧!”她连连磕头。

    阿超再也受不了这个,长叹一声,用力推开云翔。他跳起身子,对云飞说:

    “大少爷,对不起!我没办法让天虹小姐跪我!让天虹小姐给我磕头!”

    云翔躺在地上哼哼。品慧、天尧、丫头们慌忙去扶。

    云飞见情势如此,只得认了。但是,心里的怒火,怎样都无法平息。那些愤恨,怎样都咽不下去。他指着云翔,斩钉截铁,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

    “展云翔!我告诉你,今天饶你一命!如果你再敢欺负任何老百姓,伤害任何弱小,只要给我知道了,你绝对活不成!你最好相信我的话!你不能一辈子躲在老婆和父母的怀里!未来的日子还长得很,你小心!你当心!”

    云飞说完,掉头就走。阿超紧跟着他。

    祖望看得心惊胆战,对这样的云飞,不只失望,而且害怕。他不自禁地追到庭院里,心念已定,喊着:

    “云飞!别走!我还有话要说,我们去书房!”

    云飞一震,回头看着祖望,点点头。于是,父子二人,就进了书房。

    “为了一个江湖女子,你们兄弟如此反目成仇,我实在无法忍受了!”祖望说。

    “爹,你不知道云翔做的事,你根本不认识这个儿子……”

    “我知道云翔对雨凤做了什么……”

    云飞大震抬头,愕然地看着祖望,惊问:

    “什么?爹?你说你知道云翔做了什么事?”

    “是!他跟我坦白了,他也后悔了!我知道这事对任何一个男人而言,都是无法忍受的事!现在,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也受到教训,浑身是伤,你是不是可以适可而止了?”

    云飞无法置信地看着父亲,喃喃地说:

    “原来你知道真相!你认为我应该适可而止?”

    “反正雨凤并没有损失什么,大家就不要再提了!为了一个女人,兄弟两个,拼得你死我活,传出去像话吗?这萧家,跟展家实在犯冲,真弄不明白,为什么她们像浆糊一样,黏着我们不放,一直跟我们家这样纠缠不清?”

    “她跟我们纠缠不清,还是我们一直去纠缠人家?”云飞怒极,拼命压抑着。

    “反正,好人家的女儿,绝不会让兄弟反目,也绝不会到处留情!”

    云飞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晕倒。

    “好好好!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云翔没错,错的是萧家的女儿……好好好,我现在才知道,人类多么残忍,‘是’与‘非’的观念多么可笑!”

    “小心你的措辞!好歹我是你爹!”

    “你知道吗?所有的父母都有一个毛病,当‘理’字站不住的时候,就会把身份搬出来!”

    祖望大怒,心里对云飞仅存的感情,也被他的咄咄逼人赶走了,他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大喊:

    “你放肆!我对你那么疼爱,那么信赖,你只会让我伤心失望!你一天到晚批评云翔,骂得他一无是处!可是,你呢?对长辈不尊敬,对兄弟不友爱,对事业不能干,只在女人身上用工夫!你写了一本《生命之歌》,字字句句谈的是爱,可是,你的行为,完全相反!你不爱家庭,不爱父母,不爱兄弟,只爱女人!你口口声声反对暴力,歌颂和平,你却带着阿超来杀你的弟弟!这样一个口是心非的你,你自己认为是‘无缺点’的吗?”

    云飞也大怒,心里对父亲最后的敬爱,也在瓦解。他气到极点,脸色惨白。“我从没有认为自己‘无缺点’,但是,现在我知道,我在你眼里,是‘无优点’!你这样的评价,使我完全了解,我在你心里的地位了!你把我说得如此不堪,好好好,好好好……”

    祖望深抽口气,努力平定自己激动的情绪。

    “好了!我们不要谈这个!听说你在塘口,已经和萧家姑娘同居了……”

    “你们对我的一举一动,倒是清楚得很!”

    祖望不理他,带着沉痛和伤感,狠心地说了出来:

    “我想,你就暂时住在塘口吧!我老了,实在禁不起你们兄弟两个,动不动就演出流血事件!过几天,我会把展家的财产,做一个分配,看哪一些可以分给你。我不会让你缺钱用,你喜欢什么,也可以告诉我,例如银楼,当铺,绸缎庄……你要什么?”

    云飞震动极了,深深地看着父亲,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哑声说:

    “爹,你在两个儿子中,做了一个选择!”他深吸口气,沉痛已极,“以前,都是我闹着要离家出走,这次,是你要我走!我明白了!”他凝视祖望,悲痛地摇摇头,“不要给我任何财产,我用不着!我留下溪口的地,和虎头街那个已经收不到钱的钱庄!至于那些银楼当铺绸缎庄,你通通留给云翔吧,我想,在没有利害关系之后,他大概可以对我放手了!”

    祖望难过起来。

    “我不是不要你,是……自从你回家,家里就三天两头出事……”

    云飞很激动,打断了他。

    “你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白,不用多说了!你既然赶我走,我一天都不会停留,今天就走!我们父子的缘分,到此为止!我走了之后,不会再姓展,我有另外一个名字,苏慕白!以后,展家的荣辱,与我无关,展家的财产,也与我无关!展家的是是非非,都与我无关!只是,如果展家有人再敢伤害我的家人,我一定不饶!反正,我也没有弟弟了!什么兄弟之情,我再也不必顾虑了!”

    祖望听到这些话,知道他已经受到重大伤害,毕竟是自己心爱的儿子,他就心痛起来。

    “云飞,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何必说得这么绝情!”

    云飞仰天大笑,泪盈于眶。

    “绝情?今天你对我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指责,每一个结论,以至你的决定,加起来的分量,岂止一个‘绝情’?是几千几万个‘绝情’!是你斩断了父子之情,是你斩断了我对展家最后的眷恋!我早就说过,我并不在乎姓展!现在,我们两个,都可以解脱了!谢谢你!我走了!”

    云飞转身就走,祖望的心痛,被他这种态度刺激,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回来!我话还没有说完……”

    云飞站住,回身,眼神凄厉。

    “你没有说完的话,还是保留起来比较好,免得我们彼此伤害更深!再见了!你有云翔‘承欢膝下’,最好多多珍重!”

    云飞说完,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祖望大怒。

    “哪有你这样的儿子,连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简直是个冷血动物!你有种,就永远别说你姓展!”

    云飞怔了一下,一甩头,走了。

    云飞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梦娴追着他,一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急急地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你,为什么和云翔闹得这样严重?这些天,你人在那里?听说雨凤搬家了,搬到那里去了?是不是和云翔有关?”

    云飞带着悲愤,激动的一回头,说:

    “娘,对不起,我又让你操心了!云翔的事,你了解我的,只要我能忍,我一定忍了!可是,他那么坏,坏到骨子里,实在让人没办法忍下去。我本来不想说,但是,你一定会不安心……娘,他去萧家,捆绑了雨鹃和两个小的,打伤两个大的,还差点强暴了雨凤!”

    梦娴和齐妈,双双大惊失色。

    “幸亏雨凤枕头下面藏着一把匕首,她拼了命,保全了她和雨鹃的清白……可是,在挣扎打斗中,弄得全身都是伤,割破二十几个地方,被打得满脸青青紫紫,雨鹃也是。两个小的吓得魂飞魄散!”他看着梦娴,涨红了眼眶,“我真的想杀掉云翔!如果他再敢碰她们,我绝对杀掉他!即使我要因此坐牢,上断头台,我都认了!”

    梦娴心惊胆战,感到匪夷所思。

    “云翔……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有天虹,他要姑娘,什么样的都可以要得到,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根本就是一个疯子,完全不能以常理去推测!就像他要天虹一样!他不爱天虹,就因为天虹心里有我,他不服气,就非娶到不可!娶了,他也不珍惜了!欺负雨凤,明明就是冲着我来的!最可恶的就是这一点!哪有这样的弟弟呢?爹居然还维护着他,在两个儿子里做了一个选择,赶我走!娘,请你原谅我,我和展家,已经恩断义绝了!”就回头喊:“阿超,你去把我的书,字画,抽屉里的文稿,通通收拾起来!再去检查一下,有什么我的私人物品,全部给我打包!”

    “是!”阿超就去书桌前,收拾东西。

    梦娴急得心神大乱,追在云飞后面喊:

    “怎么会这样呢?云飞,你不要这样激动嘛,你等一下,我去跟你爹谈,你们父子之间,一定有误会,你爹不可能要赶你走!我绝对不相信,你们两个就是这样,每次都是越说越僵!齐妈……把他的衣服挂回去!”

    齐妈走过去,拉住云飞手里的衣服。

    “大少爷,你不要又让你娘着急!”

    云飞夺下齐妈手里的衣服,丢进皮箱里。

    “齐妈,以后不要叫我大少爷,我姓苏,叫慕白,你喊我慕白就可以了!大少爷在我生命里已经不存在了,在你们生命里也不存在了!”他转头深深地看梦娴,沉痛而真挚地说,“娘!在爹跟我说过那些话之后,我绝对不可能再留下来了!但是,你并没有失去我,我还是你的儿子!”他走到书桌前,写了一个地址,交给她,“这是我塘口的地址,房子虽然不豪华,但是很温暖。现在一切乱糟糟,还没就绪,等到就绪了,我接你一起住!我跟你保证,你会有一个比现在强一百倍的家!”

    梦娴眼泪汪汪。

    “但是,我是展家人啊!我怎么离得开展家呢?”

    云飞握住她的双臂,用力地摇了摇,坚定地说:

    “不要难过,坚强一点!如果你难过,会让我走得好痛苦!我的生命里,痛苦已经太多,我不要再痛苦下去!娘,为我高兴一点吧!这一走,解决了我所有的问题,不用再和云翔共处,不用去继承爹那些事业,对我真的是一种解脱。何况,我还有心爱的人朝夕相伴……你仔细想一想,就不会难过了!你应该欢喜才是!”

    梦娴凝视他,眼泪滚了出来。

    “我懂了。这次,我不留你了!”她握紧手里的地址,“答应我,在我有生之日,你不离开桐城!让我在想见你的时候,随时可以去看你!”

    云飞郑重地点头。

    “我答应!”

    母子深深互视,千言万语,都在无言中了。

    就这样,云飞和阿超带着一车子的箱子、字画、书籍、杂物回到塘口的新家。

    雨凤、雨鹃、小三、小五都奔出来。雨凤看到他们两个,就惊喜交集,不住看云飞的脸,云飞的手。

    “你回来了!好好的吗?有没有跟人打架?怎么去了那么久?我担心得不得了!”

    阿超往雨鹃面前一站,惭愧地、抱歉地说:

    “雨鹃,对不起,我没能帮你报仇,因为,天虹小姐给我跪下来了,她一直磕头,一直拜我,我受不了这个!天虹小姐对我有恩,以前冒险偷钥匙救我,她一跪,我就没辙了!”

    雨鹃明白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竟然欢呼起来:

    “你们全身而回,我们就谢天谢地了!那个仇,暂时搁下吧!”

    小三好奇地看着那些箱子。

    “慕白大哥!你们以后都住这儿,不会离开了,是不是?”

    “是!”云飞看看雨凤和雨鹃,“我现在只有一个家,就是这儿!我现在只有一个名字,就是苏慕白!我不离开这儿,除非跟你们一起离开!”

    小五跑过去,把他一抱,兴奋地大叫:

    “哇!我好高兴啊!以后,再也不怕那个魔鬼了!”

    雨凤疑惑地看着他,心里有些明白了。云飞带着沉痛,带着自责,说:

    “我想为你们讨回一点公道,但是,我发现,在展家根本没有‘公道’这两个字!我想给那个夜枭一点惩罚,结果,我发现,我实在很软弱,我不是一个狠角色,心狠手辣的事,我就是做不下去!我觉得很沮丧,对不起你!”

    雨凤眼眶一热,泪盈于眶,喊着:

    “别傻了!我只要你好好的,别无所求!你的命跟展夜枭的命怎么能相提并论?如果你杀了他,我也不会有什么好处,但是,你有一丁点儿的伤痛,我就会有很大很大的伤痛!请你为了我,不要受到伤害,就是你宠我疼我了!”

    “是吗?”

    雨凤拼命点头。

    “你出门的时候,我知道你会回去找他算账,我就想拦你,想阻止你!可是,我知道那是你的家,你迟早要回去,也迟早要面对他!我无法把你从那个家庭里连根拔起,我也没办法阻止你去找他!可是,从你离开,我就心惊肉跳!现在,看到你平安回来,我已经太感恩了!你所谓的软弱,正是你最难能可贵的地方,善良和柔软绝对不是罪恶!请你为我软弱一点吧!”

    云飞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

    “上苍给了我一个你,这么知我解我,我还有什么可怨可恨呢?从此,为你死心塌地当苏慕白!再也没有展云飞了!”

    22

    云飞带回来的东西里,百分之八十都是书。还好,这新租的房子里,有一间现成的书房。这天下午,阿超忙着把云飞的书本搬进房。雨鹃帮忙,把大沓大杳的书,拿到书架上去。两人一边收拾,一边谈话:

    “这么说,慕白和展家是恩断义绝了!”

    “是!大少爷说……”

    “你这声大少爷也可以省省了吧!”

    “我真的会给你们弄疯掉,叫了十几年的称呼,怎么改?”阿超抓抓头。

    “好了,他说什么?”

    “他说,要出去找工作,我觉得,我找工作还比他容易一点!什么劳力的事,体力的事,我都能做。他最好还是写他的文章,念他的书,比较好!”

    雨鹃愣了愣,深思起来。

    “我们现在加起来,有七个人要吃饭呢!从今天起,要节省用钱了!不能再随便浪费了!你看,我就说不要那么快辞掉待月楼的工作,你们就逼着我马上去说!”

    “如果我们两个大男人,养活不了你们,还要你们去唱曲为生的话,我和大少爷就去跳河算了!”

    雨鹃低头,若有所思。心里一直萦绕着的念头,已经成了“决定”。

    “阿超,我有话跟你说!”

    “你说!”

    雨鹃正视着他,看到他一脸的正直,满眼的信赖,心里一酸。

    “我想……我想……”她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你想什么?快说呀!我可是个急脾气!”他着急地喊,有些担心了。

    雨鹃心一横,坚定地说出来:

    “我想,我还是嫁给郑老板!”

    阿超大震,抬头看她,瞪大眼睛,叫:

    “什么?”

    她注视着他,婉转地,柔声地说:

    “你听我说,自从我们被展夜枭欺负,雨凤又差点病得糊涂掉,我就觉得,我们这个家,真的需要有力的人来照顾!现在,慕白和展家决裂了,等于也和展家对立了!如果我再拒绝郑老板,我们就是把‘城南’、‘城北’一起得罪了!想我们小小的一个萧家,在桐城树下这么庞大的两个敌人,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我绝对不能让雨凤小三小四小五,再经历任何打击!现在,只要牺牲我自己,就可以换得全家的平安和保护……我,决定这么做了!”

    “你说你‘决定’了?”

    “是!我想来想去,别无选择!”

    阿超呆了片刻,把手里的一摞书,用力地掷在地上,发出好大的响声。然后,他一甩头,往房外就走。

    雨鹃跑过去,飞快地拦住他,柔肠寸断,委屈地说:

    “不要发脾气,你想一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这样的决定,我的心也很痛,也很无可奈何,我们真的不能再得罪郑老板……再说,我跟了他,你们要找工作,要生存,就容易多了!他是敌,还是友,对我们太重要了!我是顾全大局,不得已呀,你要体谅我!”

    阿超大受打击,雨鹃这个决定,粉碎了他所有梦想,打碎了他男性的自尊。他哑声地、愤怒地喊:

    “反正,你的意思就是说,我没有力量保护你们,我不是‘有力’的人,我没权没势又没钱,你宁愿做他的小老婆,也不愿意跟我!既然如此,何必招惹我,何必开我的玩笑呢?我早就知道自己‘配不上’嘛!本来,根本不会做这种梦!”

    阿超说完,把她用力一推,她站不稳,跌坐于地。他看也不看,夺门而去了。

    雨鹃怔住,满眼泪水,满心伤痛。

    然后,她听到后院里,传来劈柴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急急促促,乒乒乓乓。她关着房门,关不掉那个劈柴的声音。她躲在房里,思前想后,心碎肠断。当那劈柴的声音持续了一个小时,她再也忍不住了,跑到后院里一看,满院子都是劈好的柴,阿超光着胳臂,还在用力地劈,劈得满头大汗。他头也不抬,好像要把全身的力气,都劈碎在那堆木柴里。她看着,内心绞痛,大叫:

    “阿超!”

    他继续劈柴,完全不理。她再喊:

    “阿超!你劈这么多柴干什么?够用一年了!”

    他还是不理,劈得更加用力了。她一急,委屈地喊:

    “你预备这一辈子都不理我了,是不是?”

    他不抬头,不说话,只是拼命地劈柴,斧头越举越高,落下越重越狠。她再用力大喊:

    “阿超!”

    他只当听不见。

    她没辙了,心里又急又痛,跑过去一屁股坐在木桩上。阿超的斧头正劈下来,一看,大惊,硬生生把斧头歪向一边,险险地劈在她身边的那堆木柴上。阿超这一下吓坏了,苍白着脸,抬起头来。

    “你不要命了吗?”

    “你既然不理我,你就劈死我算了!”

    他瞪着她,汗水滴落,呼吸急促。

    “你要我怎么理你?当你‘决定’一件事情的时候,你就这么‘决定’了,好像我跟这个‘决定’完全无关!你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睛里!没有把我放在心里!你说了一大堆瑝由,就是说我太没用,太没分量!我本来就没有‘城南’,又没有‘城北’,连‘城角落’‘城边边’都没有!你堵得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叫我怎么理你?”

    雨鹃含泪而笑。

    “你现在不是说了一大堆吗?”

    阿超一气,又去拿斧头。

    “你走开!”

    她坐在那儿,纹风不动。

    “我不走!你劈我好了!”

    阿超把斧头用力一摔,气得大吼:

    “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奔过去,把他拦腰一抱,把面颊紧贴在他汗湿的胸口,热情奔放地喊着:“阿超!我要告诉你!我这一生,除了你,没有爱过任何男人!我好想好想跟你在一起,像雨凤跟慕白一样!我从来没有跟你开过玩笑,我的心事,天知地知!对我来说,和你在一起,代表的是和雨凤小三小四小五慕白都在一起,这种梦,这种画面,这种生活,有什么东西可以取代呢?”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做那个荒唐的‘决定’?你宁可舍弃你的幸福,去向强权低头吗?”

    “今天,我做这样的决定,实在有千千万万个不得已!你心平气和的时候,想想我说的话吧!我们现在,是生活在一个强权的社会里!不低头就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一个展夜枭,已经把我们全家弄得凄凄惨惨,你还要加一个郑老板吗?我们真的得罪不起。”她痛苦地说。

    阿超咽了口气。

    “我去跟大少爷说,我们全体逃走吧,离开桐城,我们到南方去!以前,我和大少爷在那边,即使受过苦,从来没有受过伤!”

    “我这番心事,只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告诉雨凤和慕白,否则,他们拼了命也不会让我嫁郑老板!我跟你说,去南方这条路我已经想过,那是行不通的!”

    “怎么行不通?为什么行不通?”

    “那会拖垮慕白的!我们这么多人,一大家子,在桐城生活都很难了,去了南方,万一活不下去,要怎么办?现在,不是四五年前那样,只有你们两个,可以到处流浪,四海为家!我们需要安定的生活,小四要上学,小五自从烧伤后,身体就不好,禁不起车啊船啊的折腾!再说,这儿,到底是我们生长的地方,要我们走,可能大家都舍不得!何况,清明节的时候,谁给爹娘扫墓呢?”

    “那……我去跟郑老板说,让他放掉你!”

    她吓了一大跳,急忙喊:

    “不要不要!你不要再树敌了,你有什么立场去找郑老板呢?你会把事情弄得更加复杂……再说,这是我跟郑老板的事,你不要插手!”

    他一咬牙,生气地嚷:

    “这么说,你是嫁定了郑老板?”

    她的泪,扑簌滚落。

    “不管我嫁谁,我会爱你一辈子!”

    她说完,放开他,奔进房去了。

    阿超呆呆地站着,半晌不动。然后大吼一声,对着那堆木柴,又踢又踹,木柴给他踢得满院都是,乒乒乓乓。然后,他抓起斧头,继续劈柴。

    吃晚饭的时候,雨鹃和阿超,一个从卧室出来,一个从后院过来,两人的神色都不对。雨鹃眼圈红红的,阿超满头满身的汗。云飞奇怪地看着阿超:“怎么一个下午都听到你在劈柴,你干什么劈那么多柴?”

    “是啊!我放学回来,看到整个后院,堆满了柴!你准备过冬了吗?”小四问。

    “反正每天要用,多劈一点!”阿超闷闷地说。

    雨鹃看他一眼,低着头扒饭。

    阿超端起饭碗,心中一阵烦躁,把碗一放,站起身说:

    “你们吃,我不饿!我还是劈柴去!”说完,转身就回到后院去了。

    雨凤和云飞面面相觑,小三小四小五惊奇不已。劈柴的声音一下一下地传来。

    “他哪里找来这么多的柴?劈不完吗?”云飞问。

    “他劈完了,就跑出去买!已经买了三趟,大概把这附近所有的柴火都买来了!”小三说。

    雨凤不解,看雨鹃。

    “他发疯了吗?今天是‘劈柴日’,还是怎么的?”

    雨鹃把饭碗往桌上一放,站起身来,眼圈一红,哽咽地说:

    “他跟我怄气,不能劈我,只好劈柴!我也不吃了!”

    “他为什么跟你怄气呢?”雨凤惊问。

    雨鹃大声地喊:

    “因为我告诉他,我已经决定嫁郑老板了!”喊完,就奔进卧室去了。

    满屋子的人,全体呆住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雨凤就跳起身子,追着雨鹃跑进去,她一把拉住她,急急地,激动地问:

    “什么叫做你已经决定嫁给郑老板了?你为什么这样骗他?”

    “我没有骗他,我真的决定了!”雨鹃瞪大眼,痛楚地说。

    “为什么?你不是爱阿超吗?”

    “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嫁这个人!”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怎么回事?你为什么突然做这样的决定?阿超得罪你了吗?你们闹别扭吗?”雨凤好着急。

    “没有!我们没有闹别扭,我也不是负气,我已经想了好多天了,才做的决定!就是这样了,我放弃阿超,决定嫁郑老板!”

    雨凤越听越急,气极败坏。

    “你不要傻!婚姻是终身的事,那个郑老板已经有好多太太了,还有一个金银花!这么复杂,你根本应付不了的!阿超对你是真心真意的,你这样选择,会让我们大家都太失望,太难过了!不可以!雨鹃,真的不可以!我不同意!我想,小三小四小五都不会同意,你赶快打消这个念头吧!”

    “婚姻是我自己的事,你们谁也管不着我!”

    “你不是真心要嫁郑老板,你一定有什么原因!”雨凤绕室徘徊,想了想,“我知道了,你还是为了报仇!你看到阿超和慕白从展家回来,没有杀掉展夜枭,你就不平衡了!你认为,只有郑老板才能报这个仇!”

    雨鹃垂着眼帘,僵硬地回答:

    “或者吧!”

    雨凤往她面前一站,盯着她的眼睛,仔细看了她片刻,体会出来了,哑声地说:

    “我懂了!你想保护我们大家!你怕再得罪一个郑老板,我们大家就无路可走了,是不是?那天你去待月楼辞掉工作,金银花一定跟你说了什么。如果你想牺牲自己,来保护我们,你就大错特错了!你想,你做这样痛苦的选择,我们六个人,还能安心过日子吗?”

    雨鹃被说中心事,头一撇,掉头就去看窗子,冷冷地说:

    “不要乱猜,根本不是这样!我只是受够了,我不想再过这种苦日子,郑老板可以给我荣华富贵,我就是要荣华富贵!你们谁也别劝我,生命是我自己的,婚姻更是我自己的!我高兴嫁谁就嫁谁!”

    雨凤瞪着她,难过极了,闷掉了。

    这天晚上,家里没有人笑得出来,小三小四小五都在生气。雨鹃闭门不出,云飞和雨凤相对无言。而阿超,居然劈了一整夜的柴。

    第二天,雨鹃和郑老板,在待月楼的后台见面了。

    金银花放下茶,满面春风地对郑老板和雨鹃一笑,说:

    “你们慢慢谈,我已经关照过了,没有人会来打搅你们的!”

    郑老板对金银花微微一笑,金银花就转身出去了。

    雨鹃坐在椅子里,十分局促,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郑老板眼光深沉而锐利地看着她。

    “你都考虑好了?答案怎样?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他开门见山地问。

    雨鹃抬眼看他,真是愁肠百结。

    “如果我跟了你,你会照顾我们全家,包括慕白在内?慕白为了雨凤,已经被展祖望赶出大门,断绝了父子关系,他现在是苏慕白,不是展云飞了!你会保护他们,是不是?你不会让展夜枭再欺负他们,是不是?”她问。

    郑老板仔细看她,眼神深邃而锐利。

    “哦?展祖望和云飞断绝了父子关系?”

    雨鹃点头。

    郑老板就郑重地承诺了:

    “是!我会保护他们,照顾他们!绝对不让展家再伤害他们!至于展夜枭,我知道你的心事,我们慢慢处理,一定让你满意!”

    “那么,你答应了我!”她盯着他。

    “我答应了你!”他也盯着她。

    雨鹃眼泪掉落下来,哽咽地说:

    “那么,我也答应了你!”

    郑老板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深深地注视着她的眼睛。那炯炯的眸子,似乎要穿透她,看进她灵魂深处去。

    “你是第一个答应嫁我,却在掉眼泪的女人!”他沉吟地说。

    她把头一歪,挣脱了他的手,要擦眼泪,眼泪却掉得更多了。

    他静静地看着她,很从容地问:

    “你为什么答应嫁我?你喜欢我吗?”

    她擦擦泪,整理着自己零乱的思绪,说:

    “我很喜欢你,自从认识你,就很崇拜你,尊敬你,觉得你很了不起,是个英雄,是个‘人物’!真的!”

    郑老板深为动容,更加深思起来。

    “你说得很好听!”他忽然神色一正,“好吧!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别人了?那个人是谁?”

    雨鹃一惊。

    “我没有说……我心里有别人……”

    他沉着地看着她,冷静地问:

    “和雨凤一样,你们都喜欢了同一个人,是不是?”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她急忙喊。

    “那么,是谁?”他盯着她,“不要告诉我根本没有这个人,我不喜欢被欺骗!我对于我要娶的女人,一定要弄得清清楚楚!说吧!”

    她摇摇头,不敢说。他命令地。

    “说吧!不用怕我!我眼里的雨鹃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现在的我不是这样,现在的我怕很多东西!”

    “也怕我?”

    “是。”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温和地说:

    “不用怕我,说吧!”

    她不得不说了,嗫嚅片刻,才说出口:

    “是……是……是阿超!”

    他一个震动,满脸的恍然大悟。好半天,他都没有说话。然后,他站起身,在室内来回踱步,不住地看她,深思着。

    她有点着急,有点害怕,后悔自己说出口,轻声地说:

    “你不能对他不利,他已经是我们家的一分子,你答应要保护我的家人,就包括他在内!”

    他停在她面前,双眼灼灼有神,凝视着她。

    “你刚刚说你崇拜我,尊敬我,说我是个‘英雄’‘人物’什么的!说得我心里好舒服。你想,我被你这样‘尊敬’着,我还能夺人所爱吗?”

    她震动极了,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他,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他微笑起来。

    “我真的好喜欢你,好想把你娶回家当老婆,但是,我不能娶一个心里有别人的女人,我有三个老婆,她们心里都只有我!我喜欢这种‘唯一’的感觉!既然如此,我的提议就作罢了!”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不知道他有没有生气,怀疑地看着他。

    “你……你……生气了?”

    他哈哈大笑了。

    “你放心!那么容易生气,还算什么男人!至于我承诺你的那些保护,那些照顾,也一定实行!你和雨凤,在待月楼唱了这么久的曲,我早就把你们当成自己人,谁要招惹你们,就是招惹我!你们的事,我是管定了!”

    雨鹃喜出望外,喊:

    “真的?你不会气我?不会对我们不利……”

    他眉头一皱,沉声说:

    “你以为,每个人都是展云翔吗?”

    她大喜,眼泪又涌出眼眶。他摇摇头。

    “这么爱哭,真不像我认识的雨鹃!让我坦白告诉你吧,今天早上,你那个阿超来找我,对我说,要娶你,应该弄清楚你真正爱的是谁!否则,搞不好你睡梦里,会叫别人的名字!撂下这句话,人就走了!我当时还真有点糊涂,现在,全明白了!你回去告诉他,我敬他是条汉子,敢来对我说这句话,所以把你让给他了!将来他如果让你受委屈,我一定不饶他!”

    雨鹃惊愕极了,看着他,小小声地问:

    “他来找过你?”

    “是啊!当时,我还以为他是为展云飞来出头呢!”

    她惊喜地凝视他。半晌,才激动地跳起身,对他一躬到地,大喊:

    “我就知道你好伟大!是个英雄,是个人物!谢谢你成全!”

    他看着欣喜如狂的她,虽然若有所失,却潇洒地笑了。

    “好说好说!大帽子扣得我动都动不了!想想我比你大了二十几岁,当不成夫妻,就收你们两个做干女儿吧!”

    雨鹃心服口服,立刻往他面前一跪,大声喊:

    “干爹!我会永远感激你,孝顺你!”

    “这声干爹,倒叫得挺干脆!”他笑着说。忽然,脸色一正,神态变得严肃了,“现在,好好地坐下来,你们为什么匆匆忙忙搬家,受了什么委屈?现在是什么情况?雨凤和云飞,你和阿超,以后预备怎么办?所有的事情,都跟我仔细说说!把我当成真正的自己人吧!”

    她又是感激,又是感动,心悦诚服地回答:

    “是!”

    和郑老板见完面,雨鹃骑着脚踏车,飞快地回到家里。停好车子,她从花园里直奔进客厅,大声地喊:

    “阿超!阿超……阿超……你给我出来!我有话问你!”

    全家人都惊动了,大家都跑了出来,阿超跟在最后面,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雨鹃就一直冲到他面前站住,故意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嚷:

    “你早上出去干了什么好事?你说!”

    阿超恨恨地回答:

    “我干什么事要跟你报备吗?你管不着!”

    雨鹃瞪大眼,对他大喊:

    “什么叫我管不着?如果你这样说,以后,我就什么事都不管你,你别后悔!”

    “奇怪了,以后,我还要劳驾你郑家四姨太来管我,我是犯贱还是有病?你放心,我还不至于那么没出息!”阿超越想越气,大声说。

    雨鹃的眼睛瞪得更大,骂着说:

    “什么郑家四姨太?郑家四姨太已经被你破坏得干干净净了!你跑去跟人家说,要人家弄清楚我心里有谁,免得娶回去夜里做梦,叫别人的名字!你好大胆子!好有把握!你怎么知道我夜里会叫别人的名字?你说你说!”

    云飞大惊,看阿超,问:

    “你去找了郑老板?”

    阿超气呼呼地瞪大眼,咬牙说:

    “我找了!怎么样?我说了!怎么样?毙了我吗?”

    雨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找了,你说了!你就要负责任!”

    阿超气极了,一挺背脊。

    “负什么责任?怎么负责任?反正话是我说的,你要怎么样?”

    雨鹃不忍再逗他了,挑着眉毛,带着笑大喊:

    “现在人家不要我了,四姨太也当不成了,你再不负我的责任,谁负?我现在只好赖定你了!”

    阿超听得糊里糊涂,一时间,还弄不清楚状况,愕然地说:

    “啊?”

    雨凤听出名堂来了,奔过去抓住雨鹃的手,摇着,叫着:

    “你不嫁郑老板了,是不是?你跟郑老板谈过了,他怎么说?难道他放过了你?赶快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别卖关子了!”

    雨鹃又是笑又含泪,指着阿超,对雨凤和云飞说:

    “这个疯子把我的底牌都掀了,人家郑老板是何等人物,还会要一个另有所爱的女人吗?所以,郑老板要我告诉阿超,他不要我了,他把我让给他了!”

    雨凤还来不及说话,小三跑过去抱住雨鹃,大声地欢呼:

    “万岁!”

    小五跟着跑过去,也抱着雨鹃大叫:

    “万万岁!”

    云飞笑了,一巴掌拍在阿超肩上。

    “阿超,发什么愣?你没话可说吗?”

    阿超瞪着雨鹃,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一掉头就对后院冲去。

    “他去哪里?”雨凤惊愕地问。

    后院,传来一声声劈柴的声音。

    云飞又好气,又好笑,说:

    “这个疯子,失意的时候要劈柴,得意的时候也要劈柴,以后,我们家里的柴,大概用几辈子都用不完!”

    “他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你怎么受得了?”雨凤笑着看雨鹃。

    雨鹃笑了,追着阿超,奔进后院去。后院,已经有了堆积如山的木柴。阿超还在那儿劈柴,一面劈,一面情不自禁地傻笑。她站住,瞅着他。

    “人家生气,都关着房门生闷气。你生气,劈了一夜的柴,闹得要死!人家高兴,总会说几句好听的,你又在这儿劈柴,还是闹得要死!你怎么跟别人都不一样?”她问。

    他把斧头一丢,转身把她一把抱住。

    “都跟别人一样,你干吗单单喜欢我?”

    她急忙挣扎。

    “你做什么?等会儿给小三小四小五看见!多不好意思,赶快放手!”

    “管他好不好意思,顾不得了!”他抱紧她,不肯松手。

    小三小四和小五早就站在房间通后院的门口看,这时,大家笑嘻嘻地齐声念:

    “阿超哥,骑白马,一骑骑到丈人家,大姨子扯,二姨子拉,拉拉扯扯忙坐下,风吹帘,看见了她,白白的牙儿黑头发,歪歪地戴朵玫瑰花,罢罢罢,回家卖田卖地,娶了她吧!”

    阿超放开雨鹃,对三个孩子大吼一声:

    “你们没事做吗?”

    小三小四小五笑成一团。

    雨鹃笑了,阿超笑了,站在窗口看的雨凤和云飞也笑了。

    这天晚上,几个小的睡着了,雨凤、云飞、雨鹃、阿超还在灯下谈心。

    雨鹃看着大家,带着一脸的感动,正经地说:

    “今天,我和郑老板谈了很多,我把什么事都告诉他了。我现在才知道真正做大事业的人,是怎样的。不是比权势,而是比胸襟!‘城北’和‘城南’真的不可同日而语!”说着,看了看云飞一眼,“抱歉!不得不说!”

    云飞苦笑。

    “不用跟我抱歉,‘城南’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姓苏!”

    雨鹃看着雨凤,又继续说:

    “郑老板说,我们姐妹两个,在待月楼唱了这么久的歌,等于是自己人了。他知道你要和慕白结婚,马上把金银花找来,翻着黄历帮你们挑日子!最接近的好日子是下个月初六!郑老板问你们两个的意思怎样?因为我们现在没娘家,郑老板说,待月楼就是娘家,要把你从待月楼嫁出去,他说,所有费用是他的,要给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白天迎娶,晚上,他要你们‘脱俗’一下,新郎新娘全体出席,在待月楼大宴宾客!”

    雨凤怔着,云飞一阵愕然。

    “这样好吗?”云飞看雨凤,“我们会不会欠下一个大人情?将来用什么还?”

    “郑老板说了,雨凤既然嫁到苏家,和展家无关!”雨鹃接口,看云飞,“他希望你不要见外!他说,我们受了很多委屈,结婚,不能再委屈了!”

    雨凤看雨鹃。

    “那么你呢?要不然,我们就同一天结婚好了!难道还要办两次?”阿超急忙说:

    “不不不!我跟雨鹃马马虎虎就好了!选一个日子,拜一下堂就结了,千万不要同一天!雨鹃是妹妹,你是姐姐,不一样!”

    雨鹃瞪了阿超一眼。

    “我看,我们干脆连拜堂都免了吧!多麻烦!”

    “是啊,这样最好……”阿超看到雨鹃脸色不对,慌忙改口,“那……你要怎样?也要吹吹打打吗?”

    “那当然!”雨鹃大声说,“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可以坐花轿,吹吹打打,热热闹闹,我连和雨凤同一天都觉得不过瘾,我就要办两次!”

    “我累了!”阿超抓抓头。

    雨鹃一笑,看向雨凤。

    “我本来也说办一次,郑老板和金银花都说不好,又不是外国,办集团结婚!我也觉得,你们两个,应该有一个单独而盛大的婚礼,主要是让桐城‘南南北北’,都知道你们结婚了!郑老板还说,不能因为慕白离开了展家,就让婚礼逊色了!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有声有色。所以,我就晚一点吧!何况,这个阿超,我看他对我挺没耐心的,我要不要嫁,还是一个问题!”

    “我真的累了!”阿超叽咕着。

    雨凤心动了,看云飞。

    “你怎么说呢?觉得不好吗?我以你的意见为意见!”

    云飞深深地看雨凤,看了半晌,郑重地一点头。

    “人家为我们想得如此周到,我的处境,你的名誉,都考虑进去了!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就这么办吧!”

    雨鹃高兴地笑开了。

    “好了,要办喜事了!我们明天起,就要把这个房子,整理整理,布置布置,要做新房,总要弄得像样一点!阿超,我们恐怕有一大堆事要忙呢!”

    阿超对雨鹃笑,此时此刻,对雨鹃是真的心悦诚服、又敬又爱,大声地说:

    “你交代,我做事,就对了!”

    云飞和雨凤相对凝视,都有“终于有这一天”的感觉,幸福已经握在手里了。两人唇边,都漾起“有些辛酸,无限甜蜜”的微笑。雨凤把手伸给云飞,云飞就紧紧地握住了。

    23

    这天,梦娴带着齐妈,还有一大车的衣服器皿,食物药材,来到云飞那塘口的新家。最让云飞和萧家姐妹意外的,是还有一个人同来,那人竟是天虹!

    云飞和雨凤双双奔到门口来迎接,云飞看着母亲,激动不已,看到天虹,惊奇不已,一迭连声地说:

    “真是太意外了!天虹,你怎么也来了?”

    “我知道大娘要来看你们,就苦苦哀求她带我来,她没办法,只好带我来了!”天虹说,眼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雨凤。

    “伯母!”雨凤忙对梦娴行礼。

    云飞介绍着:

    “雨凤,这就是天虹!”又对天虹说,“这是雨凤!”

    天虹和雨凤,彼此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一眼,只有她们两个,才知道里面有多少的含意,超过了语言,超过了任何交会。

    大家进到客厅,客厅里已经布置得喜气洋洋,所有的墙角,都挂着红色的彩球。所有的窗棂,都挂满彩带。到处悬着红色的剪纸,贴着“囍”字。梦娴和天虹看着,不能不深刻地感染了那份喜气。

    雨鹃带着两个妹妹忙着奉茶。

    大家一坐定,云飞就忍不住,急急地说:

    “娘!你来得正好!我和雨凤,下个月初六结婚。新房就在这里,待月楼算是雨凤的娘家,我去待月楼迎娶。我希望,你能够来一趟,让我们拜见高堂。”

    梦娴震动极了。

    “初六结婚?太好了!”她看着两人问,“我可以来吗?”

    “娘!你说的什么话?”

    “我看到你们门口,挂着‘苏寓’的牌子,不知道你们要不要我来?”

    云飞激动地说:

    “不管我姓什么,你都是我的娘!你如果不来,我和雨凤都会很难过很失望,我们全心全意祈求你来!我就怕你有顾虑,不愿意来!或者,有人不让你来!”

    “不管别人让不让我来,儿子总是儿子!媳妇总是媳妇!”

    雨凤听到梦娴这样一说,眼眶里立刻盛满了泪,对梦娴歉然地说:

    “我好抱歉,把状况弄得这么复杂!我知道,一个有教养的媳妇,绝对不应该造成丈夫跟家庭的对立,可是,我就造成了!不知道是天意,还是命运,我注定是个不孝的媳妇!请您原谅我!”

    梦娴把她的手紧紧一握,热情奔放地喊:

    “雨凤!别这样说,你已经够苦了!想到你的种种委屈,我心痛都来不及,你还这样说!”

    雨凤一听,眼泪就落了下来。雨凤一落泪,梦娴就跟着落泪了。她们两个这样一落泪,云飞、齐妈、天虹、雨鹃都感动得一塌糊涂。

    这时,阿超走进来,说:

    “东西搬完了!赫,那么多,够我们吃一年,用一年!”

    云飞就对梦娴正色地说:

    “娘,以后不要再给我送东西来,已经被赶出家门,不能再用家里的东西,免得别人说闲话!”

    梦娴几乎是哀恳地看着他。

    “你有你的骄傲,我有我的情不自禁呀!”

    云飞无语了。

    天虹看到阿超进来,就站起身子,对云飞和阿超深深一鞠躬。

    “云飞,阿超,我特地来道谢!谢谢你们那天的仁慈!”她看雨凤,看雨鹃,忽然对大家跪下,诚挚已极地说,“今天,我是一个不速之客,带着一百万个歉意和谢意来这里!我知道自己可能不受欢迎,可是,不来一趟,我睡都睡不安稳……”

    雨凤大惊失色,急忙喊:

    “起来,请起来!你是有喜的人,不要跪!”

    云飞也急喊:

    “天虹,这是干吗?你不需要为别人的过失,动不动就下跪道歉!”雨鹃忍不住插嘴了:

    “我听阿超说过你怎样冒险救他,你的名字,在我们这儿,老早就是个熟悉的名字了!今天,展夜枭的太太来我家,我会倒茶给你喝,把你当成朋友,是因为……所有‘受害人’里,可能,你是最大的一个!”

    天虹一个震动,深深地看了雨鹃一眼,低低地说:

    “你们已经这么了解了,我相信,我要说的话,你们也都体会了!我不敢要求你们放下所有的仇恨,只希望,给他一个改过迁善的机会!以后,大家碰面的机会还很多……”她转头看云飞,看阿超,“还要请你们慈悲为怀!”

    云飞叹了口气。

    “天虹,你放心吧!只要他不再犯我们,我们也不会犯他了!你起来吧,好不好?”

    齐妈走过去,扶起她。云飞看着她。

    “我一直有一个疑问,非问你不可,他怎么会伤得那么严重?”

    “哪有什么伤,那是骗爹的!”天虹坦白地回答。

    “我就说有诈吧!那天,应该把他的绷带撕开的!”阿超击掌。

    “总之,过去了,也就算了!天虹,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吧!”云飞说。

    天虹点点头,转眼看雨凤,忽然问:

    “我可不可以单独跟你谈几句话?”

    雨凤好惊讶。

    “当然可以!”

    雨凤就带着天虹走进卧室。

    房门一关,两个女人就深深互视,彼此打量。然后,天虹就好诚好恳诚恳地说:

    “我老早就想见你一面,一直没有机会。我出门不容易,今天见这一面,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有一句心里的话,要跟你说!”

    “请说!”

    天虹的眼光诚挚温柔,声音真切,字字句句,充满感情。

    “雨凤,你嫁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他值得你终身付出,值得你依赖,你好好珍惜啊!”

    “我会的!”雨凤十分震动,她盯着天虹,见她温婉美丽,高雅脱俗,不禁看呆了。“我听阿超说……”她停住,觉得有些碍口,改变了原先要说的话,“你们几个,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

    “阿超说,我喜欢云飞?”天虹坦率地接了口。

    雨凤一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错!我好喜欢他!”天虹说,“我对他的感情,在展家不是秘密,几乎人尽皆知!今天坦白告诉你,只因为我好羡慕你!诚心诚意地恭喜你!他的一生,为感情受够了苦,我好高兴,这些苦难终于结束了!好高兴他在人海中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你!我想,我大概没有办法参加你们的婚礼,所以,请你接受我最诚恳的祝福!”

    雨凤又惊讶、又感动,不能不用另一种眼光看她。

    “谢谢你!”

    “如果是正常状态,我们算是妯娌。但是,现在,我是你们仇人的老婆!这种关系一天不结束,我们就不能往来。所以,虽然是第一次见面,我也不怕你笑我,我就把内心深处的话,全体说出来了!雨凤,好好爱他,好好照顾他,他在感情上,其实是很脆弱的!”

    雨凤震撼极了,深深地凝视着她。

    “你今天来对我说这些,我知道你鼓了多大的勇气,知道你来这一趟,有多么艰难!我更加知道,你爱他,有多么深刻!我不会辜负你的托付,不会让你白跑这一趟!慕白每次提到你,都会叹气,充满了担忧和无可奈何!你也要为了我们大家,照顾自己!你放心,不管我们多恨那个人,恨到什么程度,我们已经学会不再迁怒别人,你瞧,我连慕白都肯嫁了,不是吗?”天虹点头,仔细看雨凤。雨凤忍不住,也仔细看天虹。两个女人之间,有种奇异的感情在流转。

    “雨凤,我再说一句话,不知道你会不会把我当成疯子?”

    “你尽管说!”

    天虹眼中闪耀着光彩和期待,带着一种梦似的温柔,说:

    “若干年以后,会不会有这样一天?云翔已经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云飞和他,兄弟团圆。你,带着你的孩子,我,带着我的孩子,孩子们在花园里一起玩着,我们在一起喝茶聊天,我们可以回忆很多事!可以笑谈今日的一切!”

    雨凤看了她好一会儿。

    “你这个想法,确实有一点天真!因为那个人,在我们姐妹身上,犯下最不可原谅的错!几乎断绝了所有和解的可能!你说‘改头换面’,那是你的梦。不过……慕白在《生命之歌》里写了一句话:‘人生因为有爱,才变得美丽。人生因为有梦,才变得有希望。’我们,或者可以有这样的梦吧!”

    天虹热切地看她,低喊着:

    “我没有白来这一趟,我没有白认识你!让我们两个,为我们的下一代,努力让这个梦变为真实吧!”

    雨凤不说话,带着巨大的震撼和巨大的感动,凝视着她。

    当梦娴、齐妈、天虹离去以后,云飞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地问雨凤:

    “你和天虹,关着房门,说些什么?”

    “那是两个女人之间的谈话,不能告诉你!”

    “哦?天虹骂我了吗?”

    “你明知道天虹不会骂你,她那么崇拜你,你是她心目中最完美的偶像,她赞美你都来不及,怎么会骂你呢?”

    “她赞美我吗?她说什么?”云飞更好奇。

    雨凤看了他好一会儿,没说话。他感觉有点奇怪:

    “怎么了?为什么用这样的眼光看我?”

    “你跟我说了映华的故事,为什么没有说天虹?”

    “天虹是云翔的太太,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觉得有点担心了。”她低低地说。

    “担心什么?”

    “从跟你交往以来,我都很自信,觉得自己挺了不起似的!后来听到映华的故事,知道在你生命里,曾有一个那样刻骨铭心的女人,让我深深地受到震撼。现在看到天虹,这么温婉动人,对你赞不绝口……我又震撼了!”她注视他,“你怎会让她从你生命里滑过去,让她嫁给别人,而没有把握住她?”

    他认真地想了想,说:

    “天虹对我的好,我不是没有感觉,起先,她对我而言,太小!后来,映华占去我整颗心,然后,我离家出走,一去四年,她和我来不及发生任何故事,就这样擦肩而过……我想,上天一定对我的际遇,另有安排。大概都是因为你吧!”

    “我?”她惊愕地说,“我才认识你多久,怎么会影响到你以前的感情生活?”

    “虽然我还没有遇到你,你却早已存在了!老天对我说,我必须等你长大,不能随便留情。我就这样等到今天,把好多机会,都一个个地错过了!”

    “好多机会?你生命里还有其他的女人吗?你在南方的时候,有别的女人爱死你吗?”雨凤越听越惊。

    他把她轻轻拥住。

    “事实上,确实有。”

    “哦?”

    他对她微微一笑:

    “好喜欢看你吃醋的样子!”他收起笑,“不开玩笑了!你问我天虹的事,我应该坦白答复你。天虹,是我辜负了她!如果我早知道我的辜负,会造成她嫁给云翔,造成她这么不幸的生活,当初,我大概会做其他的选择吧!总之,人没有办法战胜命运。她像是一个命定的悲剧,每次想到她的未来,我都会不寒而栗!幸好,她现在有孩子了,为了这个孩子,她变得又勇敢又坚强,她的难关大概已经渡过了!母爱,实在是一件好神奇,好伟大的东西!”

    雨凤好感动,依偎着他。

    “虽然我恨死了展夜枭,可是,我却好喜欢天虹!我希望展夜枭不幸,却希望天虹幸福,实在太矛盾了!”

    云飞点头不语,深有同感。

    雨凤想着天虹的“梦”,心里深深叹息。可怜的天虹,那个“梦”,实在太难太难实现了。怪不得有“痴人说梦”这种成语,天虹,她真的是个“痴人”。

    天虹并不知道,她去了一趟塘口,家里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原来,云翔这一阵子,心情实在烂透了。在家里装病装得快要真病了,憋得快要死掉了。这天,好不容易,总算“病好了”,就穿了一件簇新的长袍,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兴匆匆准备出门去。谁知到了大门口,就被老罗拦住了。

    “老爷交代,二少爷伤势还没全好,不能出门!”

    云翔烦躁地挥挥手。

    “我没事啦!都好了,你看!”他又动手又动脚,“哪儿有伤?好得很!你别拦着我的路,我快闷死了,出去走走!”

    老罗没让,阿文过来了。

    “二少爷,你还是回房休息吧!纪总管交代,要咱们保护着你!”

    云翔抬眼一看,随从家丁们在面前站了一大排。他知道被软禁了,又气又无奈,跺着脚大骂:

    “什么名堂嘛,简直小题大做,气死我了!”

    他恨恨地折回房间,毛焦火辣地大呼小叫:

    “天虹!天虹!天虹……死到哪里去了?”

    丫头锦绣奔来。

    “二少奶奶和太太一起去庙里上香了!她说很快就会回来!”

    他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和太太一起去的吗?”

    “还有齐妈。”锦绣说。

    “好了,知道了,出去吧!”

    锦绣一出门,云翔就一脚对桌子踹去,差点把桌子踹翻。

    “什么意思嘛!谁是她婆婆,永远弄不清楚!”他一屁股坐在桌前,生闷气,“居然软禁我!纪总管,你给我记着!总有一天,连你一起算账……”

    门外,有轻轻的敲门声。丫头小莲捧着一个布包袱,走了进来。一副讨好的、神秘的样子,对他说:

    “我找到一件东西,不知道该不该拿给二少爷看?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二少爷说!”

    “什么事情鬼鬼祟祟?要说就说!”他没好气地嚷。

    “今天,纪总管要我去大少爷房里,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留下的单据账本……所以,太太她们出去以后,我就去了大少爷房里,结果,别的东西没找着,倒找到了这个……”她举举手里的包袱,“我想,这个不能拿去给纪总管看,就拿到您这儿来了……”

    “什么东西?”云翔疑云顿起。

    小莲打开包袱。

    “是二少奶奶的披风,丢了好一阵子了!”

    云翔一个箭步上前,抓起那件披风。是的,这是天虹的披风!他瞪大了眼睛看那件披风。

    “天虹的披风!天虹的披风!居然在云飞房里!”他仰天大叫,“啊……”

    小莲吓得踉跄后退。

    天虹完全不知道,家里有一场暴风雨正等着她。她从塘口那个温馨的小天地,回到家里时,心里还涨满了感动和酸楚。一进大门,老罗就急匆匆地报告:

    “二少奶奶,二少爷正到处找你呢!不知道干什么,急得不得了!”

    天虹一听,丢下梦娴和齐妈,就急急忙忙进房来。

    云翔阴沉沉地坐在桌子旁边,眼睛直直地瞪着房门口,看到她进来,那眼光就像两把锐利冰冷的利剑,对她直刺过来。她被这样的眼光逼得一退,慌张地说:

    “对不起,上完香,陪大娘散散步,回来晚了!”

    “你们去哪一个庙里上香?”他阴恻恻地问。

    她没料到有此一问,就有些紧张起来。

    “就是……就是常去的那个碧云寺。”

    “碧云寺?怎么锦绣说是观音庙?”他提高了声音。

    她一怔,张口结舌地说:

    “观音庙?是……本来要去观音庙,后来……大娘说想去碧云寺,就……去了碧云寺。”

    他瞪着她,突然之间,“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一槌。

    “你为什么吞吞吐吐?你到底去了哪里?你老老实实告诉我!”

    她吓了一大跳,又是心虚,又是害怕,勉强地解释:

    “我跟大娘出去,能去哪里?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跳起身子,冲到她面前,大吼:

    “大娘!大娘!你口口声声的大娘!你的婆婆不是‘大娘’,是‘小娘’!你一天到晚,不去我娘面前孝顺孝顺,跟着别人的娘转来转去!你是哪一根筋不对?还是故意要气我?”他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压低声音,阴沉地问,“你去了哪里?”

    “就是碧云寺嘛,你不信去问大娘!”

    “还是‘大娘’!你那个‘大娘’当然帮着你!你们一条阵线,联合起来给我戴绿帽子,是不是?大娘掩饰你,让你去跟云飞私会,是不是?”

    天虹大惊失色。

    “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难听?想得这么下流?你把我看成什么了?把大娘看成什么了?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你还说这种话,存着这种念头,将来,你让咱们的孩子怎么做人?”

    “哦?你又抬出孩子来了!”他怪叫着,“自从怀了这个孩子,你就不可一世了!动不动就把孩子搬出来!孩子!孩子!”他对着她的脸大吼,“是谁的孩子,还搞不清楚!上次我抓到你跟云飞在一起,就知道有问题,给你们一阵狡赖给唬弄过去,现在,我绝对不会饶过你!你先说,今天去了哪里?”

    “你又来了!你放开我!”她开始挣扎。

    “放开你,让你好跑回娘家去求救吗?”他摇头,冷笑,“嘿嘿!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她着急、哀求地看着他:

    “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没有做任何不守妇道的事,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满嘴谎言,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老实告诉你,碧云寺,观音庙,天竺寺,兰若寺……我都叫锦绣和小莲去找过了!你们什么庙都没去过!”就对着她的脸大声一吼,“你是不是去见云飞了?你再不说,我就动手了!”

    她害怕极了,逼不得已,招了。

    “我是去看了云飞,但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翔一听此话,顿时怒发如狂,用力把她一摔,撕裂般地吼着: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我已经变成全天下的笑话了!整个展家,大概只有我一个人还蒙在鼓里!你们居然如此明目张胆,简直不要脸!”

    “我是去谢谢云飞和阿超,那天对你的宽容!我怕以后,你们免不了还会见面,希望他们答应我,不跟你为敌……”她急忙解释。

    云翔听了,仰天狂笑。

    “哈哈哈哈!说得真好听,原来都是为了我,去谢他们不杀之恩!去求他们手下留情!你以为我的生死大权,真的握在他们手里!好好好!就算我是白痴,脑袋瓜子有问题,会相信你这一套!那么,这是什么?”他打开抽屉,拿出那件披风,送到她的鼻子前面去,“你的披风,怎么会在云飞房里?”

    她看着披风,有点迷惑。想了想,才想起来,这是救阿超那天,给阿超披的。但是,这话不能说!说了,他会把她杀死!她惊惶地抬头看他,只见他眼中,杀气腾腾,顿时明白了,无论自己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了。于是,她跳起身子,就往门外逃。她这一逃,更加坐实了他的推断。他飞快地上前,喀啦一声,把房门锁上了,两眼锐利如刀,寒冷如冰,身子向她逼近。

    “我看你再往哪里逃?你这样不知羞耻,把我玩得团团转!和大娘她们结为一党,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你卑鄙,下流!你太可恶了!”

    天虹看他逼过来,就一直退,退到屋角,退无可退。她看到他眼里的凶光,害怕极了,扑通一声,跪下了,仰着脸,含着泪,发着抖说:

    “云翔,我知道无论我怎么解释,你都不会相信我!虽然我清清白白,天地可表!但是,你的内心,已经给我定了罪,我百口莫辩!现在,我不敢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请看在我爹,我哥的面子上,放我一条生路!”她用双手护着肚子,“请你不要伤害孩子,我要他!我爱他……”

    “真奇怪,你明明恨我,却这么爱这个孩子,为了他,你可以一再求我,下跪、磕头,无所不用其极!你这么爱这个孩子?啊?”他喊着,感到绿云罩顶,已经再无疑问了,心里的怒火,就熊熊地燃烧起来。

    天虹泪流满面了。

    “是!我的生命,一点价值都没有,死不足惜!但是,孩子,是你的骨肉啊!”

    他突然爆发出一声撕裂般的狂叫:

    “啊……我的骨肉!你还敢说这是我的骨肉!啊……”

    他一面狂叫着,一面对她飞扑而下。她魂飞魄散,惨叫着:

    “救命啊……”

    她一把推开他,想逃,却哪里逃得掉?他涨红了脸,眼睛血红,额上青筋暴露,扑过来抓住她,就一阵疯狂地摇晃,继而拳打脚踢。她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努力试着保护肚子里的胎儿,嘴里惨烈地哀号:

    “爹……救命啊……救命啊……”

    门外,祖望、纪总管、品慧、天売、梦娴、齐妈……听到声音,分别从各个角落,飞奔而来。品慧尖声喊着:

    “云翔!你别发疯啊!天虹肚子里,有我们展家的命根啊!你千万不要伤到她呀……”

    天虹听到有人来了,就哭号着,大喊:

    “爹……救命啊!救命啊……”

    门外,纪总管脸色惨白,扑在门上狂喊:

    “云翔!你开门!请你千万不要伤害天虹……我求求你了……”

    天尧用肩膀撞门,喊着:

    “天虹!保护你自己,我们来了!”

    天尧撞不开门,急死了。祖望回头对家丁们吼:

    “快把房门撞开!一起来!快!”

    家丁们便冲上前去,合力撞门,房门砰然而开。

    大家冲进门去,只见一屋子零乱,茶几倒了,花瓶茶杯,碎了一地。天虹蜷缩在一堆碎片之中,像个虾子一般,拼命用手抱着肚子。云翔伸着脚,还在往她身上踹。天尧一看,目眦尽裂,大吼:

    “啊……你这个混蛋!”

    天尧扑过去,一拳打倒了云翔。云翔倒在地上喘气,天尧骑在他身上,用手勒住他的脖子,愤恨已极,大叫:

    “我掐死你!我掐死你……”

    品慧扑过去摇着天亮,尖叫:

    “天尧!放手呀!你要勒死他了……”

    纪总管冲到天虹身边,弯腰抱起她。只见她的脸色,雪白如纸;而裙摆上,是一片殷红。纪总管心胆俱裂,魂飞魄散。天虹还睁着一对惊恐至极的眼睛,看着他,衰弱地、小小声地、伤心地说:

    “爹……孩子恐怕伤到了……”

    纪总管心如刀绞,老泪一掉。

    “我带你回家,马上请大夫!说不定……保得住……”他回头看天尧,急喊,“天尧!还不去请大夫……”

    天尧放掉云翔,一跃而起。

    “我去请大夫!我去请大夫……”他飞奔而去。

    祖望跌跌冲冲地走上前去看天虹。

    “天虹怎样……”

    纪总管身子急急一退,怨恨地看了祖望一眼。

    “我的女儿,我带走了!不用你们费心!”

    梦娴忍不住上前,对纪总管急切地说:

    “抱到我屋里去吧!我屋比较近!”

    纪总管再一退。

    “不用!我带走!”

    齐妈往前迈了一步,拦住纪总管,着急地说:

    “纪总管,冷静一点,你家里没有女眷,现在,天虹小姐一定动了胎气,需要女人来照顾啊!你相信太太和老齐妈吧!”

    纪总管一怔,心中酸楚,点了点头,就抱着天虹,一步一步地往梦娴房走,眼泪不停地掉。

    那天,天虹失去了她的孩子。

    当大夫向大家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纪总管快要疯了,他抓着大夫喊:

    “你没有保住那个孩子,他是天虹的命啊!”

    “孩子可以再生,现在,还是调养大人要紧!”大夫安慰着。

    祖望和品慧,都难过得无力说话了。

    天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由于失血过多,一直昏睡。到了晚上,她才逐渐清醒了。睁开眼睛,她看到梦娴慈祥而带泪的眸子,接触到齐妈难过而怜惜的注视,她的心猛地狂跳,伸手就按在肚子上,颤声问:

    “大娘,孩子……孩子……保住了,是不是?是不是?”

    梦娴的眼泪,夺眶而出了。齐妈立刻握住她的手。

    “天虹小姐,孩子,明年还可以再生!现在,身体要紧!”

    天虹大震,不敢相信孩子没有了,伸手一把紧紧地攥住梦娴的手,尖声地问:

    “孩子还在,是不是?保住了,是不是?大娘!告诉我!告诉我……”

    梦娴无法骗她,握紧她的手,含泪地说:

    “孩子没保住,已经没有了!”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不要!不要!不要……”

    她痛哭失声,在枕上绝望地摇头。齐妈和梦娴,慌忙一边一个,紧紧地扶着她。

    “天虹小姐!身子要紧啊!”齐妈劝着。

    天虹心已粉碎,万念俱灰,哭着喊:

    “他杀掉了我的孩子!他杀掉了我的孩子……”

    梦娴一把抱住她的头,心痛地喊:

    “天虹!勇敢一点!这个孩子虽然没保住,但是,还会有下一个的!上天给女人好多的机会……你一定会再有的!”

    “不会再有了,这是唯一的!失去了孩子,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

    “千万不要这样说!你还这么年轻,未来的生命还那么长,说不定还有好多美好的事物,正在前面等着你呢!”梦娴说。

    “我生命里,最珍贵的就是这个孩子,如今孩子没有了,剩下的,就是那样一个丈夫,和暗无天日的生活!以后,除了愁云惨雾,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她哭着喊,字字带血,声声带泪。

    门外的纪总管,老泪纵横了。

    天虹失去了孩子,云翔最后一个才知道。自从天虹被纪总管带走,他就坐在房间一角的地上,缩在那儿,用双手抱着头,痛苦得不得了。他知道全家都在忙碌,知道自己又闯了大祸,但是,他无力去面对,也不想去面对。他的世界,老早就被云飞打碎了。童年,天虹像个小天使,美得让他不能喘气。好想,只是拉拉她的小手。但是,她会躲开他,用她那双美丽的手,为云飞磨墨,为云飞裁纸,为云飞翻书,为云飞倒茶倒水……只要云飞对她一笑,她就满脸的光彩。这些光彩,即使他们做了夫妻,她从来没有为他绽放过。直到云飞归来那一天,他才重新在她眼里发现,那些光彩都为云飞,不为他!

    他蜷缩在那儿,整晚没有出房间,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他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祖望大步冲进来,品慧跟在后面。祖望对他大吼一声:

    “你这个混账!你给我站起来!”

    他抬头看了祖望一眼,仍然不动。祖望指着他,气得发抖,怒骂着:“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念过书,出身在我们这样的家庭,你怎么可能混账到这种程度?天虹有孕,你居然对她拳打脚踢,你有没有一点点天良?有没有一点点爱心?那是你的妻子和你的儿子呀!你怎么下得了手?”

    云翔的身子缩了缩,抱着头不说话。品慧忙过去拉他。

    “云翔!起来吧!赶快去看你老婆,安慰安慰她,跟她道个歉……她现在伤心得不得了,孩子已经掉了!”

    云翔一个震动,心脏猛烈地抽搐,这才感到锥心的痛楚。

    “孩子……掉了?”他失神地,呐呐地问。

    “是啊!大夫来,救了好半天,还是没保住,好可惜,是个男孩……大家都难过得不得了……你赶快去安慰你老婆吧!”品慧说。

    “孩子掉了?孩子掉了?”他喃喃自语,心神恍惚。

    祖望越看他越生气,一跺脚。

    “你还缩在那儿做什么?起来!你有种打老婆,你就面对现实!去对你岳父道歉,去对天尧道歉,去对你老婆道歉……然后,去给我跪在祖宗牌位前面忏悔!你把我好好的一个孙子,就这么弄掉了!”

    他勉勉强强地站起身,振作了一下,色厉内荏地说:

    “哪有那么多的歉要道?孩子没了,明年再生就是了!”

    祖望瞪着他,气得直喘气,举起手来,就想揍他。

    “你去不去道歉?你把天虹折腾得快死掉了,你知道吗?”

    他心中一紧,难过起来。

    “去就去嘛!天虹在哪里?”

    “在你大娘那儿!”

    他一听到这话,满肚子的疑心,又排山倒海一样地卷了过来,再也无法控制,他瞪着品慧,就大吼大叫起来:

    “她为什么在‘大娘’那里?她为什么不在你那里?你才是她的婆婆,掉了的孩子是你的孙子,又不是大娘的!为什么她去‘大娘’那里?你们看,这根本就有问题,根本就是欺负我一个人嘛!”

    品慧愕然,被云翔骂得接不上口。祖望莫名其妙地问:“她为什么不可以在梦娴房里?梦娴是看着她长大的呀!”

    云翔绕着房间疾走,振臂狂呼。

    “啊……我要疯了!你们只会骂我,什么都不知道!今天,大娘把天虹带出去,说是去庙里上香!结果她们什么庙都没有去,大娘带她去见了云飞!回来之后,还跟我撒谎,被我逼急了,才说真话!还有这个……”他跑去抓起那件披风,“她的衣服,居然在云飞房里!今天才被小莲找到!你们懂吗?我的绿帽子已经快碰到天了!这个孩子,你们敢说是我的吗?如果是我的,要大娘来招呼,来心痛吗?”

    品慧震惊地后退,不敢相信地自言自语: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云翔对品慧再一吼:

    “什么不可能?天虹爱云飞,连展家的蚂蚁都知道!你一天到晚好像很厉害,实际就是老实,被人骗得乱七八糟,还在这儿不清不楚!”

    祖望一退,瞪着他。

    “我不相信你!我一个字也不相信你!天虹是个好姑娘,知书达礼,优娴贞静!她绝不可能做越轨的事!你疯了!”

    云翔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发出一阵狂啸:

    “你为什么不去问一问大娘?优娴贞静的老婆会欺骗丈夫吗?优娴贞静的老婆会背着丈夫和男人私会吗?”他对祖望大吼,“你不知道老婆心里爱着别人的滋味!你不知道戴绿帽子的滋味!你不知道老婆怀孕,你却不能肯定谁是孩子父亲的滋味!我疯了,我是疯了,我被这个家逼疯了,我被这样的老婆兄弟逼疯了!”

    祖望瞪着云翔,震惊后退,嘴里虽然振振有词,心里却惊慌失措了。他从云翔的房里“逃了出来”,立刻叫丫头把梦娴找到书房里来细问,梦娴一听,惊得目瞪口呆。

    “云翔这样说?你也相信吗?不错,今天我带天虹去了塘口,见到云飞阿超,还有萧家的一大家子,那么多人在场,能有任何不轨的事吗?天虹求我带她去,完全是为云翔着想啊!云翔不能一辈子躲在家里,总会出门,天虹怕云飞再对云翔报复,是去求云飞放手,她是一片好心呀!”

    祖望满屋子走来走去,一脸的烦躁。

    “那么,天虹的衣服,怎么跑到云飞房里去了?”

    梦娴一怔,回忆着,痛苦起来。

    “那是我的疏忽,早就该给她送回去了!大家住在一个院子里,一件衣服放哪里,值得这样小题大做吗?那件衣服……”她懒得说了,说也说不清!她看着祖望,满脸的不可思议:“天虹的孩子,就为了这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失去了?是我害了她,不该带她去塘口,不该忘了归还那件衣服……天虹实在太冤了!如果连你都怀疑她,这个家,对她而言,真的只剩下愁云惨雾了!”祖望听得糊里糊涂,心存疑惑,看着她,气呼呼地说:

    “你最好不要再去塘口!那个逆子已经气死我了,你是展家的夫人,应该和我同一阵线!我不要认那个儿子,你也不要再糊涂了!你看,都是你带天虹出去,闯下这样的大祸!”

    梦娴听了,心中一痛。挺了挺背脊,她眼神凄厉地看着他,义正词严地说:“我嫁给你三十几年,没有对你说过一句重话!现在,我已经来日无多,我珍惜我能和儿子相聚的每一刻!你不认他,并不表示我不认他,他永远是我的儿子!如果你对这一点不满意,可以把我一起赶出门去!”

    她说完,傲然地昂着头,出门去了。

    祖望震动极了,不能相信地瞪着她的背影,怔住了。这个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分崩离析,问题重重呢?

    24

    几天后,梦娴去塘口,才有机会告诉云飞,关于天虹的遭遇。

    所有的人都震动极了,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云飞想到天虹对这个孩子的期盼,渴望和热爱。顿时了解到,对天虹来说,人间至悲的事,莫过于此了。

    “好惨!她伤心得不得了,在我房里住了好多天,现在纪总管把她接回去了!我觉得,孩子没有了,天虹的心也跟着死了!自从失去了孩子,她就不大开口说话,无论我们劝她什么,她都是呆呆的,整个人都失魂落魄了!”梦娴含着泪说。

    “娘!你得帮她忙!她是因为这个孩子,才对生命重新燃起希望的!她所有的爱,都贯注在这个孩子身上,失去了孩子,她等于失去了一切!你们要多陪陪她,帮她,跟她说话才好!”云飞急切地说。

    “怎么没说呢?早也劝,晚也劝,她就是听不进去。整个人像个游魂一样!”

    阿超气愤极了,恨恨地说:

    “哪有这种人?只会欺负女人!这个也打,那个也打,老婆怀了孕,他还是打!太可恶了!我真后悔上次饶他一命,如果那天要了他的命,他就不能欺负天虹小姐了!偏偏那天,还是天虹帮他求情!”

    “云翔呢?难道一点都不后悔吗?怎么我听郑老板说,他这些天,每晚都在待月楼豪赌!越赌越大,输得好惨!没有人管他吗?纪总管和天尧呢?”云飞问。

    “天虹出事以后,纪总管的心也冷了,最近,他们父子都在照顾天虹,根本就不管云翔了。云翔大概也想逃避问题,每天跑出去,不知道做些什么!我看,天虹这个婚姻,是彻底失败了!”

    云飞好难过,萧家姐妹也跟着难过。雨凤想起天虹的“梦”,没想到,这么快就幻灭了。大家垂着头,人人情绪低落。梦娴急忙振作了一下,提起兴致,看大家。

    “算了,不要谈这个扫兴的话题了!你们怎样?还有三天就结婚了……”四面看看,“你们把房子布置得好漂亮,到处都挂着花球和灯笼,真是喜悦极了!”

    阿超兴奋起来。

    “你们知道吗?那些花球和灯笼,都是虎头街那些居民送来的!他们现在都知道我们的事了,热情得不得了,一会儿送花,一会儿送灯笼,一会儿送吃的,一会儿送衣服……有一个贺伯庭,带着老婆和九个孩子来帮我们打扫,再加我们家的几个孩子,简直热闹得鸡飞狗跳!”

    “真的呀?”梦娴听得欢喜起来。

    云飞点点头,非常感动地说:

    “我现在才知道,一般老百姓这么单纯,善良和热情!娘,我们家以钱庄起家,真的很残忍,放高利贷这个行业,不能再做了!家里赚够了钱,应该收手,不要再剥削他们了!”

    梦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就是你这种论调,把你爹吓得什么都不敢给你做了!”

    云飞一听到“你爹”两个字,就头痛了,急忙转变话题。

    “我们也不要谈这个!娘,你看,这是我们的喜帖,我们把你的名字,印在喜帖上,没有关系吧?”他把喜帖递给梦娴。

    “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我不是你娘吗?”她低头看着喜帖,看着看着,心里不能不涌上无限的感慨,“实在委屈你们两个了!这样的喜帖,开了桐城的先例,是前所未有的!这样的喜帖,说了一个好长的故事!”

    “是!”云飞低语,“一个好长好长的故事!”

    雨凤低着头,心里真是百味杂陈。

    这张喜帖,当天就被云翔拿到了,他冲进祖望的书房,把喜帖往桌上一放,气极败坏地喊:

    “爹!你看看这个!”

    祖望拿起请帖,就看到下面的内容:

    谨订于民国八年十月初六,为小儿苏慕白,义女萧雨凤举行婚礼。早上十时在待月楼,敬请

    合第光临 男方家长 魏梦娴

    女方家长 郑士逵 敬上

    祖望大惊,一连看了好几遍,才弄明白是什么意思。他把请帖“啪”的一声,摔在桌子上。大怒。

    “岂有此理!”

    云翔在一边火上加油,愤愤不平地喊:

    “爹!你还不知道吗?现在整个桐城,都把这件事当一个大笑话,大家传来传去,议论纷纷!桐城所有的达官贵人,知名人士,都收到了这张请帖,郑老板像撒雪片一样地发帖子!大家都说,‘展城南’已经被‘郑城北’并吞了,连展家的儿子都改名换姓,投效郑老板了!最奇怪的是,大娘居然具名帮云飞出面!我们这个脸可丢大了,我在外面,简直没法做人!”

    “云飞居然这样做!他气死我了!我叫他不要娶雨凤,他非娶不可,偷偷摸摸娶也就算了,这样大张旗鼓,还要郑老板出面,简直存心让我下不来台!什么意思?太可恶了!”祖望怒不可遏。

    “而且,这个郑老板,和她们姐妹不干不净,前一阵子还盛传要娶雨鹃作四姨太,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义父,名字和大娘的名字排在一起,主持婚礼!这种笑话,你受得了吗……”

    云翔话没说完,祖望抓起请帖,大踏步冲出门去,一口气冲到梦娴房里,把那张请帖重重地掷在桌上,愤怒地喊:

    “你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东西?”

    梦娴抬头,很冷静地看着他。

    “这是我儿子的结婚请帖!”

    “你儿子?你儿子?云飞叛变,连你也造反吗?”他吼着。

    梦娴挺直背脊,盯着他。

    “你好奇怪!儿子是你不要了,你完全不管他的感觉,他的自尊,把他贬得一文不值,叫他不要回家!你侮辱他的妻子,伤透他的心,你还希望他顾及你的面子吗?”

    祖望一听,更气,喊着:

    “人人都知道,他是我的儿子,他却弄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苏慕白,昭告全天下,他再也不姓展!我不许他娶雨凤,他偏要娶,还要娶得这么轰轰烈烈!他简直冲着我来,哪有这样不孝的儿子?”

    “他已经不是你的儿子了,也就谈不上对你孝不孝!他知道你对他所有的行为,全体不同意,只好姓苏,免得丢你展家的脸!这样委屈,依然不行,你要他怎么办?”

    “好好好!他不是我的儿子了,我拿他没有办法,但是,你还是我的老婆,这个姓苏的结婚,要你凑什么热闹?”

    “没办法,这个姓苏的,是我儿子!”

    “你存心跟我作对,是不是?”

    梦娴看着他,悲哀地说:

    “我好希望今天这张请帖上,男方家长是你的名字!你以为这张请帖,云飞很得意吗?他也很悲哀,很无可奈何呀!哪有一个儿子要结婚,不能用自己的真名,不能拜见父母爹娘,不能把媳妇迎娶回家!何况是我们这样显赫的家庭!你逼得他无路可走,只能这样选择!”

    “什么叫无路可走?他可以不要结婚!就是要结婚,也不用如此招摇啊!你去告诉他,这样做叫做‘大逆不道’!让他马上停止这个婚礼!”

    梦娴身子一退,不相信地看着他。

    “停止婚礼?全桐城都知道这个婚礼了,怎么可能停止?现在停止,你让云飞和雨凤怎么做人?”

    “这场婚礼举行了,你要我怎么做人?”

    “你还是做你的展祖望,不会损失什么的!”

    “你说的是什么话?你就这样护着他!帮着他来打击我!那个雨凤,这么嚣张,什么叫红颜祸水,就是这种女人!哪有一个好女人,会让云飞和家庭决裂到这个地步!”

    “我劝你千万不要说这种话,如果你心里还有这个儿子,他们塘口的地址你一定知道,去看看他们,接受雨凤做你的媳妇,参加他的婚礼,大大方方地和他们一起庆贺……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说不定你可以收回一个儿子!”梦娴深刻地说。

    祖望觉得梦娴匪夷所思,不敢相信地瞪着她。

    “你要我去和云飞讲和?你要我同意这个婚礼,还参加这个婚礼?你还要我接受雨凤?你想教我做一个‘圣人’吗?”

    “我不想教你做一个‘圣人’,只想教你做一个‘父亲’!”

    祖望对梦娴一甩袖子。

    “你先教云飞怎么做‘儿子’吧!你莫名其妙,你疯了!你自己也学一学,怎样做一个‘妻子’和‘母亲’吧!”

    祖望说完,拂袖而去了。梦娴看着他的背影,满心伤痛和失望。

    婚礼的前一天,塘口的新房已经布置得美轮美奂。大家的兴致都很高昂,计划这个,计划那个。雨凤的卧室是新房,床上挂着红帐子,铺着簇新的红被子,镜子上打着红绸结,墙上贴着红囍字……一屋子的喜气洋洋。

    雨凤和云飞站在房里,预支着结婚的喜悦,东张西望,看看还缺什么。

    门外有一阵骚动声,接着,雨鹃就冲到房门口来,喊:

    “慕白,你爹来了!他说,要跟雨凤讲话!”

    云飞和雨凤都大吃一惊。雨鹃就看着雨凤说:

    “见?还是不见?如果你不想见,我就去挡掉他!”

    云飞急忙说:

    “这样不好!他可能是带着祝福而来的!我们马上要办喜事,让大家分享我们的喜悦,不要做得太绝情吧!”他问雨鹃,“谁跟他一起来?”

    “就他一个人!”

    “一个人?我去吧!”云飞一愣,慌忙跑了出去。

    雨凤镇定了一下纷乱的情绪,对雨鹃说:

    “既然他点名找我,不见大概不好,你把弟妹们留在后面,我还是出去吧!”

    雨鹃点头。雨凤就急急忙忙奔出去。

    云飞到了客厅,见到挺立在那儿的父亲,他有些心慌,有些期待,恭敬地说:

    “爹!没想到您会来,太意外了!”

    祖望锐利地看着他。

    “你还叫我爹?”

    云飞苦笑了一下,在这结婚前夕,心情非常柔软,就充满感情地说:

    “人家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都如此,何况,你还是我真正的爹呢!来,这儿坐!”

    “我不坐,说几句话就走!”

    雨凤端着茶盘出来,由于紧张,手都发抖。阿超过来,接过托盘,端出去。

    “老爷,请喝茶!”

    祖望看着阿超,气不打一处来。

    “阿超,你好!今天叫我老爷,明天会不会又打进家门来呢?”

    阿超一怔,还没说话,云飞对他摇摇头,他就退了下去。

    雨凤忐忑地走上前,怯怯地说:

    “展伯伯,请坐!”

    祖望盯着雨凤,仔细地看她,再掉头看云飞,说:

    “我已经看到你们的结婚喜帖了!你真的改姓苏,不姓展了?”

    云飞愣了愣,带着一份感伤和无奈,说:

    “展家,没有我容身之处啊!”

    祖望再看向雨凤,眼光锐利。他沉着而有力地说:

    “雨凤,听云飞说,你念过书,有极好的修养,有极高的情操!我相信云飞的眼光,不会看走眼!”

    雨凤被动地站着,不知道他的真意如何,不敢接口。他定定看她。

    “你认为一个有教养,有品德,有情操的女子,对翁姑应该如何?”

    她怔住,一时之间,答不出来。云飞觉得情况有点不妙,急忙插嘴:

    “爹,你要干什么?如果你是来祝福我们,我们衷心感谢,如果你是来责问我们,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听你教训了!”

    祖望对云飞厉声说:

    “你住口!我今天是来跟雨凤谈话的,不是跟你!”他再转向雨凤,“你教唆云飞脱离家庭,改名换姓,不认自己的亲生父亲,再策划一个不伦不类的婚礼,准备招摇过市,满足你的虚荣,破坏云飞的孝心和名誉,这是一个有教养、有情操的女子会做的事吗?应该做的事吗?”

    雨凤听了,脸色立即惨变,踉跄一退,整个人都呆住了。

    云飞大惊,气坏了,脸色也转为惨白,往前一站,激动地说:

    “你太过分了!我以为你带着祝福而来,满心欢喜地接待你,喊你一声爹!你居然对雨凤说这种话!我改名换姓,是我的事!如果展家是我的骄傲,是我的荣耀,我为什么要改名换姓?如果我能够得到你的支持和欣赏,我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我那一大堆的无可奈何,全与你有关,你从来不检讨自己,只会责备别人,我受够了!这儿是苏家,请你回去吧!”

    祖望根本不理他,眼睛专注地瞪着雨凤。

    “我今天来要你一句话!我知道你交游广阔,请得动郑某人为你撑腰,你就不怕你未来的丈夫,成为桐城的笑柄,被万人唾骂吗?如果,你真的念过书,真的是个有修养的姑娘,真的了解中国人的传统观念,真的为大局着想……停止吧!停止这个荒唐的婚礼,停止这场闹剧!如果你真心爱云飞,就该化解他和家庭的裂痕,到那时候,你才有资格和云飞论及婚嫁!”

    雨鹃和阿超,一直站在门外倾听,这时,雨鹃忍无可忍,冲了出来。往祖望面前一站,气势汹汹地喊:

    “你不要欺负我姐姐老实,对她这样侮辱责骂!你凭什么来这里骂人?我给你开门,是对你的客气!今天,又不是展家娶媳妇,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管不了我们!”

    祖望啧啧称奇地看云飞。

    “这就是有修养、有品德、有情操的女子,你真让我大开眼界!”

    云飞又气又急,他深知雨凤纤细敏感,这条感情的路,又走得特别坎坷。她那份脆弱的自尊心,好容易受伤。这个婚事,自己是拼了命争取到的,两人都已受尽苦难,实在得来不易!在这结婚前夕,如果再有变化,恐怕谁都受不了!他生怕雨凤又退缩了,心里急得不得了,就往前一站,沉痛地说:

    “你够了没有?你一定要破坏我的婚礼吗?一定要砍断我的幸福吗?你对我,没有了解,没有欣赏,但是,也没有同情吗?”

    雨鹃看到雨凤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就推着她往里面走:

    “进去,进去!我们没有必要听这些!”

    “雨凤!你就这样走了?没有一句答复给我吗?”祖望喊。

    雨凤被推着走了两步,听到祖望这一喊,怔了怔。忽然,她挣开了雨鹃,折回到祖望面前来。她先看看云飞和雨鹃,满脸肃穆地说:

    “你们不要说话!展伯伯来这儿,要我的话,我想,我应该把我的话说清楚!”

    云飞好紧张、好着急。雨鹃好生气。

    雨凤就抬头直视着祖望,眼神坚定,不再发抖了,她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

    “展伯伯,听了你的一篇话,我终于了解慕白为什么改名换姓了!为了我造成他的父子不和,我一直深深懊恼,深深自责。现在,懊恼没有了,自责也没有了!你刚刚那些话,刻薄恶毒,对我的操守品德,极尽挖苦之能事。对一个这样怀疑我的人,误解我的人,否决我的人,我不屑于解释!我只有几句话要告诉你!我爱慕白,我要嫁慕白!不管你怎么破坏,不管你用什么身份来这儿,都无法转变我的意志!我曾经把慕白当成我的杀父仇人,那种不共戴天的仇恨,都瓦解在这份感情里,就再也没有力量来动摇我了!”祖望简直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篇话,不禁睁大眼睛,看着她。

    云飞也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篇话,也睁大眼睛,看着她。

    雨鹃和阿超,全都睁大眼睛看着她。

    雨凤咽了口气,继续说:

    “你跟慕白,有三十年的渊源,我跟他,只有短短的一年!可是,我要好骄傲地告诉你,我比你了解他,我比你尊重他,我比你爱他!他在我心里,几乎是完美的,在你心里,却一无是处!人,为‘爱’和‘被爱’而活,为‘尊敬’和‘体谅’而活,不是为单纯的血缘关系而活!我认为,我值得他做若干牺牲,值得他爱,更值得他娶!你不用挖苦我,不用侮辱我,那些,对我都不发生作用了!随你怎么阻挠,你都不能达到目的,我一定会成为他的新娘!和他共度这一生!”

    云飞听得热血沸腾,呼吸急促,眼光热烈地盯着她。

    祖望脸色铁青,瞪着她,大声说:

    “你执意这么做,你会后悔的!”

    雨凤眼中闪着光彩,字字清脆,掷地有声地说:

    “哦!我不会的!我永远不会后悔的!现在,我才知道,在你这么强大的敌视下,慕白为了娶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我太感动了,我会永远和他在一起,不论前途多么艰辛,我会勇敢地走下去!我会用我整个生命,来报答他的深情!”她吸了口气,“好了,你要我的话,我已经给你了!再见!”她说完,就转过身子,昂首阔步,走进里面去了。

    云飞情不自禁,撂下祖望,追着她而去。

    祖望呆呆地站着,有巨大的愤怒,巨大的挫败感,也有巨大的震撼。

    雨凤出了客厅,就一口气奔进卧房,云飞追来,把她一把抱住,热烈地喊着:

    “你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你让我太感动,太激动了!”

    她依偎着他,把手放进他的手中。

    “你摸摸我的手!”

    云飞握住她的手,一惊。

    “你的手怎么冰冰冷?”

    她大大地喘了口气。

    “我又紧张、又激动,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我每次一紧张,浑身都会发冷!从来没说过那么多话,觉得自己辞不达意,我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被打倒,我不能失去你!”

    云飞用双手握着她的手,试图把她的手温暖起来。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绞自肺腑地说:

    “你完全达意,说得太好太好了!每一个字,都让我震撼!我这一生,风风雨雨,但是,绝对没有白活,因为上苍把你赐给了我!”他顿了顿,再说,“我要借用你的话,因为我无法说得更好——我会用我整个生命,来报答你的深情!”

    她投进他的怀里,伸出双手,紧紧地环抱住他。再也没有迟疑,再也没有退缩,再也没有抗拒,再也没有矛盾……这个男人,是她生命的主宰!是她的梦,是她的现实,是她的命运,是她的未来,是她一切的一切。

    终于,终于,到了这一天。

    云飞穿着红衣,骑着大马,神采焕发,带着阿超和一队青年,组成一支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到了待月楼前面。

    待月楼门口,停着一顶金碧辉煌的花轿。围观群众,早已挤得水泄不通。

    云飞一到,鞭炮就劈哩叭啦响起来,吹鼓手更加卖力地吹吹打打,喜乐喧天。然后,就有十二个花童,身穿红衣,撒着彩纸,从门内出来。

    花童后面,雨凤凤冠霞帔,一身的红。在四个喜娘、金银花、雨鹃、小三小四小五、珍珠、月娥、小范,及全身簇新的郑老板的簇拥下,走出大门。围观群众一见新娘出门,就报以热烈的掌声,吼声如雷地喊:

    “雨凤姑娘,恭喜了!”

    雨凤低眉敛目,只看得到自己那描金绣凤的大红裙摆。她款款而行,耳边充满了鞭炮声、喜乐声、欢呼声、恭喜声……她的整颗心,就随着那些声音跃动着。一阵风来,喜帕微微扬起,群众立刻爆发出如雷的喊声:

    “好美的新娘子!好美的新娘子!”

    司仪大声高唱:

    “上轿!”

    四个喜娘,扶着雨凤上轿,群众又爆发出如雷的掌声。

    云飞骑在马背上,看着雨凤上轿,心里的欢喜,像浪潮一样,滚滚而来。终于,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终于,终于,她成为了他的新娘!

    “起轿!”

    八个轿夫抬起大花轿。

    鞭炮和喜乐齐鸣。队伍开始前进。

    吹鼓手走在前面,后面是云飞,再后面是马队,再后面是花童,再后面是花轿,再后面是萧家四姐弟,再后面是仪仗队,再后面,跟着自愿参加游行的群众……整个队伍,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走向街头。这是桐城有史以来最大的婚礼!

    当婚礼开始的时候,云翔正气极败坏地冲进纪家的小院,大呼小叫:

    “天尧!今天云飞要成亲,我们快带马队闹他们去!阻止不了婚礼,最起码给他弄个人仰马翻!”

    天尧冷冷地看着他,恨恨地说:

    “这种事我不做了!你找别人吧!”

    云翔一呆,愕然地说:

    “你们还在生我的气吗?可以了吧?我不是已经又道歉又认错了吗?不要这样嘛,等天虹身体好了,我管保再给她一个孩子就是了!”

    纪总管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转头就要进屋。他急忙喊:

    “纪叔,你不去就不去,我带阿文他们去,天尧,我们快走吧!”

    天尧瞪着他,大声说:

    “我说话你听不懂吗?我再也不帮你做那些无聊事了!你自己去吧!”

    云翔大怒,气冲冲地喊:

    “算了!神气什么?我找阿文去!”转身就跑。

    纪总管在他身后,冷冰冰地说:

    “你不用找阿文他们了!郑老板给了比你高三倍的待遇,已经把他们全体挖走!今天,都去帮忙云飞成亲,维持秩序去了!你的‘夜枭队’,从此变成历史了!”

    云翔站住,大惊失色,猛地回身看纪总管。

    “你骗人!怎么可能?”

    纪总管挑着眉毛。

    “怎么不可能?你认为他们跟着你,是因为你肯花钱,还是因为你够义气、够朋友?大家早就对你不满意了,只是敢怒而不敢言!今天碰到一个比你更肯花钱的人,你就毫无价值了!你和云飞这场战争,你是输定了!你手下的人,现在等于是云飞的人了,你还想搅什么局?”

    云翔大受打击,踉跄一退,瞪大眼睛。

    这时,天虹扶着房门,颤巍巍地站在房门口,看着他。她形容枯槁,憔悴得不成人形,眼睛深幽,恨极地瞪着他。

    云翔被她这样的眼光逼得一颤,急忙说:

    “天虹,你别怪我!谁教你背着我去见云飞,你明知道这犯了我最大的忌讳!孩子掉了,没有关系,我们再接再厉!”

    天虹走到他的面前,死死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地说:

    “让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你赶不上云飞的一根寒毛,我宁愿去当云飞的小老婆、丫头、佣人,也不愿意跟你!此生此世,你想跟云飞比,你是门都没有!”

    云翔大大地震动了,看着恨之入骨的天虹,再看冷冰冰的纪总管,再看愤恨的天尧,忽然感到众叛亲离,不禁又惊又骇又怒又恨,大叫:

    “你们都去投效云飞吧!去呀!去呀……”

    他掉转身子,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对门外冲去。

    同一时间,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在群众夹道欢呼下,缓缓前进。

    鼓乐齐鸣,吹吹打打。云飞骑在马上,真是踌躇志满。连阿超都左顾右盼,感染着这份喜悦。

    群众挤满了街道两旁,不停地鼓掌欢呼:

    “苏慕白先生,恭喜恭喜!雨凤姑娘!恭喜恭喜!”

    沿途,不时有人拜倒下去,一家大小齐声欢呼:

    “苏慕白先生,百年好合,天长地久!”

    在人群中,有个人戴着一顶毡帽,遮着脸孔,围着围巾,遮着下巴,杂在一堆路人中,看着这个盛大的婚礼。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祖望。他虽然口口声声,责备这个婚礼,但是,却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倒要看看,被“郑城北”主持的婚礼,到底隆重到什么地步?看到这样盛大的排场,他就呆住了。再看到围观群众,密密麻麻,他就更加觉得惊心动魄。等到看到居然有人跪拜,他就完全糊涂了,纳闷起来。在他身边,正好有一家大小数人,跪倒于地。高喊着:

    “苏慕白先生,大恩大德,永远不忘!祝你幸福美满,天长地久!”

    他实在忍不住了,问一个刚刚起身的老者:

    “你们为什么拜他?”

    老者不认识他,热心地说:

    “他是一个伟大的人,我们虎头街的居民,都受过他的好处,说都说不完!”

    他震动了,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些人群,和骑在马上的云飞。心里模糊地想起,云飞曾经说过,有关冯谖的故事。

    迎亲队伍,鼓乐喧天,迤迤逦逦……从他面前过去了。

    谁都不知道,这时,云翔骑着一匹快马,正向着这条街飞驰而来。他带着满心的狂怒,立誓要破坏这个婚礼。这萧家姐妹,简直是他的梦魇!而展云飞,是他与生俱来的“天敌”!他不能让他们这样嚣张,不能让他们称心如愿,不能!不能!不能!

    他催着云马,策马狂奔,狂叫:

    “驾!驾!驾!”

    马蹄翻腾,踹着地面,如飞而去。他疾驰着,听到吹吹打打的音乐逐渐传来。这音乐刺激着他,他更快地挥舞马鞭。

    “驾!驾!驾……”

    突然间,路边蹿出好多个壮汉,拦马而立。大叫:

    “停下来!停下来!”

    云翔急忙勒马,马儿受惊,蓦然止步。接着,那匹马就人立而起,昂首狂嘶。

    云翔坐不牢,竟从马背上跌下来。

    几个大汉,立刻扑上前来,三下两下,就捉住了他的手脚,把他压在地下。他大惊,一面挣扎,一面怒骂:

    “你们是强盗还是土匪?哪一条道上的?没长眼睛吗?我是展云翔啊!展家的二少爷啊!”

    他才喊完,就一眼看到,警察厅的黄队长,率领着好多警察,一拥而上。他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听,“咔答咔答”两声,他的双手,居然被一副冷冰冰的手铐,牢牢地铐住了。

    他暴跳如雷,又踢又骂:

    “你们疯了?黄队长,你看清楚了没有?我是谁?”

    黄队长根本不答话,把他拖向路边的警车。一个大汉迅速地将那匹马牵走了。其他大汉们向黄队长施礼,说:

    “黄队长,人交给你了,你负责啊!”

    黄队长大声应着:

    “告诉郑老板,放心!”

    吹吹打打的声音已经渐行渐近,黄队长连忙对警察们说:

    “赶快押走,不要惊动新人!”

    云翔就被拖进警车,他一路吼着叫着:

    “黄队长,你给我当心了!你得罪了我们展家,我管保让你活不成!你疯了吗?为什么要抓我?”

    黄队长这才慢条斯理地回答:

    “我们已经恭候多时了!厅长交代,今天要捣乱婚礼的人,一概抓起来,特别是你展二爷!我们沿途,都设了岗哨,不会让你接近新人的!走吧!”警车开动了,云翔狂怒地大喊:

    “你们都没命了!我警告你们!今天谁碰了我,我会一个一个记住的!你们全体死定了……还不放开我……放开我……”

    警车在他的吼声叫声中,开走了。

    他被直接带进了警察厅的拘留所。警察把他推进牢房,推得那么用力,他站立不稳,倒在地上。牢门就哗啦啦合上,铁锁立即“咔答”一声锁上。他从地上爬起来,扑在栅栏上,抓着栏杆,一阵摇晃,大吼大叫:

    “黄队长!你凭什么把我关起来?我又没犯法,又没杀人放火,不过骑个马上街,有什么理由关起来?你这样乱抓老百姓,你当心你的脑袋……”

    黄队长隔着牢门,对他好整以暇地说:

    “你慢慢吼,慢慢叫吧!今天我们整个警察厅都要去喝喜酒,没有人在,你叫到明天天亮,也没人听到!你喜欢叫,你就尽管叫吧!我走了!”挥手对另外两个警察说,“走吧!这个铁栅栏牢得不得了,用不着守着!大家再去街上维持秩序吧!”

    两个警察应着,三个人潇潇洒洒出门去。

    他大惊大急,抓着栅栏狂吼:

    “警察舞弊啊!警察贪污啊!官商勾结,迫害老百姓啊……”

    黄队长折回牢房,瞪着他说:

    “展二爷!你省点力气吧!这些话给咱们厅长听到,你就永远出不了这道门了!”

    他知道情势不妙,见风转舵,急喊:

    “黄队长!你放我出去,我一定重重谢你!我好歹是展家的二少爷呀!”

    “二少爷没用了!要出去,让大少爷来说吧!”黄队长说完,走了。

    云翔扑在栅栏上,拼命摇着,喊着:

    “黄队长!你最起码去告诉我爹一声呀!黄队长……黄队长……”

    他正在狂喊狂叫,忽然觉得有一只手摸上自己的胸口,他大惊。低头一看,有个衣不蔽体,浑身肮脏的犯人不知从哪儿跑出来,正摸着他的衣服。咧着一张缺牙的嘴直笑,好像中了大奖。

    “好漂亮的衣服……”

    他尖叫,急急一退。

    “你不要碰我……”

    他这一退,脚下竟碰到另一个犯人,低头一看,这个比前一个更脏更狼狈,这时摸着他的裤管说:

    “好漂亮的裤子……”

    云翔这一生,哪里经验过这样的事情,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冷汗。定睛一看,屋角,还有好几个蓬头垢面的人纷纷冒出来,个个对着他不怀好意地笑。他尖叫失声了:

    “救命啊……救命啊……”

    回答他的,是外面吹吹打打的喜乐,和不绝于耳的鞭炮声。

    25

    婚礼,隆重而盛大地完成了。迎娶之后,梦娴在塘口的新房,接受了新郎新娘的三跪九叩。看着一对璧人,终于拜了天地,梦娴的心,被喜悦涨得满满的。想到祖望的敌意,父子的决裂,难免又有一番伤痛。可是,在这欢喜的时刻,她把所有的感伤都咽下了,带着一脸的笑,迎接了她的新媳妇。

    晚上,待月楼中张灯结彩,挂满喜帐,插满鲜花,喜气洋洋。客人们都是携眷光临,女眷们个个盛装,衣香鬓影,笑语喧哗。把所有座位坐得满满的,觥筹交错,热闹得不得了。

    郑老板、梦娴、雨凤、云飞、金银花坐在主桌。郑老板的夫人们、德高望重的仕绅、地方长官相陪。雨鹃、小三、小四、小五、阿超、齐妈等和别的客人坐在隔壁一桌。但是,小三小四小五实在太兴奋了,哪里坐得住,不断跑前跑后,东张西望,议论纷纷。雨鹃和阿超忙得不得了,一会儿要照顾孩子们,一会儿要招待嘉宾。

    客人们不断挤上前来,向新郎新娘敬酒道贺,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郑老板忍不住,站起身子,为这场婚礼,说了几句话:

    “各位各位!今天是雨凤和慕白大喜的日子!大家对雨凤一定都很熟悉了,也都知道她有一段痛苦的遭遇!慕白的故事,更加复杂。他们两个,走了一条非常辛苦而漫长的路,其中的曲折,奋斗,和种种过程,可以写一本书!他们能够冲破各种障碍,结为夫妻,证明天下无难事,有情人必成眷属!今天的嘉宾,都是一个见证!希望大家,给他们最深切的祝福!”

    所有宾客,都站起身来鼓掌,吼声震天:

    “新郎新娘!恭喜恭喜!”

    雨凤和云飞,双双起身,举起酒杯,答谢宾客。大家起哄,鼓掌,吼着:

    “新郎,讲话!新郎,讲话!新郎,讲话!”

    云飞脸红红的,被这样浓郁的幸福和欢乐涨满了,举着酒杯,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才勉强平定了自己激动的情绪,对宾客们诚挚地说:

    “谢谢各位给我们的祝福!坦白说,我现在已经被幸福灌醉了,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像郑先生说的,这条路我们走得很辛苦,也付出很惨痛的代价,才换得今天!我终于证明了我自己常说的话,‘这个世界因为爱,才变得美丽!’但愿各位,都有这么美丽的人生,都能分享我们的喜悦!谢谢!谢谢!让我和雨凤,诚心诚意地敬各位一杯酒!”

    云飞和雨凤双双举杯,爽气地一口干了酒杯。

    宾客掌声雷动,久久不绝。

    雨凤和云飞,刚刚坐定。忽然间,一个高亢的歌声响了起来:

    “喂……叫一声哥哥喂,叫一声郎喂……”

    全体宾客惊奇不已,大家又站起身来看。雨凤和云飞也惊奇地睁大眼睛。只见雨鹃带着小三、小四、小五,全部穿着红衣,列队走向雨凤。雨鹃唱着歌:

    “郎对花,妹对花,一对对到小桥下,只见前面来个人……”

    三个弟妹就合唱:

    “前面来的什么人?”

    “前面来的是长人!”雨鹃唱。

    “又见后面来个人”弟妹合唱。

    “后面来的什么人?”雨鹃唱。

    “后面来的是矮人!”弟妹合唱。

    “左边又来一个人!”雨鹃唱。

    “左边来的什么人?”弟妹合唱。

    “来个扭扭捏捏,一步一蹭的大婶婶”雨鹃唱。

    “哦,大婶是什么人?”弟妹合唱。

    “不知她是什么人?”雨鹃唱。

    雨鹃就唱到一对新人面前去:

    “妹妹喂……她是我俩的媒人……要给我俩说婚配,选个日子配成对!”四个人欢声地合唱:

    “呀得呀得儿喂,得儿喂,得儿喂……呀得呀得儿喂,得儿喂,得儿喂……”

    这个节目太特殊了,宾客如疯如狂,拼命地拍掌叫好。

    云飞和雨凤太意外了,又惊又喜,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练的,感动得一塌糊涂。梦娴、齐妈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节目,又是稀奇又是感动。金银花和郑老板,也笑得合不拢嘴。拼命鼓掌。

    掌声中,雨鹃带着弟妹们,歌声一转,变为合唱。齐声唱起《祝福曲》。

    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一对璧人,今日喜结连理!

    多少狂风暴雨,且喜都已过去,多少甜甜蜜蜜,种在大家心底!

    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我们齐聚一堂,高唱祝福歌曲,

    愿你天长地久,直到生生世世,没有痛苦别离,永远欢天喜地!

    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

    歌声在一片重复的恭喜中结束。

    雨凤激动得眼圈都红了,低喊着:

    “不行,我要哭了!我顾不得什么形象了!”

    雨凤就离席,奔上前去,将弟妹们一拥入怀,喊着: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全体宾客,都早已知道这五个兄弟姐妹家破人亡的故事,这时,全部站起来热烈鼓掌。

    梦娴、齐妈、阿超、郑老板、月娥、珍珠、小范……个个感动。

    欢乐的气氛,高涨在整个大厅里。

    同一时间,云翔正在警察厅的拘留所里大呼小叫。

    “来人啊……来人啊……”

    昏黄暗淡的光线下,云翔被剥得只剩下白色的里衣里裤,脸上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白色里衣上也是污渍处处,整个人狼狈无比。他扒在铁栏杆上,不断喊着:

    “喂!喂!有谁在外面?来人啊……”

    那些脏兮兮的犯人,有的穿着他的上衣,有的穿着他的裤子,有的穿着他的背心,连他的怀表,都在一个犯人胸前晃荡。

    “来人啊!来人啊……赶快把我弄出去呀!黄队长……只要你去告诉我爹,我给你大大的好处!听到没有?”他嘶哑地大叫,“我是展家二少爷啊!谁去给我家报个信,我出一百块……两百块……三百块……”

    一个犯人凶狠狠地扑过来,大吼着:

    “你有完没完?吵得大家都不能睡觉!你再吵,我把你内衣都给扒了!”

    立刻,群情激愤,个个起而攻之。

    “你是展家二少爷,我还是展家大少爷呢!”

    “真倒霉,怎么关了一个疯子进来……吵死了!闭口!再吵我们就不客气了!”

    犯人们向他逼近,他大骇,放声惨叫:

    “你们不能把我关在这儿不理呀!快去告诉我爹呀……”

    一个犯人伸出一只脏手,去摸他的面颊:

    “儿子,别叫了,爹来了……”

    云翔急遽后退,缩进墙角。

    “别碰我,别碰我……啊……”他快发疯了,仰头狂叫,“展云飞!我跟你誓不两立……誓不两立……”

    云飞一点也不知道云翔的事,他沉浸在他的幸福里,脑子里除了雨凤,就是雨凤。

    经过一整天的热闹,晚上,一对新人终于进了洞房。

    红烛高高地烧着,爆出无数的灯花。

    雨凤坐在床上,他坐在她身边,两人痴痴对看,浑然忘我。

    半晌,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双手,虔诚地、真挚地、深情地说:

    “你这么美丽,浑身都焕发着光彩。今天掀开喜帕那一刹那,我看着你,眼前闪过了所有我们从相识以来的画面:初相见的你,落水的你,唱曲的你,刺我一刀的你,生病的你,淋雨的你……直到现在这个你!我觉得简直有点像做梦,不相信这个新娘,真的是我的!我想,我这一生,永远会记得每一个刹那的你,尤其是今天的你!我的新娘,你会一辈子是我的新娘,当我们老的时候,当我们鸡皮鹤发的时候,当我们子孙满堂的时候,你还是我的新娘!”

    雨凤感动极了,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两人依偎片刻,他怜惜地说:

    “好漫长的一天,终于,只有我们两个人了!累不累?”

    “很累,可是,很兴奋。”她凝视他,眼中漾着醉意,“人,可以这样幸福吗?可以这样快乐吗?会不会太多了?”

    他拥住她。

    “傻姑娘,幸福和快乐,永远不嫌多!”

    “可是,它太多了呀!我整个人,都装不下了!人家有钱人,常常对穷人施米,施药,施钱什么的,我们可不可以去‘施幸福’‘施快乐’,让那些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和快乐的‘穷人’,都能分享我们的幸福!”

    “今晚在待月楼,我们不是拼命在‘施’吗?”

    她的唇边漾起一个梦似的微笑。

    “是啊!我们在‘施’,就不知道他们收到没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满足地说,“此时此刻,我希望全天下的人都快乐!”

    他看着这样的她,不禁动情。好不容易,她是他的了。他心中荡起一阵温柔,一阵激动,就俯下头去,吻住了她的唇。

    她微微颤动了一下,就情不自禁地反应着他。

    他的唇,从她的唇上,滑到她的头颈,吻着她后颈上细细的发丝,双手轻轻地、温柔地解开她的上衣。

    她的衣服滑下肩头。他在她耳边低语:

    “你完完全全是我的了!”

    她羞涩地垂下头去,吐气如兰。

    “是。”

    云飞忽然一阵颤栗。有个阴影猛地袭上心头,他帮她把衣服拉上,从床上站起来,很快地走开去。

    她吃了一惊,抬头悄眼看他。只见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月亮出神。她一阵心慌意乱,想着,思索着。

    红烛高烧。这是洞房花烛夜啊!

    她忍不住滑下床,轻轻地走到他身边,在他耳畔低语:

    “不可以把今天晚上,和你生命中的另一个晚上,联想在一起,我会吃醋的!”

    他回头,凝视她。

    “不是你想的那样!而是我……太爱你!这么爱你,这么珍惜,所以,我有些害怕……我现在才知道,我心底埋着一个深深的恐惧,好怕幸福会……会……”

    他说不下去,只是痴痴地看着她。

    她明白了,轻声地、温柔地说:

    “不会的!我们的幸福,不会随随便便飞走!我要帮你生儿育女!我很健康,从小就在田野里跑来跑去,不是一个脆弱的女人!我的娘,生了五个孩子,没有因为生产发生过困难。我好感激我的爹娘,生了我们五个,让我们凝聚成一股力量,这种友爱,真是一种幸福!如果没有弟弟妹妹,我一定没有这么坚强!我也要给你生好多孩子,让我们的孩子享有这种幸福!你放心,我不是映华,我不会那么脆弱,我跟你保证!所以,不要害怕!尽管爱我!”

    他盯着她,没想到她说得那么坦白。他摇头叹息:

    “雨凤啊!你实在太聪明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少爱你一点,你把我看得这么透,让我这么神魂颠倒,我要怎么办呢?”

    她就主动地抱住了他,热烈地低喊:

    “占有我吧!拥有我吧!我拼了命保存我的清白,就为了今天晚上,能够把我的人,连同我的心,一起完整地交给你!”

    他被她这样的热情燃烧着、鼓动着,心醉神驰,再难遏止,一把抱起她。

    两人的眼光紧紧相缠,他抱着她走向床前。

    两人就缠缠绵绵滚上床。

    他们在卿卿我我的时候,雨鹃和阿超也没闲着。两人坐在客厅里,感染着婚礼的喜悦,夜深了,两人都了无睡意,谈这个,谈那个,谈个没完。雨鹃感动地说:

    “好美啊!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隆重,这么盛大,又这么美丽的婚礼,我感动得不得了,你呢?”

    “我也是!”

    雨鹃凝视他,想了想,说:

    “阿超,我告诉你,我一直说,我要一个和雨凤一样的婚礼,那是逗你的!我们两个,不要这么铺张了,简简单单就可以了!雨凤毕竟是大姐,而且慕白身份特殊,这才需要隆重一点!我们两个,不能让郑老板再来一次,这个人情会欠得太大!”

    阿超仔细看她,说:

    “你说的是真话吗?如果没有这样的排场,你会失望的!感觉上,你不如雨凤,好像是你‘下嫁’了!”

    雨鹃笑着,甜甜地看着他。

    “不要把我想得太平凡了!如果我要排场,嫁给郑老板就好了!选择了你,就准备跟你过简单而幸福的生活。你就是我的排场,真的!”

    阿超听得好高兴,心里被热情烧得热烘烘的,看着她一直笑。

    “你笑什么?笑得怪怪的。”

    他把她一抱,大胆地说:

    “那我们沾他们的喜气,今晚就‘洞房’好不好?”

    她跳起身,又笑又跑。

    “你想得好!我也不至于‘平凡’到那个地步!”

    他笑容一收,忽然正色说:

    “不跟你开玩笑了!雨鹃,我这一生能够得到你,好像瞎猫捉到死老鼠,真是误打误撞的运气……”

    她一听,好生气。

    “你这个人,会不会讲话?”

    “怎么了?那一句不对?”

    “如果慕白这样追雨凤,一定结不了婚!你就算不把我比成花啊月亮啊,也别把我比成死老鼠呀!”

    “我是在说我自己像瞎猫……那么,是‘瞎猫捉到活老鼠’,好不好?我是瞎猫,你是活老鼠!行了吧?”

    她气得哇哇大叫:

    “活老鼠比死老鼠也强不了多少!何况,这只‘活老鼠’会被‘瞎猫’逮到,看样子,一定是一只‘笨老鼠’!”

    他瞪着她,鼓着腮帮子说:

    “你看,我准备了一肚子的甜言蜜语,被你这样一搅和,全部都给堵回去了!”

    “哦?你准备了一肚子的‘甜言蜜语’,那你说来听听看!”她稀奇极了。

    “每次你堵我的话,我就忘了要说什么!现在,又都忘啦!”

    雨鹃又好气,又好笑,又无奈。

    “我看,我有点苦命!”

    阿超热烈地盯着她,心里热情奔放,嘴里,居然一连串地说了出来:

    “你不会苦命,虽然我说的甜言蜜语不怎么甜,不怎么动听,对你的心是火热的!以后,生活里有苦,我先去尝,有辛劳,我先去做!拼了我的命,我也不会让你受苦!我顶在那儿,不能成为你的‘天’,最起码,成为你的‘伞’,下雨天,我挡着,太阳天,我遮着!”

    雨鹃睁大了眼睛,大出意料之外,半晌,才回过神来,感动得一塌糊涂,大叫:

    “哇!这是我听过的最美的话了!我这只‘笨老鼠’,只好认栽,栽进你这只‘瞎猫’的怀里去了!”

    她说完,就一头栽进他的怀里。

    他笑着,抱住她。两人紧紧相拥,融化在一片幸福中。

    塘口的新房里,浓情如酒,醉意盎然。展家的庭院里,却是人去楼空,满目萧条。

    祖望过了一个寂寞的晚上,云飞离家了,连云翔也不见了。纪家父女三个,根本不肯露面。展家,从来没有这样冷冷清清过,他被一种失落的感觉,牢牢地捉住了。

    婚礼第二天,祖望才知道云翔竟然关在牢里!来报信的是黄队长。

    “咱们厅长交代,只要有人去闹婚礼,不管是城南还是城北的人,一概抓起来!展二爷一早就骑了马,要冲进迎亲队伍里去,没办法,只好抓起来了!”

    祖望惊得目瞪口呆,品慧已经尖叫起来:

    “怪不得一个晚上都没回家!黄队长,我们和你们厅长是什么交情,你居然把云翔给关了一夜?哪有这个道理?现在,人呢?”

    黄队长慢条斯理地说:

    “现在,人还在拘留所里,等你们去签个字、立个保,我们才能放人!”

    祖望气极败坏地喊:

    “什么叫签个字?立个保?要签什么字?立什么保?”

    “要签你展老爷子的名字,人是你保出去,你要负责!要保证他以后不会再去苏家捣乱,否则,我们不能放人!”

    “什么苏家?那一个苏家?”品慧气糊涂了。

    “就是苏慕白先生的家啊!说苏慕白你们搞不清楚,说展云飞你们总知道是谁了吧!我们奉命,对苏慕白全家大大小小,做‘重点保护’!”

    品慧气得快厥过去,急喊:

    “老爷子!这是什么荒唐事儿?怎么会有这种事?你还不快去把云翔保出来,他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老罗!老罗!去请纪总管!让他赶快去办一下!”祖望回头急喊。

    黄队长一拦,对祖望笑了笑。

    “还是麻烦您亲自跑一趟吧!您老得亲自签字,我们才能放人!纪总管恐怕没这个分量!没办法,我们也是公事公办!”

    “老爷子呀!你快去吧!”品慧喊得天摇地动,“云翔在牢里,怎么受得了呀!会出人命的呀……”

    祖望被品慧喊得心慌意乱,再也不敢耽搁,跟着黄队长,就直奔拘留所。

    到了拘留所,只见云翔穿着内衣内裤,满脸瘀伤,缩在墙角。

    云翔听到人声,他一抬头,看到祖望,好像看到了救星。他跳起身子,合身扑在栏杆上,嘶哑地大喊:

    “爹!快把我弄出去,快把我弄出去!这儿关着好多疯子,我快要被他们撕成好多片了!爹……”

    祖望看到他这么狼狈,大惊失色,回头看黄队长。

    “怎么会这样?你们打他了?”

    “那有打他?不过把他跟几个流浪汉关在一起罢了!”

    黄队长开锁,牢门“豁啦”一声打开。

    云翔蹿了出来,一反手就抓住黄队长胸前的衣服,咆哮地喊:

    “你把我和这些土匪流氓关在一起,他们扒了我的衣服,抢了我的钱袋,你这儿还有王法没有……”

    “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穷人,你展二少爷有钱有势,就当是救济贫民吧!还好我把你跟他们关在一起,不过扒了你的衣服,如果真正跟犯人关在一起,你这么吵闹,大概早就扒了你的皮!”

    云翔气疯了,对黄队长大吼:

    “我要告你!你吃里扒外,你这个卑鄙小人!”

    黄队长大怒,回头喊:

    “来人呀!把他关回去!”

    警察们大声应着,就一拥而上。祖望急忙上前拦住,忍气吞声地赔笑。

    “好了,好了!他关了一夜,难免脾气暴躁,你们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让我带他回家吧!”连忙对云翔使眼色,“云翔,不要放肆!有话,回家再说!”

    云翔看到警察上前,再看那间牢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多说。

    “好了!展老爷子,人呢,交给你带回去!你签的字、立的保可别忘了!这次,我们只不过留了他一夜,下一次就没有这么便宜了!”

    祖望憋着气,拼命按捺着自己,拉着云翔回家去。

    云翔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走进家门,一路上咬牙切齿地大骂:

    “云飞在那儿神气活现地迎亲,马队搞了一大群,我不过骑匹马过去,就这样对付我!黄队长他们,现在全部胳臂肘向外弯,什么意思?爹!我今天败在云飞手里,栽在云飞手里,受到这样的奇耻大辱,不是我一个人输,是你跟我一起输!云飞假如没有郑老板撑腰,哪有这么嚣张!今天抓我,说不定明天就抓你!我非报这个仇不可……”

    祖望的情绪跌进谷底,在失落之余,还有苍凉。没想到一场“家变”,演变成“南北斗法”,而自己,已经兵败如山倒!他思前想后,心灰意冷。

    “我劝你算了,别再去惹他们了,我是签了字把你保出来的,再出问题,恐怕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就算我从没生过那个儿子,让他们去自生自灭吧!”

    “爹!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他把我在监牢里关了一夜,还被那些流浪汉欺负,我怎么忍这口气!我们展家,真正的夜枭不是我,是云飞,他真的心狠手辣,什么父母兄弟,一概不认,只认郑老板!和他那个能够居中穿线的‘老婆’!哇……”他狂怒地暴跳着,“我受不了!受不了!”

    品慧心痛得快死掉了,跟在旁边也火上加油。

    “老爷子,这实在太过分了!云飞不把云翔放在眼里,也就算了,他现在根本就是在跟你‘宣战’,你当做没有生他,他并不是就不存在了!他投靠了郑老板,动用官方势力抓云翔,我们以后,还有太平日子可过吗?只怕下一步,就是要把你给‘吃了’!你怎么能不管?”

    祖望脸色灰暗,郁闷已极。

    “这个状况,实在让我想都想不到!我看,要把纪总管和天尧找来,大家商议商议!”就直着脖子喊,“小莲!小莲!”

    小莲奔来。

    “去请纪总管和天尧过来一下!”

    “我想……他们忙着,恐怕过不来!”小莲嗫嚅着。

    “什么叫过不来?”

    “老爷,二少奶奶的病好像很严重,他们心情坏得不得了,真的过不来。”

    祖望一惊,回头看品慧。

    “天虹怎样了?你没有天天过去看吗?”

    品慧没好气地说:

    “有你的‘大老婆’天天过去看,还不够吗?”

    云翔听到‘天虹’二字,气又往上冲。

    “她哪有什么毛病?昨天我出去的时候,她跑出来骂我,骂得顺溜得不得了!她说我……”想到天虹的措辞,气更大了,痛喊出声,“天啊,我真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了!”

    天虹的情况真的不好。孩子失去了,她的心也跟着失去了。她的意志、思想、魂魄、精神……全部都陷进了混乱里。不发病的时候,她就陷在极度的消沉里,思念着孩子,简直痛不欲生。发病的时候,她就神志昏乱,不清不楚。

    这天,她又在发病。梦娴和齐妈得到消息,都过来看她。

    梦娴走进她的卧房,就看到她形容憔悴、弱不禁风地站在桌子前面。桌子上堆满了衣料,她拿着剪刀和尺,在那儿忙忙碌碌地裁衣服,忙得不得了。桌上,已经有好几件做好的衣服,春夏秋冬都有,全是婴儿的衣服。

    纪总管一脸的沉重和心痛,站在旁边看,束手无策。

    天虹看见梦娴和齐妈,眼中立刻闪出了光彩,急忙跑过来,把手中针线,拿给她们看。

    “大娘,齐妈,你们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小棉袄我做得对,还是不对?棉花是不是铺得太厚了?我怕天气冷,孩子会冻着,多铺了一点棉花,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齐妈和梦娴交换了一个注视,都感到心酸极了。纪总管忙对梦娴鞠躬。

    “太太,又要麻烦你了!你看她这样子,要怎么办?”

    “先别急,我们跟她谈谈!”

    齐妈握着那件小棉祆,难过地看了看。

    “天虹,你的手好巧,工做得那么细!”

    天虹对齐妈笑。

    “你看!”她翻着棉袄,“我怕线疙瘩会让孩子不舒服,每个线疙瘩,我都把它藏在里面!你摸摸看,整件衣服,没有一个线疙瘩!”

    梦娴看得好担心,转头低问纪总管:

    “她这个样子,多久了?”

    “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就没有停过手,没吃东西,也没睡觉。”

    “大夫瞧过了吗?”

    “换了三个大夫了,大家都说,没办法,心病还要心药医!可这‘心药’,我哪儿去找?”

    天虹对他们的谈话,听而不闻,这时,又拿了另一件,急急地给齐妈看。

    “齐妈,这件,会不会做得太小了?孩子明年三月生,算算,三个月大的时候,天气就热了,对不对?”

    天尧实在忍不住了,往她面前一冲,抓住她的胳臂,摇着,喊着:

    “天虹!你醒一醒!醒一醒!没有孩子了,你拼命做小衣服干什么?你要把大家急死吗?一个小孩没有那么重要!”

    天虹大震,急遽后退,惊慌失措地看着天尧。

    “有的!有的!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她急忙抬头看梦娴,求救地、害怕地喊,“大娘……你告诉他,他弄不清楚!”

    “你才弄不清楚!你的孩子已经掉了,被云翔一场大闹弄掉了!你记得吗?记得吗?”天尧激动地大喊。

    “大娘!大娘!”她求救地扑向梦娴。

    梦娴忙奔上前去,抱住了她,对天尧摇摇头。

    “不要那么激烈,跟她好好说呀!”

    纪总管眼中含泪了。

    “怎么没有好好说,说得嘴唇都干了!她根本听不进去!”

    天虹瑟缩在梦娴怀里,浑身发抖,睁大眼睛,对梦娴说:

    “等孩子出世了,我搬去跟你一起住,好不好?我爹和我哥,对孩子的事,都一窍不通。你和齐妈,可以教着我,我们一起带他,好不好?我和雨凤有一个约会,将来,她要带着她的孩子,我带着我的孩子,我们要在一起玩!把所有的仇恨通通忘掉!雨凤说,我们可以有这样的梦!”

    梦娴心中一痛,把她紧拥在怀中。

    “天虹啊!你要给自己机会,才能有那一天呀!你还可以有下一个呀!让我们把所有的希望,放在以后吧!你要面对现实,这个孩子,已经失去了!”天虹一个寒战,倏然醒觉。

    “孩子没有了?”她清醒了,看梦娴,需要肯定地,“真的没有了?失去了?”

    “没有了!但是,你可以再怀再生呀!”梦娴含泪说。

    她蓦地抬头,眼神凄绝。

    “再怀再生?再怀再生?”她凄厉地大喊,“怎么再怀再生?我恨死他!恨死他!恨死他!我这么恨他,怎么会再有孩子?他连自己的孩子都杀……他不配有孩子!他不配有孩子!”

    她一面喊着,一面挣开梦娴,忽然对门外冲去。

    “天虹!你要去哪里?”梦娴惊喊。

    天尧奔过去,一把抱住天虹。她极力挣扎,大吼:

    “我要去找他!我要杀掉他!那个魔鬼!凶手……”她挣扎着,痛哭着,“他知道我有多爱这个孩子,他故意杀掉我的孩子,我求他,我跪他,我拜他,我跟他磕头……他就是不听,他存心杀掉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爹?怎么会给我遇到?”

    纪总管心都碎了,过来揽住她,颤声说:

    “你心里的苦,爹都明白……”

    天虹泣不成声,喊着:

    “你不明白……我要我的孩子,我要我的孩子,我要我的孩子……”她喊着喊着,没力气了,倒在父亲怀里啜泣着,“上苍已经给了我希望,为什么又要剥夺掉?我什么都没有,所有属于我的幸福,一样样都失去了。我只有这个孩子,为什么也留不住?为什么?为什么?”

    梦娴、齐妈、纪总管、天尧都听得泪盈于眶了。

    26

    展家虽然已经陷在一片愁云惨雾里,塘口的云飞新家,却是浓情蜜意的。云飞和雨凤,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中,如痴如醉。每个崭新的日子,都是一首崭新的诗。他们早上起床,会为日出而笑。到了黄昏,会为日落而歌。没有太阳的日子,他们把天空的阴霾,当成一幅泼墨画。下雨的时候,更是“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至于月夜,那是无数无数的诗。是“云破月来花弄影”,是“情高意真,眉长鬓青,小楼明月调筝,写春风数声”,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云飞喜欢看雨凤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觉得她的每个凝眸,每个微笑,每个举手投足,都优美如画,动人如诗。他就陶醉在这诗情画意里,浑然忘却人间的烦恼和忧愁。不只他这样,家里每一个人都是这样。雨鹃和阿超也被这种幸福传染了,常常看着一对新人笑,笑着笑着,就会彼此也傻笑起来,好像什么事情都能让人笑。小三、小四、小五更是这样,有事没事,都会开怀大笑起来,把那欢乐的笑声,银铃般抖落在整个房子里。

    这种忘优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郑老板来访。

    郑老板把一些几乎尘封的仇恨又唤醒了,把一些几乎已经忘怀的痛苦又带到了眼前。他坐在那间仍然喜气洋洋的客厅里,看着雨鹃和雨凤,郑重地说:“雨鹃,我答应你的事,一直没有忘记。你们姐妹的深仇大恨,我也一直放在心里。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了,你们还要不要报仇?”

    雨鹃眼睛一亮,和展夜枭的仇恨,像隐藏的火苗,一经点火,就立刻燃烧起来。她兴奋地喊:

    “你有报仇的方法了?什么方法?快告诉我!”

    雨凤、云飞、阿超都紧张起来。

    “本来,早就要跟你们说,但是,慕白和雨凤正在新婚,让你们先过几天平静的日子!现在,你们可以研究一下,这个仇,到底要报还是不要报?”郑老板看着云飞,“如果你还有顾虑,或是已经不愿追究了,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云飞愣了愣,还没回答,雨鹃已经急切地追问:

    “怎么报呢?”

    “你们大概还不知道,我把阿文他们全体弄过来了!展家的夜枭队,现在都在我这儿!”

    “我知道了,那天在喝喜酒的时候看到阿文,他都跟我说了!”阿超说。

    “好,削弱展家的势力,必须一步一步地做。这件事,我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基本上,我反对用暴力。如果来个南北大械斗,一定伤亡惨重,而且私人之间的仇恨会越结越深,绝对不是大家的福气。但是,这个展夜枭的种种行为,实在已经到了让人忍无可忍的地步!我用了一些时间,找到原来在溪口居住的二十一户人家,他们大部分都是欠了展家的钱,被展夜枭半夜骚扰,实在住不下去,很多人都被打伤,这才纷纷搬家。大家的情形都和寄傲山庄差不多,只是,寄傲山庄闹到失火死人,是最严重的一个例子!”

    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你们也知道,桐城的法律,实在不怎么公平,像在比势力,不是比道理!可是,天下不是只有桐城一个地方,而且,现在也不是无政府状态!我已经说服了这二十一户人家,联名控告展夜枭!”

    “大家都同意了吗?”雨鹃问。

    “大家都同意了!但是,你们萧家是第一户,你们五个兄弟姐妹,必须全部署名!这张状子,我经过部署,可以很快地通过地方,到达北京!我有把握,马上把展夜枭送进大牢!整个夜枭队,都愿意为当初杀人放火的行为作证!所以,这个案子一定会赢。这样,我们用法律和道义来制裁他,无论如何,比用暴力好!你们觉得怎么样?”

    雨凤看云飞,雨鹃看雨凤,云飞看阿超,大家看来看去。

    “你确定告得起来吗?是不是还要请律师什么的?”雨凤问。

    “请律师是我的事,你们不用管!这不是一个律师的事,而是一个律师团的事!你们要做的,就是在状子上签名,到时候,可能要去北京出庭。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如果告不起来,我今天也不会来这一趟,也不会跟你们说了!”

    “如果我们赢了,展夜枭会判多少年?”雨凤再问。

    “我不知道,我想,十年以上,是跑不掉的!等他关了十年再出来,锐气就磨光了,展家的势力也瓦解了,那时候,他再也构不成威胁了!”

    云飞听到这儿,脸色一惨,身子就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雨鹃却兴奋极了,越想越高兴,看着雨凤,大声地说:

    “我觉得太好了!可以把展夜枭关进牢里去,我夜里做梦都会笑!这样,不但我们的仇报了,以后,也不用担心害怕了!我们签名吧!就这么办!”她再看郑老板,“状子呢?”

    “状子已经写好了,你们愿意签字,我明天就送来!”

    雨凤有些犹疑,眼光不断地看向云飞。

    “慕白,你的意思怎样?”

    云飞低下头,想了好半天。在这个幸福的时刻,来计划如何削弱展家,如何囚禁云翔,他实在没有办法,让自己同仇敌忾。他心有隐痛,神情哀戚,对郑老板说:

    “我们再考虑一下好不好?”

    “好啊!你们考虑完了,给我一个答复!”郑老板看看大家,“你们心里一定有一个疑问,做这件事,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坦白告诉你们,我最受不了欺负女人的男人,还有欺负弱小的人!我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只是路见不平,想主持一下正义!”

    “我知道,你已经一再对‘城南’警告过了,他们好像根本没有感觉,依然强行霸道!你这口气不出,也憋不下去了!”雨鹃说。

    “雨鹃真是聪明!”郑老板一笑,看着雨鹃和阿超,“正事谈完了,该研究研究你们两个的婚事了!日子选定没有?”

    阿超急忙说:

    “我和雨鹃,决定简简单单地办,不要那么铺张了!”

    “再怎么简单,这迎娶是免不了的!我这个女方家长,还是当定了!”他对阿超直笑,“这是我最大的让步,除非,你让我当别的!”

    阿超急忙对他深深一鞠躬,一迭连声地说:

    “我迎娶!我迎娶!我一定迎娶!”

    雨鹃笑了,大家也都笑了。

    云飞的笑容里,带着几分勉强和萧索。雨凤悄眼看他,就为他的萧索而难过起来。

    郑老板告辞之后,云飞就一语不发地回到卧室里。雨凤看他心事重重,身不由己,也追进卧室。只见云飞走到窗前,站在那儿,望着窗外的天空,默默地出着神。雨凤走到他的身边,柔声问:

    “你在想什么?”

    “我在跟你爹‘谈话’!”

    雨凤怔了怔,看看天空,又看看他。

    “我爹跟你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吗?”

    “你连你爹说什么,都知道?”

    “我不知道我爹说了什么,我知道你希望他说什么。”她凝视他,深思地说,“郑老板的方法,确实是面面俱到!你曾经想杀他,这比杀他温和多了!一个作恶多端的人,我们拿他没办法,如果王法拿他也没办法,这个世界就太灰暗了!”

    “你说的很有理。”他闷闷地说。

    “如果我们由于不忍心,或者,你还顾虑兄弟之情,再放他一马,就是把这个隐形杀手,放回这个社会,你能保证他不再做坏事吗?”

    他沉吟不语,只是看着她。他眼神中的愁苦,使她明白了。

    “你不希望告他?”

    他好矛盾,叹了一口长气。

    “我恨他!真的恨之入骨!尤其想到他欺负你那次,我真的恨不得杀掉他!可是,我们现在好幸福。在这种幸福中,想到整个展家的未来,我实在心有不忍!这个案子,绝不是单纯地告云翔,我爹也会牵连!如果你签了这个字,对于我爹来说,是媳妇具名控告他,他的处境,实在可怜!在桐城,先有我大张旗鼓地改名换姓,再有你告云翔一状,他怎么做人?”

    “我以为……你已经姓苏了!”

    “我也以为这样!想到云翔的可恶,想到我爹的绝情,我对展家真是又气又恨!可是,真要告他们,事到临头,还是有许多的不忍!郑老板那么有把握,这件事一定会闹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如果云翔因为你告他而判刑,我爹怎么活下去?还有天虹呢?她要怎么办?”

    雨凤被问住了,正在寻思,雨鹃冲开了房门,直奔进来,往云飞面前一站,坚决而果断地说:

    “慕白!你不要三心二意,优柔寡断!我知道,当我们要告展家的时候,你身体里那股展家的血液,就又冒出来了!自从我爹死后,我也经历过许许多多事情,我也承认爱比恨幸福!可是,展夜枭坏得不可思议,不可原谅!如果今天我们必须杀他,才能报仇,我就同意放手了!现在,我们不必杀他,不必跟他拼命,而是绳之以法,你实在没有道理反对!如果你真的爱雨凤,不要勉强她做圣人!姑息一个坏蛋,就是作践自己!因为你实在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来欺负我们!”

    云飞看着坚决的雨鹃,心里愁肠百折,忧心忡忡,他抬眼看了看跟着雨鹃进门的阿超。

    阿超和云飞眼光一接触,已经心领神会,就慌忙对雨鹃说:

    “雨鹃,我们先不要这么快做决定!大家都冷静一点,想一想!”

    雨鹃掉头对阿超一凶。

    “还想什么想?你下不了手杀他,我们一大群人,一次又一次被他整得遍体鱗伤,拿他就是无可奈何!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再放掉,以后被欺负了,就是自作自受!”

    “我发誓,不会让你们再被欺负!”阿超说。

    雨鹃瞪着阿超,大声说:

    “你的意思是,不要告他了!”

    “我的意思是,大家研究研究再说!”

    雨鹃再掉头看云飞,逼问:

    “你的意思呢?告,还是不告!”

    云飞叹了口气。

    “你已经知道了,当这个时候,我展家的血液就冒出来了!”

    雨鹃气坏了,掉头再看雨凤。

    “雨凤,你呢?你怎么说?”

    雨凤不说话,只是看云飞。

    雨鹃一气,用双手抱住头,大喊:

    “你们会把我弄疯掉!这种妇人之仁,毫无道理!雨凤,你不告,我带着小三小四小五告!你不能剥夺掉弟妹报仇的机会!”她看着云飞和雨凤,越想越气,大声说,“雨凤,什么苏慕白,不要自欺欺人,你还是嫁进展家了!再见!展先生,展太太!”说完,她转身就冲出门去了。

    雨凤大震,立刻喊着,追出门去。

    “雨鹃!不要这样子!你不要生气!雨鹃……雨鹃……”

    阿超跟着追出去,喊着:

    “雨鹃!大家好好研究呀!不要跑呀……”

    云飞见大家转瞬间都跑了,心里一急,身不由己,也跟着追出门去。

    雨鹃奔进院子,跳上一辆脚踏车,打开大门,就往外面飞快地骑去。雨凤看到她骑车走了,急忙也跳上一辆脚踏车,飞快地追了上去。

    小三、小五跑出来,惊奇地大叫:

    “大姐!二姐!你们去那里?”

    雨鹃充耳不闻,一口气骑到公园里,来到湖边。雨凤已经追了过来,不住口地喊:

    “不要这样!我们好好谈嘛!”

    雨鹃跳下脚踏车,把车子往树下一推。雨凤也停了下来。姐妹俩站在湖边,雨鹃就气呼呼地说:

    “我早就跟你说,不管他改不改名字,不管他和家里断不断绝关系,他就是展家人,逃都逃不掉!你不信!你看,现在你嫁了他,自己的立场也没有了!郑老板这样用尽心机,筹划那么久,部署那么久,才想出这么好的办法,结果,我们自己要打退堂鼓,这算什么嘛?”

    “我并没有说我不告呀!只是说,大家再想想清楚!”

    “这么单纯的问题,有什么好想?”

    两人正谈着,阿超骑着家里仅剩的一辆脚踏车,车上,载着云飞、小三、小五三个人,像表演特技一样,叮铃叮铃地赶来了。阿超骑得气喘吁吁,小三小五以为又是什么新鲜游戏,乐得嘻嘻哈哈。大家追上了两姐妹,跳下车。

    阿超不住挥汗,喊:

    “哇!要累死我!你们姐妹两个,以后只许用一辆车,留两辆给我们!要生气跑出门,最好用脚跑,免得我们追不上,大家下不了台!”

    小三和小五莫名其妙地看着大家。

    “你们不是出来玩呀!”小三问。

    雨鹃把小三一拉,大声问:

    “小三!你说,你还要不要报杀父之仇?如果有办法把那个展夜枭关进牢里去,我们要不要关他?”

    “当然要啦!他关进牢里,我们就再也不用害怕了!”小三叫着。

    “小五!你说呢?要不要把那个魔鬼关起来?”

    “要要要!”小五拼命点头。

    云飞皱了皱眉头,上前一步,看着雨鹃,诚恳地说:

    “雨鹃,你不用表决,我知道,你们的心念和意志有多么坚定!今天,是我一票对你们六票,连阿超,我知道他也站在你们那边,主张让那个夜枭受到应有的惩罚!我今天的‘不忍’,确实毫无理智!甚至,是对不起你们姐弟五个的!所以,我并不坚持,如果你们都主张告,那就告吧!不要生气了,就这么办吧!”

    雨鹃不说话了。

    雨凤仔细地看他,问:

    “可是,你会很痛苦,是不是?”

    云飞悲哀地回答:

    “我现在知道了,我注定是要痛苦的!告,我想到展家要面对的种种问题,我会痛苦!不告,你们会恨我,我更痛苦!我已经在展家和你们之间做了一个选择,就选择到底吧!”

    “可是,如果你很痛苦,我也会很痛苦!”雨凤呆呆地说。

    云飞对她歉然地苦笑。

    “似乎你也无可奈何了!已经嫁了我,承受双边的痛苦,就成了必经之路!”

    雨鹃听着看着,又气起来。

    “你们不要这样‘痛苦’好不好?我们要做的,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呀!大家应该很起劲,很团结,很开心地去做才对!”

    阿超拍拍雨鹃的肩,说:

    “你的立场一定是这样,可是,大少爷……”

    阿超话没说完,雨鹃就迁怒地对他大喊出声:

    “就是这三个字,大少爷!”她指着云飞,“阿超忘不了你是他的大少爷,对于你只有服从!你自己也忘不掉你是展家的大少爷,还想维护那个家庭的荣誉和声望!问题就出在这三个字上面:‘大少爷’!”

    阿超看到雨鹃那么凶,又堵他的口,又骂云飞,他受不了这个!难得生气的他,突然大怒了,对雨鹃吼着说:

    “我笨!嘴老是改不过来,你也犯不着抓住我的语病,就大作文章!我以为你这个凶巴巴的毛病已经改好了,结果还是这样!你这么凶,大家怎么过日子?”

    雨鹃这一下气更大了,对阿超跳着脚喊:

    “我就是这么凶,改不了,你要怎么样?还没结婚!你还来得及后悔!”

    雨凤急忙插进来喊:

    “怎么回事嘛!大家讨论问题,你们两个怎么吵起来了?还说得这么严重!雨鹃,你就是太容易激动,你不要这样嘛!”

    雨鹃恨恨地对雨凤说:

    “你不知道,阿超心里,他的‘大少爷’,永远放在第一位,我放在第二位!如果有一天,他的大少爷要杀我,他大概就忠心耿耿地把我杀了!”

    阿超气坏了,涨红了脸喊:

    “你说的什么鬼话?这样没有默契,还结什么婚!”

    雨鹃眼圈一红,跳脚喊:

    “你说的!好极了,算我瞎了眼认错人,不结就不结,难道我还会求你娶我吗?”

    小五帮着阿超,推了雨鹃一下。

    “二姐!你不可以骂阿超大哥!他是我们大家的‘阿超大哥’,你再骂他,我就不理你了!”

    雨鹃更气,对小五吼:

    “我看,让他等你长大,娶你好了!”

    云飞见二人闹得不可收拾,急忙喊:

    “雨鹃,阿超!你们不要再吵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们生活在一起,团聚在一起,我们七个人,已经是一个密不可分的家庭了!我从一个‘分裂’的、‘仇恨’的家庭里,走到这个‘团结’的,‘相爱’的家庭里,对这种‘家’的感觉,对这种团结和相爱的感觉,珍惜到了极点!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分裂’!不管为了什么,我们都不可以恶言相向!不可以让我们的感情,受到丝毫伤害!大家讲和吧!”云飞说着,就一手拉住阿超,一手拉住雨鹃,“对不起!让你们发生这么大的误会,都是我的错!”他看着雨鹃,“我已经投降了,你也不要把对我的气,迁怒到阿超头上去吧!好不好?”

    雨鹃不说话,仍然气呼呼。阿超的脸色也不好。

    雨凤过来,抓住雨鹃的手。

    “好了好了!雨鹃,你不要再生气了!如果你再气下去,我们大家今天晚上又惨了,一定整晚要听那个劈柴的声音!后院的柴,已经快堆不下了!”

    雨凤这句话一出口,雨鹃忍不住噗哧一笑。

    阿超瞪她一眼,也讪讪地笑了。

    小三终于透了一口气,欢喜地叫:

    “好啦!都笑了!二姐不生气,阿超也不用劈柴了!我们大家,也可以回家了吧?”

    四个大人,都笑了。但是,每个人的笑容,都有些勉强。

    那天晚上,雨鹃心神不宁,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对于下午和阿超的一场吵架,心里实在有点后悔,可是,从小她就脾气刚烈,受不了一点委屈。现在,要她去和阿超低声下气,她也做不出来。正在懊恼中,房门一开,阿超推门进来。她回头看到他,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阿超把房门合上,背靠在门上,看着她,正色地说:

    “我们应该谈谈清楚!”

    “你说!”

    “今天在公园里,我们都说了一些很严重的话。这些话如果不谈清楚,以后我们的婚姻一定有问题!我宁愿要痛,让我痛一次,不愿意将来要痛好多次!”

    雨鹃凝视他,默然不语。

    “从我们认识那天开始,你就知道我的身份,是你让我排除了我的自卑,来接受这份感情,但是,我对……”他好用力才说出那个别扭的称呼,“慕白的忠心,是我的一种本能和习惯,其中,还有对他的崇拜在内。我认为,这种感情和我对你的感情,没有冲突,你今天实在不应该把它们混在一起,一棍子打下来,又打我又打他,这是不对的!你会伤了我的感情,也伤了慕白!这是第一点!”

    雨鹃一惊,憋着气说:

    “你还有第二点,第三点吗?”

    “是!”

    “请说!”

    “你的这个脾气,说发作就发作,动不动就说一些不该出口的话,实在太过分了!你知道吗?话说出来是收不回去的!就像不要结婚这种话!”

    “难道你没有说吗?”她忍耐地问。

    “那是被你气的!”

    “好!这是第二点,那么,第三点呢?”

    阿超就板着脸,一字一字地说:

    “现在,还没有结婚,你要后悔,真的还来得及!”

    雨鹃心里一痛,整个人都傻住了。

    “第四点……”

    她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还有第四点?”

    他郑重地点点头,眼睛炯炯地看着她。

    “是!第四点只有三个字,就是我说不出口的那三个字!”

    她的心,“崩咚崩咚”地跳着,两眼紧紧地盯着他看。

    “你说完了?”

    “是!”

    她板着脸说:

    “好吧!我会考虑考虑,再答复你,看我们还要不要结婚!”

    他的眼神中闪过了一抹痛楚,点点头,转身要出门去。

    她立即飞快地奔过来,拦住门,喊:

    “你敢走!全世界都没人敢跟我说这么严重的话!以前,连我爹都要让我三分!你难道就不能对我甜一点,让我一点?我就是脾气坏嘛,就是改不好嘛!以后,我的脾气一定还是很坏,那你要怎么办嘛?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吼你也吼,我叫你也叫,还没结婚,先给我上课!你就那么有把握,我不会被你气走?”

    他屏住呼吸,凝视她的眼睛,冲口而出:

    “我哪有把握,心都快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那你不能不说吗?”

    “忍不住,不能不说!”

    她的脑袋往后一仰,在房门上撞得“砰”的一响,大叫:

    “我就知道,我好苦命啊!哎哟!”头撞痛了,她抱住脑袋直跳。

    阿超一急,慌忙去看,抱住她的头,又揉又吹。

    “怎么回事?说说话,脑袋也会撞到?”

    她用力一挣。

    “不要你来心痛!”

    “来不及了!已经心痛了!”

    她睁大眼睛瞪着他,大叫:

    “我总有一天会被你气死!”接着,就大大一叹,“算了!为了你那个第四点,我只好什么都忍了!”想想,眼圈一红,“可是……”

    阿超把她的头,用力往胸口一压,她那声“可是”就堵回去了。他柔声地说:

    “不要说‘可是’了!好好地嫁我就对了!不过……我的第五点还没说!”

    她吓了好大一跳,推开他,惊喊:

    “哦?还有第五点,你是存心考验我还是怎么的?不要欺人太甚啊!”

    他一脸的严肃,诚恳地说:

    “第五点是……关于我们告还是不告,大家先仔细地分析分析,不要那么快回答郑老板!这里面,还有一个真正苦命的人,我们不能不帮她想一想,就是天虹!”

    雨鹃怔住了,眼前立刻浮起天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庞,和那对哀哀切切的眼睛,她不禁深思起来,无言以答了。

    天虹确实很苦命。雨凤和雨鹃,都已经苦尽甘来,但是,天虹却深陷在她的悲剧里,完全无法自拔。当萧家正为要不要告云翔而挣扎时,她正寻寻觅觅,在天上人间,找寻她失落的孩子和失落的世界。

    这天,她又发病了。手里握着一顶刚完工的虎头帽,她急急地从屋里跑出来,满院子东张西望。纪总管和天尧追在后面喊:

    “天虹!天虹!你要到那里去?”

    她站住了,回头看着父亲,神思恍惚地说:

    “我要去找云飞!”

    纪总管大惊,慌忙拦住。

    “你不可以去找云飞!”

    她哀恳地看着纪总管,急切地说:

    “可是,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云飞,他说我是破茧而出的蝴蝶,他错了!我的茧已经越结越厚,我出不去了!只有他才能救我!爹,你们不要囚禁我,我已经被囚禁好久好久了,你让我去找云飞吧!”

    纪总管听得心中酸楚,看她说得头头是道,有些迷糊,问:

    “天虹,你到底是清楚还是不清楚?你真的要去找云飞吗?为什么?”

    天虹迷惘地一笑。

    “因为他要吃菱角,我剥好了,给他送去!”

    纪总管和天尧对看,都抽了一口冷气。天尧说:

    “爹!拉她进去吧!”

    父子二人,就过来拉她。她被二人一拉,就激烈地挣扎起来。

    “不要!不要!不要拉我!放开我呀!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为什么不让我出门呢?”她哀求地看着父亲,心碎地说,“爹!云飞走的时候,我答应过云飞,我会等他一辈子,结果我没等,我依你的意思,嫁给云翔了!”

    纪总管心里一痛,凄然地说:

    “爹错了!爹错了!你饶了爹吧!快跟爹进去!”就拼命去拉她。

    天虹叫了起来:

    “不!不!不!放开我呀……放开我呀……”

    三个人正拉拉扯扯中,云翔过来了,看到这个状况,就不解地问:

    “你们在干什么?”

    纪总管见到云翔,手下一松,天虹就挣开了,她抬起头来,看到云翔,顿时怒发如狂,大叫:

    “你不要碰我!你不要过来!”

    云翔又是惊愕,又是愤怒,对着她喊:

    “我才不要碰你呢!我又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你爹和你哥,你别弄不清楚状况,还在这儿神气!”

    天尧生气地喊:

    “你不要说了,她现在脑筋不清楚,你还在这儿刺激她!”

    “什么脑筋不清楚,我看她清楚得很,骂起人来头头是道!”云翔说着,就对天虹大吼,“我赶不上云飞的一根寒毛,是不是?”

    她被这声大吼吓住了,浑身发抖,用手急急地护着肚子,哀声喊:

    “请你不要伤到孩子!我求求你!”

    “你在搞什么鬼?”云翔更大声地吼。

    她一吓,拔脚就逃,没命地往大门外飞奔,嘴里惨叫着:

    “谁来救我啊……云翔要杀我的孩子啊!谁来救我啊……”

    天尧和纪总管拔脚就追,云翔错愕地拦住,喊:

    “这是干什么?装疯卖傻吗?”

    天尧忍无可忍,一拳打在他下巴上,云翔措手不及,被打得跌倒在地。

    这样一耽搁,天虹已夺门而去。纪总管急喊:

    “天尧!不要管云翔了,快去追天虹啊!”

    天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跑得飞快,转眼间,已经跑出大门,在街上没命地狂奔。一路上惊动了路人,躲避的躲避,观看的观看。

    天尧、纪总管、老罗、云翔……都陆续追了出来。天尧大喊:

    “天虹!你快回来,你要去哪里,我们驾车送你去!”

    纪总管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喊着:

    “天虹!你别折腾你爹了!天虹……”

    云翔惊愕地看着急跑的天虹,觉得丢脸已极,在后面大吼大叫:

    “天虹!你这样满街跑,成何体统?还不给我马上滚回来!”

    天虹回头,见云翔追来,就魂飞魄散了,哭着喊:

    “让我保住孩子!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什么孩子?你已经没有孩子了!”云翔怒喊。

    “不不不!不……不……”她大受刺激,狂叫,狂奔。

    她奔到一个路口,斜刺里忽然蹿出一辆马车。车夫突然看到有人奔来,大惊,急忙勒马。但是,已经闪避不及,车门钩到天虹的衣服,她就倒下地。马儿受惊,一声狂嘶,人立而起,双蹄一踹,正好踹在她的胸口。

    天尧奔来,只见她一松手,婴儿帽滚落地,随风飞去。

    “天虹!”天尧惨叫,扑跪落地。

    天虹的脸色,白得像纸,唇角,溢出一丝血迹。天尧吓得魂飞魄散,抱起她。

    纪总管、老罗、云翔、车夫、路人都围了过来。

    天虹睁开眼睛,看到好多人围着自己,看到惶急的天尧,又看到焦灼的纪总管,神志忽然清醒过来。她困惑地、害怕地、怯怯地说:

    “爹,怎么回事?我是不是闯祸了?对不起!”

    纪总管的泪,泉涌而出,悲痛欲绝地说:

    “孩子,该我说对不起!太多太多个对不起!我们快回去请大夫!你会好的,等你好了,我们重新开始,重新来过……”

    天尧抱着天虹,往家里疾走。

    云翔直到这时,才受到极大的震撼。他呆站在街头,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身之何在,眼前,只有天虹那张惨白惨白的脸。他感到血液凝结了,思想停顿了,他挺立在那儿,动也不能动。

    接着,展家又是一阵忙乱。所有的人,都赶到了天虹身边。只有云翔没有去,他把自己关在卧房里,独自缩在墙角,痛苦得不得了。

    大家围绕在天虹床前,看着大夫紧张地诊视。半晌,大夫站起身,祖望、纪总管、天尧都跟着出房,天尧急急地说:

    “大夫,这边请,笔墨都准备好了,请赶快开方子!”

    大夫面容凝重地看着祖望和纪总管,沉痛地说:

    “我很抱歉!不用开方子了,药,救得了病,救不了命。您接受事实吧!她的胸骨已经碎了,内脏破裂……怎样都熬不过今天了!”

    纪总管、天尧、祖望全体大震。纪总管一个踉跄,身子摇摇欲坠。

    祖望急忙扶住他,痛喊着:

    “亲家!冷静一点!”

    “如果送到圣心医院,找外国大夫,有没有用?”天尧喊。

    “我想,什么大夫都没用了!而且,她现在不能搬动,只要一动,就马上会过去了!你们还是把握时间,跟她话别吧!”大夫诚挚而同情地说。

    纪总管站立不住,跌坐在一张椅子里。这时,小莲急急来报:

    “纪总管,二少奶奶说,要跟您说一句话!”

    纪总管仓皇站起,跌跌冲冲地奔进天虹的卧室,只见她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那双长得玲珑剔透的大眼睛,仍然闪耀着对人世的依恋和热盼。梦娴、齐妈、品慧、锦绣等人围绕床前,人人神态悲切。看到纪总管走来,大家就默默地让开了身子,让他们父女话别。

    纪总管俯身看着天虹。这时的天虹,大概是回光返照,显得神志清明,眼光热切。她在父亲耳边低声说:

    “爹,让我见一见云飞,好不好?”

    纪总管心中一抽,说不出来有多痛。可怜的天虹,可怜的女儿啊!他知道时间不多,握了握她的手,含泪急说:

    “你等着!爹去安排!”

    纪总管反身冲出房。冲到祖望面前,“扑通”一声跪落地。

    “亲家!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祖望大惊。

    纪总管跪着,泪落如雨,说:

    “我要去把云飞接过来,和她见最后一面!请你成全!”说完,就磕下头去。

    祖望眼眶一湿,伸手去扶:

    “我知道了,我会把云翔绊住!你……争取时间,快去吧!”

    27

    纪总管驾着马车,飞驰到塘口。

    他拼命地打门,来开门的正是云飞。纪总管一见到他,就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老泪纵横了。

    “云飞,天虹快死了,请你去见她最后一面!”

    “什么叫做天虹快死了?她怎么会快死了?”云飞惊喊。

    阿超、雨凤、雨鹃、小三、小五全都跑到门口来,震惊地听着看着。

    纪总管满面憔悴,泪落如雨,急促地说:

    “云飞,她想见你。这是她最后的要求,你就成全她吧!马车在门口等着,我……对你,有诸多对不起……请你看在天虹分上,不要计较,去见她最后一面!我谢谢你了!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再不去,可能就晚了!”

    云飞太震惊了,完全不能相信。他瞪着纪总管发呆,神思恍惚。

    雨凤急忙推着云飞。

    “你不要发呆了!快去呀!”

    阿超在巨大的震惊中,还维持一些理智。

    “这恰当吗?云翔会怎样?老爷会怎样?”

    “我已经跟老爷说好了,他和慧姨娘、云翔都不过来,天虹床边,只有太太和齐妈!”纪总管急急地、低声下气地说。

    “老爷同意这样做?”阿超怀疑,“是真的吗?不会把我们骗回去吧?”

    纪总管一急,对着云飞,磕下头去。

    “我会拿天虹的命来开玩笑吗?我知道我做了很多让你们无法信任的事,但是,如果不是最后关头,我也不会来这一趟了!我求你了……我给你磕头了……”

    云飞听到天虹生命垂危,已经心碎,再看纪总管这样,更是心如刀绞。他抓住纪总管的胳臂,就一迭连声说:

    “我跟你去!我马上去!你快起来!”

    雨鹃当机立断,说:

    “阿超,你还是跟了去!”

    云飞和阿超,就急急忙忙地上了马车。

    云飞赶到纪家,天虹躺在床上,仅有一息尚存。梦娴、齐妈、天尧围在旁边落泪。大家一见到云飞,就急忙站起身来。梦娴过去握了握他的手,流泪说:

    “她留着一口气,就为了见你一面!”

    云飞扑到床前,一眼看到濒死的天虹,脸上已经毫无血色,眼睛合着,呼吸困难。他这才知道,她真的已到最后关头,心都碎了。

    梦娴就对大家说:

    “我们到门口去守着,让他们两个单独谈谈吧!”

    大家就悲戚地,悄悄地退出房去。

    云飞在天虹床前坐下,凝视着她,悲切地喊:

    “天虹!我来了!”

    天虹听到他的声音,就努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他,惊喜交集。她抬了抬手,又无力地垂下;双眼痴痴地看着他,似乎只有这对眸子,还凝聚着对人生最后的依恋。她微笑起来。

    “云飞,你肯来这一趟,我死而无憾了。”

    云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泪水立即夺眶而出。

    天虹看到他落泪,十分震动。

    “好抱歉,要让你哭。”她低声地说。

    他情绪激动,不能自已。她衰弱已极地低语:

    “原谅我!我答应过你,要勇敢地活着,我失信了……我先走了!”

    他心痛如绞,盯着她,哑声说:

    “我不原谅你!我们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你怎么可以先走?”

    她虚弱地笑着。

    “对不起!我有好多承诺,自己都做不到!那天,还和雨凤有一个约会,现在,也要失约了!”

    他的热泪,夺眶而出,情绪奔腾,激动不已。许多往事,现在像电光石火般从他眼前闪过。那个等了他许多年的女孩!那个一直追随在他身后的女孩!那个为了留在展家,只好嫁进展家的女孩!那个欠了展家的债,最后,要用生命来还的女孩!

    “是我对不起你,当初,不该那么任性,离家四年。如果我不走,一切都不会这样了。想到你所有的痛苦和灾难,都因我而起,我好难过。”

    她依然微笑,凝视着他。

    “不要难过,上苍为雨凤保留了你!你身边的女子,都是过客,最后,像万流归宗,汇成唯一的一股,就是雨凤!”

    这句话,让云飞震动到了极点。他深深地、悲切地看着她。

    她抬抬手,想做什么,却力不从心,手无力地抬起,又无力地落下。他急忙问:

    “你要做什么?”

    “我……我脖子上有根项链,我要……我要取下来!”

    “我来取!你别动!”

    云飞就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头,取下项链,再扶她躺好。他低头一看,取下来的是一条朴素的金项链,下面坠着一个简单的、小小的金鸡心。他有些困惑,只觉得这样东西似曾相识。

    “这是……我十二岁那年,你送我的生日礼物,你说……东西是从自己家的银楼里挑的,没什么了不起。可是……我好喜欢。从此……就没有摘下来过……”

    他听着,握着项链的手不禁颤抖。从不知道,这条项链,她竟贴身戴了这么多年。

    她的力气已快用尽,看着他,努力地说:

    “帮我……帮我把它送给雨凤!”

    他拼命点头,把项链郑重地收进怀里,泪眼看她。她挣扎地说:

    “云飞……请你握住我的手!”

    他急忙握住她,发现那双手在逐渐冷去。她低低地说:

    “我走了!你和雨凤……珍重!”

    他大震,心慌意乱,急喊:

    “天虹!天虹!天虹……请不要走!请不要走……”

    纪总管、天尧、梦娴、齐妈、阿超听到喊声,大家一拥而入。

    天虹睁大眼睛,眼光十分不舍地扫过大家,终于眼睛一闭,头一歪,死了。

    云飞泪不可止,把天虹的双手,合在她的胸前,哽咽地说:

    “她去了!”

    纪总管急扑过去,大恸。泪水疯狂般地涌出,他痛喊出声:

    “天虹!天虹!爹还有话,没跟你说,你再睁开眼看看,爹对不起你呀!爹要告诉你……要告诉你……爹一错再错,误了你一生……你原谅爹,你原谅爹……”他扑倒在天虹身上,说不下去,放声痛哭了。

    梦娴落着泪,不忍看天虹,扑在齐妈身上。

    “她还那么年轻……我以为,我会走在大家的前面……怎么天虹会走在我前面呢?她出世那天,还和昨天一样,你记得吗?”

    齐妈哭着点头。

    “是我和产婆,把她接来的,没想到,我还要送她走!”

    大家泪如雨下,相拥而泣。

    云飞受不了了,他站了起来,把位子让给纪总管和天尧,踉跄地奔出门去。他到了门外,扑跌在一块假山石上,摸索着坐下。用手支着额,忍声地啜泣。

    阿超走来,用手握住他的肩,眼眶红着,哑声说:

    “她走了也好,活着,什么快乐都没有,整天在拳头底下过日子,担惊害怕的……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他点头,却泪不可止。

    阿超也心痛如绞,知道此时此刻,没有言语可以安慰他,甚至没有言语可以安慰自己,只能默默地看着他,陪着他。

    就在这时,云翔大步冲进来,祖望和品慧,拼命想拦住他。祖望喊着:

    “你不要过去!让他们一家三口,安安静静地道别吧!”

    云翔眼睛血红,脸色苍白,激动地喊:

    “为什么不让我看天虹?她好歹是我的老婆呀……我也要跟她告别呀!我没想到她会死,她怎么会死呢?你们一定骗我……一定骗我……”

    云飞从假山石上,直跳起来,狼狈地想隐藏住泪。

    阿超一个震动,立即严阵以待。

    云翔一见到云飞,整个人都震住了。

    祖望盯着云飞,默然无语。品慧也呆呆地站着。

    两路人马互峙着,彼此对看,有片刻无言。

    终于,云飞长叹,拭了拭泪,低低地,不知道是要说给谁听:

    “天虹……刚刚过世了!”

    祖望、品慧大大一震。而云翔,惊得一个踉跄,心中立刻涌起巨大的痛,和巨大的震动。他盯着云飞,好半天都无法思想,接着,就大受刺激地爆发了。

    “你怎么在这儿?我老婆过世,居然要你来通知我?”他掉头看祖望和品慧,不可思议地说,“你们大家拦着我,不让我过来,原来就是要掩护云飞和天虹话别!”他对云飞一头冲去,“你这个混蛋!你这个狗东西!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不是发誓不进展家大门吗?为什么天虹临死,在她床边的是你,不是我!”他在剧痛钻心下,快要疯狂了,“你们这一对奸夫淫妇!你们欺人太甚了!”

    阿超怒不可遏,看到云翔恶狠狠地扑来,立刻挡在云飞前面,一把就抓住了云翔胸前的衣服,把他用力往假山上一压,怒吼着:

    “你已经把天虹逼死了,害死了,你还不够吗?天虹还没冷呢,你就这样侮辱她,你嘴里再说一个不干不净的字,我绝对让你终身不能说话!”

    品慧大叫:

    “阿超!你放手!”回头急喊,“老爷子!你快管一管呀!”

    祖望还来不及说什么,云飞已经红着眼,对云翔愤怒地、痛楚地、哑声地吼了起来:

    “展云翔!让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和天虹之间,干干净净!我如果早知道天虹会被你折磨至死,我应该给你几百顶绿帽子,我应该什么道德伦理都不顾,让天虹不至于走得这么冤枉!可惜我没想到,没料到你可以坏到这个地步!对,天虹爱了我一生!可是,她告诉过我,当她嫁给你的时候,她已经决心忘了我!是你不许她忘!她那么善良,只要你对她稍微好一点,她会感激涕零,会死心塌地地待你!可是,你就是想尽办法折磨她,一天到晚怀疑自己戴帽子!用完全不存在的罪名,去一刀一刀地杀死她!你好残忍!你好恶毒!”

    云翔被压得不能动,踢着脚大骂:

    “你还有话可说!如果你跟她干干净净,现在,你跑来做什么?我老婆过世,要你来掉眼泪……”

    阿超胳臂往上一抬,胳臂肘抵住云翔的下巴,把他的头抵在假山上。吼着:

    “你再说,你再说我就帮天虹小姐报仇!帮我们每一个人报仇!你身上有多少血债,你自己心里有数!”

    祖望忍不住,一迈上前,悲哀已极地看着两个儿子。

    “云飞,你放手吧!该说的话你也说了,该送的人,你也送了!家里有人去世,正在伤痛的时刻,我没办法再来面对你们两个的仇恨了!”

    云飞看了祖望一眼,恨极地说:

    “今天天虹死了,我不是只有伤心,我是恨到极点!恨这样一个美好的,年轻的生命,会这样无辜地被剥夺掉!”他盯着云翔,“你怎么忍心?不念着她是你的妻子,不念着她肚子里有你的孩子,就算回忆一下我们的童年,大家怎样一起走过,想想她曾经是我们一群男孩的小妹妹!你竟然让她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去了?”他定定地看着他,沉痛已极,“你逼走了我,逼死了天虹,连你身边的人,都一个个离你远去!现在,你认为纪叔和天尧,对你不恨之入骨吗?还能忠心耿耿对你吗?你已经众叛亲离了,你还不清不楚!难道,你真要弄到进监牢,用你十年或二十年的时间来后悔,才满意吗?”

    云翔挣脱了阿超,跳脚大骂:

    “监牢!什么监牢!我就知道上次是你把我弄进牢里去的!你这个不仁不义的混蛋……”

    云飞摇头,心灰意冷,对阿超说:

    “放开他!我对他已经无话可说了!”

    阿超把云翔用力一推,放手。

    云翔踉跄了几步才站稳,怒视着云飞,一时之间,竟被云飞那种悲壮的气势压制住,说不出话来。

    云飞这才回头看着祖望,伤痛已极地说:

    “爹!‘一叶落而知秋’,现在,落叶已经飘了满地,你还不收拾残局吗?要走到怎样一个地步,才算是‘家破人亡’呢?”

    祖望被云飞这几句话,惊得一退。

    云飞回头看阿超,两人很有默契地一点头,就双双大踏步而去。

    祖望呆呆地站着,心碎神伤。一阵风过,草木萧萧。身旁的大树,落叶飘坠,他低头一看,但见满地落叶,随风飞舞。他不禁浑身惊颤,冷汗涔涔了。

    云飞回到家里,心中的痛,像海浪般卷了过来,简直不能遏止。他进了房间,跌坐在桌前的椅子里,用手支着额头。

    雨凤奔过来,把他的头紧紧一抱,哑声地说:

    “如果你想哭,你就哭吧!在我面前,你不用隐藏你的感情!”说着,自己的泪水,忍不住落下,“没想到,我跟天虹,只有一面之缘!”

    云飞抱住她,把面孔埋在她的裙褶里。片刻,他轻轻推开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条项链。

    “这是天虹要我转送给你的!”

    雨凤惊奇地看着项链。

    “很普通的一条项链,刚刚从她脖子上解下来。她说,是她十二岁那年,我送给她的!”他凝视雨凤,痛心地说,“你知道吗?当她要求我把链子解下来,我看着链子,几乎没有什么印象,记不得是哪年哪月送给她的,她却戴到现在!她……”他说不下去了。

    雨凤珍惜地握住项链,震动极了,满怀感动。

    “这么深刻的感情!太让我震撼了!现在,我才了解她那天为什么要和我单独谈话!好像她已经预知自己要走了,竟然把你‘托付’给我,当时,我觉得她对我讲那些话,有些奇怪,可是,她让我好感动。如今想来,她是要走得安心,走得放心!”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们让她安心吧!让她放心吧!好不好?”

    他点头,哽咽难言;半晌,才说:

    “那条链子,你收起来吧,不要戴了。”

    “为什么不要戴?我要戴着,也戴到我咽气那天!”

    云飞一个寒战,雨凤慌忙抱紧他,急切地喊:

    “那是六十年以后的事情!我们两个,会长命百岁,你放心吧!”把链子交给云飞,蹲下身子,拉开衣领,“来!你帮我戴上,让我代替她,戴一辈子!也代替她,爱你一辈子!”

    他用颤抖的手,为她戴上项链。

    她仰头看着他,热烈地喊:

    “我会把她的爱,映华的爱,通通延续下去!她们死了,而我活着!我相信,她们都会希望我能代替她们来陪伴你!我把她们的爱,和我的爱全部合并在一起,给你!请你也把你欠下的债,汇合起来还给我吧!别伤心了,走的人,虽然走了,可是,我却近在眼前啊!”

    云飞不禁喃喃地重复着天虹的话:

    “像万流归宗,汇成唯一的一股,就是雨凤!”

    “你说什么?”

    他把她紧紧抱住。

    “不要管我说什么,陪着我!永远!”

    她虔诚地接口:

    “是!永远永远!”

    十天后,天虹下葬了。

    天虹入了土,云翔在无数失眠的长夜里,也有数不清的悔恨。天虹,真的是他心中最大的痛。她怎么会死了呢?她这一死,他什么机会都没有了!她带着对他的恨去死,带着对云飞的爱去死,他连再赢得她的机会都没有了!他说不出自己的感觉,只感到深深的、深深的绝望。

    这种绝望压迫着他,让他夜夜无眠,感到自己已经被云飞彻底打败了。

    但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这天,祖望和品慧带着他,来向纪总管道歉。

    他对纪总管深深一揖,说的倒是肺腑之言:

    “纪叔,天尧,我知道我有千错万错,错得离谱,错得混账,错得不可原谅!这些日子,我也天天在后悔,天天在自己骂自己!可是,大错已经造成,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我的日子,也好痛苦!每天对着天虹睡过的床,看着她用过的东西,想着她的好,我真的好痛苦!如果我能重来一遍,我一定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可是,我就没办法重来一遍!没办法让已经发生的事消失掉!不骗你们,我真的好痛苦呀!你们不要再不理我了,原谅我吧!”

    纪总管脸色冷冰冰,已经心如止水,无动于衷。

    天尧也是阴沉沉的,一语不发。

    祖望忍不住接口:

    “亲家,云翔是真的忏悔了!造成这样大的遗憾,我对你们父子,也有说不出来的抱歉。现在,天虹已经去了,再也无法回来,以后,你就把云翔当成你的儿子,让他代天虹为你尽孝!好不好呢?”

    纪总管这才抬起头来,冷冷地开了口:

    “不敢当!我没有那个福气,也没有那个胆子,敢要云翔做儿子,你还是留给自己吧!”

    祖望被这个硬钉子,撞得一头包。品慧站在一旁,忍无可忍地插口了:

    “我说,纪总管呀!你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打笑脸人呀!云翔是诚心诚意来跟你认错,我和老爷子也是诚心诚意来跟你道歉!总之,大家是三十几年的交情,你等于是咱们展家的人,看在祖望的分上,你也不能再生气了吧!日子还是要过,你这个‘总管’还是要做下去,对不对?”

    纪总管听到品慧这种语气,气得脸色发白,还没说话,天尧已经按捺不住,愤愤地,大声地说:

    “展家的这碗饭,我们纪家吃到家破人亡的地步,还敢再吃吗?天虹不是一样东西,弄丢了就丢了,弄坏了就坏了!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呀!今天,你们来说一声道歉,说一声你们有多痛苦多痛苦……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痛苦,什么叫后悔!尤其是云翔!如果他会后悔,他根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痛苦的是我们,后悔的是我们,当初,把天虹卖掉,也比嫁给云翔好!”

    云翔一抬头,再也沉不住气,对天尧吼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今天来道歉,已经很够意思了,你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天虹是自己跑出去,被马车撞死的,又不是我杀死的!你们要怪,也只能怪那个马车夫!再说,天虹自己,难道是完美无缺的吗?我真的‘娶到’一个完整的老婆吗?她对我是完全忠实的吗?她心里没有别人吗?我不痛苦?我怎么不痛苦,我娶了天虹,只是娶了她的躯壳,她的心,早就嫁给别人了!直到她弥留的时刻,她见的是那个人,不是我!你们以为这滋味好受吗?”

    纪总管接口:

    “看样子,受委屈的人是你,该道歉的人是我们!天虹已经死了,再来讨论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你请回吧!我们没有资格接受你的道歉,也没有心情听你的痛苦!”

    品慧生气了,大声说:

    “我说,纪总管呀,你不要说得这么硬,大家难道以后不见面,不来往吗?你们父子两个,好歹还拿展家……”

    祖望急忙往前一步,拦住了品慧的话,赔笑地对纪总管说:

    “亲家,你今天心情还是那么坏,我叫云翔回去,改天再来跟你请罪!总之,千错万错,都是云翔的错!你看我的面子,多多包涵了!”

    云翔一肚子的绝望,全体爆发了,喊着:

    “爹!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我也说了,他们还是又臭又硬,我受够了!为什么千错万错,都是我错?难道天虹一点错都没有……”

    祖望抓住云翔的胳臂,就往外拉,对他大声一吼:

    “混账!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你给我滚回家去吧!”

    他拉着云翔就走,品慧瞪了纪总管一眼,匆匆跟去。

    三个人心情恶劣地从纪家院落,走到展家院落。品慧一路叽咕着:

    “这个纪总管也实在太过分了!住的是我家的屋子,吃的是我家饭,说穿了,一家三口都是我家养的人,天虹死了,我们也很难过。这样去给他们赔小心,还是不领情,那要咱们怎么办?我看,他这个总管当糊涂了,还以为他是‘主子’呢!”

    “人家死了女儿,心情一定不好!”祖望难过地说。

    “他们死了女儿,我们还死了媳妇呢!不是一样吗?”

    正说着,迎面碰到梦娴带着齐妈,手里拿着一个托盘,提着食篮,正往纪家走去。看到他们,梦娴就关心地问:

    “你们从纪家过来吗?他们在不在家?”

    “在,可是脾气大得很,我看,你们不用过去了!”祖望说。

    品慧看梦娴带着食篮,酸溜溜地说:

    “他们脾气大,也要看是对谁?大概你们两个过去,他们才会当做是‘主子’来了吧!纪总管现在左一句后悔,右一句后悔,不就是后悔没把天虹嫁给云飞吗?看到梦娴姐,这才真的等于看到亲家了吧!”

    梦娴实在有些生气,喊:

    “品慧!他们正在伤心的时候,你就积点口德吧!”

    品慧立刻翻脸。

    “这是什么话?我哪一句话没有口德?难道我说的不是‘实情’吗?如果我说一说,都叫做‘没口德’,那么,你们这些偷偷摸摸做的人,是没有什么‘德’呢?”

    梦娴一怔,气得脸色发青了。

    “什么‘偷偷摸摸’,你夹枪带棒,说些什么?你说明白一点!”

    云翔正在一肚子气,没地方出,这时,往前一冲,对梦娴叫了起来:

    “你不要欺负我娘老实!动不动就摆出一副‘大太太’的样子来!你们和云飞串通起来,做了一大堆见不得人的事,现在,还想赖得干干净净!如果没有云飞,天虹怎么会死?后来丫头们都告诉我了,她会去撞马车,是因为她要跑出去找云飞!杀死天虹的凶手,不是我,是云飞!现在,你们反而做出一副被害者的样子来,简直可恶极了!”

    梦娴瞪着云翔,被他气得发抖,掉头看祖望。

    “你就由着他这样胡说八道吗?由着他对长辈嚣张无理,对死者毫不尊敬?一天到晚大呼小叫吗?”

    祖望还没说话,品慧已飞快地接了口,尖酸地说:

    “这个儿子再不中用,也是展家唯一的儿子了!你要管儿子,恐怕应该去苏家管!就不知道,怎么你生的儿子,会姓了苏!”

    “祖望……”梦娴惊喊。

    祖望看着梦娴,长叹一声,被品慧的话,勾起心中最深的痛,懊恼地说:

    “品慧说的,也是实情!怎么你生的儿子,会姓了苏?我头都痛了,没有心情听你们吵架了!”

    祖望说完,就埋头向前走。

    梦娴呆了呆,心里的灰心和绝望,排山倒海一样的涌了上来。终于,她了解到,云飞为什么要逃出这个家了!她拦住了祖望,抬着头,清清楚楚地、温和坚定地说:

    “祖望,我嫁给你三十二年,到今天做一个结束。我的生命,大概只有短短的几个月了,我愿意选择一个有爱、有尊严的地方去死。我生了一个姓苏的儿子,不能见容于姓展的丈夫,我只好追随儿子去!再见了!”

    祖望大大一震,张口结舌。

    梦娴已一拉齐妈的手,说:

    “我们先把饭菜,给纪总管送过去,免得凉了!”

    梦娴和齐妈,就往前走去。祖望震动之余,大喊:

    “站住!”

    梦娴头也不回,傲然前行。品慧就笑着说:

    “只怕你这个姓展的丈夫,叫不住苏家的夫人了!”

    祖望大受刺激,对梦娴的背影大吼:

    “走了,你就永远不要回来!”

    梦娴站住,回头悲哀地一笑,说:

    “我的‘永远’没有多久了,你的‘永远’还很长!你好自为之吧!珍重!”说完,她掉头去了。

    祖望震住,站在那儿,动也不能动。只见风吹树梢,落叶飞满地。

    梦娴和齐妈,当天就到了云飞那儿。

    阿超开的大门,他看到两人,了解到是怎么一回事,就拎起两人的皮箱往里面走,一路喊进来:

    “慕白!雨凤!雨鹃……你们快出来呀!太太和齐妈搬来跟我们一起住了!”

    阿超这声“慕白”,终于练得很顺口了。

    云飞、雨凤、雨鹃、小三、小五大家都跑了过来。云飞看看皮箱,看看梦娴,惊喜交集。

    “娘!你终于来了!”

    梦娴眼中含泪,凝视他。

    “我和你一样,面临到一个必须选择的局面,我做了选择,我投奔你们来了!”

    梦娴没有讲出的原委,云飞完全体会到了,紧握了一下她的手。

    “娘!我让你受委屈了!”

    梦娴痛楚地说:

    “真到选择的时候,才知道割舍的痛。云飞,你所承受的,我终于了解了!”她苦笑了一下,“不过,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大概一直想这样做!一旦决定了,也有如释重负、完全解脱的感觉。”

    雨凤上前,诚挚地、温柔地、热烈地拥住她。

    “娘!欢迎你‘回家’!我跟你保证,你永远不会后悔你的选择!因为,这儿,不是只有你的一个儿子在迎接你,这儿有七个儿女在迎接你!你是我们大家的娘!”就回头对小三小五喊,“以后不要叫伯母了,叫‘娘’吧!”小三小五就扑上来,热烈地喊:

    “娘!”

    梦娴感动得一塌糊涂,紧紧地拥住两个孩子。

    阿超高兴地对梦娴说:

    “我和雨鹃,已经挑好日子,二十八日结婚,我们两个,都是孤儿,正在发愁,不知道你肯不肯再来一趟,让我们可以拜见高堂。现在,你们搬来了,就是我们‘名正言顺’的‘高堂’了!”

    梦娴惊喜地看雨鹃和阿超。

    “是吗?那太好了,阿超,雨鹃,恭喜恭喜!”

    齐妈也急忙上前,跟两人道喜:

    “阿超,你好运气,娶到这样的好姑娘!”对雨鹃笑着说,“如果阿超欺负你,你告诉我,我会帮你出气!”

    “算啦!她不欺负我,我就谢天谢地了!”阿超喊。

    “算算日子只有五天了!来得及吗?”梦娴问。

    雨鹃急忙回答:

    “本来想再晚一点,可是,慕白说,最好快一点,把该办的事都办完!”

    云飞看着母亲,解释地说:

    “最近,大家都被天虹的死影响着,气压好低,我觉得,快点办一场喜事,或者,可以把这种悲剧的气氛冲淡,我们都需要振作起来,面对我们以后的人生!”

    梦娴和齐妈拼命点头,深表同意。齐妈看着大家,说:

    “不知道你们这儿够不够住?因为,我跟着太太,也不准备离开了!”

    雨鹃欢声大叫:

    “怎么会不够住?正好还有两间房间空着!哇!我们这个‘家’越来越大,已经是九口之家了!太好了!我们快去布置房间吧!我来铺床!”

    “我来挂衣服!”小三喊。

    “我会折被子!”小五喊。

    大家争先恐后,要去为梦娴布置房间。阿超和云飞拎起箱子,大家便簇拥着梦娴往里面走去。

    梦娴看着这一屋子的人,看着这一张张温馨喜悦的脸庞,听着满耳的软语呢喃……这才发现,这个地方和展家,根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展家,充满了萧索和绝望,这儿,却充满了温暖和生机!原来,幸福是由爱堆砌而成的,她已经觉得,自己被那种幸福的感觉,包围得满满的了。

    28

    阿超和雨鹃,在那个月的二十八日,顺利地完成了婚礼。在郑老板的坚持下,照样迎娶,照样游行,照样在待月楼大宴宾客。几乎云飞和雨凤有的排场,阿超和雨鹃全部再来一遍。阿超这一生,何时经验过这么大的场面,何时扮演过这么吃重的角色,每一个礼节,都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好不容易,所有的节目都“演完”了。终于到了“洞房花烛”的时候,阿超一整天穿着新郎官的衣服,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现在看到已入洞房,就大大地呼出一口气来,如释重负。

    “哇!可把我累坏了!就算骑一天马,赶几百里路,也不会这么累!这是什么衣服嘛,害我一直诧着手,姹着脚,可真别扭!还要戴这么大一个花球,简直像在唱戏!还好,只折腾我一天……”他一面说,一面把长衣服脱下。

    雨鹃对着镜子,取下簪环,笑嘻嘻地接口:

    “谁说只有一天?明天还有一天!”

    “什么叫还有一天?”他大惊。

    雨鹃慢条斯理地说:

    “郑老板说,明天是新姑爷回门,还有一天的节目!你最好把那些规矩练习练习,免得临时给我出状况!”

    他立刻抗拒起来。

    “怎么雨凤没有回门,你要回门?”

    “郑老板说,我是他亲口认的干女儿,不一样!一定要给足我面子,热闹它一天,弄得轰轰烈烈的!郑家所有的族长、亲戚、长辈、朋友……全部集合到郑家去,你早上要穿戴整齐,先拜见族长,再拜见长辈,然后是平辈,然后是晚辈,然后是朋友,然后是女眷……”

    阿超越听越惊,越听越急。

    “你怎么早不跟我说,现在才告诉我!”

    “没办法,如果我早说,恐怕你就不肯娶我啦!好不容易才把你骗到手,哄得你肯成亲,如果弄个‘回门’,把你吓走,我不是太冤了吗?”她甜甜地笑着说。

    “你明知道我怕这些规规矩矩,你怎么不帮我挡掉?”

    “没办法,人家郑老板一片好意,却之不恭!何况,你当初把我从他手里抢走,我对他有那么一份歉意,不能说‘不’。再加上,好多人都知道你这段‘横刀夺爱’的故事,大家就是要看看你是何方神圣,我只好让你去‘展览’一下!”

    阿超往床上一倒,大叫:

    “我完了!我惨了!”

    她扑过来,去蒙他的嘴巴。

    “喂喂!今晚是洞房花烛夜呀,你嘴里说些什么?总要讨点吉祥,是不是?”

    他握住她的双手,头痛地喊:

    “想到明天我还要耍一天的猴儿戏,我今晚连洞房花烛的兴趣都没有了!”

    她瞅着他,瞅了好半天,噗哧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他莫名其妙地问。

    “我就知道你是这种反应!你有几两重,我全摸清了!你想想看,知你如我,还会让你去受那种罪吗?我早就推得一干二净啦!现在,是逗你的啦!”

    阿超怔了怔,还有些不大相信,问:

    “那么,明天不用‘回门’了?”

    “不用‘回门’了!”

    “你确定吗?”

    “我确定!”

    这一下,阿超喜出望外,大为高兴,从床上直跳起来,伸手把她热烈地抱住。

    “哇!那还等什么?我们赶快‘洞房花烛’吧!”

    她又笑又躲,嚷着说:

    “你也稍微有情调一点,温柔一点,诗意一点,浪漫一点……好不好?”

    “那么多点之后,天都亮了!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嘛,不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吗?”

    她跳下床,躲到门边去,笑着说:

    “你不说一点好听的,我就不要过去!”

    “你怎么那么麻烦,洞房花烛夜,还要考我!什么好听的嘛!现在哪儿想得起来?”

    “那……只有三个字的!”

    “天啊,那种肉麻兮兮的话,你怎么会爱听呢?”

    “你说不说?”

    他飞扑过来,一把攫住她,把她紧紧地搂进怀里。

    “与其坐在那儿说空话,不如站起来行动!”

    他说完,就把头埋在她脖子里,一阵乱揉,雨鹃怕痒,笑得花枝乱颤。她的笑声,和那女性的胴体,使他热情高涨。他就动情地解着她的衣纽,谁知那衣纽很紧,扣子又小,解来解去解不开。

    “你这个衣纽怎么那么复杂?”他解得满头大汗,问。

    雨鹃直跺脚。

    “你真笨呐!你气死我了!”

    阿超一面和那个纽扣奋斗,一面赔笑说:

    “经验不够嘛,下次就不会这么手忙脚乱了!”

    雨鹃看他粗手粗脚,就拿一粒小纽扣没办法,又好气又好笑。好不容易,解开了衣领。他已经弄得狼狈不堪,问:

    “一共有多少个纽扣?”

    “我穿了三层衣服,一共一百零八个!”她慢吞吞地说。

    阿超脱口惊呼:

    “我的天啊!”

    阿超这一叫不要紧,房门却忽然被一冲而开,小四、小三、小五跌了进来。小四大喊着:

    “我就知道二姐会欺负阿超!阿超,你别怕,我们来救你啦!”

    “我们可以帮什么忙?”小三急急地问。

    小五天真地接嘴:

    “那个纽扣啦!一百零八个!我们来帮忙解!”

    阿超和雨鹃大惊,慌忙手忙脚乱地分开身子,双双涨红了脸。再一看,雨凤和云飞笑吟吟地站在门口。梦娴和齐妈,也站在后面直笑。这一惊非同小可。

    阿超狼狈极了,对云飞大喊:

    “你真不够意思,你洞房的时候,我和雨鹃把三个小的带到房里,跟他们讲故事,千方百计绊住他们,让他们不会去吵你们!你们就这样对我!”

    雨凤急忙笑着说:

    “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人缘太好了!三个小的就怕你吃亏,非在门口守着不可,你们也真闹,一会儿喊天,一会儿喊地,弄得他们三个好紧张……好了,我现在就把他们带去关起来!”她转头对弟妹们笑着喊“走了!走了!别耽误人家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呢!”

    云飞把阿超袖子一拉,低低地说:

    “那个纽扣……解不开,扯掉总会吧!”

    雨凤也在阿超耳边,飞快地说了一句:

    “没有一百零八个,只有几个而已!”

    雨鹃又羞又窘,抱着头大喊:

    “哇!我要疯了!”

    云飞笑着,重重地拍了阿超一下:

    “快去!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云飞说完,就带着大伙出房,把房门关上。回过头来,他看着雨凤,两人相视而笑。牵着弟妹们,大家向里面走。齐妈和梦娴跟在后面,也笑个不停。

    新房内,又传出格格的笑声。小三小四小五,也格格地笑着,彼此说悄悄话。

    雨凤对云飞轻声说:

    “听到了吗?幸福是有声音的,你听得到!”她抬眼看窗外的天空,“希望天虹在天上,能够分享我们的幸福!”

    云飞感动地一笑,点头,紧紧地揽住了雨凤。

    两对新人的终身大事都已经办完了。

    对云飞来说,这是一个崭新的开始。他一下子就拥有了一个庞大的家庭,从今以后,这个家庭的未来,这个家庭的生活,这个家庭的幸福,全在他的肩上了。他每天看着全家大大小小,心里深深明白,维持这一家人的欢笑,就是他最大最大的责任,也是他今后人生最重要的事了。

    这天晚上,九个人围着桌子吃晚餐,热闹得不得了。

    齐妈习惯地帮每个人布菜,尤其照顾着小四小五,一会儿帮他们夹菜,一会儿帮他们盛汤,始终不肯坐下。

    雨鹃忍不住,跳起身子,把她按进椅子里。

    “齐妈,你坐下来好好吃吧!不要尽顾着大家,你明知道我们这儿没大没小,也没规矩,所有的人,一概平等!这么久了,你还是这样!你不坐下好好吃,我们大家都吃不下去!”

    齐妈不安地看了梦娴一眼,说:

    “我高兴照顾呀!我看着你们大家吃,心里就喜欢,你们让我照顾嘛!”

    梦娴笑看齐妈,温和地说:

    “你就不要那么别扭了,每个家有每个家的规矩,你就依了大家吧!”

    齐妈这才坐定,她一坐下,七八双筷子,不约而同地,夹了七八种菜,往她碗里堆去。她又惊又喜,叫:

    “哎哎!你们要撑死我吗?”

    大家互看,都忍不住笑了。

    温馨的气氛,笼罩着整个餐桌。云飞看着大家,就微笑地说:

    “我有一件事情,要征求大家的意见!”

    “告状的事吗?”雨鹃立刻问。

    “不!那件事我们再谈!先谈另外一件!”云飞看看雨鹃,又看看雨凤,“我们这个家已经很大了,一定还会越来越大,人口也一定会越来越多,我和阿超,都仔细研究过,我们应该从事哪一行,才能维持这个家!昨天我去贺家,跟一些虎头街的老朋友谈了谈,大家热心得不得了……我们现在有木工,有泥水匠,有油漆匠,有砖瓦工……然后,我手里有一块地,我想,重建‘寄傲山庄’!”

    云飞这一个宣布,整个餐桌顿时鸦雀无声。萧家五个兄弟姐妹,个个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他就继续说:

    “我和我娘,手上还有一些钱,如果我们不找工作,没两年就会坐吃山空。要我去上班,我好像也不是那块料!阿超也自由惯了,更不是上班的料!我们正好拿这些钱,投资一个牧场!养牛、养羊、养马……养什么都可以,只要经营管理得好,牧场是个最自由,最接近自然的行业,对阿超来说,好容易!对你们五个兄弟姐妹来说,好熟悉!而我,还可以继续我的写作!”

    他说完,只见萧家姐弟,默不作声,不禁困惑起来。

    “怎么样?你们姐弟五个,不赞成吗?”

    阿超也着急地说:

    “虎头街那些邻居,已经纷纷自告奋勇,有的出木工,有的出水泥工……大家都不肯算工钱,要免费帮我们重建寄傲山庄了!”

    雨凤终于有了一点真实感,回头看雨鹃,小小声地说:

    “重建寄傲山庄?”

    雨鹃也小小声地回答:

    “重建寄傲山庄?”

    小三抬头看两个姐姐:

    “重建寄傲山庄?”

    小四和小五不禁同声一问:

    “重建寄傲山庄?”

    雨凤跳下饭桌,雨鹃跟着跳下,姐妹两个双手一握,齐声欢呼:

    “重建寄傲山庄!”

    小三小四小五跟着跳下饭桌,跑过去拥住两个姐姐。五个兄弟姐妹就狂喜地,手牵手地大吼大叫起来:

    “重建寄傲山庄!重建寄傲山庄!重建寄傲山庄……”

    云飞、阿超、梦娴、齐妈看到反应如此强烈的姐弟五个,简直愣住了。云飞被这样的狂喜感染着,对阿超使了一个眼色。阿超会意,就离席,奔进里面去。一会儿,他拿了一个包着牛皮纸的横匾进来。他把牛皮纸“哗”地撕开,大家定睛一看,居然是“寄傲山庄”的横匾!

    雨鹃惊喜地大叫:

    “爹写的字!是原来的横匾!怎么在你们这儿?”

    “慕白收着它,就等这一天!”阿超说。

    雨凤用手揉眼睛。

    “哇!不行,我想哭!”

    云飞看着雨凤,深情地说:

    “一直记得你告诉我的话,你爹说,寄傲山庄是个天堂,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要把这个天堂还给你们!”

    雨凤用热烈的眸子,看了云飞一眼,就跑到梦娴身边,紧紧地抱了她一下。

    “娘!谢谢你!”

    “这件事可是他和阿超两个人的点子,我根本没出力!”梦娴急忙说。

    雨凤凝视梦娴。

    “我谢谢你,因为你生了慕白!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他,我不知道我的生活会多么贫乏!”

    不能有更好的赞美了,云飞感动地笑着。小四大声问:

    “哪一天开工?我可以不上学,去参加工作吗?”

    “如果你们不反对,三天以后就开工了!”

    雨鹃两只手往天空一伸,大喊:

    “万岁!”

    小三、小四、小五同声响应,大叫:

    “万万岁!”

    整个房间里,欢声雷动。

    齐妈和梦娴,笑着看着,感动得一塌糊涂。

    “寄傲山庄”在三天以后,就开工了。参加重建的人,全是虎头街的老百姓,无数男男女女,都兴高采烈地来盖山庄。有的锯木材,有的钉钉子,有的砌砖头,有的搬东西。搬运东西时,各种运输工具都有,驴车、板车、牛车、马车……全体出动,好生热闹。

    云飞和阿超忙得不亦乐乎,云飞不住地画图给工作人员看,阿超是什么活都做,跑前跑后。雨凤、雨鹃和其他女眷,架着大锅子,煮饭给大伙吃。小三、小五、和其他女孩,兴匆匆给大家送茶,送菜,送饭,送汤。

    小四和其他男孩,忙着帮大人们打下手,照顾驴啊牛啊马啊……

    工地上,一片和乐融融,大家一面工作,一面聊天,一面唱歌……雨凤雨鹃太快乐了,情不自禁,就高唱着那首《人间有天堂》。小三、小四,小五也跟着唱。几天下来,人人会唱这首歌。大家只要一开工,就情不自禁地唱起来:

    在那高高的天上,阳光射出万道光芒,当太阳缓缓西下,黑暗便笼罩四方,可是那黑暗不久长,因为月儿会悄悄东上,把光明洒下穹苍。即使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孩子啊,你们不要悲伤,因为细雨会点点飘下,滋润着万物生长。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只要你心里充满希望,人间处处,会有天堂!

    大家工作的时候唱着,休息的时候唱着,连荷锄归去的时候也唱着。把重建寄傲山庄的过程,变成了一首歌:人间处处,会有天堂!

    云飞忙着在重建寄傲山庄,展家的风风雨雨,却没有停止!

    这天,展家经营的几家银楼,突然在一夜之间,换了老板!几个掌柜,气极败坏地来到展家,追问真相。老罗带着他们去找纪总管,到了纪家小院,才发现纪总管父子,已经人去楼空!房子里所有财物,全部搬走!只在桌子上,留下一张信笺,一本账册。老罗大惊失色,带着信笺账册,和银楼掌柜,冲进祖望房里。

    “老爷!老爷!出事了!出事了!纪总管和天尧跑掉了!”

    “什么?你说什么?”祖望大叫。

    老罗把信笺递上,祖望一把抓过信笺,看到纪总管的笔迹,龙飞凤舞地写着:

    祖望:

    我三十五年的岁月,天虹二十四岁的生命,一起埋葬在展家,换不到一丝一毫的代价!我们走了!我们拿走我们应该拿的报酬,那是展家欠我们的!至于绸缎庄和粮食店,早就被云翔豪赌输掉了!账册一本,请清查。

    祖望急着翻了翻账册,越看越惊。他脸色惨变,大叫: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几个掌柜哭丧着脸,走上前来。

    “老爷,我们几个,是不是以后就换老板了?郑老板说要我们继续做,老爷,您的意思呢?”

    “郑老板?郑老板?”祖望惊得张口结舌。

    “是啊,现在,三家银楼,说是都被郑老板接收了!到底是不是呢?”掌柜问。

    祖望快昏倒了,抓着账册,直奔纪总管家,四面一看,连古董架上的古董,墙上的字画,全部一扫而空!他无须细查,已经知道损失惨重。这些年来,纪总管既是总管,又是亲家,所有展家的财产,几乎全部由他操控。他心中一片冰冷,额上冷汗涔涔,转身奔进云翔房间,大叫:

    “云翔!云翔!云翔……”看到了云翔,他激动地把账册摔在他脸上,大吼,“你输掉了四家店!你把绸缎庄、粮食店,全体输掉了!你疯了吗?你要败家,也等我死了再败呀!”

    品慧和云翔正在谈话,这时,母子双双变色,云翔跳起身就大骂:

    “纪叔出卖我!说好他帮我挪补的!哪里用得着卖店?不过是几万块钱罢了!”

    祖望眼冒金星,觉得天旋地转。

    “不过是‘几万’块钱?你哪里去挪补几万块钱?你真的输掉几万块钱?”他蹒跚后退,“我的天啊!”

    品慧又惊又惧,急急地去拉云翔的衣袖:

    “怎么回事?不可能的!你怎么会输掉几万块?你是不是中了别人的圈套?这太不可思议了!你赶快跟你爹好好解释……”

    “我去找纪叔理论!他应该处理好……”云翔往门外就冲。

    “纪总管和天尧,早就跑了!这账册上写得清清楚楚,五家钱庄里的现款,三家银楼的首饰他们全部带走,还把店面都卖给郑老板了!其他的损失,我还来不及算!你输掉的,还不包括在内!”祖望大吼。

    云翔像是挨了当头一棒,眼睛睁得好大好大,狂喊:

    “不可能!纪叔不会这样,天尧不会这样……他们是我的死党呀,他们不能这样对我……”他一面喊,一面无法置信地冲出门去。

    祖望跌坐在椅子里呻吟。

    “三代的经营,一生的劳累,全部毁之一旦!”

    “老爷子,你快想办法,去警察厅报案,把纪总管他们捉回来!还有绸缎庄什么的,一定是人家设计了云翔,你快想办法救回来呀!”品慧急得泪落如雨,喊着。

    祖望对于品慧,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他凝视着窗外,但见寒风瑟瑟,落木萧萧。他神思恍惚自言自语:

    “一叶落而知秋,现在,是真的落叶飞满地了!”

    云飞很快就知道纪总管卷款逃逸的事了,毕竟,桐城是个小地方,消息传得很快。这天晚上,大家齐聚在客厅里,为这个消息震动着?

    “损失大不大呢?纪总管带走些什么东西呢?”云飞问齐妈。

    “据说,是把展家的根都挖走了!三家银楼,五家钱庄,所有现款首饰,全体没有了!连店面都卖给了郑老板,卖店的钱,也带走了!”

    “纪总管……他怎么会做得这么绝?”

    梦娴难过极了,回忆起来,痛定思痛。

    “我想,从天虹流产,他就开始行动了,可惜展家没有一个人有警觉,等到天虹一死,纪总管更是铁了心,再加上云翔一点悔意都没有……最后,就造成这样的结果!”

    “我已经警告了爹,我一再跟他说,云翔这样荒唐下去,后果会无法收拾!爹宁可把我赶出门,也不要相信我!现在,怎么办呢?云翔能够扛起来吗?”云飞问。

    “他扛什么起来?他外面还有一大堆欠债呢!”梦娴说。

    “是啊!听说,这两天,要债的人都上门了!老爷一报案,大家都知道展家垮了,钱庄里、家里,全是要债的人!”齐妈接口。

    云飞眉头一皱,毕竟是自己的家,心中有说不出来的痛楚。梦娴看他,心里也有说不出来的痛楚。她犹豫地说:

    “你想,这种时候,我们是不是该回家呢?”

    云飞打了一个寒战,抗拒起来。

    “不!我早已说过,那个家庭的荣与辱,成与败,和我都没有关系了!”

    “或者,你能不能跟郑老板商量商量,听说,现在最大的债主,就是郑老板!”梦娴恳求地看着他,“郑老板那么爱惜雨凤雨鹃,或者可以网开一面!”

    云飞好痛苦,思前想后,不禁抽了一口冷气。他抬眼看雨凤、雨鹃,眼神里满溢着悲哀,苦涩地说:

    “这一盘棋,我眼看你们慢慢布局,眼看郑老板慢慢行动,眼看展家兵败如山倒!整个故事,从火烧寄傲山庄开始,演变成今天这样……雨凤,雨鹃,你们已经赢了,你们的仇,还要继续报下去吗?”

    雨鹃一个震动,立刻备战。

    “你不是在怪我们吧?”

    “我怎么会怪你们,我只是想到那张状子!云翔有今天,可以说完全是他自己造成的!因为烧掉了寄傲山庄,你们才会去待月楼唱曲,因为唱曲,才会认识郑老板!因为郑老板路见不平,才会插手‘城南’的事业!这是一连串的连锁反应。至于纪总管,跟你们完全无关,是云翔另一个杰作!今天这种后果,其实只是几句老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知道,我应该对展家的下场无动于衷,只是……”

    “你身体里那股展家的血液,又冒出来了!”雨鹃接口。

    云飞凄然苦笑,笑得真是辛酸极了。

    阿超一个冲动,对雨鹃激动地说:

    “到此为止吧!不要为难慕白了!他本来身体里就有展家的血,这是他毫无办法的事!我们放那个夜枭一马,让他去自生自灭吧!”

    雨凤看雨鹃,因云飞的痛苦而痛苦,因梦娴的难过而难过,急急地说:

    “想想看,我们正在欢欢喜喜地重建寄傲山庄,慕白说得好,要帮我们找回那个失去的天堂,我们失去的,正慢慢找回来!我们因此,也都得到了好姻缘,上苍对我们是很公平的!展夜枭虽然把我们害得很惨,他已经自食其果了!我们与其再费尽心机去告他,不如把这个精神,用在重建我们的幸福上!像慕白说的,这盘棋,我们已经赢了,何必再赶尽杀绝呢!雨鹃,我们放手吧!”

    雨鹃的心已经活了,看小三小四小五。

    “这件事还有三票,你们三个的意思如何?我们还要不要告展夜枭?要不要让他坐牢?”

    小三看阿超。

    “我听阿超大哥的!”

    “我也听阿超大哥的!”小四说。

    “我也是!我也是!”小五接口。

    雨鹃叹了口长气,说:

    “现在,是我一票对六票,我投降了!此时此刻,我不能不承认,爱的力量比恨来得大,我被你们这一群人同化了!好吧,就不告了,希望我们大家的决定是对的!”

    梦娴不解地看大家。

    “什么状子?什么告不告?”

    云飞长叹一声,如释重负。

    “娘!我刚刚化解了展家最大的一个灾难!钱,失去了还赚得回来!青春,生命,和荣誉,失去了,就永远回不来了!”

    梦娴虽然不甚了解,但,看到大家的神情,也明白了七八成。

    云飞感激地看看萧家五个姐弟,再掉头看着梦娴,郑重地说:

    “我不反对你回去看看,可是,我和雨凤他们同一立场!”他伸手揽住雨凤、小三小四小五,“在他们如此支持我的情况下,我不能再让他们伤心失望,我那股展家的血液,只好深深掩藏起来!”

    梦娴叹息,完全体会出云飞的苦衷。可是,想想,心有不忍,伸手按在他的手上,几乎是恳求地说:

    “那么,算是你陪我回去走一趟,行吗?”

    云飞很为难,心里非常矛盾。雨凤抬眼,凝视着他。

    “你就陪娘,回去一趟吧!我想,你也很想了解展家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况,现在,展家有难,和展家得意的时候毕竟不一样!患难之中,你仍然置之事外,你也会很不安心的!所以,就让那股展家的血液,再冒一次吧!”

    梦娴感激地看着雨凤。云飞也看着她,轻声低语:

    “知我者,雨凤也!”

    云飞、梦娴带着阿超和齐妈,当天就回了家。

    他们走进展家的庭院,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老罗看到云飞和梦娴,喜出望外,激动地一路喊进去:

    “太太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祖望听到他们来了,就身不由己地迎了出来。

    夫妻俩一见面,就情不自禁地奔向彼此。梦娴把所有的不快都忘记了,现在,只有关心和痛心,急切地说:

    “祖望,我都知道了!现在情形怎么样?李厅长那儿有没有消息?可不可能追回纪总管?我记得纪总管是济南人,要不要派人到他济南老家去看看?”

    祖望好像见到最亲密的人,伤心已极地说:

    “你以为我没想到这一点吗?已经连夜派人去找过了!他济南老家,早就没人了!李厅长说,案子收不收都一样,要在全中国找人,像是大海捞针!而且,我们太信任纪总管,现在,居然没有证据可以说他是‘卷逃’,所有的账册,他都弄得清清楚楚,好像都是我们欠他们的,我就是无可奈何呀!”

    品慧和云翔,听到声音,也出来了。

    品慧一看到四人结伴而来,就气不打一处来,立刻提高嗓门,尖酸地喊:

    “哎哟!这苏家的夫人少爷,怎么肯来倒霉的展家呢?”她对梦娴冲过来,嚷,“纪总管平常跟你们亲近得不得了,一定什么话都谈!这事也实在奇怪,你离开展家没几天,纪总管就跑了!难道你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吗?搞不好就是你们串通一气,玩出来的花样!”

    梦娴大惊,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云飞大怒,往前一冲,义正辞严地说:

    “慧姨娘!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娘今天是一片好心,听说家里出了事,要赶回来看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地方?就算在实际上帮不了忙,在心态上是抱着‘同舟共济’的心态来的!你这样胡说八道,还想嫁祸给我们,你实在太过分,太莫名其妙了!”

    品慧还没回答,云翔已经冲上前来,一肚子怨气和愤怒,全部爆炸。对云飞梦娴等人,咆哮地大叫:

    “我娘说得对极了!搞不好就是你们母子玩出来的花样!”他对云飞伸了伸拳头,“那个郑老板不是你老婆的‘干爹’吗?他一步一步地计划好,一步一步地陷害我,让我中了他的圈套,把展家的产业,全部‘侵占’!如果没有他跟纪总管合作,那些银楼商店哪里会这么容易脱手!我想来想去,这根本就是你的杰作!你要帮萧家那几个妞儿报仇,联合郑老板,联合纪总管,把我们家吃得干干净净!我看,展家失去的财产,说不定都在你们那里!现在,你们跑回来干什么?验收成果吗?要看看我们展家有多惨吗……”

    云飞这一下,真是气得快晕倒,回头看梦娴。

    “娘!你一定要回来看看,现在,你看到了!他们母子,永远不可能进步,永远不会从失败中学到教训!我早就说过,他们已经不可救药!现在,我们看够了吧!可以走了!”

    云飞回头就走,云翔气冲冲地一拦,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分析对极了,大吼:

    “你还想赖!你这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我今天要把你所有的假面具都揭开!”回头大喊,“爹!你看看这个名叫苏慕白的人,他偷了我的老婆,偷了你的财产,娶了我们的仇人,投效了我们的敌人,害得我们家倾家荡产!他步步为营,阴险极了!我们今天会弄成这样,全是这个姓苏的人一手造成……”

    阿超忍无可忍,怒吼出声:

    “慕白!你受得了,我受不了!要不我现在就废了他,要不,我们赶快离开这儿,回去找郑老板,把那张状子拿来签字!”

    云翔听到“郑老板”三字,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测,怪叫着:

    “爹!你听到了!他们要回去找郑老板,想办法再对付我们!不把我们赶尽杀绝,他们不会放手的!你总算亲耳听到了吧,现在,你知道你真正的敌人是谁了吧?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家的财产会到郑家去了吧……”

    梦娴已经气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看祖望说:

    “祖望,算我多事,白来这一趟,你好好珍重吧!我走了!”

    梦娴转身想走,云翔大叫:

    “我话还没说完,你们就想逃走了吗?”

    阿超大吼一声,对云翔挥着拳头喊:

    “你在考验我的耐力是不是?如果我不痛痛快快地打你一顿,你会浑身不舒服!是不是?”

    品慧就撒泼似的尖叫起来:

    “家已经败了,钱已经没了,你们还要回来打人!云翔呀!我看我们母子也走吧!我娘家虽然是个破落户,养活我们母子还不成问题,留在这里,迟早会被这个姓苏的打死,你跟娘一起走吧!”

    祖望听到云翔一席话,觉得不无道理。想到云飞和郑老板的关系,想到云飞的“不孝”和种种,心里更是痛定思痛;又见阿超以一个家仆的身份,其势汹汹,反感越深。他往前拦住阿超,悲切地喊:

    “事已至此,你们适可而止吧!”

    这句“适可而止”像是一个焦雷,直劈到云飞头顶。他踉跄一退,不敢相信地看看祖望,痛心已极地喊:

    “爹!什么叫适可而止?”

    梦娴绝望地看着祖望,问:

    “你相信他的话?你也认为今天展家所有的悲剧,都是云飞造成的?”

    祖望以一种十分悲哀,十分无助的眼光,看着云飞和梦娴,叹了一口长气,无力地说:

    “展家就像云飞说的,是‘家破人亡’了!”他抬起憔悴的眸子,看着云飞,“我不知道你在这个悲剧里,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但是,我知道,如果没有你,展家绝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云飞眼睛一闭,心中剧痛,脸色惨白。

    “我知道了!今天跑这一趟,对我唯一的收获就是,我身体里那股展家的血液,终于可以不再冒出来了!”

    云飞就扶着梦娴,往大门走;一面走,一面凄然地说:

    “娘!我们走吧!这儿,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你也帮不了任何忙。天要让一个人灭亡,必先让他疯狂!现在,想救展家,只有苍天了!只怕苍天,对这样的家庭,也欲哭无泪了!”

    云飞、梦娴等人,就沉痛地走了。在他们身后,云翔涨红着眼睛,挥舞着拳头,振臂狂呼:

    “什么疯狂?什么灭亡?你还有什么诡计,你都用出来好了!反正,人啊钱啊,都给你拐跑了!我只有一条命,了不起跟你拼个同归于尽……”

    云飞和梦娴,就在这样的大呼小叫下,走了。

    回到塘口,母子二人,实在非常沮丧,非常悲哀。

    梦娴一进门,就乏力地跌坐在椅子里,忍不住落泪了。云飞在她身边坐下,拍了拍她的手,努力安慰着她。

    “娘!你不要难过了。展家,气数已尽,我们和展家的缘分也尽了!云翔说的那些话,固然可恶到了极点,不过,我们知道云翔根本就是个疯子,也就罢了!可是,爹到了这个地步,仍然相信他,把家破人亡的责任居然归在我身上,好像中邪一样!实在让我觉得匪夷所思!他一次又一次,砍断我对展家的根!我真的是哀莫大于心死,彻底绝望了!命中注定,我没有爹,没有兄弟,我认了,你也认了吧!”

    “你爹,他看起来那么累,那么苍老,到现在,还糊里糊涂!明明有一个你,近在眼前,他却拼了老命,把你赶出门去,推得远远的!他的身边,现在,剩下的是品慧和云翔,我想想都会害怕,他的老年,到底要靠谁呢?”梦娴拭着泪,伤心地说。

    云飞一呆。

    “娘!他这么误解我们,排挤我们,甚至恨我们,而你,还在为他想?为他担心?”他抬头,一叹,“雨凤,你曾经对我说,善良和柔软不是罪恶,让我告诉你,那是罪恶!是对自己‘有罪’,对自己‘有恶’,太虐待自己了!”

    雨凤看他们的样子,已经心知肚明。她走过去,提高了声音,振作着大家,说:

    “你们去过展家了,显然帮不上忙,显然也没有人领情!那么,你们已经仁至义尽了!既然对展家所有的事都无能为力,那么,就不要再难过了,把他们全体抛开吧!展家虽然损失很大,依然有房产,有丫头佣人,不愁吃,不愁穿!和穷人家比起来,强太多了,想想贺家的一家子,想想罗家的一家子,想想虎头街那些人家,他们一无所有,照样可以活得快快乐乐!所以,展家只要退一步想,也是海阔天空的!”

    “雨凤说得对!如果展夜枭从此改邪归正,化恨为爱,照样可以得到幸福!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雪上加霜,不告他们了!你们大家,也快乐一点吧!不要让展家的乌云,再来影响我们家的欢乐吧!”雨鹃大声地接口。阿超不禁大有同感,大声地说:

    “对!雨凤雨鹃说得对!”

    云飞也有同感,振作了一下,大声说:

    “对!再也不能让展家的乌云,来遮蔽我们的天空!我们,还是专心去重建寄傲山庄吧!”

    29

    不管祖望多么痛心,多么绝望,展家的残局,还是要他来面对。他悲哀地体会到,云飞已经投效了敌人,离他远去,不可信任。云翔是个暴躁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现在,只有老将出马了。他压制了自己所有的自尊,所有的骄傲,去了一趟大风煤矿,见了郑老板。这是桐城数代以来,第一次,“展城南”和“郑城北”两大巨头,正式交谈。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名人”,到底谈了一些什么。但是,祖望在郑老板的办公厅里,足足逗留了四个小时。

    祖望回到家里,直接就去找云翔,把手中的一沓借据,摔在他面前。

    “你这个畜生!你这个败家精!这些借据,全是你亲笔画押!我刚刚去看了郑老板,人家把你的借据,全体拿来给我看,粮食店和绸缎庄,还不够还你的赌债!人家一副已经网开一面的样子……想我展祖望,和他是平分秋色的呀,现在竟落魄到这个地步!你不如拿一把刀,把爹给杀了算了!”

    云翔红着眼睛,自从天虹去世,夜枭队叛变,纪总管卷逃……这一连串的打击,已经让他陷进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状态。他大叫着说:

    “那不是我输的!是我中了圈套!那个雨鹃,她对我用美人计,把我困在待月楼,然后,郑老板和他的徒子徒孙,就在那儿摇旗呐喊,让我中计!云飞在后面出点子!我所有的弱点,云飞全知道,他就这样出卖我,陷害我!都是云飞,都是云飞,不是我!都是云飞……”

    祖望沉痛已极地看着云翔,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不要再把责任推给云飞了!今天,郑老板给我看了一样东西,我才知道,云飞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什么东西?郑老板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给你看?”

    “一张状子!一张二十一家联名控告你杀人放火的状子!原来,你把溪口那些老百姓这样赶走,你真是心狠手辣!现在,人家二十一户人家,要把你告到北京去,这张状子递出去,不但你死定了,我也会跟着你陪葬!二十一户人家里,萧家排第一户!”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云飞一定要弄死我,他才满意!”

    “是云飞撤掉了这张状子!”祖望大声说,“人家郑老板已经清清楚楚告诉我了,不是云飞极力周旋,极力化解萧家姐妹的仇恨,你根本已经关进大牢里去了!”

    云翔暴跳起来,跳着脚大嚷:

    “你相信这些鬼话?你相信这张状子不会递出去?云飞那么阴险,萧家姐妹那么恶毒,郑老板更是一个老奸巨猾,你居然去相信他们?”

    “是!”祖望眼中有泪,“我相信他!他的气度让我相信他,他的诚恳让我相信他……最重要的,是所有的事实,让我相信他!我真是糊涂,才被你牵着鼻子走!”

    云翔又惊又气又绝望,他已经一无所有,只有祖望的信任和爱。现在,眼看这仅有的东西也在消失,也被云飞夺去,他就怒发如狂了,大喊着:

    “云飞在报仇,他利用郑老板来收服你!他一定还有目的,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只有你才会相信他们,他们是一群魔鬼,一心一意要把我逼得走投无路!说不定明天警察就会来抓我,他们已经关过我一次了,什么坏事做不出来?说不定他们还想要展家这栋房子,要把我弄得无家可归……”

    “他已经在重建寄傲山庄了,怎么会要这栋房子?”

    云翔大震,如遭雷殛,大吼:

    “他在重建寄傲山庄?那块地是我辛辛苦苦弄到手的,他有什么权利重建寄傲山庄?他有什么权利霸占我的土地?”

    “你别说梦话了!”祖望看到他这样狂吼狂叫,心都冷了,“那块地我早就给了云飞!那是云飞的地,严格说,是萧家的地!当初,如果你不去放火,不去抢人家的土地,说不定,今天展家的悲剧,都可以避免!可惜,我觉悟得太晚了!”

    云翔听到祖望口口声声,倒向云飞,不禁急怒攻心。

    “你又中计了!郑老板灌输你这些思想,你就相信了!哇……”他仰天大叫,“我和云飞誓不两立!誓不两立……”

    祖望看着他,觉得他简直像个疯子;耳边,就不由自主地,响起云飞的话:

    “老天要让一个人灭亡,必先让他疯狂!”

    祖望一甩头,长叹一声,出门去了。

    云翔瞪大了眼睛,眼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都陷进绝望的狂怒里。

    云翔几乎陷入疯狂,云飞却在全力重建“寄傲山庄”。

    云飞已经想清楚,他必须把展家的悲剧,彻底摆脱,才能解救自己。为了不让自己再去想展家,他就把全副精力,都用在重建寄傲山庄的工作上。

    这天,重建的寄傲山庄,已经完成了八成,巍蛾地耸立着。云飞带着阿超,和无数的男男女女,兴高采烈地工作着,大家唱着歌,热热闹闹。

    云飞和阿超,比任何人都忙碌,建筑图是云飞画的,各种问题都要管,前后奔跑。阿超监工,一下子爬到屋顶上,一下子爬到鹰架上,要确定各部分的建筑,都是坚固耐用的。雨凤、雨鹃照样在煮饭烧菜,唱着歌,小三小四小五在人群中穿梭。整个工作是充满欢乐的,敲敲打打的声音,此起彼落,歌唱的声音,也是此起彼落,笑声更是此起彼落。

    黄队长带着他的警队,也在人群里走来走去。他们是奉厅长的命令,来“保护”和“支持”山庄的重建工作。可是,连日以来,山庄都建造得顺顺利利。他们没事可干,就在那儿喝着茶,聊着天,东张西望。

    冬天已经来临了,北风一阵阵地吹过,带着凉意。雨凤端了一碗热汤,走到云飞面前,体贴地说:

    “来!喝碗热汤吧!今天好像有点冷!”

    “是吗?我觉得热得很呢!大概心里暖和,人也跟着暖和起来!”云飞接过汤,一面喝着,一面得意地看着那快建好的山庄,“看样子,不到一个月,我们就可以搬进来住!你觉得,这比原来的寄傲山庄如何?”

    “比原来的大,比原来的精致!哇,我等不及要看它盖好的样子!等不及想搬进来!我真没有想到,我的梦,会一个一个地实现!”

    云飞看着山庄,回忆着,微笑起来。

    “我还记得,你在这儿,捅了我一刀!”

    雨凤脸一热,前尘往事,如在目前。

    “如果那天你没赶来,我已经死在这儿了!”

    云飞深情地看着她。

    “后来,我一直想,冥冥中,是你爹把我带来的!他知道他心爱的女儿,有生命危险,引我来这儿,替你挨一刀!”

    雨凤震撼着,回忆着。

    “我喜欢你这个说法!后来,雨鹃也说过,可能是爹的意思,要我‘报仇’!现在回想,爹从来没有要我们报仇,他只要我们活得快乐!”她就抬头看天,小小声地问,“爹,是吗?”

    云飞最喜欢看她和“爹”商量谈话的样子,就也看天,搂住她说:

    “爹,你还满意我吗?”

    “我爹怎么说?”她笑着问。

    “他说:满意,满意,满意。”

    雨凤灿烂地一笑,那个笑容,那么温柔,那么美丽。他的眼光,就无法从她的脸庞上移开了,他感动地说:

    “以前,我总觉得,人活到老年,什么都衰退了,就很悲哀。所以,我一直希望自己不要活得太老。可是,自从有了你,我就不怕老了。我要和你一起老,甚至,比你活得更老,好照顾你一生一世。”

    她看着寄傲山庄,神往地接口:

    “我可以想象一个画面,我们在寄傲山庄里。那是冬天,外面下大雪,我们七个人,都已经很老了,在大厅里围着火炉,一面烤火,一面把我们的故事,寄傲山庄的故事,讲给我们的孙子们听!唔,好美!”

    雨鹃奔过来,笑着问:

    “什么东西好美?”

    雨凤心情好得不得了,笑看云飞,说:

    “当我们都老到需要拄拐杖的时候,雨鹃不知道脾气改好没有?如果还是脾气坏得不得了,说不定拿着拐杖,指着阿超说这说那,阿超一生气,结果,我们就都没有拐杖用了!”

    雨鹃听得一愣一愣的,问:

    “为什么没有拐杖用呢?”

    “都给阿超劈掉了!”

    云飞大笑。雨鹃一跺脚,鼓着腮帮子。

    “好嘛!我就知道,会给你们笑一辈子!”

    三个人嘻嘻哈哈,阿超远远地看,忍不住也跑过来了。

    “你们说什么说得这么开心?也说给我听一听!”

    云飞笑着说:

    “从过去,到未来,说不完的故事,说不完的梦!”

    四个人正在谈着,忽然间,远方烟尘滚滚,一队人马正快速奔来。

    雨鹃一凛,把手遮在额上看。

    “有马队!怎么这个画面好熟悉!”

    云飞也看了看,不经意地说:

    “郑老板说,今天会派一队人来帮忙,大概郑老板的人到了!你们不要紧张,谁都知道,黄队长驻守在这儿,不会有事的!”

    雨鹃就笑着提醒雨凤:

    “我们也赶快去工作吧!别人做事,我们聊天,太对不起大家了!”

    “是!”姐妹俩就快快乐乐地跑去工作了。

    马队越跑越近,阿超觉得有点不对,凝视着马队。云飞也觉得有点奇怪,也凝视着马队。阿超喃喃自语:

    “不可能吧!夜枭队已经解散了!”

    “我觉得不太对劲……”云飞说,“夜枭队虽然解散了,云翔要组织一个马队,还是轻而易举的事!你最好去通知一下黄队长,让他们防范一下!”阿超立刻奔去找黄队长。

    云飞的推测完全正确。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陷进疯狂状态的云翔!

    云翔带着人马,怒气腾腾,全速冲来。远远地,他就看到那栋已经快要建好的寄傲山庄,巍峨地耸立在冬日的阳光里!比以前的山庄更加壮观,更加耀眼。他这一看,简直是气冲牛斗,怒不可遏。这样明目张胆地重建寄傲山庄,根本就是对他示威,对他炫耀,对他宣战!真是欺人太甚!他回头大喊:

    “点火!”

    十几支火把燃了起来。云翔高举着火把,大吼:

    “冲啊!去烧掉它!烧得它片瓦不存!冲啊……”

    于是,云翔就带着马队,快马冲来。他来得好快,转眼间就冲进了工地,他掠过云飞身边,如同魔鬼附身般狂叫:

    “烧啊!冲啊!谁都不许重建寄傲山庄!烧啊!冲啊!冲垮它!烧掉它……”

    马队冲进工地,十几枝火把,丢向正在营造的屋子。

    一堆建材着火了,火舌四窜。

    工地顿时间,陷入一片混乱,骡子、马、牛、孩子、妇人……四散奔窜。

    小五大惊,往日的噩梦全回来了,在人群中奔逃尖叫:

    “魔鬼又来了,魔鬼又来放火了!大姐!二姐……阿超大哥……救命啊!”

    孩子们受到感染,纷纷尖叫,四散奔逃。

    雨鹃、雨凤奔进人群,雨鹃救小五,雨凤抱住另一个孩子跑开。妇人们跑过来,抱着自己的孩子奔逃。混乱中,阿超一声大叫:

    “大家不要乱!女人救孩子,男人救火!”

    大家立刻行动,救孩子的救孩子,救火的救火。

    黄队长精神大震,总算英雄有用武之地了,他举起长枪,对着天空,连鸣三枪,大吼:

    “警察厅有人驻守,谁这么大胆子,来这儿捣乱放火,全给我抓起来!抓起来!”

    枪声使马队上的人全体吓住了,大家勒马观望。

    云飞急忙把握机会,登高一呼:

    “各位赶快停下来!都是自己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看到熟面孔,大叫,“老赵!阿旺!你们看看清楚……一个夜枭队都改邪归正了,你们还要糊涂吗?”

    马队上的人面面相觑,看到黄队长,又看到云飞,觉得情况不对,老赵就翻身下马,对云飞拜倒:

    “大少爷!对不起,我们糊里糊涂,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其他随从,跟着倒戈,纷纷跳下马,对云飞拜倒,喊着:

    “咱们不知道是大少爷在盖房子,真的不知道!”

    云飞就对随从们大喊:

    “还不快去救火!”

    随从立刻响应,有的去救火,有的去拉回四散的牲口。阿超带头,把刚刚引燃的火头,一一扑灭。

    云翔骑着马,还在疯狂奔驰,疯狂践踏。他回头,看见家丁们竟然全部臣服于云飞,放火的变成了救火,更是怒发如狂,完全丧失了理智。一面策马狂奔,对着云飞直冲而来,一面大喊:

    “展云飞,我和你誓不两立!我和你誓不两立……”

    阿超一见情况不对,丢下手中的水桶,对云飞狂奔过来。

    雨凤抬头,看见云翔像个凶神恶煞,挥舞着马鞭,冲向云飞,不禁魂飞魄散,尖叫着,也跌跌冲冲地奔过来。

    雨醇、小四、小三、小五全部奔来。

    眼见马蹄就要踹到云飞头上,危急中,黄队长举枪瞄准,枪口轰然发射。云翔绝对没有想到,有人会对他放枪,根本没有防备,正在横冲直撞之际,只觉得腿部一阵火辣辣的剧痛,已经中弹,从马背上直直地跌落下来。正好跌落在云飞脚下。云飞看着他,大惊失色。

    黄队长一不做二不休,举起枪来,瞄准云翔头部,大吼着说:

    “慕白兄,我今天为桐城除害!让桐城永绝后患!”

    枪口再度轰然一响。

    云飞魂飞魄散,大吼:

    “不可以……”

    他一面喊着,一面纵身一跃,飞身去撞开云翔。

    云翔被云飞的身子,撞得滚了开去。但是,子弹没有停止,竟然直接射进云飞的前胸。

    阿超狂叫:

    “慕白……”

    雨凤狂叫:

    “不要……慕白……不要……”

    黄队长抛下了枪,脸色惨白,骇然大叫:

    “你为什么要过来,我杀了他一劳永逸,你们谁都不用负责任呀!”

    云飞中了枪,支持不住。他愕然跪倒,自己也没料到会这样。他挣扎了两下,就倒在地上。阿超扑奔过来,抱住他的头。

    “慕白!你怎样?你怎样……”

    雨凤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扑跪在地。她盯着他,泪落如雨,哭着喊:

    “慕白!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云飞用手压着伤口,血流如注,他看着雨凤,歉疚地说:

    “雨凤,对不起……事到临头,我展家的血液又冒出来了……我不能让他死,他……毕竟是我兄弟!”

    他说完,一口气提不上来,晕死过去。雨凤仰天,哀声狂叫:

    “慕白……慕白……慕白……”

    雨凤的喊声,那么凄厉高亢,声音穿云透天而去,似乎直达天庭。

    云翔滚在一边,整个人都傻了。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他的思想意识,全部停顿了。好像在刹那间,天地万物,全部静止。

    云飞和云翔,都被送进了圣心医院。

    由于路上有二十里,到达医院的时候,云翔的情况还好,只有腿上受伤,神志非常清醒。但是,他一路上什么话都没有说。所有的人,也没有一个跟他说话。云飞的情况却非常不好,始终没有醒来过,一路流着血,到达医院,已经奄奄一息。医生护士,不敢再耽误,医院里只有一间手术室,兄弟两个,就一齐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房门一合,雨凤就情不自禁,整个人扑在手术室的房门上。凄然喊着:

    “慕白!请你为我活下去!请你为我活下去……因为,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要怎么办?请你可怜可怜我,为我好起来……”

    她哭倒在手术室门上。雨鹃带着弟妹们,上前搀扶她。雨鹃落泪说:

    “让我们祷告,这是教会医院,信仰外国的神。不管是中国的神,还是外国的神,我们全体祷告,求他们保佑慕白!我不相信所有的神,都听不见我们!”

    小五就跑到窗前,对着窗子跪下,双手合十,对窗外喊着:

    “天上的神仙,请你保佑我们的慕白大哥!”

    小三、小四也加入,奔过去跪下。诚心诚意地喊着:

    “所有的神仙,请你们保佑我们的慕白大哥!”

    雨凤仍然扑在手术室的门上,所有的神志,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感情,所有的意识……全部跟着云飞,飞进了手术室。

    在医院外面,那些建造寄傲山庄的朋友们,全体聚集在门外,不肯散去。黄队长带着若干警察,也在门外焦急地等候。

    大家推派了虎头街的老住户贺伯庭为代表,去手术室门口等候。因为医院里没有办法容纳那么多的人。天色逐渐暗淡下来了,贺伯庭才从医院出来,大家立即七嘴八舌,着急地询问:

    “苏先生的情况怎样?手术动完没有?救活了吗?”

    贺伯庭站在台阶上,对大家沉重地说:

    “苏先生的情况非常危险,大夫说,伤到内脏,活命的希望不大!可能还要两小时,手术才能动完,天快黑了,各位请先回家吧!”

    “我们不回去,我们要在这儿守着!”

    “我们要在这里,给苏慕白打气!”

    “我们要一直等到他脱离危险,才会散去!”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喊着,没有人肯走。

    黄队长难过地说:

    “我也在这儿守着,我会维持秩序,我们给慕白兄祈福吧!”

    “苏慕白!加油!”有人高亢地大喊。

    群众立刻齐声响应,吼声震天:

    “苏慕白!加油!”

    一位修女看得好感动,从医院走出来,对大家说:

    “上帝听得到你们的声音,请大家为他祷告吧!”

    于是,群众都双手合十,各求各的神灵。

    接着,梦娴和齐妈匆匆地赶来了。雨凤看到了梦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扑进她的怀里痛哭。梦娴颤巍巍地扶着她,却显得比她勇敢,她拭着泪,也为雨凤拭着泪,坚定地说:

    “孩子,不要急,老天会照顾他的!大夫会救他的!一定会治好的,要不然就太没有天理了!上苍不会这样对我们,一定不会的!老天不会这么残酷!一定不会!”

    雨凤只是啜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祖望和品慧也气极败坏地赶来了。看到梦娴和萧家姐弟,祖望心情复杂,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尴尬而焦急地站在那儿,想问两个儿子的情况,但是,面对的是一群不知是“亲”还是“非亲”的人,看到的是一张张悲苦愤怒的脸庞,他就整个人都退缩了。品慧见祖望这样,也不敢说话了。还是齐妈,顾及主仆之情,过去低声说:

    “二少爷只是皮肉伤,不严重。大少爷情况很危险,大夫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祖望脚一软,跌坐在椅子里,泪,就潸潸而下了。

    终于,手术室房门一开,护士推着云翔的病床出来。

    病房外的人全体惊动,大家围上前去,一看是云翔,所有的人像看到鬼魅,大家全部后退,只有祖望和品慧迎上前去。品慧立刻握住云翔的手,落泪喊:

    “云翔!”

    云翔看着父母,恍如隔世,喉头哽着,无法说话。

    护士对祖望和品慧说:

    “这一位只是腿部受伤,子弹已经取出来了,没有什么严重!现在要推去病房!详细情形大夫会跟你们说!”

    祖望急急地问:

    “还有一个呢?”

    “那一位伤得很严重,大夫还在尽力抢救,恐怕有危险!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出来!”

    雨凤脚下一个颠踬,站立不稳。雨鹃急忙扶住她。

    云翔的眼光,不由自主地扫过手术室外面的人群,只见梦娴苍白如死,眼泪簌簌掉落,齐妈坐在她身边,不停地帮她拭泪。小三小四小五挤在一起,个个哭得眼睛红肿。小三不住用手抱着小五,自己哭,又去给小五擦眼泪。阿超挺立在那儿,一脸悲愤地瞪着他,那样恨之入骨的眼神,逼得他不得不转开视线。

    医院外,传来群众的吼声:

    “苏慕白,请为大家加油!我们在这儿支持你!”

    云翔震动极了。心里像滚锅油煎一样,许多说不出来的感觉,在那儿挤着、炸着、煎着、熬着、沸腾着。他无法分析自己,也无力分析自己,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悔是恨,是悲是苦?只知道,那种“煎熬”,带来的是前所未有的痛!他的暴戾之气,到这时,已经全消。眼神里,带着悲苦。他看向众人,只见所有的人,都用恨极的眼光,瞪着他。他迎视着这些眼光,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会在乎这些眼光。觉得这每一道眼光,都锐利如刀,正对他一刀刀刺下。每一刀都直刺到内心深处。

    祖望感到大家的敌意,和那种对峙的尴尬,对品慧说:

    “你陪他去病房,我要在这儿等云飞!”

    品慧点头,不敢看大家,扶着病床,匆匆而去。

    雨凤见云翔离去了,就悲愤地冲向窗前,凝视窗外的穹苍。雨鹃跟过去,用手搂着她的肩,无法安慰,泪盈于眶。

    阿超走来,嘴里念念有词:

    “一次挡不了刀,一次挡不了枪,阿超!你这个笨蛋!有什么脸站在这儿,有什么脸面对雨凤雨鹃?”

    雨凤看着窗外的天空,喃喃地对雨鹃说:

    “你不知道,当马队来的时候,他正在跟我说,他要活得比我老,照顾我一生一世……他不能这样对我,如果他死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他,我会……恨他一辈子!”她吸了口气,看着雨鹃,困惑已极地说,“我就是想不明白呀,他怎么可以拿身子去挡子弹呢?他不要我了吗?所有的誓言和承诺,所有的天长地久,在那一刹那,他都忘了吗?”

    人人听得鼻酸,梦娴更是泪不可止。

    祖望最是震动,忍不住,也老泪纵横了。他看着梦娴,千言万语,化为一句:

    “梦娴,对不起!我……我好糊涂,我错怪云飞了!”

    梦娴泪水更加涌出,抬头看雨凤。

    “不要对我说,去对雨凤说吧!”

    祖望抬头,泪眼看雨凤。要他向雨凤道歉,碍难出口。

    雨凤听而不闻,只是看着窗外的天空。落日已经西沉,归鸟成群掠过。

    天黑了。终于,手术室的门,豁然而开。

    全体的人一震,大家急忙起立,迎上前去。

    云飞躺在病床上面,脸色比被单还白,眼睛紧紧地闭着,眼眶凹陷。仅仅半日之间,他就消瘦了。整个人像脱水一样,好像只剩下一具骨骼。好几个护士和大夫,小心翼翼地推着病床,推出门来。

    雨凤踉跄地扑过去,护士急忙阻止。

    “不要碰到病床!病人刚动过大手术,绝对不能碰!”

    雨凤止步,眼光痴痴地看着云飞。

    几个医生,都筋疲力尽。梦娴急问:

    “大夫,他会好起来,是不是?”

    “他已经度过危险了?他会活下去,对不对?”祖望哑声地跟着问。

    大夫沉重地说:

    “我们已经尽了全力了!现在,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如果能够挨过十二小时,人能够清醒过来,就有希望活下去!我们现在,要把他送进特别病房,免得细菌感染。你们家属,只能有一个陪着他,是谁要陪?”

    雨凤一步上前。大家就哀伤地退后。

    护士推动病床,每双眼睛,都盯着云飞。

    梦娴上前去,紧紧地抱了雨凤一下。说:

    “他对你有誓言,有承诺,有责任……他从小就是一个守信用、重义气的孩子,他答应过的事,从不食言的!请你,帮我们大家唤回他!”

    雨凤拼命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云飞。看到他一息尚存,她的勇气又回来了。云飞,你还有我,你在人世的责任未了!你得为我而活!她扶着病床,向前坚定地走去,步子不再瞒跚了。

    大家全神贯注地目送着。每个人的心,都跟着两人而去。

    这天晚上,因为云飞没有脱离险境,医院内外守候的朋友,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离去。在医院里的人,还有凳子坐,医院外的人,就只有席地而坐。

    医院里的两位修女,从来没有看过这种情形,一个病人,竟然有这么多的朋友为他等待!她们感动极了,拿了好多的蜡烛出来,发给大家,说:

    “点上蜡烛,给他祈福吧!”

    虽然点蜡烛祈福,是西方的方式,但是,大家已经顾不得东方西方,中国神还是外国神。大家点燃了蜡烛,手持烛火,虔诚祝祷。

    郑老板和金银花匆匆赶到。看到这种情形,不禁一愣。黄队长见到郑老板,又是惭愧,又是抱歉,急急地迎上前去。

    “怎样了?救得活吗?”郑老板着急地问。

    黄队长难过地说:

    “对不起,祸是我闯的!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就有十八个脑袋,也没有一个脑袋会料到,慕白居然会扑过去救那只夜枭!”

    郑老板深深点头,伸手按住黄队长的肩:

    “不怪你,他们是兄弟!”

    “到底手术动完没有?”金银花问。

    “手术已经完了,可是,人还在昏迷状态!大夫说,非常非常危险!”

    这时,群众中,有一个人开始唱歌,唱着萧家姐妹常唱的《人间有天堂》。

    这歌声,立刻引起大家的响应。大家就手持烛火,像唱圣诗一般的唱起歌来:

    在那高高的天上,阳光射出万道光芒,当太阳缓缓西下,黑暗便笼罩四方,可是那黑暗不久长,因为月儿会悄悄东上,把光明洒下穹苍。即使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朋友啊,你们不要悲伤,因为细雨会点点飘下,滋润着万物生长。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只要你心里充满希望,人间处处,会有天堂……

    郑老板心里涌上一股热浪,有说不出的震动和感动,对金银花说:

    “金银花,你去买一些包子馒头,来发给大家吃……这样吧,干脆让待月楼加班,煮一些热汤热饭,送来给大家吃!”

    金银花立刻应着:

    “好!我马上去办!”

    一整夜,雨凤守着云飞。

    天色渐渐亮了,云飞仍然昏迷。

    大夫不停地过来诊视着他,脸色沉重,似乎越来越没有把握了。

    “麻醉药的效力应该过去了,他应该要醒了!”大夫担忧地说。

    雨凤看着大夫的神色,鼓起勇气问:

    “他是不是也有可能,从此不醒了?”

    大夫轻轻地点了点头,没办法欺骗雨凤,他诚实地说:

    “这种情况,确实不乐观,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你试试看,跟他说说话!不要摇动他,但是,跟他说话,他说不定听得见!到了这种时候,精神的力量和奇迹,都是我们需要的!”

    雨凤明白了。

    她在云飞床前的椅子里坐下,用热切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她把他的手紧紧一握,开始跟他说话。她有力地说:

    “云飞,你听我说!我要说的话很简短,而且不说第二遍!你一定要好好地听!而且非听不可!”

    云飞的眉梢,似乎轻轻一动。

    “从我们相遇到现在,你跟我说了无数的甜言蜜语,也向我发了许许多多的山盟海誓!我相信你的每一句话,这才克服了各种困难,克服了我心里的障碍,和你成为夫妻!现在,寄傲山庄已经快要建好了,我们的未来,才刚刚开始,我绝对、绝对、绝对不允许你做一个逃兵!你一定要醒过来面对我!要不然,你就毁掉了我对整个人生的希望!你那本《生命之歌》也完全成为虚话!你不能这样!不可以这样!”

    云飞躺着,毫无反应。她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

    “不过,如果你已经决定不再醒来,我心里也没有恐惧,因为,我早已决定了!生,一起生,死,一起死!现在,有阿超帮着雨鹃照顾弟弟妹妹,还有郑老板帮忙,我比以前放心多了!所以,如果你决定离去,我会天上地下地追着你,向你问个清楚,你千方百计把我骗到手,就为了这短短的两个月吗?世界上,有像你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吗?”

    云飞的眉梢,似乎又轻轻一动。

    “你说过,你要活得比我老,你要照顾我一生一世!你说过,你会用你的一生,来报答我的深情!你还说过,我会一辈子是你的新娘,当我们老的时候,当我们鸡皮鹤发的时候,当我们子孙满堂的时候,我还是你的新娘!你说了那么多的话,把我感动得一塌糊涂!难道,你的‘一生’只是这么短暂,只是一个‘骗局’吗?”她低头,把嘴唇贴在他的耳边,低而坚决地说,“慕白,当我病得昏昏沉沉的时候,你对我说过几句话,我现在要说给你听!”云飞的眉头,明显地皱了皱。她就稳定而热烈地低喊:

    “我不允许你消沉,不允许你退缩,不允许你被打倒,更不允许你从我生命里隐退,我会守着你,看着你,逼着你好好地活下去!”

    这次,云飞眉头再一皱,皱得好清楚。

    窗外,群众的呼叫和歌声传来。

    雨凤两眼发光地盯着他。

    “你听到了吗?大家都在为你的生命祈祷,大家都在为你守候,为你加油!你听!这种呼唤,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好多好多人的!你‘一定’要活过来!你这么热情,你爱每一个人,甚至展夜枭!这样的你,不能让大家失望,不能让大家伤心,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云飞像是沉没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海里,一直不能自主地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可是,就在这一次次的沉没中,他却一直听到一个最亲切、最热情的声音,在喊着他,唤着他,缠着……他这个声音,逐渐变成一股好大的力量,像一条钢缆,绕住了他,把他拼命地拖出水面。他挣扎着,心里模糊地喊着:不能沉没!不能沉没!终于,他奋力一跃,跃出水面,张着嘴,他大大地呼吸,他脱困了!他不再沉没了,他可以呼吸了……他的身子动了动,努力地睁开了眼睛。

    “雨凤……雨凤?”他喃喃地喊。

    雨凤惊跳起来,睁大眼睛看着他,扑下去,迫切地问:

    “云飞?你听到我说的话吗?你听到了我,看到了我吗?”

    他努力集中视线,雨凤的影子,像水雾中的倒影,由模糊而转为清晰。雨凤……那条钢缆,那条把他拖出水面的钢缆!他的眼睛潮湿,里面,凝聚着他对生命的热爱和力量,他轻声说:

    “我一直看到你,一直听到了你……”

    雨凤呼吸急促,又悲又喜,简直不能相信,热切地喊:

    “云飞!你真的醒了吗?你认得我吗?”

    他盯着她,努力地看她,衰弱地笑了:

    “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雨凤的泪,顿时稀里哗啦地流下,嘴边带着笑,大喊:

    “大夫!大夫!他醒了!他醒了!”

    大夫和护士们奔来。急急忙忙诊视他,察看瞳孔,又听心跳。大夫要确定云飞的清醒度,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我最头痛的问题!好复杂!”云飞衰弱地说。

    大夫困惑极了,以为云飞神志不清,仔细看他。

    “我……好像有两世,一世名叫展云飞,一世名叫苏慕白……”他解释着。

    雨凤按捺不住,在旁边又哭又笑地喊:

    “大夫!你不用再怀疑了,他活过来了!他的前世、这世、来世……都活过来了!管他叫什么名字,只要他活着,每个名字都好!”

    窗外,传来群众的歌声,加油的吼声。

    雨凤奔向窗口,扑身到窗外,拿出手帕,对窗外挥舞,大叫:

    “他活过来了!他活过来了!他活过来了……”

    医院外,群众欢腾。大家掏出手帕,也对雨凤挥舞,吼声震天:

    “苏慕白,欢迎回到人间!”

    云飞听着,啊!这个世界实在美丽!

    雨凤对窗外的人,报完佳音,就想起在病房外守候的梦娴和家人了,她转身奔出病房,对大家跑过去,又哭又笑地喊着:

    “他醒了!大夫说他会好!他度过了危险期,他活过来了!他活过来了!”

    阿超一击掌,跳起身子,忘形地大叫:

    “我就知道他会好!他从来不认输,永远不放弃!这样的人,怎么会那么容易死!”

    金银花眉开眼笑,连忙上前去,跟雨凤道贺:

    “恭喜恭喜!我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咱们家刚刚嫁出的女儿,怎么可能没有长命百岁的婚姻呢?”

    雨鹃一脸的泪,抱着小三小四小五跳。

    “他活了!他活了!神仙听到我们了!”

    齐妈扶着梦娴,跑过去抓着雨凤的手。

    “雨凤啊!你不负众望!你把他唤回来了!”梦娴说。

    雨凤含着泪,笑着摇头。

    “是大家把他唤回来了!这么美丽的人生,他怎么舍得死?”

    祖望含泪站着,心里充满了感恩。他热烈地看着雨凤,好想对她说话,好想跟她说一声谢谢,却生怕会被排斥,就傻傻地站着。

    郑老板大步走向他,伸手压在他的肩上,哈哈笑着:

    “展先生,你知道吗?我实在有点嫉妒你!虽然你失去了一些金钱,但是,你得回了一个好儿子!我这一生,如果说曾经佩服过什么人,那个人就是云飞了!假若我能够有一个这样的儿子,什么钱庄煤矿,我都不要了!”

    祖望迎视着郑老板,这几句话,像醍醐灌顶,把他整个唤醒了。

    郑老板说完,就回头看看金银花。

    “慕白活了,我们也不用再在医院守候了,干活去吧!”

    说着,就把手臂伸给金银花,不知怎的,突然珍惜起她这一份感情来了。人生聚散不定,生死无常,该把握手里的幸福。金银花在他眼中,看到了许多没说出口的话,心里充满了惊喜。她就昂头挺胸,满眼光彩地挽住郑老板,走出医院。推开大门,医院外亮得耀眼的阳光,就迎面洒了过来。她抬眼看天,嫣然一笑,扭着腰肢,清脆地说:

    “哟!这白花花的太阳,闪得我眼睛都睁不开!真是一个好晴天呢!冬天的太阳,是老天爷给的恩赐,不晒可白不晒!我得晒晒太阳去!”

    “我跟你一起,晒晒太阳去!反正……不晒白不晒!”郑老板笑着接口,揽紧了她。

    30

    云飞活过来了,整个萧家就也活过来了。大家把云飞那间病房,变成了俱乐部一样,吃的、喝的、用的、穿的……都搬来了。每天,房间里充满了歌声、笑声、喊声、谈话声……热闹得不得了。

    相反的,在云翔的病房里,却是死一样的沉寂。云翔自从进了医院,就变了一个人,他几乎不说话,从早到晚,只是看着窗外的天空出神。尽管品慧拼命跟他说这个,说那个。祖望也小心地不去责备他,刺激他。他就是默默无语。

    这天,云飞神清气爽地坐在床上。雨凤、雨鹃、梦娴、齐妈、小三、小四、小五全部围绕在病床前面,有的削水果,有的倒茶,有的拿饼干,有的端着汤……都要喂给云飞吃。小五拿着一个削好的苹果,嚷着:

    “我刚刚削好的,我一个人削的,都没有人帮忙耶!你快吃!”

    小三拿着梨,也嚷着:

    “不不不!先吃我削的梨!”

    “还是先把这猪肝汤喝了,这个补血!”梦娴说。

    “我觉得还是先喝那个人参鸡汤比较好,中西合璧地治,恢复得才快!”齐妈说。

    “要不然,就先吃这红枣桂圆粥!”雨凤说。

    云飞忍不住大喊:

    “你们饶了我吧!再这样吃下去,等我出院的时候,一定会变成一个大胖子!雨凤,你不在乎我‘脑满肠肥’吗?”

    雨凤笑得好灿烂:

    “只要你再不开这种‘血溅寄傲山庄’的玩笑,我随你脑怎么满,肠怎么肥,我都不在乎了!”

    阿超纳闷地说:

    “这也是奇怪,一次会挨刀子,一次会挨枪子,这‘寄傲山庄’是不是有点不吉利?应该看看风水!”

    雨鹃推了他一把。

    “你算了吧!什么寄傲山庄不吉利,就是你太不伶俐,才是真的!”

    阿超立刻引咎自责起来:

    “就是嘛,我已经把自己骂了几千几万遍了!”

    小四不服气了,代阿超辩护。

    “这可不能怪阿超,隔了那么远,飞过去也来不及呀!”

    齐妈笑着,对雨鹃说:

    “你可别随便骂阿超,小四是最忠实的‘阿超拥护者’,你骂他会引起家庭战争的!”

    阿超心情太好了,有点得意忘形,又接口了:

    “就是嘛!其实我娶雨鹃,都是看在小三小四小五分上,他们对我太好了,舍不得他们,这才……”

    雨鹃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嗯哼!别说得太高兴哟!”

    小三急忙敲了敲阿超的手,提醒说:

    “当心她又弄一百零八颗扣子来整你!”

    “一百零八颗扣子也就算了,还要什么诗意、情调、浪漫、好听……那些,才麻烦呢!”小四大声说。

    雨鹃慌忙赔笑地嚷嚷:

    “我们换个话题好不好?”

    大家笑得东倒西歪。就在这一片笑声中,门口,有人敲了敲房门。

    大家回头去看,一看,就全体呆住了。原来,门外赫然站着云翔!他撑着拐杖,祖望和品慧一边一个扶着,颤巍巍地站在那儿。

    房里,所有的笑声和谈话声都戛然而止。每一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门外。

    双方对峙着,有片刻时间,大家一点声音都没有。

    祖望终于打破沉寂,软弱地笑着。

    “云飞,云翔说,想来看看你!”

    阿超一个箭步,往门口一冲,拦门而立,板着脸,激动地说:

    “你不用看了,被你看两眼,都会倒霉的!你让大家多活几年吧!”

    小四跟着冲到门口去,瞪着云翔,大声地说:

    “你不要再欺负我的姐姐妹妹,也不要再去烧寄傲山庄!我跟你定一个十年的约会,你有种就等我长大,我和你单挑!”

    品慧看到一屋子敌意,对云翔低声说:

    “算了,什么都别说了,回去吧!”

    云翔挺了挺背脊,不肯回头。祖望就对云飞低声说:

    “云飞,他是好意,他……想来跟你道歉!”

    雨鹃瞪着云翔,目眦尽裂,恨恨地说:

    “算了吧!免了吧!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我们用不着他道歉,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要他进了这屋子,搞不好又弄得血流成河,够了!”

    云飞不由自主,抬眼去凝视云翔。兄弟两个,眼光一接触,云翔眼中,立刻充泪了。云飞心里怦然一跳,他终于看到了“云翔”,那个比他小了四岁,在童稚时期,曾经牵着他的衣袖,寸步不离,喊着“哥哥”的那个小男孩!他深深地注视云翔,云翔也深深地注视他。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兄弟两个的眼光已经交换了千言万语。

    云飞感到热血往心中一冲,有无比的震动。他说:

    “阿超,你让开!让他进来!”

    阿超不得已,让了让。

    云翔拄杖,往房间里跛行了几步。阿超紧张兮兮地喊:

    “可以了!就在这儿,有话就说吧!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要不然,又会掐他一把,撞他一下,简直防不胜防!”

    云翔不再往前,停在房间正中,离床还有一段距离。看着云飞。

    云飞就温和地说:

    “有什么话?你说吧!”

    云翔突然丢下拐杖,扑通一声,对云飞跪了下去。

    大家都吓了一大跳。

    品慧弯腰,想去扶他,他立即推开了她。他的眼光一直凝视着云飞,哑声地、清楚地开口了:

    “云飞,我这一生,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天敌’,跟你作战,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二十六年!现在回想,像是害了一场大病,病中的种种疯狂行为,种种胡思乱想,简直不可思议!如今大梦初醒,不知道应该对你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你了解我的震撼!在你为我挡子弹的那一刹那,我想,你根本没有经过思想,那是你的本能,这个‘本能’,把我彻底唤醒了!现在,我不想对你说‘谢谢’,那两个字太渺小了,不足以代表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我只想告诉你,你的血没有白流!因为,‘展夜枭’从此不存在了!”

    云翔说完,就对云飞恭恭敬敬地嗑了一个头。

    云飞那么震动,那么感动,心里竟然涌起一种狂喜的情绪。他热切地凝视着云翔,眼里充满了怜惜之情,那是所有哥哥对弟弟的眼光;嘴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云翔磕完头,艰难地起立。品慧流着泪,慌忙扶着他。

    他转身,什么话都不再说了,在品慧的搀扶下,拄杖而去。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大家都震动着,安静着,不敢相信地怔着。

    半晌,祖望才走到云飞床前,看看梦娴,又看看云飞,迟疑地,没把握地说:

    “云飞,你出院以后,愿不愿意回家?”他又看梦娴,“还有你?”

    梦娴和云飞对看,双双无语。祖望好失望,好难过,低低一叹。

    “我知道,不能勉强。”就对梦娴说,“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谢谢你,为我生了一个好儿子!”

    好不容易,母子二人,才得到祖望的肯定,两人都有无比的震撼和辛酸。梦娴就低低地说:

    “过去的不快,都过去了,我相信云飞和我一样,什么都不再介意了。只是,我好想跟他们……”她搂住小三小五,“在一起,请你谅解我!”

    云飞也充满感情地接口:

    “爹,回不回去,只是一个形式,重要的,是我们不再敌对了!现在,我有一个好大的家,家里有九个人!我好想住在寄傲山庄,那是我们这一大家子的梦,希望你能体会我的心情!”

    祖望点点头,看到萧家五个孩子的姐弟情深,他终于对云飞有些了解了,却藏不住自己的落寞。他看了雨凤一眼,许多话哽在喉咙口,还是说不出口,转身默默地走了。

    萧家五姐弟,静悄悄地站着,彼此看着彼此。大家同时体会到一件最重要的事,他们和展夜枭的深仇大恨,在此时此刻,终于烟消云散了。

    故事写到这儿,应该结束了。可是,展家和寄傲山庄,还有一些事情,是值得一提的。为了让读者有更清楚的了解,我依先后秩序,记载如下:

    三个月后,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

    这天,展家大门口,来了一个老和尚。他一面敲打木鱼,一面念着经。云翔听到木鱼声,就微跛着腿,从里面跑出来。看到老和尚,觉得似曾相识,再一听,和尚正喃喃地念着:

    “一花一世界,一木一菩提,回头才是岸,去去莫迟疑!”

    云翔心里,怦然狂跳,整个人像被电流通过,从发尖到脚趾,都闪过了颤栗。他悚然而惊,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和尚看。和尚就对他从容地说:

    “我来接你了,去吧!”

    云翔如醍醐灌顶,顿时间,大彻大悟。他脸色一正,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句:

    “是!请让我去拜别父母!”

    他转身,一口气跑到祖望和品慧面前,一跪落地,对父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说:

    “爹!娘!我一身罪孽,几世都还不清,如今孽障已满,尘缘已尽。我去了!请原谅我如此不孝!”

    说完,他站起身来,往外就走。祖望大震,品慧惊疑不定,喊着:

    “云翔,你这是做什么?不可以呀!你要去哪里?”

    云翔什么都不回答,径自走出房间。祖望和品慧觉得不对,追了出来。追到大门口,只见云翔对那个和尚,干脆而坚定地说:

    “俗事已了,走吧!”

    品慧冲上前去,拉住他,惊叫出声:

    “你不能走,你还有老父老母,你走了我们靠谁去?”

    和尚敲着木鱼,喃喃地念:

    “冤冤相报何时了?劫劫相缠岂偶然?一花一世界,一木一菩提,回头才是岸,去去莫迟疑!”

    祖望睁大眼睛,看着和尚,心里一片清明,他醒悟了。伸手拉住了品慧,他含泪说:

    “孽障已满,尘缘已尽。让他去吧!”

    云翔就跟着和尚,头也不回地去了。

    从此,没有人再见到过他。

    那个春天,寄傲山庄里是一片欢娱。

    这晚,一家九口,在大厅内欢聚。灯火辉煌。雨凤弹着月琴,小三拉着胡琴,小四吹着笛子,大家高唱着《问云儿》。

    梦娴靠在一张躺椅中,微笑地看着围绕着她的人群。

    羊群在羊栏里咩咩地叫着。小五说:

    “阿超大哥,是不是那只小花羊快要当娘了?”

    “对,它快要当娘了!”

    雨鹃笑着说:

    “只怕……快当娘的不只小花羊吧!”

    梦娴一听,喜出望外,急忙问:

    “雨凤,你已经有好消息了吗?”

    雨凤丢下月琴,跑开去倒茶,脸一红,说:

    “雨鹃真多嘴,还没确定呢!”

    云飞一惊,看雨凤,突然心慌意乱起来,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拉住她问:“那是有迹象了吗?你怎么不跟我说?你赶快给我坐下!坐下!”

    雨凤红着脸,一甩手。

    “你看嘛,影子还没有呢,你就开始紧张了!说不定雨鹃比我快呢!”

    这下,轮到阿超来紧张了。

    “雨鹃,你也有了吗?”

    雨鹃一脸神秘像,笑而不答。

    云飞被搅得糊里糊涂,紧张地问雨凤:

    “到底你有了还是没有?”

    “不告诉你!”雨凤笑着说。

    梦娴伸手拉住齐妈,两人相视而笑。梦娴说不出心中的欢喜,喊着:

    “齐妈!我等到了!齐妈……我等到了呀!”

    齐妈摇着梦娴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我知道,我有得忙了!小衣服,小被子,雨凤的,雨鹃的,我一起准备!”

    云飞看着雨凤,映华的悲剧,忽然从眼前一闪而遇。他心慌意乱,急促地问:

    “什么时候要生?”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了解地看他,给他稳定的一笑,“你放心!”

    “放心?怎么可能放心呢?”云飞瞪大眼,自言自语。

    阿超也弄得糊里糊涂,说:

    “雨鹃,你到底怎样?不要跟我打哑谜呀,我也很紧张呀!”

    雨鹃学着雨凤的声音说:

    “不告诉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阿超跟云飞对看,两个人都紧紧张张。阿超叫着说:

    “哇!你们两个,通通给我坐下来,谁都不要动了!坐下!坐下!”

    “你们两位大男人,不要发神经好不好?”雨鹃啼笑皆非地喊。

    小四白了阿超一眼,笑着嚷:

    “阿超,你不要笨了,你看看,那只小花羊有坐在那儿等生宝宝,坐几个月不动吗?”

    雨鹃追着小四就打。

    “什么话嘛!把你两个姐姐比成小花羊!”

    一屋子大笑声。

    梦娴拉着雨凤的手,笑着左看右看,越看越欢喜。

    “雨凤啊!我觉得好幸福!谢谢你让我有这样温暖的一段日子!”她深深地靠进躺椅中,“好想听你唱那首《问云儿》!”

    雨凤就去坐下,抱起月琴。

    “那么,我就唱给你听!这首歌,是我和云飞第一次见面那天唱的!”

    小三拉胡琴,小四吹笛子,雨凤开始唱着《问云儿》。

    齐妈拿了一条毯子来,给梦娴盖上。

    雨凤那美妙的歌声,飘散在夜色里。

    问云儿,你为何流浪?问云儿,你为何飘荡?问云儿,你来自何处?问云儿,你去向何方?问云儿,你翻山越岭的时候,可曾经过我思念的地方?见过我梦里的脸庞?问云儿,你回去的时候,可否把我的柔情万丈,带到她身旁,告诉她,告诉她,告诉她……唯有她停留的地方,才是我的天堂……

    梦娴就在这歌声中,沉沉睡去。不再醒来了。

    云飞后来,在他的著作中,这样写着:

    第一次,我发觉“死亡”也可以这么安详,这么温暖,这么美丽。

    梦娴葬进了展家祖坟。

    这天,云飞和祖望站在梦娴的墓前。父子两个,好久没有这样诚恳地谈话。

    “真没想到,短短的半年之间,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你娘走了,云翔出家了,展家也没落了……”祖望无限伤感地说,“正像你说的,转眼间,就落叶飘满地了!”

    云飞凝视着父亲,伤痛之余,仍然乐观。

    “爹!不要太难过了,退一步想,娘走得很平静很安详,也是一种幸福!云翔大彻大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是一件好事!至于展家,还有祖产,足以度日。几家钱庄,只要降低利息,抱着服务大众的心态来经营,还是大有可为的!何况还有一些田产,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祖望看着他,期期艾艾地说:

    “云飞,你……你回来吧!”

    云飞震动了一下,默然不语。

    “自从你代云翔挨了一枪,我心里有千千万万句话想对你说,可是,我们父子之间误会已深,我几次想说,几次都开不了口。”

    云飞充满感性地接口:

    “爹,你不要说了,我都了解!”

    “现在,我要你回家,你可能也无法接受。好像我在有云翔的时候排斥你,失去云翔的时候再要你,我自己也觉得好自私。可是,我真的好希望你回来呀!”

    云飞低头,沉吟片刻,叹了一口长气。

    “不是我不肯回去,而是,我也有我的为难。现在,我的家庭,是一个好大的家庭,我不再是一个没有羁绊的人,我必须顾虑雨凤他们的感觉!直到现在,雨凤从没有说过,她愿意做展家的媳妇!正像你也从来没对雨凤说过,你愿意接受她作为媳妇一样!我已经死里逃生,对于雨凤和那个家,十分珍惜。我想,要她进展家的大门,仍然难如登天。何况,我现在养牛养羊,过着田园生活,一面继续我的写作,这种生活,是我一生梦寐以求的,你要我放弃这种生活,我实在舍不得!”

    祖望看着他,在悔恨之余,也终于了解他了。

    “我懂了。我现在已经可以为你设身处地去想了,我不会,也不忍让你放弃你的幸福……可是,有一句话一定要对你说!”

    “是!”

    “到了今天,我不能不承认,你是我最大的骄傲!”

    云飞震动极了,盯着祖望。

    “有一句话,我也一定要对你说!”

    祖望看着他。

    “你知道寄傲山庄,坐马车一会儿就到了!寄傲山庄的大门永远开着,那儿有一大家子人。如果有一天,你厌倦了城市的繁华,想回归山林的时候,也愿意接受他们作为你的家人的时候,来找我们!”

    转眼间,春去冬来。

    这天,寄傲山庄里,所有的人都好紧张。齐妈带着产婆,跑出跑进,热水一壶一壶地提到雨凤房里去。

    “哎哟……好痛啊……”雨凤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

    云飞站在大厅里,听得心惊肉跳,用脑袋不断地去撞着窗棂,撞得砰砰作响,嘴里痛苦地喊:

    “为什么要让她怀孕嘛?为什么要生孩子嘛?为什么要让她这么痛苦嘛?老天,救救雨凤,救救我们吧!”

    阿超走过去,拍着他的肩,嚷着:

    “你不要弄得每个人都神经兮兮,紧紧张张好不好?产婆和齐妈都说,这是正常的!这叫做‘阵痛’!”

    “可是,我不要她痛嘛……为什么要让她这样痛嘛……”

    小三、小四、小五都在大厅里焦急地等待。比起云飞来,他们镇定多了。

    雨鹃大腹便便,匆匆地跑出来。喊:

    “阿超!你赶快再去多烧一点热水!”

    “是!”阿超急忙应着。

    云飞脸色惨变,抓住雨鹃问:

    “她怎样了?情况不好?是不是……”他转身就往里面冲,“我要去陪着她!我要去陪着她……”

    雨鹃用力拉住他。

    “你不要紧张!一切都很顺利,雨凤不要你进去,你就在外面等着,你进去了,雨凤还要担心你,她会更痛的……”

    雨鹃话没说完,又传来一声雨凤的痛喊声:

    “哎哟……哎啊……好痛……齐妈!”

    云飞心惊胆战,急得快发疯了,丢下雨鹃,往里面冲去。他跌跌冲冲地奔进房,嘴里,急切地喊着:

    “雨凤,雨凤,我真该死……你原谅我……”

    齐妈跳起身子,把他拼命往外推。

    “快出去!快出去!这是产房,你男人家不要进来……”

    雨鹃也跑过来拉云飞,生气地说:

    “你气死我了!雨凤都没有你麻烦……我们照顾雨凤都来不及了,还要照顾你……”

    就在拉拉扯扯中,一声响亮的儿啼传来。产婆喜悦地大叫:

    “是个男孩子!一个胖小子!”

    齐妈眉开眼笑,忙对云飞说:

    “生了,生了!恭喜恭喜!”

    云飞再也顾不得避讳,冲到雨凤身边,俯头去看她,着急地喊:

    “雨凤,你好吗?你怎样?你怎样?”

    雨凤对他展开一个灿烂的笑:

    “好得不得了!我生了一个孩子,好有成就感啊!”

    云飞低头,用唇吻着她汗湿的额头,惊魂未定地说:

    “我吓得魂飞魄散了,我再也不要你受这种苦!一个孩子就够了!”

    “胡说八道!我还要生,我要让寄傲山庄里,充满了孩子的笑声!”雨凤笑着说,伸手握住他的手,“你说的,‘生命就是爱’!我们的爱,多多益善!”

    这时,齐妈抱着已经清洗干净,包裹着的婴儿上前。

    “来!让爹和娘看看!”

    雨凤坐起,抱着孩子,云飞坐在他身边,用一种崭新的、感动的眼光,凝视着那张小脸蛋。雨凤几乎是崇拜地赞叹着:

    “天啊!他好漂亮啊!”

    门口,挤来挤去的小三小四小五一拥而入。

    大家挤在床边,看新生的婴儿。

    “哇,他好小啊!下巴像我!”小三说。

    “脸庞像我!”小五说。

    “你们别臭美了,人家说外甥多似舅,像我!”小四说。

    大家嘻嘻哈哈,围着婴儿,赞叹不已。

    后来,云飞在他的著作中这样写着:

    原来,“生”的喜悦,是这么强烈而美好!怪不得这个世界,生生不息!

    是的,生生不息。这个孩子才满月,雨鹃生了小阿超。寄傲山庄里,更加热闹了。真是笑声歌声儿啼声,此起彼落,无止无休。

    这天黄昏,彩霞满天。

    寄傲山庄在落日余晖下,冒着袅袅炊烟。

    这时,一个苍老而伛偻,脚步蹒跚的老人,走到山庄前,就呆呆地站住了,痴痴地看着山庄内的窗子。这老人不是别人,正是祖望。

    笑声,歌声,婴儿嬉笑声……不断传出来,祖望倾听着,渴望地对窗子里看去,但见人影穿梭,笑语喧哗,他受不了这种诱惑,举手想敲门。但是,手到门边,不由得想起自己曾经对雨凤说过的话:

    “你教唆云飞脱离家庭,改名换姓,不认自己的亲生父亲,再策划一个不伦不类的婚礼,准备招摇过市,满足你的虚荣,破坏云飞的孝心和名誉,这是一个有教养、有情操的女子会做的事吗?应该做的事吗?”

    他失去了敲门的勇气,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就站在那儿,默默地看着,听着。

    云飞和阿超,正带着羊群回家。小四拿着鞭子,跑来跑去地帮忙,小五跟着阿超,手里拿着鞭子,吆喝着,挥打着,嘴里高声唱着牧羊曲:

    “小羊儿哟,快回家哟,红太阳哟,已西落!红太阳哟,照在你身上,好像一条金河!我手拿着,一条神鞭,好像是女王!轻轻打在,你的身上,叫你轻轻歌唱……”

    祖望听到歌声,回头一看,见到云飞和阿超归来,有些狼狈,想要藏住自己。

    阿超眼尖,一眼看到了,大叫着:

    “慕白!慕白!你爹来了!”

    云飞看到祖望,大为震动,慌忙奔上前去。

    “爹!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敲门呢?”就扬着声音急喊,“雨凤!雨凤!我爹来了!”

    寄傲山庄的大门,豁啦一声打开了。雨凤抱着婴儿,立即跑出门来。

    小三、齐妈、雨鹃也跟着跑出来。雨鹃怀里,也抱着小阿超。

    祖望看见大家都出来了,更加狼狈了,拼命想掩藏自己的渴盼,却掩藏不住。

    “我……我……”他颤抖地开了口。

    雨凤急喊:

    “小三!赶快去绞一把热毛巾来!”

    齐妈跟着喊:

    “再倒杯热茶来!”

    雨凤凝视祖望,温柔地说:

    “别站在这儿吹风,赶快进来坐!”

    祖望看着她怀里的婴儿,眼睛里涨满了泪水。他往后退了一步,迟疑地说:

    “我不进去了,我只是过来……看看!”

    云飞看着父亲,看到他鬓发皆白,神情憔悴,心里一痛,问:

    “爹,你怎么来的?怎么没看到马车?”

    祖望接触到云飞的眼光,再也无法掩饰了,苍凉地说:

    “品慧受不了家里的冷清,已经搬回娘家去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我好……寂寞。我想,出来散散步,走着,走着,就走到这儿来了……”

    “二十里路,你是走过来的吗?马车没来吗?你来多久了?”云飞大惊。

    “来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欢迎我?”

    云飞激动地喊:

    “爹,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吗?寄傲山庄永远为你开着大门呀!”

    祖望看着雨凤,迟疑地说:

    “可是……可是……”

    雨凤了解了,抱着孩子走过去。

    祖望抬头看着她,毫无把握地说:

    “雨凤,我……以前对你有好多误会,说过许多不该说的话,你……会不会原谅一个昏庸的老人呢?”

    雨凤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诚心诚意地说:

    “爹……我等了好久,可以喊你一声‘爹’!这儿是你的孙子!”就对孩子说,“叫爷爷!叫爷爷!”

    祖望感动得一塌糊涂,泪眼模糊,伸手握住孩子的小手,哽咽问雨凤:

    “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苏……”雨凤犹豫了一下,就坦然地更正说,“他叫展天华。天是天虹的天,华是映华的华……”又充满感情地加了一句,“展,就是您那个展!”

    云飞好震动,心里热烘烘的,不禁目不转睛,深深地看雨凤。这是第一次,雨凤承认了那个“展”字。

    祖望也好震动,心里也是热烘烘的,也深深地看雨凤。

    所有的人,全部激动着,看着祖望、云飞、雨凤和婴儿。

    祖望眼泪一掉,伸手去抱孩子。雨凤立刻把孩子放进他的怀中,他一接触到那柔柔嫩嫩,软软呼呼的婴儿,整个人都悸动起来。他紧紧地抱着孩子,如获至宝。

    羊群咩咩地叫着,小四、小五、阿超忙着把羊群赶进羊栏。

    雨鹃就欢声地喊:

    “连小羊儿都回家了!大家赶快进来吧!”

    云飞扶着祖望:

    “爹!进去吧!这儿,是你的‘家’呀!”

    “对!”雨凤扶着祖望另一边,“我们快回家吧!”

    祖望的热泪,滴滴答答落在婴儿的镪褓里。

    于是,在落日下,在彩霞中,在炊烟里,一群人簇拥着祖望进门去。

    后来,在云飞的著作中,他写了这样两句话:

    苍天有泪,因为苍天,也有无奈。

    人间有情,所以人间,会有天堂。

    ——全书完——

    一九九七年十月十四日完稿于台北可园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五日修正于台北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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