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有泪-无语问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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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九一九年的暮春。

    天气很好,天空高而澄净,云层薄薄地飘在天空,如丝如絮,几乎是半透明的。太阳晒在人身上,有种懒洋洋的温馨。微风轻轻地吹过,空气里漾着野栀子花和松针混合的香味。正是“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的时节。

    云飞带着随从阿超,骑着两匹马,仆仆风尘地穿过了崇山峻岭,往山脚下的桐城走去。

    离家已经四年了,四年来,云飞没有和家里通过任何讯息。当初,等于是逃出了那个家庭。走的时候,几乎抱定不再归来的念头。四年的飘泊和流浪,虽然让他身上脸上布满了沧桑,但是,他的内心,却充满了平和。他觉得,自己真正的长成,真正的独立,就在这四年之中。这四年,让他忘了自己是展家的大少爷,让他从映华的悲剧中走出来,让他做了许多自己想做的事,也让他摆脱了云翔的噩梦……如果不是连续几个晚上,午夜梦回,总是看到母亲的脸孔,他或者根本不会回来。现在,离家渐渐近了,他才感到“近乡情怯”的压力。中国的文字实在很有意义,一个“怯”字,把游子回家的心情写尽了。家?再回那个家,他依然充满了“怯意”。

    翻过了山,地势开始低了,蜿蜒的山路,曲曲折折地向山下盘旋。桐城实在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四面有群山环峙,还有一条玉带溪绕着城而过,像天然的护城河一样。云飞已经听到流水的淙淙声了。

    忽然,有个清越的、嘹亮的、女性的歌声,如天籁般响起,打破了四周的岑寂。那歌声高亢而甜美,穿透云层,穿越山峰,绵绵邈邈,柔柔袅袅,在群山万壑中回荡。云飞惊异极了,转眼看阿超。

    “咦,这乡下地方,怎么会有这么美妙的歌声?”

    阿超,那个和他形影不离的伙伴,已经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从童年时代开始,阿超就跟随着他,将近二十年,不曾分离。虽然阿超是典型的北方汉子,耿直忠厚热情,心思不多,肚子里一根肠子直到底。但是,和云飞这么长久地相处,阿超早已被他“同化”了。虽然不会像他那样,把每件事情“文学化”,却和他一样,常常把事情“美化”。对于云飞的爱好、心事,阿超是这世界上最了解的人了。歌声,吸引了云飞,也同样吸引了他。

    “是啊,这首歌还从来没听过,不像是农村里的小调儿。听得清吗?她在唱些什么?”

    云飞就专注地倾听着那歌词,歌声清脆,咬字非常清楚,依稀唱着:

    问云儿,你为何流浪?问云儿,你为何飘荡?问云儿,你来自何处?问云儿,你去向何方?问云儿,你翻山越岭的时候,可曾经过我思念的地方?见过我梦里的脸庞?问云儿,你回去的时候,可否把我的柔情万丈,带到她身旁,告诉她,告诉她,告诉她……唯有她停留的地方,才是我的天堂……

    云飞越听越惊奇,忍不住一拉马缰,往前急奔。

    “我倒要去看看,这是谁在唱歌?”

    对雨凤而言,那天是她生命中的“猝变”,简直是一个“水深火热”的日子。雨凤是萧鸣远的长女,是“寄傲山庄”五个孩子中的老大,今年才十九岁。萧鸣远是在二十年前,带着新婚的妻子,从北京搬到这儿来定居的。他建造了一座很有田园味道,又很有书卷味的“寄傲山庄”,陆续生了五个粉妆玉琢的儿女。老大雨凤十九,雨鹃十八,小三十四,小四是唯一的男孩,十岁,小五才七岁。可惜,妻子在两年前去世了。整个家庭工作,和抚养弟妹的工作,都落到长女雨凤和次女雨鹃的身上。所幸,雨凤安详恬静,雨鹃活泼开朗,大家同心协力,五个孩子,彼此安慰,彼此照顾,才度过了丧母的悲痛期。

    每天这个时候,带着弟妹来瀑布下洗衣,是雨凤固定的工作。今天,小五很乖,一直趴在水中那块大石头上,手里抱着她那个从不离身的小兔儿,两眼崇拜地看着她,不住口地央求着:

    “大姐,你唱歌给我听,你唱《问云儿》!”

    可怜的小五,母亲死后,她已经很自然地把雨凤当成母亲了。雨凤是不能拒绝小五的,何况唱歌又是她最大的享受。她就站在溪边,引吭高歌起来。小四一听到她唱歌,就从口袋里掏出他的笛子,为她伴奏。这是母亲的歌,父亲的曲,雨凤唱着唱着,就怀念起母亲来。可惜她唱不出母亲的韵味!

    这个地方,是桐城的郊区,地名叫“溪口”。玉带溪从山上下来,从这儿转入平地,由于落差的关系,形成小小的瀑布。瀑布下面,巨石嵯蛾,水流急湍而清澈。瀑布溅出无数水珠,在阳光下璀燦着。

    雨凤唱完一段,看到小三正秀秀气气地绞衣服,就忘记唱歌了。

    “小三,你用点力气,你这样斯文,衣服根本绞不干……”

    “哎,我已经使出全身的力气了!”小三拼命绞着衣服。

    “大姐,你再唱,你再唱呀!你唱娘每天晚上唱的那首歌!”小五喊。

    雨凤怜惜地看了小五一眼,娘!她心里还记着娘!雨凤什么话都没说,又接着唱了起来:

    在那高高的天上,阳光射出万道光芒,当太阳缓缓西下,黑暗便笼罩四方,可是那黑暗不久长,因为月儿会悄悄东上,把光明洒下穹苍……

    云飞走下了山,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到的美景:

    瀑布像一条流动的云,云的下方,雨凤临风而立,穿着一身飘逸的粉色衣裳,垂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清丽的脸庞上,黑亮的眸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带着一种毫不造作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引吭高歌,衣袂翩翩,飘然若仙。三个孩子,一男两女,围绕着她,吹笛的吹笛,洗衣的洗衣,听歌的听歌,像是三个仙童,簇拥着一个仙女……时间似乎停止在这一刻了,这种静谧,这种安详,这种美丽,这种温馨……简直是带着“震撼力”的。

    云飞呆住了。他对阿超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不敢惊扰这天籁之声,两人悄悄地勒马停在河对岸。

    雨凤浑然不觉有人在看她,继续唱着:

    即使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朋友啊,你们不要悲伤,因为细雨会点点飘下,滋润着万物生长……

    忽然,云飞的马一声长嘶,划破了宁静的空气。

    雨凤的歌声戛然而止,她蓦然抬头,和云飞的眼光接个正着。她那么惊惶、那么愕然,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个英姿飒飒的年轻男子!

    小五被马嘶声吓了一跳,大叫着:

    “啊……”手里的小兔子,一个握不牢,就骨碌碌地滚落水中。“啊……”她更加尖叫起来,“小兔儿!我的小兔儿……”她伸手去抓小兔子,“砰”的一声,就整个人掉进水里,水流很急,小小的身子,立刻被水冲走。

    “小五……”雨凤转眼看到小五落水,失声尖叫。

    小三丢掉手中的衣服,往水里就跳,嘴里喊着说:

    “小五,抓住石头,抓住树枝,我来救你了!”

    雨凤大惊失色,拼命喊:

    “小三,你不会游泳啊……小三!你给我回来……”

    小三没回来,小四大喊着:

    “小五!小三!你们不要怕,我来了……”就跟着一跳,也砰然入水。

    雨凤魂飞魄散,惨叫着:

    “小四!你们都不会游泳呀……小三、小四、小五……啊呀……”什么都顾不得了,她也纵身一跃,跳进水中。

    刹那间,雨凤和三个孩子全部跳进了水里。这个变化,使云飞惊得目瞪口呆。他连忙对溪水看去,只见姐弟四人,在水中狼狈地载沉载浮,又喊又叫,显然没有一个会游泳,不禁大惊。

    “阿超!快!快下水救人!”

    云飞喊着,就一跃下马,跳进水中。阿超跟着也跳下了水。

    阿超的游泳技术很好,转眼间,就抱住了小五,把她拖上了岸。云飞也游向小三,连拖带拉地把她拉上岸。

    云飞没有停留,返身再跃回水里去救小四。

    小四上了岸,云飞才发现小五动也不动,阿超正着急地伏在小五身边,摇着她,拍打着她的面颊,喊着:

    “喂喂!小妹妹,快把水吐出来……”

    “她怎样?”云飞焦急地问。

    “看样子,喝了不少水……”

    “赶快把水给她控出来!”

    云飞四面一看,不见雨凤,再看向水中,雨凤正惊险万状地被水冲走。

    “天啊!”

    云飞大叫,再度一跃入水。

    岸上,小三小四连滚带爬地扑向小五,围绕着小五大叫:

    “小五,你可别死……”小三大喊。

    小四一巴掌打在小三肩上。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小五!睁开眼睛看我,我是四哥呀!”

    “小五!我是三姐呀!”

    阿超为小五压着胃部,小五吐出水来,哇的一声哭了。

    “大姐……大姐……”小五哭着喊。

    “不得了,大姐还在水里啊……”小四惊喊,往水边就跑。

    小三和小五跳了起来,跟着小四跑。

    阿超急坏了,跑过去拦住他们,吼着:

    “谁都不许再下水!你们的大姐有人在救,一定可以救起来!”

    水中,雨凤已经不能呼吸了,在水里胡乱地挣扎着。身子随着水流一直往下游冲去。云飞没命地游过来,伸手一抓,没有抓住,她又被水流带到另一边,前面有块大石头,她的脑袋,就直直地向大石头上撞去,云飞拼了全身的力量,往前飞扑,在千钧一发的当儿,拉住了她的衣角,终于抱住了她。

    云飞游向岸边,将雨凤拖上岸,阿超急忙上前帮忙,跌跌冲冲,奔的奔、爬的爬,扑向她,纷纷大喊:

    “大姐!大姐!大姐……”

    雨凤躺在草地上,已经失去知觉。云飞埋着头,拼命给她控水。她吐了不少水出来,可是,仍然不曾醒转。

    三个孩子见雨凤昏迷不醒,吓得傻住了,全都瞪着她,连喊都喊不出声音了。

    “姑娘,你快醒过来!醒过来!”云飞叫着,抬头看到三个弟妹,喊:“你们都来帮忙,搓她的手,搓她的脚!快!”

    弟妹们急忙帮忙,搓手的搓手,搓脚的搓脚,雨凤还是不动,云飞一急,此时此刻,顾不得男女之嫌了,一把推开了三个弟妹。

    “对不起,我必须给她做人工呼吸!”

    云飞就扑在她身上,捏住她的鼻子,给她施行人工呼吸。

    雨凤悠然醒转了,随着醒转,听到的是弟妹在呼天抢地地喊“大姐”,她心里一急,就睁开了眼睛。眼睛才睁开,就陡然接触到云飞的炯炯双瞳,正对自己的面孔压下,感觉到一个湿淋淋的年轻男子,扑在自己身上,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啊……”她大喊一声,用力推开云飞,连滚带爬地向后退,“你……你……你……要做什么?做什么……”

    云飞这才吐出一口长气来,慌忙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

    “不要惊慌,我是想救你,不是要害你!”他站起身来,关心地看着她,“你现在觉得怎样?有没有呼吸困难?头晕不晕?最好站起来走一走看!”他伸手去搀扶她。

    雨凤更加惊吓,急忙躲开。

    “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她爬了两步,坐在地上,睁大眼睛看着他。

    云飞立刻站住了。

    “我不过来,我不过来,你不要害怕!”他深深地注视她,看到她惊慌的大眼中,黑白分明,清明如水,知道她已经清醒,放心了。“我看你是没事了!真吓了我一跳!好险!”他对她又一笑,说:“欢迎回到人间!”

    雨凤这才完全清醒了,立即一阵着急,转眼找寻弟妹,急切地喊:

    “小五!小四!小三!你们……”

    三个孩子看到姐姐醒转,惊喜交集。

    “大姐……”小五扑进她怀里,把头埋在她肩上,不知是哭还是笑,“大姐,大姐,我以为你死了!”就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不肯放手。

    雨凤惊魂未定,心有余悸。也紧紧地搂着小五。

    “哦!谢谢天,你们都没事……不要怕,不要怕,大姐在这儿!”

    小五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紧张地喊:

    “我的小兔儿,还有我的小兔儿!”

    小四生气地嚷:

    “还提你的小兔儿,就是为了那个小兔儿,差点全体都淹死了!”

    小五哽咽起来,心痛已极地说:

    “可是,小兔儿是娘亲手做的……”

    一句话堵了小四的口,小四不说话了,姐弟四个都难过起来。

    云飞一语不发,就转身对溪水看去,真巧,那个小兔子正卡在两块岩石之间,并没有被水冲走。云飞想也不想,再度跃进水。

    一会儿,云飞湿淋淋地、笑吟吟地拿着那个小兔子,走向雨凤和小五。“瞧!小兔儿跟大家一样,没缺胳臂没缺腿,只是湿了!”

    “哇!小兔儿!”小五欢呼着,就一把抢过小兔子,紧紧地搂在怀中,立刻破涕为笑了。

    雨凤拉着小五,站起身来,看看大家,小三的鞋子没有了,小四的衣服撕破了,小五的辫子散开了,大家湿淋淋。至于云飞和阿超,虽然都是笑脸迎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头发衣角,全在滴水,真是各有各的狼狈。雨凤突然羞涩起来,摸摸头发,又摸摸衣服,对云飞低语了一句:

    “谢谢。”

    “是我不好,吓到你们……”云飞慌忙说。

    雨凤伸手去拉小四小三小五。

    “快向这两位大哥道谢!”

    小三、小四、小五就一排站着,非常有礼貌地对云飞和阿超一鞠躬,齐声说:

    “谢谢两位大哥!”

    云飞非常惊讶,这乡下地方,怎么有这么好的教养?完全像是书香门第的孩子。心里惊讶,嘴里说着:

    “不谢不谢,请问姑娘,你家住在哪儿?要不要我们骑马送你们?”

    雨凤还来不及回答,雨鹃出现了。

    雨鹃和雨凤只差一岁,看起来几乎一般大。姐妹两个长得并不像,雨凤像娘,文文静静、秀秀气气。雨鹃像爹,虽然也是明眸皓齿,就是多了一股英气。萧鸣远常说,他的五个孩子,是“大女儿娇,二女儿俏,小三最爱笑,小四雄赳赳,小五是个宝”。可见萧鸣远对自己的儿女,是多么自豪了。确实,五个孩子各有可爱之处。但是,雨凤的美和雨鹃的俏,真是萧家的一对明珠!

    雨鹃穿过草地,向大家跑了过来,喊着:

    “大姐!小三……你们在做什么呀……爹在到处找你们!”她一个站定,惊愕地看着湿淋淋的大家,睁大了眼睛,“天啊!你们发生什么事了?”

    雨凤急忙跑过去,跟她摇摇头。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拜托拜托,千万别告诉爹,咱们快回去换衣服吧!”一面说,一面拉着她就走。

    雨鹃诧异极了,不肯就走,一直对云飞和阿超看。哪儿跑来这样两个年轻人?一个长得洵洵儒雅,一个长得英气勃勃,实在不像是附近的乡下人。怎么两个人和雨凤一样,都是湿答答?她心中好奇,眼光就毫无忌惮地扫向两人。云飞接触到一对好生动、好有神的眸子,不禁一怔,怎么?还有一个?喊“大姐”,一定是这家的“二姐”了!怎么?天地的钟灵毓秀,都在这五个姐弟的身上?

    就在云飞闪神的时候,雨凤已经推着雨鹃,拉着弟妹,急急地跑走了。

    阿超拾起溪边的洗衣篮,急忙追去。

    “哎哎……你们的衣服!”

    阿超追到雨凤,送上洗衣篮。雨凤慌张地接过衣服,就低着头往前急走。雨鹃情不自禁,回头又看了好几眼。

    转眼间,五个人绕过山脚,就消失了踪影。

    云飞走到阿超身边,急切地问:

    “你有没有问问她,是哪家的姑娘?住在什么地方?”

    阿超被云飞那种急切震动了,抬眼看他,跌脚大叹:

    “哎,我怎么那么笨!”想了想,对云飞一笑,机灵地说:“不过,一家有五个兄弟姐妹,大姐会唱歌……这附近,可能只有一家,大少爷,咱们先把湿淋淋的衣服换掉,不要四年不回家,一回家就吓坏了老爷!至于其他的事,好办!交给我阿超,我一定给你办好!”

    云飞被阿超这样一说,竟然有些赧然起来,讪讪地说:

    “谁要你办什么事!”

    阿超悄眼看云飞,心里实在欢喜。八年了,映华死去已经八年,这是第一次,他看到云飞又能动心了,好难啊!他一声呼啸,两匹马就“得儿得儿”地奔了过来。

    终于,到家了!

    “展园”依然如故,屋宇连云,庭院深深。亭台楼阁,画栋雕梁,耸立在桐城的南区,占据了几乎半条大林街。

    云飞带着阿超一进门,就被老罗他们给包围了。那些家丁们,用狂喜的声音,从大门口一直喊进大厅,简直是惊天动地。

    “老爷啊!太太啊!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和阿超一起回来了!老爷啊……”

    展家的老爷名叫展祖望。在桐城,是个鼎鼎大名的人物。桐城的经济和繁荣,祖望实在颇有贡献。虽然,他的动机只是赚钱。展家二代经营的是钱庄,到了祖望这一代,他扩而大之,开始做生意。如果没有他把南方的许多东西运到桐城来卖,说不定桐城还是一个土土的小山城。现在桐城什么都有,南北货、绸缎庄、金饰店、粮食厂……什么都和展家有关。

    当老罗高喊着“大少爷回来了”的时候,祖望正在书房里和纪总管核对账簿,一听到这种呼喊,震动得脸色都变了。纪总管同样地震动,两人丢开账簿,就往外面跑。跑出书房,大太太梦娴已经颤巍巍地奔出来了,二太太品慧带着天虹、天尧、云翔……都陆续奔出来。

    祖望虽然家业很大,却只有两个儿子。云飞今年二十九岁,是大太太梦娴所生。小儿子二十五岁,是姨太太品慧所生。祖望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儿女太少。这仅有的两个儿子,就是他的命根。可是,这两个命根,也是他最大的心痛!云飞个性执拗,云翔脾气暴躁,兄弟两个,只要在一起就如同水火。四年前,云飞在一次家庭战争后,居然不告而别,一去四年,渺无音讯。他以为,这一生,可能再也看不到云飞了。现在,惊闻云飞归来,他怎能不激动呢?冲出房间,他直奔大厅。

    云飞也直奔大厅。他才走进大厅,就看到父亲迎面而来。在父亲后面,一大群的人跟着,母亲是头一个,脚步踉踉跄跄,发丝已经飘白。一看到老父老母,后面的人,他就看不清了,眼中只有父母了。丫头仆人,也从各个角落奔了出来,挤在大厅门口,不相信地看着他……嘴里喃喃地喊着:“大少爷!”

    家!这就是“家”了。

    祖望走在众人之前,定睛看着云飞。眼里,全是“不相信”。

    “云飞?是你!真的是你?”他颤声地问。

    云飞热烈地握住祖望的胳臂,用力地摇了摇。

    “爹……是我,我回来了!”

    祖望上上下下地看他,激动得不能自已。

    “你就这样,四年来音讯全无,说回来就回来了?”

    “是!一旦决定回来,就分秒必争,等不及写信了!”

    祖望重重地点着头,是!这是云飞,他毕竟回来了。他定定地看着他,心里有惊有喜,还有伤痛,百感交集,忽然间就生气了。

    “你!你居然知道回来,一走就是四年,你心里还有这个老家没有?还有爹娘没有?我发过几百次誓,如果你敢回家,我……”

    祖望的话没有说完,梦娴已经迫不及待地扑了过来。一见到云飞,泪水便冲进眼眶,她急切地抓住云飞的手,打断了祖望的话。

    “谢谢老天!我早烧香,晚烧香,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让我把你给盼回来了!”说着,就回头看祖望,又悲又急地喊:“你敢再说他一个字,如果再把他骂走了,我和你没完没了,我等了四年才把他等回来,我再也没有第二个四年好等了!”

    云飞仔细地看梦娴,见母亲苍老憔悴,心中有痛,急忙说:

    “娘!是我不好,早就该回家了!对不起,让您牵挂了!”

    梦娴目不转睛地看着云飞。伸手去摸他的头发,又摸他的面颊,惊喜得不知道要怎样才好。

    “你瘦了,黑了,好像也长高了……”

    云飞唇边,闪过一个微笑。

    “长高?我这个年龄,已经不会再长高了。”

    “你……和以前好像不一样了,眼睛都凹下去了,在外面,一定吃了好多苦吧!”梦娴看着这张带着风霜的脸,难掩自己的心痛。

    “不不,我没吃苦,只是走过很多地方,多了很多经验……”

    品慧在旁边已经忍耐了半天,此时再也忍不住,提高音量开口了。

    “哎哟!我以为咱们家的大少爷,是一辈子不会回来了呢!怎么?还是丢不开这个老家啊!想当初走的时候,好像说过什么……”

    祖望一回头,喝阻地喊:

    “品慧!云飞回来,是个天大的喜事,过去的事,谁都不许再提了!你少说几句!云翔呢?”

    云翔已经在后面站了好久,听说云飞回来了,他实在半信半疑,走到大厅,看到了云飞,他才知道,这个自己最不希望的事,居然发生了!最不想见到的人,居然又出现了!他冷眼看着父亲和大娘在那儿惊惊喜喜,自己是满心的惊惊怒怒。现在,听到祖望点名叫自己,只得排众而出,脸上虽然带着笑,声音里却全是敌意和挑衅,他高声地喊着:

    “我在这儿排队,没轮到我,我还不敢说话呢!”他走上前去,一巴掌拍到云飞的肩上,“你真是个厉害的角色,我服了你了!这四年,你到哪里享福去了?你走了没有关系,把这样一个家全推给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又是钱庄,又是店铺……你知道展家这几年多辛苦吗?你知道我快要累垮了吗?可是,哈哈,展家可没有因为你大少爷不在,有任何差错!你走的时候,是家大业大;你回来的时候,是家更大,业更大!你可以回来捡现成了!哈哈哈哈!”

    云飞看着咋呼的云翔,苦笑了一下,话中有刺地顶了回去。

    “我看展家是一切如故,家大业大,气焰更大!至于你……”他瞪着云翔看了一会儿,“倒有些变了!”

    “哦?我什么地方变了?”云翔挑着眉毛。

    “我走的时候,你是个‘狂妄’的二少爷,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变成一个‘嚣张’的二少爷了!”

    云翔脸色一沉,一股火气往脑门里冲,他伸手揪住云飞胸前的衣襟。

    “你不要以为过了四年,我就不敢跟你动手……”

    “住手!你们兄弟两个,就不能有一点点兄弟的样子吗?谁敢动手,今天别叫我爹!云翔,你给我收敛一点!听到了吗?”祖望大喝。

    云翔用力地把云飞一放,嘴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品慧就尖声地叫了起来:

    “哎哟!老爷子,你可不要有了老大,就欺负老二!虽然云翔是我这个姨太太生的,可没有丢你老爷子的脸!人家守着你的事业,帮你做牛做马,从来没有偷过半天懒,没有闹一个脾气就走人……”

    家?这就是家!别来无恙的家!依然如故的家!一样的慧姨娘,一样的云翔!云飞废然一叹:

    “算了,算了,考虑过几千几万次要不要回来,看样子,回来,还是错了!”带着愠怒,他转身就想走。

    梦娴立刻冲到门边去,拦门而立,凄厉地抬头看他,喊:

    “云飞,你想再走,你得踩着我的尸体走出去!”

    “娘!你怎么说这种话!”云飞吃了一惊,凝视母亲,在母亲眼底,看出了这四年的寂寞与煎熬。一股怆恻的情绪立即抓住了他。他早就知道,一旦回来,就不能不妥协在母亲的哀愁里。“放心,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再轻易地离开了!”

    梦娴这才如释重负,透出了一口长气。

    在大厅一角,天虹静悄悄地站在那儿,像一个幽灵。天虹,是纪总管的女儿,比云飞小六岁,比云翔小两岁。她和哥哥天尧,都等于是展家养大的。天虹自幼丧母,梦娴待她像待亲生女儿一样。她曾经是云飞的“小影子”,而现在,她只能远远地看着他。自从跟着大家冲进大厅,一眼看到他,依旧翩然儒雅,依旧玉树临风,她整个人就痴了。她怔怔地凝视着他,在满屋子的人声喊声中,一语不发。这时,听到云飞一句“不会再轻易离开了”,她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云翔没有忽略她的这口气,眼光骤然凌厉地扫向她。突然间,云翔冲了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用力地拉到云飞面前来。

    “差点忘了给你介绍一个人!云飞,这是纪天虹,相信你没有忘记她!不过,她也变了!你走的时候,她是纪天虹小姐,现在,她是展云翔夫人了!”

    云飞走进家门以后,给他最大的震撼,就是这句话了。他大大地震动了,深深地凝视天虹,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疑问和无法置信。没想到,这个小影子,竟然嫁给了云翔!怎么会?怎么可能?

    天虹被动地仰着头,看着云飞,眼里盛着祈谅,盛着哀伤,盛着千言万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纪总管有些紧张,带着天尧,急忙插了进来。

    “云飞,欢迎回家!”

    云飞看看纪总管,看看天尧。

    “纪叔,天尧!你们好!”

    祖望也觉得气氛有点紧张,用力地拍了拍手。转头对女仆们喊:

    “大家快来见过大少爷,不要都挤在那儿探头探脑!”

    于是,齐妈带着锦绣、小莲和女仆们一拥而上。齐妈喊着:

    “大少爷,欢迎回家!”

    仆人、家丁,也都喊着:

    “大少爷!欢迎回家!”

    云飞走向齐妈,握住她的手。

    “齐妈,你还在这儿!”

    齐妈眼中含泪。

    “大少爷不回来,老齐妈是不会离开的!”

    阿超到了这个时候,才有机会来向祖望和梦娴行礼。

    “老爷、太太!”

    “阿超,你一直都跟着大少爷?”梦娴问。

    “是!四年以来,从来没有离开过!”

    祖望好感动,欣慰地拍着阿超的肩。

    “好!阿超,好!”

    云翔看到大家围绕着云飞,连阿超都被另眼相看,心中有气,夸张地笑起来。

    “哈哈!早知道出走四年,再回家可以受到英雄式的欢迎,我也应该学习学习,出走一下才对!”

    祖望生怕兄弟二人再起争执,急忙打岔,大声地说:

    “纪总管,今天晚上,我要大宴宾客,你马上通知所有的亲朋好友,一个都不要漏!店铺里的掌柜,所有的员工,统统给我请来!”

    “是!”纪总管连忙应着。

    “爹……”云飞惊讶,想阻止。

    祖望知道他的抗拒,挥挥手说:

    “不要再说了,让我们父子,好好地醉一场吧!”

    云翔更不是滋味,咬了咬嘴唇,挑了挑眉毛,叫着说:

    “哇!家里要开流水席了,不知道是不是还要找戏班子来唱戏,简直比我结婚还严重!”他再对云飞肩上重重一拍,“对不起,今晚,我就不奉陪了!我和天尧,还有比迎接你这位大少爷,更重要几百倍的正事要办!”

    云翔说完,掉头就走,走到门口,发现仍然痴立着的天虹,心里更气,就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咬牙说:

    “你跟我一起走吧,别在这儿杵着,当心站久了变成化石!”

    云翔拉着天虹,就扬长而去了。

    云飞看着云翔和天虹的背影,心里在深深叹息。家,这就是家了。

    见面后的激动过去了,云飞才和梦娴齐妈,来到自己以前的卧室,他惊异地四看,房间纤尘不染,书架上的书、桌上的茶杯、自己的笔墨,床上的棉被枕头,全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好像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他抬头看梦娴,心里沉甸甸地压着感动和心痛。齐妈含泪解释:

    “太太每天都进来收拾好几遍!晚上常常坐在这儿,一坐就是好几小时!”

    云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梦娴就欢喜地看齐妈。

    “齐妈!你等会儿告诉厨房,大少爷爱吃的新鲜菱角、莲子、百合……还有那个狮子头、木樨肉、珍珠丸子……都给他准备起来!”

    “还等您这会儿来说吗?我刚刚就去厨房说过了!不过,今晚老爷要开酒席,这些家常菜,就只能等到明天吃了!”

    梦娴看云飞。

    “你现在饿不饿?要不然,现在当点心吃,我去厨房看看!”

    “娘!你不要忙好不好?我……”云飞不安地喊。

    “我不忙不忙,我最大的享受,就是看着你高高兴兴地吃东西!你就满足了我这一点儿享受吧!”梦娴说着,就急急地跑出房去了,云飞拦都拦不住。梦娴一走,云飞就着急地看着齐妈,忍不住脱口追问:

    “齐妈,你告诉我,天虹怎么会嫁给云翔了?怎么可能呢?”

    “那就说来话长了。总之,是给二少爷骗到手了。”齐妈叹了一口气。

    “听你的口气,她过得不好?”云飞有些着急。

    “跟二少爷在一起,谁能过得好?”

    “那……纪总管跟天尧呢?他们会眼睁睁看着天虹受委屈吗?”

    “纪总管攀到了这门亲,已经高兴都来不及了,他跟了你爹一辈子,还不是什么都听你爹的,至于天尧……他和二少爷是死党,什么坏事,都有他一份!他是不会帮天虹的!就是想帮,大概也没有力量帮,只能眼睁眼闭罢了。”齐妈抬眼看他,关心地问:“你……不是为了天虹小姐回来的吧?”云飞一愣。

    “当然不是!我猜到她一定结婚了,就没想到她会嫁给云翔!”

    “这是债!天虹小姐大概前生欠了二少爷,这辈子来还债的!”齐妈突然小声地说,“你这一路回来,有没有听到大家提起……‘夜枭队’这个词?”

    “夜枭队?那是什么东西?”他愕然地问。

    齐妈一咬牙。

    “那……不是东西!反正,你回来了,什么都可以亲眼看到了!”她突然激动起来,“大少爷呀……这个家,你得回来撑呀!要不然,将来大家都会上刀山,下油锅的!”

    “这话怎么说?”

    “我有一句话一定要问你!”

    “什么话?”

    “你这次回来,是长住呢?还是短住呢?”

    他皱了皱眉头,想了想,坦白地说:

    “看娘那样高兴,我都不知道怎样开口,刚刚在大厅,只好说不会离开……事实上,我只是回家看看,预备停留两三个月的样子!我在广州,已经有一份自己的事业了!”

    “你娶亲了吗?”

    “这倒没有。”

    齐妈左右看看,飞快地对他说: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别让太太知道我说了,你娘……她没多久好活了!”

    “你说什么?”云飞大惊。

    “你娘,她有病,从你走了之后,她的日子很不好过,身体就一天比一天差,看中医,吃了好多药都没用,后来去天主教外国人办的圣心医院检查,外国大夫说,她腰子里长了一个东西,大概只有一两年的寿命了!”

    云飞睁大眼睛。

    “你说真的?没有骗我?”

    “大少爷,我几时骗过你!”

    云飞大受打击,脸色灰白,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这才知道,午夜梦回,为什么总是看到母亲的脸。家,对他而言,就是母亲的期盼,母亲的哀愁。他抬眼看着窗外,一股怆恻之情,就源源涌来,把他牢牢包围住了。

    2

    “寄傲山庄”这个名字,是鸣远自己题的,那块匾,也是自己写的。这座山庄,依山面水,环境好得不得了。当初淑涵一走到这儿,就舍不得离开了。建造这个山庄,他花了不少心血,尽量让它在实用以外,还能兼顾典雅。二十年来,也陆续加盖了一些房间,给逐渐报到的孩子住。这儿,是淑涵和他的天堂,是萧家全家的堡垒,代表着温馨、安详,满足和爱。

    可是,鸣远现在心事重重,只怕这个“天堂”,会在转瞬间失去。

    晚上,鸣远提着一盏风灯出门去。雨凤拿着一件外套,追了出来。

    “爹,这么晚了,你要去那里?”

    “我出去散散步,马上就回来,你照顾着弟弟妹妹!”

    “那……你加一件衣服,看样子会变天,别着凉!”雨凤帮鸣远披上衣服。

    鸣远披好衣服,转身要走。

    “爹!”雨凤喊。

    “什么事?”

    “你……你不要在外面待太久,现在早晚天气都很凉,山口那儿,风又特别大,我知道你有好多话要跟娘说,可是,自己的身子还是要保重啊!”

    鸣远一震,看雨凤。

    “你……你怎么知道我要去你娘那儿?”

    “你的心事,我都知道。你每晚去那儿,我也知道。”雨凤解人地、温柔地说,“你不要太担心,我想,展家那笔借款,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你不是常说,人间永远有希望,天无绝人之路吗?”

    鸣远苦笑。

    “以前,我对人生的看法比现在乐观多了。自从你娘去世之后,我已经无法那样乐观了……”说着,不禁怜惜地看雨凤,“你实在是个体贴懂事的好孩子,这些年来,爹耽误你了。应该给你找个好婆家的,我的许多心事里,你和雨鹃的终身大事,也一直是我的牵挂啊!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见到什么合意的人呢?如果见到了,别害羞,要跟爹说啊,你知道你爹很多事都处理不好……”

    雨凤脸一红,嘴一撅,眼一热。

    “你今天是怎么了?说这些干吗?”

    鸣远笑笑,挥了挥手。

    “好好,我不说不说了!”他转身去了。

    鸣远出门去了,雨凤就带着弟妹,挤在一张通铺上面“说故事”。

    “故事”是已经说了几百遍,可是小五永远听不倦的那个。

    雨凤背靠着墙坐着,小五怀抱小兔子,躺在她的膝上。雨鹃坐在另一端,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小四仰卧着,伸长了手和腿,小三努力要把他压在自己身上的手脚搬开。雨凤看着弟妹们,心里漾着温柔。她静静地、熟练地述说着:

    “从前,在热闹的北京城,有一个王府里,有个很会唱歌的格格。格格的爹娘,请了一个很会写歌的乐师,到王府里来教格格唱歌。格格一见到这位乐师,就知道她遇见了这一生最重要的人。他们在一起唱歌,一起写歌。那乐师写了好多歌给格格……”

    小五仰望着雨凤,接口:

    “像是《问云儿》《问燕儿》。”

    “对!像是《问云儿》《问燕儿》。于是,格格和那个年轻人,就彼此相爱了,觉得再也不能分开了,他们好想成为夫妻。可是,格格是许过人家的,不可以和乐师在一起,格格的爹不允许发生这种事……”

    “可是,他们那么相爱,就像诗里的句子,‘生死相许’。”这次,接口的是小三。

    “是的。他们已经生死相许了,怎么可能再分开呢?他们这份感情,终于感动了格格的娘,她拿出她的积蓄,交给格格和乐师,要他们拿去成家立业,条件是,永远不许再回到北京……”

    小四翻了个身,睁大眼睛,原来他并没有睡着,也接口了:

    “所以,他们就到了桐城,发现有个地方,山明水秀,像个天堂,他们就买了一块地,建造了一个寄傲山庄,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

    雨凤点头,想起神仙也有离散的时候,就怆恻起来。有些难过地,轻声说:

    “是的,神仙一样的生活……然后,生了五个孩子……”

    “那就是我们五个!”小五欢声地喊。

    “是,那就是我们五个。爹和娘说,我们是五只快乐的小鸟儿,所以,我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鸟’字……”

    雨鹃忽然把书往身边一丢,一唬地站起身来。

    “你听到了吗?”

    雨凤吓了一跳,吃惊地问:

    “听到什么?”

    雨鹃奔到窗前,对外观望。

    窗外,远远的,有无数火把,正迅速地向这儿移近。隐隐约约,还伴着马蹄杂沓,隆隆而至。

    雨鹃变色,大叫:

    “马队!有一队马队,正向我们这儿过来!”

    五个姐弟全体扑到窗前去看。

    这个时候,鸣远正提着风灯,站在亡妻的墓前,对着墓地说话:

    “淑涵,实在是对不起你,你走了两年,我把一个家弄得乱七八糟,现在已经债台高筑,不知道要怎么善后才好。五个孩子,一个赛一个地乖巧可爱……只是,雨凤和雨鹃,都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却被这个家拖累了,至今没有许配人家,小四十岁了,是唯一的男孩,当初我答应过你,一定好好地栽培他,桐城就那么两所小学,离家二十里,实在没办法去啊,所以我就在家里教他……”鸣远停止自言自语,忽然听到了什么,抬起头来,但见山下的原野上,火把点点,马队正在飞驰。

    鸣远一阵惊愕。

    “马队?这半夜三更,怎有马队?”他再定睛细看,手里的风灯砰然落地。“天啊!他们是去寄傲山庄!天啊……是‘夜枭队’!”

    鸣远拔脚便对寄傲山庄狂奔而去,一面狂奔,一面没命地喊着:

    “孩子们不要怕,爹来了……爹来了……”

    如果不是因为云飞突然回家,云翔那晚不会去大闹寄傲山庄的。虽然寄傲山庄迟早要出问题,但是,说不定可以逃过一劫。

    云飞回来,祖望居然大宴宾客,云翔的一肚子气,简直没有地方可以发泄。再加上天虹那种魂都没了的样子,把云翔怄得快要吐血。云飞这个敌人,怎么永远不会消失?怎么阴魂不散?云翔带着马队出发的时候,偏偏天尧又不识相,还要劝阻他,一直对他说:

    “云翔,你就忍一忍,今晚不要出去了!寄傲山庄迟早是咱们的,改一天再去不行吗?”

    “为什么今晚我不能出去?我又不是出去饮酒作乐,我是去办正事耶!”

    “我的意思是说,你爹在大宴宾客,我们是不是好歹应该去敷衍一下?”

    “敷衍什么?敷衍个鬼!我以为,云飞早就死在外面了,没想到他还会回来,而老头子居然为他回来大张旗鼓地请客!气死我了,今晚,谁招惹到我谁倒霉!你这样想参加云飞的接风宴,是不是你也后悔,没当成云飞的小舅子,当成了我的?”

    “你这是什么话?”天尧脸色都绿了,“好吧!咱们走!”

    于是,云翔带着马队,和他那些随从,打着火把,浩浩荡荡地奔向寄傲山庄。

    马队迅速到了山庄前面,马蹄杂杳,吼声震天,火把闪闪,马儿狂嘶。一行人直冲到寄傲山庄的院子外。

    “大家冲进去,不要跟他们客气!”云翔喊。

    马匹就从四面八方冲进篱笆院,篱笆哗啦啦地响着,纷纷倒下。

    雨凤、雨鹃带着弟妹,在窗内看得目瞪口呆,小五吓得簌簌发抖。

    雨鹃往外就冲,一面回头对雨凤喊:

    “你看着几个小的,不要让他们出来,我去看看是哪里来的土匪!”

    “你不要出去,会送命的呀!我们把房门闩起来吧!”雨凤急喊。

    云翔已经冲进院子,骑在马背上大喊:

    “萧鸣远!你给我出来!”

    随从们就扬着火把,吼声震天地跟着喊:

    “萧鸣远!出来!出来!快滚出来!萧鸣远……萧鸣远……萧鸣远……”

    雨凤和雨鹃相对一怔,雨鹃立即对外就冲,嘴里嚷着:

    “是冲着爹来的,我不去,谁去!”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小三,你守着他们……”雨凤大急,追着雨鹃,也往外冲去。

    “我跟你们一起去!”小四大叫。

    “我也去!”小三跟着跑。

    “还有我!还有我……”小五尖叫。

    于是,三个小孩紧追着雨鹃雨凤,全都奔了出去。

    院子里面,火把映得整个院子红光闪闪,云翔那一行人像凶神恶煞般在院子里咆哮,马匹奔跑践踏,到处黑影幢幢,把羊栏里的羊和牛群惊得狂鸣不已。云翔勒着马大叫:

    “萧鸣远,你躲到哪儿去了!再不出来,我们就不客气了!”

    “萧鸣远,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的时辰到了!跑也跑不了,躲也躲不掉,干脆一点,出来解决,别做缩头乌龟!”天尧也跟着喊。

    叫骂喧闹中,雨鹃从门内冲了出来,勇敢地昂着头,火光照射在她脸上,自有一股不凡的美丽和气势。

    “你们是些什么人?半夜三更在这儿狼嚎鬼叫?我爹出门去了,不在家!你们有事,白天再来!”

    云翔瞪着雨鹃,仰头哈哈大笑了。

    “天尧,你听到了吗?叫我们白天再来呢!”

    “哈哈!姓萧的居然不在家,大概出门看戏去了,云翔,你看我们是在这儿等呢,还是乖乖地听话,明天再来呢!”天尧嚷着。

    雨鹃还没说话,雨凤奔上前来,用清脆的声音,语气铿然地问:

    “请问你们是不是展家的人?哪一位是展二爷?”

    云翔一怔,火把照射之下,只见雨凤美丽绝伦,立刻起了轻薄之心。他跳下马来,马鞭一扬,不轻不重地绕住了雨凤的脖子,勾起了雨凤的下巴,往上一拉,雨凤就不得不整个面庞都仰向了他。

    “哦?你也知道我是展二爷,那么,就让你看一个够!对,不错,我是展二爷,你要怎样?”他的眼光,上上下下地看着她。

    雨凤被马鞭一缠,大惊,挣扎地喊:

    “放开我!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文明人!你这是要干什么?咳咳……咳咳……”马鞭在收紧,雨凤快要窒息了。

    雨鹃一看,气得浑身发抖,想也没想,伸手就抢那条马鞭,云翔猝不及防,马鞭竟然脱手飞去。

    云翔又惊又怒,立即一反手,抓回马鞭,顺手一鞭抽在雨鹃身上。

    “反了!居然敢抢你二爷的马鞭!你以为你是个姑娘,我就会对你怜香惜玉吗?”

    雨鹃挨了一鞭,脸上立刻显出一道血痕。她气极地一仰头,双眸似乎要喷出火来,在火把照射下,两眼闪闪发光地死瞪着云翔,怒喊:

    “姓展的!你不要因为家里财大势大,就在这儿作威作福!我们家不过是欠了你几个臭钱,没有欠你们命!不像你们展家,浑身血债,满手血腥……总有一天,会被天打雷劈……”

    云翔大笑。

    “哈哈哈哈!带种!这样的妞儿我喜欢!”马鞭一钩,这次钩的是雨鹃的脖子,把她的脸庞往上拉,“天尧!火把拿过来,给我照照,让我看个清楚……”

    十几支火把全伸过来,照着雨鹃那张怒不可遏的脸庞。云翔看到一张健康的、年轻的、帅气的脸庞,那对燃烧着怒火的大眼睛,明亮夺人,几乎让人不能逼视。云翔惊奇极了,怎么不知道萧老头有两个这么美丽的女儿?

    雨凤急坏了,也快气疯了。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难道桐城已经没有法律了吗?你们放手,快放手……”就伸手去拉扯马鞭。

    这时,小四像着火的火箭般直冲而来,一头撞在云翔的肚子上,尖声怒骂着:

    “你们这些强盗,土匪!你们敢打我姐姐,我跟你们拼命!”说完,又抓住云翔的胳臂,一口死命地咬下去。

    “混蛋!”云翔大怒,他抓住小四,用力摔在地上,“来人呀!给我打!狠狠地打!”

    随从奔来,无数马鞭抽向小四。小三就尖叫着冲上前来。

    “不可以!”她合身扑在小四身上,要保护小四。

    “怎么还有一个!管他的!一起打!”云翔惊愕极了。

    马鞭雨点般抽向小三小四,两个孩子痛得满地打滚。小五吓得“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了。

    雨凤和雨鹃,看到小三小四挨打,就没命地扑过来,拼命去挡那些马鞭,可怜怎么挡得住,因而,两人浑身上下,手上脸上,都挨了鞭子。

    雨鹃就凄厉地、愤怒地大喊:

    “你们一个个雄赳赳的大男人,骑着大马,跑到老百姓家里来鞭打几个手无寸铁的孩子!你们算是英雄好汉吗?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不怕老天有眼吗?不怕绝子绝孙吗?”

    “好厉害的一张嘴!天尧!”云翔抬头吩咐,“我看这萧老头是不准备露面了,故意派些孩子出来搅和,以为就可以过关!他也太小看我展某人了!”就扬声对大家喊,“大伙儿给我进去搜人!”

    一声令下,众人响应,顿时间,一阵稀里哗啦,乒乒乓乓,房门飞开,鸡栏羊圈散开,鸡飞狗跳。大家进屋的进屋,去牛棚的去牛棚;两只乳牛被火把惊得飞奔而出,羊群四散,一时间,乱成一团。

    “找不到萧老头!”随从报告。

    “看看是不是躲在柴房里,去用烟熏他出来!”云翔大声说。

    一个随从奔向柴房,一支火炬摔在柴房顶上,刹那间,柴房就陷入火海之中。

    这时,鸣远连滚带爬地从外面飞奔回来,见到如此景象,魂飞魄散,哀声大喊:

    “展二爷,手下留情啊!”

    “萧老头来了!萧老头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喊。

    小四、小三浑身是伤地从地上爬起,哭喊着“爹!”奔向鸣远。

    鸣远喘息地看着五个孩子,见个个带伤,小五躲在雨凤怀中,吓得面无人色,再看燃烧的柴房,狂奔的鸡牛,不禁痛不欲生。对云翔愤怒地狂喊: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欠了你的钱,我在努力地筹,努力地工作,要还给你呀!你怎么可以到我家里来杀人放火?他们五个,和你无仇无恨,没有招你惹你,你怎么下得了手?你简直不是人,你是一个魔鬼!”

    “我对你们这一家子,已经完全失去耐心了!”云翔用马鞭的柄指着鸣远的鼻子,斩钉截铁地说,“让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这儿早已不是你的家,不是什么狗屁寄傲山庄了!它是我的!去年你就把它卖给我了!我现在是来收回被你霸占的房产地产,老子自己的房子,爱拆就拆,爱烧就烧,你们几个,从现在开始,就给我滚出去!”

    “我什么时候把房子卖给你了?我不过是借了你的钱而已!”鸣远又惊又怒。

    “天尧!把他自己写的字据拿给他看!我就知道这些没品的东西,管他念过书还是没念过书,赖起账来全是一个样子!”

    天尧下马,走上前去,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据,远远地扬起。

    “你看!你看!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如果去年八月十五不还钱,整个寄傲山庄的房舍,田地,牲口全归展云翔所有!去年八月就到期了,我们已经你一延再延,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那是逼不得已才写上去的呀……”鸣远悲愤地喊。

    雨鹃站在天尧身边,看着那张字据,突然不顾一切地纵身一跃,居然抢到了字据。嗤啦一声,字据撕破了,天尧急忙去抢回,雨鹃慌忙把字据塞进嘴巴里,嚼也不嚼,就生吞活咽地吃下肚去了。天尧惊喊:

    “赫!居然有这一招!”

    云翔一伸手,掐住雨鹃的面颊,让她面对自己。

    “哈哈!带种!这个妞儿我喜欢!”就掉头对鸣远说,“萧老头,我们办个交涉,你把这个女儿给我做小老婆,我再宽限你一年如何?”

    鸣远一口口水,对着云翔脸上啐去,大喊:

    “放开你的脏手,你敢碰我的女儿,我跟你拼了!”他扑上前去抓云翔。

    “你这死老头,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呀!给我打!重重地打!”

    随从们应着,一拥而上,拳头、马鞭齐下,立即把鸣远打倒在地。云翔不甘心,走过去又对他死命地踹,边踹边骂:

    “我早就说过,今天晚上,谁招惹我谁就倒霉!你不怕死,你就试试看!”五个孩子,看得心惊胆战,狂叫着爹。雨鹃抬头看着云翔,咬牙切齿地大喊:

    “姓展的!你已经没有字据了,这儿是我们的寄傲山庄,请你带着你的狐群狗党滚出去!”

    云翔仰天大笑,从怀里再掏出一张字据来,扬了扬又端回怀里。

    “你看看这是什么?你爹这种字据,我有十几张,你毁了一张,我还有得是呢!何况,这寄傲山庄的房契、地契,老早就被你爹押给我了……”这时,火已经从柴房延烧到正房,火势越来越大,火光烛天。

    “爹!我们的房子全着火了!爹!”小三惊呼着。

    雨凤惨叫:

    “娘的月琴,爹的胡琴,全在里面呀……”她推开小五,就往火场奔去。

    雨鹃一看,火势好猛,整个山庄都陷在火海里了,就一把抱住雨凤:

    “你疯了吗?这个时候还往里面跑!”

    马群被火光刺激,仰首狂嘶,牛栏被牛冲开了,两条受惊的乳牛在人群中奔窜,随从们拉马的拉马,赶牛的赶牛,一片混乱。雨凤、雨鹃、小三、小四都赶去扶起鸣远,鸣远挣扎着站起身来,忽然发现身边没有小五。

    “小五!小五在哪里?”鸣远大喊。

    只听到火焰深处,传来小五的呼唤:

    “小兔儿!我来救你了!”

    鸣远吓得魂飞魄散:

    “天啊!她跑进去了……’他想也不想,就对着火场直冲进去。

    雨凤、雨鹃、小四、小三一起放声狂叫:

    “爹……小五……爹……”

    鸣远早已没命地钻进火场,消失无踪。

    雨凤和雨鹃就要跟着冲进去,天尧带着随从迅速地拦住。

    “不要再进去!”天尧喊,“没看到房子就要塌了吗?”

    雨凤、雨鹃、小三、小四瞪着那熊熊大火,个个惊吓得面无人色。不会哭,也不会叫了,只是瞪着那火焰,似乎要用眼光和灵魂,来救出鸣远和小五。

    如此一个转变,使所有的人都震住了,连云翔和天尧也都震慑了,大家都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对火场看去。

    火焰越烧越旺,一阵稀里哗啦,屋顶崩塌了,火苗蹿升到空中,无数飞窜的火星,像焰火般散开。火光照射下,雨凤、雨鹃、小三、小四是四张惊吓过度,悲痛欲绝的脸孔。

    云翔没有想到会这样,他再狠,也不至要置人于死地。天尧默然无语,随从们都鸦雀无声,个个瞪着那无情的大火。

    忽然,从那火焰中,鸣远全身着火地抱着小五,狂奔而出。

    大家惊动,一个随从大喊:

    “哥儿们!大家救人呀!”

    随从们就奔上前去,纷纷脱下上衣,对鸣远挥打着。

    鸣远倒在地上翻滚,小五从他手中跌落,滚向另一边。雨凤、雨鹃、小三、小四哭奔过去,叫爹的叫爹,叫小五的叫小五。小五滚进雨凤的怀里,身上的火焰已经被扑灭,头发衣服都在冒烟,脸上全是黑,也不知道有多少烧伤,看起来好生凄惨。她嘴里,还在呻吟着:

    “小兔儿,小兔儿……”

    雨凤的泪水顿时滚滚而下,紧搂着小五,哽咽不成声地喊:

    “谢谢老天,你能说话,你还活着!”

    鸣远却没有小五那么运气,他全身是伤,头发都烧焦了。当身上的火扑灭以后,他已奄奄一息。睁开眼睛,他四面找寻,哑声低喊:

    “雨凤……雨鹃……小三……小四……小五……”

    五个孩子簇拥在鸣远身边,拼命掉着眼泪,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挽救父亲。雨鹃抬头对众人凄厉地喊:

    “赶快做个担架啊,赶快送他去看大夫啊……”

    鸣远继续呻吟着:

    “雨凤……”

    雨凤泣不成声地搂着小五,跪坐在鸣远身边。

    “爹,我在这儿,爹……”

    鸣远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雨凤。

    “照顾他们!”

    雨凤泪落如雨。

    “爹!我会的,我会的……”

    雨鹃边哭边说:

    “爹,你撑着点儿,我们马上送你去看大夫……”

    鸣远的眼光,十分不舍地扫过五个子女,声音嘶哑而苍凉。

    “我以为这儿是个天堂,是你们可以生长的地方,谁知道,天堂已经失火了……孩子们,爹对不起你们……以后,靠你们自己了。”

    鸣远说完,身子一阵抽搐,头就颓然而倒,带着无数的牵挂,与世长辞了。

    雨凤和小三、小四,惨烈地狂喊出声:

    “爹……”

    雨鹃跳起身子,对众人疯狂地尖叫:

    “快送他去看大夫呀……快呀……快呀……”

    天尧俯下身子,摸了摸鸣远的鼻息和颈项。抬起头来看着五个兄弟姐妹,黯然地说:

    “你们的爹,已经去世了。”

    这一声宣告,打破了最后的希望。雨凤、雨鹃、小三、小四就茫然失措地,痛不欲生地发出人间最凄厉的哀号:

    “爹……”

    四人的声音,那样惨烈,那样高亢……似乎喊到了天地的尽头。

    大家都震慑住了,没人说话。只有熊熊的火,发出不断的爆裂声。

    片刻,云翔回过神来,振作了一下。他的眼神阴暗,面无表情,走上前来,掏出一个钱袋,丢在五人身边,说:

    “我只想收回我的房产,并不希望闹出人命,你爹是自己跑到火场里去烧死的,这可完全是个意外!这些钱拿去给你爹办个丧事,给你们小妹请个大夫,自己找个地方去住……至于这寄傲山庄呢,反正已经是一片焦土了,我还是要收回,不会因为你爹的去世,有任何改变,话说完了,大家走!”

    云翔一挥手,那些随从就跃上了马背。五个孩子跪在鸣远身边,都傻在那儿,一个个如同化石,不敢相信鸣远已死的事实。

    骤然间,雨鹃拾起那个钱袋,奔向云翔,将那钱袋用力扔到云翔脸上去。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孔,眼里的怒火,和寄傲山庄的余火相辉映。她嘶吼着:

    “收回你的臭钱,这每块钱上,都沾着你杀人的血迹,我可以饿死,我可以穷死,不会要你这个血腥钱,带着你的钱和满身血债,你滚!你滚……”逼近一步,她用力狂喊,“你滚……”

    云翔老羞成怒,把钱袋一把抓住,怒声说:

    “和你那个死老头一样,又臭又硬,不要就不要,谁在乎?我们走!”

    一阵马嘶,马蹄杂沓,大队人马,就绝尘而去了。

    雨凤、小三、小四、小五仍然围着鸣远的尸体,动也不动。

    寄傲山庄继续崩塌,屋子已经烧焦,火势渐渐弱了。若干地方,仍然冒着火舌,余火不断,烟雾满天。

    雨鹃站在火焰的前面,突然仰首向天,对天空用力伸出双手,发出凄厉的大喊:

    “天上的神仙,你们都给我听着,我萧雨鹃对天发誓!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雨鹃的喊声穿透云层,直入云霄。

    寄傲山庄的火星依旧飞窜,和满天星斗共灿烂,一起作了雨鹃血誓的见证。

    3

    晓雾迷蒙,晨光初露,展家的楼台亭阁,绮窗朱户,都掩映在雾色苍茫里。

    大地还是静悄悄的,沉睡未醒。

    展家的回廊深院,也是静悄悄的。

    忽然,天虹从回廊深处,转了出来,像一只猫一样,脚步轻柔无声,神态机警而紧张,她不时回头张望,脚下却毫不停歇,快步向前走着。她经过一棵树下,一只鸟突然飞起,引起群鸟惊飞。她吃了一惊,立即站住了,四面看看,见整个庭院仍是一片沉寂,她才按捺下急促跳动的心,继续向前走去。

    她来到云飞的窗前,停住了,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一下自己,伸手轻叩窗棂。

    云飞正躺在床上,用手枕着头,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这是一个漫长的夜,太多的事压在他的心头,母亲的病,天虹的嫁,父亲的喜出望外,云翔的跋扈嚣张……他几乎彻夜无眠。

    听到窗子上的响声,他立刻翻身下床。

    “谁?”他问。

    “是我,天虹。”天虹轻声回答。

    云飞急忙走到窗前,打开窗子。立刻,他接触到天虹那炙热的眼光。

    “我马上要去厨房,帮忙张嫂弄早餐,我利用这个时间,来跟你讲两句话,讲完,我就走!”

    云飞震动着,深深看她。

    “哦?”

    天虹盯着他,心里激荡着千言万语。可是,没有办法慢慢谈,她的时间不多。她很快地开了口,长话短说,把整夜未眠,整理出来的话,一股脑儿倾倒而出:

    “这些年来,我最不能忘记的,就是你走的前一天晚上,你谁都没告诉,就只有告诉我,你要走了!记得那天晚上,我曾经说过,我会等你一辈子……”

    他不安地打断她。

    “不要再提那些了,当时我就告诉过你,不要等我,绝对不要等我……”他咽口气,摇摇头,“我不会怪你的!”

    她心里掠过一抹痛楚,极力压抑着自己激动的情绪。

    “我知道你不会怪我,虽然,我好希望……你有一点怪我……我没办法跟你长谈,以后,我们虽然住在一个围墙里,一个屋檐下,但是,我们能够说话的机会,恐怕等于零。所以,我必须告诉你,我嫁给云翔,有两个理由……”

    “你不需要跟我解释……”

    “需要!”她固执地说,回头张望,“我这样冒险前来,你最起码听一听吧!”

    “是。”云飞屈服了。

    “第一个理由,是我真的被他感动了,这些年来,他在我身上,下了不知道多少工夫,使我终于相信,他如果没有我简直活不下去!所以,我嫁给他的时候很真诚,想为他而忘掉你!”

    他点头不语。

    “第二个理由,是……我的年龄已经不小,除了嫁入展家,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我名正言顺地在展家继续住下去?永远住下去。所以……我嫁了!”

    云飞心中一震,知道她说的,句句是实话,心里就涌起一股巨大的歉疚。她咬咬嘴唇,抽了口气,继续说:

    “我知道,我们现在的地位,实在不方便单独见面。别说云翔是这样忌讳着你,就算他不忌讳,我也不能出一丁点儿的错!更不能让你出一丁点儿的错!所以,言尽于此。我必须走了!以后,我想,我也不会再来打搅你了!”她抬眼再看他,又加了一句,“有一句话放在心里一天一夜,居然没机会对你说:‘欢迎回家!’真的……”她的眼眶红了,诚挚地,绞自内心地再重复一次,“欢迎回家!”说完,她匆匆转身,“我去了!”

    “天虹!”他忍不住低喊了一声。

    她回过头来。

    他想说什么,又咽住了,只说:

    “你……自己保重啊!”

    她点点头,眼圈一红,快步地跑走了。

    他目送她那瘦弱的身子,消失在花木扶疏的园林深处,他才关上窗子。转过身来,他情不自禁地往窗子上重重一靠,心里沉甸甸地压着悲哀。唉!家,这就是属于“家”的无奈,才回家第一天,就这样把他层层包裹了。

    早餐桌上,云飞才再一次见到云翔。

    一屋子的人,已经围着餐桌坐下了,纪总管也过来一起吃早餐。纪总管在展家已经当了三十几年的总管,掌管着展家所有的事业。早在二十几年前,祖望就把东跨院拨给纪家住,所以,纪总管等于住在展家。祖望只要高兴,就把他们找来一起吃饭。

    天虹和丫头们侍候着,天虹真像个“小媳妇”,闷不吭声的,轻悄地摆着碗筷,云飞进门,她连眼帘都不敢抬。祖望兴致很好,看着云飞,打心眼里高兴着,一直对纪总管说:

    “好不容易,云飞回来了,你要安排安排,哪些事归云飞管,哪些事归云翔管,要分清楚!你是总管,可别因为云翔是你的女婿,就偏了云翔,知道吗?”又掉头看云飞,“家里这些事业,你想做什么,管什么,你尽管说!”

    云飞不安极了,很想说明自己什么都不想管,又怕伤了祖望的感情,看到梦娴那样安慰的眼神,就更加说不出来了。纪总管一迭连声地应着:

    “一定的,一定的!云飞是大哥,当然以云飞为主!”

    品慧哼了一声,满脸的醋意。还来不及说什么,云翔大步走进餐厅来,一进门就夸张地对每个人打招呼:

    “爹早!娘早!纪叔早!大家早!”

    祖望有气。

    “还早?我们都来了,你最后一个才到!昨晚……”

    云翔飞快地接口:

    “别提昨晚了!昨晚你们舒舒服服地在家里吃酒席,我和天尧累得像龟孙子一样,差点连命都送掉了!如果你们还有人怪我,我也会翻脸走人哦!”

    “你昨晚忙什么去了?”祖望问。

    云翔面不改色地回答:

    “救火呀!”

    品慧立刻惊呼起来:

    “救火?你到哪里去救火了?别给火烫到,我跟你说过几百次,危险的地方不要去!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啊!”

    云翔走到祖望面前,对父亲一抱拳:

    “爹,恭喜恭喜!”

    “恭喜我什么?”祖望被搅得一头雾水,忽然想起,“是啊!你哥回来,大家都该觉得高兴才是!”

    “爹!你不要满脑子都想着云飞好不好?我恭喜你,是因为溪口那块地,终于解决了,我们的纺织工厂,下个月就可以开工兴建了!”

    纪总管惊喜地看着他。

    “这可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这块地已经拖了两年了!那萧老头搬了?”

    “搬了!”云翔一屁股坐进位子里,夸张地喊着,“我快饿死了!”

    天虹急忙端上饭来。云翔忽然伸手把她的手腕一扣,冷冷地说:

    “家里有丫头老妈子一大群,用得着你一大早跑厨房,再站着侍候大家吃饭吗?”

    “我……不是每天都这样做的吗?”天虹一愣,有点心虚地嗫嚅着。

    “从今天起,不要做这种表面文章了,是我的老婆,就拿出老婆的谱来!坐下!”云翔用力一拉,天虹砰然一声落座。

    纪总管抬头看看天虹,不敢有任何反应。

    云飞暗中咬咬牙,不能说什么。

    云翔稀里呼噜地扒了一口稀饭,抬头对云飞说:

    “纺织工厂,原来是你的构想,可惜你这个人,永远只有理想,没有行动。做任何事,都顾虑这个,顾虑那个,最后就不了了之!”

    云飞皱皱眉头:

    “我知道你是心狠手辣,无所顾忌的,想必,你已经做得轰轰烈烈了!”“轰轰烈烈倒未必,但是,你走的时候,它是八字没一撇,现在,已经有模有样了!我不知道你是未卜先知呢,还是回来得太凑巧?不过,我有句话要说在前面,对于我经手的事情,你最好少过问!”

    云飞心中有气,瞪着云翔,清晰有力地说:

    “让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这次回来,不是要跟你争家产,不是要跟你抢地盘!如果我在乎展家的万贯家财,我当初就不会走!既然能走,就是什么都可以抛开!你不要用你那个狭窄的心思,去扭曲每一个人!你放心吧,你做的那些事,我一样都不会插手!”

    “哈哈!好极了!我就要你这句话!”云翔抬头,大笑,环视满桌的人,“爹!娘!大娘,还有我的老婆,和我的老丈人,你们大家都听见了!你们都是见证!”他再掉头,锐利地看云飞,“自己说出口的话,可别反悔,今天是四月五日早晨……”他掏出一个怀表看,“八点四十分!大家帮忙记着!如果以后有人赖账……”

    祖望情绪大坏,把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放,说:

    “你们兄弟两个,就不能让我有一点点高兴的时候吗?就算是在我面前演演戏,行不行?为什么一见面就像仇人一样呢?”

    祖望这一发怒,餐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梦娴急忙给云飞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天虹面无表情,纪总管赔着笑脸,品慧斜睨着云飞,一副不屑的样子。云飞心里大大一叹,唉!家!这就是家了!

    寄傲山庄烧毁之后的第三天,萧鸣远就草草地下了葬。

    下葬那天,是凄凄凉凉的。参加葬礼的,除了雨凤、雨鹃、小三、小四以外,就只有杜爷爷和杜奶奶这一对老邻居了。事实上,这对老夫妻,也是溪口仅有的住户了,在鸣远死后,是他们两夫妻收留了雨凤姐弟。要不然,这几天,他们都不知道要住到哪儿去才好。寄傲山庄付之一炬,他们不只失去了家和父亲,是失去了一切。身上连一件换洗衣服都没有,是杜奶奶找出几件她女儿的旧衣裳,连夜改给几个孩子穿。杜奶奶的女儿,早已嫁到远地去了。

    在“爱妻安淑涵之墓”的旧坟旁边,新掘了一个大洞。雨凤雨鹃姐妹,决定让父亲长眠在母亲的身边。

    没有人诵经,没有仪式,棺木就这样落入墓穴中。工人们收了绳索,一铲一铲的泥土盖了上去。

    雨凤、雨鹃、小三、小四穿着麻衣,站在坟前,个个形容憔悴,眼睛红肿。呆呆地看着那泥土把棺木掩盖。

    杜爷爷拈了一炷香过来,虔诚地对墓穴说话:

    “鸣远老弟,那天晚上,我看到火光,赶到寄傲山庄的时候,你已经去了,我没能见你最后一面,真是痛心极了!你那几只牲口,我就做了主,给你卖了,得的钱刚刚够给你办个丧事……小老弟,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五个孩子!可惜我们邻居,都已经被展家逼走了,剩下我和老太婆,苦巴巴的,不知道怎样才能帮你的忙……”

    杜奶奶也拈着香,接口说:

    “可是,雨凤雨鹃是那么聪明伶俐,一定会照顾好弟弟妹妹,鸣远,你就安心去吧!”

    雨凤听到杜爷爷和杜奶奶的话,心里一阵绞痛,再也忍不住,含泪看着墓穴,凄楚地开了口:

    “爹,你现在终于可以和娘在一起了!希望你们在天之灵,保佑我们,给我们力量,因为……爹……”她的泪水滚落下来,“我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坚强,我好害怕……小五从火灾以后到现在,都是昏昏沉沉的,所以不能来给你送终,你知道,她从小身体就不好,现在,身上又是伤,又受了惊吓,我真怕她撑不下去……爹,娘,请你们保佑小五,让她好起来!请你们给我力量,让我坚强,更请你们给我一点指示,这以后,我该怎么办?”

    小四倔强地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这时,一挺肩膀,抬头说:

    “大姐,你不要担心,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我已经十岁,可以做很多事了,我会挑起担子,做活养活你们!听说大风煤矿在招人手,我明天就去矿场工作!”

    雨鹃一听这个话,气就来了,走上前去,抓着小四一阵乱摇,厉声说:

    “把你刚刚说的那些蠢话,全体收回去!”

    小四被抓痛了,挣扎地喊:

    “你干吗?”

    雨鹃眼睛红红的,大声地说:

    “对!你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是萧家的命脉!爹平常是如何器重你,为了你,我常常和爹吵,说他重男轻女!他一天到晚念叨着,要让你受最好的教育,将来能去北京念大学!现在,爹身子还没冷呢,你就想去当矿工了,你就这么一点儿出息吗?你给我向爹认错!”就压着小四的后脑,要他向墓穴低头,“告诉爹,你会努力念书,为他争一口气!”

    小四倔强地挺直了脖子,就是不肯低头,恨恨地说:

    “念书有什么用,像爹,念了那么多书,最后给人活活烧死……”

    雨鹃一气,伸手就给了小四一巴掌,小四一躲,打在肩膀上。

    “雨鹃!”雨凤惊喊,“你怎么了?”

    小四挨了打,又惊又气又痛,抬头对雨鹃大叫:

    “你打我?爹活着的时候,从没有打过我,现在爹才刚死,你就打我!”小四喊完,一转身就跑,雨凤飞快地拦住他,一把将他死死抱住,哽咽地喊:

    “你去哪里?我们五个,现在是相依为命,谁也不能离开谁!”她蹲下身子,握紧小四的双臂,含泪说:“二姐打你,是因为她心里积压了太多的伤心,说不出口。你是萧家唯一的男孩,她看着你,想着爹,她是代替爹,在这儿‘望子成龙’啊!”

    雨鹃听到雨凤这话,正是说中她的心坎。她的泪就再也忍不住,稀里哗啦地流了下来。她扑过去,跪在地上,紧紧地抱住小四。哭着喊:

    “小四!原谅我,原谅我……”

    小四一反身,什么话都没说,也紧紧地拥住雨鹃。

    小三忍不住,跑了过来,伸手抱住大家。

    “我想哭,我好想哭啊!”小三哽咽着。

    雨凤把弟妹全体紧拥在怀,沉痛地说:

    “大家哭吧!让我们好好地哭一场吧!”

    于是,四个兄弟姐妹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旁边的杜爷爷和杜奶奶,也不能不跟着掉泪了。

    鸣远总算入土为安了。

    晚上,萧家五姐弟挤在杜爷爷家的一间小房间里,一筹莫展。桌上,桐油灯忽明忽暗的光线,照射着躺在床上的小五。小五额上,烧伤的地方又红又肿,起了一溜水泡,手上,脚上,全是烫伤。雨凤和小三,拿着杜奶奶给的药膏,不停地给她擦。但是,小五一直昏昏沉沉,嘴里喃喃呓语。

    雨鹃在室内像困兽般地走来走去。

    雨凤好担心,目不转睛地看着小五,着急地说:

    “雨鹃,你看小五这个伤……我已经给她上了药,怎么还是起水泡了?不知道会不会留疤?小五最爱漂亮,如果留了疤,怎么办?”

    雨鹃低着头,只是一个劲儿地走来走去,似乎根本没有听到雨凤的话。小五低喃地喊着:

    “小兔儿,小兔儿……”

    “可怜的小五,为了那个小兔儿,一次掉到水里,一次冲进火里,最后,还是失去了那个小兔子!”雨凤难过极了,她弯下腰去,摸着小五的头,发现额头烧得滚烫,害怕起来,哀声地喊:“小五,睁开眼睛看看大姐,跟大姐说说话,好不好?”

    小五转动着头,痛苦地呻吟着:

    “爹,爹!小兔儿……救救小兔儿……”

    小三看着小五,恐惧地问雨凤:

    “大姐,小五会不会……会不会……”

    站在窗边的小四,激动地喊了起来:

    “不会!她会好起来!明天就又活蹦乱跳了!”他就冲到床前,摇着小五,大声地说:“小五!你起来,我给你当马骑,带你去看庙会!我扮小狗狗给你看!扮孙悟空给你看!随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去,而且永远不跟你发脾气了!醒来!小五!醒来!”

    小三也扑到小五床头,急忙跟着说:

    “我也是,我也是!小五,只要你醒过来,我陪你跳房子,玩泥娃娃,扮家家酒……你要玩什么就玩什么,我不会不耐烦了!”

    雨凤心中一酸,低头抚摸小五。

    “小五,你听到了吗?你要为我们争气啊!娘去了,爹又走了,我们不能再失去你!小五,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吧!”

    小五似乎听到兄姐们的呼唤,睁开眼睛看了看,虚弱地笑了笑。

    “大姐,大姐……”

    “大姐在这儿,你要什么?”雨凤急忙扑下身子去。

    “好多鸟鸟啊!”小五神志不清地说。

    “鸟鸟?那儿有鸟鸟?”雨凤一愣。

    小五的眼睛又闭上了,雨凤才知道她根本没有清醒,她急切地伸手摸着小五的头和身子,着急地站起身来。对雨鹃说:

    “她在发烧,她浑身滚烫!我们应该送她去城里看大夫,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可是,我们一块钱都没有,怎么办呢?现在住在杜爷爷家,也不是办法,我们五个人要吃,杜爷爷和杜奶奶已经够辛苦了,我们不能老让别人养着,怎么办呢?”

    雨鹃站定,“啪”的一声,在自己脑袋上狠狠敲了一记,恨恨地说:

    “我就是笨嘛!连一点大脑都没有!骄傲是什么东西?能够换饭吃吗?能够给小五请大夫吗?能够买衣服鞋子吗?能够换到可住的地方吗?什么都不会!为什么要把钱袋还给那个王八蛋呢?不用白不用!”

    “现在懊恼这个也没有用,事实上,我也不会收那个钱的!爹的山庄,叫‘寄傲山庄’,不是吗?”

    “寄傲山庄?寄傲山庄已经变成灰烬了!还有什么‘傲’不‘傲’?”雨鹃拼命在那个窄小的房间里兜圈子,脚步越走越急,“我已经想破了脑袋,就是想不出办法,不知道怎样才可以混进他们展家,一把火把他们家给烧得干干净净!”

    雨凤瞪着雨鹃,忍不住冲到她面前,抓住她的双臂,摇着她,喊着:

    “雨鹃,你醒一醒!小五躺在那儿,病得人事不知,你不想办法救救小五,却在那儿想些做不到的事!你疯了吗?我需要你和我同心协力照顾弟弟妹妹!求求你,先从报仇的念头里醒过来吧!现在,我们最需要做的事,不是报仇,是怎样活下去!你听到了吗?”

    雨鹃被唤醒了,她睁大眼睛看着雨凤。然后,她一转身,往门口就走。“你去哪儿?”

    “去桐城想办法!”

    “你是存心和我怄气还是鬼迷心窍了?这儿离桐城还有二十里,半夜三更,你怎么去桐城?到了桐城,全城的人都在睡觉,你怎么想办法?”

    雨鹃一阵烦躁,大声起来。

    “总之,坐在这儿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我去城里再说!”

    雨凤的声音也大了。

    “你现在毫无头绪,一个人摸黑进城去乱闯,如果再出事,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雨鹃脚一踩,眼眶红了。

    “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这时,一声门响,杜爷爷和杜奶奶走了进来。杜奶奶走到雨凤身边,手里紧握着两块大洋,塞进她手里,慈祥地说:

    “雨凤雨鹃,你们姐妹两个不要再吵了,我知道你们心里有多急,这儿是两块大洋……是我们家里所有的钱了,本来,是留着做棺材本的……可是,活着才是最重要……快拿去给小五治病吧!明天一早,用我们那个板车,推她去城里吧!”

    雨凤一愣。

    “杜奶奶……我……我怎么能拿你们这个钱?”

    杜爷爷诚挚地接了口:

    “拿去吧!救小五要紧,城里有中医又有西医,还有外国人开的医院,外国医生好像对烧伤很有办法,上次张家的阿牛在工厂里被烫伤,就是去那儿治好的!连疤都没有留!”

    雨凤眼里燃起了希望。

    “是吗?连疤都没有留吗?”

    “没错!我看小五这情况,是不能再耽搁了。”

    雨凤手里握着那两块大洋,心里矛盾极了:

    “可是……可是……”

    杜奶奶把她的手紧紧一合,让她握住那两块大洋。

    “这个节骨眼,你就别再说可是了!等你们有钱的时候,再还我,嗯?我和老头子身子骨还挺硬朗的,这个钱可能好几年都用不着!”

    雨凤握紧了那个救命的钱,不再说话了。

    雨鹃走过来,扑通一声,就给杜爷爷和杜奶奶跪下了。

    雨鹃这一跪,雨凤也跪下了。

    雨凤这一跪,小三和小四上前,也一溜跪下了。

    杜爷爷和杜奶奶又惊又慌,伸出手去,不知道该拉哪一个才好。

    第二天一早,小五就躺在一个手推板车上,被兄姐们推到桐城,送进了“圣心医院”。这家医院是教会办的,医生护士都很和气,立刻诊治了小五。诊治的结果,让姐妹两个全都心惊胆战了:

    “你们送来太晚,她的烧伤,本来不严重,可是她现在已经受到细菌感染,必须住院治疗,什么时候能出院,要看她恢复的情况!你们一定要有心理准备,她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医生说。

    雨凤站不稳,跌坐在一张椅子里。

    “百分之五十……这么说,她有生命危险……”

    “确实,她有生命危险!”

    “那……住院要多少钱?”雨鹃问。

    “我们是教会医院,住院的费用会尽量算得低!但是,她必须用最新的消炎药治疗,药费很高,当然,你们也可以用普通的药来治,治得好治不好,就要碰运气了!”

    雨凤还来不及说话,雨鹃斩钉断铁地、坚定有力地说:

    “大夫,请你救救我妹妹,不管多贵的药,你尽管用,医药费我们会付出来的!”

    小五住进了一间大病房,病房里有好多人,像个难民营一样。小五躺在那张洁白的大床里,显得又瘦又小,那脆弱的生命,似乎随时可以消失。雨凤、雨鹃没办法在病床前面照顾,要出去找钱。只得叮嘱小三小四,守在病床前面照顾妹妹,把缴住院费剩下的钱,大部分都交给了小三。姐妹两个看着人事不知的小五,看着茫然失措的小三和小四,真是千不放心,万不放心。但是,医药费没有,住处没有,食衣住行,样样没有……她们只得搁下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出了医院,去想办法了。

    桐城,是个很繁荣的城市。市中心,也是商店林立,车水马龙的。

    姐妹两个,不认得任何人,没有背景,没有关系,也没有丝毫谋职的经验。两人开始了好几天的“盲目求职”。这才知道,她们将近二十年的生命,都太幸福了。像是刚孵出的小鸡,一直生活在父母温暖的大翅膀下,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世态炎凉”,什么叫“走投无路”。

    她们几乎去了每一家店铺,一家又一家地问:你们需要店员吗?你们需要人手吗?你们需要丫头吗……得到的答案,全是摇头,看到的脸孔,都是冷漠的。

    连续两天,她们走得脚底都磨出了水泡,筋疲力尽,仍然一点头绪都没有。

    这天,有个好心的老板娘,同情地看着她们说:

    “这年头,大家都是自己的活自己干,找工作可不容易。除非你们去‘绮翠院’!”

    “绮翠院在那条街?”雨鹃慌忙问。

    “就在布袋胡同!”

    两人也没细问,就到了“绮翠院”,立刻被带进一间布置得还很雅致的花厅,来了一个穿得很华丽的中年妇人,对她们两个很感兴趣地、上上下下地打量。

    “找工作啊?缺钱用是不是?家里有人生病吗?”妇人和颜悦色地问。

    “是啊!是啊!我们姐妹粗活细活都可以干!”雨凤连忙点头。

    “我可以让你们马上赚到钱!你们需要多少?”妇人问。

    雨凤一呆,觉得不太对头。

    “我们的工作是什么呢?”

    “你们到我绮翠院里来找工作,居然不知道我们绮翠院是干什么的吗?”妇人笑了,“大家打开窗子说亮话,如果不是没路走了,你们也不会来找我!我呢?是专门给大家解决困难的,你们来找我,就找对人了!我们这儿,就是赚钱多,赚钱快……”

    “怎么个赚法?有多快?”雨鹃急急地问。

    “我可以马上付给你们一人五块银元!”

    “马上吗?”

    “马上!而且,你们以后每个月的收入肯定在五块钱以上,只要你们肯干活!”

    “我们肯干,一定肯干……”雨鹃一个劲儿地点头。

    “那么,你们要写个字据给我们,保证三年之内,都在我们绮翠院做事,不转行!”说着,就推了一张字据到两人的面前。

    “大婶……这工作的性质到底是……”

    雨凤话没问完,房门砰然一响,一个年轻的女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冲进门来,嘴里尖叫着:

    “大婶!救我……大姊……”

    在女子背后,一个面貌浄貯的男子,正狂怒地追来,怒骂着:

    “妈的!你以为你还是贞洁大姑娘吗?这样也不干,那样也不干!我今天就给你一点颜色看看……你给我滚回来!”

    男子伸手一抓,女子逃避不及,“嗤啦”一声,上衣被撕破,女子用手拼命护着肚兜,哭着喊:

    “大婶!救命啊……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妇人正在和雨凤姐妹谈话,被这样一搅局,气坏了,抓住女子的胳臂一吼:

    “不干!不干就把钱还来,你以为我绮翠院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男子一蹿就蹿上前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捉住女子,往门外拖去,女子一路高叫着“救命”。门口,莺莺燕燕都伸头进来看热闹。

    雨凤、雨鹃相对一看。雨鹃一把拉住雨凤的手,大喊:

    “快跑啊!”

    两人转身,夺门而去。一口气跑到街上,还继续奔跑了好一段路,才站定。两人拍着胸口,惊魂未定。

    “好险,差一点把自己给卖了!”雨凤说。

    “吓得我一身冷汗!马上给钱,简直是个陷阱嘛!以后不能这么鲁莽,找工作一定要先弄清楚是什么地方?”

    雨凤叹口气,又累又沮丧。

    “出来又是一整天,一点收获都没有,累得筋疲力尽,饿得头昏眼花,还被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知道小五怎样了,我们还是先回医院吧!明天再继续努力!”雨鹃说。两人疲倦地,沮丧地,彼此搀扶着回到医院。才走到病房门口,小三就满面愁容地从里面迎了出来。

    “你们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小五怎样了?”雨凤心惊肉跳地问。

    “小五很好,大夫说有很大的进步,烧也退了,现在睡得很香……”小三急忙说,“可是,小四不见了!”

    “你说小四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一直跟你在医院吗?”雨鹃惊问。“今天你们刚走,小四就说他在医院里待不下去,他说,他出去逛逛就回来!然后,他就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雨鹃怔了怔,又急又气。

    “这就是男孩子的毛病,一点耐心都没有!要他在医院里陪陪妹妹,他都待不住,气死我了!”

    “可是,他去哪里了?这桐城他一共也没来过几次,人生地不熟的,他能逛到哪里去呢?”雨凤看小三,“你是不是把钱都交给他了?”

    “没有啊,钱都在我这里!”

    雨鹃越想越气。

    “叫他不要离开小五,他居然跑出去逛街!等他回来,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正说着,小四回来了。他看来十分狼狈,衣服上全是黑灰,脸上也是东一块黑,西一块黑,脚一跛一跛的。他一抬头,看到三个姐姐,有点心慌,努力掩饰自己的跛腿,若无其事地喊:

    “大姐,二姐,你们找到工作了吗?”

    雨凤惊愕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遇到坏人了吗?你身上又没钱,总不会被抢劫吧?”

    “你跑出去跟人打架了,是不是?我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不在医院里陪小五,跑到外面去闹事,你想把我气死是不是?”雨鹃看到他就生气。“我没闹事……”

    “给我看你的腿是怎么回事?”雨鹃伸手去拉他。

    小四忙着去躲。

    “我没事,没事,只是摔了一跤,你们女人,就是会大惊小怪!”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女人,个个忙得头昏脑涨,你一个人出去逛街,还打伤了回来!你不在乎我们的辛苦,也不怕我们担心吗?”

    “谁说我打伤了回来?”

    “没打伤,你的腿是怎么了?”雨鹃伸手一把抓牢了他,就去掀他的裤管。小四被雨鹃这样用力一拉,不禁“哎哟”“哎哟”叫出声。

    “别抓我,好疼!”

    雨鹃掀开裤管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只见小四膝盖上血迹斑斑,破了好大一块。

    “哎呀!怎么伤成这样?还好现在是在医院,我们赶快去找个护士小姐,给你上药包扎一下……”雨凤喊着。

    “不要了!根本没怎样,上个药又要钱,我才不要上呢!”小四拼命挣扎。

    “你知道什么都要钱,你为什么不安安静静地待在医院里……”雨鹃吼他。小四实在忍不住了,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铜板,往雨鹃手里一塞:

    “喏!这个给你们,付小五的医药费,我知道不够,明天再去赚!”

    雨凤、雨鹃、小三全部一呆。雨凤立即蹲下身子,拉住小四的手,扳开他的手指一看。只见他的手掌上,都磨破了皮,沁着血丝。雨凤脸色发白了。

    “你去哪里了?”

    小四低头不语。

    “你去了矿场,你去做童工?”雨凤明白了。

    小四看到瞒不过去了,只好说了:

    “本来以为天黑以前一定赶得回来,谁知道矿场在山上,好远,来回就走了好久,那个推煤渣的车,看起来没什么,推起来好重,不小心就摔了一跤,不过,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明天有经验了,就会好多了!”

    雨凤把小四紧紧一抱,泪水就夺眶而出。

    雨鹃这才知道冤枉了小四,又是后悔,又是心痛,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四努力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安慰着两个姐姐。

    “没关系!矿场那儿,比我小的人还有呢,人家都做得好好的!我明天就不会再摔了!”

    “还说明天!你明天敢再去……”雨凤哽咽着喊。

    “与其你去矿场推煤车,不如我去绮翠院算了!”雨鹃脱口而出。

    雨凤大惊,放开小四,抓住雨鹃,一阵乱摇。

    “雨鹃,你怎么说这种话,你不要吓我!你想都不能想!答应我,你想都不要想!我们好歹还是萧鸣远的女儿啊!”

    “可是,我们要怎么办?”

    雨凤挺了挺背脊,努力振作自己。

    “我们明天再去努力!我们拼命拼命地找工作,我不相信在这个桐城,没有我们生存的地方!”她抓住小四,严重地警告他:“小四!你已经浑身都是伤,不许再去矿场了!如果你再去矿场,我……我……”她说不下去,哭了。

    “大姐,你别哭嘛!我最怕看到你哭,我不去,不去就好了,你不要哭呀!”

    雨凤的泪,更是潸潸而下了。

    小三、雨鹃的眼眶都湿了,四人紧紧靠在一起,彼此泪眼相看,都是满腹伤心,千般无奈。

    4

    第二天,雨凤雨鹃又继续找工作。奔波了一整天,依旧毫无进展。

    黄昏时分,两人拖着疲倦的脚步,来到一家很气派的餐馆面前。两人抬头一看,店面非常体面,虽然不是吃饭时间,已有客人陆续入内。餐馆大门上面,挂着一个招牌,上面写着“待月楼”三个大字,招牌是金字雕刻,在落日的光芒下闪闪发光。

    姐妹俩彼此互看。雨鹃说:

    “这家餐馆好气派,这个时间,已经有客人出出入人了,生意一定挺好!”

    “看样子很正派,和那个什么院不一样。”雨凤说。

    “你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好不好?一看就知道不一样嘛!”

    “说不定他们会要用人端茶上菜!”

    “说不定他们会要厨子!”

    “说不定他们需要人洗洗碗,扫扫地……”

    雨鹃就一挺背脊,往前迈步。

    “进去问问看!”

    雨凤急忙伸手拉住她:

    “我们还是绕到后门去问吧!别妨碍人家做生意……”

    姐妹两个就绕道,来到待月楼的后门,看见后门半合半开,里面隐隐有笑语传出。雨鹃就鼓勇上前,她伸出手去,正要打门,孰料那门竟“豁啦”一声开了,接着,一盆污水“哗”地泼过来,正好泼了她一头一脸。

    雨鹃大惊,一面退后,一面又急又气地开口大骂:

    “神经病!你眼睛瞎了?泼水也不看看有没有人在外面?”

    门内,一个长得相当美丽的中年女子,带着几分慵懒,几分娇媚,一扭腰走了出来。眼光对姐妹两个一瞟,就拉开嗓门,指手画脚地抢白起来:

    “哎哟,这桐城上上下下,大街小巷几十条,你哪一条不好去,要到咱们家的巷子里来站着?你看这左左右右,前前后后,街坊邻居一大堆,你哪一家的门口不好站,要到我家门口来站着?给泼了一身水,也是你自找的,骂什么人?”

    雨鹃气得脸色都绿了,雨凤慌忙掏出小手绢,给她胡乱地擦着说:

    “算了,雨鹃,咱们走吧!别跟人家吵架了,小五还在医院里等我们呢!”自从寄傲山庄烧毁,鸣远去世,两姐妹找工作又处处碰壁,雨鹃早已积压了一肚子的痛楚。这时,所有的痛楚,像是被引燃的炸弹,突然爆炸,无法控制了。她指着那个女子,怒骂出声:

    “你莫名其妙!你知不知道这是公共地方,门口是给人站的,不是水沟,不是河,不是给你倒水的!你今天住的,是房子,不是船!这是桐城,不是苏州,你要倒水就是不可以往门外倒!”

    女子一听,惊愕得挑高了眉毛。

    “哟!骂起人来还挺顺溜的嘛!”就对雨鹃腰一扭,下巴一抬,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地说,“我已经倒了,你要怎样?这唱本里不是有这样一句吗?嫁出门的女儿,像泼出门的水……可见,水嘛,就是给人‘泼出门’的,要不然,怎么老早就有这种词儿呢!”

    “你……”雨鹃气得发抖,身子往前冲,恨不得跟她去打架。

    雨凤拼命拉住她,心灰意冷地喊:

    “算了算了,不要计较了,我们的麻烦还不够多吗?已经家破人亡了,你还有心情跟人吵架!”

    雨鹃踩着脚,气呼呼地大嚷:

    “人要倒起霉来,喝水会呛死,睡觉会闷死,走路会摔死,住在家里会烧死,敲个门都会被淹死!”

    雨凤不想再停留,死命拉着雨鹃走。雨鹃一面被拖走,嘴里还在说:

    “怎么那么倒霉?怎么可能那么倒霉……简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身后,忽然响起那个女子清脆的声音。

    “喂!你们两个!给我回来,回来!”

    雨鹃霍地一回身,气冲冲地喊:

    “你到底要怎样?水也给你泼了,人也给你骂了,我们也自认倒霉走人了……你还要怎样?”

    那个女子笑了,有一股妩媚的风韵。

    “哈!火气可真不小!我只是想问问,你们为什么要敲我的门?为什么说家破人亡?再有呢,水是我泼的,衣裳没给你弄干,我还有点儿不安心呢!回来,我找件衣裳给你换换,你有什么事,也跟我说说!”

    雨鹃和雨凤相对一怔,雨凤急忙抬头,眼里绽出希望的光芒,把所有的骄傲都摒诸脑后,急切地说:

    “这位大姐,我们是想找个工作,不论什么事,我们都愿意干!烧火、煮饭、洗衣、端茶、送水……什么什么都可以……”

    女子眼光锐利地打量两人。

    “原来你们想找工作,这么凶,谁敢给你们工作?”

    雨鹃脸色一僵,拉着雨凤就走。

    “别理她了!”

    “回来!”女子又喊,清脆有力。

    两姐妹再度站住。

    “你们会唱歌吗?”

    雨凤满脸光彩,拼命点头。

    “唱歌?会会会!我们会唱歌!”

    女子再上上下下地看二人。

    “如果你们说的是真话呢,你们就敲对门了!”她一转身往里走,一面扬着声音喊:“珍珠!月娥!都来帮忙……”

    就有两个丫头大声应着:

    “是!金大姐!”

    姐妹俩不大相信地站着,以为自己听错了,站在那儿发愣。女子回头嚷:

    “还发什么呆?还不赶快进来!”

    姐妹俩这才如大梦初醒般,慌忙跟着向内走。

    雨凤、雨鹃的转机就这样开始了。她们终于遇到了她们生命里的贵人,金银花。金银花是“待月楼”的女老板,见过世面,经过风霜,混过江湖。在桐城,名气不小,达官贵人,几乎都要买她的账,因为,在她背后,还有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在撑腰,那个人,是拥有大风煤矿的郑老板。这家待月楼,表面是金银花的,实际是郑老板的。是桐城最有规模的餐馆。可以吃饭,可以看戏,还可以赌钱。一年到头,生意鼎盛,是城北的“活动中心”。在桐城,有两大势力,一个是城南的展家,一个就是城北的郑家。

    雨凤、雨鹃两姐妹,对于桐城的情形,一无所知。她们熟悉的地方,只有溪口和寄傲山庄。她们并不知道,她们歪打正着,进入了城北的活动中心。

    金银花用了半盏茶的时间,就听完了姐妹俩的故事。展家!那展家的孽,越造越多了。她不动声色,把姐妹俩带进后台的一间化妆间,“呼”的一声,掀开门帘,领先走了进去。雨凤、雨鹃跟了进来,珍珠、月娥也跟在后面。

    “你们姐妹的故事呢,我也知道一个大概了!有句话先说明白,你们的遭遇虽然可怜,但我可不开救济院!你们有本领干活,我就把你们姐妹留下,没有本领干活,就马上离开待月楼!我不缺烧饭洗碗上菜跑堂的,就缺两个可以表演,唱曲儿,帮我吸引客人的人!”

    雨凤、雨鹃不断对看,有些紧张,有些惶恐。

    “这位大姐……”

    金银花一回头。

    “我的名字不叫‘这位大姐’,我是‘金银花’!年轻的时候,也登过台,唱过花旦!这待月楼呢,是我开的,大家都叫我金银花,或是金大姐,你们,就叫我金大姐吧!”

    雨凤立刻顺从地喊:

    “是!金大姐!”

    金银花走向一排挂着的戏装,解释说:

    “本来我们有个小小的戏班子,上个月解散了。这儿还有现成的衣裳,你们马上选两套换上!珍珠,月娥,帮她们两个打扮打扮,胭脂水粉这儿都有……”指着化妆桌上的瓶瓶罐罐,“我给你们两个小时来准备,时辰到了,你们两个就给我出场表演!”拿起桌上一个座钟,往两人面前一放,“现在是五点半,七点半出场!”

    雨鹃一惊,睁大了眼睛。

    “你是说今晚?两个小时以后要出去表演?”

    金银花锐利地看向雨鹃。

    “怎么?不行吗?你做不到吗?如果做不到,趁早告诉我,别浪费了我的胭脂花粉!”就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哼!我还以为你们真是‘虎落平阳’呢!看样子,也不过是小犬两只罢了!”

    雨鹃被刺激了,一挺背脊,大声说:

    “行!给我们两小时,我们会准时出去表演!”

    雨凤顿时心慌意乱起来,毫无把握,着急地喊:

    “雨鹃……”

    雨鹃抬头看她,眼神坚定,声音有力。

    “想想在医院的小五,想想没吃没穿的小三小四,你就什么都做得到了!”

    金银花挑挑眉毛。

    “好!就看你们的了!我还要去忙呢……”转身喊:“龚师傅!带着你的胡琴进来吧!”

    就有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抱着胡琴走来。金银花对龚师傅交代说:

    “马上跟这两个姑娘练练!看她们要唱什么,你就给拉什么!”

    “是!”龚师傅恭敬地回答。

    金银花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又倏然回头,盯着雨凤雨鹃说:

    “你们唱得好,别说妹妹的医药费有了着落,我还可以拨两间屋子给你们兄弟姐妹住!唱得不好呢……我就不客气了!再有,我们这儿是喝酒吃饭的地方,你们别给我唱什么《满江红》《浪淘沙》的!大家是来找乐子的,懂了吗?”

    雨凤咽了一口气,睁大眼睛,拼命点头。

    金银花一掀门帘,走了。

    珍珠、月娥已经急急忙忙地打了两盆水来,催促着。

    “快来洗个脸,打扮打扮!金大姐可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价可还的啊!”

    龚师傅拉张椅子坐下,胡琴声“咿咿呀呀”地响起。龚师傅看着两人。

    “两位姑娘,你们要唱什么?”

    表演?要上台表演?这一生,连“表演”都没看过,是什么都弄不清楚,怎么表演?而且,连练习的时间都没有,怎么表演?雨凤急得冷汗直冒,脸色发青,说:

    “我快要昏倒了!”

    雨鹃一把握住她的双臂,用力地摇了摇,两眼发光地、有力地说:

    “你听到了吗?有医药费,还有地方住!快打起精神来,我们做得到的!”

    “但是,我们唱什么?《问燕儿》《问云儿》吗?”

    雨鹃想了想,眼睛一亮。

    “有了!你记得爹有一次,把南方的小曲儿教给娘唱,逗得我们全体笑翻了,记得吗?我们还跟着学了一阵,我记得有个曲子叫《对花》!”

    这天晚上,待月楼的生意很好,宾客满堂。

    这是一座两层楼的建筑,楼上有雅座,楼下是敞开的大厅。大厅前面有个小小的戏台。戏台之外,就是一桌桌的酒席。

    这正是宾客最多的时候,高朋满座,笑语喧哗,觥筹交错,十分热闹。有的人在喝酒,也有一两桌在掷骰子,推牌九。

    珍珠、月娥穿梭在客人中,倒茶倒水,上菜上酒。

    小范是待月楼的跑堂,大约十八九岁,被叫过来又叫过去,忙碌地应付着点菜的客人们。

    金银花穿着艳丽的服装,像花蝴蝶一般周旋在每一桌客人之间。

    台前正中的一桌上,坐着郑老板。这一桌永远为郑老板保留,他来,是他专有,他不来就空着。他是个身材颀长,长得相当体面的中年人,有深邃的眼睛,和让人永远看不透的深沉。这时,他正和他的几个好友在推牌九,赌得热和。

    龚师傅不受注意地走到台上一隅,开始拉琴。

    没有人注意这琴声,客人们自顾自地聊天,喝酒,猜拳,赌钱。

    忽然,从后台响起一声高亢悦耳的歌声,压住了整个大厅的嘈杂。一个女声,清脆嘹亮地唱着:

    “喂……”声音拉得很长,绵绵袅袅,余音不断,绕室回响,“叫一声哥哥喂……叫一声郎喂……”

    所有的客人都愣住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看着台上。

    金银花不禁一怔,这比她预期的效果高太多了,她身不由己,在郑老板的身边坐下,凝神观看。郑老板听到这样的歌声,完全被吸引住了,停止赌钱,眼睛也瞪着台上。他的客人们也都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小范正写菜单,竟然忘了写下去,讶然回头看台上。

    随着歌声,雨鹃出场了。她穿着大古装,扮成了一个翩翩美少年,手持折扇,顾盼生辉。一面出场,一面唱:

    “叫一声妹妹喂……叫一声姑娘喂……”

    雨凤跟着出场,也是古装扮相,扮成一个娇媚女子。柳腰款摆,莲步轻摇,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半带羞涩半带娇。

    两个姐妹这一男一女的扮相,出色极了,立刻引起满座的惊叹。

    姐妹俩就一人一句地唱了起来:

    “郎对花,妹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丟下了种子……”雨凤唱。

    “发了一裸芽……”雨鹃对台下扫了一眼。

    台下立刻爆出如雷的掌声。

    “什么干子什么叶?”雨凤唱。

    “红干子绿叶……”雨鹃唱。

    “开的是什么花?”雨凤唱。

    “开的是小白花……”雨鹃唱。

    “结的是什么果呀?”雨凤唱。

    “结的是黑色果呀……”雨鹃唱。

    “磨的是什么粉?”雨凤唱。

    “磨出白色的粉!”雨鹃唱。

    “磨出那白的粉呀……”雨凤唱。

    “给我妹妹搽!给我妹妹搽!”雨鹃唱。

    下面是“过门”,雨凤作娇羞不依状,用袖子遮着脸满场跑。雨鹃一副情意绵绵的样子,满场追雨凤。

    客人们再度响起如雷的掌声,并纷纷站起来叫好。

    郑老板惊讶极了,回头看金银花。

    “你从哪里找来这样一对美人?又唱得这么好!你太有本领了!事先也没告诉我一声,要给我一个意外吗?”

    金银花又惊又喜,不禁眉开眼笑。

    “不瞒你,这对我来说,也是个大大的意外呢!就是要我打着灯笼,全桐城找,我也不见得会把这一对姐妹给找出来!今天她们会来我这里唱歌,完全是展夜枭的杰作!是他给咱们送了一份礼!”

    “展家?这事怎么跟展家有关系?”郑老板惊奇地问。

    “哗!我看,我们桐城,要找跟展家没关系的,就只有你郑老板的‘大风煤矿’,和我这个‘待月楼’了!”金银花说。

    过门完毕,雨凤、雨鹃继续唱了起来。

    “郎对花,妹对花,一对对到小桥下,只见前面来个人……”

    “前面来的什么人?”

    “前面来的是长人!”

    “又见后面来个人……”

    “后面来的什么人?”

    “后面来的是矮人!”

    “左边又来一个人!”

    “左边来的什么人?”

    “来个扭扭捏捏,一步一蹭的大婶婶……”

    “哦,大婶是什么人?”

    “不知她是什么人?”

    雨鹃两眼瞅着雨凤,眼波流转,风情万种,唱着:

    “妹妹喂……她是我俩的媒人……要给我俩说婚配,选个日子配成对!呀得呀得儿喂,得儿喂,得儿喂……”

    雨凤一羞,用袖子把脸一遮,奔进后台去了。

    雨鹃在一片哄然叫好声中,也奔进去了。

    客人们疯狂地、忘形地鼓着掌。

    金银花听着这满堂彩,看着兴奋的人群,笑得心花怒放。

    奔进后台的雨凤和雨鹃,手拉着手,彼此看着彼此。听着身后如雷的掌声和叫好声,她们惊喜着,两人的眼睛里,都闪耀着光华。她们知道,这掌声代表的是:住的地方有了,小五的医药费有了!

    当天晚上,金银花就拨了两间房子给萧家姐弟住。房子很破旧,可喜的是还干净,房子在一个四合院里,这儿等于是待月楼的员工宿舍。小范、珍珠、月娥都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彼此也有个照应。房间是两间相连,外面一个大间,里面一个小间,中间有门可通。雨凤和雨鹃站在房间里,惊喜莫名。金银花看着姐妹俩,说: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每天晚上给我唱两场,如果生意好,客人不散,就唱三场!白天都空给你们,让你们去医院照顾妹妹,可是,不要每天晚上就唱那两首,找时间练唱,是你们自己的事!”

    雨鹃急忙说:

    “我们会好多曲子,必要的时候,自己还可以编,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金银花似笑非笑地瞅着雨鹃。

    “现在,不骂我是神经病,泼了你一身水了?”

    雨鹃嫣然一笑。

    “谢谢你泼水,如果泼水就有生机,多泼几次,我心甘情愿!”

    金银花噗哧一声笑了。

    萧家的五个兄弟姐妹,终于有了落脚的地方。

    云飞回家转眼就半个月了,每天忙来忙去,要应酬祖望的客人,要陪伴寂寞的梦娴,又被祖望拉着去“了解”展家的事业,逼着问他到底要管哪一样,所有的亲朋,知道云飞回来了,争着前来示好,筵席不断。他简直没有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在记忆深处,有个人影一直反复出现,脑海里经常漾起雨凤的歌声:“问云儿,你为何流浪?问云儿,你为何飘荡?”好奇怪,自己名叫“云飞”,这首歌好像为他而唱。那个唱歌的女孩,大概正带着弟妹在瀑布下享受着阳光,享受着爱吧!自从见到雨凤那天开始,他就知道,幸福,在那五个姐弟的脸上身上,不在这荣华富贵的展家!

    这天,阿超带来一个天大的消息。

    “我都打听清楚了,那萧家的寄傲山庄,已经被二少爷放火烧掉了!”

    云飞大惊地看着阿超。

    “什么?放火?”

    “是!小朱已经对我招了,那天晚上,他跟着去的!萧家被烧得一干二净,萧老头也被活活烧死了……他家有五个兄弟姐妹,个个会唱歌,大姐,就是你从河里救出来的姑娘,名字叫萧雨凤!”

    云飞太震惊了,根本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抓起桌上的马鞭,急促地说:

    “我们看看去!把你打听到的事情,全体告诉我!”

    当云飞带着阿超,赶到寄傲山庄的时候,云翔和纪总管、天尧,正率领着工人,在清除寄傲山庄烧焦的断壁残垣。

    云飞和阿超快马冲进,两人翻身下马。云翔看到他们来了,惊愕得一塌糊涂。云飞四面打量,看着那焦黑的断壁残垣,也惊愕得一塌糊涂。

    “赫!这是什么风,会把你这位大少爷,吹到我的工地上来了?”云翔怪叫着。

    云飞眼前,一再浮现着雨凤那甜美的脸,响起小五欢呼的声音,看到五个恩爱快乐的脸庞。而今,那洋溢着欢乐和幸福的五姐弟,不知道流落何方?他四面环视,但见满眼焦土,一片苍凉,心里就被一种悲愤的情绪涨满了,他怒气冲冲地盯着云翔。

    “你的工地?你为了要夺得这块地,放火烧了他们的房子,还烧出一条人命!现在,你在这儿盖工厂,你就不怕阴魂不散,天网恢恢,会带给我们全家不幸吗?”

    云翔立刻大怒起来,暴跳着喊: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这块地老早就属于我们展家了,什么叫‘夺得’?那晚,这儿会失火,完全是个意外,我只是想用烟把萧老头给熏出来!谁知道会整个烧起来呢?再说,那萧老头会烧死,与我毫无关系……”就大叫,“天尧!你过来作证!”

    天尧走过来,说:

    “真的!本来大家都在院子里,没有一个会受伤,可是,有个小孩跑进火里去,萧老头为了救那个孩子……”

    天尧的话还没说完,云翔一个不耐烦,把他推开,气冲冲地对云飞吼:“我根本用不着跟你解释,不管我有没有放火,有没有把人烧死,都和你这个伪君子无关!你早就对这个家弃权了,这些年来,是我在为这个家鞠躬尽瘁,奉养父母,你!你根本是个逃兵!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话,更没有资格过问我的事!”

    云飞沉重地呼吸着,死死地盯着他。

    “我知道,这些年你辛苦极了!这才博得一个‘展夜枭’的外号!听说,你常常带着马队,晚上出动,专吓老百姓,逼得这附近所有的人家,没有一个住得下去,因而,大家叫你们‘夜枭队’!夜枭!多光彩的封号!你知道什么是夜枭吗?那是一种半夜出动,专吃腐尸的鸟!这就是桐城对你展二少爷的评价!就是你为爹娘争得的荣耀!”

    云翔暴怒,喊:

    “我是不是夜枭,关你什么事?那些无知老百姓的胡说八道,只有你这种婆婆妈妈的人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

    云飞抬头看天尧,眼光里盛满了沉痛。

    “天尧!你、我、云翔,还有天虹,几乎是一块儿长大的!小时候,我们都有很多理想,我想当个作家,你想当个大夫,没想到今天,你不当大夫也罢了,居然帮着云翔,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他再抬头看纪总管,更沉痛地,“纪叔,你也是?”

    纪总管脸色一沉,按捺着不说话。

    天尧有些恼羞成怒了,也涨红了脸。

    “你不能这么说,我们从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别人欠了债,我们当然要他还钱,要不然,你家里开什么钱庄?”

    “对!”云翔大声接口,“你以为你吃的奶水就比较干净了吗?你也是被展家钱庄养大的!别在这儿唱高调,故作清高了!简直恶心!”

    云飞气得脸色发青。

    “我看,你们是彻底没救了!”他突然走到工人前面,大喊:“停止!大家停止!不要再弄了!”

    工人们愕然地停下来。

    云翔追过来,又惊又怒地喊:

    “你干吗?”

    云飞对工人们挥手,嚷着:

    “统统散掉!统统回家去!我是展云飞!你们大家看清楚了,我说的,这里目前不需要整理,听到没有?”

    工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做。

    云翔这一下,气得面红耳赤,走过去对云飞重重地一推。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发号施令?”也对工人们挥手,“别听他的,快做工!”

    “不许做!”云飞喊。

    “快做!快做!”云翔喊。

    工人们更加没有主张了。

    “纪叔!”云飞喊了一声。

    “是!”纪总管应着。

    “我爹有没有交代你,展家的事业中,只要我喜欢,就交给我管?”

    “是,是……有的,有的!”纪总管不能不点头。

    云飞傲然地一仰头。

    “那么,你回去告诉他,我要了这块地!我今天就会跟他亲自说!所以,你管一管这些工人,谁再敢碰这儿的一砖一瓦,就是和我过不去!也就是纪叔您督导不周了。”

    “是,是,是。”纪总管喃喃地说。

    云翔一把抓住了云飞的衣服,大叫:

    “你说过,你不是来和我争财产,抢地盘的!你说过,你不在乎展家的万贯家财,你根本不屑于和我争……那是那是……四月五日,早上几点?”他气得头脑不清,“大家吃早饭的时候,你亲口说的……”

    “那些话吗?口说无凭,算我没说过!”

    “你混蛋!你无赖!”云翔气得快发疯了,大吼。

    “这一招可是跟你学的!”云飞说。

    云翔忍无可忍,一拳就对他挥去。云飞一闪身躲过。云翔的第二拳又挥了过来。阿超及时飞跃过来,轻轻松松地接住了云翔的拳头,抬头笑看他。

    “我劝二少爷,最好不要跟大少爷动手,不管是谁挂了彩,回去见着老爷,都不好交代!”

    纪总管连忙应着:

    “阿超说的是!云翔,有话好说,千万别动手!”

    云翔愤愤地抽回了手,对阿超咬牙切齿地大骂:

    “我忘了,云飞身边还有你这个狗腿子!”又对云飞怒喊:“你连打个架,都要旁人帮你出手吗?”再掉头对纪总管怒吼:“你除了说‘是是是’,还会不会说别的?”

    云翔这一吼,把纪总管、阿超、天尧全都得罪了。天尧对云翔一皱眉头。“我爹好歹是你的岳父,你客气一点!”

    “岳父?我看他自从云飞回来,心里就只有云飞,没有我了!说不定已经后悔这门亲事了……”

    纪总管的眼神充满了愠怒,脸色阴沉,不理云翔,对工人们挥手说:

    “大家听到大少爷的吩咐了?统统回去!今天不要做了,等到要做的时候,我再通知你们!”

    工人们应着,大家收拾工具散去。

    云翔惊看纪总管,愤愤地嚷:

    “你真的帮着他?”

    “我没有帮着谁!”纪总管声音里带着隐忍,带着沧桑,带着无奈,“我是展家的总管!三十年来,我听老爷差遣!现在,还是听老爷差遣!我根本没有立场说帮谁或不帮谁!既然这块地现在有争执,我回去问过老爷再说!”纪总管说完,回身就走。天尧瞪了云翔一眼,也跟着离去。

    云翔怔了怔,对云飞匆匆地挥了挥拳头,恨恨地说:

    “好!我们走着瞧!”

    说完,也追着纪总管和天尧而去。

    阿超看着三人的背影,回头问云飞:

    “我们是不是应该赶回家,抢在二少爷前面,去跟老爷谈谈?”

    云飞摇摇头。

    “让他去吧!除非我能找到萧家的五个子女,否则,我要这块地做什么?”他一弯腰,从地上拾起“寄傲山庄”的横匾,看了看,“好字!应该是个怀才不遇的读书人吧!”

    云飞走人废墟,四面观望,不胜怆恻,忽然看到废墟中有一样东西,再弯腰拾起,是那个已经烧掉一半的小兔儿,眼前不禁浮起小五欢呼“小兔儿!”破涕为笑的模样。

    “唉!”他长叹一声,抬头看阿超,“你不是说这附近还有一家姓杜的老夫妻吗?我们问问去!我发誓,要找到这五个兄弟姐妹!”

    云飞很快地找到了杜爷爷和杜奶奶,也知道了寄傲山庄烧毁之后的情形。没有耽搁,他们回到桐城,直奔圣心医院,就在那间像难民营一样的大病房里,看到了小三、小四和小五。

    小五坐在病床上,手腕和额头都包着纱布,但是,已经恢复了精神。小三和小四,围着病床,跟她说东说西,指手画脚,逗她高兴。

    云飞和阿超快步来到病床前。云飞看着三个孩子,不胜怆恻。

    “小三,小四,小五,还记得我吗?”云飞问。

    小五眼睛一亮,高兴地大喊:

    “大哥!会游泳的大哥!”

    “我记得,当然记得!”小三跟着喊。

    小四好兴奋。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好不容易!找了好久……”云飞凝视着三个孩子,“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

    小三立即伸手,把云飞的衣袖一拉,云飞偏过头去,小三在他耳边飞快地说:

    “小五还不知道爹已经……那个了,不要说出来!”

    云飞怔了怔,心里一惨。四面看看。

    “你们的两个姐姐呢?怎么没看见?”

    小三和小四就异口同声地说:

    “在待月楼!”

    待月楼又是宾客盈门,觥筹交错的时候。

    云飞和阿超挤了进来,小范一边带位,一边说:

    “两位先生这边坐,对不起,只有旁边这个小桌子了,请凑合凑合!这几天生意实在太好了。”

    云飞和阿超在一个角落坐下。

    “两位要喝点酒吗?”

    云飞看着一屋子的笑语喧哗,好奇地问:

    “你们生意一直这么好吗?”

    “都亏萧家姐妹……”小范笑着,打量云飞和阿超,“二位好像是第一次来待月楼,是不是也听说了,来看看热闹的?”忍不住就由衷地赞美,“她们真的不简单,真的好,值得二位来一趟……”

    云飞来不及回答,金银花远远地拉长声音喊:

    “小范!给你薪水不是让你来聊天的!赶快过来招呼周先生!”

    小范急忙把菜单往阿超手里一塞。

    “两位先研究一下要吃什么,我去去就来!”就急匆匆地走了。

    阿超惊愕地看云飞。

    “这是怎么回事?好像全桐城的人,都挤到这待月楼里来了!”

    云飞看看那座无虚席的大厅,也是一脸的惊奇。

    龚师傅拎着他的胡琴出场了,他这一出场,客人已经报以热烈的掌声。龚师傅走到台前,对客人一鞠躬,大家再度鼓掌。龚师傅坐定,开始拉琴。早有另外数人,弹着乐器,组成一个小乐队。这种排场,云飞和阿超都见所未见,更是惊奇。

    喝酒作乐赌钱的客人们都安静下来。谈天的停止谈天,赌钱的停止赌钱。

    接着,雨凤那熟悉的嗓音,就甜甜地响了起来,唱着:

    “当家的哥哥等候我,梳个头,洗个脸,梳头洗脸看花灯……”

    雨凤一边唱着,一边从后台奔出,她穿着红色的绣花短衣,葱花绿的裤子,纤腰一握;头上环佩叮当,脸上薄施脂粉,眼一抬,秋波乍转,简直是艳惊四座。

    雨鹃跟着出场,依然是男装打扮,俊俏无比,唱着:

    “叫老婆别啰嗦,梳什么头?洗什么脸?换一件衣裳就算喽!”

    客人们哄然叫好,又是掌声,又是彩声。

    云飞和阿超看得目瞪口呆。

    台上的雨凤和雨鹃,已经不像上次那样生硬,她们有了经验,有了金银花的训练,现在知道什么是表演了,知道观众要什么了。有着璞玉般的纯真,又有着青春和美丽,再加上那份天赋的好歌喉,她们一举手一投足,一抬眼一微笑,一声唱一声和,都博得满堂喝彩。雨凤继续唱:

    “适才打开梳头盒,乌木梳子发上梳,红花绿花戴两朵,胭脂水粉脸上抹。红褂子绣蓝花,红绣鞋绿叶拔,走三走,压三压,见了当家的把礼下……”对雨鹃弯腰施礼,“去看灯喽!”

    “去看灯喽!”

    两人手携着手,作观灯状,合唱:

    “东也是灯,西也是灯,南也是灯来北也是灯,四面八方全是灯……”

    又分开唱:

    “这班灯刚刚过了身,那边又来一班灯!观长的……”

    “是龙灯!”

    “观短的……”

    “狮子灯!”

    “虾子灯……”

    “犁弯形!”

    “螃蟹灯……”

    “横爬行!”

    “鲤鱼灯……”

    “跳龙门!”

    “乌龟灯……”

    又合唱:“头一缩,头一伸,不笑人来也笑人,笑得我夫妻肚子疼!”

    合唱完了,雨鹃唱:“冲天炮,放得高,火老鼠,满地跑!哟!哟!不好了,老婆的裤脚烧着了……”

    雨凤接着唱:“急忙看来我急忙找,我的裤脚没烧着!砍头的你笑什么?不看灯你尽瞎吵,险些把我的魂吓掉……”

    唱得告一段落,客人们掌声雷动。

    云飞和阿超,也忘形地拼命鼓掌。

    金银花在一片喧闹声中上了台,左手拉雨凤,右手拉雨鹃,对客人介绍:“这是萧雨凤姑娘,这是萧雨鹃姑娘,她们是一对姊妹花!”

    客人报以欢呼,掌声不断。金银花等掌声稍歇,对大家继续说:

    “萧家姐妹念过书,学过曲,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因为生活困难才出来唱小曲,大家觉得她们唱得好,就不要小气,台前的小篮子里,随便给点赏!不方便给赏,待月楼还是谢谢大家捧场!下面,让萧家姑娘继续唱给大家听!”金银花说完,满面春风地走下台。

    郑老板首先走上前去,在篮子里放下一张纸钞。

    一时间,好多客人走上前去,在小篮子里放下一些零钱。

    雨凤、雨鹃又继续唱《夫妻观灯》。

    云飞伸手掏出了钱袋,看也不看,就想把整个钱袋拿出去。阿超伸手一拦。“我劝你不要一上来就把人家给吓跑了!听曲儿给小费也有规矩,给太多会让人以为你别有居心……”

    云飞立刻激动起来。

    “我是别有居心,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还人家一个寄傲山庄,还人家一个爹,还人家一个健康的妹妹,和一个温暖的家!再有……能够让她们回到瀑布下面去唱,而不是在酒楼里唱!”

    “我知道,可是……”阿超不知道该怎么措辞,不说了。

    云飞想想,点头。

    “你说得有理。”

    他沉吟了一下,仍然舍不得少给,斟酌着拿出两块银元,走上前去,放进篮子里。两块银元“叮当”地一响,落进篮子里,实在数字太大了,引来前面客人一阵惊叹。大家伸长脖子看,是哪一位阔少的手笔。

    台上,雨凤、雨鹃也惊动了,看了看那两块钱,再彼此互看一眼。

    雨凤惊愕地一回头,眼光和云飞接了个正着。心脏顿时怦地一跳,脸孔蓦然一热,心里讶然惊呼:“怎么?是他?”

    5

    姐妹俩唱完了《夫妻观灯》,两人奔进后台化妆间。雨鹃一反身就抓住雨凤的手,兴奋地喊:

    “你看到了吗?居然有人一出手就是两块钱的小费!”

    雨凤不能掩饰自己的激动,低声说:

    “我……认识他!”

    雨鹃好惊讶,对当初匆匆一见的云飞,早已记忆模糊了。

    “你认识他?你怎么会认识一个这样阔气的人?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没有告诉我?”

    “事实上,你也见过他的……”

    雨凤话还没说完,有人敲了敲房门,接着,金银花推门而人,她手里拿着那个装小费的篮子,身后,赫然跟着云飞和阿超。

    “哎!雨凤雨鹃!这两位先生说,和你们是认识的,想要见见你们,我就给你们带来了!”金银花说着,把小篮子放在化妆桌上,用征询的眼光看雨凤。

    雨凤忙对金银花点点头,金银花就一笑说:

    “不要聊太久,客人还等着你们唱下一支歌呢!让你们休息半小时,够不够?”

    雨凤又连忙点头,金银花就一掀门帘出去了。

    房内,云飞凝视雨凤,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还记得我吗?”半天,他才问。

    雨凤拼命点头,睁大眼睛盯着他。

    “记得,你……怎么这么巧?你们到这儿来吃饭吗?”

    “我是特地到这儿来找你们的!”云飞坦白地说。

    “哦?”雨凤更加惊奇了,“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那天,在水边遇到之后,我就一直想去看看你们,不知道你们好不好。但是,因为我自己也刚到桐城,好多事要办,耽误到现在,等我打听你们的时候,才知道你家出了事!”云飞说,眼光温柔而诚恳,“我到寄傲山庄去看过,我也见过了杜老先生,知道小五受伤,然后,我去了圣心医院,见到小三小四和小五,这才知道你们两个在这儿唱歌!”

    雨凤又困惑,又感动,问:

    “为什么要这样费事地找我们?”

    云飞没料到雨凤有此一问,怔了怔,说:

    “因为……我没有办法忘记那一天!人与人能够相遇,是一种缘分,经过在水里的那种惊险场面,更有一种共过生死患难的感觉,这感觉让我念念难忘!再加上……我对你们姐弟情深,都不会游泳,却相继下水的一幕,更是记忆深刻!”

    雨凤听着云飞的话,看着他真挚诚恳的神情,想到那个难忘的日子,心里一阵激荡,声音里带着难以克制的痛楚。

    “那一天是四月四日,也是我这一生中,永远无法忘记的日子!我后来常想,那天,是我们家命中无法逃避的‘灾难日’,简直是‘水深火热’。早上,差点淹死,晚上,寄傲山庄就失火了!”

    云飞想着云翔的恶劣,想着展家手上的血腥,冲口而出:

    “我好抱歉,真对不起!”

    雨凤怔怔地看着他。

    “为什么要这样说?你已经从水里把我们都救起来了,还抱歉什么?”云飞一愣,才想起雨凤根本不知道他是展家的大少爷。他立刻掩饰地说:“我是说你们家失火的事,我真的非常懊恼,非常难过……如果我当天就找寻你,如果我那晚不参加宴会,如果我积极一点,如果……人生的事,都是只要加上几个‘如果’,整个的‘后果’就都不一样了!如果那样……可能你家的悲剧不会发生!”

    一直站在旁边,好奇地倾听着的雨鹃,实在忍不住了,就激动地插口说:

    “你根本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些什么事。我们家不是‘失火’,是被人放了一把火,就算有你那些‘如果’,我们还是逃不过这场劫难的!只要那个祸害一日不除,桐城的灾难还会继续下去!谁都阻止不了!所以,你不用在这儿说抱歉了!我不知道那天早上,你对我姐姐妹妹们做了些什么,但是,我铁定晚上的事,你是无能为力的!”说着,就咬牙切齿起来,“但是,总有一天,我们会讨还这笔血债!”

    雨鹃眼中的怒火,和那种深深切切的仇恨,使云飞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雨鹃!你……少说几句!”雨凤阻止地说。

    雨鹃回过神来,立即压制住自己的激动,对云飞勉强一笑。

    “对不起,打断你跟我姐姐的谈话了。雨凤最不喜欢我在陌生人面前,表露我们的心事……不过,你是陌生人吗?”她看着这个出手豪阔、洵洵儒雅的男人,心里涌上一股好感,“我们该怎么称呼你呢?”

    云飞一震,这么简单的问题,竟使他慌张起来。他犹豫一下,很快地说:“我……我……我姓苏!”

    阿超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他只当没看见。

    “原来是苏先生!”雨鹃再问,“苏……什么呢?”

    “苏……慕白,我的名字叫慕白,羡慕的慕,李白的白。”

    雨凤微笑接口:

    “苏轼的苏?”

    云飞又怔了一下,看着雨凤,点了点头。

    “对!苏轼的苏!”

    “好名字!”雨凤笑着说。

    阿超就走上前来,看了云飞一眼,对姐妹二人自我介绍:

    “我是阿超!叫我阿超就可以了!我跟着我们……苏少爷,跟了十几年了!”

    云飞跟着解释:

    “他等于是我的兄弟,知己,和朋友!”

    金银花在外面敲门了。

    “要准备上场啰!”

    雨凤就急忙对云飞说:“对不起,苏先生,我们要换衣服了!不能跟你多谈了……”忽然抓起篮子里的两块钱,往云飞面前一放,“这个请收回去,好不好?”

    云飞迅速一退。

    “为什么?难道我不可以为你们尽一点心意?何必这样见外呢?”

    “你给这么多的小费,我觉得不大好!我们姐妹可以自食其力,虽然房子烧了,虽然父亲死了,我们还有自尊和骄傲……如果你看得起我们,常常来听我们的歌就好了!”

    云飞急了。

    “请你不要把我当成一般的客人好不好?请你把我看成朋友好不好?难道朋友之间,不能互相帮助吗?我绝对不想冒犯你,只是真心真意地想为你们做一点事!如果你退回,我会很难过,也很尴尬的!”

    雨凤想了想,叹口气。

    “那……我就收下了,但是,以后,请再也不要这样做了!”

    “好,就这么说定!我走了,我到外面去听你唱歌!”云飞说完,就带着阿超,急急地走了。

    云飞和阿超一走,雨鹃就对雨凤挑起眉毛,眨巴眼睛。

    “唔,我闻到一股‘浪漫’的味道……”就对着雨凤,唱了起来,“郎对花,妹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丟下了种子,发了一棵芽……”

    雨凤脸一红。

    “你别闹了,赶快换衣服吧!”

    “是!外面还有人等着看,等着听呢!”雨鹃应着。

    雨凤一窘,掉头跑去找衣服了。心里却漾着一种异样的情绪,苏慕白,苏慕白!这个名字和这个人,已经深深地镌刻在她心上了。

    第二天,雨凤提着一个食篮,雨鹃抱着许多水果,到医院来照顾小五。两人一走进那间“难民营”,就呆住了。只见小五的病床,空空如也,被单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姐妹俩惶惑四顾,也不见小三小四踪影。雨凤心脏咚地一跳,害怕起来。

    “小五呢?怎么不见了?”

    “小三和小四呢?他们去哪里了?”雨鹃急忙问隔壁的病人,“对不起,你看到我的妹妹吗?那个被烫伤的小姑娘?”

    “昨天还在,今天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呢?我们没有办出院,钱也没有缴,怎么会不见……”雨鹃着急。

    这时,有个护士急急走来。

    “两位萧姑娘不要着急,你们的妹妹已经搬到楼上的头等病房里去了!在二零三号病房,上楼右转就是!”

    雨凤、雨鹃惊愕地相对一看。

    “头等病房?”

    两人赶紧冲上楼去,找到二零三病房,打开房门,小三、小四就兴奋地叫着,迎上前来,小四高兴地说:

    “大姐,二姐,我们搬到这么漂亮的房间里来了!晚上,不用再被别的病人哼啊哎啊的,闹得整夜不能睡了!”

    小三也忙着报告:

    “你们看,这里还有一张帆布床,护士说,晚上我们陪小五的时候,可以拉开来睡!这样,我们就不会半夜从椅子上摔下来了!”

    小五坐在床上,看来神清气爽,精神很好,也着急地插嘴:

    “护士姐姐今天给我送鸡汤来耶!好好吃啊!”

    “我也跟着喝了一大碗!”小四说。

    “我也是!”小三说。

    雨凤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四面看看,太惊讶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看着雨鹃,“我们不是还欠医院好多钱吗?医药费没付,他们怎会给我们换头等病房?”

    雨鹃也放下东西,不可思议地接口:

    “还喝鸡汤?难道他们未卜先知,知道我们今天终于筹到医药费了?”小三欢声地喊:

    “你们不要着急了,小五的医药费,已经有人帮我们付掉了!”

    “什么?”雨凤一呆。

    “那两个大哥呀!就是在瀑布底下救我们的……”小四解释。

    “慕白大哥和阿超大哥!”小五笑着喊,一脸的崇拜。

    姐妹俩面面相觑。雨鹃瞪着雨凤,怀疑地问:

    “我觉得……这件事有点离谱了!你到底跟他怎样?落水那天不是第一次见面,对不对?”

    “这是什么话?”雨凤一急,“我哪有跟他怎样?我发誓,落水那天才第一次见面,昨晚他来的时候,你不是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的吗?根本等于不认得嘛!”

    雨鹃不信地看她。

    “这不是太奇怪了!一个不认得的人,会到处打听我们的消息,到待月楼来听我们唱歌,到医院帮小五搬病房,付医药费,还订鸡汤给小五喝,花钱像流水……”她越想越疑惑,对雨凤摇头,“你骗我,我不相信!”

    “真的真的!”雨凤急得不得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可是,我用爹娘的名誉发誓,我真的不认得他们,真的是落水那天,第一次见面……到昨天晚上,才第二次见到他……”

    雨鹃一脸的不以为然,打断了她。

    “其实,只要你自己知道你在做什么,我无所谓!老实告诉你,如果金银花不收留我们,那天,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什么打算?”

    “我准备把自己卖了!如果不卖到绮翠院去,就卖给人家做丫头,做小老婆,做什么都可以!”

    雨凤愣了愣才会过意来,不禁大大地受伤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已经把自己卖给他了!你……未免太小看我了,昨晚,那两块钱的小费,我就一直要退还给人家……”想想,一阵委屈,眼泪就滚落出来,“就是想到今天要付医药费,不能再拖了,这才没有坚持下去……人,就是不能穷嘛,不能走投无路嘛,要不然,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会看不起你……”雨鹃在自己脑袋上狠狠地敲了一记,沮丧地喊:

    “我笨嘛!话都不会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怎么会小看你?我只是想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你跟我解释明白就好了!我举那个例,举得不伦不类,你知道我说话就是这样不经过大脑的!其实……我对这个苏先生印象好得不得了,长得漂亮,说话斯文,难得他对我们全家又这么有心……你就是把自己卖给他,我觉得也还值得,你根本不必瞒我……”

    雨凤脚一跺,百口莫辩,气坏了。

    “你看你!你就是咬定我跟他不干不净,咬定我把自己卖给他了!你……你气死我了……”

    小三急忙插到两个姐姐中间来。

    “大姐,二姐,你们怎么了嘛?有人帮我们是好事,你们为什么要吵架呢?”

    小四也接口:

    “我保证,那个苏大哥是个好人!”

    雨凤对小四一凶。

    “我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关我什么事?我去挂号处,我把小五搬回去!”

    雨凤说完,就打开房门,往外冲去,不料,竟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她抬头一看,撞到的人不是别人,赫然是让她受了一肚子冤枉气的云飞。

    云飞愕然看着面有泪痕的雨凤,紧张起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雨凤愣了一下,顿时爆发了。

    “又是你!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为什么要付医药费?为什么给小五换房间?为什么自作主张做你分外的事,为什么让我百口莫辩?”

    云飞惊愕地看着激动的雨凤。雨鹃已飞快地跑过来。

    “苏先生你别误会,她是在跟我发脾气!”就瞪着雨凤说,“我跟你说清楚,我不管你有多生气,小五好不容易有头等病房可住,我不会把她搬回那间‘难民营’去!现在不是你我的尊严问题,是小五的舒适问题!”

    雨凤为之气结。

    “你……要我怎么办?”

    “我对你已经没有误会了,只要你对我也没误会就好了!至于苏先生……”雨鹃抬头,歉然地看云飞,“可能,你们之间还有些误会……”

    云飞听着姐妹两个的话,心里已经明白了。他看着雨凤,柔声地、诚挚地问:

    “我们可不可以到外边公园里走走?”

    雨凤在云飞这样的温柔下,惶然失措了。雨鹃已经飞快地把她往门外推,嘴里一迭连声地说: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结果,雨凤就糊里糊涂地跟着云飞,到了公园。

    走进了公园,两人都很沉默。走到湖边,雨凤站住了,云飞就也站住了。雨凤心里,汹涌澎湃地翻腾着懊恼。她咬咬牙,回头盯着他,开口了:

    “苏先生!我知道你家里一定很有钱,你也不在乎花钱,你甚至已经习惯到处挥霍,到处摆阔!可是我和你非亲非故,说穿了,就是根本不认得!你这样在我和我的妹妹弟弟面前,一次又一次地花钱用心机,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最好告诉我!让我在权利和义务之间,有一个了解!”

    云飞非常惊讶,接着,就着急而受伤了。

    “你为什么要说得这么难听?对,我家里确实很有钱,但是,我并不是你想象的纨绔子弟,到处挥金如土!如果不是在水边碰到你们这一家,如果不是被你们深深感动,如果不是了解到你们所受的灾难和痛苦,我根本不会过问你的事!无论如何,我为你们所做的一切,不应该是一种罪恶吧!”

    雨凤吸了一口气。

    “我没有说这是罪恶,我只是说,我承担不起!我不知道要怎样来还你这份人情!”

    “没有人要你还这份人情,你大可不必有心理负担!”

    “可是我就有!怎么可能没有心理负担呢?你是‘施恩’的人,自然不会想到‘受恩’的人,会觉得有多么沉重!”

    “什么‘施恩’‘受恩’,你说得太严重了!但是,我懂了,让你这么不安,我对于我的所作所为,只有向你说一声对不起!”

    云飞说得诚恳,雨凤答不出话来了。云飞想想,又说:

    “可是,有些事情,我会去做,我一定要跟你解释一下。拿小五搬房间来说,我知道,我做得太过分了,应该事先征求你们姐妹的同意。可是,看到小五在那个大病房里,空气又不好,病人又多,她那么瘦瘦小小,身上有伤,已经毫无抵抗力,如果再从其他病人身上,传染上什么病,岂不是越住医院越糟吗?我这样想着,就不想耽误时间,也没有顾虑到你的感觉,说做就做了!”雨凤听到他这样的解释,心里的火气,消失了大半。可是,有很多感觉,还是不能不说。

    “我知道你都是好意,可是,我有我的尊严啊!”

    “我伤了你的尊严吗?”

    “是!我是在这样的教育下长大的,我爹和我娘,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让我们了解,人活着,除了食衣住行以外,还有尊严。自从我家出事以后,我也常常在想,‘尊严’这玩意,其实是一种负担。食衣住行似乎全比尊严来得重要,可是,尊严已经根深蒂固,像我的血液一样,跟我这个人结合在一起,分割不开了!或者,这是我的悲哀吧!”

    云飞被这篇话深深撼动了,怎样的教养,才有这样的雨凤?尊严,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深度”来谈它,都有“气度”来提它。他凝视她,诚恳地说:

    “我承认,我不应该自作主张,我确实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态和立场,是我做错了!我想……你说得对,从小,我家有钱,有一段时间,我的职业就是做‘少爷’,使我太习惯用钱去摆平很多事情!可是,请相信我,我也从‘少爷’的身份中跳出去过,只是,积习难改。如果,我让你很不舒服,我真的好抱歉!”

    雨凤被他的诚恳感动了,才发现自己咄咄逼人,对一个多方帮助自己的人,似乎太严厉了。她不由自主,语气缓和,声音也放低了。

    “其实,我对于你做的事,是心存感激的。我很矛盾,一方面感激,一方面受伤。再加上,我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我就更加难过……因为,我也好想让小五住头等病房啊!我也好想给她喝鸡汤啊!”

    云飞立刻好温柔地接口:

    “那么,请你暂时把‘尊严’忘掉好不好?请继续接受我的帮助好不好?我还有几百个几千个理由,要帮助你们,将来……再告诉你!不要让我做每件事之前,都会犹豫,都会充满了‘犯罪感’好不好?”

    “可是,我根本不认得你!我对你完全不了解!”

    云飞一震,有些慌乱,避重就轻地回答:

    “我的事,说来话长……我是家里的长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

    “你有儿女吗?”雨凤轻声问,事实上,她想问的是,你有老婆吗?

    “哦!”云飞看看雨凤,心里掠过一阵痛楚,映华,那是心里永恒的痛。他深吸了一口气,坦白地说:“我在二十岁那年,奉父母之命结婚,婚前,我从没有见过映华。但是,婚后,我们的感情非常好。谁知道,一年之后,映华因为难产死了,孩子也没留住。从那时候起,我对生命、爱情、婚姻全部否决,过了极度消沉的一段日子。”

    雨凤没想到是这样,迎视着云飞那仍然带着余痛的眼睛,她歉然地说:“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不不,你该问,我也很想告诉你。”他继续说,“映华死后,家里一直要为我续弦,都在我强烈的抗拒下取消。然后,我觉得家庭给我的压力太大,使我不能呼吸,不能生存,我就逃出了家庭,过了将近四年的流浪生活,一直没有再婚。”他看着雨凤,“我们在水边相遇那天,就是我离家四年之后,第一次回家。”

    雨凤脸上的乌云都散开了。

    “关于我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如果你肯接受我作为你的朋友,让时间慢慢来向你证明,我是怎样一个人,好不好?目前,不要再排斥我了,好不好?接受我的帮助,好不好?”

    雨凤的心,已经完全柔软了,她就抬头看天空,轻声地、商量地问:

    “爹,好不好?”

    云飞被她这个动作深深感动了。

    “你爹,他一定是一个很有学问,很有深度的人!他一定会一迭连声地说:‘好!好!好!’”

    “是吗?”雨凤有些犹疑,侧耳倾听,“他一定说得好小声,我都听不清楚……”她忍不住深深叹息,“唉!如果爹在就好了,他不只有学问有深度,他还是一个重感情、有才华的音乐家!他热爱生命,热爱自然,他常常说,溪口那个地方,像个天堂。是的,那是我们的天堂,失去的天堂。”

    云飞震撼极了,凝视着她,心里一片绞痛。展家手上的血腥,洗得掉吗?自己这个身份,藏得住吗?他大大一叹,懊恼极了。

    “不知道为什么老早没有认识你爹,如果我认识,你爹的命运一定不会这样……对不起,我的‘如果’论又来了!”

    雨凤忍不住微微一笑。

    云飞被这个微笑深深吸引。

    “你笑什么?”

    “你好像一直在对我说‘对不起’。”雨凤就柔声地说,“不要再说了!”

    云飞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我确实对你有好多个‘对不起’,如果你觉得不需要说,是不是表示你对我的鲁莽,已经原谅了?”

    雨凤看着他,此时此刻,实在无法矜持什么尊严了,她就又微笑起来。

    云飞眼看那个微笑,在她晶莹剔透的眼睛中闪耀,在她柔和的嘴角轻轻漾开。就像水里的涟漪,慢慢扩散,终于遍布在那清丽的脸庞上。那个微笑,那么细腻,那么女性,那么温柔,又那么美丽!他不由自主地,就醉在这个笑容里了。心里朦胧地想着:真想,真想……永远留住这个微笑,不让它消失!展家欠了她一个天堂,好想,好想……还给她一个天堂!

    云飞这种心事,祖望是怎样都无法了解的。事实上,对云飞这个儿子,他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他既弄不清他的思想,也弄不清他的感情,更弄不清他生活的目的,他的兴趣和一切。只是,云飞从小就有一种气质,他把这种气质称为“高贵”,这种气质,是他深深喜爱的,是云翔身上找不到的。就为了这种气质,他才会一次又一次原谅他,接纳他。在他离开家时,不能不思念他。可是,现在,他很迷糊,难道离家四年,云飞把他的“高贵”,也弄丢了吗?

    “我就弄不懂,家里那么多的事业,粮食店、绸缎庄、银楼……就算你要钱庄,我们也可以商量,为什么你都不要,就要溪口那块地?”他烦躁地问。

    “如果我其他的都要,就把溪口那块地让给云翔,他肯不肯呢?”云飞从容地问。

    祖望怔了怔,看云飞。

    “你真奇怪,一下子你走得无影无踪,什么都不要,一下子你又和云翔争得面红耳赤,什么都要!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越来越不了解你了!”

    云飞叹了口气。

    “我跟你说实话,这次我回家,本来预备住个两三个月就走,主要是回来看看你和娘,不是回来和云翔争家产的!”

    祖望困惑着。

    “我一直没有问你,这四年,你在外面到底做些什么?”

    “我和几个朋友,在上海、广州办了两家出版社,还出了一份杂志,叫做《新潮》,你听过吗?”

    “没听过!”

    “你大概也没听过,有个人名叫‘苏慕白’?苏轼的苏,羡慕的慕,李白的白!”云飞再问。

    “没听说过!我该认得他吗?他干哪一行的?”祖望更加困惑。

    “他……”云飞欲言又止,“你不认得他!反正,这些年我们办杂志,出书,过得非常自在。”

    “是你想过的生活吗?”

    “是我想过的生活!”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对你的安排,不能让你满意,你就走了,是不是?”祖望有些担心起来。

    “差不多。”

    “你简直是在要挟我!”

    云飞看着父亲,也很困惑地说:

    “我也不了解你,你已经有了云翔,他能够把你所有的事业,越做越大,那么,你还在乎我走不走?我走了,不是家里平静许多吗?”

    “你说这个话,实在太无情了!”祖望好生气。

    云飞不语。祖望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心烦意乱,忽然站定,盯着他。

    “你知道,溪口那块地是云翔整整花了两年时间,说服了几十家老百姓,给他们搬迁费,让他们一家家搬走!他这两年,几乎把所有的心力,都投资在溪口,你何必跟他过不去呢?”

    云飞心里一气,顿时激动起来。

    “是啊!他说服了几十家老百姓,让他们放弃自己心爱的家园,包括祖宗的墓地!爹,你对中国人那种‘故乡’观念,应该是深深体会的!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云翔到底用什么方式,让那些在这儿住了好几代的老百姓,一个个搬走?他怎会有这么大的力量?你想过没有?你问过没有?还是你根本不想知道?”

    祖望被云飞这一问,就有些心惊肉跳了,睁大眼睛看他。

    “所以,我看到你回来,才那么高兴啊!”

    云飞不敢相信地看着父亲:

    “你知道?对于云翔的所作所为,你都知道?”

    “不是每件都知道,但是,多少会了解一些!我毕竟不是一个木头人。”他咬了咬牙,“其实,云翔会变成这样,你也要负相当大的责任!在你走了之后,我以为,我只剩下一个儿子了,难免处处让着他,生怕他也学你,一走了之!人老了,就变得脆弱了!以前那个强硬的我,被你们两个儿子,全磨光了!”

    云飞十分震动地看着祖望,没料到父亲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带给他非常巨大的震撼。父子两人,就有片刻不语,只是深深互视。

    片刻后,云飞开了口,声音里已经充满了感情。

    “爹,你放心,我回来这些日子,已经了解了太多的事情,我答应你,我会努力在家里住下去,努力加入你的事业。可是,溪口那块地,一定要交给我处理!我们家,不缺钱,不缺工厂……让我们为后世子孙,积点阴德吧!”

    祖望有些感动,有些惊觉。可是,仍然有着顾忌。

    “你要定了那块地?”

    “是,我要定了那块地!”云飞坚决地说。

    “你要拿它做什么?”

    “既然给了我,就不要问我拿它做什么。”

    “这……我要想一想,我不能马上答应你,我要研究研究。”

    “我还有事,急着要出门……在你研究的时候,有一本书,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看一看?”云飞说。

    “什么书?”

    云飞走向书桌,在桌上拿起一本书,递给祖望。祖望低头一看,封面上印着:“生命之歌”。书名下,有几个小字:“苏慕白著”。

    祖望一震抬头。

    云飞已飘然远去。

    6

    待月楼中,又是一片热闹,又是宾客盈门,又是觥筹交错。客人们兴高釆烈地享受着这个晚上,有的喝酒猜拳,有的掷骰子,有的推牌九。也有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为了雨凤雨鹃两个姑娘而来。

    云飞和阿超坐在一隅,这个位子,几乎已经变成他们的包厢,自从那晚来过待月楼,他们就成了待月楼的常客。两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

    雨凤、雨鹃唱完了第一场,宾客掌声雷动。

    台前正中,郑老板和他的七八个朋友正在喝酒听歌。金银花打扮得明艳照人,在那儿陪着郑老板说说笑笑。满桌客人,喧嚣鼓掌,对雨凤雨鹃大声叫好,品头论足,兴致高昂。看到两姐妹唱完,一位高老板对金银花说:

    “让她们姐妹过来,陪大家喝一杯,怎样?”

    金银花看郑老板,郑老板点头。于是,金银花上台,揽住了正要退下的两姐妹。

    “来来来!这儿有好几位客人,都想认识认识你们!”

    雨凤、雨鹃只得顺从地下台,来到郑老板那桌上。金银花就对两姐妹命令似的说:

    “坐下来!陪大家喝喝酒,说说话!雨凤,你坐这儿!”指指两位客人间的一个空位,“雨鹃!你坐这儿!”指指自己身边的位子,“小范!添碗筷!”

    小范忙着添碗筷,雨凤雨鹃带着不安,勉强落座。

    那个色迷迷的高老板,眉开眼笑地看着雨凤,斟满了雨凤面前的酒杯。

    “萧姑娘,我连续捧你的场,已经捧了好多天了,今天才能请到你来喝一杯,真不简单啊!”

    “是啊!金银花把你们两个保护得像自己的闺女似的,生怕被人抢走了!哈哈哈!”另一个客人说完,高叫:“珍珠!月娥!快斟酒来啊!”

    珍珠、月娥大声应着,酒壶酒杯菜盘纷纷递上桌。

    云飞和阿超不住对这桌看过来。

    高老板拿起自己的杯子,对雨凤说:

    “我先干为敬!”一口干了杯子,把雨凤面前的杯子往她手中一塞,“轮到你了!干杯干杯!”

    “我不会喝酒!”雨凤着急了。

    “哪有不会喝酒的道理!待月楼是什么地方?是酒楼啊!听说过酒楼里的姑娘不会喝酒吗?不要笑死人了!是不是我高某人的面子不够大呢?”高老板嚷着,就拿着酒杯,硬凑到她嘴边去,“我是诚心诚意,想交你这个朋友啊!”

    雨凤又急又窘,拼命躲着。

    “我真的不会喝酒……”

    “那我是真的不相信!”

    金银花看着雨凤,就半规劝半命令地说:

    “雨凤,今天这一桌的客人,都是桐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后,你们姐妹,还要靠大家支持!高老板敬酒,不能不喝!”回头看高老板,“不过,雨凤是真的不会喝,让她少喝一点,喝半杯吧!”

    雨凤不得已,端起杯子。

    “我喝一点点好不好……”她轻轻地抿了一下酒杯。

    高老板嚣张地大笑。

    “哈哈!这太敷衍了吧!”

    另一个客人接着大笑。

    “怎么到了台下,还是跟台上一样,玩假的啊!瞧,连嘴唇皮都没湿呢!”就笑着取笑高老板,“老高,这次你碰到铁板了吧!”

    高老板脸色微变,郑老板急忙转圜。

    “雨凤,金银花说让你喝半杯,你就喝半杯吧!”

    雨凤看见大家都瞪着自己,有些害怕,勉勉强强伸手去拿酒杯。

    雨鹃早已忍不住了,这时一把夺去雨凤手里的杯子,大声说:

    “我姐姐是真的不会喝酒,我代她干杯!”就豪气地,一口喝干了杯子。

    整桌客人,全都鼓掌叫好,大厅中人人侧目。

    云飞和阿超更加注意了,云飞的眉头紧锁着,身子动了动,阿超伸手按住他。

    “忍耐!不要过去!那是大风煤矿的郑老板,你知道桐城一向有两句话:‘展城南,郑城北’!城南指你家,城北就是郑老板了!这个梁子我们最好不要结!”

    云飞知道阿超说的有理,只得拼命按捺着自己。可是,他的眼光,就怎样都离不开雨凤那桌了。

    一个肥胖的客人,大笑,大声地说:

    “还是‘哥哥’来得爽气!”

    “我看,这‘假哥哥’,是动了真感情,疼起‘假妹妹’来了!”另一个客人接口。

    “哎!你不要搞不清楚状况了,这‘假哥哥’就是‘真妹妹’!‘假妹妹’呢?才是‘真姐姐’!”

    胖子就腻笑着去摸雨鹃的脸。

    “管你真妹妹,假妹妹,真哥哥,假哥哥……我认了你这个小妹妹,你干脆拜我做干哥哥,我照顾你一辈子……”他端着酒去喂雨鹃。

    雨鹃大怒,一伸手推开胖子,大声说:

    “请你放尊重一点儿!”

    雨鹃推得太用力了,整杯酒全倒翻在胖子身上。

    胖子勃然大怒,跳起来正要发作,金银花娇笑着扑上去,用自己的小手帕不停地为他擦拭酒渍,嘴里又笑又骂又娇嗔地说:

    “哎哟,你这‘干妹妹’还没认到,就变成‘湿哥哥’了!”

    全桌客人又都哄笑起来。金银花边笑边说边擦。

    “我说许老板,要认干妹妹也不能这样随随便便地认!她们两个好歹是我待月楼的台柱,如果你真有心,摆它三天酒席,把这桐城上上下下的达官贵人都给请来,作个见证,我就依了你!要不然,你口头说说,就认了一个干妹妹去,未免太便宜你了,我才不干呢!”

    郑老板笑着,立刻接口:

    “好啊!老许,你说认就认,至于嫂夫人那儿嘛……”看大家,“咱们给他保密,免得又闹出上次‘小金哥’的事……”

    满桌大笑。胖子也跟着大家讪讪地笑起来。

    金银花总算把胖子身上的酒渍擦干了,忽然一抬头,瞪着雨凤雨鹃,咬牙切齿地骂着说:

    “你们姐妹,简直没见过世面,要你们下来喝杯酒,这么扭扭捏捏,碍手碍脚!如果多叫你们下来几次,不把我待月楼的客人全得罪了才怪!简直气死我了!”

    姐妹俩涨红了脸,不敢说话。

    郑老板就劝解地开了口:

    “金银花,你就算了吧!她们两个毕竟还是生手,慢慢教嘛!别骂了,当心我们老许心疼!”

    满桌又笑起来。金银花就瞪着姐妹二人说:

    “你们还不下去,杵在这儿找骂挨吗?”

    雨凤雨鹃慌忙站起身,含悲忍辱地,转身欲去。

    “站住!”金银花清脆地喊。

    姐妹俩又回头。

    金银花在桌上倒满了两杯酒,命令地说:

    “我不管你们会喝酒还是不会喝酒,你们把这两杯酒干了,向大家道个歉!”

    姐妹二人彼此互看,雨凤眼中已经隐含泪光。

    雨鹃背脊一挺,正要发话,雨凤生怕再生枝节,上前拿起酒杯,颤声说:“我们姐妹不懂规矩,扫了大家的兴致,对不起!我们敬各位一杯!请大家原谅!”一仰头,迅速地干了杯子。

    雨鹃无可奈何,忿忿地端起杯子,也一口干了。姐妹二人,就急急地转身退下,冲向了后台。两人一口气奔进化妆间,雨凤在化妆桌前一坐,用手捂着脸,立刻哭了。雨鹃跑到桌子前面,抓起桌上一个茶杯,用力一摔。

    门口,金银花正掀帘入内,这茶杯就直飞她的脑门,金银花大惊,眼看闪避不及,阿超及时一跃而至,伸手干脆利落地接住了茶杯。

    金银花惊魂未定,大怒,对雨凤雨鹃开口就骂:

    “你们疯了吗?在前面得罪客人,在后面砸东西!你以为你们会唱两首小曲,我就会把你们供成菩萨不成?什么东西!给你们一根树枝子,你们就能爬上天?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不过是两个黄毛丫头,有什么可神气的!”

    雨鹃直直地挺着背脊,大声地说:

    “我们不干了!”

    “好啊!不干就不干,谁怕谁啊?”金银花叫着,“是谁说要救妹妹,什么苦都吃,什么气都受!如果你们真是金枝玉叶,就不要出来抛头露面!早就跟你们说得清清楚楚,待月楼是大家喝酒找乐子的地方,你们不能给大家乐子,你要干我还不要你干呢!”她重重地一拍桌子,“要不要干?你说清楚!不干,马上走路!我那个小屋,你们也别住了!”

    “我……我……我……”雨鹃想到生活问题,想到种种困难,强硬不起来了。

    “你,你,你怎样?你说呀!”金银花大声逼问。

    雨鹃咬紧牙关,拼命吸气,睁大眼睛,气得眼睛里冒火,却答不出话来。

    站在门口的云飞,实在看不过去了,和阿超急急走了进来。

    “金银花姑娘……”

    金银花回头对云飞一凶。

    “本姑娘的名字,不是给你叫的!我在和我待月楼的人说话,请你不要插嘴!就算你身边有个会功夫的小子,也吓唬不着我!”

    雨凤正低头饮泣,听到云飞的声音,慌忙抬起头来。带泪的眸子对云飞一转,云飞心中顿时一紧。

    金银花指着雨凤。

    “你哭什么?这样一点点小事你就掉眼泪,你还能在江湖上混吗?这碗饭你要吃下去,多少委屈都得往肚子里咽!这么没出息,算我金银花把你们两个看走眼了!”

    雨凤迅速地拭去泪痕,走到金银花面前,对她低声下气地说:

    “金大姐,你别生气,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收留了我们,我们不是不知道感恩,实在是因为不会喝酒,也从来没有应酬过客人,所以弄得乱七八糟!我也明白,刚刚在前面,你用尽心机帮我们解围,谢谢你,金大姐!你别跟我们计较,这碗饭,我们还是要吃的!以后……”

    云飞忍无可忍,接口说:

    “以后,表演就是表演!待月楼如果要找陪酒的姑娘,桐城多得是!如果是个有格调的酒楼,就不要做没有格调的事!如果是个有义气的江湖女子,就不要欺负两个走投无路的人……”

    云飞的话没有说完,金银花已经大怒,冲过去,指着他的鼻子骂:

    “你是哪棵葱?哪头蒜?我们待月楼不是你家的后花园,让你这样随随便便地穿进穿出!你以为你花得起大钱,我就会让你三分吗?门都没有!”一拍手喊:“来人呀!”

    阿超急忙站出来。

    “大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金银花一瞪阿超。

    “有什么话好说?我管我手下的人,关你们什么事?要你们来打抱不平?”

    雨凤见云飞无端卷进这场争执,急坏了,忙对云飞哀求地说:

    “苏先生,请你回到前面去,不要管我们姐妹的事,金大姐的教训都是对的,今晚,是我们的错!”

    云飞凝视雨凤,忍了忍气,大步向前,对金银花一抱拳。

    “金银花姑娘,这待月楼在桐城已经有五年的历史,虽然一直有戏班子表演,有唱曲的姑娘,有卖艺走江湖的人出出入入,可是,却是正正派派的餐厅,是一个高贵的地方。也是桐城知名人士聚会和宴客的场所。这样的场所,不要把它糟蹋了!姑娘您的大名,也是人人知道的,前任县长,还给了你一个‘江湖奇女子’的外号,不知是不是?”

    金银花一听,对方把自己的来龙去脉,全弄清楚了,口气不凡,出手阔绰。在惊奇之余,就有一些忌惮了,打量云飞,问:

    “你贵姓?”

    阿超抢着回答:

    “我们少爷姓苏!”

    金银花皱皱眉头,苦苦思索,想不出桐城有什么姓苏的大户,一时之间,完全摸不清云飞的底细。云飞就对金银花微微一笑,不亢不卑地说:

    “不用研究我是谁,我只是一个没没无名的人,和你金银花不一样。我知道我今晚实在冒昧,可是,萧家姐妹和我有些渊源,我管定了她们的事!我相信你收留她们,出自好意,你的侠义和豪放,人尽皆知。那么,就请好人做到底,多多照顾她们了!”

    金银花不能不对云飞深深打量。

    “说得好,苏先生!”她眼珠一转,脸色立刻改变,嫣然一笑,满面春风地说,“算了算了!算我栽在这两个丫头手上了!既然有苏先生出面帮着她们,我还敢教训她们吗?不过呢……酒楼就是酒楼,不管是多么高尚的地方,三教九流,可什么样的人都有!她们两个又是人见人爱,如果她们自己不学几招,只怕我也照顾不了呢!”

    雨凤急忙对金银花点头,说:

    “我们知道了!我们会学,会学!以后,不会让你没面子了!”

    “知道就好!现在打起精神来,准备下面一场吧!”她看雨凤,“给我唱得带劲一点,别把眼泪带出去!知道吗?干我们这一行,眼泪只能往肚子里咽,不能给别人看到的!”

    雨凤听着,心中震动。是啊,已经走到这一步,打落牙齿也要和血吞。欢笑是带给客人的,眼泪是留给自己的;当下,就擦干眼泪,心悦诚服地说:“是!”

    金银花走到雨鹃身边,在她肩上敲了一下。

    “你这个毛躁脾气,跟我当年一模一样,给你一句话,以后不要轻易说‘我不干了’,除非你已经把所有的退路都想好了!”

    雨鹃也震动了,对金银花不能不服,低低地说:

    “是!”

    金银花再对云飞一笑。

    “外面大厅见!”她转身翩然而去。

    金银花一走,雨鹃就跌坐在椅子里。吐出一口长气。

    “怄得我差点没吐血!这就叫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云飞就对姐妹二人郑重地说:

    “我有一个提议,真的不要干了!”

    “这种冲动的话,我说过一次,再也不说了!小四要上学,小五要治病,一家五口要活命,我怎样都该忍辱负重,金银花说得对,我该学习的,是如何在这种环境下,生存下去!”雨鹃说。

    云飞还要说话,雨凤一拦。

    “请你出去吧!”她勇敢地挺着背脊,“如果你真想帮助我们,就让我们自力更生!再也不要用你的金钱,来加重我们的负担了!那样,不是在帮我们,而是在害我们!”

    云飞深深地看着雨凤,看到她眼里那份脆弱的高傲,就满心怜惜。虽然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一句都不敢再说,生怕自己说错什么,再给她另一种伤害。他只有凝视着她,眼光深深刻刻,心里凄凄凉凉。

    雨凤迎视着他的眼光,读出了他所有的意思,心中怦然而动了。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一任彼此的眼光,交换着语言无法交换的千言万语。

    这天,小五出院了。

    云飞驾来马车,接小五出院,萧家五姐弟全体出动,七个人浩浩荡荡,把小五接到了四合院。马车停在门口,雨凤、雨騁、小三、小四鱼贯下车,个个眉开眼笑。云飞抱着小五,最后一个下车。小五高兴地喊着:

    “不用抱我,我自己会走,我已经完全好了呀!”说着,就跳下地,四面张望,“我们搬到城里来住了呀!”

    云飞和阿超忙着把小五住院时的用具搬下车,一件件拎进房里去。云飞看着那简陋的小屋,惊讶地说:

    “这么小,五个人住得下吗?”

    雨鹃一边把东西搬进去,一边对云飞说:

    “大少爷!你省省吧!自从寄傲山庄烧掉以后,对我们而言,只要有个屋顶,可以遮风遮雨,可以让我们五个人住在一起,就是天堂了!哪能用你大少爷的标准来衡量呢!”

    云飞被雨鹃堵住了口,一时之间,无言以答。只能用一种怆恻的目光,打量着这两间小屋。想不出自己可以帮什么忙。

    小五兴奋得不得了,跑出跑进的,欢喜地嚷着:

    “我再也不要住医院了!这儿好,晚上,我们又可以挤在一张大床上说故事了!”她爬上床去滚了滚,喊:“大姐,今天晚上,你说爹和娘的故事给我听好不好……”忽然怔住,四面张望,“爹呢?爹住哪一间?”

    雨凤、雨鹃、小三、小四全体一怔,神情都紧张起来。小五在失火那晚,被烧得昏昏沉沉,始终不知道鸣远已经死了,住院这些日子,大家也刻意瞒着。现在,小五一找爹,姐弟几个全都心慌意乱了。

    “小五……”雨凤凄然地喊,说不出口。

    小五看着雨凤,眼光好可怜。

    “我好久好久都没有看到爹了,他不到医院里来看我,也不接我回家……他不喜欢我了吗?”

    云飞、阿超站在屋里,不知道该怎么帮忙,非常难过地听着。

    小五忽然伤心起来,瘪了瘪嘴角,快哭了。

    “大姐,我要爹!”

    雨凤痛苦地吸口气:

    “爹……他在忙,他走不开……他……”声音哽着,说不下去了。

    “为什么爹一直都在忙?他不要我们了吗?”小五抽噎着。

    雨鹃眼泪一掉,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小五,喊了出来:

    “小五!我没有办法再瞒你了……”

    “不要说……不要说……”雨凤紧张地喊。

    雨鹃已经冲口而出了:

    “我们没有爹了,小五,我们的爹,已经死了!”

    小五怔着,小脸上布满了迷惑。

    “爹死了?什么叫爹死了?”

    “死了就是永远离开我们了,埋在地底下,像娘一样!不会再跟我们住在一起了!”雨鹃含泪说。

    小五明白了,和娘一样,那就是死了,就是永远不见了。她小声地、不相信地重复着:

    “爹……死了?爹……死了?”

    雨鹃大声喊着:

    “是的!是的!爹死了,失火那一天,爹就死了!”

    爹死了,和娘一样,以后就没有爹了。这个意思就是,再也没有人把她扛在肩膀上,出去牧羊了。再也没有人为她削了竹子,做成笛子,教她吹奏。再也没有人高举着她的身子,大喊:“我的小宝贝!”再也没有了。小五张着口,睁大眼睛,呆呆地不说话了。

    雨凤害怕,扑过去摇着小五。

    “小五!小五!你看着我!”

    小五的眼光定定的,不看雨凤。

    小三、小四全都扑到床边去,看着愣愣的小五。

    “小五!小五!小五……”大家七嘴八舌地喊着。

    雨凤摇着小五,喊:

    “小五!没有了爹娘,你还有我们啊!”

    “小五!”雨鹃用双手稳住她的身子,“以后我是你爹,雨凤是你娘,我们会照顾你一辈子!你说话,不要吓我啊!我实在没有办法再骗你了!”

    小五怔了好半天,才抬头看着哥哥姐姐们。

    “爹……死了?那……以后,我们都见不到爹了!就像见不到娘一样……是不是?那……爹会不会再活过来?”

    雨凤雨鹃难过极了,答不出话来。

    小四忽然发了男孩脾气,大声地说:

    “是的!就和见不到娘一样!我们没有爹也没有娘了!以后,你只有我们!你已经七岁了,不可以再动不动就要爹要娘的!因为,要也要不到了!爹娘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

    小五看看小四,又看看雨凤雨鹃,声音里竟然有着安慰。

    “那……以后,娘不是一个人睡在地下了,有爹陪她了,是不是?”

    “是,是,是!”雨凤一迭连声地说。

    小五用手背擦了擦滚出的泪珠,点头说:

    “我们有五个人,不怕。娘只有一个人,爹去陪她,她就不怕黑了。”雨鹃忍着泪说:

    “是!小五,你好聪明!”

    小五拼命用手擦眼泪,轻声地自语:

    “我不哭,我不哭……让爹去陪娘,我不哭!”

    小五不哭,雨凤可再也忍不住了,伸手将小五紧紧一抱,头埋在小五怀里,失声痛哭了。雨凤一哭,小五终于哇的一声,也大哭起来。小三哪里还忍得住,扑进雨鹃怀里,也哭了。雨鹃伸手抱着姐姐妹妹,眼泪像断线的珍珠,疯狂地往下滚落。只有小四倔强地挺直背脊,努力忍着泪。阿超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肩。

    顿时间,一屋子的哭声,哭出了五个孤儿的血泪。

    云飞看着这一幕,整颗心都揪了起来,鼻子里酸酸的,眼睛里湿湿的。死,就是永远的离别,是永远无法挽回的悲剧,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其中的痛。怎么会这样呢?除了上苍,谁有权力夺走一条生命?谁有权力制造这种生离死别?他在怆恻之余,那种“罪恶感”,就把他牢牢地绑住了。

    云翔对展家五姐弟的下落一无所知,他根本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溪口那块地,是他念兹在兹的纺织厂。这天,当祖望把全家叫来,正式宣布,溪口的地,给了云飞。云翔就大吃一惊,暴跳如雷了。

    “什么?爹?你把溪口那块地给了云飞?这是什么意思?”

    祖望郑重地说:

    “对!我今天让大家都来,就是要对每个人说清楚!我不希望家里一天到晚有战争,更不希望你们兄弟两个吵来吵去!我已经决定了,溪口交给云飞处理,不只溪口,钱庄的事,也都陆续移交给云飞!其余的,都给云翔管!”云翔气极败坏,喊着:

    “交给云飞是什么意思?爹,你在为我们分家吗?”

    “不是!只要我活着一天,这个家是不许拆散的!我会看着你们兄弟两个,如何去经营展家的事业!纪总管会很公正地协助你们!”他走上前去,忽然很感性地伸出手去,一手握云飞,一手握云翔,恳切地说,“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儿子,是我今生最大的牵挂和安慰。你们是兄弟,不是世仇啊!为什么你们不肯像别家兄弟姐妹一样,同心协力呢!”

    云飞见父亲说得沉痛,这是以前很少见到的,心里一感动,就诚挚地接口:

    “我从来没有把云翔当成敌人,但是,他却一直把我当成敌人!我和云翔之间真正的问题,是在于我们两个做人处世的方法完全不同!假若云翔能够了解自己做了多少错事,大彻大悟,痛改前非的话,我很愿意和他化敌为友!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是我的弟弟,因为这已经成为我最深刻的痛苦!”

    云翔被云飞这篇话气得快要爆炸了,挣开祖望的手,指着云飞大骂: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简直莫名其妙!什么大彻大悟,痛改前非?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非?我有什么需要改善的地方?”

    “你说这些话,就证明你完全不可救药了!”

    云翔冲过去,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

    “你这个奸贼!在爹面前拼命扮好人,好像你自己多么善良,多么清高,实际上,你却用阴谋手段,抢夺我的东西!你好阴险!你好恶毒……”说着,一拳就对云飞挥去。

    云飞挨了一拳,站立不稳,摔倒在茶几上,茶几上的花瓶跌下,打碎了。

    梦娴、齐妈、天虹全都扑过去搀扶云飞。天虹已经到了云飞身边,才突然醒觉,仓皇后退。

    梦娴和齐妈扶起云飞,梦娴着急地喊:

    “云飞!云飞!你怎样?”

    云飞站起身,被打得头昏脑涨。

    云翔见天虹的“仓皇”,更是怒不可遏,扑上去又去抓云飞,还要打。

    天尧和纪总管飞奔上前,一左一右拉住他,死命扣住他的手臂,不许他动弹。

    “有话好说,千万不要动手!”纪总管急促地劝着。

    祖望气坏了,瞪着云翔。

    “云翔!你疯了吗?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吃错了药还是被鬼附身了?对于你的亲兄弟,你都可以说翻脸就翻脸,说动手就动手,对于外人,你是不是更加无情了?怪不得大家叫你展夜枭!你真的连亲人的肉,都要吃吗?”

    云翔一听,更加暴跳如雷,手不能动,就拼命去踢云飞,涨红了脸怒叫:

    “我就知道,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小人,你去告诉爹,什么夜枭不夜枭,我看,这个‘夜枭’根本就是你编派给我的,只有你这种伪君子,才会编出这种词来……”他用力一挣,纪总管拉不住,给他挣开,他就又整个人扑过去,挥拳再打,“从你回来第一天,我就要揍你了,现在阿超不在,你有种就跟我对打!”

    云飞一连挨了好几下。一面闪躲,一面喊:

    “我从没有在爹面前,提过‘夜枭’两个字,你这个绰号由来已久,和我有什么关系?停止!不要这样……”

    “我不停止!我不停止……”

    “云翔!”祖望大叫,“你再动一下手,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我说到做到,我把所有的财产全体交给云飞……”

    品慧见情势已经大大不利,就呼天抢地地奔上前。

    “儿子啊,你忍一忍吧!你明知道老爷子现在心里只有老大,你何必拿脑袋瓜子去撞这钉子门?天不怪,地不怪,都怪你娘不好,不是出自名门……我们母子,才会给人这样欺负,这样看不起呀……”

    品慧一边哭,一边说,一边去拉云翔,孰料,云翔正在暴怒挥拳,竟然一拳打中了品慧的下巴,品慧尖叫一声跌下去,这下眼泪是真的流下。

    “哎哟!哎哟!”

    云翔见打到了娘,着急起来。

    “娘!你怎样……打到哪里了?”

    “我的鼻子歪了,下巴脱臼了,牙齿掉了……”品慧哼哼着。

    天虹急忙过来扶住她,看了看,安慰着:

    “没有,娘!牙齿没掉,鼻子也好端端的,能说话,大概下巴也没脱臼!”

    品慧伸手死命地掐了天虹一下,咬牙。

    “这会儿,你倒变成大夫啦,能说能唱啦!”

    天虹痛得直吸气,却咬牙忍受着。

    这样一闹,客厅里已经乱七八糟,花瓶茶杯碎了一地。

    祖望看着大家,痛心疾首地说:

    “我真不知道,我是造了什么孽,会弄得一个家不像家,兄弟不像兄弟!云翔,看到你这样,我实在太痛心了!你难道不明白,我一直多么宠你!不要逼得我后悔,逼得我无法宠你,逼得我在你们兄弟之中,只做一个选择,好不好?”

    云翔怔住,这几句话倒听进去了。祖望继续对他说:

    “我会把溪口给云飞,是因为云飞说服了我,我们不需要纺织厂,毕竟,我们是个北方的小城,不产蚕丝,不产桑麻,如果要开纺织厂,会投资很多钱,却不见得能收回!”

    “可是,这个提议,原来根本是云飞的!”云翔气呼呼地说。

    “那时我太年轻,不够成熟!做了一大堆不切实际的计划。”云飞说。

    云翔的火气又往上冲,就想再冲上去打人,纪总管拼命拉住他,对祖望说:

    “那么,这个纺织厂的事,就暂时作罢了?”

    “对!”

    “我赞成!这是明智之举,确实,我们真要弄一个纺织厂,会劳师动众,搞不好就血本无归!这样,大家都可以轻松很多了!”

    云翔怒瞪纪总管,纪总管只当看不见。祖望就做了结论:

    “好了,现在,一切就这么决定,大家都不许再吵。”他瞪了云翔一眼,“还不扶你娘去擦擦药!”再看大家,“各人干各人的活,去吧!”

    云翔气得脸红脖子粗,一时之间,却无可奈何,狠狠地瞪了云飞一眼,扶着品慧,悻悻然走了。

    云飞回到了自己房间,梦娴就拉着他,着急地喊:

    “齐妈,给他解开衣服看看,到底打伤了什么地方?以后,就算老爷叫去说话,也得让阿超跟着,免得吃亏!”

    齐妈过来就解云飞的衣服:

    “是!大少爷,让我看看……”

    云飞慌忙躲开。

    “我没事,真的没事!出去这几年,身子倒比以前结实多了。”

    “再怎么结实,也禁不起这样拳打脚踢呀!你怎么不还手呢?如果他再多打几下,岂不是要伤筋动骨吗?”梦娴心痛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打架这玩意,我到现在还没学会!”云飞说着,就抬眼看着梦娴,关心地问:“娘,您的身体怎样?最近胃口好不好?我上次拿回来的灵芝,你有没有每天都吃呀?”

    “有有有!齐妈天天盯着我吃,不吃都不行!”梦娴看着他,心中欢喜,“说也奇怪,在你回来之前,我的身体真的很不好,有一阵,我想我大概没办法活着见你了,可是,自从你回来之后,我觉得我一天比一天好,真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没错!”

    “我真应该早些回来的,就是为了不要面对云翔这种火爆脾气,落个兄弟争产的情形,结果,还是逃不掉……”

    梦娴伸手握住他。

    “我知道,你留下来,实在是为难你了!但是,你看,现在你爹也明白过来了,总算能够公平地处理事情了,你还是没有白留,对不对?”

    “我留下,能够帮你治病,我才是没有白留!”云飞看着她。

    “如果你再帮我做件事,我一定百病全消,可以长命百岁!”梦娴笑了。“是什么?”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你说!”

    “为我,娶个媳妇吧!”

    云飞一怔,立刻出起神来。

    齐妈忽然想起什么,走了过来。对云飞说:

    “大少爷,你上次要我帮你做的那个小……”

    云飞急忙把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做眼色。

    “嘘!”

    齐妈识相地住口,却忍不住要笑。梦娴奇怪地看着二人。

    “你们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吗?”

    “没有没有,只是……我认识了一个小姑娘,想送她一件东西,请齐妈帮个忙!”云飞慌忙回答。

    “啊!姑娘!”梦娴兴奋起来,马上追问,“哪家的姑娘?多大岁数?”

    “哪家的先就别提了,反正你们也不认识。岁数吗?好像刚满七岁!”

    “七岁?”梦娴一怔。

    齐妈忍不住开口了:

    “我听阿超说,那个七岁的小姑娘,有个姐姐十九岁,还有一个姐姐十八岁!”

    云飞跳了起来。

    “这个阿超,简直出卖我!八字没一撇,你们最好不要胡思乱想!”

    梦娴和齐妈相对注视,笑意,就在两个女人的脸上漾开了。

    云翔也回到了他的卧室里。他气冲冲地在室内兜着圈子,像一只受了伤,陷在笼子里的困兽,阴鸷、郁怒,而且蓄势待发。天虹看着他这种神色,就知道他正在“危险时刻”。可是,她却不能不面对他。她端了一碗人参汤,小心翼翼地捧到他面前。

    “这是你的人参汤,刚刚去厨房帮你煮好,趁热喝了吧!”

    云翔瞪着她,手一挥,人参汤飞了出去,落地打碎,一碗热汤全派在她手上,她甩着手,痛得跳脚。他凝视她,阴郁地问:

    “烫着了吗?”

    她点点头。

    “过来,给我看看!”他的声音,温柔得好奇怪。

    “没有什么,不用看了!”她的身子往后急急一退。

    “过来!”他继续温柔地喊。

    “不!”

    “我叫你过来!”他提高了声音。

    她躲在墙边,摇头。

    “我不!”

    “你怕我吗?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

    “我不知道你要对我做什么,但是,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现在一肚子气没地方出,我也知道,我现在是你唯一发泄的对象……我宁愿离你远一点!”

    他阴沉地盯着她:

    “你认为你躲在那墙边上,我拿你就没办法了吗?”

    “我知道你随时可以整我,我知道我无处可躲……”她悲哀地说。

    “那么,你缩在那儿做什么?希望我的腿忽然麻木,走不过去吗?”

    她低头,看着自己被烫红的手,不说话。他仍然很温柔。

    “过来!不要考验我的耐性,我只是想看看你烫伤了没有。”

    她好无奈,慢慢走了过去。

    他很温柔地拉起她的手,看着被烫的地方,慢悠悠地说:

    “好漂亮的手,好细致的皮肤!还记得那年,爹从南边运来一箱菱角,大家都没吃过,抢着吃。你整个下午,坐在亭子里剥菱角,白白的手,细细的手指,剥到指甲都出血,剥了一大盘,全体送去给云飞吃!”

    她咽了口气,低着头,一语不发。

    他忽然拿起她的手来,把自己的唇,紧紧地压在她烫伤的地方。

    她一惊,整个身体都痉挛了一下,他这个动作,似乎比骂她打她更让她难过。他没有忽略她的痉挛。放开了她的手,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庞,盯着她的眼睛,幽幽地问:

    “告诉我,他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你这样爱他?”

    她被动地仰着头,看着他,默然不语。

    “告诉我,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我知道了,大概也就明白,爹为什么会被他收服?”他用大拇指摸着她的面颊,“你在他头顶看到光圈吗?你迷恋他哪一点?”

    她咬紧牙关,不说话。

    他的声音依然是很轻柔的。

    “最奇怪的,是他从来不在你身上用工夫,他有映华,等到映华死了,他还是凭吊他的映华,他根本不在乎你!而你,却是这样死心塌地地对他,为什么?告诉我!”

    她想转开头,但是,他把她捧得紧紧的,她完全动弹不得。

    “说话!你知道我受不了别人不理我!”

    天虹无奈已极,轻声地说:

    “你饶了我吧,好不好?我已经嫁给你了,你还在清算我十四岁的行为……”

    他猛地一愣。

    “十四岁?”骤然想起,“对了,剥菱角那年,你只有十四岁!难得,你记得这么清楚!”

    云翔一咬牙,将她的身子整个拉起来,用力地吻住了她的唇。他的脸色苍白,眼里燃烧着妒意,此时此刻的他,其实是非常脆弱的。他弄不明白,为什么云飞一走四年,仍然活在每一个人心里,他用了全副精力,还是敌不过那个对手?他有恨,有气,有失落……天虹,你的心去想他吧!你的人却是我的!他的吻,粗暴而强烈。

    天虹被动地让他吻着,眼里,只有深刻的悲哀和无奈。

    7

    云飞和阿超,成了雨凤那个小院的常客。小三、小四、小五和这两个大哥哥,也建立起一份深深的感情。他们永远忘不掉落水那一幕,在三个孩子心中,云飞和阿超,简直是两个英雄人物。自从失去了父亲,他们更把那份空虚下来的亲情,一股脑儿倾倒在云飞和阿超身上,对他们两个,不只崇拜,还有依恋。他们两个也千方百计地照顾着三个孩子,雨凤和雨鹃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根本没有丝毫怀疑,这两个人的身份和来历。

    这天,阿超背上背着弓箭,把一个箭靶搬进四合院的院子中。云飞跟在他身后,把手藏在背后,笑吟吟地走了进来。阿超就一迭连声地喊:

    “小四!快来!我说今天要教你射箭,我把弓箭和箭靶都带来啦!”

    阿超这一喊,小三、小四、小五全都奔进院中。小四兴奋得不得了,一直问:“这个小院够不够长?我相信我可以射得很远!”

    小三也兴致冲冲。

    “我可不可以也试试?”

    “哪有大姑娘练习射箭的?你别跟我抢!”小四叫着。

    小五也去凑热闹:

    “我也要试试!”

    阿超好忙,一面摆箭靶,一面量距离,一面拿弓箭,一面喊着:

    “不要忙!每一个人都可以试!好了,箭靶放在这儿,我们退后,先不要太远,如果射中了红心,我们再慢慢加长距离!”

    “我第一个来,你们排队!”小四喊。

    阿超带着小四射箭,两个女孩伸长脖子看。阿超握着小四的手,教着。

    “脚底下要稳,这样,跨个骑马步,弓要拉得越满越好,瞄准是射箭最重要的事,这样瞄准,心里不要想别的事,一定要专心……”

    房间门口,雨鹃走了过来,笑嘻嘻地伸头一看,就回头对雨凤说:

    “你的苏公子又来报到了!他真是风雨无阻!这次是带了箭靶和弓箭来……花招还真不少!”

    雨凤也伸头看看,心里涨满了喜悦,却故作不在乎的样子,说:

    “都是小四,一天到晚缠着阿超教他武功,下个月就要去学校念书了,现在还没收心!”

    雨鹃突然收住了笑。

    “学功夫是一定要学的,小四和我一样,没有片刻忘记过我们身上的血海深仇,虽然现在学功夫,用得着的时候不知道是哪年哪月,总比根本不学好!”

    雨凤愣了愣。

    “你跟他谈过报仇的事吗?”

    “是!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我时时刻刻提醒他,他也时时刻刻提醒我!”

    雨凤看着坚定的雨鹃,想着身上的血海深仇,谈到“报仇”,谈何容易!但是,雨鹃那颗报仇的心,那么强烈。把这种仇恨教育,灌输给幼小的小四,是对还是不对呢?她有些困惑,就出起神来。

    院中,小五一直够不着弓箭,急得不得了。

    “轮到我没有?是不是轮到我了?”

    云飞走到箭靶处,扶着箭靶,对阿超笑着说:

    “阿超,你把着小五的手,让她放一箭试试!”

    阿超就很有默契地说:

    “好!小五!来,我们来射箭!”

    小五兴奋得不得了,小手拉着弓,拼命使力。

    阿超蹲着身子,扶着小五的手,“咻”地一箭射往箭靶。

    云飞忽然惊叫:

    “哎哟,哎哟,小五!你射到什么了?”

    三个孩子全伸长脖子看。

    “是什么?是什么?”小五问。

    云飞举起一个小兔子。长得和烧掉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云飞就故作惊讶地喊:

    “你差点射到一只小兔子!还好,它跳得快,跳到我手里来了!才没给你射伤!”

    小五眼睛闪亮,几乎不能呼吸了,直奔过去,嘴里尖声喊着:

    “小兔儿!我的小兔儿!”

    云飞不想骗她,解释着:

    “这个小兔儿虽然跟你那个不完全一样,但是,它们是一家人,你那个是姐姐,这个是妹妹!”

    小五抓住小兔子看了看,移情作用就完全发挥了,飞快地摇头。

    “不不!它就是我原来那个,它洗了澡,变得比较干净了!它就是我的小兔儿!”说着,就死命抱着小兔子,脸孔涨得红红的,飞奔进房,嘴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大姐!二姐!我的小兔儿回家了,它没有烧死,它在这儿……慕白大哥把它给我找回来了!”

    雨凤雨鹃接住奔过来的小五。

    “慢慢说!慢慢说!别摔了!”雨凤连忙喊。

    “真的是你那个小兔儿呀?”雨鹃惊奇地看看小兔子。

    雨凤站起身,不敢相信地看着云飞。

    “你怎么做到的?你会变魔术吗?”她问。

    云飞凝视着她,看到小五不注意,就低低说:

    “这当然不是原来那一个,我在寄傲山庄的废墟,捡到那个残缺的小兔子,回家央求我的老奶妈,帮我照样重新做的!”

    雨凤太震动了,也太感动了,定睛注视云飞。

    “你……你居然这样做!你知道这个小兔儿在她心中的分量,你……你这么有心,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谢你。”

    云飞心中一动,话里有话。

    “不要谢我,我只希望有一天,你会了解我,不会怪我……”

    雨鹃看看他们,伸手拉住小五,说:

    “小五!我们出去看射箭,这房间真的太小了,挤不下我们两个了!”

    小五兴奋地跑到院子里,向每一个人展示她的小兔儿。雨鹃走过去,跟三个弟妹笑着咬耳朵,大家一阵叽叽咕咕。

    房中,雨凤和云飞相对注视,含情脉脉。

    小五忽然在院中喊:

    “慕白大哥,我昨天学了一个歌谣,我要念给你听!”

    “我们一起念给你听!”小三说。

    于是,小三、小四、小五同声念:

    “苏相公,骑白马,一骑骑到丈人家,大姨子扯,二姨子拉,拉拉扯扯忙坐下,风吹帘,看见了她,白白的牙儿黑头发,歪歪地戴朵玫瑰花,罢罢罢,回家卖田卖地,娶了她吧!”

    三个孩子念完,相视大笑,阿超和雨鹃也跟着笑。

    云飞转头看雨凤,她的脸孔发红,眼睛闪亮。和云飞眼光一接触,她那长长的睫毛,立刻垂了下来,遮住了那对翦水双瞳。这种“欲语还羞”的神情,就让云飞整颗心都颤动起来,他情不自禁地悄悄伸手,去紧紧握住雨凤的手,雨凤缩了缩,终究让云飞握住,脸孔红得像天空的彩霞。

    从这一天开始,云飞就常常带着雨凤姐弟,驾着马车出游了。

    他们去了鸣远的墓地,祭拜父母。云飞也像雨凤一样,燃了香,对着鸣远夫妻的坟墓,虔诚祝祷。他的神情那么真挚,眼神那么专注,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对鸣远诉说。这种虔诚,使萧家五姐弟更加感动了。

    他们也去探望了杜爷爷、杜奶奶。两位老人家看到小五已经活蹦乱跳,高兴得合不拢嘴。看到姐弟几个,衣饰鲜明,知道雨凤雨鹃已经找到工作,直说是“老天有眼”。当雨凤姐妹拿出钱袋,要还钱的时候,杜爷爷才眉开眼笑地看着云飞说:

    “人家苏先生,早就帮你们还给我了!”就对云飞打躬作揖,“你送那么多钱来,我实在过意不去呀!”

    雨凤惊愕地看云飞。

    “还有什么事,是你没有代我们想到的?”

    云飞定定地看着雨凤,默然不语。

    他们也一起去郊外野餐,放风筝。风筝是阿超做的,又大又轻,可以放得好高。小三小四小五,三个孩子难得有娱乐,抢成一团。雨鹃不甘寂寞,也跟着几个弟妹抢风筝,嘴里大喊着:

    “我来放!我来放!你们的技术太差了!”

    “阿超!给我!给我!”小四叫。

    “给我!给我!”小三叫。

    风筝在天空飘飘荡荡,大家都飞奔过去抢线团,不知怎的,竟跑着撞成一堆,笑着全体滚倒在草地上,风筝断了线,随风飞去,越飞越远。小五仰头看着风筝,对着风筝大叫:

    “风筝!回来呀……回来呀……”

    雨醇、阿超、小三、小四全笑成一团。

    雨凤被这样的画面深深感动了,抬头看着云飞,充满感情地说:

    “我觉得,我家失去的欢笑,又都慢慢地回来了!这些,都是你带给我们的!你千方百计地帮助我们,带我们出来玩,让我们忘记悲哀,我真的好感激!”

    云飞听着这些话,心中波涛汹涌。许多秘密,无法开口,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着她,恨不得把几千几万种心事,全部借一个注视说清楚。这样热烈的、深刻的眼光,里面又是柔情,又是歉疚,又是心痛,又是惜,还有深深切切的祈谅……这么复杂的眼光,像千丝万缕,像蚕儿作茧,就把雨凤密密地缠绕住了。

    这天,他们回到溪口,重新来到瀑布下面,在这儿,他们第一次相遇。也是那天,寄傲山庄毁了,鸣远死了,他们五姐弟就告别了这个天堂。旧地重游,大家心里都有许许多多的回忆,不知是喜是悲。

    落日的光芒洒在溪水上,闪耀着点点金光。

    阿超、雨鹃带着小三、小四、小五故意走到溪水的下游去玩。把雨凤和云飞远远地抛在后面。

    旧地重游,三个孩子有许多话要告诉雨鹃。小四指手画脚,讲当日落水时,阿超和云飞如何相救。几个人在水边指指说说,越走越远。终于走得不见踪影了。

    水边,剩下云飞和雨凤。

    云飞动情地看着雨凤,落日的光芒,染在她的眉尖眼底,她脸上挂着彩霞,眼里映着彩霞,唇边漾着彩霞,整个人像一朵灿烂的彩霞。他面对着这份灿烂,觉得自己也化为轻烟轻雾,不知身之所在了。

    “我永远无法忘记,我们第一次相见的那一幕!我还记得,那时你唱了一首歌,歌词里有好多个《问云儿》。”他说。

    雨凤就轻轻地唱起来:

    “问云儿,你为何流浪?问云儿,你为何飘荡?问云儿,你来自何处?问云儿,你去向何方……”她注视着云飞,“是不是这首?”

    云飞盯着她,为之神往。

    “是的……我好喜欢,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他鼓起勇气,脱口而出,“我还有一个名字,叫……‘云飞’!”

    雨凤完全没有疑虑,那个时代,每个人都有字有号有别名。她的心,就算纤细如发,也没有任何一丝丝,会把他和展家联想到一起。她坦荡荡地瞅着他。

    “这么巧!是你的字?还是你的号?”就抛开了这个问题,两眼亮晶晶的,看进他的眼睛深处去,“你知道吗?那天,我正在唱歌,忽然听到马嘶,然后,我一抬头,就看到你骑着一匹马,停在我面前,你盯着我,像是天神下凡……我没想到,你真的是我命中的天神……”这个表白,使她自己震动了,一阵害羞,说不下去了。

    云飞太震动了,也太激动了,这是第一次,听到雨凤这么坦白地流露出真情。他的心就像鼓满风的帆船,一直驶进她心灵深处去了。他的眼光,缠在她的脸上,再也移不开了!雨凤啊雨凤,从今以后,你是我生活的目的,生命的主题!他心中辗转地低语,刚刚鼓起的勇气已经消失,现在只有汹涌澎湃的热情,翻翻滚滚而来,不可遏止。他低低地、眩惑地说:

    “你不明白,你才是我命中的天神,注定要改变我一生的命运。我好害怕……我会抓不住你……”

    雨凤扬着睫毛,眼光如水如酒,淹没着他。她轻轻地,吐气如兰。

    “怎么会呢?你已经抓住我了……抓得牢牢的了……”

    云飞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将她拉进怀中,他的唇,就忘形地印在她的唇上了。

    溪水潺潺,鸟声啾嗽,大地在为他们两个奏着乐章。落日将沉,彩霞满天,天空在为他们绘着彩绘。雨凤醉倒在云飞的怀里,此时此刻,世界是那么美好,所有的哀愁仇恨,都离她远去。她什么都不想,心里只是单纯而虔诚地,一遍一遍低呼着他的名字,慕白,慕白,慕白!

    云飞和雨凤这样的进展,当然瞒不过情同手足的阿超。阿超看他每天兴奋地为萧家做这做那,心里实在有些着急。这个“苏相公”,如果再不说明真相,恐怕就要变成“输相公”了。

    这天,是小四第一天上学,两人准备了好多东西,一早就送到萧家小院来。在路上,阿超就一直看云飞,看来看去,终于忍不住,问:

    “你预备什么时候才向人家坦白呀?”

    云飞怔了怔,一脸的痛苦。

    “我好几次都准备说,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我也知道,不能再拖了,可是,心里总是毛毛的,就怕一说出口,就什么都完了!”

    “但是,你不能一直这样骗下去,以前仗着四年没回来,认识我们的人不多,但是,现在大家都知道你回来了!待月楼里,也有人在谈论你了,就连金银花,也在打听你的来历!你迟早是瞒不下去的,如果别人告诉了她,你就惨了!”

    云飞打了个寒战,悚然而惊。

    “你说得对!一定要说了!但是,她知道我的真正身份以后,会不会就此不理我呢?这个赌注太大了!我真的有点害怕!”

    “你总得面对现实呀!难道要这样糊里糊涂一辈子?她都没有问过你家里有些什么人吗?”

    “问过呀!都被我唬弄过去了!”

    阿超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你好冒险!我都为你捏把冷汗!”

    云飞一咬牙,下定决心。

    “好!我说!今天就说!”

    到了萧家,小四穿了一件簇新的学校制服,站在房内,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雨凤、雨鹃、小三、小五围着他转,看还缺少什么。云飞笑着说:

    “哈!赶上了!来来来,小四,我给你准备了一套文房四宝,专门上学用的,很小巧,来,带着!”

    阿超取下小四的书包,云飞把文房四宝放进去。阿超又交给他一个纸口袋。

    “小四,这儿还有一点零嘴,我给你弄个小口袋装着!学校里大家都会带些吃的!你没有就不好!”

    云飞又关心地说:

    “钱呢?身上有没有钱?”就去掏口袋。

    小四急忙说:

    “大姐已经给我了,有了!有了!”

    阿超仔细叮咛: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第一天上学,有时候,会碰到一些会欺负人的同学,你不要表现得很怕的样子,你要很有种的样子,我不是教了你一点拳脚吗?必要的时候,露一露给他们看看……”

    “阿超,你不要教他打架啊!”雨鹃警告地喊。

    “我不是教他打架,我教他防身!”阿超说着,想想,很不放心,“这样吧!我送你去学校!边走边谈!”一面回头,对云飞看了一眼,示意他“要说就快”。

    云飞有一刹那的怔忡,立即心事重重起来。

    小四跟着阿超走了,一群人送到小院门口,挥手道别,好像英雄远征似的。终于,小四和阿超转过路角,看不见了。

    云飞和雨凤的眼光一接。他怔了片刻,说:

    “今天阳光很好,天气不冷不热,要不要也出去走走呢?”

    雨鹃笑着,把雨凤往外面一推:

    “快去吧!家里有我,够了!别辜负人家送文房四宝,也别辜负……”抬头看天空,“这么好的太阳!”

    雨凤被推得一个踉跄,云飞慌忙扶住,两人相视一笑。雨凤的笑容是灿烂的,云飞却有些心神恍惚。

    然后,两人就来到附近的金蝉山,山上有个著名的观云亭。高高地在山顶上,可以看到满天的云海,和满山的苍翠。

    两人依偎在亭子里,面对着层峦叠翠,雨凤满足地深呼吸了一下,说:

    “真好!小四也顺利上学了,待月楼的工作也稳定下来了。一切都慢慢地上了轨道,生活,总算可以过下去了!当初,爹临终的时候,我答应他,我会照顾弟妹,现在,才对自己有一点点信心。”

    云飞凝视她,要说的话还没说,先就心痛起来。

    “待月楼的工作,绝对不是长久之计,你心里要有些打算。那个地方,龙蛇混杂,能够早一点脱离,就该早一点脱离!”

    “那个工作,是我们的经济来源,怎么能脱离呢?”

    云飞一把拉住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雨凤,让我来照顾你们,好不好?”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不要再讨论了!”雨凤脸色一正。

    “不不!以前我们虽然点到过这个问题,但是,那时和你还只是普通朋友,我只怕交浅言深,让你觉得冒昧,所以,也不敢提出任何具体的建议。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你是我最重视最深爱的人,我不愿意你一直在待月楼唱歌,想给你和你的弟妹,一份安定的生活!”

    雨凤专心地倾听,眼睛深得像海,亮得像星。

    云飞提了一口气,鼓足勇气,继续说:

    “但是,在我做具体的建议或是要求以前,我还有一些……有一些事……必须……必须告诉你!”

    雨凤看云飞突然吞吞吐吐起来,心里顿时被一种不安的情绪抓住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好害怕好害怕,就恐惧地问:

    “你要告诉我的事,会让我难过吗?”

    云飞一震,盯着雨凤。雨凤啊雨凤,岂止让你难过,只怕会带走你所有的欢笑!他怔怔地,竟答不出话来。他的这种神情,使雨凤立刻怆恻起来。

    “我知道了!是你的家庭,是吧?”她幽幽地问。

    云飞一个惊跳,感到天旋地转。

    “你真的知道?”

    雨凤看他这种表情,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觉得很悲哀。

    “你想,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跟我交往以来,你从不主动跟我谈你的家庭,你的父母。我偶尔问起,你也会三言两语把它带过去,你根本不愿意在我面前谈你的家庭,这是非常明显的一件事情。所以,我早就知道,你有难言之隐!”

    “那么,你什么都知道了?你知道,我家是……是……”云飞紧张地看她。

    “我知道你家是一个有名望,有地位,有钱有势的家庭!甚至,可能是官宦之家,可能是在桐城很出名的家庭!那个家庭,一定不会接受我!”

    云飞一愣。

    “可能?你用‘可能’两个字,那么,你还是不知道!你还是没有真正知道我的出身?”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提起勇气,“让我告诉你吧!我家确实很有名,在桐城,确实是大名鼎鼎的家庭,不过,我和这个家庭一直是格格不入的,我希望,你对我这个人已经有相当的了解,再来评定我其他的事……”

    云飞住了口,盯着她,忽然害怕起来,就把她往怀里一搂,用胳臂紧紧地圈着她,热烈地看着她。

    “雨凤,先诚实地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爱我吗?”

    雨凤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被他的欲言又止惊吓着,又被他的热情震撼着。

    她突然把面颊往他肩上紧紧一靠,激动地喊着: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所以……如果你要告诉我的话,会让我伤心,就请你不要说!最起码现在不要!因为……我现在觉得好幸福,有你这样爱着我,保护着我,照顾着我,我真的好幸福!我所有的直觉都告诉我,你要说的话,会让我难过,我不要再难过了,所以,请你不要说,不要说!”

    云飞震撼住了,紧紧地搂着她,心里矛盾得一塌糊涂。

    “雨凤……你这几个‘是的’,让我再也义无反顾了!今生,我为你活,希望你也为我坚强!你不知道你在我心里有多大的分量,自从在水边相遇,我心里从来没有放下过你的影子!我的生命里有过生离死别,我再也不要别离!至于我的家庭……”

    雨凤抬起头来,热烈地盯着他,眼里,浓情如酒。

    “你一定要说,就说吧!”

    云飞睁大眼睛,看着这样热情的雨凤,所有的勇气,全体飞了。

    “雨凤啊……我的心,真的是天知地知!”

    雨凤虔诚地接口。

    “还有我知!”

    云飞把雨凤紧紧一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晚,阿超和云飞在回家的路上,阿超很沉默。

    “你怎么不问我,说了还是没说?”云飞有些烦躁地问。

    “那还用问吗?我看你们的样子,就知道你什么都没说!如果你说了,雨凤姑娘还会那样开心吗?我就不懂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说?”

    “唉!你不知道有多难!”云飞叹气。

    “你一向做事都好果断,这次怎么这么难呢?”

    “我现在才知道,情到深处,人会变得懦弱!因为太害怕‘失去’了!”

    谈到“情到深处”,单纯的阿超,就弄不懂了。在阿超的生命里,还没有尝过这个“情”字。他看着云飞,对于他总是为情所困,实在担心。以前,一个映华,要了他半条命,这个雨凤,是他的幸福还是他的灾难呢?他想着萧家的姐弟五个,想着雨鹃对展家,随时随地流露出来的“恨”,就代云飞不寒而栗了。

    8

    云翔郁闷极了。

    一连好多天,他做什么都不顺心,看到天虹就生气。

    怎么也想不明白,祖望为什么会把溪口的地给了云飞?他几年的心血,一肚子计划全部泡了汤!连纪总管也见风转舵,不帮他忙,反而附和着祖望。他那一口闷气,憋在心里,差点没把他憋死。他知道纪总管老谋深算,说不定是以退为进,只好放下身段,低声下气去请教他。结果,纪总管给了他一大堆警告:不能欺负天虹,不能对天虹疾言厉色,不能让天虹不快乐,不能让天虹掉眼泪……如果他都能做到,才要帮他。好像天虹的眼泪是为他流的,真是搞不清楚状况!他心里怄得要命,却不得不压抑自己,一一答应。纪家父子,这才答应“全力协助”。要对天虹好,但是,那个天虹,就是惹他生气!这天,云翔要出门去,走到大门口,就发现天虹和老罗,在那儿好热心地布施一个来化缘的老和尚。那个和尚敲着木鱼,嘴里念念有辞,天虹就忙不迭把他的布施口袋,装得满满的。云翔一看就有气,冲上前去,大声嚷嚷:“老罗,我说过多少次了,这和尚尼姑,一概不许进门!怎么又放人进来?”忍不住对天虹一瞪眼,“你闲得没事做吗?”

    和尚抬眼看见云翔,居然还不逃走,反而重重敲着木鱼,嘴里喃喃地念:“一花一世界,一木一菩提,回头才是岸,去去莫迟疑!”

    云翔大为生气,把和尚往外推去。

    “什么花花世界,不提不提!走走!你化缘也化到了,还在这里念什么经?去去!去!”

    和尚一边退出门去,一边还对云翔说:

    “阿弥陀佛,后会有期!”

    云翔怒冲冲地喊:

    “谁跟你后会有期?不要再来了,知道不知道?”

    和尚被推出门外去了。云翔还在那儿咆哮:

    “老罗!你注意一点门户,我今天还计划要去赌个小钱,你弄个光头上门,是什么意思?”

    “是是是!”老罗一迭连声认错。

    天虹忍不住说:

    “一个和尚来化缘,你也可以生一场气!”

    “怎么不气?什么事都不做,一天到晚‘沿门托钵’,还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说些玄之又玄的话,简直和我家老大异曲同工,我听着就有气!他们会上门,就因为你老是给钱!”

    “好了好了,我不惹你!”天虹听到这也扯上云飞,匆匆就走。

    云翔看着天虹的背影,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想追上去理论。幸好,天尧正好回来,一把拉住了云翔。

    “你别找天虹的麻烦了!走!有天大的新闻要告诉你!包你会吓一大跳!”

    “什么事?不要故弄玄虚了!”

    “故弄玄虚?”天尧把他拉到无人的角落,盯着他,“想知道云飞在做些什么吗?想知道‘待月楼’的故事吗?”

    云翔看着天尧的脸色,立即明白,天尧已经抓到云飞的小辫子了。不知怎的,他浑身的细胞都开始跳舞,整个人都陷进莫名的亢奋里。

    这晚,待月楼中,依旧灯烛辉煌,高朋满座。

    云飞和阿超,也依旧坐在老位子上,一面喝酒,一面全神贯注地看着姐妹俩的表演。这天,她们唱了一首新的曲子,唱得非常热闹。

    “你变那长安钟楼万寿钟,我变槌儿来打钟……”

    “打一更当当叮……”

    “打二更叮叮咚……”

    “打三更咚咚当……”

    “打四更当当咚……”

    “旁人只当是打更钟,”

    “谁知是你我钟楼两相逢!”

    “自己打钟自己听……”

    “自己听来自打钟……”

    “你是那钟儿叮叮咚……”

    “我是那槌儿咚咚当……”

    “没有钟儿槌不响……”

    “没有槌儿不成钟……”

    下面,两人就合唱起来:

    “叮叮咚来咚咚当,咚咚当来当当咚,咚咚叮叮当当当,当当叮叮咚咚咚……”越唱越快,越唱越快,一片叮叮咚咚,咚咚当当的声音,缭绕在整个大厅里。

    观众掌声如雷,疯狂叫好。云飞和阿超,也跟着拍手,叫好,完全没有注意到,待月楼的门口,进来了两个新的客人!那两人杵在门口,瞪着台上,惊奇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他们不是别人,正是云翔和天尧!

    小范发现有新客人来到,急忙迎上前去。

    “两位先生这边请!前边已经客满了,后边挤一挤,好不好?”

    云翔兴奋极了,眼睛无法离开台上,对小范不耐地挥挥手。

    “不用管我们!我们不是来吃饭的,我们是来找人的……”

    又有客人到,小范赶紧去招呼,顾不得他们两个了。

    云翔看着正在谢幕的雨凤和雨鹃,震惊得不得了。

    “这是萧家那两个姑娘吗?”

    “据我打听的结果,一点也不错!”

    “怪不得云飞会被她们迷住!带劲!真带劲!那个扮男装的是不是那天抢我马鞭的?”

    “不错,好像就是她!”

    “怎么想得到,那萧老头有这样两个女儿!简直是不可思议!那么,云飞迷上的是哪一个?”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云翔四面张望,忽然看到云飞和阿超了。

    “哈哈,这下,可热闹了!我浑身的寒毛都立正了,不是想打架,是太兴奋了!”指着,“看!云飞在那儿,我们赶快凑热闹去!”

    天尧拉住他。

    “慢一点!让我们先观望观望再说!”

    雨凤雨鹃谢完了幕,金银花对姐妹俩送去一个眼光。两姐妹便熟练地下台来,走到郑老板那桌上。和上次的别扭已经完全不一样,雨鹃自动地倒了酒,对全桌举杯,笑吟吟地说:

    “我干杯,你们大家随意!”她举杯干了,就对那个胖子许老板,妩媚地一笑,唱到他眼前去,“前面到了一条河,漂来一对大白鹅,公的就在前面走,母的后面叫哥哥……”唱完,就腻声说:“嗯?满意了吧?这一段专门唱给你听,这声‘哥哥’,我可叫了,你欠我三天酒席!”她掉头看郑老板,问:“是不是?”

    “是是是!”郑老板笑着,伸手拉雨鹃坐下,喜爱地看着她,再看金银花,“这丫头,简直就是一个‘小金银花’,你怎么调教的?真是越来越上道了!”

    “你们当心哟,这个‘小金银花’有刺又有毒,如果被她伤了,可别怪我没警告你们啊!”金银花笑着说。

    一桌子的人,都大笑起来。

    雨凤心不在焉,一直悄眼看云飞那桌。

    金银花看在眼里,就对雨凤说:

    “雨凤,你敬大家一杯,先告退吧!去帮我招呼招呼苏先生!”

    雨凤如获大赦,清脆地应着:

    “是!”

    她立刻斟满了杯子,满面春风地笑着,对全桌客人举杯。

    “希望大家玩得痛快,喝得痛快,听得痛快,聊得痛快!我先走一步,等会儿再过来陪大家说话!”她一口干了杯子。

    “快去快回啊,没有你,大家还真不痛快呢!”高老板说。

    在大家的大笑声中,雨凤已经溜到了云飞的桌上。

    雨凤坐定,云飞早已坐立不安,盯着她看,心痛得不知道如何才好。

    “看你脸红红的,又被他们灌酒了吗?”他咬咬牙,“雨凤,你在这儿唱一天,我会短命一天,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到现在还不肯接受我的安排,离开这个地方?”

    “你又来了!我和雨鹃,现在已经唱出心得来了,至于那些客人,其实并不难应付,金银花教了我们一套,真的管用,只要跟他们装疯卖傻一下,就混过去了!”

    “可是,我不舍得让你‘装疯卖傻’,也不舍得让你‘混’。”

    雨凤瞅着他。

    “我们不要谈这个了,好不好?再谈下去,我会伤心的。”

    “伤心?”云飞一怔。

    “就是我们上次在山上谈的那个问题嘛,最近,我也想了很多,我知道我像个蛇鸟,对于不敢面对的问题,就一直逃避……有时想想,真的对你什么都不知道……”

    话说到这儿,忽然有一个阴影遮在他们的头顶,有个声音大声地,兴奋地接口了:

    “你不知道什么?我对他可是熟悉得很!你不知道的事,我全体可以帮你弄清楚!”

    雨凤觉得声音好熟,猛然抬头,赫然看到云翔!那张脸孔,是她变成灰,磨成粉,化成烟也忘不掉的!是每个噩梦里,一再重复出现的!她大惊失色,这个震动,实在太大,手里的杯子,就砰然落地打碎了。

    云飞和阿超,也大惊抬头,震动的程度,不比雨凤小。云飞直跳起来,脸色惨白,声音颤抖。

    “云翔!是你?”

    云翔看到自己引起这么大的震动,太得意了。伸手重重地拍着云飞的肩。

    “怎么?看到我像看到鬼一样,你反应也太过度了吧?”他盯着雨凤,“有这样的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独乐乐,也不告诉我一声,让我们兄弟众乐乐不好吗?”

    雨凤面如白纸,重重地吸着气,身子摇摇欲坠,似乎快要昏倒了。

    “你们认识?你们两个彼此认识……”她喃喃地说。

    云翔好惊愕,接着就恍然大悟了,怪叫着说:

    “我就说呢,萧家的姑娘也不过如此!有点钱就什么人都跟!搞来搞去,还是落到姓展的手里!原来……”他瞪着雨凤,伸手就去抬雨凤的下巴,“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阿超看到云翔居然对雨凤动手,一跃而起,伸手就掐住了云翔的脖子。

    “你住口!否则我让你永远开不了口!”阿超暴怒地喊。

    “你反了吗?我好歹是你的主子,你要怎样?”云翔挣扎着。

    天尧过去拉住阿超的胳臂,喊着:

    “阿超!不得无礼,这儿是公共场合啊,你这样帮不了云飞,等到老爷知道他们兄弟两个,为了唱曲儿的姑娘,在酒楼里大打出手,你以为,老爷还会偏着云飞吗?”

    雨凤越听越糊涂,眼睛越睁越大,嘴里喃喃自语:

    “兄弟两个……兄弟两个……”

    这时,整个酒楼都惊动了,大家都围过来看。有的客人认识云翔,就议论纷纷地争相走告,七嘴八舌地惊喊:

    “是展家二少爷!这展城南,居然也到郑城北的地盘上来了!”

    雨鹃早已被雨凤那桌惊动,本来以为有客人闹酒,这是稀松平常的事了。心想有云飞阿超在,雨凤吃不了亏,没有太在意。这时,听到“展家二少爷”几个字,就像有个巨雷,在她面前炸开。她跳起身子,想也不想,就飞快地跑了过来,一看到云翔,她的眼睛就直了。

    同时,郑老板、金银花都惊愕地跑了过来,金银花一眼看到阿超对客人动粗,就尖叫着说:

    “哎哟,阿超小兄弟,你要是喜欢打架,也得出去打!这儿是待月楼,你敢砸我的场子,得罪我的客人!以后,你就不要想进待月楼的大门了!”阿超见情势不利,只得放手。

    云翔咳着,指着阿超。

    “咳咳……阿超!你给我记着,总有一天,让你是怎么死的,你自己都弄不清楚!”一抬头,他接触到雨鹃那对燃烧着烈火的眸子,“哟!这不是萧家二姑娘吗?来来来!”大叫,“小二!我要跟这位姑娘喝酒!搬凳子来,拿酒来……”

    云飞睁大眼睛,看着姐妹两人,一时之间,百口莫辩。也、里又te又急又怒又痛,这个场面,根本不是说话的场合,他急急地看雨凤。

    “雨凤,我们出去说话!”

    雨凤动也不动,整个人都傻了。

    “出去?为什么要出去?好不容易,这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全聚在一块儿了,简直是家庭大团圆,干什么还要出去谈呢?”云翔对雨凤一鞠躬,“我来跟你好好介绍一下吧!在下展云翔,和这个人……”指着云飞,“展云飞是亲兄弟,他是哥哥,我是弟弟!我们住在一个屋檐底下,共同拥有展家庞大的事业!”

    客人们一阵惊叹,就有好几个人上去,和云翔打招呼。云翔一面左左右右招呼着,一面回头看着雨鹃。

    “来来来!让我们讲和了吧!怎样?”

    雨鹃端起桌上一个酒杯,对着云翔的脸,泼了过去。

    云翔猝不及防,被泼了满脸满头,立刻大怒,伸手就抓雨鹃。

    “你给我过来!”

    雨鹃反身跑,一面跑,一面在经过的桌子上,端起一碗热汤,连汤带碗砸向云翔,云翔急忙跳开,已经来不及,又弄了一身汤汤水水。这一下,云翔按捺不住了,冲上前去,再追。雨鹃一路把碗盘砸向他。

    客人躲的躲,叫的叫,场面一片混乱。金银花跺脚。

    “这是怎么回事!来人啊!”

    待月楼的保镖冲了进来,很快地拦住了云翔。

    雨鹃就跑进后台去了。

    雨凤看到雨鹃进去了,这才像大梦初醒般,站了起来,跟着雨鹃往后台走。云飞慌忙拦住她,祈求地喊:

    “雨凤,我们必须谈一谈!”

    雨凤站住,抬眼看云飞。眼底的沉痛和厌恶,像是一千万把冰冷的利刃,直刺他的心脏。她的声音中滴着血,恨极地说:

    “人间,怎么会有像你们这样的魔鬼?”

    云飞大震,被这样的眼光和声音打倒了,感到天崩地裂。

    雨凤说完,一个转身,跟着雨鹃,飞奔到后台去了。

    雨鹃奔进化妆间,就神情狂乱地在梳妆台上翻翻找找,把桌上的东西推得掉了一地,她顾不着掉落的东西,打开每一张抽屉,再一阵翻箱倒柜。雨凤跑进来,看到她这样,就呆呆地站在房中,睁大眼睛看着。她的神志,已经被展家兄弟,砍杀得七零八落,只觉得脑子里一片零乱,内心里痛入骨髓,实在顾不得雨鹃在做什么。

    雨鹃找不到要找的东西,又烦躁地去翻道具箱,一些平剧用的刀枪滚了满地。

    雨鹃看到有刀枪,就激动地拿拿这样,又拿拿那样,没有一样顺手。她转身向外跑,喊着:

    “我去厨房找!”

    雨凤一惊,这才如梦初醒,伸手抓住了她,颤声问:

    “你在做什么?”

    “我找刀!我去一刀杀了他!”她两眼狂热,声音激烈,“机会难得,下次再见到他,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我去杀了他,我给他偿命,你照顾弟弟妹妹!”说完,转身就跑。

    雨凤心惊肉跳,拦腰一把抱住她。

    “不行!你不许去……”

    雨鹃拼命挣扎。

    “你放开我,我一定要杀了他!我想过几千几万次,只要给我碰到他,我就要他死!现在,他在待月楼,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我只要一刀刺进他的心脏,就可以给爹报仇……”

    “你疯了?”雨凤又急又心碎,“外面人那么多,有一半都跟展家有关系,怎么可能让你得手?就是金银花,也不会让你在待月楼里杀人,你根本没有机会,一点机会都没有……”

    “我要试一试,我好歹要试一试……”雨鹃哀声大喊。

    雨凤心里一阵剧痛,喊着:

    “你别试了!我已经不想活了,你得照顾弟弟妹妹……”

    雨鹃这才一惊,停止挣扎,抬头看雨凤。

    “你说什么?”

    “我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

    雨鹃跺脚。

    “你不要跟我来这一套,你不想活也得活!是谁在爹临终的时候答应爹,要照顾弟弟妹妹?”她吼到雨凤脸上去,“我告诉你!你连不想活的资格都没有!你少在这儿头脑不清了!报仇,是我的事!养育弟妹,是你的事!我们各人干各人的!我走了!”她挣脱雨凤,又向门口跑。

    雨凤飞快地追过去,从背后紧紧地抱住她。

    “我不让你去!你这样出去,除了送死,什么便宜都占不到……你疯了!”姐妹两个正在纠缠不清,金银花一掀门帘进来了。看房间里翻得乱七八糟,东西散落满地,姐妹两个还在吵来吵去,生气地大嚷:

    “你们姐妹两个,这是在干什么?”

    雨鹃喘着气,直直地看着金银花,硬邦邦地说:

    “金大姐,对不起,我必须出去把那个王八蛋杀掉!我姐和我的弟妹,托你照顾了!你的大恩大德,我来生再报!”

    金银花稀奇地睁大眼睛。

    “赫!你要去把他杀掉?你以为他是白痴?站在那个大厅里等你去杀?人家早就走掉了!”

    雨鹃怔住。

    “走掉了?”她回头,对雨凤跺脚大喊,“都是你!你拦我做什么?难道你不想报父仇吗?难道你对他们展家动了真情,要哥哥弟弟一起保护吗……”雨凤一听雨鹃此话,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瞪着雨鹃说:

    “你……你……你这么说,我……我……”

    雨凤百口莫辩,抬头看着房中的柱子,忽然之间,一头就对柱子撞去。金银花大惊,来不及阻拦,斜刺里一个人飞蹿过来,拦在柱子前面。雨凤就一头撞在他身上,力道之猛,使两人都摔倒于地。

    金银花定睛一看,和雨凤滚成一堆的是云飞。阿超接着扑进门来,急忙搀起云飞和雨凤。

    云飞被撞得头昏眼花,看着这样求死的雨凤,肝胆俱裂。心里,是滚锅油煎一样,急得六神无主。还来不及说什么,雨凤抬眼见到他,就更加激动,眼神狂乱地回头大喊:

    “雨鹃,你去拿刀,我不拦你了!走了一个,还有一个,你放手干吧!”金银花忍无可忍,大喊一声:

    “你们可不可以停止胡闹了?这儿好歹是我的地盘,是待月楼耶!你们要杀人要放火要发疯,到自己家里去闹,不能在我这儿闹!”

    金银花一吼,姐妹俩都安静了。

    云飞就上前了一步,对金银花深深一揖。

    “金银花姑娘,真是对不起,今晚的一切损失,我都会负担。我和她们姐妹之间,现在有很深很深的误会,不知道可不可以让我向她们解释一下?”金银花还没有回答,雨凤就急急一退。她悲切已极、痛恨已极地看着云飞,厉声地问:

    “我只要你回答我一句,你姓展还是姓苏?”

    云飞咬咬牙,闭闭眼睛,不能不回答。

    “我告诉过你,我还有一个名字叫云飞……”

    雨凤凄厉地喊:

    “展云飞,对不对?”

    云飞痛楚地吸了口气。

    “是的,展云飞。可是,雨凤,我骗你是因为我不得不骗你,当我知道云翔做的那些坏事以后,我实在不敢告诉你我是谁,那天在山上,我已经要说了,你又阻止了我,叫我不要说……”

    雨凤悲极地用手抱着头,大叫:

    “我不要听你,不要见你!你滚!你滚!”

    金银花大步走上前去,把云飞和阿超一起往门外推去。

    “对不起!她们萧家姑娘的这个闲事,我也管定了!你,我不管你是苏先生还是展先生,不管你在桐城有多大的势力,也不管你什么误会不误会,雨凤说不要听你,不要见你,就请你立刻离开我们待月楼!”

    云飞还要挣扎着向里面走,阿超紧紧拉住了他,对他说:

    “我看,现在你说什么,她们都听不进去,还是先回去,面对家里的问题吧!”

    云飞哪里肯依,可是,金银花怒目而视,门口保镖环伺,郑老板在外面踱步。一切明摆在面前,这不是谈话的时候。他无可奈何,心乱如麻,双眼哀伤地看着雨凤,茫然失措地被阿超拉走了。

    云飞和阿超一去,金银花就走到两姐妹身边,把姐妹二人,一手一个地拥住。

    “听我说!今天晚上,为了你们姐妹两个,我关上大门,不做生意了!闹成这个样子,我都不知道我的待月楼,会不会跟着你们两个遭殃!这些也就不管了,我有两句知心话跟你们说,我知道你们现在心里有多恨,可是,那展家财大势大,你们根本就斗不过!”

    雨鹃激动地一抬头。

    “我跟他拼命,我不怕死,他怕死!”

    “你这样疯疯癫癫,能报什么仇?拼命有什么用?他真要整你,有几百种方法可以做,管保让你活不成,也死不了!”

    雨鹃昏乱地嚷:

    “那我要怎么办?”

    “怎么办?不怎么办!你们对展家来说,像几只小蚂蚁,两个手指头一捏,就把你们全体捏死了!不去动你们,去动你的弟弟妹妹可以吧?”金银花耸了耸肩,“我劝你们,不要把报仇两个字挂在嘴上了,报仇,哪有那么简单!”

    雨凤听到“动弟弟妹妹”,就睁大眼睛看雨鹃,眼里又是痛楚,又是恐惧。

    雨鹃也毛骨悚然了。

    “唱本里不是有一句话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真要报仇,也不急在这一时呀!”金银花又说。

    雨鹃听进去了,深深地看金银花。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几个小的,是不是?你们姐妹要有个三长两短,让他们怎么办呢?所以,回去吧!今晚好好休息,明晚照样表演!暂时就当他们兄弟两个不存在,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对不对?弟弟妹妹还是要穿衣吃饭,是不是?”

    姐妹两个被点醒了,彼此看着彼此,眼光里都盛满了痛楚。然后,两人就急急地站起身来,毕竟是在大受打击之后,两人的脚步都踉踉跄跄的。

    “我们快回去吧!回去再慢慢想……回去看着小三小四小五……”雨鹃沉痛地说,“要提醒他们小心……”

    “是的,回去再慢慢想……回去看小三小四小五……”雨凤心碎地重复着。

    姐妹俩就彼此扶持着,脚步蹒跚地向外走,一片凄凄惶惶。

    金银花看着她们的背影,也不禁跟着心酸起来。

    这晚,萧家小屋里是一片绝望和混乱。雨鹃在里间房,对小三小四小五警告又警告,解说又解说:苏大哥不是好东西,他是展家的大少爷,是我们的敌人,是我们的仇人,以后,要躲开他们,要防备他们……三个孩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的困惑,没有人听得懂,没有人能接受这种事实!

    雨凤站在外间的窗前,看着窗外,整个人已被掏空,如同一座雕像。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雨鹃筋疲力尽地走了过来。

    “他们三个,都睡着了!”

    雨凤不动,也不说话。

    “我已经告诉他们,以后见到那个苏……混蛋,就逃得远远的,绝对不可以跟他说话,可是,他们有几百个问题要问,我一个也答不出来!我怎么说昵?原来把他当做是大恩人的人,居然是我们的大仇人!”

    雨凤还是不说话。

    “呃……我快要发疯了,仇人就在面前,我却束手无策,我真的会疯掉!弟弟杀人,哥哥骗色,这个展家,怎么如此恶毒?”雨鹃咬牙切齿,握紧拳头。

    雨凤神思零乱,眼光凄然,定定地看着窗外。雨鹃觉得不对了,走过去,激动地抓住她,一阵乱摇。

    “你怎么不说话?你心里怎么想的,你告诉我呀!刚刚在待月楼,我说你对展家动了真情,你就去撞头……可是,我不能因为你撞头,就不问你!雨凤!你看着我,你还喜欢那个苏……不是苏,是展混蛋!你还喜欢他吗?”

    雨凤被摇醒了,抬头看着雨鹃,惨痛地说:

    “你居然这样问我!我怎么可能‘还喜欢’他?他这样欺骗我,玩弄我!我恨他!我恨死他!我恨不得剥他的皮!吃他的肉!砍他,杀他……我……我……”

    雨凤说不下去,突然间,她就一下子扑进雨鹃怀里,抱着她痛哭失声,边哭边说:

    “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爱他呀!他是苏慕白……在水边救我,在我绝望的时候帮助我,保护我,照顾我……我爱他爱得心都会痛……突然间,他变成了我的仇人……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雨鹃紧紧地抱着雨凤,眼中也含泪了,激动地喊:

    “可是,你千万要弄清楚呀,没有苏慕白,只有展云飞!他就像《西游记》里的妖怪,会化身为美女来诱惑唐僧!你一定要醒过来,没有苏慕白!那是一个幻影,一个伪造的形象……知道吗?知道吗?”

    雨凤哭着,哭得心碎肠断。

    “他怎么可以这样残忍?展云翔杀了爹,但他摆明了坏,我们知道他是坏人,不会去爱他呀!这个苏……苏……天啊!我每天晚上想着他人睡,每天早上想着他醒来,常常做梦,想着他的家,他的父母亲人,害怕他们不会接受我……结果,他的家是……展家……”她泣不成声了。

    雨鹃第一次听到雨凤这样的表白,又是震惊,又是心碎。

    “我怎么会遇到这样一个人?我怎么会上他的当?他比展云翔还要可恶一百倍……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该把自己怎么办?我心里煎熬着的爱与恨,快要把我撕成一片一片了!”

    雨凤的头,埋在雨鹃肩上,哭得浑身抽搐。

    雨鹃紧拥着她,眼泪也纷纷滚落,此时此刻,唯有陪她同声一哭了。

    就在雨凤雨鹃姐妹同声一哭的时候,云飞却在家里接受“公审”。

    祖望已经得到云翔绘声绘色、加油加酱的报告,气得脸色铁青,瞪着云飞,气极败坏地问:

    “云飞!你告诉我,云翔说的是事实吗?你迷上了一个风尘女子?每天晚上都在待月楼花天酒地!你还花了大钱,包了那个唱曲的姑娘,是不是?”云飞抬头看着祖望,面孔雪白,沉痛地说:

    “云翔这么说的?很好!既然他已经说得这么难听,做得这么恶劣,我再也不必顾及兄弟之情了!”他走向云翔,怒气腾腾地逼问:“你还没有够吗?你烧掉了人家的房子,害死了人家的父亲,逼得五个孩子走投无路,逼得两姐妹必须唱曲为生……现在,你还要糟蹋人家的名誉!你这样狠毒,不怕老天会劈死你吗?”

    云翔暴怒,挑起了眉毛,老羞成怒地吼:

    “你说些什么?那萧家的两个姑娘,本来就是不正不经的,专门招蜂引蝶,早就风流得出了名!要不然,怎么会一下子就成了待月楼的台柱?怎么会给金银花找到?怎么会说唱曲就唱曲?哪儿学来的?你看她们那个骚样儿,根本就是经验老到嘛……你着了人家的道儿,还在这里帮人家说话!”

    云飞气得眼中冒火,死死地看着他。

    “你真的一点良心都没有了?你说这些话,不会觉得脸红心跳?萧鸣远虽然死了,他的魂魄还在!半夜没人的时候,你小心一点!坏事做绝做尽,你会遭到报应的!”

    云翔被云飞气势凛然地一吼,有些心虚,为了掩饰心虚,大声地嚷着:

    “这……这算干嘛?你自己在外面玩女人,你还有理!弄什么鬼神来吓唬我,你当我三岁小孩呀!什么鬼呀魂呀,你让他来找我呀!”

    “你放心,他会来找你的!他一定会来找你的!”

    “你混蛋!我一天不揍你,你就不舒服……”

    祖望往两人中间一插,又是生气又是迷惑。

    “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要听你们兄弟吵架,我听腻了!云飞,你老实告诉我,你每天晚上都去了哪里?”

    云飞看看祖望,再看梦娴,看着满屋子的人,仰仰头,大声说:

    “对!我去了待月楼!对,我迷上了一个唱曲的姑娘!我一点都不觉得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但是,你们要弄清楚,这个姑娘本来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可是,云翔为了要他们的地,放火烧了他们房子,烧死了他们的父亲,把她们逼到待月楼去唱歌!我会迷上这个姑娘,就是因为展家把人家害得那么惨,我想赎罪,我想弥补……”

    大家都听傻了,人人盯着云飞。天虹那对黝黑的眸子,更是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祖望深吸口气,眼神阴郁,严肃地转头看云翔。

    “是吗?是吗?你放火?是吗?”

    云翔急了,对着云飞暴跳如雷。

    “你胡说!你编故事!我哪有放火?是他们家自己失火……”

    “这么说,失火那天晚上,你确实在现场?”云飞大声问。

    云翔一愣,发现说溜口了,迅即脸红脖子粗地嚷:

    “我在现场又怎么样?第二天一早我就告诉你们了,我还帮忙救火呢!”

    “对对对!我记得,云翔说过,云翔说过!”品慧急忙插嘴说。

    祖望对品慧怒瞪一眼。

    “云翔说过的话,一句也不能信!”

    品慧生气了。

    “你怎么这样说呢?难道只有云飞说的话算话,云翔说的就不算话?老爷子,你的心也太偏了吧!”

    梦娴好着急,看云飞。

    “你为什么要搅进去呢?我听起来好复杂,这个唱曲的姑娘,不管她是什么来历,你保持距离不好吗?”

    云飞抬头,一脸正气地看着父母。

    “爹,娘!今天我在这儿正式告诉你们,我不是一个玩弄感情,逢场作戏的人,我也不再年轻。映华去世,已经八年,八年来,这是第一次我对一个姑娘动心!她的名字叫萧雨凤,不叫‘唱曲的’,我喜欢她,尊重她,我要娶她!”

    这像一个炸弹,满室惊动。人人都睁大眼睛,瞪着云飞,连云翔也不例外。天虹吸了口气,脸色更白了。

    “娘!你应该为我高兴,经过八年,我才重新活过来!”云飞看着梦娴。

    品慧弄清楚了,这下乐了,忍不住笑起来。

    “哎,展家的门风,是越来越高尚喽!这酒楼里的姑娘,也要进门了,真是新鲜极了!”

    祖望对云飞一吼:

    “你糊涂了吗?同情是一回事,婚姻是一回事,你不要混为一谈!”

    云翔也乐了,对祖望胜利地嚷着:

    “你听,你听,我没骗你吧?他每天去待月楼报到,据说,给小费都是一出手好几块银元!在待月楼吃香极了,我亲眼看到,酒楼里上上下下,都把他当小祖宗一样看待呢!天尧,你也看到的,对不对?我没有造摇吧!”

    祖望被两个儿子弄得晕头转向,一下子接受了太多的信息,太多的震惊,简直无法反应了。

    云飞傲然地高昂着头,带着一股正气,朗声说:

    “我不想在这儿讨论我的婚姻问题,事实上,这个问题根本就言之过早!目前,拜云翔之赐,人家对我们展家早已恨之入骨,我想娶她,还只是我的一相情愿,人家,把我们一家子,都看成蛇蝎魔鬼,我要娶,她还不愿意嫁呢!”

    梦娴和祖望听得一愣一愣的。云翔怪笑起来。

    “爹,你听到了吗?他说的这些外国话,你听得懂还是听不懂?”

    云飞抬头,沉痛已极。

    “我今天已经筋疲力尽,没有力气再听你们的审判了,随便你们怎么想我,怎么气我,但是,我没有一点点惭愧,没有一点点后悔,我对得起你们!”他转头指着云翔,“至于他!他为什么会被人称为‘展夜枭’?晚上常常带着马队出门,到底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用什么手段掠夺了溪口大片的土地?为什么人人谈到他都像谈到魔鬼?展家真要以‘夜枭’为荣吗?”他掉头看祖望,语气铿然,“你不能再假装看不到了!人早晚都会死,但是,天理不会死!”

    云飞说完,转身大踏步走出房间。

    祖望呆着,震动地看着云飞的背影。

    天虹的眼光跟着云飞,没入夜色深处。

    云翔恨恨地看着云飞的背影,觉得自己又糊里糊涂,被云飞倒打一耙,气得不得了。一回头,正好看到天虹那痴痴的眼光,跟着云飞而去,心里,更是被乱刀斩过一样,痛得乱七八糟了。他不想再在这儿讨论云飞,一把拉住天虹,回房去了。

    云翔一进房间,就脱衣服,脱鞋子,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暴躁地喊:

    “天虹!铺床,我要睡觉!”

    天虹一语不发,走到床边,去打开棉被铺床。

    “天虹!倒杯茶来!”

    她走到桌边去倒茶。

    “天虹!扇子呢?这个鬼天气怎么说热就热?”

    她翻抽屉,找到折扇,递给他。

    他不接折扇,阴郁地瞅着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拖到面前来。

    “你不会帮我扇扇吗?”

    她打开折扇,帮他拼命扇着。

    “你扇那么大风干什么?想把我扇到房间外面去吗?”

    她改为轻轻扇。

    “这样的扇法,好像在给蚊子呵痒,要一点技术,你打哪儿学来的?”

    天虹停止扇扇子,抬头看着他,眼光是沉默而悲哀的。他立刻被这样的眼光刺伤了。

    “这是什么眼光?你这样看着我是干嘛?你的嘴巴呢?被‘失望’封住了?不敢开口了?不会开口了?你的意中人居然爱上了风尘女子,而且要和她结婚!你,到头来,还赶不上一个卖唱的!可怜的天虹……你真是一个输家!”

    她仍然用悲哀的眼光看着他,一语不发。

    “你又来了?预备用沉默来对付我?”他站起身来,绕着她打转,眼光阴恻恻地盯着她,“我对你很好奇,不知道此时此刻,你心里到底是怎么一种感觉?心痛吗?后悔吗?只要不嫁给我,再坚持半年,他就回来了,如果他发现你还在等他,说不定就娶了你了!”

    她还是不说话。他沉不住气了,命令地一吼:

    “你说话!我要听你的感觉!说呀!”

    她悲哀地看着他,悲哀地开口了。

    “你要听,我就说给你听!”她吸口气,沉着地说:“你一辈子要和云飞争,争爹的欢心,争事业的成功,争表现,争地位,争财产……争我!可是,你一路输,输,输!今晚,你以为得到一个好机会,可以扳倒他,谁知道,他轻而易举,就扭转了局面,反而把你踩得死死的!你……”她学他的语气,“可怜的云翔,你才是一个输家!”

    云翔举起手来,给了她一耳光。

    天虹被这一耳光打得扑倒在桌子上。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用更悲哀的眼神看着他,继续说:

    “连娶我,都是一着臭棋,因为我在他心中,居然微不足道!你无法利用我让他嫉妒,让他痛苦,所以,我才成了你的眼中钉!”

    云翔喘着气,扑过去还想抓她,她一闪,他抓了一个空。她警告地说:

    “如果你还要对我动手,我会去告诉我爹和我哥,当你连他们两个也失去的时候,你就输得什么都没有了!”

    云翔瞪着天虹,被这几句话真正地震动了。他不再说话,突然觉得筋疲力尽。他乏力地倒上了床,心里激荡着悲哀。是的,自己是个输家,一路输输输!父亲重视的是云飞,天虹真正爱的是云飞,连那恨他入骨的萧家的两姐妹,都会对云飞动情!云飞是什么?神吗?天啊!他痛苦地埋着头,云飞是他的“天敌”,他要赢他!他要打倒他!展云翔生存的目的,就是打倒展云飞!但是,怎么打倒呢?

    9

    云飞彻夜未眠,思前想后,真是后悔无比。怎样才能让雨凤了解他?怎样才能让雨凤重新接受他呢?他心里翻翻腾腾,煎煎熬熬,这一夜,比一年还要漫长。

    天亮没有多久,他就和阿超驾着马车来到萧家门口。阿超建议,不要去敲门,因为愤怒的雨鹃绝对不会给云飞任何机会。不如在巷口转弯处等着,伺机而动。或者雨凤会单独出门,那时再把她拖上车,不由分说,带到郊外去说个明白。如果雨凤不出门,小四会上学,拉住小四,先打听一下姐妹两个的情形,再作打算。云飞已经心乱如麻,知道阿超比较理智,就听了他的话。

    果然,在巷口没有等多久,就看到小四匆匆忙忙地向街上跑。

    阿超跳下马车,飞快地扑过去,一手蒙住小四的嘴,一手将他整个抱起来。小四拼命挣扎,阿超已经把小四放进马车。

    云飞着急地握住小四的胳臂,喊着:

    “小四!别害怕,是我们啊!”

    小四抬头看到云飞,转身就想跳下车。

    “我不跟你讲话,你是世界上最坏的大坏蛋!”

    阿超捉住了小四,喊:

    “小四!你看看我们,这些日子以来,我们一起练功夫,一起出去玩,一起做了好多的事情,如果我们是大坏蛋,那么,大坏蛋也不可怕了,对不对?”

    小四很困惑,甩甩头,激动地叫着:

    “我不要跟你们说话,我不要被你们骗!你们是展家的人,展家烧了我们的房子,杀了我爹,是我家最大最大的仇人……”

    云飞抓住他,沉痛地摇了摇。

    “一个城里,有好人,有坏人!一个家里,也有不同的人呀!你想想看,我对你们做过一件坏事吗?有没有?有没有?”

    小四更加困惑,挣扎着喊:

    “放开我,我不要理你们!我今天连学校都不能去了,我还要去找大姐!”云飞大惊。

    “你大姐去哪里了?”

    小四跺脚。

    “就是被你害的!她不见了!今天一早,大家起床,就找不到大姐了!二姐说就是被你害的!我们去珍珠姐那儿,月娥姐那儿,还有待月楼,金大姐那儿,统统找过了,她就是不见了……小五现在哭得不得了……”

    云飞脑子里,轰地一响,整颗心都沉进了地底。

    “小四!想想看,她昨天晚上有没有说什么?”

    “她和二姐,说了大半夜,我只看到她一直哭,一直哭……”

    云飞眼前,立即浮起雨凤用头撞柱子的惨烈景象。

    “你们什么时候发现她不见的?她走了多久了?”

    “二姐说,她只睡着了一下下,大姐一定是乘二姐睡着的时候走的……可能半夜就走了……”

    云飞魂飞魄散了。

    “小四!你先回去,在附近尽量找!我们用马车,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找!”云飞喊着,急忙打开车门,小四跳下了车子。

    “阿超!我们快走!”云飞急促地喊。

    “去哪儿找?你有谱没有?”阿超问。

    “去她爹娘的墓地!”

    阿超打了个冷战,和云飞一起跳上驾驶座。不祥的感觉,把两个人都包围得紧紧的。阿超一拉马缰,马车向前疾驰而去。

    奔驰了二十里,他们到了鸣远的墓地,两人跳下车,但见荒烟蔓草,四野寂寂,鸣远和妻子的墓,冷冷清清地映在阳光下,一片苍凉。他们四面找寻,根本没有雨凤的影子。阿超说:

    “她不在这里!你想想看,这儿离桐城有二十里,她又没有马,没有车,怎么会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我也被你搞糊涂了,跟着你一阵乱跑!”

    云飞在山头上跑来跑去,五内如焚。不住地东张西望,苦苦思索。

    “怎么会不在这里呢?她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她这么绝望,这么无助……除了找寻爹娘之外,她还能找谁?”他忽然想了起来,“还有一个可能!寄傲山庄!”

    两人没有耽误一分钟,跳上车,立刻向寄傲山庄狂奔。

    没错,雨凤在寄傲山庄。

    她从半夜开始走,那时,雨鹃哭累了,睡着了。她先去厨房,找了一把最利的尖刀,放在衣服口袋里。然后,她就像一个游魂,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在那黑暗的夜色里,在那不熟悉的郊野中,她一路跌跌冲冲,到底怎么走到寄傲山庄的,她自己也不明白。当她到达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她一眼看到山庄那烧焦的断壁残垣,无言地、苍凉地、孤独地耸立在苍天之下,她的心立刻碎得像粉,碎得像灰了。她走到废墟前的空地上,对着天空,直挺挺地跪下了。

    她仰头向天,迎视着层云深处。阳光照射着她,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她的手脚,都是冰冷冰冷的,冷汗,还一直从额上滚落。这一路的跌跌冲冲,早已撕破了她的衣服,弄乱了她的发丝,她带着一身的憔悴,满心的凄绝,跪在那儿,对着天空绝望地大喊:

    “爹!我当初在这儿跪着答应你,我会照顾弟弟妹妹,可是,我现在已经痛不欲生了!如果你看到了这些日子,我所有的遭遇,所有的经过,请你告诉我,我要怎样活下去?爹!对不起,我再一次跪在你面前,向你忏悔,我是那么愚蠢,敌友不分,弄得自己这么狼狈,请你原谅我,我没有办法,再照顾弟弟妹妹了,我要来找你和娘,跟你们在一起,我要告诉你们,你们错了,人间没有天堂,没有,没有……”

    云飞和阿超,驾着马车奔来。

    云飞一眼看到跪在废墟前的雨凤,又惊又喜又痛,对阿超喊着说:

    “她果然在这儿,你先不要过来,让我跟她单独谈一谈!”

    “是!你把握机会,难得只有她一个人!”阿超急忙勒住马车。

    云飞跳下了车,直奔雨凤,嘴里,疯狂般地大喊着:

    “雨凤……”

    雨凤被这喊声惊动了,一回头,就看到云飞直扑而来。

    “雨凤……雨凤……”云飞奔到雨凤面前,扑跪落地,一把抱住她,心如刀割,“快起来,跟我到车上去,这废墟除了让你难过之外,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雨凤一见到云飞,就眼神狂乱,她激烈后退,挣扎着推开他,崩溃地喊:

    “我的天!我要疯了!为什么我走到哪里,你就走到哪里?”她的力道那么大,竟然挣脱了他,跌在一地的残砖破瓦里。她就像逃避瘟疫一样,手脚并用地爬开去,嘴里凄厉地喊:“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云飞站起身来,急忙追上前去,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激动地嚷:

    “你这样糟蹋你自己,半夜走二十里路过来,一定没吃没睡,还要跪在这儿让日晒风吹,你要把自己整死吗?”

    雨凤拼命挣扎,用力推开了他,昏乱地后退。

    “我要怎么样,是我的事,不要你管!你为什么不放掉我?为什么要跟着我?为什么?为什么?”

    云飞大声喊:

    “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要你,因为我离不开你,因为我无法控制自己……因为我要娶你!”

    雨凤又哭又笑,泪与汗,交织在脸孔上。她转脸向天空。

    “爹!你听到了吗?他就是这样骗我,他就是这样把我骗得团团转!”

    云飞激动极了。

    “原来你在跟你爹说话,你有话跟你爹说,我也有话跟你爹说!”他也仰头向天,大叫:“萧伯伯!如果你真的在这儿,请你告诉她,我对她的心,有没有丝毫的虚情假意?我瞒住我的身份,是不是出于不得已?是不是就是为了怕她恨我?在我和她交朋友的这一段时间,是不是我几次三番要告诉她真相,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告诉她!我是怎样一个人,你告诉她呀!”天地茫茫,展云飞卷,除了风声,四野寂寂。

    雨凤疯狂地摇头,眼睛里,闪耀着悲愤和怒火。

    “我不要听你,你只会骗我,你还想骗我爹!你这个魔鬼,你走开!走开……不要来烦我……我恨你!我恨你……”

    雨凤边说边退,云飞节节进逼。

    “你冷静一点,你这样激动,我说的任何话,你都听不进去,你不听我解释,误会怎么可能消除呢?”他眼看她向一根倾圮的柱子退去,不禁紧张地喊:“不要再退了,你后面有一根大木头,快要倒塌了……”

    雨凤回头看看,已经退无可退,顿时狂怒钻心,脑子昏乱,尖锐地喊:

    “你不要过来!不要碰我!你听到没有?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

    云飞往前一冲,坚决地说:

    “对不起,我一定要过来,我们从头谈起……”

    他冲上来,就迅速地张开双手,去抱她。

    倏然之间,雨凤从口袋里抽出利刃,想也不想,就直刺过去,嘴里狂喊着:“我杀了你……”

    云飞完全没有料到有此一招,还来不及反应,利刃已经从他的右腰,直刺进去。

    雨凤惊慌失措地拔出刀来,血也跟着飞溅而出。

    云飞怔住,抬起头来,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瞪着她。

    “当”的一声,雨凤手中的刀落地。她脸孔苍白如死,眼睛睁得比云飞的还大,也死死地瞪着云飞。

    在远远观望的阿超,这时才觉得情况不对,赶紧跳下马车,扑奔过来。等他到了两人面前,一见血与刀,立即吓得魂飞魄散。

    “天啊!”阿超大叫,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云飞,气极败坏地瞪着雨凤,“你做什么?你这是做什么?他这样一心一意地待你,你要杀他?”

    云飞用手压住伤口,血像泉水般往外冒,他根本不看伤口,眼光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雨凤,里面闪着痛楚、迷惘和惊愕。

    “你捅了我一刀?你居然捅了我一刀?”他喃喃地问,“你有刀?你为什么带刀?你不知道我会来找你,所以,你的刀绝不是为了对付我而准备的……”他心中一阵绞痛,惊得满头冷汗,“你为什么带刀?难道,预备自寻了断?如果我不及时赶到,你是不是预备一死了之?”

    雨凤哪里还能回答,眼看着鲜血一直从云飞指缝中涌出,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心中一片剧痛,痛得神志都不清了,她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我不是要杀你……我不是要杀你……你为什么要过来?”她昏乱地看阿超,“怎么办?怎么办?”

    阿超吓得心慌意乱,扶着云飞大喊:

    “快上车去,我们去找大夫……”

    云飞挣扎了一下,不肯上车,眼光仍然死死盯着雨凤,被自己醒悟到的那个事实惊吓着,震动地说:

    “这么说,我代你挨了这一刀……”

    “快走啊!”阿超扶着云飞,急喊,“不要再说了!”

    云飞踉跄后退。

    “不忙,我跟雨凤的话还没有谈完……”

    阿超大急,愤然狂喊:

    “雨凤姑娘,你快跟着上车吧!再谈下去,他这条命就没有了!你一定要他流血到死,你才满意吗?”

    雨凤呆呆地愣在那儿,完全昏乱了。

    云飞这时,已经支持不住,颓然欲倒。阿超什么都顾不得了,扛起他,飞奔到马车那儿。云飞在他肩上,仍然挣扎地喊着:

    “雨凤!你不能丢下雨凤……她手上有刀……她会寻死呀……”

    阿超把云飞放进车里,飞跃而回,把雨凤也扛上了肩,脚不沾尘地奔回马车,把她往车上一推,对她急促地大喊:

    “求求你,别再给我出事,车上有衣服,撕开做绷带,想办法把血止住,我来驾车!送他去医院!”

    阿超跳上驾驶座,一拉马缰,大吼着:

    “驾!驾……”

    马车向前疾驶而去。

    雨凤看着躺在座位上,脸色惨白的云飞,心里像撕裂一样地痛楚着。此时此刻,她记不得他姓展,记不得他的坏,他快死了!她杀了他!这个在水边救她,在她绝望时支持她,爱护她的男人,这个她深爱的男人……她杀了他!她心慌意乱地四面找寻,找到一件衣服,就一面哭着,一面手忙脚乱地撕开衣服,去试图绑住伤口。但是,她不会绑,血又不断涌出,布条才塞过去,就迅速染红了。她没办法,就用布条按住伤口,泪水便点点滴滴滚落。

    “天啊!怎么办?怎么办?”她惶急地喊。

    云飞伸手去按住她的手。

    “听我说……不要去管那个伤口了……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告诉你……”

    雨凤拼命去按住伤口:

    “可是……我没办法止住血……怎么办?怎么办?”

    “雨凤!”云飞焦急地喊,“我说不要管那个伤口了,你听我说,等会儿我们先把你送回家,你回去之后,不要跟任何人说这件事,如果瞒不住雨鹃他们,也要让他们保密……”他说着,伤口一阵剧痛,忍不住吸气,“免得……免得有麻烦……你懂吗?我家不是普通家庭,他们会小题大做的,你懂吗?懂吗?”

    雨凤怎么听得进去,只是瞪着那个伤口,瞪着那染血的布条,泪落如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听我说!”云飞伸手,摇了摇她,“我回家之后,什么都不会说,所以你千万别张扬出来,我会和阿超把真相隐瞒住,不会让家里知道我受伤了……”

    雨凤的泪,更是疯狂地坠落。

    “你流这么多血,怎么可能瞒得住?”

    云飞盯着她的眼睛,眼底,是一片温柔;声音里,是更多的温柔。

    “没有很严重,只是一点小伤,等会儿到医院包扎一下就没事了,你放心……我向你保证,真的没有很严重!过两天,就又可以来听你唱歌了。”

    雨凤“哇”的一声,失声痛哭了。

    云飞握紧她的手,被她的痛哭,搞得心慌意乱。

    “你别哭,但是要答应我一件事,算是我求你!”

    她哭着,无法说话。

    “不可以再有轻生的念头,绝对绝对不可以……我可能这两天,不能来看你,你别让我担心,好不好?不看在我面上,看在你弟弟妹妹面上,好不好?如果他们失去了你,他们要怎么办?”云飞的声音,已经变成哀求。

    她崩溃了,哭倒在他胸前。他很痛,已经弄不清楚是伤口在痛,还是为了她而心痛。他也很急,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很怕自己会撑持不住晕过去,他拼命要维持自己清醒,固执地说:

    “答应我……请你答应我!”

    雨凤好害怕,怕他死去,这个时候,他说什么,她都会听他的。她点头。“我……答应你!”她哽咽着。

    他吐出一口长气。

    “这样……我就比较放心了,至于其他的事,我现在说不清楚,请你给我机会,让我向你解释……我并不是坏人,那天在亭子里,我差一点都告诉你了,可是,你叫我不要说,我才没说,真的不是安心欺骗你……”

    雨凤看到手里的布条全部被血浸湿了,自己的血液好像跟着流出,连自己的生命,都跟着流失。

    车子驶进了城,云飞提着精神喊:

    “阿超!阿超……”

    阿超回头,喊着:

    “怎样?你再撑一会儿,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先送雨凤回去……”

    “当然先送你去医院!”

    云飞生气地叫:

    “你要不要听我?”

    阿超无可奈何,只得把车子驶向萧家小院门口。

    车子停了,雨凤慌乱地再看了一眼云飞,转身想跳下车。他看着她,好舍不得,握着她的手,一时之间,不曾松手。

    她回头看他,泪眼凝注。千般后悔,万斛柔情,全在泪眼凝注里。

    他好温柔好温柔地说:

    “保重!”

    雨凤眼睛一闭,一大串的泪珠,扑簌滚落。她怕耽误了医治的时间,抽手回身,跳下车去。

    阿超急忙驾车离去了。

    雨鹃听到车声,从小院里直奔而出,一见到雨凤,又惊又喜。

    “你到那里去了?小三小四都去找你了,我把小五托给珍珠,正预备去……”忽然发现雨凤一身血迹,满脸泪痕,大惊失色,惊叫:“你怎么了?你受伤了?”

    雨凤向房里奔去,哭着喊:

    “不是我的血,不是我!”

    雨鹃又惊又疑,跟着她跑进去。雨凤冲到水缸旁边,舀了水,就往身上没头没脑地淋去。雨鹃瞪大眼睛看着她,赶紧去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出来。

    片刻以后,雨凤已经梳洗过了,换了干净的衣服,含泪坐在床上。面颊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她幽幽地,简单地述说了事情的经过。

    雨鹃听着,睁大眼睛看着她,震惊着,完全无法置信。

    “你就这样捅了他一刀?他还把你先送回家?”

    雨凤拼命点头。

    “你觉得那一刀严重吗?有没有生命危险?”

    雨凤痛楚地吸气。

    “我觉得好严重,可是,他一直说不严重,我也不知道真正情况是怎样。”

    雨鹃又是震撼,又是混乱。

    “你带了刀去寄傲山庄,你想自杀?”一股恐惧蓦然捉住了她,她一唬地站起身来,生气地喊:“你气死我了!如果你死了,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办?不是说好了一个报仇,一个养育弟妹吗?你这样做太自私了!”

    “谁跟你说好什么?不过……我还活着呀!我没死呀!而且,我以后也不会再做这种事了!”雨凤痛定思痛地说。

    雨鹃想想,心乱如麻,在室内走来走去。

    “如果这个展云飞死了,警察会不会来抓你?”

    雨凤惊跳起来,心惊胆战,哀求地喊:

    “求求你,不要说‘死’字,不会的,不会的……他一路都在跟我说话,他神志一直都很清楚,他还能安排这个,安排那个,他还会安慰我……他怎么会死呢?他不会!一定不会!”

    雨鹃定定地看着她。

    “你虽然捅了他一刀,可你还是爱着他!”

    雨凤的心,一丝丝地崩裂,裂成数不清的碎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爱还是恨,可是,我并没有要他死啊!平常,我连一只小蚂蚁都不杀的……可现在,我会去杀人,我觉得,我好可怕!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雨鹃振作了一下,拍拍她的肩。

    “不要那么自责,换作我,也会一刀子捅过去的!我觉得好遗憾,为什么捅的不是展云翔呢?不过,他们展家人,不论谁挨了刀子,都是罪有应得!你根本不必难过!他会跑到寄傲山庄去挨你一刀,难道不是爹冥冥中把他带去的吗?”

    雨凤打了一个冷战,这个说法让她不寒而栗。

    “不会的!爹不会这样的!”

    “我认为就是这样的!”雨鹃满屋乱绕,情绪激动而混乱,忽然站定,看着雨凤说,“不管这个展云飞的伤势如何,展家不会放过我们的!说不定,会把我们五个人都关到牢里去!我看,我们去找金银花商量一下吧!”

    “可是……可是……他跟我说,要我们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说是张扬出去就会有麻烦……他还说,他和阿超会掩饰过去,不会让家里的人发现他受伤……”

    雨鹃抬高眉毛。

    “这可能吗?你相信他?”

    “我相信他,我真的相信他。”雨凤含泪点头。

    “可是,万一他伤势沉重,瞒不过去呢?”

    “我觉得,他会千方百计瞒过去!”

    “那万一他死了呢?”

    雨凤的眼泪,又夺眶而出。

    “你又来了,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说呢?不会不会嘛……”

    雨鹃还要说什么,小三和小四回来了,一见到雨凤,就兴奋地奔进门来。“大姐!你去那里了?我们把整个桐城都找遍了!大庙小庙全都去了,我连鞋子都走破了!”小三喊。

    雨凤看到弟妹,恍如隔世,一把搂住小三,痛楚地喊:

    “对不起,对不起。”

    小四忍不住报告:

    “早上,慕白大哥……不,展混蛋有来找你耶!”

    雨凤心中一抽,眼泪又落下。

    雨鹃忽然想起:

    “我去把小五叫回来!”

    一会儿,小五回来了,立即就冲进了雨凤怀里,尖叫着说:

    “大姐!大姐!我以为你和爹娘一样,不要我们了!”

    小五一句话,使雨凤更是哽咽不止,雨鹃想到可能已经失去她了,也不禁湿了眼眶。雨凤伸手,将弟弟妹妹们紧紧搂住,不胜寒瑟地说:

    “抱着我,请你们抱着我!”

    小三、小五立刻将雨凤紧紧搂住。雨鹃吸了吸鼻子,伸手握紧雨凤的手。“无论如何,我们五个还是紧紧靠在一起,不管现在的情况多么混乱,我们先照旧过日子,看看未来的发展再说!最重要的,是你再也不可以钻牛角尖了!”

    雨凤掉着眼泪,点着头,紧紧地搂着弟妹,想从弟妹身上,找到支持住自己的力量。心里,却在辗转呼号着:苍天啊!帮助我忘了他!帮助他好好活着!

    云飞和阿超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伤口缝了线,包扎过了,医生说是必须住院,云飞坚持回家,阿超毫无办法,只得把他带回家。一路上,两人已经商量好了如何“混进”家门。

    马车驶进了展家庭院,一直到了第二进院落,阿超才把车子停在一棵隐蔽的大树下。他跳下车子,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扶住云飞。云飞早已换了干净的长衫,身上的血迹全部清洗干净了。但是,毕竟失血太多,他虽然拼命支撑,仍然站立不稳,脸色苍白。阿超几乎是架着他往里走。他的头靠在阿超肩上,走得东倒西歪,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着平剧《上天台》,装成喝醉酒的样子。

    老罗和几个家丁急忙迎上前来。老罗惊讶地问:

    “怎么回事?”

    阿超连忙回答:

    “没事没事,喝多了!我扶他进去睡一觉就好了,你可别惊动老爷和太太!”

    “我知道,我知道,我来帮忙!”老罗说,就要过来帮忙扶。

    “不用了,我一个人来就行了,你忙你的去!”阿超急忙阻止,对家丁们挥手,“你们也去!人多了,反而碍手碍脚!”

    “是!”老罗满面怀疑地退开。

    阿超扶着云飞,快步走进长廊。两个丫头迎上前来,伸手又要扶。

    “去去去!都别过来,他刚刚吐了一身,弄脏我一个人就算了!”阿超说着,架着云飞,就匆匆进房。

    他们两个,谁都没有注意,远远地,一棵大树后面,天虹正隐在那儿,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整个人都紧绷着。

    好不容易进了房间,云飞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阿超把他一把抱上了床,拉开棉被,把他密密地盖住。

    “总算把老罗他们唬过去了!”阿超惊魂稍定,一直挥汗,“以后,二少爷又可以说了,大白天就醉酒,荒唐再加一条。”低头看他,“你觉得怎样?”

    云飞勉强地笑笑。

    “大夫不是都说了,伤口长好,就没事了吗?”

    阿超好生气。

    “大夫不是这样说的,大夫说,刀子再偏半寸,你就没命了!说你失血过多,一定要好好休息和调养!现在,我得去处理车上那些染血的脏衣服,你一个人在这儿,有关系没有?”

    “你赶快去,处理干净一点,别留下任何痕迹来!”云飞挥手说。

    阿超转身要走,想想不放心。

    “我把齐妈叫来,好不好?你伤成这样,想要瞒家里每一个人,我觉得实在不可能,何况,你还要换药洗澡什么的,我可弄不来,齐妈口风很紧,又是你的奶妈,我们可以信任她!”

    “就怕齐妈一知道,就会惊动娘!”云飞很犹豫。

    “可是,你还要上药换药啊!还得炖一点补品来吃才行啊!”

    云飞叹气,支持到现在,已经头晕眼花了,实在没有力气再深思了。

    “好吧!可是,你一定要盯着齐妈,代我保密……要不然,雨凤就完了……还有,叫丫头们都不要进房……”

    “我知道,我知道,你就别操心了!”

    阿超急急地走了。

    云飞顿时像个气已泄尽的皮球,整个人瘫痪下来。闭上眼睛,他什么力气都没有了。

    一声门响,天虹冒险进来,四顾无人,就直趋床边,她低头看他。云飞的苍白震撼了她。她惊恐地看着他,害怕极了,担心极了,低声问:

    “云飞,云飞,你到底怎样了?你不是醉酒,你……”

    云飞已经快要昏迷了,听到声音,以为是齐妈,就软弱地叮嘱:

    “齐妈,千万别让老爷和太太知道……我好渴……给我一点水……”

    天虹冲到桌前,双手颤抖地倒了一杯茶,茶壶和杯子都碰得叮当响。她奔回床边,扶着他的头,把杯子凑到他嘴边。云飞睁开眼睛一看,见到天虹,大吃一惊,差点从床上弹起来,把天虹手里的杯子,都撞落到地上去了。

    “天虹……你怎么来了?”

    “我看到你进门,我不相信你醉了,我必须弄清楚,你是怎么了?”云飞有气无力地说:

    “你出去,你快走!你待在这儿,给云翔知道了,你的日子更难过了,快走,不要管我,忘记你看到的,就当我醉了……”

    天虹盯着云飞,心里又急又怕。忽然间,她什么都不管,就伸手一把掀开棉被,云飞一急,本能地就用手护住伤口,天虹激动地拉开他的手,看到染血的绷带。她立即眼前发黑,快晕倒了,喊:

    “啊……你受伤了!你受伤了……”

    云飞急坏了,低喊:

    “求求你,不要叫……不要叫……你要把全家都吵来吗?”

    天虹用手堵住了自己的嘴,激动得一塌糊涂。

    “是云翔!是不是?云翔,他要杀你,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不是!”云飞又急又衰弱。

    这时,齐妈和阿超急急忙忙地进来,一看到天虹,齐妈和阿超都傻了。齐妈回过神来,就慌忙把天虹往门外推去。

    “天虹小姐,你赶快回去,如果给人看到你在这儿,你就有几百张嘴,都说不清了!二少爷那个脾气,怎么会放过你,你在玩命呀!”

    天虹抓着门框,不肯走。

    “可是云飞受伤了,我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我要看看严重不严重,我不能这样就走……”

    云飞忍着痛,喊:

    “天虹,你过来!”

    天虹跑回床边,盯着他。他吸口气,看着她,真挚地说:

    “我坦白告诉你,请你帮我保密……我受伤和云翔有间接关系,没直接关系,刺我一刀的是雨凤,那个我要娶的姑娘……这个故事太复杂,我没有力气说,我让阿超告诉你……请你无论如何,紧守这个秘密,好吗?我现在无法保护雨凤,万一爹知道了,她们会遭殃的……我在这儿谢谢你了……”他说着,就勉强支撑起身子,在枕上磕头。

    齐妈又是心痛,又是着急,急忙压住云飞,哀求地说:

    “你就省省力气吧!已经伤成这个样子了,还不躺着别动!”她抬头对天虹打躬作揖,“天虹小姐!你快走吧!”

    天虹震撼着。如此巨大的震动,使她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阿超把她胳臂一拉。

    “我送你出去!”

    她就怔怔地、呆呆地、被动地跟着阿超出去了。

    云飞虚脱地倒进床,闭上眼睛,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雨凤神思恍惚地过了两天,觉得自己已经病了。

    展家那儿,一点消息都没有。云飞不知怎样,阿超也没出现,好在云翔也没再来。雨凤和雨鹃照常表演,可是,雨凤魂不守舍,怎样也没办法集中精神。站在台上,看着云飞空下的位子,简直心如刀绞。连着两天,姐妹俩只能唱《楼台会》,两人站在那儿边唱边掉泪。金银花看在眼里,叹在心里。

    这晚,金银花到了后台,对姐妹俩郑重地说:

    “关于你们姐妹俩的事,我和郑老板仔细地谈过了。你们或者不知道,这桐城的两大势力,一个是控制粮食和钱庄的展家,一个是大风煤矿的郑家,平常被称为‘展城南,郑城北’。两家各做各的,平常井水不犯河水。现在,为了你们姐妹两个,郑老板已经交代下去,以后全力保护你们,这个风声只要放出去,展家就不敢随便动你们了!”

    雨鹃有点怀疑。

    “我觉得那个‘展夜枭’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金银花摇摇头。

    “没有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何况他有爹有娘,还有个娇滴滴的老婆呢!总之,我要告诉你们的就是,不必怕他们了,以后,我猜他们也不敢随便来闹我的场!但是,你们两个怎样?”

    雨鹃一愣。

    “什么我们两个怎样?”

    金银花加重了语气。

    “你们两个要不要闹我的场呢?会不会唱到一半,看到他们来了,就拿刀拿枪地冲下台去呢?如果你们会这样发疯,我只有把丑话说在前面,你们就另外找工作吧,我待月楼不敢招惹你们!”

    雨鹃和雨凤相对一看。

    “我懂了,我答应你,以后绝对不在待月楼里面跟人家起冲突,但是,离开了待月楼……”

    金银花迅速地接口:

    “离开了待月楼,你要怎样闹,要杀人放火,我都管不着!只是,你们还年轻,做任何事情以前,先想想后果是真的!这桐城好歹还有王法……”

    雨鹃一个激动,愤怒地说:

    “王法!王法不是为我们小老百姓定的,是为他们有钱有势的人定的……”

    “哈!你知道这一点就好!我要告诉你的也是这一句,你会有一肚子冤屈,没地方告状,那展家可不会!你们伤了他一根寒毛,五百个衙门都管得着你!”金银花挑起眉毛,提高声音说。

    雨鹃一惊,不禁去看雨凤。雨凤脸孔像一张白纸,一点血色都没有。她心里这才明白,云飞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守口如瓶,不是过虑。

    “反正,我这儿是个酒楼,任何客人来我这儿喝酒吃饭,我都不能拒绝,何况是他们展家的人呢!所以,下次展家的人来了,管他是哥哥还是弟弟,你们两个小心应付,不许出任何状况,行不行?”

    雨鹃只得点头。

    金银花这才嫣然一笑,说:

    “这就没错了……”她看着雨鹃,语重心长地说,“其实,要整一个人,不一定要把他杀死,整得他不死不活,自己又没责任,那才算本领呢!”

    这句话,雨鹃可听进去了。整天整夜,脑子里就在想如何可以把人“整得不死不活,自己又没责任”。至于雨凤那份凄惶无助,担心痛楚,她也无力去安慰了。

    夜里,雨凤是彻夜无眠的。站在窗子前面,凝视着窗外的夜空,她一遍又一遍祈祷:让他没事,让他好起来!她也一遍又一遍自言自语: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流那么多血,一定很严重,怎么可能瞒住全家呢?但是,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动静,大概他真的瞒过去了……那么深的一刀,会不会伤到内脏呢?一定痛死去……可是,他没有叫过一声痛……天啊……”她用手捧着头,衷心如捣,“我好想知道他好不好?谁能告诉我,他好不好?”

    床上,雨鹃翻了一个身,摸摸身边,没有雨凤,吓得一惊而醒。

    “雨凤!雨凤!”

    “我在这儿!”

    雨鹃透口气。

    “你昨晚就一夜没睡,你现在又不睡,明天怎么上台?过来,快睡吧,我们两个,都需要好好地睡一觉,睡足了,脑子才管用!才能想……怎样可以把人整得不死不活,又不犯法……”

    雨凤心中愁苦。

    “你脑子里只有报仇吗?”

    雨鹃烦躁地一掀棉被。

    “当然!我没有空余的脑子来谈恋爱,免得像你一样,被人家耍得团团转,到现在还头脑不清,颠三倒四!”

    雨凤怔住,心脏立即痉挛起来。

    雨鹃话一出口,已是后悔莫及,她翻身下床,飞快地跑过来,把雨凤紧紧一抱,充满感情地喊:

    “我不是有意要刺激你,我是在代你着急啊!醒过来吧,醒过来吧!不要再去爱那个人了!那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啊!”

    雨凤眼泪一掉,紧紧地依偎着雨鹃,心里辗转地呼号:我好想好想那只披着人皮的狼啊!怎么办?怎么办?

    10

    这天早上,有人在敲院子的大门,小三跑去开门。门一开,外面站着的赫然是阿超。小三一呆,想立即把门关上,阿超早已顶住门,一跨步就进来了。

    “我们不跟你做朋友了,你赶快走!”小三喊。

    “我只说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雨凤、雨鹃听到声音,跑出门来。雨鹃一看到阿超,就气不打一处来,喊着说:

    “你来干什么?我们没有人要跟你说话,也没有人要听你说话,你识相一点,就自己出去!我看在你不是‘元凶’的分上,不跟你算账!你走!”

    “好好的一个姑娘,何必这样凶巴巴?什么‘元凶’不‘元凶’,真正受伤的人躺在家里不能动,人家可一个‘凶’字都没用!”阿超摇头说。

    雨凤看到阿超,眼睛都直了,也不管雨鹃怎么怒气腾腾,她就热切地盯着阿超,颤抖着声音,急促地问:

    “他,他,他怎样?”

    “我们可不可以出去说话?”

    “不可以!”雨鹃大声说。

    雨凤急急地把她往后一推,哀求地看着她。

    “我去跟他说两句话,马上就回来!”

    雨鹃生气地摇头,雨凤眼中已满是泪水。

    “我保证,我只是要了解一下状况,我只去一会儿!”

    雨凤说完,就撂下雨鹃,转身跟着阿超,急急地跑出门去。

    到了巷子口,雨凤再也沉不住气,站住了,激动地问:

    “快告诉我,他怎么样?严不严重?”

    阿超心里有气,大声地说:

    “怎么不严重?刀子偏半寸就没命了!流了那么多血,现在躺在那儿动也不能动,我看,就快完蛋了!大概拖不了几天了!”

    雨凤听了,脸色惨变,脚下一软,就要晕倒。阿超急忙扶住,摇着她喊:“没有!没有!我骗你的!因为雨鹃姑娘太凶了,我才这样说的!你想,如果他真的快完蛋,我还能跑来跟你送信吗?”

    雨凤靠在墙上,惊魂未定,脸色白得像纸,身子单薄得也像纸,风吹一吹好像就会碎掉,她喘息地问:

    “那,那,那……他到底怎样?”

    阿超看到她这种样子,不忍心再捉弄她了,正色地、诚恳地说:

    “那天到圣心医院里,找外国大夫,缝了十几针,现在不流血了。可是他失血过多,衰弱极了,好在家里滋补的药材一大堆,现在拼命给他补,他自己也恨不得马上好起来,所以,有药就吃有汤就喝,从来生病没有这么听话过!”

    雨凤拼命忍住泪。

    “家里的人,瞒过去了吗?”

    “好难啊!没办法瞒每一个人,齐妈什么都知道了,我们需要她来帮忙,换药换绷带什么的,齐妈不会多说话,她是最忠于大少爷的人。至于老爷,我们告诉他,大少爷害了重伤风,会传染,要他不要接近大少爷,他进去看了看,反正棉被盖得紧紧的,他也看不出什么来,就相信了!”

    “那……他的娘呢?也没看出来吗?”

    “太太就难了,听到大少爷生病,她才不管传染不传染,一定要守着他。急得我们手忙脚乱,还好齐妈机灵,总算掩饰过去了,太太自己的身体不好,所以没办法一直守着……不过,苦了大少爷,伤口又痛,心里又急,还不能休息,一直要演戏,又担心你这样,担心你那样,担心得不得了。就这样折腾,才两天,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大圈……”

    雨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珠落下,她急忙掏出手帕拭泪。阿超看到她流泪,一惊,在自己脑袋上敲了一记。

    “瞧我笨嘛!大少爷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告诉你,他什么都好,一点都不严重,不痛也没难受,过两天就可以下床了,要你不要着急!”

    雨凤听了,眼泪更多了。

    “还有呢,大少爷非常担心,怕二少爷还会去待月楼找你们的麻烦,他说,要你们千万忍耐,不要跟他起冲突,见到他就当没看见,免得吃亏!”

    雨凤点点头,吸着鼻子。

    “还好,这两个晚上,他都没来!”

    “还有一件事很重要,家里都知道你们姐妹了!因为大少爷告诉老爷太太,他要娶你!所以,万一有什么人代表展家来找你们谈判,你们可别动肝火……他说,没有人能代表他做任何事,要你信任他!”阿超又郑重地说。

    雨凤大惊。

    “什么?他告诉了家里他要娶我……可是,我根本不要嫁他啊!”

    “他本来想写一封信给你,可是,他握着笔,手都会发抖……结果信也没写成……”

    雨凤听得心里发冷,盯着他问:

    “阿超!你老实告诉我,他是不是伤得很严重?”

    阿超叹口气,凝视她,沉声说:

    “刀子是你捅下去的,你想呢?”

    她立刻用手蒙住嘴,阻止自己哭出来。阿超看到她这个样子,一个冲动,说:

    “雨凤姑娘,我有一个建议!”

    她抬起泪眼看他。

    “他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你又有好多话要问,我夹在中间,讲也讲不清楚,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见他一面?我把你悄悄带进去,再悄悄带出来,管保没有人知道!”

    雨凤急急一退,大震抬头,激动地说:

    “你到底把我想成什么人?我所以会站在这儿,听你讲这么多,实在因为我一时失手,捅了他一刀,心里很难过!可是,我今生今世,都不可能跟展家的人做朋友,更不可能走进展家的大门!我现在已经听够了,我走了!”说完,她用手蒙着嘴,转身就跑。

    “雨凤姑娘!”阿超急喊。

    雨凤不由自主,又站住了。

    “你都没有一句话要我带给他吗?”

    她低下头去,心里千回百转,爱恨交织,简直不知从何说起。沉默半晌,终于抬起头来。

    “你告诉他,我好想念那个苏慕白,可是,我好恨那个展云飞!”她说完,掉头又跑。阿超追着她喊:

    “明天早上八点,我还在这儿等你!如果你想知道大少爷的情况,就来找我!说不定他会写封信给你。雨鹃姑娘太凶,我不去敲门,你不来我就走了!”

    雨凤停了停,回头看了一眼。尽管阿超不懂男女之情,但是,雨凤眼中的那份凄绝,那份无奈,那份痛楚……却让他深深地撼动了。

    所以,阿超回到家里,忍不住对云飞绘声绘色地说:

    “这个传话真的不好传,我差点被雨鹃姑娘用乱棍打死,好不容易把雨凤姑娘拉到巷子里,我才说了两句,雨凤姑娘就厥过去了!”

    云飞从床上猛地坐起来,起身太急,牵动伤口,痛得直吸气。

    “什么?你跟她说了什么?你说了什么?”

    “那个雨鹃姑娘实在太气人了,我心里有气,同时,也想代你试探一下,这个雨凤姑娘到底对你怎样,所以,我就告诉她,你只剩一口气了,拖不过几天了,就快完了!谁知道,雨凤姑娘一听这话,眼睛一瞪,人就厥过去了……”阿超说。

    云飞急得想跳下床来。

    “阿超……我揍你……”

    阿超急忙更正。

    “我说得太夸张了,事实上,是‘差一点’就厥过去了!”

    齐妈过来,把云飞按回床上,对阿超气呼呼地说:

    “你怎么回事?这个节骨眼,你还要跟他开玩笑?到底那雨凤姑娘是怎样?”

    阿超看着云飞,正色地、感动地叹了口气:

    “真的差点厥过去了,还好我扶得快……我觉得,这一刀虽然是捅在你身上,好像比捅在她自己身上,还让她痛!可是……”

    “可是什么?”云飞好急。

    “可是,她对展家,真的是恨得咬牙切齿。她说有一句话要带给你:她好想念那个苏慕白,可是,好恨那个展云飞!”

    云飞震动地看着阿超,往床上一倒。

    “哦,我急死了,怎样才能见她一面呢?”

    第二天一早,雨凤实在顾不着雨鹃会不会生气,就迫不及待地到了巷子口。

    她一眼看到云飞那辆马车停在那儿,阿超在车子旁边走来走去,等待着。她就跑上前去,期盼地问:

    “阿超,我来了。他好些没有?有没有写信给我?”

    阿超把车门打开。

    “你上车,我们到前面公园里去说话!”

    “我不要!”雨凤一退。

    阿超把她拉到车门旁边来。

    “上车吧!我不会害你的!”

    雨凤还待挣扎,车上,有个声音温柔地响了起来。

    “雨凤!上车吧!”

    雨凤大惊,往车里一看,车上赫然躺着云飞。雨凤不能呼吸了,眼睛瞪得好大。

    “你……你怎么来了?”

    “你不肯来见我,只好我来见你了!”云飞软弱地一笑。

    阿超在一边插嘴:

    “他发疯了,说是非见你不可,我没办法,只好顺着他,你要是再不上车,他八成会跳下车来,大夫已经再三叮嘱,这伤口就怕动……”

    阿超的话还没说完,雨凤已经钻进车子里去了。阿超一面关上车门,一面说:

    “我慢慢驾车,你们快快谈!”阿超跳上驾驶座,车子踢踢踏踏向前而去。雨凤身不由己地上了车。看到椅垫上铺着厚厚的毛毯,云飞形容憔悴地躺在椅垫上,两眼都凹陷下去了,显得眼珠特别地黑。唇边虽然带着笑,脸色却难看极了。雨凤看到他这么憔悴,已经整颗心都像扭麻花一样,绞成一团。他看到雨凤上了车,还想支撑着坐起身,一动,牵动伤口,痛得咬牙吸气。她立即扑跪过去,按住他的身子,泪水一下子就冲进了眼眶。

    “你不要动!你躺着就好!”

    云飞依言躺下,凝视着她。

    “好像已经三百年没有看到你了……”他伸手去握她的手,“你好不好?”

    雨凤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他紧握着不放。她闭了闭眼睛,泪珠滚落。

    “我怎么会好呢?”

    他抬起一只手来,拭去她的泪,歉声说:

    “对不起。”

    她立即崩溃了,一面哭着,一面喊:

    “你还要这样说!我已经捅了你一刀,把你弄成这样,我心里难过得快要死掉,你还在跟我说‘对不起’,我不要听你说‘对不起’,我承受不起你的‘对不起’!”

    “好好!我不说对不起,你不要激动,我说‘如果’,好不好?”

    雨凤掏出手帕,狼狈地拭去泪痕。

    “‘如果’我不是展云飞,‘如果’我和你一样恨展云翔,‘如果’我是展家的逃兵,‘如果’我确实是苏慕白……你是不是还会爱我?”他深深切切地瞅着她。

    雨凤柔肠寸断了。

    “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的‘如果论’全是虚幻的,全是不可能的,事实就是你骗了我,事实你就是展云飞……我……”她忽然惊觉,怎么?她竟然还和他见面!他是展云飞啊!她看看四周,顿时慌乱起来,“怎么糊里糊涂又上了你的车,雨鹃会把我骂死!不行,不行……”她用力抽出手,跳起来,喊:“阿超,停车!我要下车!”又看了云飞一眼,“我不能跟你再见面了!”

    云飞着急,伸手去拉她。

    “坐下来,请你坐下来!”

    “我不要坐下来!”她激动地喊。

    云飞一急,从椅垫上跳起来,伸手用力拉住她。这样跳动,伤口就一阵剧痛,他咬紧牙关,站立不住,踉跄地跌坐在椅子上,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滚下。他挣扎忍痛,弯腰按住伤口,痛苦地说:

    “雨凤,我真的会被你害死!”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跟着他吸气,跟着他冒出冷汗,好像痛的是她自己。

    “你……你……好痛,是不是?”她颤声问。

    “‘如果’你肯好好坐下,我就比较不痛了!”

    她扶着椅垫,呆呆地坐下,双眼紧紧地看着他,害怕地说:

    “让马车停下来,好不好?这样一直颠来颠去,不是会震动伤口吗?”

    “‘如果’你不逃走,‘如果’你肯跟我好好谈,我就叫阿超停车。”

    她投降了,眼泪一掉。

    “我不逃走,我听你说!”

    阿超把马车一直驶到桐城的西郊,玉带溪从原野上缓缓流过。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安静极了。阿超看到前面有绿树浓荫,周围风景如画,就把车子停下。把云飞扶下车子,扶到一棵大树下面去坐着,再把车上的毛毯抱过来,给他垫在身后。雨凤也忙着为他铺毛毯,盖衣服,塞靠垫。阿超看到雨凤这样,稍稍放心,他就远远地避到一边,带着马儿去吃草。但是,他的眼神却不时飘了过来,密切注意着两人的行动,生怕雨凤再出花样。

    云飞背靠着大树,膝上,放着一本书。他把书递到雨凤手中,诚挚地说:

    “一直不敢把这本书拿给你看,因为觉得写得不好,如果是外行的人看了,我不会脸红。但是,你不同,你有很好的文学修养,你又是我最重视的人,我生怕在你面前,暴露我的弱点……这本书,也就一直不敢拿出来,现在,是没办法了!”

    雨凤狐疑的低头,看到书的封面印着:“生命之歌 苏慕白著”。

    “苏慕白?”她一震,惊讶地抬起头来。

    “是的,苏慕白。这是我的笔名。苏轼的苏,李白的白,我羡慕这两个人,取了这个名字。所以,你看,我并不是完全骗你,苏慕白确实是我的名字。”

    “这本书是你写的?”她困惑地凝视他。

    “是的,你拿回去慢慢看。看了,可能对我这个人,更加深一些了解,你会发现,和你想象的展云飞,是有距离的!”

    她看看书,又看看他,越来越迷惘。

    “原来,你是一个作家?”

    “千万别这么说,我会被吓死。哪有那么容易就成‘家’呢!我只是很爱写作而已,我爱所有的艺术,所有美丽的东西,包括:音乐,绘画,写作,你!”

    她一怔。

    “你又来了,你就是这样,花言巧语的,把我骗得糊里糊涂!那么……”她忽然眼中闪着光彩,热盼地说,“你不是展云飞,对不对?你是他们家收养的……你是他们家的亲戚……”

    “不对!我是展云飞!人,不能忘本,不能否决你的生命,我确实是展祖望的儿子,云翔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沉痛地摇头,坦白地说,不能再骗她了。

    雨凤听到云翔的名字,就像有根鞭子,从她心口猛抽过去,她跳了起来。

    “我就是不能接受这个!随你怎么说,我就是不能接受这个!”

    他伸手抓住她,哀恳地看着她。

    “我今天没办法跟你长篇大论来谈我的思想,我的观念,我的痛苦,我的成长,我的挣扎……这一大堆的东西,因为我真的太衰弱了!请你可怜我抱病来见你这一面,不要和我比体力,好不好?”

    她重新坐下,泪眼凝注。

    “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你把我弄得一团乱,我一会儿想到你的好,就难过得想死掉,一会儿想到你的坏,就恨得想死掉……哦,你不会被我害死,我才会被你害死!”

    他直视着她,眼光灼灼然地看进她的内心深处去。

    “听你这篇话,我好心痛,可是,我也好高兴!因为,你每个字都证明,你是喜欢我的!你不喜欢的,只是我的名字而已!如果你愿意,这一生,你就叫我慕白,没有关系!”

    “哪里有一生,我们只有这一刻,因为,见过你这一面以后,我再也不会见你了!”雨凤眼泪又掉下来了。

    他瞪着她。

    “这不是你的真意!你心里,是想和我在一起的!永远在一起的!”

    “我不想!我不想!”她疯狂地摇头。

    他伸手捧住她的头,不许她摇头,热切地说:

    “不要摇头,你听我说……”

    “我不能再听你,我一听你,就会中毒!雨鹃说,你是披着人皮的狼,你是迷惑唐僧的妖怪……你是变化成苏慕白的展云飞……我不能再听你!”

    “你这么说,我今天不会放你回去了!”

    “你要怎样?把我绑票吗?”

    “如果必要,我是会这样做的!”

    她一急,用力把他推开,站了起来。他跳起身子,不顾伤口,把她用力捉住。此时此刻,他顾不得痛,见这一面,好难!连阿超那儿,都说了一车子好话。他不能再放过机会!他搂紧了她,就俯头热烈地吻住了她。

    他的唇发着热,带着那么炙烈的爱,那么深刻的歉意,那么缠绵的情意,那么痛楚的渴盼……雨凤瓦解了,觉得自己像一座在火山口的冰山,正被熊熊的火,烧烤得整个崩塌。她什么力气都没有了,什么思想都没有了。只想,就这样化为一股烟,缠绕他到天长地久。

    水边,阿超回头,看到这一幕,好生安慰,微笑地转头去继续漫步。一阵意乱情迷之后,雨凤忽然醒觉,惊慌失措地挣脱他。

    “给人看见,我会羞死……”

    他热烈地盯着她。

    “男女相爱,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什么需要害羞的!何况,这儿除了阿超之外,什么人都没有!阿超最大的优点就是,该看见的他会看见,该看不见的,他就看不见!”

    “可是,当我捅你一刀的时候,他就没看见啊!”

    “这一刀吗?他是应该看不见的,这是我欠你的!为了……我骗了你,我伤了你的心,我姓展,我的弟弟毁了你的家……让这一刀,杀死你不喜欢的展云飞,留下你喜欢的那个苏慕白,好不好?”

    他说得那么温柔,她的心,再度被矛盾挤压成了碎片。

    “你太会说话,你把我搞得头昏脑涨,我……我就知道不能听你,一听你就会犯糊涂……我……我……”

    她六神无主,茫然失措地抬头看他,这种眼神,使他心都碎了。他激动地再把她一抱。

    “嫁我吧!”

    “不不不!不行!绝对不行……”

    她突然醒觉,觉得脑子轰地一响,思想回来了,意识清醒了,顿时间,觉得无地自容。这个人,是展家的大少爷呀!父亲尸骨未寒,自己竟然投身在他的怀里!她要天上的爹,死不瞑目吗?她心慌意乱,被自责鞭打得遍体鳞伤,想也不想,就用力一推。云飞本来就忍着痛,在勉力支持,被她这样大力一推,再也站不稳,跌倒在地,痛得抱住肚子,呻吟不止。

    雨凤转头要跑,看到他跌倒呻吟,又惊痛不已,扑过来要扶他。

    阿超远远一看,不得了!好好抱在一起,怎么转眼间又推撞在地?他几个飞蹿,奔了过来,急忙扶起云飞。

    “你们怎么回事?雨凤姑娘,你一定要害死他吗?”

    雨凤见阿超已经扶起云飞,就用手捂住嘴,哭着转身飞奔而去。她狂奔了一阵,听到身后马蹄答答,回头一看,阿超驾着马车追了上来。

    云飞开着车门,对她喊:

    “你上车,我送你回去!”

    雨凤一面哭,一面跑。

    “不不!我不上你的车,我再也不上你的车!”

    “我给你的书,你也不要了吗?”他问。

    她一怔,站住了。

    “你丢下车来给我!”

    马车停住,阿超在驾驶座上忍无可忍地大喊:

    “雨凤姑娘,你别再折腾他了,他的伤口又在流血了!”

    雨凤一听,惊惶、心痛、着急、害怕……各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理智再度飞走,她情不自禁又跳上了车。

    云飞躺着,筋疲力尽,脸色好白好白,眼睛好黑好黑。她跪在他面前,满脸惊痛,哑声喊:

    “给我看!伤口怎样了?”

    她低下头,去解他的衣纽,想察看伤口。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握得她发痛,然后把她的手紧压在自己的心脏上。

    “别看了!那个伤口没流血,这儿在流血!”

    雨凤眼睛一闭,泪落如雨。那晶莹的点点滴滴,不是水。这样的热泪不是水,是火山喷出的岩浆,有燃烧般的力量。每一滴都直接穿透他的衣服皮肉,烫痛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盯着她,恨不得和她一起烧成灰烬。他们就这样相对凝视,一任彼此的眼光,纠纠缠缠,痴痴迷迷。

    车子走得好快,转眼间,已经停在萧家小院的门口。

    雨凤拿着书,胡乱地擦擦泪,想要下车。他紧紧地拉住她的手,不舍得放开。

    “记住,明天早上,我还在巷子里等你!”

    “你疯了?”她着急地喊,“你不想好起来是不是?你存心让我活不下去是不是?如果你每天这样动来动去,伤口怎么会好呢?而且,我明天根本不会来,我说了,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不管你来不来,我反正会来!”

    她凝视他,声音软化了,几乎是哀求地。

    “你让我安心,明天好好在家里养病,不要这样折磨我了,好不好?”

    他立刻被这样的语气撼动了。

    “那么,你也要让我安心,不要再说以后不见面的话,答应我回去好好地想一想,明天,我不来,阿超也会来,你好歹让他带个信给我!”

    她哀恻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挣脱了他的手,跳下车。

    她还没有敲门,四合院的大门,就“豁啦”一声开了,雨鹃一脸怒气,挺立在门口。阿超一看雨鹃神色不善,马马虎虎地打了一个招呼,就急急驾车而去。

    雨鹃对雨凤生气地大叫:

    “你又是一大清早就不告而别,一去就整个上午,你要把我们大家吓死吗?”

    雨凤拿着书冲进门,雨鹃重重地把门碰上,追着她往屋内走,喊着:

    “阿超把你带到哪里去了?你老实告诉我!”

    雨凤低头不语。雨鹃越想越疑惑,越想越气,大声说:

    “你去跟他见面了?是不是?难道你去了展家?”

    “没有!我怎么可能去展家呢?是……他根本就在车上!”

    “车上?你不是说他受伤了?”

    “他是受伤了,可是,他就带着伤这样来找我,所以我……”

    “所以你就跟他又见面了!”雨鹃气坏了,“你这样没出息!我看,什么受伤,八成就是苦肉计,大概是个小针尖一样的伤口,他就给你夸张一下,让你心痛,骗你上当,如果真受伤,怎么可能驾着马车到处跑!你用用大脑吧!”

    “你这样说太不公平了!那天,你亲眼看到我衣服上的血迹,你帮我清洗的,那会有假吗?”雨凤忍不住代云飞辩护。

    小三、小四、小五听到姐姐的声音,都跑了出来。

    “大姐!我们差一点又要全体出动,去找你了!”

    小五扑过来,拉住雨凤的手。

    “你买了一本书吗?”

    雨凤把书放在桌上,小三拿起书来,念着封面:

    “生命之歌,苏慕白著。咦,苏慕白!这不就是慕白大哥的名字吗?”

    小三这一喊,小四、小五、雨鹃全都伸头去看。

    “苏慕白?大姐,真有苏慕白这个人吗?”小四问。

    雨鹃伸手抢过那本书,看看封面,翻翻里面,满脸惊愕: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雨凤把书拿回来,很珍惜地抚平封面,低声说:

    “这是他写的书,他真的还有一个名字,叫做苏慕白。”

    雨鹃瞪着雨凤,忽然之间爆发了。

    “赫!他的花样经还真不少!这会儿又变出一本书来了!明天说不定还有身份证明文件拿给你看,证明他是苏慕白,不是展云飞!搞不好他会分身术,在你面前是苏慕白,回家就是展云飞!”她忍无可忍,对着雨凤大喊,“你怎么还不醒过来?你要糊涂到什么时候?除非他跟展家毫无关系,要不然,他就是我们的仇人,就是烧我们房子的魔鬼,就是杀死爹的凶手……”

    “不不!你不能说他是凶手,那天晚上他并不在场,凶手是展云翔……”

    雨鹃更气,对雨凤跳脚吼着:

    “你看你!你口口声声护着他!你忘了那天晚上,展家来了多少人?一个队伍耶!你忘了他们怎样用马鞭抽我们?对爹拳打脚踢?你忘了展夜枭用马鞭钩着我们的脖子,在那杀人放火的时刻,还要占我们的便宜?你忘了爹抱着小五从火里跑出来,浑身烧得皮开肉绽,面目全非……”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雨凤用手抱住头,痛苦地叫。

    “我怎么能不说,我不说你就全忘了!”雨鹃激烈地喊,“如果有一天,你会叫展祖望做爹,你会做展家的儿媳妇,做展夜枭的嫂嫂,将来还要给展家生儿育女……我们不如今天立刻斩断姐妹关系,我不要认你这个姐姐!你离开我们这个家,我一个人来养弟弟妹妹!”

    雨凤听到雨鹃这样说,急痛钻心,哭着喊:

    “我说过我要嫁他吗?我说过要进他家的门吗?我不过和他见了一面,你就这样编派我……”

    “见一面就有第二面,见第二面就有第三面!如果你不拿出决心来,我们迟早会失去你!如果你认贼作父,你就是我们的敌人,你懂不懂?懂不懂……”

    姐妹吵成这样,小三、小四、小五全傻了。小五害怕,又听到雨鹃说起父亲“皮开肉绽”等话,一吓,“哇”的一声,哭了。

    “我要爹!我要爹……”小五喊着。

    雨鹃低头对小五一凶。

    “爹!爹在地底下,被人活活烧死,喊不回来,也哭不回来了!”

    小五又“哇”的一声,哭得更加厉害。

    雨凤对雨鹃脚一跺,红着眼眶喊:

    “你太过分了!小五才七岁,你就一点都不顾及她的感觉吗?你好残忍!”

    “你才残忍!为了那个大骗子,你要不就想死,要不就去跟他私会!你都没有考虑我们四个人的感觉吗?我们四个人加起来,没有那一个人的分量!连死去的爹加起来,也没有那一个人的分量!你要我们怎么想?我们不是一体的吗?我们不是骨肉相连的吗?我们没有共同的爹,共同的仇恨吗……”

    小四看两个姐姐吵得不可开交,脚一跺,喊着:

    “你们两个为什么要这样吵吵闹闹嘛?自从爹死了之后,你们常常就是这样!我好讨厌你们这样……我不管你们了,我也不要念书了,我去做工,养活我自己,长大了给爹报仇!”他说完,转身就往屋外跑。

    雨凤伸手,一把抓住了他,崩溃了,哭着喊:

    “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偷偷跑出去,不该和他见面,不该上他的车,不该认识他,不该不该不该!反正几千几万个不该!现在我知道了,我再也不见他了,不见他了……请你们不要离开我,不要遗弃我吧!”

    小五立刻扑进雨凤怀里。

    “大姐!大姐,你不哭……你不哭……”小五抽噎着说。

    雨凤蹲下身子,把头埋在小五肩上,泣不成声。小五拼命用衣袖帮她拭泪。

    小三也泪汪汪,拉拉雨鹃的衣袖。

    “二姐!好了啦,别生气了嘛!”

    雨鹃眼泪夺眶而出,跪下身子,把雨凤一抱,发自肺腑地喊:

    “回到我们身边来吧!我们没有要离开你,是你要离开我们呀!”

    雨凤抬头,和雨鹃泪眼相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五个兄弟姐妹紧拥着,雨凤的心底,是一片凄绝的痛,别了!慕白!她看着那本《生命之歌》,心里崩裂地喊着:你的生命里还有歌,我的生命里,只有弟弟妹妹了!明天……明天的明天……明天的明天的明天……我都不会去见你了!永别了!慕白!

    事实上,第二天,云飞也没有去巷口,因为,他没办法去了。

    经过是这样的,这天,云翔忽然和祖望一起来“探视”云飞。

    其实,自从云飞“醉酒回家”,接着“卧病在床”,种种不合常理的事情,瞒得住祖望,可瞒不住纪总管。他不动声色,调査了一番,就有了结论。当他告诉了云翔的时候,云翔惊异得一塌糊涂。

    “你说,老大不是伤风生病?是跟人打架挂彩了?”

    “是!我那天听老罗说,阿超把他带回来那个状况,我直觉就是有问题!我想,如果是挂彩,逃不掉要去圣心医院,你知道医院里的人跟我都熟,结果我去一打听,果然!说是有人来找外国大夫治疗刀伤,他用的是假名字,叫做‘李大为’,护士对我说,还有一个年轻人陪他,不是阿超是谁?”

    “所以呢,这两天我就非常注意他房间的情况,我让小莲没事就在他门外逛来逛去,那个齐妈和阿超几乎整天守在那儿,可是,今天早上,阿超和云飞居然出门了,小莲进去一搜,找到一段染血的绷带!”天尧接着说。

    云翔一击掌,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兴奋得不得了。

    “哈!真有此事?怎么可能呢?阿超整天跟着他,功夫那么好,谁会得手?这个人本领太大了,你有没有打听出来是谁干的,我要去跟他拜把子!”

    “事情太突然,我还没有时间打听是谁下的手,现在证明了一件事,他也有仇家,而且,他千方百计不要老爷知道,这是没错的了!我猜,说不定和萧家那两个妞儿有关,在酒楼捧戏子,难免会引起争风吃醋的事!你功夫高,别人可能更高!”

    “哈!太妙了!挂了彩回家不敢说!这里面一定有文章,一定不简单!你知道他伤在哪里吗?”

    “护士说,在这儿!”纪总管比着右腰。

    云翔抓耳挠腮,乐不可支。

    “我要拆穿他的西洋镜,我要和爹一起去‘问候’他!”

    云翔找到祖望,先来了一个“性格大转弯”,对祖望好诚恳地说:

    “爹,我要跟您认错!我觉得,自从云飞回来,我就变得神经兮兮,不太正常了!犯了很多错,也让你很失望,真是对不起!”

    祖望惊奇极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忽然来跟我讲这些?你不是觉得自己都没错吗?”

    “在工作上,我都没错。就拿萧家那块地来说,我绝对没有去人家家里杀人放火,你想我会吗?这都是云飞听了萧家那两个狐狸精挑拨的,现在云飞被迷得失去本性,我说什么都没用。可是,你得相信我,带着天尧去收账是真的,要收回这块地也是真的,帮忙救火也是真的!我们毕竟是书香门第,以忠孝传家,你想,我会那么没水平,做那么低级的事吗?”

    祖望被说动了,他的明意识和潜意识,都愿意相信云翔的话。

    “那么,你为什么要认错呢?”

    “我错在态度太坏,尤其对云飞,每次一看到他就想跟他动手,实在有些莫名其妙!爹,你知道吗?我一直嫉妒云飞,嫉妒得几乎变成病态了!这,其实都是你造成的!从小,我就觉得你比较重视他,比较疼他。我一直在跟他争宠,你难道都不知道吗?我那么重视你的感觉,拼命要在你面前表现,只要感觉你喜欢云飞,我就暴跳如雷了!”

    祖望被云翔感动了,觉得他说的全是肺腑之言,就有些歉然起来。

    “其实,你弄错了,在我心里,两个儿子是一模一样的!”

    “不是一模一样的!他是正出,我是庶出。他会念书,文质彬彬,我不会念书,脾气又暴躁,我真的没有他优秀。我今天来,就是要把我的心态,坦白地告诉你!我会发脾气,我会毛毛躁躁,我会对云飞动手,我会口出狂言,都因为我好自卑。”

    “好难得’你今天会对我说这一篇话,我觉得珍贵极了。其实,你不要自卑,我绝对没有小看你!只是因为你太暴躁,我才会对你大声说话!”祖望感动极了。

    “以后我都改!我跟您道歉之后,我还要去和云飞道歉……他这两天病得好像不轻,说不定被我气的……”说着,就抬眼看祖望,“爹!一起去看看云飞吧!他那个‘伤风’,好像来势汹汹呢!”

    祖望那么感动,那么安慰。如果两个儿子能够化敌为友,成为真正的兄弟,他的人生,夫复何求?于是,父子两个就结伴来到云飞的卧室。

    阿超一看到云翔来了,吓了一跳,急忙在门口对里面大喊:

    “大少爷!老爷和二少爷来看你了!”

    云翔对阿超的“报信”,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阿超觉得很诡异,急忙跟在他们身后,走进房间。

    云飞正因为早上和雨凤的一场见面,弄得心力交瘁,伤口痛得厉害,现在昏昏沉沉地躺着。齐妈和梦娴守在旁边,两个女人都担心极了。

    云飞听到阿超的吼叫,整个人惊跳般地醒来,睁大了眼睛。祖望和云翔已经大步走进房。梦娴急忙迎上前去。

    “你怎么亲自来了?”

    齐妈立刻接口:

    “老爷和二少爷外边坐吧,当心传染!”就本能地拦在床前面。

    云翔推开齐妈。

    “哎,你说的什么话?自家兄弟,怕什么传染?”他直趋床边,审视云飞,“云飞,你怎样?怎么一个小伤风就把你摆平了?”

    云飞急忙从床上坐起来,勉强地笑笑。

    “所以说,人太脆弱,一点小病,就可以把你折腾得坐立不安。”

    阿超紧张地往床边挤,祖望一皱眉头。

    “阿超,你退一边去!”

    阿超只得让开。

    祖望看看云飞,眉头皱得更紧了:

    “怎么?气色真的不大好……”他怀疑起来,而且着急,“是不是还有别的病?怎么看起来挺严重的样子?”

    “我叫老罗去把朱大夫请来,给云飞好好诊断一下!”云翔积极地说。

    梦娴不疑有他,也热心地说:

    “我一直说要请朱大夫,他就是不肯!”

    云飞大急,掀开棉被下床来。

    “我真的没有什么,千万不要请大夫,我早上已经去看过大夫了,再休息几天,就没事了。来,我们到这边坐。”

    云飞要表示自己没什么,往桌边走去。云翔伸手就去扶。

    “我看你走都走不动,还要逞强!来!我扶你!”

    阿超一看云翔伸手,就急忙推开祖望,想冲上前去,谁知用力太猛,祖望竟跌了一跤,阿超慌忙弯腰扶起他。祖望惊诧得一塌糊涂,大怒地喊:

    “阿超,你干吗?”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云翔已背对大家,遮着众人的视线,迅速地用膝盖,用力地在云飞的伤处撞击过去。

    云飞这一下,痛彻心肺,跌落于地,身子弯得像一只虾子,忍不住大叫:“哎哟!”

    云翔急忙弯腰扶住他,伸手在他的伤处又狠狠地一捏,故作惊奇地问:

    “怎么了?突然发晕吗?哪儿痛?这儿吗?”再一捏。

    云飞咬牙忍住痛,脸色惨白,汗如雨下。

    阿超一声怒吼,什么都顾不得了,扑过来撞开云翔,力道之猛,使他又摔倒在地。他直奔云飞,急忙扶起他。云翔爬起身,惊叫着:

    “阿超,你发什么神经病?我今天来这儿,是一番好意,要和云飞讲和,你怎么可以打人呢?爹,你瞧,这阿超像一只疯狗一样,满屋子乱窜,把你也撞倒,把我也撞倒,这算什么话?”

    祖望没看到云翔所有的小动作,只觉得情况诡异极了,抬头怒视阿超。大骂:

    “阿超!你疯了?你是哪一根筋不对?”

    齐妈紧张地扶住云飞另一边,心惊胆战地问:

    “大少爷,你怎样了?”

    云飞用手捧住腹部,颤巍巍地还想站直,但是力不从心。踉跄一下,血迹从白褂子上沁出,一片殷然。阿超还想遮掩,急忙用身子遮住,把云飞放上床。

    云翔立刻指着云飞的衣服尖叫:

    “不好!云飞在流血!原来他不是伤风,是受伤了!”

    梦娴大惊,急忙伸头来看,一见到血,就尖叫一声,晕倒过去。

    齐妈简直不知道该先忙哪一个,赶紧去扶梦娴。

    “太太!太太!太太!”

    祖望瞪着云飞,一脸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你受了伤?为什么受了伤不说?是谁伤了你?给我看……给我看……”

    祖望走过去,翻开云飞的衣服,阿超见事已至此,无法再掩饰,只能眼睁睁让他看。于是,云飞腰间密密缠着的绷带全部显露,血正迅速地将绷带染红。祖望吓呆了,惊呼着:

    “云飞!你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啊……”

    云飞已经痛得头晕眼花,觉得自己的三魂六魄,都跟着那鲜红的热血,流出体外,他什么掩饰的力量都没有了,倒在床上,呻吟着说:

    “我不要紧,不要紧……”

    祖望大惊失色,直着脖子喊:

    “来人呀!来人呀!快请大夫啊!”

    云翔也跟着祖望,直着脖子大叫:

    “老罗!天尧!阿文!快请大夫,快请大夫啊……”

    云飞的意识在涣散,心里,剩下唯一的念头:雨凤,我的戏演不下去了,我失误了,怎么办?谁来保护你?谁来照顾你?雨凤……雨凤……雨凤……他晕了过去,什么意识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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