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活在天地之间,天是什么?地是什么?天地是怎么产生的?什么时候毁灭的?这些问题,人们久有所思。在中国,最早对这些问题做出正面回答的,是道家的鼻祖老子。列子作为道家的一位重要代表,对这一问题也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1.天地何时崩
道家非常关注宇宙的变化和天地的生灭,现代人将有关的学说称为宇宙演化论。
宇宙的来龙去脉如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有一种观点认为,宇宙原本一片虚空,什么东西都没有,简易到了不能再简易的程度,所以称之为“太易”。在太易的阶段连气都不存在,之后开始出现了气。气虽然无形无象,看不见,摸不着,但毕竟是一个存在着的东西,它是一切存在东西中最早的东西,所以称之为“太初”。有了气之后逐渐有了形象,之后又有了质地。有了形象的阶段称为“太始”,表示这是有形象的开始;有了质地的阶段称为“太素”,表示这是最早的素质。不过一直到太素阶段,整个宇宙仍然是没有边际、没有区划的一个整体,所以称之为“浑沦”,称之为“一”。天地万物人都是从这个浑沦的“一”中分化出来的,因此也可以说是由气演变而来的。
天地万物人都是从这个浑沦的“一”中分化出来的,因此也可以说是由气演变而来的。列子基本上同意这种观点,“杞人忧天”的故事便是这一观点的绝妙表述。
杞人忧天
古代中原地区有一个小国,名为“杞”。杞国有一个人生活很富裕,不愁吃,不愁穿,只担心一件事,就是怕天塌下来地陷下去之后失去了居住的地方。为此他大伤脑筋,整天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又有一个人,为他的忧愁而忧愁,所以前去劝慰他。
劝慰者说:“你不要再发愁了,天是不会塌下来的。你不想想,天是一团气,怎么会塌下来呢?我们生活在气中,吸进去的是气,呼出来的也是气,到处都是气,没有没有气的地方,这就是天。我们每日都生活在天中,天怎么会塌下来呢?”
忧天者说:“纵使天是气,不会塌下来,那日月不是也会掉下来吗?”劝慰者说:“日月也是气,所不同的是它们是发光的气。即使掉下来,对人也是无所伤害的。”
忧天者说:“地陷下去怎么办呢?”劝慰者说:“地怎么会陷下去呢?地是用土块积累起来的,把地下的空虚塞得满满的,没有没有土块的地方了。既然地下已经没有虚空之处了,地还往何处塌陷呢?自古以来人们每天在这些土块上行走,都没有陷下去,你为什么要为此担心呢?”
忧天者听后觉得很有道理,于是高兴了起来。劝慰者看到解除了忧天者的忧虑,也高兴了起来。
不过有人却不这样看,觉得他们二人虽然自寻开心,却远离了真理,这人便是楚国哲人长庐子。
长庐子听到杞人忧天之事后觉得很可笑,说:“天是由大气聚集而成的,这没有错。彩虹呀,云雾呀,风雨呀,行星呀,这些都属天,都是由气聚集成的。地是由土块累积而成的,这也没有错。山岳呀,河海呀,金石呀,水火呀,这些都属地,都是由土累积而成的。不过,凡是形成的东西都是会毁坏的,既然知道天是由气集成的,知道地是由土集成的,怎么又说它们不会塌陷呢?天地是太空中很小很小的两样东西,不过在有形的东西之中它们算是最巨大的了。因为它们巨大,所以存在长久,不会在短时之内就毁坏;要探测它们何时毁坏也不容易。有鉴于此,杞人现在就担心天地崩坏,不免太早了些。然而由此就说天地不会崩坏,这种见解可就荒谬了。天地虽然长久,但总有崩坏的那一天。遇到天地崩坏的人们怎么能不为此而忧愁呢?”
列子听说此事后另有一番高论。他认为:“说天地会崩坏是荒谬的,说天地不会崩坏也是荒谬的。我们人类生活在天地之间,从来没有见到过天地崩坏,怎么会知道天地是否会崩坏呢?不过,崩坏是一种可能,不崩坏也是一种可能,仅仅是我们不知道究竟结果如何而已。崩坏之前,人们是不知道崩坏之后情况的,崩坏之后人们是不知道崩坏之前情况的;活着的时候是不知道死后的情况的,死后是不知道活着时候的情况的;前世是不知道后世情况的,后世是不知道前世情况的。既然如此,天地是否崩坏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何必要为天地是否崩坏操心呢?”
天地是否崩坏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何必要为天地是否崩坏操心呢?这个故事就天地问题涉及三种观点。第一种是杞国忧天者所持有的,他认为天会塌地会陷。至于天地是什么、为什么会塌陷,没有提及。第二种是劝慰者所持有的,他认为天不会塌,地不会陷,因为天是一团气,气虚无飘渺,飘浮在空中,不存在塌不塌的问题,地是实在无隙的土块,没有可以下陷的地方。第三种是长庐子所持有的,他同意劝慰者关于天是气、地是土块的观点,但不同意天地不会塌陷的结论,认为任何由物质构成的东西都有生成和毁灭,天地既然是由物质构成的,就没有不毁灭的道理,仅仅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与此同时,长庐子还认为天地虽然在人们看来很大很大,但在宇宙之中只是很小很小的两个东西。
这三种观点,一个比一个更多些合理性。
第一种观点是盲目的,它只是按照常人对待常物的看法来思考天地。一般的东西都是有始有终的,有产生就有毁灭。按照这种规律来推论,天地也是要毁灭的。这种认识并没有错,可是东西与东西却不一样,有的长寿而有的短命。忧天者没有区别它们,把长寿的天地与短命的一般东西等量齐观,为多少亿年才产生毁灭问题的天地担忧,而且将天地的毁灭与自己短暂的生命联系起来,显得那么不对称,那么不协调,那么滑稽,因此成了中国几千年来讽刺早虑的笑话。正像长庐子说的那样:杞人现在就担心天地崩坏,不免太早了些。
说第二种观点比第一种观点合理,不是就它否认天地可能毁灭这一点而言,而是指它看待问题时使用的方法。它避免了忧天者的盲目性,采用了分析的方法,认为飘浮的东西不可能塌而中实的东西不可能陷。至于它关于天是气、地是土块的具体观点,在中国古代也是诸多重要学说中的一种相当有影响、包含相当合理成分的学说之一。不过,它否认天地可能毁灭,这一点相对杞人之忧而言,则更为荒谬。因为飘浮的气不可能塌并不等于不可能散,中实的土块不可能陷并不等于不可能崩,何况除了塌陷散崩之外还有很多毁灭的形式。这里的关键问题是,它违背了任何一种具体的物质存在形式都有产生和毁灭的规律。
第三种观点进一步克服了第二种观点的缺陷,阐述了天地也要毁灭的道理,指出杞人忧天的毛病不在于他关于天地会毁灭的思虑,而在于这种思虑过早了,不适时,在于他拿以亿年来衡量寿命的天地与以十年来衡量寿命的人做寿命的对照。这种分析和批评是有理的、中肯的。
除此而外,长庐子接受天是气地是土块的说法,并认为天地是宇宙中很小很小的两个东西,这种观点在中国古代的宇宙学说中很有代表性,很有学术价值。
人与宇宙的原本状态融为一体是人生的最高境界,用不着去管天地分化开来与天地崩坏归一的事情。中国古代有关宇宙结构的学说有三种,即盖天说、浑天说和宣夜说。盖天说认为,天像一个圆形的斗笠盖在地的上面,地如一个方形的棋盘处在天的下面。浑天说认为,天地是一种圆形结构,像一个鸡蛋一样。天如蛋清包在地的外面,地如蛋黄裹在天的里面。天地都含有水和气,凭借水和气而飘浮和对峙。宣夜说认为天没有固定形体和质地,高远幽深,无边无际,是弥漫于虚空中的气,日月星辰和地球都悬浮在清气之中。这三种学说在中国古代都以一定的合理成分对宇宙的现象做出了说明,促进了人类对宇宙的认识和理解。而与现代宇宙学研究的成果相对照,三种学说中比较接近可视宇宙的实际结构的,大概要数宣夜说了。
长庐子的观点与宣夜说相似,不过他把天地仅只视为宇宙中很小很小的两个东西。说明在他的眼里,天是有限的,虽然地悬浮于其中,但它却不是无边无际的,在天的外面存在着的才是无边无际的空间。这种观点从理论上承认了宇宙的无限性和可视宇宙的有限性,比宣夜说更接近真实的宇宙。
至于故事中列子最后的那段议论,已经超出了有关天地问题的范围,回到了有关人对宇宙、人对天地万物的态度问题。这是我们在《大道篇》中议论的问题。故事中的列子在说了一通生前不知死后、死后不知生前、天地崩坏之前不知崩坏之后、天地崩坏之后不知崩坏之前的话后得出结论说:既然如此,天地是否崩坏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何必要为天地是否崩坏操心呢?
2.天地从何来
“杞人忧天”的故事没有谈及天地的来源问题,只是说天是气、地是土块,而没有说气是从何而来的、土块是从何而来的。
气虽然虚无飘渺,看不见,摸不着,但它毕竟是一种存在的东西,是一种存在物;土块那就更不用说了,看得见,摸得着,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物。不管是虚无飘渺的物,还是实实在在的物,它们既然存在,便有来源。天是从哪里来的?地是从哪里来的?气是从哪里来的?土块是从哪里来的?中国古代的先哲们经常探讨这样的问题,因为它涉及天地在宇宙演化过程中的时间定位问题。除了时间定位问题之外,还有一个空间定位问题,即天地处在宇宙的什么位置?天的上下左右是什么?地的左邻右舍是什么?
“商汤问革”的故事便是探讨这样的问题。
商汤问革
传说商汤王有一个非常贤明的大夫,名叫夏革。
夏革的学问很渊博,所以汤王有什么不清楚的事情就询问他,几乎是有疑必解。可是有一次却颇为为难,因为汤王提了一个人的智力难以达到的问题。
一天汤王请夏革入宫,向夏革说:“有一个问题在我的头脑里已经萦绕了很长时间了,无论如何也解不开。你说在太古之初到底有没有东西存在?”
夏革说:“怎么会没有东西存在?如果在太古之初没有东西存在,今天的东西是从哪来的呢?假如说我们现在的东西不是从太古时期的东西演变来的,太古之初没有东西,那么后代的人也可以说他们那时的东西不是由我们现在的东西演变的,也可以说我们现在没有东西存在。”
汤王说:“照你这么说,东西在太古之初就已经有了。如果是这样,那么东西到底有没有个起始终了?”
夏革说:“一个东西自然有其始也有其终。不过一个东西的起始并不是从什么东西也没有的时候开始的,在它起始之前已经有其他的东西存在。一个东西不是凭空产生的,它是由另一个东西变来的。所以这个东西的起始也就是另外一个东西的终了。就好像一棵树一样,在这棵树生根发芽之时它的生命就算开始了,可是它不是凭空出现的,是由树种变来的,这棵树的开始就是树种的终了。反过来说,一个东西的终了也不是化为乌有,它变成了另外的东西,就像树种的终了不是化为乌有,而是变成了树苗一样。所以又可以说,一个东西的终了是另一个东西的开始。按照这样的关系推演起来,往上推是无穷无尽,往下推也是无穷无尽。所以,就东西的整体说,要找它们的起始或终了,那我可是没有听说过。”
这个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汤王又提出了与此相关的另一个问题。他说:“你既然说整个东西没始没终,那么从我们立足的地方算起,上下八方有没有到头的地方?”
夏革回答说:“那我可不知道。”
汤王说:“请试着说说看。”
夏革说:“要说有尽头,就是有极限;要说没尽头,就是没极限。如果说有尽头,尽头之外又是什么呢?如果说尽头之外还有东西存在,那么这个尽头怎么能说是尽头呢?如果说尽头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那么怎么可以说是尽头之外呢?看来只能说是没尽头。如果说没尽头,也就不存在尽头之外的问题了。因为既然没有尽头,那就永远没有极限;既然无有极限,怎么会有极限之外的东西呢?由这样的推论可以推出,上下八方没有尽头。”
汤王接着夏革的话题又问:“既然上下八方没有尽头,那么四海之外是什么样子呢?”
夏革说:“与中原没有什么两样。”
汤王说:“你用什么证实呢?”
夏革说:“我曾经向东面走,一直走到了营州。那里的人们与我们中原人没有什么两样,也是两腿走路,两目视物,两手干活,张口说话。我问他们营州的东面是什么样子,他们说与营州没有什么两样。如此说来,营州东面的东面与营州的东面也没有什么两样,凡是中原以东,都与中原没有什么两样。我曾经向西面走,一直走到了豳州。那里的人们与我们中原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也是两腿走路,两目视物,两手干活,张口说话。我问他们豳州的西面是什么样子,他们说与豳州没有什么两样。如此说来,豳州西面的西面与豳州的西面也没有什么两样,凡是中原以西,都与中原没有什么两样。由此我知道,四海之外、八极之极与我们中原没有什么两样。要知道,宇宙中的东西都是大的里面包着小的,小的外面裹着大的,大的外面有更大的,小的里面有更小的,大小相含,无有穷尽。天地也是一种东西。它们里面包着万物,万物之中又包着万物;万物外面包着天地,天地之外包着更大的天地。里外相包,是没有穷尽的。由此可知,天地与万物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它们都是一种物。正因为天地都是物,所以它们会有不足之处,也所以才有女娲炼五色石补天之缺、截龟之足做天之柱的事情。正因为天地都是物,所以才有共工与颛顼争帝、怒触不周山,使天柱折、地维断、天倾西北、地陷东南的事情。由此我们可以说,四方八极、天地内外都是物,没有什么根本的区别。”
汤王接着又问:“既然没有什么根本的区别,那么它们之间有大小、长短和同异的差别吗?”
夏革说:“要说大小、长短、同异的差别,那可是说也说不尽。
“渤海的东面不知道几亿万里之外有一个大大的深渊,名为归墟。其深无法形容。只知道它没有底,八极九野的水、天上银河之流都倾注于其中,也不见它有所增溢。在它的水面上有五座山:第一座名为岱舆,第二座名为员峤,第三座名为方壶,第四座名为瀛洲,第五座名为蓬莱。山上的楼台观阁都是金玉所造,禽兽飞鸟都是一色素缟,珍珠宝玉都是树上所生,所居之人非仙即圣。这些山,高下盘旋三万里,山顶平原九千里,两者相距七万里,可是上面住着的神仙却相互为邻,飞来飞去,一天一夜打一个来回是经常的事情。
“因为这五座山的根基没有连在一起,所以它们经常随着波浪的起伏、聚散而上下颠簸、流转飘动。神仙们对此很不满意,所以上奏了天帝。天帝也很担心这些山会飘到西极,众仙失去住所,所以特派北极的大神召来了十五只巨鳌将五座山驮住,由此这些山才峙立不动了。谁知事有凑巧。世上有一个龙伯国,那里的人都是巨人。有一天一个巨人没走几步就来到了一座大山的跟前,拿出一根渔竿来,勾上鱼饵便甩进了水中,不一会工夫钓上来六只巨鳌。他把六只巨鳌拴成一串,背在肩上回了家,煮着吃了巨鳌的肉,又点着火烧巨鳌的骨头,用这种方法算卦。由此岱舆和员峤两座大山失去了巨鳌的驮扶,渐渐地飘游到了北极,沉入了水中。这两座山上的几亿个神仙不得已,只好迁到了其他山上。天帝听说此事后大发雷霆,下令缩小了龙伯国的疆域,降低龙伯人的个头。由此,龙伯巨人越来越小,不过到了伏羲氏和神农大帝的时候,龙伯人的个头还有几十丈高呢!
“从中原向东走四十万里,有一个僬侥国,那里的人身长一尺五寸。东北极有一个地方叫诤人,那里的人身长为九寸。
“荆州的南面有一种树叫冥灵,以五百年为春天,五百年为秋天。上古时期有一种树叫大椿,以八千年为春天,八千年为秋天。腐朽的土壤中有一种细菌叫做芝,每天早晨出生,晚上死亡。春夏之交的时候有一种小飞虫叫蠓蚋,见雨而生,见阳光而死。
“走到最北面的北面有一个幽深的大海,名为天池。天池有一种鱼,长度有数千里,宽度也有数千里,其名为鲲。有一种鸟,翅膀像是天上垂下来的云彩,身体与翅膀一样大小,其名为鹏。世上的人有谁知道有这样的东西呢?作为三王之一的大禹曾经见过,上古时代的博物学家伯益知道后给它起了名字,夷坚将此记载了下来。江浦一带有一种小飞虫,名叫焦螟,一群一群地聚集在蚊子的眼睫毛上,相互之间谁也碰不着谁,而且飞来飞去,蚊子自己都没有感觉。离朱能看见百步之外的针尖,那眼睛可以说是最明的了吧,可是他借着明亮的太阳,扬起眉毛、细心地看,却看不见焦螟的形影。师旷可以辨别八种不同的风调,那耳朵可以说是最灵的了吧,可是却听不见焦螟飞动的声音。黄帝和他的师父广成子来了,沐浴之后斋戒了三个月,使自己心境像死灰一样地淡泊,使自己的躯体像枯枝一样地焦干,之后慢慢地用精神来观看,这些焦螟在他们的体验中展现了出来,一个一个像嵩山一样高大;之后慢慢用气来聆听,焦螟的飞动在他们的体验中有了声响,其声像天空中的雷霆一样轰鸣。
“吴楚之地有一种大树,其名为柚,冬天长着绿绿的叶子,果实丹红,其味酸甜,它的皮肉吃了可以治逆气症。可是移植到淮河以北便变成了枳,其味全然不同。瞿浴鸟不能飞过济水;貉兽不能渡过汶水。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地气不同。一方的地气养殖一方的生物,换了地方原有的生物就不能继续生存,或者死亡,或者变化。
“你看上面这些东西如何才是有差别,如何才是无差别?如何才谈得上是大,如何才谈得上是小呢?差别之中还有差别,相异之中还有相异,大物之上还有大物,小物之下还有小物。差异大小哪里有绝对的界限呢?以我看来,那些差异大小也不过是表面的形态,不管它们表面上的差别有多大,实际上都是按照自己的本性在自然地萌生,自然地成长,自然地衰老,自然地消亡,在这一点上它们是没有区别的。所以说到底,天地万物无所谓大小,无所谓差别。”这个离奇故事的中心意思是说天地无限、万物浑一。不过在具体的讲述中又包含了如下几个层次。
其一是说天地是无限的。天地是由具体的物体构成的。物体与物体相互连接,在时间上和空间上都没有间断。从时间上往上推,物体之前还有物体,物体之前还有物体,永远没有尽头;从空间上往外推,物体之外还有物体,物体之外还有物体,永远没有了结。
其二是说构成无限天地的一个个具体物体是有限的。天地之所以无限,那是因为构成天地的物体连续不断、永无止境,并不是说构成天地的一个个物体自身是无限的。这些具体的物体是有限的,在时间上它们有终了,在空间上它们有边界。比如一个树种只是一个小小的颗粒,也就是说它在空间上是有限的;它由原先的母树生出,而自己又生出了子树,在它被母树生出之前和在它生出子树之后它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说它在时间上是有限的。
天地之中的一切事物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其三是说天地之中的一切事物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以人为例,中原的人两腿走路,两目视物,两手干活,张口说话,其他地方的人也如此,没有什么两样。也就是说不管各地的人在外表上有什么不同,但是作为一个人,从人的基本特点上说,从人的本性上说,都是一样的。以物为例,各种事物虽然在外表上有种种差异,钓起六只巨鳌的巨人与来往于蚊子睫毛上的飞虫不可等量齐观,以八千年为春八千年为秋的大树与朝生夕亡、阴雨出生见日而亡的细菌不可同日而语,但从它们都自满自足、都按照自己的本性生死存亡这一点来说,都是一样的,没有差别。
其四是说天地万物的表现形态是千差万别的。淮南的柚与淮北的枳不同,翼背千里的鲲鹏与集于蚊睫上的飞虫相别;天地万物性能各异,形态万千,大中有大,小中有小,不可尽言。
从这个故事中可以看出列子在思想方法上存在着偏差。这主要表现在他对大小、异同的推论上。
他认为大上还有大,大上还有大,以至无穷,小下还有小,小下还有小,以至无穷,同中还有同,同中还有同,以至无穷,异外还有异,异外还有异,以至无穷,因此世界上无所谓大也无所谓小,无所谓同也无所谓异,大小没有绝对界线,同异没有绝对分野。这个推论的前提是正确的,但结论却是错误的。
之所以从正确的前提推出了错误的结论,原因在于他避开了言大言小、言同言异的特定条件。
应该说,在每一个东西身上,大小、同异的征状既是相对的又是绝对的。那要看是处在什么条件下。
说它们是相对的,是说一个东西在与不同的对象的对比中呈现出不同的征状。比如僬侥国一尺五寸的人与龙伯国钓走巨鳌的人相比是小,与集在蚊睫的飞虫相比又是大;僬侥国人与这些飞虫之间形体大小的差别相对于龙伯国人与这些飞虫之间形体大小的差别可以说小,而相对于蚊子与这些飞虫之间形体大小的差别又可以说大。
说它们是绝对的,是说一个东西在与特定的对象的对比中只能呈现出一种征状,而不能呈现出两种相反的征状。比如在僬侥国人与龙伯国人的对比中,僬侥国人是绝对的小,不能说他既是小而又是大。又如僬侥国人与那小飞虫之间形体大小的差别相对于蚊子与那小飞虫之间形体大小的差别,是绝对的大,不能说这个差别既小而又大。
由此可见,一个东西的大小、同异既是相对的,又是绝对的,关键要看说它大小、同异的前提条件是什么。在前提变化的条件下是相对的,在前提固定的条件下是绝对的。列子在故事中避开了言大言小、言同言异的前提条件,笼统地说大小没有绝对的界限、同异没有绝对的分野,这是片面的。
一个东西的大小、同异既是相对的,又是绝对的,关键要看说它大小、同异的前提条件是什么。在前提变化的条件下是相对的,在前提固定的条件下是绝对的。虽然如此,故事仍不失为一篇传世佳作,它所反映的思想代表了中国古代哲学家的一代智慧。
其一是它用对立统一的观点看待世界,从此出发提出了两个非常有价值的观点:第一个观点是世界既是无限的又是有限的,是无限与有限的统一。在它看来,整个世界是无限的,构成无限世界的具体事物是有限的。第二个观点是世界上的事物既是有区别的又是相一致的,是差别与一致的统一。在它看来,事物与事物之间从具体的形态来看是相互区别的,从原本的天性上看是一致的。这两个带有根本性的观点不仅与客观世界的实际情况相接近,而且从观察世界的方法上说带有相当的科学性。
其二是它用事物转化的观点解释世界,以此推演世界在时间上的无限性,将具体事物在时间上的有限性与世界在时间上的无限性有机地衔接了起来。具体事物在时间上是有限的,世界在时间上是无限的,有限的具体事物怎么可以构成无限的世界?这在人们的头脑里是一个问题。列子在故事中认为,一个事物消失时并非化为乌有,而是变成了另一个事物;一个具体事物的存在在时间上是有限的,但是具体事物向另一事物转化的过程却是无限的,由此赋予整个世界以永恒性。这种见解在中国古代,乃至在全世界,都可以称得上是睿智洞见。
其三是它用逻辑推理的方法推导出了世界在空间上的无限性,解决了用经验难以解决的问题。有人说,世界在空间上的无限性是无法实证的。这种说法,如果不去考察它借此要得出的结论,应该说是正确的。因为任何人都无法通过测量来证实或否定世界是无限的,不管他使用什么先进的仪器和设备,都无济于事。不过这并不等于说世界在空间上的无限性只是一种妄说,无法证明。因为人除了实证的方法之外还有推理的方法。列子在这个故事中正是使用了人的理性,通过正反两个方面的推论来证明的。首先从世界是有限的方面立论,结果陷入了矛盾,因为世界如果是有限的,那么它就有尽头,既然它有尽头,那么它就有尽头之外,然而既然它有尽头之外,那么这个尽头也就不是尽头了。由此推翻了世界有限的立论。之后又从世界无限立论,结果没有矛盾出现,由此证明了世界无限的正确性。理性思维是人类高度发展的标志,而用人的理性去推导世界的存在形式,即使在现代,也不是常人之智所能进入的境界,而它却出现在中国古代,其价值可想而知。
3.万物随地异
列子虽然讲究万物归一,但是并不否认事物形式上的多样性,在一些寓言故事中反映出了天各一方、物随地异的思想。这些故事有“古莽阜落”、“大禹迷途”、“南裸北裘”、“昆吾之剑”、“不待之道”。
古莽阜落
据说在西极的南面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国家,不知道与什么国家接壤,只知道叫做古莽之国。在这个国度里,阴气与阳气从不相交,所以没有寒冷的季节,也没有温暖的季节;太阳与月亮从来都没有照到过这里,所以没有白昼,也没有夜晚。那里的居民既不穿衣也不吃饭,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一觉就是五十多天,以为梦中的事是真而醒后的事是假。
在四海的中央有一个国家,名为中央之国。这个国家地域广阔,人口众多。纵跨大河的南北,横含岱岳的东西,纵横万里有余。在这个国度里,阴气与阳气交替分明,所以一个季节为寒而一个季节为暑;晦暗与光明更换清楚,所以一个时候为白昼而一个时候为夜晚。那里的居民有聪明的有愚蠢的,万物滋生繁殖,人才多方生长。有君有臣,有礼有法,他们所说的话、所办的事很多很多,不能用数字来计算。每天白昼做事,夜晚睡觉,以为梦中之事为假而醒中之事为真。
据说在东极的北面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国家,名叫阜落之国。在这个国度里,土地和气候经常是热的,太阳和月亮只有余光能照射到那里,所以田野里从来不长庄稼。那里的居民吃草根和果实,不懂得用火煮饭;性格刚烈,强的欺侮弱的,以胜者为高尚,不讲仁义。他们多是徒步行走,很少休息,大多是醒着而不睡觉。这个故事讲了三个国家的地貌和民风。一个在西,一个在中,一个在东。三个国家的地理位置不同,人们的生活习惯和性格也不同。由此说明现实世界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这是这个故事的表层含义。
除此之外,故事还蕴含有深层意义,这就是宇宙在循环变化。一开始处在浑然一体、不别黑白、不分东西的状态,那个时候无所谓白天与夜晚,也无所谓寒冷与温暖。之后宇宙分化开来,形成了现实世界。现实世界五彩缤纷,形象万千,其人其物不可胜计。这个时候,人最聪明,是非最分明,真假分辨,劳息有别。再后现实世界开始衰落,虽然人物特征仍然各自有别,但已经有一部分向原始浑一的方向转化,地不生禾,人无睡眠。西极之南的国家代表宇宙原本的状态,四海中央的国家代表现实世界,多样的世界仅仅是宇宙演化的一个阶段,继续向前演化,又会向浑一无别的状态回归。东极之北的国家代表现世衰落的时期。所以西极之南的国家名叫大莽之国,意为原始国度;东极之北的国家名叫阜落之国,意为盛时已过、开始衰落;四海中央的国家名叫中央之国,意为起落的中间时期。
列子崇尚同一,贬低多样,认为宇宙之本是浑然一体的,就像人的头脑没有开化一样,混混茫茫;多样世界的出现是宇宙原本的破损,就像人的头脑开化了一样,混沌破裂,童蒙开窍,有了聪明智慧,分辨黑白是非,从此失去了淳朴和憨厚;多样的世界仅仅是宇宙演化的一个阶段,继续向前演化,又会向浑一无别的状态回归。“大莽阜落”的故事基本正是宇宙演化三个阶段的形象描绘。
大禹迷途
大禹治水,走遍了天南海北,可是有一次却迷失了道路,来到一个从来不知道的国家。这个国家离中原之地到底有多远,谁也弄不清楚,据说有几千万里,它的名字叫终北。
终北的国界延伸到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人们只知道在这个国度里从来不刮风下雨,从来没有霜雪雾露,因此也没有什么禽兽鱼虫,不生长花草树木。它的四面平平坦坦,再往外伸则山峦重叠,无边无际。国土中央有一座山,名叫壶瓴。壶瓴高高地耸立着,形状像个瓦瓶。山顶上有一个洞,洞口像个圆环,它的名字叫做滋穴。滋穴中有泉水涌出,它的名字叫做神瀵。神瀵的气味芳香,味道甘甜,分为四支注入山下,流遍全国,浸润了全国的国土,浸润了国民的肌肤,使国家的地气柔和、国民的性情温顺,所以在那里没有争斗,没有纠纷,人们都谦让居下,和睦相处。在这个国度里,不分君臣,不别长幼,不论男女,不讲婚娶,大家都生活在一起。居住在水边上,不种庄稼,不织布帛,肚子饿了就饮用一些神瀵,身体脏了就用神瀵沐浴。神瀵不能多饮,过量则醉,一醉则十多天不醒;用神瀵沐浴则肤色润泽,香气飘逸,半月不散。这里的居民喜好唱歌,一天到晚轮流着唱,歌声飘在空中,经久不消。这里的人身体都很健康,从生到死,能活一百年,不会夭折,不会染疾。
周穆王北面巡游时曾经来到这里,悠闲的生活、和润的风情把他迷住了,住了三年,忘记了回去。回去之后仍然对此念念不忘,像是丢失了什么东西一样,整日恍恍惚惚,不思酒肉,不召嫔妃,几个月后才慢慢恢复了正常。
齐相管仲劝齐桓公和他一同到这个国家去,一切都准备好了,大臣隰朋来劝阻。
隰朋说:“君王为什么要离开齐国而去终北呢?要知道,齐国有辽阔的土地,众多的人民,雄伟的山川,繁盛的物产,隆重的礼仪,华美的服饰,俏丽的嫔妃,忠良的群臣。只要您发一个号令,就会有百万的军队从命;只要您挥一下手臂,就会有众多诸侯行动。您为什么要舍弃如此繁荣的国家而去那落后的终北呢?想那管仲也是老糊涂了,您为什么要听他的呢?”
桓公听了隰朋的话后不想去终北了,并把隰朋的话转告管仲。管仲说:“像隰朋那样的人哪里能懂得终北国的奥妙呢,恐怕就连我们这样的人都很难理解终北国的奥妙。齐国的富饶有什么值得留恋的?隰朋的话有什么可以顾及的!”这个故事也有两层含义。一层是说世界的多样性。它告诉人们,世界上除了像齐国这样的文明国度外,还存在着类似于终北这样的原始国度。在那里,人们的生活习俗和生理性情与文明国度全然不同。另一层是说,表面上的繁盛是本性上的衰退,表面上的愚顽是本性上的淳朴。浅薄的人追求表面上的繁盛,有悟性的人追求本性上的淳朴。因为淳朴之性与宇宙的原本之性是一致的,它趋向于浑然一体、物我不分。
终北国无风无雨、无禽无虫、无争无斗、无耕无织、无婚无娶、无君无臣、不分老幼、不别男女、和洽柔顺,正是浑然一体、淳朴无华的象征;周穆王在终北国流连忘返、管仲劝齐桓公舍齐赴北,用以表明有识之士对淳朴本性的向往。
表面上的繁盛是本性上的衰退,表面上的愚顽是本性上的淳朴。浅薄的人追求表面上的繁盛,有悟性的人追求本性上的淳朴。
南裸北裘
地处南方的国家,居民都把头发剪掉,赤裸着身体。地处北方的国家,居民都裹着头巾,穿着皮衣。地处中原的国家,居民都戴着帽子,穿着衣裳。九州之地,各有各的气候,各有各的物产,所以人们从事的事业和生活习惯各不相同,有的农耕,有的经商,有的狩猎,有的打鱼,冬天穿皮衣,夏天穿麻衣,行于水上用船,行于陆上用车。各自都默默地适应着自己的生活环境,渐渐地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生活习性。
越国的东面有一个国家,名叫辄沐。这里的居民,生下第一个儿子要切开吃掉,说是有益于他的弟弟。父亲死后便把母亲背到老远老远的地方扔掉,说是死鬼的妻子不能与人同居。
楚国的南面有一个国家,名叫炎人之国。这里的居民,父母死后先要把尸体上的肉剔掉,之后再将骨头埋起来,只有这样才能称为孝子。
秦国的西面有一个国家,名叫仪渠之国。这里的居民,父母死后要把尸体放在柴堆上烧,让其焚化后随着烟升腾,说这是升天,只有这样才能称为孝子。
以上这些情况,各个国家的当政者都作为正常的法规来执行,各个国家的居民都作为正常的习俗来遵从,从来没有人指责,从来没有人说过不是,也从来没有人感到奇异。这个故事是在直接表述世界多样、天各一方的思想。认为不同的地理环境、不同的天然气候会造就不同的生活习俗和不同的人物性格。这些习俗和性格虽然各不一样,但却说不上对错是非,因为它们的底蕴在于人的物质生活。
昆吾之剑
想当初周穆王大征西戎,取得了胜利,西戎向周穆王贡献了两样奇特的东西:一样是昆吾之剑;一样是火浣之布。
昆吾之剑是一柄一尺八寸长的宝剑。宝剑虽短,却是用纯钢加火打造而成的,锋利无比,切削玉石像是切削柔泥。
火浣之布是一种用火洗涤的布,不怕火烧,每当它脏了之后便放在火上烧烤。烧烤的时候,布是火的颜色,垢是布的颜色。烧完之后抖上几抖,布便如雪一样,洁白无染。
皇子听了这个消息后认为天下不会有这样的异物,一定是一种误传。萧叔却觉得皇子过分自信,过分按照一般的常理去推断事物。
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是按照自身的道理存在的,不合于道理的事物不可能存在于世。这个故事表述的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的思想。认为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是按照自身的道理存在的,不合于道理的事物不可能存在于世。但是道理是多种多样的,有些是人们经常接触的,有些是人们难得接触的。人们常见的事物是遵照常理存在的,人们对它们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不觉得奇怪。奇特的事物不是遵照常理存在的,人们难得见到它们,也不了解它们存在的道理,所以乍一见到则以之为奇,称之为怪,认为不可理解,甚至会以为是骗局。就实而论,世界之大无所不有,自己没有见过的事物、没有认识的道理要比见过的、认识的不知道多出几亿倍。所以见到未见之物、听到未闻之事,称奇道怪无可非议,以之为谬则须慎重,断然否决往往会陷于褊狭。故事中的萧叔认为皇子犯了这种褊狭的错误,因为他将自己从未目见耳闻的昆吾之剑、火浣之布断为误传。
“不待之道”的故事进一步讲述这一道理。
不待之道
一次大禹与夏革谈论天地万物生灭的基本道理。
大禹说:“天地之间、四海之内,都在日月的照耀之下,都由星辰标示着位置,都由四时划分着季节,都由岁星记录着年轮。神灵创生了万物,其形各异,其性各殊,或寿或夭,难以尽说,只有圣人才能通晓其中的道理。”
夏革说:“不过也有不依赖神灵而产生的东西,不依赖阴阳而形成的形态,不依赖日月而放出的光明,不依赖杀戮而出现的夭折,不依赖保养而得到的长寿,不依赖五谷而做成的食物,不依赖布帛而制成的衣服,不依赖舟车而自动的运行。这些都是自然的道理造就的,圣人不可能全都通晓。”这个故事直截了当地说明天地万物的多样性。列子认为,天地之间物类众多,有些在常理之中,有些不在常理之中。在常理之中者合于道理,不在常理之中者也合于道理,它们都是自然道理的体现。不同的仅只是前者是人们常见的,后者是人们不常见的。圣人虽然比常人见多识广,也不可能见天地之所有,知天下之全理。
4.天地无意志
天地是否有意志?一直是中国古人探索的问题之一。天有天神,地有地神,民间流传着很多这样的故事,社会上也存在着与此相应的观念。列子虽然创作了很多神话故事,但却并不坚持天地具有意志的观点。在他看来,天地万物都是自然物体,都应自然之理而产生,都应自然之理而消失,不是天神的主宰,也不是地神的创造。“人取而食”的故事从一个侧面表述了这一思想。
天地万物都是自然物体,都应自然之理而产生,都应自然之理而消失,不是天神的主宰,也不是地神的创造。
人取而食
到了战国时期,田氏掌握了齐国的政权。有一天田氏在大庭里设宴招待他的属下,赴宴的人大约上千。
在饮食之间,有人献上了鱼肉和雁肉,田氏见后很有感触,叹息一声说:“上天对待下民真是太厚爱了!生长五谷供人充饥,生出鱼鸟供人开胃。”
众人听了都随声附和,觉得田氏的感慨合理而深刻。
在赴宴的人中有一位姓鲍的大夫,领了一个十二岁的儿子来。这个孩子听了田氏的一番话后却不以为然,开口说道:“您说的这话可是不对。天地万物都是自然而然产生出来的,它们与人一样,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下贵贱之分。不过在产生之后存在着大小、强弱和智愚差别,大的可以制服小的,强的可以制服弱的,智者可以制服愚者,从而出现了相互吃食的情况。人在万物之中最有智慧,所以常常制服它物,取而食之,并不是上天有意为人生下万物、供人吃食。这和蚊子吸人之血、虎狼吃人之肉是一个道理。蚊子落在人的身上,有了机会便将吸管刺入人体,吸人之血;虎狼在旷野之中劫获行人,食人之肉,以此充饥。并不是上天生下人来是为了供蚊子吮血、供虎狼食肉的,而是自然为蚊子吮人之血、虎狼食人之肉造成了机会。”这个故事否认了天有意志的观点。认为天地都是自然而然的东西,不会有意地产生万物;万物都是自然形成的,不是上天有意创造的。所以,鱼雁上了宴席,是人以自己的智慧取而食之,与上天的目的无关。上天无有意志,因此也就没有目的。
在中国古代,有神论与无神论之间的论争非常激烈。将上天神化,认为上天主宰着人世的思想非常突出,而认为上天只是自然物、没有意志、不能主宰人世的观点也很鲜明。在这两种观点的对立和论辩中,世界上各种事物之间的关系是否是上天目的的体现,成了更为深刻的争论问题。列子在这个故事中通过鲍氏小儿的口,道出了否认上天有目的的道理,不但具有很强的说服力,而且蕴含着这些道理连小儿都明白的意义。
5.万物皆在变
天地万物是静止的还是运动的?这是一个非常吸引人的问题。
一般说来,人们不会否认天地万物在运动,因为人们每天都可以看到:日月在运转,群星在回旋,禾苗在生长,河水在奔流。可是深入进去,就不一定了,比如要问:大地每分每秒都在动吗?人每分每秒都在变吗?山每分每秒都在移吗?石每分每秒都在行吗?回答就可能是多种多样的。因为从人的直观感受来说,它们并非时时刻刻都在运动变化。要想回答正确,非有一定的知识和智慧不可。
人们生活在大地上,在它上面盖房子,在它上面立地界,除了地震之外,是不会担心盖的房子、立的地界会移动地方的,因为一般人不会想到地会自己移动。
一个人在二十岁的时候去过泰山,到四十岁再到泰山的时候,看泰山还是那个样子,于是以为它没有什么变化。
一个人的家门口放着一块大石头,一放就是几十年,一直没人动它,于是它就老躺在那里,自己从来不知道翻个身或是挪个地方,所以看到它的人会认为它静静地待在那里,不会运动。
一个小孩在沙堆上玩耍,从上午一直玩到下午,如果有人到他跟前端详一番,准说这个孩子没有变,下午还是上午那个老样子。
笼统而言,以上这些看法没有错,细致考察起来,它们并不准确。
列子讲了两个故事,提出了另外一种见解。一个故事叫做“随生随死”,另一个故事叫做“我亦无故”。
随生随死
周文王的老师粥熊博学多智,经常给文王讲述一些常人听不到的故事,这些故事大都含有常人难以体会到的奥妙。
有一天早上文王来授课,粥熊叫着文王的名字问道:“昌!今日的你还是昨日的你吗?”
文王觉得很奇怪,回答说:“昌就是昌,今日的昌就是昨日的昌,昨日的昌就是前日的昌,都是我父所生,我母所养,一人而已,怎么分今日与昨日呢?”
粥熊笑笑说:“这话不对了!如果今日的昌仍是昨日的昌,我昨日给你讲授了一天课不就是白费了吗?”
文王听后赶紧补充说:“先生的辛苦哪会白费?昨日受教,获益匪浅。我仅是说,昌的身体只是一个,今日与昨日没有区别。”
粥熊说:“这话又不对了。昨日受教既然有益,那就是有了长进。长进之后的昌与长进之前的昌怎么能说是一样呢?且不说受教之后长了知识、长了智慧,与前不同,即使就身体而言,也不能说今日与昨日一样。如果说今日与昨日一样,那么也可以说明日与今日一样,后日与明日一样,再后日与后日一样,再再后日与再后日一样。如此推下去,昌什么时候才可以突然长大成人呢?”
文王听后笑了,说道:“那要慢慢长啊!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粥熊说:“是啊!总有一天会长大,却不是哪一天突然长大的,而是一天天慢慢长大的,那么也就是说人在天天长、时时长。既然这样,那么从昨天开始到今天为止便是又长了一天。既然又长了一天,今日的昌便比昨日的昌大了一天。既然今日的昌比昨日的昌大了一天,怎么说今日的昌与昨日的昌是一个人呢?”
文王听后虽不甚懂,但也觉得颇有道理,所以请求老师细细解说。
粥熊说:“天地万物都在运动变化着,没有一时一刻的停留或止息。不过有的能够看见,有的难以觉察。能够看见的是大的运动变化,比如日月不断地交替,星辰不停地转移,河水不止地奔流,人的脉搏从不止息。难以觉察的是小的运动变化,比如人的身体每时每刻都在排掉旧的东西,消化新的东西,呼出旧的空气,吸进新鲜空气,他的眉毛、胡须,他的才能、智慧,都在不停地变化、更替。可以这样说:每个人都在不断地消失,不断地再生,前一秒钟的昌随着前一秒钟的逝去而消失了,后一秒钟的昌随着后一秒钟的到来而产生了。因为前一秒钟的昌还没有呼吸后一秒钟的空气,吸收后一秒钟的营养,学得后一秒钟的知识,长出后一秒钟的肌肤,而后一秒钟的昌已经排出了前一秒钟的废气,消化了前一秒的食物,学得了前一秒没有的知识,长出了前一秒没有的肌肤,所以后一秒的昌不再是前一秒的昌,昌在每分每秒地变化着。不然的话,人怎么会由小变大,由大变老呢?不过这种变化极其细小,人们一时一刻看不出来罢了!只有过一段时间,这种细小的变化积累多了,人们才恍然大悟,觉得自己老了,可是却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变老的。
“人是这样,其他的东西也是这样。比如泰山,乍看上去,几十年没有变化,可细细考察起来却非如此。山上的草木每年有生有死,山上的雨雪每年有降有落,山上的泉水每年有涌有流,山上的盘石每年有剥有落。不过它的变化与它庞大的身躯相比起来微不足道罢了。不仅泰山,天地也是一样。正因为如此,所以古人说天地悄悄地移动,人们一时感觉不到。”
细微的变化不但客观存在,而且不可忽视,它们积累起来可以成为可观的变化。这个故事表明了列子的两个观点:其一是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在运动变化。不管是天地还是万物,不管是人类还是他类,不管是有生命的东西还是无生命的东西,不管是液态的东西还是固态的东西,无一不在运动变化,而且无时无刻不在运动变化。其二是,天地万物的运动变化有两种不同的情况,一种是可见的,一种是不可见的。人们往往注意到了可见的运动变化而忽视了不可见的运动变化,甚至认为看不见运动的物体是静止不动的。而实际上它们也在运动变化,不过这种运动变化细微而已。细微的变化不但客观存在,而且不可忽视,积累起来可以成为可观的变化。
这种万物皆变的观点是非常深刻的,特别是关于细微变化的观点更是见常人所不见,给人以智慧的启迪,给人以认识客观世界、理解客观世界的正确思想方法。
列子特别看重事物的发展变化,把能否认识事物的发展变化、有没有发展变化的观点视为有没有智慧、能否洞察天机的标志。并为此讲了一个寓言故事,这就是“我亦无故”。
我亦无故
起初列子特别喜欢到外面去旅游。他的老师壶丘子叫着他的名字问他说:“御寇!你这么喜欢旅游?旅游有什么意思呢?”
列子回答说:“旅游的意思可大了。能够看到山河的变化、人物的迁徙。不少人喜欢旅游,但是旅游的目的不一样,大都是看看山水花草,观赏自然美景,而我与他们不一样,不是去观赏这些东西,而是观赏这些东西的变化。所以不要看大家都是在旅游,都是在观赏,其实旅游与旅游不同,观赏与观赏有异。”
壶丘子听后笑笑说:“列御寇呀,列御寇!本来与别人的旅游是一样的,非要说与别人的旅游不一样。实际上别人在观赏山水花草、自然风情的同时,也在观赏山水花草自然风情的变化。这与你有什么区别呢?不是别人与你有什么区别,而是你们与真正懂得旅游的人有共同的区别,那就是只知道从外面的事物中去观赏变化,去体会变化的道理,而不知道从自己身体的内部去观赏变化,去体会变化的道理。要知道,不仅外面的事物每时每刻在变化,自身内部每时每刻也在变化。不仅外面的事物今天不再是昨天的样子,自身内部今天也不再是昨天的样子。只知道观赏外面的变化算不得真正懂得旅游,只有知道观赏自己内部的变化才算真正懂得旅游啊!”
列子听后很惭愧,知道自己的学识还很浅薄,所以关门闭户去体会自己内部的变化,再也不到外面去旅游了。
过了一段时间,壶丘子问列子:“懂得什么是真正旅游了吗?真正的旅游不知道自己在向什么地方行走,真正的观赏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因为每一个事物都在运动,每一个事物都在变化,它们的形态虽然不同,但是就从都在运动变化这一点而言,它们是一样的。只要真正懂得了一切事物都在永恒不息地变化,游到哪里也是一样的,观赏何物也是一样的。不出门户,只要体会到自身的变化,也就体会到了一切事物的变化。达到了这种境界也就懂得了旅游的意义。”所谓“我亦无故”,是说外面的东西不再是过去的东西了,我也不再是过去的我了。一切事物都在运动变化,不仅是外面的事物,而且自己的身体也是一样。
这个故事有三层意义。
第一层是推崇对运动变化的认识。认为只认识到事物的静止形态是浅薄的,在认识到事物形态的基础上进一步认识到事物的发展变化才是深刻的。所以列子以观赏山水花草、自然美景的变化迁徙而自诩。
第二层是推崇对事物运动变化的普遍认识。认为只认识到某些事物的运动变化是狭隘的,只有认识到一切事物都在运动变化才是渊博的。所以壶丘子说只知道外物在运动变化,不知道自己本身也在运动变化,只知道观赏外物的运动变化,不知道观赏自己本身的运动变化,算不上真正懂得旅游。
第三是推崇由内推外、触类旁通。认为只认识到一切事物都在运动变化,那只是达到智慧的阶梯,只有由自身的运动变化体会到一切事物的运动变化,只有从今天的我不是昨天的我,体会出天下一切事物都在新故交替,新故交替是天下一切事物的共性,从而不出门户而知天下,才算是达到了智慧。所以壶丘子说:不出门户,只要体会到自身的变化,也就体会到了一切事物的变化,达到了这种境界也就懂得了旅游的意义。
列子除了言及天地的运动变化外,还言及运动变化的一种具体形式,这就是先至后返。其意是说,事物运动变化的程序是:先走到头,后往回返。
“目盲先明”就是讲的这种现象。
目盲先明
一个人,本来眼睛很是平常,没有什么特殊的目力。有一天突然变得特别明亮,能看到百步之外的针尖,可是第二天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变成了瞎子。
一个人,本来耳朵很是平常,没有什么特殊的听力。有一天突然特别灵敏,能听到远处蚊子飞的声音,可是第二天却什么也听不到了,变成了聋子。
一个人,本来味觉很是平常,新故交替是天下一切事物的共性。没有什么特殊的辨别能力。有一天突然变得特别敏感,能辨出两条河水的不同味道,可是第二天却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了,失去了味觉。
一个人,本来嗅觉很是平常,没有什么特殊的闻味能力。有一天突然变得特别敏锐,能闻出很远之外的焦朽之气,可是第二天却什么气味也闻不出来了,成了盲鼻。
虫子的尸体在僵硬之前总是比平时要软,人的头脑在糊涂之前特别能辨别是非。由此可见,事物如果不走到头是不会往回返的。事物都在运动变化,而且都在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地运动变化。这个故事在承认这种事实的同时,揭示了一条普遍的法则,那就是不发展到尽头是不会回头的。事物总是首先发展到尽头,之后才会向回返转。列子在这里虽然没有涉及引起向回返转的具体条件,但却指出了这一现象的普遍性,把它提高到了法则的高度来认识,这在中国古代与物极必反的观念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一种事物发展的形式。后者是说,事物发展到了尽头必然向回返转,前者是说,事物只有发展到了尽头才会向回返转。二者合在一起则是说,事物发展到了尽头,而且只有发展到了尽头才会向回返转。“到尽头”成了事物向回返转的必要而充分的条件。这既合乎客观事物发展变化的事实,又合乎事物发展变化的逻辑,代表了中国古代哲人的一种深邃见解。
事物发展到了尽头,而且只有发展到了尽头才会向回返转。“到尽头”成了事物向回返转的必要而充分的条件。
6.宇宙与天地
列子没有故意去构造宇宙学说的体系,但在他的故事中却反映出了有关宇宙和天地的系统看法。
首先他认为,天地都是由气构成的,涉及到了天地质地问题。这是有关天地构成的学说。
其次他认为,天地扩展开去,在空间上是无际的,在时间上是无限的。这是有关宇宙整体规模的构想。
再次他认为,天地万物从本性上看是同一的,从形式上看又是多样的。这是有关宇宙本质与表现形式的学说。
再次他认为,天地无有知觉,无有意识,自然而然地存在,自然而然地繁衍。这是有关天地基本属性的学说。
再次他认为,天地万物在永无休止地运动变化,即使表面上静止的物体也在运动变化,仅是人们难以觉察而已。运动遵循着一定的法则,其中的法则之一是行至尽头而后返。这是有关天地万物存在形式的学说。
由此看来,列子在自己的故事中涉及到了宇宙、天地及万物的方方面面,构成了一个学说体系。这个体系虽然还不够完善,但是从古代特定的历史背景来衡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一般常人的想象。在既无望远设备,又无显微设备的时代,全凭目力观察加头脑思维,竟然远能测知天边,小能察知无间,而且在许多方面与现代科学探测的结果大致相仿,不能不说是人类的骄傲,不能不说是世间的奇迹。
有关天地,最后还须谈及一点,这就是天地在宇宙之中的地位问题。
在列子看来,天地虽大,但只是无限宇宙的一部分,其功能虽强,但也只能各司其职。
宇宙是无限的。正因为它是无限的,所以能包罗万象,无所不有,造就万物,无所不能。
构成宇宙的部件都是有限的。正因为有限,所以各自只能占有有限的空间,只能度过有限的时间,只能行使有限的职权,只能具有有限的功能。小自朝菌,大至天地,皆不例外。
有鉴于此,列子说:天地无全功,圣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所以,天的职能是覆盖大地,地的职能是托载万物,圣人的职能是教化众生,万物的职能是各适其用。由此可见,上天虽然茫茫无际、浩大无边,却有不足之处;大地虽然卑贱低下、受人践踏,却有独特之长;圣人虽然智慧敏捷、聪慧高洁,却有失误之时;万物虽然杂沓纷乱、良莠参差,却能各尽所用。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有覆盖功能的东西不能托载,有托载功能的东西不能教化,有教化功能的东西不能多用,有多用功能的东西不能深专。普天之下,有形之物,各有其功,各有其能,各有其才,各有其用。正因为如此,也就各有其短,各有其缺,各有其拙,各有其愚。有的是阴,有的是阳;有的是圆,有的是方;有的是被生者,有的是生生者;有的是有声者,有的是生声者;有的是有色者,有的是生色者;有的是有味者,有的是生味者。最早生出生命的东西一定没有生命,最早生出声音的东西一定没有声音,最早生出色彩的东西一定没有色彩,最早生出味道的东西一定没有味道。所以,能够显阴又能显阳,能够显柔又能显刚,能够变短又能变长,能够成圆又能成方,能生能死能热能凉,能浮能沉能苦能香的东西,一定是无生无死、无短无长、无声无色、无圆无方、无阴无阳、无柔无刚、无沉无浮、无苦无香,什么也没有的东西。这就是无边无际、浑一无别的宇宙原本。
偌大的天地尚且有所不能,人在天地之间仅是万物中的一种,本领再大也是有限的,只有顺随自然、借助万物才能毕其功而成其事。这是告诉人们,天地虽大,也只是宇宙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宇宙演变出的有形之物,有它们各自的限度,有它们各自的短长。只有无形无限、浑然为一的宇宙才是万能的。这是列子整个思想体系的根本。
通过这段论说,既划定了天地在宇宙中的位置,也告诉了人们一个道理,那就是偌大的天地尚且有所不能,人在天地之间仅是万物中的一种,本领再大也是有限的,只有顺随自然、借助万物才能毕其功而成其事。这就是老子说的无为而无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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