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霖大传:一个乱世枭雄的崛起与殒落-上了马就不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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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松龄攻取锦州后,就认为大事已定,变得十分骄傲自满。在从天津出发时,有人问到奉天后如何对待张氏父子,他的说法还很谨慎:“我们是讨杨(指杨宇霆)以清君侧,当然仍是张家的天下。”到了锦州,当别人又问到同样的问题时,口风就完全变了:“那得听地方上的处理了。”所谓地方处理,其实就是由他主宰生死而已。

    随着郭军进占锦州,一般人都认为张作霖大势已去,郭松龄可以成功,因此想转换门庭者不在少数。汤玉麟在第二次直奉战争后又被张作霖重新提升为骑兵师长,与热河都统阚朝玺一道驻兵热河,二人遭到冯玉祥国民军的进攻,眼看郭军又逼了过来,便派代表来锦州找郭松龄,表示愿意合作,条件是要求事成之后得到黑龙江。此外,隶属于张作相吉林军、从山海关前线败退下来的骑兵师长于琛澄,也提出只要事后能得到吉林,就与郭军进行合作。

    阚朝玺有一师一旅,汤玉麟、于琛澄则各有一个骑兵师,三人均为地道的实力派。且不说郭军缺乏骑兵,汤、于骑兵师可能带给他们莫大的帮助,就是阚朝玺的作用也无可替代。当时只要阚朝玺率部指向黑龙江,吴俊升保家尚恐兵力不足,就算杨宇霆再出语相激,也无法抽调部队增援奉天前线,张作相的吉林军亦只能用于自卫。

    对郭军来说,这是一个不战而成功的大好机会,可是令魏益三等部属为之扼腕的是,他们的主帅对此机会却并不重视。

    戴着镣铐跳舞

    郭松龄认为自己力量强大,有人临时加盟固然是好,没有也无所谓。在未征求众人意见的情况下,他就委阚朝玺为总参议,汤、于为参议,对于阚、汤、于所索要的地盘则置之不理。与此同时,他还下令扫荡奉热边界,其对象为阚、汤的部属,这更无异于在打阚、汤的脸。魏益三等人对此再三劝谏,但郭松龄只是一意孤行,不予采纳。

    见郭松龄不能相容,阚、汤、于只得重归张军阵营。郭松龄得报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让他们凑在一起,我费一回事就完了。”实际上,与阚、汤、于合作的失之交臂,是郭松龄的一个很大失策,此后郭军不但失去许多帮助,其左翼还不断受到阚、汤、于的骚扰破坏。

    还在未从天津出发时,郭松龄曾想请李景林出兵热河相助。假使李景林能到热河,郭军左翼不但可保无忧,而且必要时,李部还可以迂回长春,切断吉黑与奉天的联系,则郭军又可以至少成功一半。未料冯玉祥因急于得到天津海口的使用权,派国民军在邯郸附近对李景林部进行了围攻,冯李关系因此恶化。李景林见所部被国民军围于邯郸,早已是坐立不安,焦急异常,有时竟至热泪盈眶,几乎要放声痛哭,如何还有兴致出什么热河。当时郭松龄急于出兵奉天,也顾不得协调冯李之间的利益和矛盾,就匆匆离开了天津,最后还是冯玉祥近水楼台,轻易便攻占了热河。

    按道理来说,冯玉祥已取热河,完全能代替李景林援郭,可是他对东三省也存有野心,只想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从始至终,在援郭的军事行动上都不积极。

    郭松龄事先把反奉想得过于简单,认为只要一纸通电历数张作霖的罪状,然后就能挥戈东进,直入奉天,因此在后勤方面缺乏足够配备。直到张郭战争开始,他才意识到问题所在,不得不派人向“三角同盟”的盟友求援。冯玉祥借助于郭军对张军主力的吸引,几乎是不劳而获地就拿下了热河,心情很是舒畅,不仅馈送郭军大批罐头食品,还资助了现款二十万元。李景林则不一样,立马将郭的来使拒之门外:“我们都穷透了,哪里有钱借给你们,还想跟你们借钱呢!”

    就在这个时候,李景林的母亲恰好从奉天发来一封长电,诉说“张大帅”待她如何之好,劝李景林不要跟着郭松龄造反。李景林因遭到冯玉祥攻击,本就认为所谓的盟友已经毁约,看到这封长电后被触动心思,遂决定背盟。他先把郭松龄扣押在天津的东北军官员全部予以释放,接着又将所部改为直军,与张宗昌的鲁军联合,向国民军公开宣战,“三角同盟”就此解体。

    李景林背盟,使郭军陡失后方不说,其背后还面临着李军的军事威胁。为防止出现意外,郭松龄只得派魏益三率部据守山海关,以防备李景林“从背后给我们来一刀子”。冯玉祥夺取热河后,态度也不明朗,相当于成了郭军在阚、汤、于之外左翼的另一个隐患。在无后方作战的情况下,还得时时提防着后方、左翼出现异动,郭军就像戴着镣铐跳舞,真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士气低落是郭军面临的另一个严峻问题。从根子说,这是因为郭松龄的反奉缺乏足够的民意基础,大多数郭军基层士兵都觉得东北军是一家,反奉是自家人打自家人,最后打了半天,遭祸害的还是东北军本身和自己的家乡父老。虽然他们勉强服从了命令,但表现在行动上却是动作迟缓,进取心严重不足。

    在张郭战争进行的过程中,后勤不继又进一步对郭军的士气造成了打击。还在连山之战的头天晚上,他们就吃足了这方面的苦头。那天晚上突降大雪,气温骤然下降至零下二十多度,郭军士兵均身着单衣单鞋,只能披着羊毡,躲在战壕里以御风寒,很多人都被冻坏了手脚。

    郭松龄在天津存了六万套冬装,结果李景林一翻脸,把所有冬装和郭军在天津存放的其他钱物全给扣押了。无奈之下,郭松龄只好把冯玉祥送给他的二十万元都拿出来,让人在天津重新置办了几万套棉衣,但因交通断绝,直到巨流河战役打响,这些棉衣都还尚未能够装船运往前方。

    分封地盘、防这防那、士气低落、缺乏棉衣,这一堆事先想都想不到的烂事,让郭军竟然在锦州停留了一周多时间。一周多过后,各部仍迟迟不愿前进,他们的趑趄不前,使得张军不仅有充裕的时间可以调兵遣将和布防,而且还乘机破坏了铁路沿线的给水设备,运兵车因此无法开动。这样一来,郭军的大部分人马都只能在冰天雪地里徒步行军,行动更加迟缓低效。事后有人认为,如果郭军能够做到兵贵神速,张郭之战很可能就是另外一种局面了。

    背水一战

    张作霖虽倾其所有,能够会集到巨流河进行布防的兵力也不过五六万人,其中还有许多是未经训练的新兵,有点实战经验的都是从连山和锦州败退下来的部队。为了与郭军进行识别,每个官兵都发有一块黄布围在脖子上,老百姓见了都说:“奉军黄到脖子上了。”意思是张军垮台在即。

    张学良在父亲面前信誓旦旦,等到真正置身于这种“黄到脖子上”的氛围时,也远没有先前那样决绝果敢。更何况,他的老部队都归了郭松龄,如今除辖有少数临时投奔过来的部队外,其余尽为刚招来尚未完成训练的新兵。所谓把郭军引到兴隆店,然后一举歼灭,也就只能拿来哄哄老爷子,让他高兴高兴,以便少挨几句骂了。

    有趣的是,两军对垒,张学良设在火车包厢上的司令部竟有电话线可通到郭军控制区域。战前的两三天内,司令部内电话不断,而所有通新民县的电话统统都由张学良亲自接,别人一概不准代劳。同在包厢里办公的戢翼翘看到他接电话后,有时很懊丧,有时又比较开朗一点,有时还听到他说:“他不下台,他也不自杀。”

    戢翼翘等人也不好问哪个“他”不下台,哪个“他”不自杀,但是可以肯定这个“他”不会是气焰正高的郭松龄,倒很可能是指他那个既不下台也不走的老爷子。

    其实,不光是张作霖,张作相、吴俊升等“老头儿”这回也豁了出去,身为张家的老臣子,他们都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而且他们本身与郭松龄也殊有矛盾,深知一旦对方当政,绝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所以都准备不惜牺牲一切与郭松龄进行决斗。

    张作相从吉林出发时,曾请人扶乩,乩语上有“福厚平安”的话,于是一到前线,就把原定的军团部由公主屯改到安福屯,并且对别人说:“我是死在这里也不再退了。”张作霖听到后对将领们说:“辅忱既已抱着至死不退一步的决心,我也决心至死不出奉天。你们好好去干吧!”

    张作相向被称为是东北军中最厚道的一个人。前面屡战屡败,他没有因此责罚任何一个军官,反而向能来参战的全体官兵表示深深感谢和慰问,同时又引咎自责,说他不应离开大家先行退走,当谈到因天冷衣薄,已有官兵出现冻伤时,还伤心地流下了眼泪。张作相的吉林军仍是巨流河一战的主力,他的这些做法在令官兵为之感恩戴德的同时,也大大鼓舞和激励了士气。

    张作霖深知巨流河战役关系着张家兴衰荣辱,为此不惜让刚生完幼子的五夫人寿夫人出马,与张学良夫人于凤至一起,携五万银元,前往东北医院慰问受伤官兵。另外,除出十万银元招募新兵,他还派张景惠以宣抚使的名义到前线慰劳官兵,宣布凡参战官佐各晋一级,士兵每人发“恩饷”两月,仅后者一项就耗用了五万银元。这些都是张作霖自掏腰包,也可以说张家雄厚的财力在关键时候助了他一臂之力,使得张军更加斗志昂扬。

    张郭两军在后勤方面悬殊。张军所有士兵都发给新棉衣、皮大衣、面包、罐头、香烟等,物质供应异常丰富。也因为后勤充足,张军比较重视军纪,力避军民冲突,以此收买人心。反而郭军主力虽曾以军纪肃然著称,但此次因棉衣棉鞋不足,就不得不抢老百姓的棉衣来御寒,有的甚至把小孩的棉衣都抢来裹脚,服装看上去五颜六色,不但遭老百姓怨恨,而且对军心士气也是不小的挫伤。

    胜利的天平已悄然向空前团结、同仇敌忾的张军倾斜,但郭松龄及其部下却全然没有这方面的意识。据说就在巨流河战役打响之后,他专车上的兵站人员晚上仍脱光衣服睡大觉,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众人都认为指日可进军省城,所计划的只是如何接收的问题。

    战前,郭松龄得到情报,获知张作霖将集结兵力,在新民一带与之背水一战,便召集众将开会商议。会上,多数人都提出应采取两翼包抄的战术,分左右翼兵进奉天。这样既可以避开南满线附近,不与日本关东军发生冲突,也能够不与集结于新民的张军主力直接交锋。只有郭松龄认为“张的军队已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分路进击费时费力,完全是多此一举。

    因连续获胜,郭松龄对张军相当不屑一顾,曾说:“等张作霖把奉、吉、黑三省的杂牌队伍全部集中后,一击成功,可免去东征北讨,战事延长。”在他看来,现在正是这样可予以集中歼灭的好机会,“(张军)越是集中,我们收到的效果越大,趁所有敌军都集中新民附近,正好一网打尽”。

    无独有偶,当张军在兴隆店召开军事会议时,也有人建议为防范郭军的两翼包抄,应实行分路堵截,作为张军总指挥的韩麟春则判断,郭松龄性格固执急躁,指挥作战多喜欢硬碰硬,加上一路打的都是胜仗,骄傲轻敌,实战时必定仍只会集中兵力攻坚,且直向白旗堡一带进军。会议最终采纳他的主张,张军所有兵力都被部署到了白旗堡附近的岸上。

    我扯谁的后腿,谁就得趴下

    1925年12月22日夜,郭军向张军的巨流河防线发起全线总攻击。战斗十分激烈,枪声连成一片就像刮风一样,但与以往不同的是,郭军的几次强攻都未能得手。外间传说,日本派一个师团的陆军和百门大炮加入张军防线,巨流河、兴隆店一带无处没有日本兵,一些郭军官兵事后便认定是与他们作战的除了张军还有日军,所以仗才这么难打。张学良的机要秘书刘鸣九亲身参加了巨流河战役,据他说,这是不符合实际的,因为整个巨流河防线并不太长,倘有此事,一万多人的日本师团和那么多大炮该配置于哪个阵地上呢?

    又有人说,日本航空队曾狂炸新民等地,以配合张军的正面进攻。那时张学良兼任奉天航空处总办,下设三个飞行大队,如果要轰炸郭军,出动自家的空军就足够了,也实在没必要借助日本航空队。刘鸣九随张学良的军团部先后由兴隆店移驻新民,其间没有看到新民的哪一个地方曾经被炸。

    日本人有援助张军,但仅仅只限定于几个日本顾问,比如张作霖的私人顾问町野参与了防御作战计划的制订,吉林督署日本顾问林大八中佐在前线为张军部署过炮兵阵地。在战场上真正顶住郭军的还是他们曾经的手下败将,只是士别三日,他们的状态早已今非昔比。

    巨流河距离奉天省城不过几十里,郭军只要越过巨流河,奉天就不能守了。可是果子明明就在眼前,却横竖吃不着,郭松龄急了,立即下令集中火炮摧毁张军阵地,然而接下来却发生了一件让众人都倍感惊异的事:耳边炮声隆隆,但没有一个射击目标遭到破坏,连炸裂的声音也听不到,就好像炮兵射出的不是一颗颗炮弹,而是一个个铁球。

    郭松龄忙问参谋长、炮兵专家邹作华究竟是怎么回事,邹作华煞有介事地解释说,张军阵地都建在巨流河河坝之上,河坝全是沙土地,抗力小,故而射出去的炮弹都不爆炸。

    事实是郭军只有很少的工辎部队,运输工具还是临时从民间雇用的十余辆汽车,在铁路运输连运兵的基本需求都无法充分满足的情况下,其战斗配备受到很大影响。负责这方面的军官忙中出错,出发前检查不周,居然所有炮弹引信都忘记携带了。及至战斗开始,这一要命的失误才被发现,但再运已来不及了,又不敢据实报告,郭松龄下令开炮后,就只得将没有引信的炮弹打出。当郭松龄发问时,邹作华若据实讲来,不仅会让同僚倒霉,还可能牵连到自己,自然也就只能一本正经地瞎编了。

    张军阵地挨了半天炮击,却没有受到损失,也是莫名其妙。后来郭军兵败,邹作华以此邀功,说自己身在曹营心在汉,事先让火车上管弹药库的人把炮弹引信抽了出来,所以炮弹才会不炸。张学良晚年对此进行了否认,说:“那是假话(指邹作华暗中做手脚),不但是假话,那邹作华当时是真心帮他(指郭松龄)。”

    原张学良第三军团的炮兵囊括了东北炮兵的大部分,兵变后皆为郭军所有。郭军能一克连山,再夺锦州,炮兵居功至伟,如今大炮哑了火,郭松龄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得继续督促步兵发动硬攻。

    虽说邹作华对郭松龄说的都是瞎话,但河坝坚固也是真的,一旦炮兵不能发挥威力,步兵在河坝前再怎么折腾,都唯有流血送命的份儿。张军方面,吉林和黑龙江军固然在装备上不及对手,野炮又已在战斗中全部散失,所存山炮只有一营,然而张作霖已把奉天兵工厂储藏的大批新枪、新炮、弹药,一股脑儿全部送到了前线,相对于无后方作战,弹药无法补充的郭军,他们反而后来居上。据说当时连奉天兵工厂的技工、技士都到前线充做了炮手,他们熟悉火炮技术性能,射得很准,每发必中,给无法逾河坝而过的郭军造成了极大伤亡。这让郭军又产生错觉,以为“奉军方面有日本炮兵参加”。

    郭军官兵的思想本来就比较混乱,仗打得好还罢了,一旦遇到重大挫折便会产生剧烈动摇,尤其下级官兵,眼看奉天近在咫尺,自己有家不能归,还得在冰天雪地中与以往袍泽拼个你死我活,更是本能地生出了对郭松龄的不满。进攻失败后,士兵们议论纷纷,有人嘀咕:“进城(奉天城)打谁呢?打老将吗?我们不会这样没良心。”更多的说法则是:“吃张家,穿张家,郭鬼子造反真是个冤家。”这一天下来,郭军士气不振就已达极点,由此也可以看出,郭松龄在东北军中的威信,确实还是压不倒张作霖。

    1925年12月23日,就在郭军攻击受挫、军心沮丧之际,吴俊升的黑龙江骑兵赶到战场。吴俊升虽然没有多少正规的军事知识,但毕竟也曾是一员久经沙场的悍将,他在军事会议上说:“我是老粗,不懂得红蓝铅笔在地图上怎么画。我只知道两个人打架,我扯谁的后腿,谁就得趴下。”

    吴俊升用来扯郭松龄“后腿”的办法,是亲自带领骑兵绕道袭击郭军后方。郭松龄在滦州起兵时只控制了炮兵、步兵,没能控制住骑兵,这导致在巨流河战场上,张军骑兵极多,而郭军骑兵极少,一旦面临骑兵部队的大规模冲击,几无抵御能力。

    骑兵得手之后,张军正面部队乘机放弃阵地,实施全线出击。让他们感到惊异的是,当面的郭军竟然不做抵抗,就纷纷举起白旗,自动缴械投降。此后,整个郭军阵营便呈现出兵败如山倒的趋势,即便郭松龄亲临前线指挥也无济于事。

    群龙无首

    郭松龄在阵前召开紧急会议商议对策。会上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拿不出什么解困的好办法,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场战争是注定失败的了。与会者最后决定给张作霖发电报,承认失败,请求宽恕。张作霖很快回电,大意是除郭松龄一人外,其他将领均可赦无罪。

    张作霖的这份回电颇具策略,所起到的效果也极其微妙。郭松龄走投无路,于是提出反攻意见,计划亲率五个步兵团,于第二天拂晓实施进攻。没想到反攻意见一提出,便遭到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反对,什么部队无法整顿啦,什么后方联络线中断啦,什么人心不稳不愿打奉天啦,什么通过南满铁路恐有问题啦,总之就是找各种理由逃避继续作战。

    郭松龄再有勇气,总不能做光杆将军往上冲,只好说:“你们都不愿意打了,现在就是因为我。我走,你们跟沈阳接头就是了。”说着,愤然离开前线指挥所,回到了位于白旗堡车站的郭军总司令部。

    不料当天晚上,王永清的黑龙江骑兵旅突然闯入司令部附近,停在司令部后面的弹药车被击着火,车站内外顿时火光和爆炸声一片。司令部人员不明真相,以为司令部已被张军包围,于是纷纷下车各自逃命。

    郭松龄身边向来没有为他分劳的各种得力幕僚,自滦州起兵以来,大事小事都是自己一把抓,此时早已经到了精力不济、顾此失彼的状态,听参谋副官报告司令部被围,便也信以为真,当下即偕夫人韩淑秀及少数机要人员,在一部分卫队的保护下,乘着民间大车向南逃跑。郭松龄一脱离战场,余下部队群龙无首,投降的投降,逃跑的逃跑,郭军至此彻底失败。

    1925年12月24日,当郭松龄一行逃亡至新民县的苏家屯时,与走错道路的王永清骑兵旅不期而遇。郭的卫队全是刚从教导队毕业的青年学生,缺乏战斗经验,连老百姓见了,都说“不像当兵的,倒很像学生”,而且卫队又没有重武器,步枪也很少,学兵们多持手枪或手提机枪,打得不远。在王部用迫击炮实施轰击后,卫队很快就消耗完子弹并被包围缴械。

    王部查问俘虏郭松龄去了哪里,有的说不知道,有的说向南逃了。接着又问老百姓,老百姓回答说不认识什么“郭鬼子”,只知道有一男一女下了菜窖。王部于是判断郭氏夫妇就藏在菜窖里,他们自己不敢下去抓人,就硬逼着两个村民下去。村民进入菜窖后,郭松龄想开枪,被韩淑秀劝阻,说:“别打!他们也是被逼下来的。”当郭氏夫妇走出菜窖就缚时,村民们看到“(郭)挺高的个子,长脸。他老婆个子不高,长得挺漂亮”。

    获知郭松龄夫妇被捕,王永清的上司、骑兵师师长穆春当即给张作霖打去电话,报告了事情经过。这时张作霖喉咙已经哑了,最初他还有些半信半疑,直到穆春说此事千真万确,绝无错误,他才兴奋地说:“他妈拉个巴子的,我得叫他来,问问他。你们好好地看着,别叫他寻了无常,等天亮我派人去弄他来城里。”

    张作霖接电话时,他的秘书长郑谦和杨宇霆正好就在旁边。后者问他会怎么处理郭松龄,张作霖显然仍没有想好,只是说:“把他解回来,我当面问问他到底为什么反我。”

    郑谦是个很有头脑和做事稳健的人,他立即说:“日本兵派兵在营口以北一带巡逻,万一知道我们押解的是郭松龄,中途截去怎么办?”

    虽然从事后来看,郑谦显得有些多虑,但在那种混乱的局面下,他有这种想法却也情有可原。与郑谦意见一致,杨宇霆同样不主张将郭押来奉天,不过他顾虑的是另外一层。

    将星落地

    杨宇霆对张作霖说:“郭反正是要死的,不如就地枪决,以免株连。”这句话提醒了张作霖,他倒不是光想到张学良,而是考虑到,郭军几乎包含了东北军全部的精锐,事情既已过去,大部分官兵还要予以保全,没必要留活口从而牵连无辜。

    张作霖随即让杨宇霆代为拟电,将郭氏夫妇就地枪决。以后张学良及郭军旧属均归咎于杨宇霆,认为是他“矫老帅之命”,导致郭松龄被处决,这也成为杨宇霆日后遭到诛杀的原因之一。可是以郭氏夫妇死后,张作霖仍要将他们暴尸三日以泄愤这一点来看,即便没有杨宇霆的建议,郭松龄亦必定难逃一死,而杨宇霆一片苦心要调解张氏父子的关系,避免他们感情破裂,结果反被人歪曲,以致惹祸上身,也真是太冤、太不值得了。

    在杨宇霆代拟的处决令中,枪毙韩淑秀的理由和罪状是“附逆最力,在滦州独立时,当众演说,摇惑军心”。韩淑秀确实自始至终参加了郭松龄的反奉行动,且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张学良就说“郭松龄起兵倒戈的动因,与她的太太有很大的关系”。这是个很硬气也很有担当的女人,行刑时,围观的村民看到“郭松龄有些颓了,那女人倒比她男人刚强”。死到临头,韩淑秀还对丈夫说:“你怕什么,如果我们胜了,不也是一样吗?”她接着又对行刑士兵说:“先打我,让军长(指郭松龄)看见我走了,好放心。”

    郭松龄是在一户姓郝人家的庄稼地里被枪杀的,郝家认定郭被杀是“将星落地”。将星自非人间凡品,落在哪里,哪里的风水一定错不了,因此郝家人特地在郭被杀的地方植上松树,作为自家坟地,此后该处便得名松树坟,或称郝家坟。

    在郭军兵临城下的那段时间里,张作霖被迫把家属都暂时藏到他的日本顾问松井七夫家里避难。当张作霖接到前方电话,得知郭松龄已被处决时,正值他的第八个孩子张学铨出生,张作霖十分高兴,一拍大腿,就给张学铨起了个小名,叫作太平。

    张作霖并不知道,他的大儿子此时尚处于六神无主的状态之中。穆春在擒获郭松龄后,除直接向张作霖报告外,也给张学良发了电报。张学良获悉,当时就打算让穆春先将郭松龄送到新民县,然后予以释放。他和机要秘书刘鸣九进行商量,刘鸣九说:“这个事情你可要好好考虑,老将这样震怒,能行吗?”张学良听了有些害怕,暂时便再未提及这个话题。

    对郭氏夫妇行刑的并不是穆春,而是张作霖的卫队团团长高金山。和穆春一样,高金山也知道张学良与郭松龄不同寻常的关系,所以在从奉天总部出发时亦给张学良发来了一封电报,电报中没有说行刑,只是说奉派押解。张学良正在兴隆店自己的司令部内,收到电报,他马上让刘鸣九复电高金山,叫对方押送郭氏夫妇路过兴隆店。刘鸣九问:“到这里干什么?去沈阳又不顺路。”张学良回答:“到这里我把他放了。”刘鸣九没想到他对放郭仍念念不忘,急忙提醒道:“这不行啊!老将本来就对你很恼火,你再把他放了,老将能答应吗?”张学良这回很坚持,说:“不要紧,你就写吧!”

    刘鸣九只得遵命拟写电报,然而还没等他把电报稿写完,高金山的第二封电报来了:“走到老达房,奉帅令已将郭松龄夫妇枪决。”张学良看完这封电报,跺了跺脚,叹了口气,说:“完了。”

    就当作一次演习吧

    张学良与郭松龄关系亲密,形同一人,但那是郭松龄反奉以前的事,之后他不仅被夺去军队,还差点遭受灭门之灾。在这种情况下,张学良仍要不顾一切地放郭,连刘鸣九都弄不清其动机何在,只能单纯归结为“张待人宽厚,对郭始终怀有眷顾之情”。

    几年后,张学良正式继承父位,没多久便诛杀了杨宇霆。外界认为,这与杨宇霆不识时务,在张学良未“登基”之前就与之结怨有关。可是张杨之间的所谓怨其实并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事,无非是杨当初没有能够事事都顺着“太子”罢了。这至少说明,张学良并不如他身边的人所形容的那样宽厚和有肚量,回到郭松龄这件事上,他对郭也不会真的“眷顾如初”,否则的话,他不可能在政坛上走那么远。

    到了晚年,张学良说出了自己当时的打算:“郭茂宸(郭松龄字茂宸)的确是一个难得的人才,若由我处理,应让其出国深造,以后再为东北地方之用。”可以看出,张学良放郭的目的之一是要将其重新收拢过来,为己所用。

    抛去张学良是否真的参与郭松龄反奉不提,毕竟他能成为远近闻名的“少帅”,郭松龄的作用无可替代,张依赖郭来练兵打仗,以及统摄陆大派这样一支派系力量,也都已成为一种惯性,可以说,骤然离开郭的辅佐,张会本能地感到困难重重。

    张作霖出身绿林,也因此常被讥为不学无术,但他为人豪爽,且能知人善任。相比之下,张学良就缺乏这样对人才兼容并蓄的能力,终其一生,选用到的大将之才只有一个郭松龄,他也离不开郭松龄。在他看来,郭反奉,说明这员虎将的毛还不够顺,如果捋顺了,不一样可以继续用吗?从这个角度理解,郭松龄被杀,令张学良未来的用人计划落空,所以他才会跺脚叹气。

    接下来,张学良只能考虑如何接收郭军残部,也就是原来归属他的第三军团了。还在郭松龄占领锦州,奉天省城陷于极度恐慌之中时,张作霖就曾在一次会议上提出过善后处理的问题,吴俊升当时态度激烈:“郭松龄非杀不可,追随郭松龄的将领也非杀不可。”

    散会后,张作相有意留在后面,等吴俊升走了,又重新转了回来。见他去而复返,张作霖便问:“你有事吗?”张作相说:“郭松龄反奉,都是汉卿(张学良字汉卿)的军队,也是你老的军队,都是家乡子弟,不该处理一大片,结下子孙仇!”张作霖听了欣然道:“好!”随即派人分头给尚在奉天城内居住的郭军军官家属送米送面,进行抚慰。后来郭军将领们给他发电报,请求宽恕,他在复电中又重申了“罪在一人,不及其余”的原则,这些在当时都起到了瓦解郭军的作用。

    战争结束,张学良、张作相、吴俊升、韩麟春会合一处,讨论怎样处理郭军将领。与张作相老实宽厚的个性不同,吴俊升是表面一团和气,内心狠辣无情,同时在后期激战时,黑龙江军队也伤亡惨重,为此,他提出要对郭军将领一律追究,并将郭部军长一级和抵抗最有力的几名旅长予以处死。

    张作相战前就有不扩大惩办范围的主张,他表示反对:“这是奉军内部自家的事,就当作一次演习吧!郭松龄已经死了,别追究了,保留元气吧!”韩麟春也与张作相持相同观点,力主从宽。

    就张学良而言,郭松龄的部下就是他的部下,全部处理完了,他在东北军内部也就失去了基础,当然不想株连过多,但最终杀不杀,还得张作霖说了算,而相比于张郭战争之前,张学良在他父亲面前的发言权已大受限制,张作霖一看到他就骂:“我这点家当都叫你给折腾光了。”张学良不敢再多言,只好恳求张作相回奉说情,请求张作霖不要再多杀一人。

    张作相向来都维护着张学良,听后立即赶回奉天见张作霖,并当面提出了郭松龄既死,其他人员一律免究的建议。

    正好吴俊升、张景惠、王永江、杨宇霆等人也都在帅府,张作霖尚未定夺,张作相的建议就遭到他们的全体反对。张作相与众人竭力辩论达两小时之久,但室内空气仍无法缓和,“总得杀几个”的声浪还是不断响起。最后张作相急得哭了,他抽抽噎噎、若断若续地说:“那就先杀了我,免得再看发生惨剧。”

    张作相在文武群臣中有着不错的口碑和人缘,见他这副模样,别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更重要的是,他们看到张作霖实际对张作相持支持态度,不同意张作相的意见等于拂了张作霖的面子,于是也就一个个改弦更张,开始帮着张作相向张作霖求情。张作霖见状顺水推舟,给了一句“那就让小六子去看着办吧”的答复。

    张作相生怕张作霖事后变卦,赶紧又叫通新民的电话,请张作霖把这一意旨亲口向张学良说一遍,至此,他才如释重负,放下心来。

    演一场戏

    张学良能够在民初一群政要的后人中脱颖而出,固然要归功于张作相、郭松龄等人曾给予的帮助,但也确有属于他的一套。由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高层,耳濡目染之下,张学良对于如何掌权和拥有自己的实力,要比练兵用兵熟稔得多,这在战后处理郭案上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张学良先对郭军将领进行了一次肃清,凡与郭松龄关系较深的老同学、老同事,均撤职不予录用。当时部队不在新民,而在后方的军官,以后也均撤职。然后是职务上的考量,中下级干部大多奉命行事,因此一律不予追究,照常任职。旅长以上的将领,除郭反奉时,被郭怀疑削去军职,或在郭军到新民后,就和张学良暗通声气的少数人得以官复原职外,其余都必须经其逐一考察。这样做既在最大程度上保证了原第三军团的骨干力量不致流失,仍可为其所用,又避免了军队日后再次生变。

    在对旅长以上将领进行甄别时,张学良问他们:“你们说怎么办?”每个人的回答都不相同,有的说:“这是郭鬼子的所作所为,我是没有办法的。”还有的说:“这账,你找郭鬼子算就是了。”只有被郭松龄任命为军长的刘伟颇为倔强,没有把责任往郭松龄身上一推了之,当张学良问他“刘佩高(刘伟字佩高)你怎么干这不是人的事(指附郭反奉)”时,刘伟坦然回答:“有不是人的长官,才有我这个不是人的部下!”

    韩麟春当时在场,觉得刘伟勇气可嘉,是个汉子,在征得张学良的同意后说:“刘佩高你是好样的,还回到第二旅去当旅长(刘伟原任第二旅旅长)。”最后这些高级将领只有刘伟一个人得以重掌军权,其余全部被安排了闲职。

    看到大局已定,张作霖遂在帅府办公厅召开善后会议。他进入会场后,首先把头上的貂皮帽子摘掉放在大案子上,接着向会场环视一周,然后才用低沉的语气说:“今天这个会虽然还是由我主持,可我是出来向大家作交代的。”说完,他把目光转向与会的袁金铠:“四哥(张作霖对袁的称呼),你把通电先宣读一下,明天就发表。”

    袁金铠清了清嗓子,高声朗读道:“作霖才德菲薄,招致战祸,引咎辞职,还政于民。今后将东北行政交王公(王永江字岷源)、军事交吴公兴权(吴俊升字兴权),请中央另派贤能来主持大局,本人甘愿避路让贤。”

    张作霖之所以要让人起草这封通电,直接起因是郭松龄到新民后,便抛开“清君侧”的一套说辞,直接朝他开了炮。在郭松龄发表的告奉天父老书中,张作霖被口诛笔伐,大加指责。迫于形势的需要,张作霖当时也被迫发出通电,承认因连年参战,影响了人民生活,同时表示在张郭战争结束后,将引咎告退。

    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既然前面做了这样的保证,后面就不能不有所交代,哪怕是演一场戏。

    通常情况下,一场戏除了主演外还得有一众积极配合的助演。未等袁金铠把全篇电文念完,吴俊升就站起来连摆手带摇头地说:“嗯……嗯……我一天也担当不了,你不干,嗯……咱们一块儿撂下!”王永江也连忙站起来:“永江代理一省政务,也不称职,惟有大帅在,我得随时请示,才不致误国。现吴督军不肯负责军事,我又不胜任政治,东北大局实不堪设想,倘有不测,招致内忧外患,大帅有负国家人民倚托之重。”

    战祸是谁引起的,张作霖说是他,但郭松龄最早的“清君侧”却指明是杨宇霆,此乃众所周知的事。杨宇霆不敢回避,继吴俊升、王永江之后,他站起发言:“苏皖挫败,乃至牵动全局,招致叛变,我是罪魁祸首,理应明正军法,但蒙大帅宽容,准许戴罪立功,这完全是从大局着眼。”

    当时李景林、张宗昌的直鲁联军正遭受国民军的猛烈进攻,形势岌岌可危,杨宇霆主张应加紧收编郭军残部,集中力量,先封锁辽西要塞,然后派劲旅到关内对直鲁联军进行策应,以求共同击败国民军。为此他呼吁:“这种危急存亡之际,绝不是大帅引退休养之时。”

    一石激起千层浪,发言实际也就是表态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直接说这次战祸仅一个月就得以平定,“全仗大帅洪福”,言下张作霖不仅无过,还有功。

    眼见火候已到,再讲下去恐怕自己也要感到难为情了,张作霖站起身用手往下一压,让发言人坐下:“照大家这么一说,我还得干!行,将来有人出来主持东北大局,我一定让贤。”

    小六子上了贼船

    随着“让贤”的戏份儿暂告一段落,张作霖突然脸色骤变,一边眼光四顾,一边询问军政执法处处长常荫槐来没来。常荫槐闻声从后面角落里站起应道:“我在这里。”

    张作霖大声对常荫槐喊道:“常处长,我命令你坐专车去把张学良给我抓回来!我自己枪毙他。你要让他逃跑了,拿你的脑袋来!”常荫槐弄不清张作霖的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刚想转身,就被吴俊升制止:“嗯……常处长,你慢走,我有话说。”

    吴俊升虽然出身大老粗,没有什么文化,但处事却极其圆滑,可谓是八面玲珑。他一眼就看穿了张作霖还在继续演戏,只是剧目由“让贤”换为“斩子”罢了,同时张作霖在剧中的虚情假意也都是一样的——嘴上喊着枪毙儿子,不过是要欲擒故纵,换一种方式为儿子擦屁股。

    吴俊升两次都是第一个站出来给张作霖圆场,足见其人聪明之处。张作霖暗暗高兴,他假装怒气冲冲地问吴俊升:“你有什么说的?”吴俊升答道:“嗯……过去没有张军长(指张学良)还将就,现在没有他一天也不行……”

    为了能够把戏演得更为逼真,张作霖当然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就过去,他把脚使劲一跺:“你胡说!”全场为之震动。

    吴俊升忙说:“嗯……没有张军长,谁去招抚郭军散兵?散兵还不算,魏益三部下还有两万人马在山海关,若和冯玉祥一合股,比郭鬼子力量大几倍,打过来,奉天就顶不住……”

    顺着这个现编的理由,“吴大舌头”越说越顺溜:“嗯……收编郭军,谁也办不到,嗯……我不敢去,大帅也不行,非张军长不行!他一摆手,那些人就都回来!张军长再往前一挺,天津、北京就落在咱们手里,那时候我才敢保你上北京。”

    经吴俊升如此演绎,张学良转眼之间价值倍增,张作霖再要“斩子”,等于就是不顾大局了。这时张作相也站起来要发言,张作霖大喊一声:“你住口!我姓张的用人,向来是一秉大公,赏罚分明,并不是我自己养出来的都是好的。小六子这个损种上了郭鬼子的贼船。”

    张作相显然是要继续为张学良说话,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张作霖所有部将中最偏袒张学良的一个,因而此时此刻,他说出的任何话,都可能是在帮倒忙。对于张作霖来说,有吴俊升的那些理由就足够了,用不着再画蛇添足,让别人产生自己护短的印象。

    张作霖召开善后会议的另一个目的,是要贬新派,扬旧派。他对奉系内部的各个派别并无事先设定的成见,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新派在两次直奉战争中显示了价值,因而受到重用,可是这次反奉战争恰恰又是由新派一手挑起,而且竟然用他老张的军队来打他老张。倒是一群老兄弟们两肋插刀,带着貌似早已过气的旧派人马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一命。

    让张作霖心存感激的这帮老兄弟中,既有一贯死忠于他的张作相、吴俊升,也包括一度离开的张景惠、汤玉麟。张景惠在张作霖最感绝望的时候甘愿同生共死,汤玉麟虽然曾犹豫彷徨,但在关键的巨流河一战中,还是义无反顾地率部出击,对郭军进行了截击,由此重获张作霖的信任,张作霖认为他“作战英勇,为人可靠”。

    无论是从感情还是理智上,张作霖都感到有必要给新派泼一泼冷水,再为旧派点个赞。他说:“什么他妈的讲武堂、教导队,花了几百万块现大洋,讲他妈的学科、术科,耀武扬威地装他妈的了不起。这帮杂种算狗屁!”

    黑龙江骑兵旅旅长王永清出身土匪,绰号“天下好”,他不但袭击郭军后方司令部,造成郭军大乱和郭松龄脱离战场,而且还直接擒获了郭松龄。张作霖便把他拿出来作为旧派并不比新派差的证据:“‘天下好’带一个骑兵团就把这帮兔崽子(指郭军)打得蒙头转向。郭鬼子、小六子瞧不起吉黑两省的军队,我的天下就是这些人打的!”

    “我姓张的向来一秉大公”,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张作霖确实可以做到无愧于心,甚至很多将领原来都不是出自奉系,与他素无瓜葛,比如李景林就是直隶人,只是单纯因为作战有功而受到了重用。回到郭松龄,又何尝不是如此,张作霖对郭松龄刚来投奔他时的落魄情景仍记忆犹新:“郭鬼子这个鳖羔子(鳖羔子指鳖的幼崽,东北方言中骂人的话),到沈阳来,扛个行李卷,有两个茶碗还有一个没把的。小六子说他是人才,能吃苦耐劳,我一次就给他两千块大洋,给他安家,那时候他感激到把他妈给我当老婆他都愿意!”

    站在他那个位置上,张作霖对郭松龄反奉的真实起因看得很清楚:“他自以为有功,在座的谁不比他资格老。汤二哥(指汤玉麟,冯麟阁、汤玉麟、张作霖三人结拜时,汤居于老二)和我穿一条裤子,出生入死,现在和郭鬼子拉平辈。小六子上了贼船,郭鬼子教他学李世民清君侧。”

    历史上李世民“清君侧”只是个幌子,为的是实施宫廷政变,争夺父兄手里的权力。当张作霖想到这一层的时候,他的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情绪一下子占了上风,突然又当场发作起来:“我若不亲自毙了小六子,对不起在座诸位……常荫槐,你不执行我的命令,我先枪毙你!”

    眼看事情要糟,杨宇霆霍地站起身:“请大帅息怒,请大帅息怒!还是吴督军说得对,为大局计,张军长不但不能法办,还得授给他统率全军的大权,扭转大局,非张军长不可。至于郭军叛变,我们大家都有责任,不能归罪他一个人。”

    王永江老谋深算,立即说:“近来大帅操劳过度,应该为国家保重身体,我建议马上休会。”张作相、吴俊升心领神会,两人上前一左一右地架着张作霖退席,张作霖也意识到自己入戏过深,差点就要把戏给演砸了,于是便顺势装着不情不愿的样子,被张、吴架着出了会场,走之前还不停地喊:“张学良免去本兼各职,听候查办!”

    宴非好宴

    之后张作霖又召开了一次军政首长大会,当然这次仍是做戏,只是对象变成了各法团领导人。会上,张作霖首先斥责了作战不利的军官,尤以汲金纯为最。汲金纯在第一次直奉战争中就丢盔卸甲,所统领的第二十七师本为张作霖起家的基本部队,结果竟然让民团给缴了械,这次张郭战争又是他首先掉链子,直接导致张军大败于连山,因此被张作霖结结实实地痛骂了一顿。

    骂完不得力的部下,张作霖对与会众人说:“我不善用人,出了这样的败家子,对不起地方父老百姓。天下英雄多得很,你们另选高明来接替我吧!”

    虽然实际还是为了演戏给人看,但当触碰到“另选高明”这个话题的时候,张作霖却又一次动了真情,他越说越气,越气越收不住:“你们中间不是有人想要欢迎郭鬼子吗?好啦,我不干啦!”说着便站起来,手指奉天省议会议长范朗清:“范议长你不要走。”范朗清被吓得面如土色,他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王永江见状,急忙接过话茬:“不干当然是不干了,不但大帅不干,我们也不想再干下去啦,但是军事刚过,善后没办,地方疮痍满目,急需整理。我们把一些问题处理处理,然后让地方另举贤能接替吧。”吴俊升附和道:“谁是英雄,我看我们都是狗熊,只有大帅是英雄。”

    这几句话把大家都说得笑了起来,会场内的空气立刻得到缓和。张作霖按照上次会议的招数,站起身说:“你们大家商量好了!”然后便退出了会场。他一走,会议在王永江的主持下重开,各法团负责人不出意外地都一致慰留张作霖继续出任东三省首长。

    “让贤斩子”的戏终于可以圆满收场了。隔了两天,张作霖在帅府召开的所谓民众大会上发言,向社会各界做最后一次交代。他训话的重点分为两层:第一层是显示威严,“谁想造反,郭鬼子就是先例”;第二层的大意是说他本不想干了,既然大家仍然推举,不得不接着做下去,但此后大家要安分守己,“一切听我的”。

    内部的事情交代完并不是结束,真正难办的是张作霖单独和日本签订的那份密约。事实上,张作霖签完密约后,自己心里也不踏实,一回去就拿给王永江看。因为当时郭军正兵临城下,情势十分危急,王永江怕影响张作霖排兵布阵的情绪,就没有说什么。直到郭军兵败,他才慢慢地跟张作霖解释:“答应土地商租和杂居,就等于承认日本向中国提出的‘二十一条’。”杨宇霆知道后说得更具体:“这是袁世凯‘二十一条’中的第十六条,我们不能那么做。”张作霖一听如梦初醒,顿时把肠子都悔青了,赶紧让王永江和杨宇霆想办法挽回。

    王永江、杨宇霆的办法是召集议员开会,对密约进行反对和抵制。于是张作霖便用电话通知日方:“省议会通不过,所以我暂不能答应商租和杂居问题。”

    随后张作霖又亲赴旅顺,就关东军在张郭战争期间提供的帮助进行答谢。为了还掉日本人的人情,张作霖此次自掏腰包,特地拿出一笔钱赠送给关东军。可是光这点钱,日本政府和关东军哪里能够看得上眼,他们在意的仍是密约,而且他们很清楚,所谓“省议会通不过”只是个幌子,东北的事情只要张作霖点头,就没有通不过的。

    关东军司令官白川义则为张作霖举行欢迎宴会,准备在宴会上重提这件事。张作霖知道宴非好宴,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参加。赴宴前,秘书问要不要为他起草一份答谢词,他回答说:“不用,他有来言,我有去语。”

    宴会开始后,白川先致辞,提到郭松龄事件能够得以平息,对中日双方都有好处,“解决这件事我们(指关东军)也尽了力”。意思是当时许给他们什么还是要履行,不应找借口反悔。

    张作霖早有准备,他在致答谢词时连称感谢,但在涉及有关密约的具体问题时却说:“我有两个图章,一个交给下边,处理一般问题时使用。一个由我自己保管,遇有重大问题,非盖这个图章不生效。”

    说着,他真的从怀里掏出一枚图章给众人看,并表示怀里这个图章才是生效图章,而密约并没有盖这枚图章,所以不生效。“在郭松龄反奉时期,下边人谈些什么,他不代表我。”

    签订密约时,由于双方都很仓促,所以协定确实不很规范,张作霖身边有一大帮外交方面的专家,当然能够看出来,张作霖也就以此钻空子。白川等人气得目瞪口呆,但又不好当场发作,宴会最终不欢而散。

    张作霖如此做法,连奉系内部的人都看出他是“有点赖账”,日本人更不傻,都说:“张作霖说话,说了不算。”日本政府尤其是关东军的很多人因此对张作霖十分厌恶,他们认为从直奉战争到郭松龄事件,若不是日本从弹药补给到作战指导都给予不少援助的话,“奉军就不会有今天的威武”,至于密约也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因为是“作为报答洪恩,奉军才进而提供了商租权之类的权益。”如今,张作霖居然“赖”得一干二净,实在是“忘恩负义”。

    有仇必报

    郭松龄在率部开赴新民之前,将魏益三部留在了山海关。郭部主力兵败巨流河后,魏益三拒绝张学良的招抚,正式加入了冯玉祥的国民军。1926年1月,张作霖一方面派兵讨伐魏益三,另一方面对山东境内的直鲁联军进行支援。

    因为郭松龄反奉,张作霖在一段时间内对关内完全无暇顾及。等到张郭战争结束,冯玉祥的国民军已进占京津,截断京奉、津浦两路,李景林被迫率直军退往山东境内。与此同时,直系方面的靳云鹗部又由河南进入山东,将津浦路兖济段切断,与张宗昌的鲁军在曲阜、兖州之间对峙。

    北有冯玉祥,南有直系,令张作霖倍感压力,尤其靳军在山东的作战也颇为得手,倘若这两派真正携起手来共同对付东北军,那就太危险了,于是他决定派张景惠专程前往武汉,与吴佩孚联系,希望双方能合力讨冯。

    吴佩孚是有着书生般一根筋脾气的人,最恨朝三暮四、随风转舵之徒,他曾经对部下说:“今天联甲倒乙,明天又联乙倒甲,我姓吴的生平不干这种事。”喜欢“干这种事”的是他曾经的部属冯玉祥,吴佩孚也因此对冯玉祥十分痛恨,即便佯装与孙传芳联合讨奉,其实还是想借机给冯玉祥一下子。

    郭松龄讨奉,让吴佩孚见识到了另一个奉系的“冯玉祥”。早在张郭战争期间,他就打电报给张作霖,大意是说从前冯玉祥倒戈,令我痛心,现在郭松龄倒戈,想必你也很痛心,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这些反复无常的小人,现在我很愿意帮助你。

    有了这段插曲,张吴联手便得以水到渠成。张景惠到武汉后,迅速与吴佩孚签订了合作讨冯的协议。因为张吴合作,靳云鹗遂与张宗昌战前议和,并反过来协助直鲁联军,沿京汉线向河南的国民军发起进攻。

    据张作霖的日籍顾问町野说,他也曾奉命先后拉拢孙传芳、吴佩孚,而且第一个找的就是孙传芳。只不过孙传芳神情高傲,对与奉系结盟表示不屑,当着町野的面,他声称:“我绝不跟张作霖这种坏蛋合作,也不必借用潦倒者吴佩孚的军队。在不久的将来,我就将统一天下,请你放心。”町野碰了一鼻子灰,扔下一句“竖子不足谈”,便放弃了对孙传芳的说服。

    尽管孙传芳不肯和奉系合作,但对于张作霖而言,有一个吴佩孚愿意和他站一块也就够了。在东北军、直军、直鲁联军的三路攻击下,国民军很快就陷入了困境,战局发生重大转折。冯玉祥以让出热河为条件,希望与张作霖达成妥协,但张作霖根本不想接这个茬。不仅如此,在侦知郭松龄之变实际亦为冯玉祥所鼓动后,他还打破原先对王永江等人许下的承诺,准备大举进兵关内以泄愤。

    民初政坛很多风云人物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吴佩孚是眼睛里揉不进沙子,对一切背叛行为都无比憎恶,张作霖则是有仇必报,打败了一定要报复,等到打胜了再让人。这跟他打牌的风格非常相像,同样是喜欢赢不喜欢输,输了很不高兴,但赢了再还给你没关系。

    据说第二次直奉战后,张宗昌原本并没有分到地盘,他无事可做,就天天陪张作霖打牌,结果每天都大输。当时张宗昌也没什么钱,输了便叫部下替他还钱。他的参谋四处张罗,到处借贷,最后已经输到了数百万,张宗昌只好如实告诉张作霖:“我没钱了,部下的饷也发不出去。”张作霖一听,就设法让张宗昌当了山东督办,山东相对来说是个富裕的省份,也等于张作霖是把更多的钱还给了张宗昌。

    在张郭战争中,张作霖被看似不沾边的冯玉祥狠狠阴了一道,可以说是输惨了,那他就必须报复,为此可以不计代价,不论得失。袁金铠曾说:“张雨帅向来遇事一直向前钻,顾头不顾屁股,加上杨宇霆从后面向前紧拨,将来不撞在墙上不休。”张作霖确实就是这样的人,上了马绝不肯再下来,除非对手已经自动倒地。

    钱从哪里来

    张作霖欲再次举兵入关的想法,引起了以王永江为首的“文治派”的极大不安。奉天本为天府之国,在王永江的悉心治理下,吏治财政也都拥有了一定的基础,若能循序渐进,保境安民,实足为乱世中的桃源之地。王永江也常劝张作霖“修文偃武,保境安民,刷新政治,自强不息”,张作霖嘴上答应,实际却总忘不了中原逐鹿,硬是要以关内一隅之地与天下争衡,结果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自食其言。

    最早是第一次直奉战争失败,张作霖纳杨宇霆之言,实行“整军经武”。无论是扩建兵工厂、购买飞机,还是扩充军队,都需要巨额投入,钱从哪里来?只能从奉票中来,实际就是靠官银号不断地加印钞票。

    当时国外发行的纸币是可兑换的,通常要有三分之一的现金或相当于三分之一现金的实物作为储备,否则纸币就不能稳定。因为奉票不可在省内兑换,所以东北官银号发行纸币时虽然也要有一定物质基础作为条件,但其数额可以远低于三分之一,即以同样数额的现金或实物作为储备,可以发行更多的纸币。问题是即便这样,纸币发行也不是不受限制,一旦达到滥发的程度,必然导致币值跌落,物价飞涨,金融混乱,民生日蹙。

    张作霖自督奉以来,军费向来不受预算限制,而且他和杨宇霆均志在事功,对花钱毫无概念。各方政客和势力来东北要钱,张作霖总是以“个人机密杂费”的名目大笔一挥,予以批准。王永江对此颇有微词,说:“总字(指张作霖)脑筋最简单,又最杂乱,故易上当,而不承认。”杨宇霆作为兵工厂督办和“整军经武”的主要发起人,自然更是花钱的祖宗。每当王永江稍加整顿,使金融稍有起色时,就会发现杨宇霆又在买机械购军火,扩充兵工厂了,于是奉票也跟着旋起旋落,始终无法稳定。在一封给友人的信中,王永江这样诉说自己的苦衷:好像在防洪水,筑起了一丈的堤,杨宇霆马上就会将之去掉一尺,于是“全堤俱溃,筑之力不如决之力大而且速”。

    王永江固然是财经高手,可是碰上这么多败家的,也徒呼奈何。他曾反复向张作霖谏言:“奉省应速改方针,发展民治,缩小军备,导中国裁兵统一先声,固中国长治久安之策。”到第二次直奉战争即将打响前,又力劝张作霖,说战事一旦结束,“我们什么也不要”,更不可留恋北京,因为“北京是一根无肉的骨头,谁夺到手也无肉可食,不如开发东北,大有可为”。

    张作霖当时对此建议表示欣然接受,然而仗一打赢,便忘乎所以,仍像以往一样“棋胜不顾家”“知进而不知退”。在他的授意下,东北军不但没有退回关外,反而乘胜南下,大肆扩充地盘。王永江对此痛心疾首,愤而批评张作霖“无信义,终不能成大事”。

    因为没有听王永江的话,见好就收,张作霖偷鸡不着蚀把米,把关内地盘几乎丢尽不算,还直接导致郭松龄发起了反奉战争。张郭战争对东北经济和财政可谓雪上加霜,奉票原来十八元尚可换现银一元,这时发展到六十元才能换到现银一元,很多普通人家因此被逼得倾家荡产。王永江算一算,一年来,奉天的军费、兵工厂经费、经常性军事开支、张作霖的“个人机密杂费”总计已达五千一百万,而奉天全年的财政收入不过才两千三百万,尚不及总支出的半数。他断定,“奉天省将无法实施民政,财政破产乃为必然之势”,以及“郭叛以后,非数年休养生息,难复元气”。

    作为唯一的弥补之策,王永江要求张作霖从速放弃偏重武力的思想,不再染指关内,同时“裁节军用”,将兵工厂缩小十分之四,军队减少到三个乃至四个师,张作霖的“个人私密杂费”也必须废止。后者因遭到军队武将们的反对而无法实现,对于前者,张作霖开始有所应承,在通电中声明要“修明内政,不勤远略,与民休息”,但是话犹在耳,东北军就又敲响了大举入关的鼓点。

    眼看自己费尽多年心血才积累起来的一点财富,最终都将一股脑儿毁损于战火,王永江心力交瘁,导致左眼失明。1926年2月,他请假回金州原籍探亲,便在故里给张作霖写了一封辞职信。张作霖自然要再三挽留,王永江就说我复职可以,但必须同意“裁节军用”的改革建议,这让已经骑虎难下的张作霖犯了难,只得准其辞职,另选他人为奉天省财政厅长兼代理省长。

    王永江辞职,在东三省政界尤其是“文治派”中引起了地震般的连锁效应,吉林省长王树翰、黑龙江省长于驷兴均自动引退。这对张作霖打击不小,曾对人说:“郭松龄以枪杆子伐我,王永江以笔杆子伐我。”

    炮兵群

    纵使张作霖曾经那么信任王永江,王永江又以辞职相规劝,却仍不能动摇其纵兵入关的决定。自1926年2月下旬起,随着张作霖一声令下,东北军大举入关,随后便会同张宗昌、李景林的直鲁联军向国民军发起猛攻。国民军抵挡不住,包括京津热河等地盘一一丧失,甚至一直被夹在奉冯中间的段祺瑞亦受池鱼之殃,被迫通电引退。

    冯玉祥焦头烂额,为了减轻压力,只好通电下野,前往苏联考察,所有国民军均被改为西北军,由察哈尔都统张之江统一指挥。张之江坐镇张家口,将其主力部队向察绥撤退,借以保存实力,同时以一部分军队留守南口,以阻追兵。

    张作霖调兵遣将,对南口形成了三面大包围之势,但却迟迟未下达攻击令。原因是他在入关后,即与吴佩孚商定,由吴主持南口战事,进攻南口也以直军为主。另外,直鲁联军收复天津后,张作霖任命张宗昌的大将褚玉璞当了直隶督办。李景林对此心怀不满,想脱离东北军,另谋出路,被张作霖及时发现并加以追缉,这就又耽搁了不少工夫。

    1926年6月,吴佩孚亲自指挥和发起南口之战,他将攻占南口的任务交给直军大将田维勤,并告诉田维勤,如果攻下南口,即以察哈尔都统相酬。无奈田部多由投降过来的西北军所改编,与西北军稍一接触便马上溃散,很快就由六个旅变成了两个旅。

    就在南口久攻不下之际,吴佩孚的后方又起了火——北伐军攻入湖南,相关告急电文雪片似的一日数至。万不得已,吴佩孚只得南返救急,北方军事转交张作霖负责。

    第二次直奉战争后的一段时间内,乃是东北陆军的全盛期,拥有总数达六个军团的雄兵,然而张郭战争改变了这一切。那场突如其来的战争除对东北经济和民生造成极大打击外,也严重削弱了东北陆军的实力,其损失甚至超过两次入关作战损失的总和。东北陆军由盛转衰,在这种情况下,张作霖便将所余的大部分步兵精锐和全部炮兵都编入第三、第四军团,以便集中使用,也可以说,这两个军团是当时东北军中力量最强、装备也最为精良的部队。

    第三军团长为张学良,第四军团长为韩麟春,按照第二次直奉战争时的模式,两军团实行合署办公,称之为联合军团。东北军曾有“五虎将”的说法,“五虎”分别为姜登选、韩麟春、郭松龄、李景林、张宗昌。如今姜登选、郭松龄已亡,李景林离奉而去,能被称为东北军名将的便只剩下了韩麟春、张宗昌。韩麟春不仅在指挥作战方面有突长,而且军事素养也要远高于张宗昌,张作霖让他辅佐少主,很明显地有替代过去“张郭配”(张学良与郭松龄)之意。张、韩在军团内也分工明确,张学良本身缺乏独立指挥大战役的能力,因此掌握的是财政和人事方面的权,军事指挥主要由韩麟春负责。

    这次为了在“常胜将军”吴佩孚面前争一回脸,张作霖将联合军团和直鲁军全部投入战役,韩麟春、张宗昌这两员虎将也都被用到了刀刃之上。

    1926年8月1日,东北军对南口发起进攻。南口系山丘地带,且所处地理位置优越,可就近从京绥路上征发铁板、枕木、水泥及铁丝网等物资。利用张作霖迟迟未下达攻击令的那段时间,西北军在山上构筑了坚固工事,这也是吴佩孚的直军难以攻克的原因之一,不过等到东北炮兵开上来,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东北兵工厂可以自己生产大炮,但好马配好鞍,没有高素质的炮兵,再多的大炮也只是摆设。说起东北炮兵,就不能不提一下张郭战争时的那个炮兵专家邹作华。邹作华人称邹大虎,先后毕业于保定军校、日本士官学校,读的都是炮科。他最早服役于皖系的西北边防军,任野炮营营长,在直皖战争中,他和他所属的野炮营被奉军收编,由此奉军才开始有了建立炮兵部队的基础。

    因张学良也是学炮兵出身,对炮兵很重视,所以邹作华加入奉军后,即受到张学良的信任和提拔,他的野炮营扩编为炮兵第四团,隶属于张学良、郭松龄的“二六旅”。作为东北炮兵创始和扩展的关键人物,邹作华对炮兵的技术、射击两门教育抓得非常实在,专门主办了东北炮兵军官教育班和炮兵研究班。在这两个班的倡导下,东北炮兵的素质得到极大提高。他们可以单纯依靠图上作业,在无观测无试射的情况下开始效力射,还掌握了占领遮蔽阵地的技术,观测器材则从炮队镜发展到精微仪测远机,这在民初的国内炮兵中都是很先进的。按照张学良的说法,“东北军最厉害的就是炮兵”。

    早在两次直奉战争中,东北炮兵便表现不俗。那个时代国内炮兵包括直军在内,经过正式训练的不多,而且多数都是买国外的炮,一门炮顶多带五百发炮弹,只有东北军的炮兵不单训练有素,而且由于后方能大量提供火炮以及炮弹,在战场上没有束手束脚的感觉。到了第二次直奉战争的山海关战役,一阵炮击过去,直军很多带掩盖的野战工事就都被摧毁掉了,直军的炮兵阵地亦受到压制,只是郭松龄在指挥上存在一些问题,以及步兵未能很好地利用炮击成果进行突破,才使炮兵的价值打了折扣。

    邹作华虽然在张郭战争中当了郭松龄的参谋长,但因为他是张学良提拔上来的,而且在巨流河战役中又发生了神秘的炮弹不安引信事件,所以事后不仅没有受到处分,还被继续委以重用,担任了炮兵军(隶属于联合军团)的军长。在此之前,国内各军事集团都没有炮兵成军的先例,东北军创造了一个纪录。

    作战时,邹作华将参战炮兵部队编组成左右中央各炮兵群。每一个炮兵群所使用的火炮都不是单纯的山野炮,而是依情况分别配属榴弹炮,同时部队也不是一个连一个营地使用,而是集结各类炮兵营,组成一个密集的火力集团。这是当时最先进的炮兵群战术,国内其他部队纵有炮兵,可能也从来没有听说过。

    火炮的大规模有效运用,使得南口战役的激烈程度为有史以来所鲜见。张学良当时担任的是后方总司令,但仍清晰地记得:“我们有两个炮团,七十二门野炮,最少也打了五六万发炮弹。这个炮弹虽与外国的炮弹不一样,没有那么好,可毕竟也是炮弹啊!”西北军在南口构筑的最坚固阵地称为“红工事”,最终也在凶猛的炮击下遭到毁灭性摧毁。

    8月12日拂晓,东北军又投入新组建的坦克车大队,以坦克大炮作为掩护,向南口发起总攻。经两个昼夜激战,西北军全线溃退,南口至张家口一带尽为东北军所夺。

    做一帝

    北方的南口战役刚刚结束,南方战场上直军又再度败北。尽管吴佩孚使尽了浑身解数,但所部根本就挡不住国民革命军的猛烈攻势,他自己也在卫队的保护下,从汉口逃往河南。

    直军在南北战场中的表现,证明继皖系之后,直系也已沦为明日黄花,而奉系则成为当时北洋最大的实力派系。作为奉系首领,张作霖水涨船高,无论是他自己还是部将们,自我感觉都好到要爆。1926年9月,奉系在天津蔡家花园召开高级将领会议。韩麟春首先发言,说各省军民都已派代表赴津,要拥护张作霖做海陆军大元帅,“以便统一军政大权,迅速平息内乱”。

    韩麟春话音刚落,张宗昌立刻高声附和:“既然各省代表们都愿意,我也很赞成。那么,老将,你就做一帝吧。”接着他又吹胡子瞪眼地说:“俺们的士兵只要多练习编草鞋,准备着用,然后一声令下,三推两搡就可以打过长江去。”

    张宗昌所说的“做一帝”当然不是像当年袁世凯那样称帝。袁世凯以他的悲惨结局告诉人们,龙袍不是不可以穿,但只能以其他能让世人接受的名目来穿,比如握有实权的国家元首或内阁总理,后者同样可以君临天下,意思其实是一样的。

    张宗昌的话可算是说到张作霖的心坎上了。屡次称雄关内,使得他逐渐不满足于做“关外王”。毕竟,哪怕是一个可以遥控中央政局的“关外王”,与坐金銮殿的感觉还是不一样啊。早在张郭战争时,瞽目术士张震洲在预卜吉凶时,就说张作霖不但可以“逢凶化吉”,而且作为“大命之人”,他还将有“九五之尊”。张作霖认为现在正应了此兆,他可以堂堂正正地过下称帝瘾了。

    就在大部分人都热情高涨的时候,杨宇霆提出反对意见,认为南方战事未平,在军事上尚没有直接把握之前,不宜过早“登基”。自王永江辞职后,张作霖原有的左膀右臂只剩下杨宇霆一人,他对之言听计从,于是便决定接受杨宇霆的意见,暂时把“称帝”一事放一放,看能不能先以安国军总司令的名义号令群雄。

    张作霖要做盟主,北洋内部自然都无话说,就连以前反奉最力、架子摆得最足的孙传芳也开始拥戴其为北洋领袖。孙传芳属于直系的后起之秀,也是直系在吴佩孚之外的另一个能战之将,不过在江西战场上他同样被国民革命军打得丢盔卸甲、狼狈不堪,不得已,他只好掉过头来,乞援于张作霖。

    得知张作霖正驻于天津蔡家花园,孙传芳特派代表杨文恺前往奔走接洽。杨文恺到天津后首先找到了张宗昌,张宗昌答应帮忙疏通,他还诙谐地对杨文恺说:“俺是绿林大学毕业,你们从士官来(孙传芳、杨文恺均为士官生),从陆大来,现在什么也别说啦,咱们一起打南军吧!告诉孙馨帅(孙传芳字馨远),我一定和他一同干下去。”

    经张宗昌疏通后,张作霖亦认为孙传芳尚有一部分实力,可以利用他在长江一带抵御国民革命军的北进,因此答应与其合作,且既往不咎。

    孙传芳得信,即微服潜赴天津,预备晋谒张作霖。孙传芳是导致当初奉系南下失败的始作俑者,甚至可以说他还间接引发了郭松龄的反奉战争,奉系将领对之怀恨在心的不少。据说杨宇霆就极力劝张作霖乘机杀之,以泄旧恨,同时根绝后患。张作霖对杨宇霆说:“你的气量要放大些,不打不成交,过去的事情又何必再提呢?历史上的人物多半由于利用降兵降将,才能够成其大业。”

    他还语重心长地进行剖析:“现在馨远(指孙传芳)因九江失败,力弱势孤,来投奔我们,我们如果怀念旧恨,乘机杀之,不仅要招天下人的笑骂,将来谁还肯归服我们,帮助我们,为我们用呢?这不等于堵塞贤路吗?”

    张作霖一边说服杨宇霆等人,一边派张宗昌、张学良前往迎接孙传芳。对这件事,张作霖的日籍顾问町野起初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晚上,他看到张作霖正坐在椅子上看电报,然后副官送来一张名片,张作霖摆摆手说:“不见,不见。”町野觉得张作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于是便从副官手里要过名片,一看是“孙传芳”。

    新盟主

    此前町野为了促成孙传芳与张作霖合作,曾在上海跟孙传芳吵过一架,还遭到了冷遇,现在看到孙传芳居然主动上门拜访,张作霖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他马上对副官说:“请他来。”

    一会儿,孙传芳由副官领着进来了。这时张作霖坐在一张小椅子上,町野则特意坐在一张大安乐椅子上,摆出一副“有如张作霖的头子的态度”。进来之后,孙传芳很自然地向张作霖跪下,但张作霖却面朝里面不加理睬。町野见状,心里自然大为受用,原先的那股郁闷情绪也烟消云散。他装出既往不咎,大人有大量的样子,拍着孙传芳的肩膀,请其站起来。

    孙传芳站起来后可怜巴巴地说:“我受到陈诚(北伐军指挥官,蒋介石的大将)的攻击,只身幸免于难。我愿意拿出我的地位、财产,一切的一切,请你们救救我。”

    张作霖仍不作答,町野就让副官“把杨参谋长请来”。杨宇霆即时赶到,町野对他说孙传芳因为这个那个理由而来,“请你好好帮助他”。说罢,就志得意满地进房间去了。按照町野的说法,孙传芳第二天还和他碰了面,但一句话也没说,此后张孙联盟也告吹了。

    如果町野的这段记述没有任何虚构的话,他所见到的一切,不过是张作霖、孙传芳、杨宇霆为了考虑他这个日本人的感受,所额外加演的一个小品而已。当他不在场的时候,真实的场景其实是这样——孙传芳一进蔡家花园,看到张作霖早在台阶下迎候,忙执晚辈礼,往前紧走几步,向张作霖深鞠一躬,嘴里连说对不起大帅。张作霖笑着安慰他:“你辛苦了,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会晤时,张作霖问孙传芳还有多少部队,孙传芳恭敬地回答:“直属部队有五万余人,五省联军共有二十多万。”张作霖听到这里,对在座的人说:“我们东三省的部队还有八十多万,连同直鲁联军不下百万。我们要齐心协力一起干,就是退到哈尔滨,剩下一团人,也要干到底。”

    张作霖的这番表态让孙传芳很是激动,他紧跟着说:“我们吃麦子的北方人和吃大米的南方人永远合不拢来。”孙传芳的这个比喻尽管听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但却很符合当时众人的心理,在场的东北军将领们异口同声地称赞他说话“又漂亮,又爽快,真够朋友”。

    孙传芳拜见张作霖的消息很快见诸报端,标题为“孙传芳拜山”。“孙传芳拜山”的最初结果,是孙传芳归附奉系,成为新晋的东北军将领。张作霖则承诺大量支援他粮饷械弹,以便他能够以五省联军总司令的身份,继续指挥东南各省的军队与“党军”(指北伐军)进行对抗。

    1926年12月1日,在北洋各派的拥戴下,张作霖在天津就任安国军总司令,孙传芳、张宗昌为副司令,这样他就在事实上成了北洋的新盟主。

    张学良点评张作霖,认为父亲有诸多缺点,唯“外交”(此处专指国内政坛上的交际)上的功力自叹弗如,说:“我父亲他比我行,他这人很会办外交,他很会利用局势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有大智。我以前只是我父亲手下的一个将。”

    顶着北洋新盟主的光环,张作霖启程入京。看到政府首脑的位置空着,他禁不住心痒难耐,又想到了“称帝”,于是打算事不宜迟,在元旦时就“登基”,做一回临时总统或者临时大元帅。

    杨宇霆对此依旧持坚决反对的态度,认为在现有情况下,张作霖如果急于直接出面组织政府,一定会遭到各方面的反对,并将失去国际社会的支持。在杨宇霆的力谏下,张作霖只得同意暂且忍耐,尽管如此,他仍心有不甘地对杨宇霆说:“我终究非干它一下(指当总统)不可。”

    杨宇霆在政治外交方面有着突出的才能,就像当初徐树铮辅佐段祺瑞,他也样样都为张作霖考虑到了。张作霖在天津时曾以安国军总司令的名义任命过一个靳云鹏内阁,这一内阁除总理靳云鹏外,内阁成员不是出自奉系,就是出自鲁系(指以张宗昌为首的小派别,隶属于奉系)。杨宇霆向张作霖指出:“我反对组织一个以奉鲁系为核心的内阁,用‘家天下’代替‘公天下’是政治愚蠢的表现。”张作霖觉得言之有理,到京后即对内阁进行改组,重新成立了顾维钧内阁。顾维钧是有名的职业外交家,内阁成员也多数与奉鲁系无关,这样就至少在表面上保持了内阁的超然地位,最大限度地避免了政敌的攻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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